八章 崩坏 亚黎图决定先向神官公开真相。 和平民不同,这件事对神官来说事关重大。平民得知真相或许只是丢掉信仰,但对神官而言还意味着失去工作,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总觉得最近有股不稳的气息呢。” 这天达比德缩着肩膀说。两人正站在宽广的大堂里,他委婉地问, “您和上面是不是有所不和?” “如果我说是呢。” “咦,您想另立门户吗?” 达比德的话一针见血,现在神官阵营分成两部分,遵从长老众的大部分上级神官和崇拜亚黎图的中下级神官。亚黎图看着逐渐人满为患的大堂。中下级神官和上级神官的态度区别非常明显。 但要是说出了真相,亚黎图或许会失去所有支持。这是一次赌博。 就像长老众篡改了神话一样,亚黎图也造假了四大精灵之力。如果这些隐秘的事全被暴露出去的话,那花之信仰就完全崩塌了。 不过亚黎图期望着,在知道真相后,还有神官愿意支持自己的主义。 “现在放弃还言之过早。” 那天亚黎图在欧克莱的办公室里说道, “顶部不行,就从末端下手。长老众并不代表全部的神官。不如说下级和中级神官里了解长老众的并不多,因为他们总是在背后操纵。” 和平民不同,信仰对神官来说也是工作,他们或许能从更理智的角度去看待。 “达比德,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请不要把麻烦的工作推给我做。” 为此他强迫达比德,召集了下、中、上级所有神官,举行了这场内部集会。 “但是你的话,应该能理解…因为你不信花。” “怎么会,请不要说这种传出去不好听的话,我会被排挤的!“ “哼,你不听的话,我就用手段让你被排挤怎么样?” “…大人,你在耍我吧…” 亚黎图简洁地说明了一下后,达比德一脸麻烦地摇头, “小人在上级神官里地位很低的,要怎么让那些个老人家听话嘛。” “你有关系好的人吧?” “…您要我去当说客吗。” “因为上级神官里对我反感的不少啊。但你和我不同,比较会做人。” “您这不是在夸我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很吃得开啊。” “才没有那种事。” 达比德嘴上抱怨,一旦决定后行动就很迅速,马上就集齐了全部的神官。如果是亚黎图本人出面,一些上级神官搞不好会故意拖延回应。 “然后,最高神官大人找吾等所谓何事?” 人全部到齐后,上级神官们尽管一脸不快,却也带有一丝疑惑问道。 “我有话想对你们说。” 亚黎图站到正前方,宽广的大堂里,一个个银色外套的身影好像雨后春笋般聚集着,在周围安静下来后,亚黎图环视着所有人问, “你们知道神官兵最近一直停留在某个地方吧?” “…确实,吾等听说神官巡查使一直在某个村子附近扎营,究竟发生了什么?” 似乎已经放弃改正亚黎图的说法了,一个上级神官皱起眉头嘀咕。 “他们围剿的是后裔。” “后裔?” “黑龙的后裔。” “……什么?” 果不其然,对方一脸莫名其妙。 “不但黑龙有后裔,女神也有后裔。他们被长老众隐瞒着,并一直受到追捕。” “…您的意思是说,” 某个上级神官畏畏缩缩地插嘴,但马上就住口了,没有人敢把话说出来。 “这是事实。” 亚黎图点头肯定后,所有人都深陷在难以置信的质疑漩涡中。场面一片沉寂。但亚黎图没有给他们慢慢思考的时间,斩钉截铁地说, “花根本不是女神的化身,也不是黑龙的封印!一切都是假的,神话被篡改了!” 一个中级神官举手问, “那、那么,大人您展示的女神之力呢?” “我没有任何力量,只是个无力的神官而已,所以国王也无法痊愈。” 一些神官目瞪口呆地看着亚黎图,亚黎图回望着他们, “神话也有真实的部分,四大精灵之力确实存在,但却不是我能驱使的力量。” 接着亚黎图环视所有人说, “能驱使四大精灵之力的,只有真正的女神后裔。他们的存在容不得任何怀疑!” “这是抹黑!最高神官大人,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就算是玩笑也太过分了!” 和只是一味震惊的中下级神官不同,不久后上级神官提出了不满和怀疑。 “你们要不要直接去问长老众,就算他们否认,你们也知道神官兵是听从长老众的吧?而且后裔一事暴露,你们也能想象穆纳花信仰会变得怎么样吧。后裔才是神官兵一直以来的真正目标啊。” “等一下,但吾等听闻大人您还调派了王军前去。” “是啊,然后王军现在正阻止着神官兵,你们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什…!难道王家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您、您窜通了王家吗?!” “是啊,没错。” “您!” “你们一直看我很不顺眼吧?” 上级神官好像被枪打中的鸽子般闭上嘴,一脸突然间说什么的表情, “被年纪轻轻的我坐上最高神官的位置,甚至不惜造假也要抬举我,巩固权势。你们一直很厌恶吧,但神官的历史就是这样的延续。” 被亚黎图盯着的上级神官有些尴尬地吞了吞口水。 “扭曲真实的神话,反过来追捕后裔。像这种事,你们应该最讨厌了吧。” “……” “即使如此,花之信仰也是我们的工作,是我们的骄傲不是吗?还是说,你们已经舍弃了?你们信奉的是女神,是花,还是自己?” “……” “我不会勉强你们。就算不再信奉花,也可以信奉女神。就算你们决定放弃当神官,我也不会阻拦,并会竭力帮助你们。但只有安于现状是不行的。神官兵正企图消灭后裔,但这是违背人理的。” “…那么,最高神官大人选择的是什么?” “…我想保留花之信仰,所以需要你们的协助。” “…那么,让王家确保后裔吗?” 一个上级神官开口问道。亚黎图回应, “…还不够。” “等等,您准备对外公开这一切吗?欺骗吾等,给与吾等,最后还要吾等失去吗?” “舍弃的不是我,就算公开一切,我也不会失去穆纳花信仰,不如说一切才要开始。” 亚黎图说到这种程度后,就算是强调胡说八道的上级神官也不得不认同了。他们就像闹别扭一般闭上嘴,场面总算才安静了下来。 公开歌之一族真的好吗?亚黎图也曾迟疑过。毕竟他们身上还有着更大的秘密,那是长老众无论如何都想埋葬在黑暗中的东西。 这些天,亚黎图利用了最高神官的权限拼命寻找关于歌之一族的情报,但一无所获。长老众也死不松口,只是一味说着不能放过他们。 “不可。” 突然响起一声拒绝。亚黎图看过去,大堂的一角,几个上级神官伫立着。他们都年逾不惑,虽没成为最高神官,但资历很深。 “就算所谓的后裔是真的,他们也是邪恶的存在,围剿黑龙乃天经地义。” 亚黎图皱起眉头。不安在人群中扩散,‘说得是啊’‘没错’神官间交头接耳起来。 “你们对黑龙有多了解?” 面对亚黎图的疑问,众神官面面相觑,一会后某个声音犹豫地说, “它是邪恶的存在。” “就这样吗?关于它和女神交战的情况,有知道得更详细的人吗?” 没有任何人回应。 “神话里女神化作了穆纳花,封印了陷入沉眠的黑龙。但实际上两者都有后裔,换言之女神没能打败黑龙。那时一定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 “您是要说,关于黑龙和其后裔的事有待商榷,但对民众来说这可行不通。” “没错,正因为他们并非邪恶的存在,才会引发混乱,所以我们要去引导民众。” “这、这该怎么做?” “想办法让民众接受他们,也要去接触黑龙后裔,建立联络的手段。” “接受黑龙?” “笑话,连吾等都没办法接受。” “黑龙怎么可能和神官并肩而行。” “他们已经不是黑龙了。建立这个认知是今后的首要课题,由神官带头习惯。” 现场的气氛已经超越哑然,变得颇为滑稽。这时刚才突然出声反对的神官又说, “您太肤浅了,明明一无所知!” 和周围不同,他们表现得不动如山,似乎完全不为亚黎图的话惊讶。原来如此,这是所谓的长老众派。是和其站在同一阵营的心腹。 “这样啊,你们早就知道了啊。” “怎么回事,你们早就知道了?最高神官大人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就算被其他上级神官逼问,他们也没有回答,只是用木偶般的目光盯着亚黎图。 “那我就问问吧,你们到底隐瞒着什么?” “告诉您后,您会听从吾等吗?歌之一族期望着毁灭,理应成全他们。” 亚黎图没自信能做到,不论听到什么。 “别开玩笑了。” “您不懂,不可随意刺探真相,这也是歌之一族的期望,不然会招致毁灭。” 亚黎图不禁迷茫。随意公开他们反而平添骚乱不是吗?明明歌之一族至今从未作乱。既拥有追随者,也能期待其作为人的理性。但如果隐瞒下去,他们只会被长老众消灭,这绝对不能发生。 “很可惜,回去告诉长老众吧,我已经决定了。” “长老众有传言,要您别忘记,若是您决意如此,吾等也不会坐以待毙。 “哦,你们想怎么做?” “毁尸灭迹就行了。随便和王军开战并非上策,考虑到万一失败时的情况,风险实在太大了。但要是不能如愿,那吾等不惜挑战王军。” 心脏漏跳一拍,想到身在远方的甘梦,亚黎图咬紧牙关。以现在神官的声望,就算挑战王军,事后多少借口都能找。而且和亚黎图不同,要是甘梦被抓了,甚至可以以此要挟王军去征讨歌之一族。 “原来如此,你们是来监视我的吗。” “望您三思。” 留下威胁后,那几个神官转身离开了现场。留下来的上级神官也一脸左顾右盼。而其余神官则露出惶惶不安的表情,或沉思,或谴责, “您一直以来都骗了我们吗?” “是的,” 亚黎图在前方低下头, “即使如此,今后我也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可以对我失望,但不要舍弃穆纳花信仰。” “您要我们信奉只剩下空壳的信仰吗?即使信奉,也没有民众会听从的。” “想办法让其听从的,才是神官不是吗?但也没有必要勉强。最重要的是,你们想怎么做。可以舍弃信仰,可以信奉女神,可以信奉花,最重要的还是信奉自己。但绝没有欺世盗名这一选项。” 亚黎图这天没能得到答复。结束后,达比德一脸着急地找到亚黎图抱怨, “大人,我事先可没听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会丢掉饭碗的!” “我正在做不至于使事情变成这样的努力,欸…大不了最后一起失业。” “…大人您啊,真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呢…虽然我早知道您不屈于现状,但做法未免简单粗暴了点。” “因为没有时间了。” 比起说是第二手段,不如说是公开前的准备工作,说到底不过是个预备方案。亚黎图想要在公开真相之前,尽可能地做好预防工作。 几天来为了斟酌公开真相的时机,亚黎图和欧克莱私下会面过好几次。欧克莱主张万一国王病逝就立刻公开真相,但亚黎图却反对, “虽然不敬,但如果在陛下被召归的同时公开真相,民众一定会混乱。” “但不公开,难保神官不会乘势行动。” “那现在公开怎么样?” “就算马上公开,民众也会为一片灰暗的未来忧心吧,因为陛下实在太久没出现在正式场合了。果然现在太难了,不能让王家神官一起倒下。呿,神官这东西,不管有没有都那么麻烦啊。” 欧克莱说出难以想象的粗暴发言,让亚黎图不知所措。讨论到最后的结论就是, “保守起见,还是先确保好歌之一族,这是最重要的。然后在一切平静之后…” 只要能确保歌之一族,就算没有长老众的协助,也能慢慢让民众接受真相。但没有长老众的协助,就会伴随着随时被袭击的风险。 当然,这么一来甘梦那里会有危险,所以欧克莱已经向甘梦派送了援军。 但就算这样还不能安心。万一国王病逝,难保长老众不会放手一搏。 “等她回来之后要向她道歉了。” 明明发誓不会浪费,没想到自己那么没用。欧克莱瞥了亚黎图一眼说, “你干嘛那么愁眉苦脸的?” 现在这个情况,想不愁眉苦脸都难,但亚黎图还是摸着脸颊说, “被耶绮丽大人也那么说了呢,有那么难看吗?” “好像明天就会挂掉的脸。” “…欧克莱大人,您意外地有话直说呢?” “哼,我会看人说话,对你完全没必要,拐弯抹角地说话多麻烦啊。” “……” “然后呢,为什么一张死人脸?虽然有保住歌之一族的前提,但情势并没那么差啊。” “是呢,只要长老众不乱来,就能在今后慢慢重整神官体系,也不用急着公开真相。要是国王能恢复就更好了…但是,为什么那么死不悔改?” 亚黎图说着说着沉下脸, “明明错了,却不知反省,一错再错…” “你还真是奇怪啊,” “…是吗?” “我和神官打交道的时间可比你长得多,却连那种想法都不曾有过,他们一直以来都是那样的,以为凭你就能改变,不要太自大了。” “但是这么想,就永远不可能改变了。” 欧克莱沉默了,一会后说, “…如果你成功了,或许和神官和平相处也不是梦了吧,到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喝酒了。” “…欧克莱大人意外地喜欢酒呢。” “怎么,不行吗?” “不,我只是想到同僚里也有一个喜欢酒的家伙。你们似乎会合得来呢。到时就叫上他一起吧。不过要有那么一天,或许我也不再是神官了。” 向神官开诚布公后几日,亚黎图得到了接近半数的神官支持,其中不乏上级神官。 “如果女神真有后裔,那追捕其是大不敬之罪,我们无法做到像长老众那样…” 上级神官几乎都一脸畏惧,他们似乎无法相信神官兵一直以来都是为了追逐后裔。 “我们遵从大人的选择。即使花不再有女神的威光,也是我们的骄傲。” 中下级神官中不乏这么说的人。站在长老众那边的神官,也有很多是认为如果公开真相,神官的地位就无法和以前相提并论。 “不能让民众失望。” “我还有家人要养活。” 但放弃做神官的人却没有。亚黎图或尽力说服,或提出提案,最终拉拢了近七成的神官。然后亚黎图立刻重拟了神官规章,今后,将不再以宣扬女神为行动准则。尽量减轻,缩小神官的影响。 但就在不久后,国王驾崩了。 “甘梦呢?!” 国王驾崩了,亚黎图不是没有作为国民的悲伤,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甘梦的安危。虽然亚黎图没能和长老众交涉成功,只能退而求其次,但只有让甘梦身陷囹圄的情况,一定要避免。 “给我称呼为耶绮丽大人,” 欧克莱瞥了一眼气喘吁吁地跑来他办公桌前的亚黎图,波澜不惊地说, “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 “抱歉,虽然遗憾,但其实陛下五日前就过世了,我当即就让王军保护耶绮丽大人踏上回程,为了不泄露消息,所以才没告诉你。” 亚黎图理解了。如果被长老众知道,他们说不定马上就会指挥神官兵攻击甘梦。本来王家的消息就不会轻易发布,欧克莱真是煞费苦心。 与返城的甘梦不同,王军的大部队依然镇守着歌之一族,神官兵到底无法相提并论。何况甘梦已经回到王宫,长老众完全错失了时机。 但就算甘梦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国王病逝的现在,局势仍会陷入不稳定中。 “要让耶绮丽大人提早即位吗?” 面对亚黎图的询问,欧克莱沉重地点点头, “极有可能。” “容我冒昧一问,现在贵族里耶绮丽大人的支持率是多少呢?” 欧克莱的眼神犀利了起来, “你是在问继承权的问题吗?” “没错,在我国是以出生顺序为优先,我知道得不详细,但王女王子都一样。如果是王女,就会成为女王,但我听闻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哼,别拐弯抹角的,你是指第二王子的事吧。” 欧克莱虽然语气严厉,但看起来并没有多大不快。亚黎图想起没见过几次的王后和王子。王子有着一头咖啡色短发,眼睛则是非常浓厚的墨绿色,外貌和国王相似。而甘梦则长得像王后。 “王后不支持耶绮丽大人吗?” “那位大人不是个坏人,” 欧克莱叹息道, “不如说她甚至是位不适合成为王后的普通女性,因为她随心所欲,不会为大局考虑。国王发现这点,所以以前就渐渐疏远她了,在常卧病榻后就更不用说了。国王生前其实就是分居状态。” 这种事不能随便谈论吧,但夹在国王和王后之间的欧克莱看来分为疲惫,国王病逝后或许想找个人诉说一下。亚黎图欲言又止, “欧克莱大人…” “干嘛?” 欧克莱撇撇嘴。亚黎图把话吞了回去,他想不到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对欧克莱来说,国王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吧。但亚黎图只想知道一件事, “她不爱甘梦吗?” “爱啊,因为是她的孩子,她当然会爱。只不过她更爱小王子罢了。” “就算如此,第二王子也不可能即位。” “没错,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贵族之间对继承人问题并无多大分歧。一般遇到世代更替,贵族间或许会因推举哪位继承人发生勾心斗角,但在我国完全不需要担心这种问题。因为我国王家和贵族间有个共同的敌人,所以现在是一致对外的状态。” 亚黎图自嘲地说, “共同的敌人…就是神官吗?” “没错,按神官嚣张跋扈的态势,就算趁此造反也不足为奇。事实上要是他们能及时获知情报,就极有可能硬把耶绮丽大人劫为人质。” 没错,所以才会国王一病逝,就立刻让甘梦回来。如果是长老众就做得出来。 他们曾几次三番地要亚黎图做好心理准备,居心叵测不言而喻。 本来他们应该等到国王病逝再行动的,却因为过于恐惧歌之一族成了败笔。 “这也多亏了你啊,因为他们没了眼线,所以才错失了时机。” 欧克莱往后靠在椅子上, “因为现在神官兵正好为了围剿歌之一族倾巢而出,并不在首都。贵族也倾向趁此尘埃落定。就算王后有什么打算,也不可能有大作为。” “那真是太好了。” 亚黎图完全是自暴自弃地说,没想到神官居然有这种用处。就算只能这样帮上忙,也比什么都做不到要好,但欧克莱抬头看着亚黎图, “这是我的工作,不需要你操心,你有其他工作。要做的事太多,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不过人总要喘一口气。一切结束后,我想让她放松一下心情,不是作为耶绮丽,你懂我的意思吗?” 国王病逝后,要忙的当然不止歌之一族的事。消息一发布,整个国家上下都沉浸在一片哀伤之中。就算如今王权衰退,平民也不能完全置若罔闻。虽然甘梦回来了,但忙碌的两人却没能见面。 为了哀悼国王病逝,全国上下统一着丧色,鸣钟三日。神官也要戴黑纱。国王的葬礼在大会场举行,亚黎图作为主持,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安排。甘梦也必须作为王女,和各种人物进行商讨。 亚黎图只在主持国王的葬礼时看了甘梦一眼。甘梦作为王女,头戴黑色头纱,身穿黑色礼服,按惯例在礼服上披着金色披肩。 “有请第一王女耶绮丽殿下献沙。” 面对置于大会场前方的棺材,甘梦依照亚黎图的话,给国王的遗体撒上黄沙。葬礼上还有很多平民。虽由神官主持,但没有用花来装点。 亚黎图看向她身旁,葬礼上王后一直哭泣着,王子则一语不发。 甘梦惯例面无表情,只是沉着地进行仪式。虽然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亚黎图知道她脸色苍白。这是亚黎图才发觉,自己离她如此遥远。 “不要!” 最后在甘梦把布盖到国王脸上时,王后激烈地撞倒甘梦。趴在国王的遗体上。 “母后…” 坐倒在地的甘梦望着王后喃喃,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但王后看都没看她一眼。站在甘梦身后的亚黎图无法走近扶起她。自己没法安慰她。 “今天会去见你。” “知道了。” 葬礼结束后,亚黎图收到了欧克莱的传话。至此长老众也没有过激举动,让他松了口气。掐指一算,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见过了。 虽然亚黎图为能与甘梦见面而高兴,但一想到甘梦的心情又非常悲伤。 “她没事吗?” “你的问题能更愚蠢一点吗?” “…也对,抱歉。” 亚黎图失落地低下头。对两年前还是个平民的自己来说,难以体会她的心情。刚失去父亲,却不得不面对继承问题,而且身边还有敌人。 如果这时有至亲在她身边支持还好,但最糟的是她还受到母亲疏远。 国王葬礼上的王后只会一味哭泣,既没有引导民众,也没有安慰孩子。甚至把不安泼洒在孩子身上,甘梦被她一把撞开的景象浮现眼帘。 “有我能做到的事吗?” “我怎么知道,但总比没有好,你就给我用力想出些安慰人的话来吧。” 虽然能见面了,但如今让甘梦一人潜入神殿实在是太危险了,不能在往常的中庭见面。欧克莱用两指夹着张纸条,递了过来, “你给我在这里等着。” 晚上,亚黎图走进了王宫的领域。就像甘梦不能在神殿随意走动一样,亚黎图也不能在王宫随便进出。周围一片漆黑,亚黎图没带照明,只能按着欧克莱给的路线走。路过一根根石柱,拐过一个个拐角,和神殿不同,王宫里很多区域都没有天花板。 独自一人走在王宫里的亚黎图想,见面后到底该说些什么。就像在葬礼上无法扶起甘梦一样,现在亚黎图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母亲的冷落、国王的病逝、长老众的咄咄逼人,尽是难受的话题。欧克莱要自己来安慰甘梦。但长老众的威胁加快了甘梦的即位,要不是自己没能协商成功,甘梦就不会被推着前进。 其实就算和长老众协商成功,为了安定民心以便公开真相,甘梦极有可能还是会被迫尽早即位,但亚黎图无法感到不愧疚。 一根柱子在空旷的广场耸立着。在满天星斗下,那就像一颗光树。 “星沙岩。” 那是种会在黑暗中发光的矿物,可以用作照明,磨细后也能当作涂料。亚黎图抬头仰望,虽然神殿也在王宫里,但他从没到过这里。 星砂岩前,独自坐着一个抱膝的身影。还以为她在哭,但走近后发现,她只是发呆地仰望着眼前的石柱。一注意到亚黎图就转过视线, “亚黎图,你好慢。” “对不起。” 然后亚黎图又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我搞砸了。” “不,” 甘梦摇摇头, “亚黎图已经尽力了。是长老众太执着了。若是不知道他们执着的理由,谁都猜不到会变成这样。而且就算父王过世了,情况也没有很糟。” 甘梦曾说过国王只把她当作后继者看待,而且不论在葬礼还是现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亚黎图知道她不可能不伤心。如果自己能说服长老众,甘梦或许就能单纯地伤心,不用以此衡量利弊。 “我会成为女王哦。这样就能竭尽全力守住歌之一族,神官也不能暴走。” 不论是节哀顺变,还是万分恭喜,全都说不出口,自己到底该怎么安慰她。 “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好。” “嗯。” 甘梦点点头。两人坐在了广场周围的石阶上,因为远离光柱,周围很暗。 “其实不光是长老众,神官兵也像是在害怕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亚黎图也曾问过,‘你们在害怕什么?’ “如果没有被女神封印,那为什么黑龙不再作恶了呢?” 甘梦突然发问,这时亚黎图才发现,甘梦拿着亚黎图给她的教典。亚黎图皱眉思考,虽然他是最高神官,但从没想过这种问题。 “神话里黑龙是邪恶的化身,但真的只是这样吗?神话一定扭曲了更多的事实。如果不是被封印,那黑龙最后是不是被女神感化了呢?” 甘梦打开教典,翻到上面画了瘫倒在地的黑龙的残骸的一页。 “我大概已经知道长老众那么执着的理由了。” “什么?” 甘梦注视亚黎图说, “只要亲眼去看,亚黎图也一定能知道。” 亚黎图一直觉得神话是假的,但如果并非如此,那或许应该重新审视。 “你和歌之一族的人接触了?” “嗯,” “难道他们和黑龙一样,很邪恶吗?” 甘梦瞬间抬起头看了亚黎图一眼,但又垂下头说, “…他们不让我进村,但见到了族长。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皮肤黝黑,头发和亚黎图一样是黑色的,但眼睛是鲜血一般的红色…” “怎么了?” 甘梦就像确认着亚黎图的反应般说着,但就算亚黎图奇怪地反问,她也闭嘴不言, “不,没什么。” 亚黎图觉得这和当初她假扮学徒时,被问到慕依时的表情很像。 “我,明明并不相信神话,但看着他们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啊亚黎图。” 甘梦的目光就像穿过了眼前的光树一般。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 “比如说?” “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的外貌和我们毫无差别,不如说还很活泼开朗。但是,还是会感觉到差异。见过他们的人,不是被吸引,就是会害怕吧,我和长老众一样,是后一种。” 低着头的甘梦看似有些奇怪, “明明对方还对我很温柔…” 没见过歌之一族的亚黎图什么都没法说,只能摸了摸甘梦的脑袋。 “亚黎图,公开他们真的好吗?如果他们暴露在世人眼前,一定会掀起滔天大浪。而且我觉得他们并不想这样,难道可以违背他们的意愿吗?” “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有必要的话我也会去和歌之一族协商,听取他们的意见。” “亚黎图也要去见他们吗?” “现在我不能离开首都。今后总有机会的。” “嗯,等我即位后,我们再一起努力吧。即位仪式已经决定了,比以往更早,一来不能让神官有可乘之机,二来也想快点安定民心。” 甘梦垂下眼帘,苦恼地说, “歌之一族传话说,如果神官无论如何都不容许他们的存在,这次他们会战斗。” 甘梦斩钉截铁地宣言, “歌之一族明明想平静地生活。但神官害怕他们,就算是再温柔的人也不得不反抗压迫。但一旦反抗只会更让人害怕。这只是恶性循环啊。” “说得没错。” “神官也不会收手,他们不会放过歌之一族。亚黎图,不能让神官出手。只有在我当上女王后,才能控制神官掐灭争斗的种子。” 甘梦的语气很平板。不能尽谈这些,欧克莱说过自己的工作另有其他。 “如果能知道长老众恐惧的理由,就能考虑对策,或许你也不需要急着即位了。” 甘梦猛地抬起头, “为什么,亚黎图不希望我即位吗?” “但是太快了。” “这是没办法的,为了这个国家,而我是王女。” “但你曾说过,一点都不想当王女。” 甘梦突然转开头,顺势站起身后走向石柱的方向,亚黎图看着她的背影。 “撒在父王遗体上的也是星沙哦,为了引导其去往天上,一直为其照亮道路。” 亚黎图作为神官,当然知道除了穆纳花,星沙也曾作为一种信仰流传。 “普通来说,应该会用穆纳花。撒星沙是一直以来的传统做法,但近年来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全都是用花。而用星沙送葬,是王家的小小抵抗。” 亚黎图想起甘梦在国王葬礼上的面无表情,以及被王后推开时的惊愕。 “…想哭的时候就哭吧,你那时也对我说过吧。” 甘梦歪歪头说, “我那时说的是喝吧。” “但你不能喝酒。” “老师明明说酒能祛除一切烦恼。” “…欧克莱大人到底怎么教你的?我不像欧克莱大人那么懂酒,所以肩膀可以借你靠。” 甘梦回过头来,冰蓝色的眼眸宛如湖面般波澜不惊。 “不是胸口?” “胸口也可以啊,要不然让你骑肩上吧。” 甘梦默默地看着亚黎图的肩膀, “大家有时都很想哭吧,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向亚黎图撒娇。我,明明是王女…” 亚黎图劝解道, “就算如此,你也是个孩子。” “果然我很没用?所以母后也失望了?” “不是的,” “母后以前说,我是她的梦想。” 甘梦走近光柱说, “母亲身体虚弱,好不容易才生下我。那时她很高兴,因为我实现了她的梦想,所以我叫甘梦。” 亚黎图想起以前甘梦说过,甘梦这个名字并非虚假,是母亲取的小名。 “小时候,每当晚上她都会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告诉我说,我是她美好梦想的结晶,是梦想之子。她一定会保护我。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 “没有这种事…” 嘴上反射性地安慰,亚黎图心里却在想,王后真的有保护好甘梦吗? “所以我也想保护母亲,就算因为有了库克,母亲不再需要我也一样…” 亚黎图咬紧牙关,他替甘梦觉得怒火中烧。以前亚黎图也这么安慰过甘梦,那时他既不知道甘梦的身份,也不知道真实情况。 曾几何时甘梦说过一点都不想当王女,这句话或许只有亚黎图知道。 然后曾几何时亚黎图也对甘梦说过,不想当神官的话,逃跑就好了… “那么,你可以逃跑。” 亚黎图向着甘梦的背影说, “放弃身份,放弃母亲,放弃国家。既然你母亲不要你,那你也抛弃她吧。” 或许这么说很不负责,但亚黎图觉得,孩子没必要为不爱自己的父母那么尽力。 “不是你没用,是没有保护你的母亲不好,你没必要为她当个不自由的王女。” “但是,我是王女…” “那又怎么样。” 亚黎图断言, “以前你问过我想不想跑?但现在我是不能抽身的,因为是我决定公开歌之一族,扰乱了很多人的生活。事到如今不能中途撤退了。” 当时甘梦反问亚黎图是不是也想跑,亚黎图没能回答。因为他动摇了。 亚黎图以前想当鸟,就算是现在也没忘记。一切都结束后,不管怎么想,亚黎图都不可能还坐在最高神官的位置上,自己应该和长老众一起,作为旧时代的遗物被清除。到时亚黎图也能重获自由… “但你和我不一样。就算生为王女,那也不是你的责任。之后就交给我吧。” 虽然甘梦和亚黎图是同盟,但如果甘梦想逃的话,亚黎图会帮她。 “让欧克莱大人帮忙,那位大人一定会理解你的,放弃一切,让第二王子即位。” 当然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或许比直面困境还要难。但亚黎图继续说, “然后作为甘梦自由地生活。” 沉默到最后,甘梦说, “不,我做不到…” “殿下,” 亚黎图说着在甘梦脚边跪下, “既然如此,我会帮助你,今后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站在你那边。我发誓。” 甘梦瞪大了眼睛, “亚黎图…” “还是说,有我一个不够吗?” 跪着的亚黎图拿出一个折纸,这是亚黎图折的,折得乱七八糟,勉强能看出是在一根细长手柄上连接着什么的东西,看起来就像鸡爪,但这是扇子。用鸟类的羽毛制成的三羽扇是王家的家徽。 亚黎图把终有一天能飞上天的愿望嵌入其中,希望甘梦哪一天也能展翅高飞。同时以此向耶绮丽第一王女宣誓忠诚,发誓不离不弃。 这是证明。没有回报的爱只有空虚,所以亚黎图要留在她身边支持她,肯定她,告诉她所做的一切并非全都是为了王后。 “真是笨手笨脚啊亚黎图…” 甘梦接过折纸吐槽。 “这还真是抱歉。” 亚黎图低下头,假装没注意到面无表情的甘梦脸上划过的一道泪光。 只被打湿了一点的地面很快就干了。期间亚黎图都没有抬头。 “再见,亚黎图。” 甘梦在亚黎图头顶上放下一个惟妙惟肖的穆纳花折纸后,说出了一句道别。在亚黎图抬起头时,她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亚黎图做梦都没想到,就在这晚甘梦被长老众绑架了。送到欧克莱手上的神话教本和三羽扇折纸都变得皱巴巴,亚黎图失神地看着那些。他难以置信长老众不是在外面,居然在王宫里下手。 “甘梦不见了…” 这次欧克莱没有纠正亚黎图的叫法,只是烦躁地撩起长长的前发。 “在昨晚去见你后,就一去不归了,难道不是你吗?” 欧克莱不善地盯向亚黎图。被怀疑的亚黎图也觉得自己最有嫌疑。就算不是亚黎图,但他身边有监视,不该那么轻率地去见甘梦。 “抱歉…” 看着亚黎图毫不申辩,只是自责地皱起脸。欧克莱移开视线, “看来不是你啊,那就是其他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这种事一点也不稀奇。” 亚黎图猛地抬头。就像国王的病榻前有奸细一样,王宫里的其他地方或许也有。 “哈登…” “没错,像他那样的人,王宫里或许到处都是。可恶,是我大意了。以为耶绮丽大人安全回来了,就放松了警惕。” 欧克莱忍不住一拳打在办公桌上。虽然他极力克制,但还是收不住怒火。 “对方还细心地留下这些东西,简直就像在嘲笑我们一样,完全中计了。” 看着办公桌上放着的那些甘梦的随身物品。亚黎图只能紧握双拳,然后说道, “我…我去见长老众。” “慢着,这是陷阱啊!” 欧克莱摇拽着黑色长发,从办公桌前探出身体。亚黎图抬起目光,缓缓地说, “我知道。” …结果欧克莱只能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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