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0

[友麻碧]淺草鬼妻日記 4 妖怪夫婦未知的摯友之名[台/繁]

本帖最后由 LzNO_Hentai 于 2019-3-30 04:13 编辑

  淺草鬼妻日記 4 妖怪夫婦未知的摯友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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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友麻碧
  插畫:あやとき
  譯者:莫秦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錄入:輕之國度錄入組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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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生於淺草的女高中生茨木真紀,前輩子實為茨木童子。
  她與前世同為大妖怪的天酒馨與繼見由理彥,
  這輩子也為了妖怪們的幸福與煩惱四處奔波。
  三人去京都修學旅行時,真紀多年的謊言被揭穿,
  但在真相曝光後,重修於好的真紀與馨更是相愛。
  此時,由理彥的妹妹若葉卻遇上她應該看不見的妖怪,
  由理彥這一世的人生面臨重大轉捩點……
  
  又一個謊言攤在淺草的冬季陽光下,
  兩世的真相,挑戰妖怪夫婦與摯友的友誼。
  ──無論何事都擊不倒的最強三人組!
  
  
  作者簡介
  友麻碧
  出生於福岡。以《僕の嫁の、物騒な嫁入り事情と大魔獣》出道,而後以新筆名展開新作「妖怪旅館營業中」系列連載,引起廣大迴響。改編之漫畫版目前正於B’s- LOG COMIC連載中。
  
  
  畫師簡介
  莫秦
  擁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自小即與內斂安靜的和文化結下不解之緣。曾在東京居住多年,喜歡日本人複雜難解卻善良細膩的內心。熱愛自由、音樂、戲劇和旅行。目前為自由譯者。
  
  
  
  
  CONTENTS
  第一章 冬夜
  第二章 江之島與妖怪夫婦(上)
  第三章 江之島與妖怪夫婦(下)
  第四章 化貓與寒樁(上)
  第五章 化貓與寒樁(下)
  第六章 揭穿謊言的夢世界
  第七章 雪花紛飛的除夕夜
  第八章 終於,妖怪夫婦重新認識你的名字
  後記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0

  瀑布傾瀉聲 早成絕響
  然名聲流傳 今仍聽聞
  
  「欸,公任大人,這首和歌是什麼意思呢?」
  什麼都還不曉得的年幼茨姬,從簾子另一頭向「我」發問。
  這首和歌是千年前的「我」──藤原公任,所吟唱的作品。
  藤原公任是茨姬的親戚,同時是她的和歌老師。
  「這首和歌的內容是在說……瀑布枯竭,隆隆流水聲在遙遠過往就已絕響,但那道瀑布的名字,直至今日都還能聽見人們提起。茨姬,妳懂了嗎?」
  「唔……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
  茨姬手指抵著太陽穴,用小腦袋瓜努力思索的模樣十分討喜。
  藤原公任,所有人都讚譽這時代中沒人比得上他多才多藝,又擁有輝煌功績。
  然而,為什麼「我」卻吟唱描述著凋零景況的和歌呢?
  「人類壽命極其短暫,但即使我死了,這個世界依舊會持續運轉。我想相信藤原公任這個名字、我留下的和歌、我做過的事,會在將來對這個世界產生助益。」
  沒錯,我曾不經意地吐露真心話。
  但當時茨姬想必無法理解其中涵義吧。
  「公任大人,別擔心,你的名字一定會流傳後世,畢竟你為這座京城貢獻了這麼多。而且我聽說了喔,公任大人,你女兒嫁給藤原道長大人的公子──藤原教通大人對吧?我記得你女兒跟我一樣,都能夠『看得見』是吧?」
  「她與其說看得見,頂多只是能感覺到而已。我女兒的力量沒有像妳這麼強大。」
  「但真好呢,能身為讓父親感到自豪的女兒……」
  茨姬看似憂傷地垂下眼。
  「我」珍愛自己的女兒,茨姬卻不受父親疼愛。
  「千年以後,還會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嗎?」
  「……茨姬?」
  茨姬緩緩站起身,擅自掀開簾子走到外頭,凝視著雪花紛飛的庭院。
  「不,絕對不可能吧。我跟公任大人不同,既沒有創作和歌的才能,又滿頭紅髮,連個結親的對象都找不著。像我這種人……一定會在沒有人知曉、沒有人需要我的情況下,死在這兒吧。」
  那頭美麗的赤色髮絲,宛如在冬季天空下燃燒的溫暖火焰,但臉上神情卻極為脆弱又寂寞。
  可憐的小姑娘。
  與生俱備稀有靈力、能夠看見鬼怪的姑娘。
  受這份力量所累,茨姬知道的世界就僅有自己的房間,還有能從窗戶望見的庭園而已。異於常人的她,總是遭到人們嫌惡、幽禁。
  「茨姬,肯定會有人找到妳的。」
  「……公任大人?」
  「我沒辦法把妳從這裡救出來,可我一點都不認為,妳會就這樣無人知曉地死在這裡,我總覺得妳的名字將會流傳後世。」
  茨姬驚訝地睜大雙眼。
  就連公任本人,這時候也還不曉得,自己這句話究竟有什麼依據。
  但後來藤原公任找當時的妖怪摯友「酒吞童子」商量這件事,促使他與茨姬相遇。
  那是一切命運的開端。
  光陰的齒輪開始轉動。
  
  ──欸,真紀、馨。
  你們以極惡大妖怪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聞名後世,即便在千年後的現代日本,那些故事也仍舊流傳著喔。
  還有,藤原公任。
  茨姬後來發現其實是大妖怪鵺的「我」,亦是如此。
  我的名字將以輔佐平安時代的人類身分,並且同時以威脅平安時代的「大妖怪」身分,傳誦千古。
  
  ○
  
  我現在的名字是什麼呀?
  啊啊,對了,我是繼見由理彥。
  「好像……作了個令人懷念的夢。」
  明明我平常幾乎不作夢的。
  內心泛起不可思議的感受,我從被窩中起身。
  一如往常地打開窗戶,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
  好冷。有冬天的氣味。
  「……咦?」
  我低頭朝下方庭院望去,那間顯得與日式風格庭園不搭調、擁有半球形屋頂的玻璃帷幕陽光房,裡頭盈滿閃閃發亮的植物靈力,正靜靜地發光。
  簡直像是墜落漆黑湖水中的水晶一般清澄耀眼。
  是有新的花朵綻放了嗎?
  
  「哇,好神奇,勿忘草居然在這麼寒冷的季節開花。」
  「……哥哥,淺藍色小花既夢幻又可愛吧?」
  那一天我上完茶道課回來,還穿著和服就探頭進陽光房瞧瞧,發現妹妹若葉正專注地照料那些植物。
  似乎是「勿忘草」搞錯季節盛開了。
  原來如此。
  所以今天早上我從房裡往下看陽光房時,裡頭才會充滿新鮮的植物靈力。
  「不愧是若葉呢。妳用心愛護植物,它們也回應妳的付出。」
  「我只是憑感覺……我能聽到植物們的低語:現在想要喝水,把我移到陽光更充足的地方,然後我就會漂漂亮亮地開花給妳看喔。」
  但若葉的表情逐漸蒙上一層陰影。
  「可是,要是跟別人說這些……在學校就會被當成奇怪的人,所以我都不講。我也不喜歡被人說是騙子。」
  若葉確實常因為這個理由在學校遭到取笑。
  不光是植物的聲音。
  偶爾會有不知名的影子追趕自己,看不見的東西對自己說話……
  若葉確實看不見那些東西,但就是這樣才棘手。
  不曉得這個世界上有妖怪,卻會察覺到奇異的氣息和存在。
  「……沒關係,我很清楚喔。若葉不是騙子。」
  所以,至少我想要成為懂她的那個人。
  我輕撫若葉低垂的頭後,她抬起臉,展露柔和的微笑。
  接著伸手碰觸眼前的勿忘草問我:
  「欸,哥哥,你知道勿忘草的花語是什麼嗎?」
  「嗯?印象中是……『別忘了我』。」
  「……」
  「若葉,怎麼啦?」
  「沒什麼,只是覺得哥哥的聲音好不可思議。就連喃喃細語,那個聲音都會停留在耳朵裡,不會消失呢。」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確實,我的聲音有些特殊。那是肉體具備的能力,相當於真紀的「神命之血」和馨的「神通之眼」,而我的這種能力稱為「神言之喉」。
  所以我得更加小心才行。拜這個能力所賜,從我口中說出的話語,很容易化為言靈。
  「欸,哥哥,你要不要留在這邊喝茶?平常都是你幫別人泡茶,今天就讓我為你沏一壺花草茶吧。」
  「當然好呀,花草茶絕對是若葉泡得比我更好。」
  「媽媽說她烤了舒芙蕾起司蛋糕,我去拿過來,你在這裡等一下喔!」
  「我也一起去吧?」
  「不行!哥哥,你是我小庭院裡的客人。」
  若葉立刻準備這場下午茶宴,將灑水壺往桌上一放,朝門口跑去。
  但她又想起什麼,突然回過頭看我。
  「欸,哥哥。有一件事,我從小就一直覺得很不可思議。」
  「什麼事?」
  「……嗯,算了,下次再說吧。」
  
  若葉內心的那個疑問,當時的我還不曉得。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0

  第一章 冬夜
  
  
  「茨木童子大人~茨木童子大人~」
  大半夜裡聽到有聲音呼喚我,讓我睡眼惺忪地慢慢從被窩爬起來。
  我叫做茨木真紀,茨木童子是上輩子的名字,也有人喚我「茨姬」。
  原本睡在我身旁的企鵝雛鳥小麻糬滾出被窩外,我趕緊將他拉回被子裡。
  「大半夜的,到底是什麼事呀?」
  窗戶上緊緊黏著三隻手鞠河童。我打開窗,冰冷空氣竄進房間,身體不禁發抖。
  「怎麼啦?你們還跑到這裡來。」
  「隅田川出大事惹~」
  「一艘坐著妖怪的小船爆炸惹~」
  「啊?什麼意思?」
  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將窗戶開大,深深吸了一口冬夜寒冷的空氣。
  確實……周遭氣息比平常緊繃得多,四處可聽見妖怪們竊竊私語的聲音,代表真的有事發生了。
  「我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去看看好了。」
  身為茨木童子的轉世,常會有淺草妖怪來拜託我幫忙解決麻煩事。這次也不例外。
  我在睡衣外頭披上一件厚重的開襟針織衫,朝正睡得香甜的小麻糬低聲說「要乖喔」,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就走到陽台套上木屐,拿起慣用的釘棒,縱身一躍跳下院子──立刻響起匡啷匡啷的鈴聲。
  這、這是……陷阱!
  「真紀!大半夜的妳是想去哪裡!」
  正下方房間的窗戶滑開,馨一臉氣憤地探出頭。
  「果然是你設下的陷阱。」
  「果然個頭啦!還不是妳每天晚上都因為妖怪來求助就在外頭亂晃,這可不是一個高中女生該有的生活,太危險了。乖喔,我給妳點心吃,趕快回房間去。」
  「我老公真的是很愛瞎操心耶,我又不是去找外遇對象幽會。」
  「喂,我不是在擔心這個!」
  伸手抓頭的這名高中男生,名叫天酒馨。
  他上輩子的名字是酒吞童子,號稱史上最強的鬼,同時是我的老公。
  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他在擔心什麼,但我們可是前大妖怪,不是一般高中生。
  「馨,你看,手鞠河童緊緊黏在我臉上不肯走,一直催我快點快點,他們說隅田川有艘船爆炸了。」
  「啊?船爆炸了?這麼嚴重的情況,根本不是我們該插手的事吧?應該要去報警呀。」
  「但他們說上面坐的是妖怪。這不太對勁吧?而且空氣中的氣息也不太尋常。」
  馨察覺到我話中涵義,也抬頭望向天空。
  「……的確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喂,那我也一起去。我穿個外套,妳等我一下。還有圍巾呢?圍巾放哪裡去了?」
  「要穿暖一點喔。」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妳,這種季節還穿那麼少。」
  馨準備出門時,我在我們住的破爛公寓「野原莊」的院子裡來回走動。
  「啊,是石蓮花耶,開得好漂亮喔,是房東種的嗎?」
  院子花圃裡,花兒正嬌豔綻放。因為房東平常有用心在照料。
  植物真是了不起,一入夜就會像這般輸送新鮮靈氣到空氣中,所以綠意豐沛的場所很適合妖怪生存。
  只是最近這種場所越來越少了……
  「咦?阿熊跟阿虎的房間還亮著耶。」
  引起我注意的是這棟公寓的一○一號房。
  裡頭住的是前世也和我們有深厚關係的獸道姊弟。現在他們倆是炙手可熱的人氣漫畫家,三更半夜也還在工作吧。
  這時,包得密不透風的馨剛好從陽台走出來。
  「欸,馨,阿熊和阿虎好像還醒著耶。」
  「他們兩個就是日夜顛倒呀。那部漫畫的動畫版就快開播了,現在工作應該堆到天花板了吧。好,我們趕快去吧。」
  馨將自己的圍巾繞上我的脖子。
  真是的,老公太愛我了,真令人困擾呢……
  「所以咧,是怎樣?隅田川怎麼了?」
  「有外來種~」
  「爆炸時,他從船上摔下來惹~」
  我和馨對望一眼。
  現在時間大概是半夜兩點,為了別讓警察伯伯抓去輔導,我們專挑小巷走,偶爾靈巧地跳過淺草大樓的屋頂移動,最後降落在隅田川鋪著地磚的岸邊。
  川中巨大的水流看起來與白天略有不同,深暗且幽黑。
  對岸的晴空塔也已經熄燈,這一帶顯得十分寂靜。
  「喂,沒有什麼爆炸的船呀?根本安靜得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可是,果然……有股味道。燒焦的臭味,還有血的氣味。」
  「既然說是外來種,那就是外國來的妖怪吧?像狼人魯那樣。」
  「馨,你看,是血跡。」
  我們在岸邊發現了血痕。那傢伙從水裡爬出來,點點血跡橫越過人行步道,消失在隅田公園的花壇。是用泥土掩蓋住鮮血的氣味嗎……?
  「好像是從河邊爬上來的,會是魚類妖怪嗎?」
  「不是魚類,更圓一點、胖一點。」
  「很像大象吧~」
  「大象?」
  有什麼妖怪外表長得像大象嗎?搞不好異國有這種妖怪,但那超出我的認知範圍了。
  手鞠河童提供的線索跟往常一樣,實在太過籠統,根本幫不上忙。
  「既然血的氣味斷了,那就得追蹤靈力的氣息,可是完全找不到耶。」
  「啊,那個東西沒有什麼特別的氣息喔~」
  「不像我們渾身腥臭味呢~」
  的確,手鞠河童就連靈力都散發著一股腥臭味。
  「是難以察覺的妖怪嗎?」
  「偶爾會有些妖怪沒有氣味,鵺也屬於那一類。」
  我們在討論的絕非體臭,而是靈力的氣味。
  妖怪的嗅覺十分敏銳,能夠藉著嗅聞靈力的氣味來找出對方的藏身之處,或是估量對方的力量。
  但也存在一些妖怪,可說是完全沒有氣味。這種傢伙就算混進人群之中,也很難發現他其實是妖怪。
  「不過他流了這麼多血,應該沒救了吧?」
  「但要是身受重傷,應該走不遠才對。我想救他……」
  我們在附近搜索一會兒,但仍沒發現手鞠河童口中的外來種蹤跡。
  不知不覺中,四周已經滿滿都是從巢穴爬出來的無數手鞠河童。
  雖然請他們幫忙一起找,但還是連個影子都沒看到。那傢伙大概是已經逃到別的地方吧。
  「明天去找淺草地下街的大和組長商量吧。在事情變得棘手之前。」
  「也對,跟他說一下比較好。」
  結果,那一天我們毫無斬獲地回家去了。
  
  
  隔天是我們高中的結業式。
  今天起,期盼已久的寒假終於到來。
  「哦,原來發生了這種事,難怪你們兩個今天看起來都有點睏。」
  在民俗學研究社的社辦裡,正將有如裝著新年料理般的多層木盒一一打開來的人是繼見由理彥。
  由理也和我跟馨一樣,上輩子是妖怪,在這一世轉生為人類。
  只不過,他有一點跟我們不同,經歷略為奇特。在千年前的平安時代,他不僅是稱作「鵺」的妖怪,同時是名為「藤原公任」的人類。
  我們這個前妖怪三人組,老是像這樣窩在民俗學研究社的社辦,整理現世妖怪的資訊,解決迎面而來的難題,或者是思考擁有怪異出身的自己,究竟該如何才能獲得幸福。
  「哇!今天的便當也很豪華耶,我最喜歡由理媽媽做的菜了。」
  更何況,美味的食物是幸福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
  由理今天帶的便當,是他媽媽特別為了慶祝學期結束所做的,味道與高級日式料亭相比絲毫不遜色。
  而且由理媽媽總是會連同我跟馨的份一起準備,叫由理帶來。
  「我們待會兒要去淺草地下街,由理也一起來嗎?」
  「啊啊,抱歉。今天我要去上茶道課,然後得跟我媽會合,陪她去買東西。我爸聖誕夜生日,她說要去銀座的百貨公司買條新的領帶,叫我幫忙挑選。」
  「哦~」
  我跟馨一邊吃個不停,一邊出聲應和。
  其實我們從來沒進過銀座的百貨公司,也沒有機會進去。
  這個富家少爺……
  「哎,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的是若葉。」
  「嗯?若葉怎麼了嗎?」
  若葉是由理的妹妹,就讀國中一年級,一位甜美可人的女孩。
  「平常要是去銀座買東西她都會跟,今天卻說她不去。」
  「為什麼?她有其他事要忙嗎?」
  「嗯……原本她就因為身體不好,比較偏愛窩在家裡,但最近似乎喜歡上獨自四處走走,享受一個人的時光。」
  「哎呀,畢竟她也上國中啦,已經不是黏在哥哥屁股後頭跑的年紀,會開始拿一些時間去做感興趣的事。」
  「喂,由理,搞不好她是交男朋友了,瞞著哥哥偷偷去約會喔。」
  聽到馨不懷好意的這句話,由理握拳捶了一下桌面。
  「不可以!這種事我絕對不答應!我不會讓她嫁人的!」
  「你的戀妹情節還是很嚴重耶。」
  「話說回來,她這個年紀還不能嫁人吧?又不是平安時代。」
  只要一提到妹妹的事,由理平日的冷靜沉著就會喪失殆盡。
  他非常重視家人,平常就老是把「家人最重要」這句話掛在嘴上。
  其中又特別疼愛妹妹,有一點戀妹情節。
  我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馨則是一家四散各地。因此,我對於繼見家和睦融洽的幸福模樣總是暗自欣羨。他們家有一種安穩的感覺。
  但這也是由理為了維護家庭和樂,花盡心思努力的結果。
  他在這個方面非常聰慧,跟我和馨不同。
  由理很珍惜家人,他的家人也重視他。看見他們這般相互愛護,我很開心。
  「你們兩個也是聖誕夜要去江之島約會對吧?真~~好~~甩開我這個電燈泡兩人去玩。」
  「由理也一起去吧?」
  「不不,不能這樣喔,真紀。這樣馨太可憐了。」
  「哪有什麼可憐啦,你的話沒關係呀。」
  「如果我去了,就不是約會了吧。雖然跟平常一樣三人出遊也不錯,但這種事還是要分清楚才行。你們已經變成那種關係了吧?」
  「……」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雙眼眨個不停。
  在修學旅行時,我跟馨更誠實地面對彼此,關係變得更為緊密,但回到淺草後的生活,就跟至今沒什麼兩樣。
  由理說的「那種關係」到底是哪種關係?
  不是前世夫妻,而是其他的……關係嗎?
  「哇哈哈哈!當然是在指男女朋友的關係呀!」
  社辦的門突然被強勁推開,有位身穿運動服的男子,從隔壁的美術教室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社辦內的溫度大概因此瞬間上升了兩度。
  「大黑學長,身為淺草寺的神明,你居然會用『男女朋友』這種現代字眼。」
  「廢話,真紀小子!你覺得我至今聽過多少學生傾訴他們的青春煩惱?每次我都會鼓勵他們『抱著必死決心衝看看吧』,要是真的不幸失敗,『就來我懷裡哭一場』!」
  「……」
  大黑學長站到我和馨的身後,拍拍我們的肩,用長輩叮囑晚輩的語調說「你們也要清清白白地交往呀」,聽了就讓人一肚子火。
  這一位是淺草寺大黑天,同時是我們高中的美術社社長,大黑學長。
  他是位熱血奮發、思考過於正面的神明,簡直如同象徵著淺草寺人潮絡繹不絕、熱鬧非凡的活力一般。
  「話說回來,學長明年要怎麼辦?會畢業嗎?」
  馨拋出一個單純的疑問。
  「我呀,是永遠的高三生,永遠的大黑學長。我會先跟著大家一起畢業,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又從高三開始讀。只要竄改一下學生們關於我的記憶就好了。沒錯……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不停輪迴。」
  「你又來了,老是做這種明顯違反現世規矩的事。」
  「不愧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呀。」
  沒錯。
  就算春夏秋冬循環一周,「大黑學長」這個身分也不會有絲毫改變。簡直就像受全國喜愛的動畫角色般,是永遠的高三生。
  直到他本人玩膩為止,這設定想必都不會有所變化。
  每年都施展「神明的力量」竄改認識自己的人們記憶,絲毫沒把現世的規矩或禁忌放在眼裡。
  擁有淺草寺這個強大靠山的神明,就是擁有如此驚人的力量。
  「喂,你們也來幫忙。」
  大黑學長似乎是來民俗學研究社搬素描用的石膏像,隨口使喚我們幾個前大妖怪。畢竟這裡原本是美術室附屬的器材室。
  這也是出於他身為淺草神明才有的特權。
  根本是職權騷擾吧!
  
  「啊~累死了。」
  我們把石膏像全搬到美術社之後,再度回到社辦。
  正想泡茶喘口氣的時候──
  噹~~噹~~噹~~噹~~
  『叶老師、叶老師,請盡快回到教職員辦公室,您有訪客。叶老師,請盡快回到──』
  校內廣播響起,我們三人睜大雙眼互看彼此。
  「在叫我們的指導老師耶,找不到他嗎?」
  「這麼說來,今天他一直看起來滿想睡的。」
  「結業式時我看到他就坐在折疊椅上睡著了……」
  叶老師不僅是我們民俗學研究社的指導老師,還是那位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轉世。
  是說,在大妖怪轉世的我們眼裡,他就是宿敵。不僅上輩子糾纏不清,現在也還抓不到究竟該跟叶老師保持怎樣的應對距離。
  還有,他老是一副懶洋洋、沒幹勁的模樣。
  「那傢伙該不會在那裡吧?」
  「那裡……?學校的『狹間』?」
  「不管晴明的轉世人在哪,都不關我們的事吧。」
  「……」
  「……」
  叶老師的事,跟我們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明明不關我們的事,卻開始有些坐立難安……
  「啊~~煩死了!好不容易才脫離大黑學長的使喚,現在又換這個麻煩的指導老師嗎!」
  三人紛紛站起,奔向收著打掃用具的鐵櫃,前往那一邊的世界。
  沒錯,就是裏明城學園。
  那是馨在這個學校的另一側時空中,完全仿照學校外觀創造的狹間結界。
  我記得狹間中的舊理化實驗室,確實是因為某些緣故成了叶老師的私有物。
  「喂,晴明!」
  一用力拉開舊理化實驗室的門,就看到叶老師戴著眼罩躺在休息用的鬆軟沙發上呼呼大睡。
  「啊啊!你這個混帳!居然在我做的狹間裡,打造一個專屬休息室!」
  「飲水機、電熱水壺、居然連咖啡豆和磨豆機都有……啊,還有用理化實驗器材煮過泡麵的痕跡。」
  「喂!晴明!安倍晴明!校內廣播剛剛一直在找你喔。」
  我們使勁搖晃橫躺的叶老師。
  「嗯……不是晴明……要叫叶老師……」
  他勉強發出低沉悶厚的聲音,講了那句抱怨口頭禪,同時緩緩爬起身。
  接著取下眼罩,將垂到眼前的金髮撥開。
  只要他不開口,就是位連混血模特兒都要甘拜下風的美男子。
  但他在眨了眨眼後,就慵懶地大伸懶腰,還拉長背脊、旋轉肩膀,發出劈哩啪啦的聲響,破壞了美男子的形象。
  啊啊……
  我們為什麼要特地來叫醒這個上輩子結下孽緣的傢伙呢……
  「喔……你們是怎樣?吵別人睡覺。」
  「誰要來吵你呀!是學校廣播在找你啦。該不會是有什麼要緊事吧?」
  聽到馨的話,叶老師臉色一變,「啊」地大叫。簡直像是手鞠河童一樣。
  「似乎心裡有底呢。」
  由理嘆一口氣。我傻眼地搖搖頭。
  「……反正是討人厭的客人,讓他等一下沒差。只要說我是因為顧著學生的社團活動才遲到就好。要是有人問起,你們也要配合這個講法。」
  「你這個成年人也太糟糕了吧!」
  我們三人異口同聲地吐嘈。
  你才沒有顧著學生的社團活動,而是麻煩學生顧著你吧。
  叶老師拖拖拉拉地披上白衣,表情看起來滿心嫌惡。看來那真的是個討人厭的客人吧。
  「啊啊,對了……繼見。」
  叶老師要踏出理化實驗室前,難得點名由理,用慵懶卻藏著祕密般的眼神望向他。
  「你到底打算裝到什麼時候呢?」
  「……」
  「根據我的占卜,你的那個『謊言』,很快就要被揭穿了。」
  對於叶老師的這句話,有所反應的反倒是我。
  「那是指……」
  難道是在說由理撒的那個「謊言」嗎?
  
  『為什麼你們要撒謊呢?』
  
  這是叶老師剛來這間學校時,劈頭就質問我們的問題。
  關於前世,我們三人分別對彼此撒了謊。
  我的謊言已經在京都被揭穿,但還不曉得由理和馨的謊言分別是什麼。
  「你的占卜從來不會出錯,那對我是個威脅呢。」
  由理臉上的笑容絲毫不減,但瞇細的雙眸深處,目光極為冰冷,令我有些不寒而慄。
  「但也不需要你來給我忠告,我的『謊言』是屬於我自己的。」
  「……呵,你別對自己的力量過度自信比較好喔。」
  由理與叶老師交會的視線,靜靜地火花四濺。
  叶老師臉上的諷刺笑意依舊,同時伸手翻好白袍衣領,走出這間理化實驗室。
  喀噠喀噠喀噠,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由理?」
  我瞄了一眼身旁的由理。
  他一如平常神色自若,剛剛那道嚇人的寒涼目光,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由理的謊言。
  果然他也有事情瞞著我們。
  叶老師知道那個真相,而且預告謊言很快就會被揭穿。
  我鼓起勇氣,單刀直入地詢問:
  「由理……那個『謊言』,不能告訴我們嗎?」
  「咦?嗯!而且現在也還沒有那個必要。」
  結果他光明磊落、滿面笑容地拒絕了。
  他拒絕的態度太過自然,我跟馨也只能打退堂鼓,應了一聲「喔」,無法再繼續追問。由理非常清楚該怎麼應付我們。
  對於由理的謊言,我一點頭緒都沒有。
  正因為如此,毫無弱點的由理,他的謊言遭到揭穿時會是何種情況,我也完全無法想像。
  
  
  在那之後,我和馨前往淺草地下街的妖怪工會總部。
  雖然依舊掛心由理,但現在必須先調查昨晚那件事。
  那是一個為在淺草工作的妖怪服務的組織,位於地底下,要從和銀座線淺草站直接相連的「淺草地下商店街」其中的某間居酒屋裡頭的門走下去。
  「唷!茨木、天酒,上次碰面是你們拿修學旅行的土產來的時候吧?」
  淺草地下街有個統率這個組織的人物,灰島大和組長。
  黑色西裝搭上後梳油頭的打扮非常有特色,加上長相凶惡,常被誤認為流氓或黑手黨。但別看他外表這樣,其實是位充滿人情味,能夠看得見妖怪的人類。
  我們這幾個前大妖怪並非正常人類,又各自有些難處和問題,經常承蒙組長照顧。他從年輕時,就一直為淺草妖怪和神明們奔波忙碌著。
  年紀輕輕就一臉滄桑,肯定是日夜操勞煩心的緣故。總覺得他今天看起來又更憔悴了……
  「那個呀,組長,有件事我們有點擔心。」
  說明完昨晚的事情之後,組長重重往沙發一坐,雙手環抱在胸前。
  「這件事呀,其實我們也正在追查。目前打聽到的消息是,昨天晚上有艘船在沒有獲得許可的狀態下行駛於隅田川,船上還坐著外地妖怪。不過那艘船發生意外,外地妖怪逃之夭夭。」
  「我們昨天晚上有去隅田川,但根本沒看到船耶。」
  「關於那一點,現場有留下驅使隱遁之術收拾善後的痕跡。」
  「……也就是說,至少是使用術法的傢伙幹的好事吧。」
  「嗯,恐怕是某種組織做的。不是人口販子,可說是『非人販子』吧。之前狼人魯那次也是類似的案件。」
  馨嘆氣般低聲說:「狩人嗎?」
  「正是,天酒,那些傢伙俗稱『狩人』。就如字面意思,是狩獵妖怪的人類。有些人單獨行動,也有些人是建立組織做生意。這種生意能夠成立,就代表有一群購買非人生物做為收藏品、擁有惡劣癖好的傢伙存在。淺草有許多神明看守著,也有像我們這樣的妖怪工會,我真沒想過那些傢伙敢把魔掌伸向這塊土地……」
  「我聽說最近反倒是這種地方會被列為目標喔,因為那是一群對神明毫無敬畏之心的獵奇傢伙。淺草住著各式各樣的妖怪,種類比其他地方更多,因而挑起了那些傢伙的好奇心吧。」
  「嗯?」
  這時從辦公室入口傳來另一道聲音,所有人都轉頭看去。
  那兒站著的居然是陰陽局的青桐,後方還跟著狼人魯。
  「午安,淺草地下街的大和先生,還有天酒、茨木。」
  「……你為什麼來這裡?」
  「啊啊,是我請他過來的。我認為這件事必須要跟陰陽局合作才能解決。」
  說這句話的人是大和組長。他站起身招呼青桐就座。他明明長相這麼凶惡,身段卻能這麼柔軟啊。
  另一邊,我和站在青桐身後的魯對上目光,朝她笑了笑,她也輕輕報以微笑。
  她的身材似乎比之前略為豐腴,看起來變健康了。
  正式套裝的打扮非常適合她,有種幹練職業女性的氣質,感覺很可靠。
  「魯,妳也來旁邊坐下吧?」
  青桐出聲叫魯在自己身旁坐下,但她搖搖頭。
  「不要,我得守在你的背後才行。」
  「啊哈哈,魯,這裡很安全喔。」
  「你說什麼呀?明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傢伙想取你性命,詛咒四處流竄,刺客式神頻頻出沒,還光明正大地開車差點把你輾過去。」
  「真是討厭呢。但最近因為有魯在,所以我很放心喔。」
  從青桐和魯的對話,能看出兩人處得相當好。
  而對話內容也稍微透露了青桐艱難的日常處境……到底是什麼想取他性命啊?
  「啊啊,抱歉,岔開話題了。」
  「沒、沒關係。」
  「遇見你們正好。隅田川那件事雖然也很令人在意,但天酒,我有些事想問你,可以嗎?」
  青桐推了推眼鏡,目光直直望著馨,乾脆地切入重點。
  「關於你是酒吞童子轉世這個事實。」
  另一方面,馨的反應則顯得輕描淡寫。
  「……嗯,好啊,原本我就明白很快得面對這個問題。」
  馨的真正身分是酒吞童子轉世。自從這件事在京都的修學旅行中浮上檯面後,今天是我們第一次與陰陽局的人碰上面。
  「茨木,抱歉,我可以借一下天酒嗎?」
  「……這是在叫我出去的意思嗎?」
  「我有些話得跟天酒私下談談……」
  我內心頓時浮現不安,望向青桐的眼神染上些許不友善。
  但魯馬上走到我身旁蹲下,用手輕輕包裹住我放在大腿上捏緊的拳頭。
  「真紀,沒事的,請妳相信青桐。」
  「……魯。」
  「青桐是為了保護馨,才需要先跟他談談。」
  我將目光瞥向馨。
  他露出有些無奈的笑容,點頭表示「沒問題的」。我也乾脆地退讓,回說「我懂了」,走出這間辦公室。
  魯跟上來陪我。這應該是青桐事先吩咐她的吧。
  算了,這樣也好,好久沒碰面,我也想好好聊一下。
  「欸,魯。就這樣被趕出來,杵在這兒發呆也沒意思,要不要一起去外頭走走?今天天氣又好,而且我想再去看一下隅田川的情況。」
  「……好。」
  「對了!我們去買龜十的銅鑼燒吧!那真的很好吃喔,我也想帶妳去吃。希望還沒有賣完……」
  我們從銀座線出口走出來,前往位在雷門路旁、名叫「龜十」的日式點心店。
  雖然淺草有好幾家知名的日式點心店,但這家龜十的「銅鑼燒」是美味極品。
  「啊!太好了,好像還有。」
  店裡擠滿人,不過我們仍是順利買到幾個紅豆沙與白豆沙的銅鑼燒,接著便往隅田川走去。
  鋪了地磚的河岸也設有長椅,坐下後,我朝魯遞出兩種銅鑼燒詢問:「妳想要哪種?」魯拿了紅豆沙的銅鑼燒,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拿在眼睛前盯著瞧。
  「魯,妳是第一次吃銅鑼燒嗎?」
  「不是,陰陽局的夥伴們偶爾會帶來給大家吃。」
  夥伴嗎……?這樣呀,魯是這樣看待陰陽局的其他人。
  這代表眾人想必是善待她的。我立刻察覺到這一點。
  我們就這樣坐在一塊兒,大口享用特徵是體積龐大、外皮焦黃斑駁的銅鑼燒。
  「就是這個味道!像鬆餅一樣鬆軟的外皮,好好吃喔~~」
  我吃的是白豆沙的銅鑼燒。白豆沙特有的柔滑口感,還有恰到好處的高雅甜味,與鬆軟的餅皮合為一體,將滿滿幸福送進口中。
  魯似乎也喜歡,嘴巴動個不停,一轉眼就已經吃掉半個。
  填飽肚子後,置身於隅田川的流水聲與河岸氣息中,我又朝魯搭話:
  「魯,妳習慣陰陽局了嗎?陰陽局把妳帶走時,我還擔心不曉得會怎麼樣,但看起來似乎一切順利呢。青桐是個好上司嗎?他有好好照顧妳吧?」
  我關切地詢問後,魯停在咬著銅鑼燒的姿勢,雙頰驀地染上些許紅暈。
  咦、咦咦?這個反應……這個表情……
  「……青、青桐很照顧我,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是、是這樣嗎?咦?是怎樣啦,妳怎麼會有這種像少女一樣的反應?難、難、難道……魯,妳喜歡青桐嗎?」
  「……」
  她的臉龐更加漲紅,一臉少女般的羞怯神情垂下頭。
  這反應到底是怎樣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太過震驚,手不禁鬆開讓銅鑼燒掉下去,而下方早有一群手鞠河童痴痴等在那裡。他們立刻接住銅鑼燒,轉眼間就吃得一乾二淨。
  「不、不是的,真紀,不是這樣。青桐原本就很喜歡妖怪,並不是特別照顧我。他明明是人類,還是陰陽局的一員,至今卻拯救了許多像我這樣差點遭到處分的妖怪。但他老是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因此,也常反而招致妖怪怨恨。陰陽局的高層中,也有一些人認為青桐很礙事。」
  「……」
  「我認為選擇這條生存之道的青桐,非常了不起。」
  魯已經認識了青桐更多的樣貌,那是我所不曉得的。
  從初次相遇以來,我就認為青桐是個有點奇特的人類,但因為他隸屬於陰陽局,內心總是不免有些戒備,覺得這個男人絕非等閒之輩
  可是,果然還是有人類是愛護妖怪的,即使身在陰陽局裡。
  「魯,妳想待在青桐身邊嗎?」
  「啊,嗯……從前我一心只想著回家,但現在我想留在青桐的身旁,親眼見證他的理想通往的未來。」
  「理想通往的……未來?」
  那究竟是什麼?
  是指青桐懷抱的理想嗎?魯曉得那是什麼嗎?
  「啊,對了,津場木茜還好嗎?從修學旅行回來後,就沒見過他了。」
  「啊啊……茜現在被罰閉門思過。他因為京都的事被高層痛罵一頓,現在回到津場木本家。」
  「咦?咦咦咦咦!」
  什麼?我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那肯定是……
  「因為他讓我們逃走吧?」
  「嗯,差不多是這麼回事。茜當時反抗京都總本部那些傢伙,導致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兩個組織間差點產生嫌隙。對東京總部來說,就算只是做做樣子,也非得懲罰茜不可。京都的陰陽局和東京的陰陽局儘管各自為政、交情惡劣,但基本上還是合作關係。」
  「……」
  我伸手摀著嘴,思考片刻。
  雖然至今和津場木茜之間有過不少不愉快,但我也明白那傢伙只是嘴巴壞,本質其實是個正直的少年。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害他陷入這種狀況。
  「欸,津場木家的本家在哪裡?我想去跟他道個謝。」
  「咦?那、那個……我也沒去過,不曉得耶。青桐應該知道,只是或許有點危險,在退魔師之中,津場木家也是特別的……」
  「哦,茨木,妳想去津場木家嗎?」
  「哇!」
  背後突然傳來聲音,讓我嚇了一大跳,順勢回過頭,青桐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那兒。這人老是突然出現耶。
  我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氣息。青桐拓海這個男人,果然絕非等閒之輩。
  「津場木家的本家在埼玉縣一個叫做川越的地方,從這裡過去有些距離,妳想去嗎?」
  「當然呀,畢竟我們麻煩他不少,帶個禮物去道謝才說得過去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回話時不禁移開視線。
  「哈哈,沒想到妳這麼重禮數耶,真難想像以前是個惡名昭彰的大妖怪。」
  「哼,我現在已經是人類了。」
  「天酒也說了類似的話,說他想做為一個人類,腳踏實地生活,還說想要好好珍惜妳喔。」
  「咦……?」
  從他人口中聽到馨的這種發言,讓人十分害羞。
  我想自己現在大概是滿臉通紅。
  「哈哈,這不是美事一樁嗎?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昔日夫婦現在仍陪伴在彼此身邊。我之前從你們兩人身上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氣息,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了。」
  「……」
  「津場木家那邊由我來聯繫,等有消息,我再透過淺草地下街通知妳。」
  青桐推了推眼鏡,抬頭仰望聳立在對岸的晴空塔。
  「魯,我們差不多該回去了……茨木,下次見。妳要帶去津場木家的伴手禮,最好是甜點。他們家式神會喜歡的。」
  魯輕快彈起身,雀躍地跟在青桐身後。
  「欸,青桐。」
  我也站起來,對著正要離去的那個人,說出最重要的請求。
  「魯就拜託你了喔。」
  青桐顯得有些訝異,但立刻展露溫煦微笑回應:「當然,她可是好搭檔喔。」
  魯的表情沒有特別變化,但內心想必很高興吧。人形偽裝出現破綻,砰地彈出的雙耳輕輕晃動,尾巴也開心地搖來搖去。
  即使是受到人類管理的關係,但只要彼此都能接受、相互尊重,那也能成為一種「搭檔」吧。
  或許我也該調整一下想法才是。
  特別是對於東京的陰陽局。
  「好啦,小麻糬還在等我,我也回家吧。馨還在組長那兒嗎……?」
  風向突然轉變,有股花香隱隱約約地乘風飄來。
  我抬頭一看,發現通往隅田公園的階梯上,有張臉龐正窺視著這兒。
  「……咦?若葉?」
  那是由理的妹妹若葉。她似乎從剛才就一直在看這邊,不過一跟我對上眼,就露出有些慌張的神情。我快步跑向她。
  「喂,若葉!」
  「真、真紀……午安。」
  「午安,若葉。怎麼了?妳怎麼會在這裡,好難得喔。」
  「那、那個,我去逛車站大樓裡的精品雜貨店,想送爸爸生日禮物……還有要給哥哥的聖誕禮物,所以去買東西。哥哥沒有在這裡……吧?」
  若葉警戒地環顧四周。
  原來是這麼回事。由理今天還在那邊唉聲嘆氣地說若葉不跟他們一起去銀座買東西,結果是因為若葉想偷偷準備禮物呀。
  「別擔心,由理不在喔。聖誕節快到了呢。」
  「嗯,加上又是爸爸的生日,每年全家都會一起慶祝。」
  「哦,真棒耶。」
  是個能充分展現家庭幸福的活動。
  爸爸的生日通常容易遭到忽略,但她卻如此用心準備,真是個好孩子。嬌小又可愛,令人好想保護她。由理會有戀妹情節,也是很能夠理解。
  「欸,真紀……」
  「嗯?怎麼了?」
  「對於哥哥,妳是怎麼想的?」
  「……咦?」
  這個唐突的疑問,令我驚訝地雙眼圓睜。
  「妳喜歡哥哥嗎?」
  「咦?那、那當然呀,我們認識這麼久了。」
  「跟馨相比,妳比較喜歡誰?」
  「咦!那個……應該說喜歡的種類不同吧。由理是重要的夥伴,也是摯友。他從懂事以來就非常可靠,個性又沉穩,雖然有時講話辛辣,但那也是由理的特色。我很喜歡也十分尊敬由理,希望他能一直過得很幸福。」
  「……這樣呀。」
  怎麼了?若葉不太滿意我的回答嗎?她的表情略顯僵硬。
  接著,她又像講悄悄話般低聲問我:
  「……欸,哥哥……到底是什麼呀?」
  「咦?」
  我的心臟漏跳一拍。
  這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意思?
  若葉的表情依舊複雜,將原本捧著的購物袋更加抱緊在胸前。
  「抱、抱歉,我該走了。」
  「啊啊,這個妳拿去,是龜十的銅鑼燒。這是我剛剛買的喔!」
  「……謝謝,我最愛吃這個了。」
  若葉綻放如同某人般輕柔的笑容,接過銅鑼燒收進包包,再度低頭道謝,便小跑步離去。
  她真是宛如天使般惹人憐愛。不過,她剛剛的問題讓我非常在意。
  「若葉對由理有什麼疑慮嗎?身為前大妖怪這件事,應該不至於漏餡才對。由理應該是……最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的人。」
  我和馨從小時候起,就無法徹底隱藏因為身為前大妖怪轉世而遺留的性格,給家人添了各種麻煩,也常讓他們不知所措。
  但由理不同。他絲毫沒讓家人察覺到任何不對勁。
  對他來說,家人是最重要的。為了守護一家和平安穩的生活,他一直傾盡全心努力至今。
  「喂,真紀,妳嘴巴在叨念什麼呀?」
  「啊,馨。」
  原本我還想說要去接他,結果馨自己拿著不知名的紙袋來接我了。
  「我跟你說,剛剛我遇見若葉,在這裡講了一下話。」
  「若葉?由理的妹妹?」
  「嗯,她一個人來這附近買東西。」
  「哦,若葉也可以單獨行動,不用由理一直陪在身邊啦,很快就會脫離哥哥獨立了吧……不,應該說由理很快就得脫離妹妹獨立了吧?」
  「馨,你笑得太壞心了。」
  「沒啦,只是覺得有趣。」
  「是說,那個紙袋是什麼?」
  「啊啊,這是大和送我們的,妳猜是什麼?」
  「嗯……點心?」
  馨更是笑得一臉奸詐,看起來是相當好的東西。
  「嘿嘿,是Pelican的吐司喔。」
  「騙人,Pelican的吐司?那很難買耶!」
  伴手禮出乎意料地棒,讓我雙眼閃閃發光,驚訝地整個上半身都往前傾。
  Pelican是一家位在淺草田原町,超級有名的麵包店。
  「太感謝他了,這個真的很難買到耶。去江之島那天的早餐,就烤吐司來吃吧。」
  「太棒了!Pelican的吐司光是切片烤來吃,就美味得不得了。」
  我對於那一天的期待越來越高漲。
  「那我們回去吧?」
  「嗯,走吧。」
  我們一如往常地走回家。
  半路上還在附近超市買了晚餐的材料。
  
  但其實這個時候,即將點燃新騷動的火種,已經四散各處。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1

  第二章 江之島與妖怪夫婦(上)
  
  
  那一天早晨,我在天色未亮時就起床。
  今天是聖誕夜。
  也是要跟馨去江之島約會的日子。
  但我總有些坐立難安。明明兩人老是在一塊兒,也經常結伴出門,但現在特地去約會,嗯,總覺得有點不習慣。
  「噗咿喔~?」
  我花上大把時間在鏡子前裝扮自己,就像個普通高中女生。小麻糬一臉不可思議地盯著我。
  「你說好稀奇?明明平常出門連五分鐘都不用?是呀,沒化妝且穿著隨便地跟馨走在一塊兒很輕鬆愉快,但至少今天該打扮得可愛些吧?是說,我一向都很可愛啦!啊哈哈哈。」
  沒錯。但玩笑話先擱一邊,我得趕快準備……
  平日隨意放下來的長髮,今天也用我特別喜歡的緞帶紮起公主頭。
  在嘴唇抹上淡粉紅色的口紅。
  「噗咿喔~~噗咿喔~~」
  小麻糬用翅膀尖端戳戳我的腿。
  「嗯?叫我也帶你去嗎?小麻糬,當然呀,今天一起出去玩吧,我想讓你看看海。」
  我穿著白色V領毛衣、有女人味的喇叭裙,再套上黑色厚絲襪保暖,然後朝托特包裡放進錢包、手機、鑰匙和手帕。
  「小麻糬,你也套件毛衣好了,比較暖和。」
  「噗咿喔。」
  我將為了送給小麻糬當聖誕禮物、每晚辛勤編織的那件毛衣,從牠頭上套進身體。大小剛好,看起來實在太可愛了。
  剩下的就是把要送給馨的禮物藏進包包裡。呵呵呵。
  「好,我們走吧。今天要在馨的房間吃早餐喔,他家裡有一台高性能小烤箱。」
  「噗咿喔~~」
  我將托特包掛上肩,再把小麻糬抱起來,走出房間。
  敲了敲正下方房間的門,馨立刻開門讓我們進去。他也早就起床了。
  「你的房間還是這麼無趣耶。不過因為你個性一板一眼,倒是整理得很乾淨。」
  「總比東西散得滿地的老公好吧?」
  「啊,你剛剛說自己是老公了嗎?」
  「少囉嗦!趕快吃完早餐趕快出發,晚上還要回來。」
  沒錯,超級期待的Pelican吐司。
  我從體積不大的長方體吐司一端切下厚厚一片。光從切的過程,就能明白這個吐司不容小覷。它非常紮實,質地又細緻,拿起來時切面還會微微晃動。
  我將極品吐司送進小烤箱。剛好這時馨已經泡好即溶咖啡,倒入各自的馬克杯,那股香氣強烈刺激著食欲。
  「你的吐司要抹什麼?」
  「我只要奶油。」
  「馨,你總是只塗奶油的正統派耶。我要奶油加蜂蜜。小麻糬呢?哦?你想要草莓果醬嗎?那也會很好吃耶。」
  我將烤得金黃焦香的吐司抹上各自想要的醬料後,全家人圍在馨房裡的黑色桌子旁一起享用。
  我雙手捧起吐司,大口咬下。
  嗯~就是這個味道。沒錯,頂級的美味吐司。表面香脆,裡頭紮實,豐厚濕潤又有彈性的口感,實在太迷人了。小麥的樸實香氣瀰漫至鼻腔深處,越是咀嚼,深奧滋味就越在口中逐漸擴散,令人見識到麵包師傅毫不妥協的精湛技藝。
  沒什麼比簡單更好,滋味卻是不容置疑地特別。
  奶油和蜂蜜遇熱融化,更交織出無法言喻的罪惡美味。
  「啊,你看,小麻糬都吃到雙眼迷濛了。」
  「這傢伙最喜歡吃麵包了呀。現在讓他嘗到這麼好吃的吐司,以後可能就難搞囉……」
  「小麻糬、小麻糬,快醒醒,快回神呀。」
  小麻糬一臉魂飛了似的恍惚神情,意識都溜到外太空。
  我伸手搖他,他頓時回過神,接著又忘我地大口啃起吐司。
  他的心情我能明白。就是這麼好吃對吧?魂魄都要被牽走般的美味。
  「我還要一片,這次要做成起士吐司。」
  「啊!那我也要!」
  「噗咿喔咿喔咿喔咿喔。」
  一人吃兩片就全部吃光了。
  今天限定的豪華早餐,何時才能再吃到呢?
  
  
  好好享用過早餐之後,我們準備要出門。
  江之島位在神奈川縣,是從湘南海岸突出大海的陸連島。
  那裡是極為知名的觀光景點,從淺草坐電車到江之島大約要一個半小時。
  小麻糬是個懂事的孩子,搭電車的期間就靠在我懷裡,像隻娃娃般一動也不動。只有中途搭上單軌列車時,牠興奮到無法遏抑,慢吞吞地爬上我的肩膀,從窗戶眺望外頭景色。
  到了,最後一站,湘南江之島站。
  江之島正如其名是個島嶼,通往島的路上,有一條很長的「江之島辯天橋」。
  「啊,是海耶!我看到海了!海風和海的氣味讓人好興奮喔。」
  「我們好像很久沒看到海了。」
  遼闊的天空中,野鳥盤旋著,下方橫跨海面的長橋另一頭,有一座小巧的島嶼。就是那個,江之島。
  我們在辯天橋上走向江之島時,馨開口說:
  「真紀,妳曉得嗎?江之島有個五頭龍和辯天的傳說喔。」
  「什麼?妖怪的故事嗎?」
  「算是吧。而且聽說這裡的五頭龍和江之島辯才天是夫妻。」
  「夫妻……」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
  擁有五個頭的巨龍經常在這附近的村子為惡作亂,引發天地異象,不堪其擾的村人獻上年幼孩童當作祭品。就是所謂的活人獻祭。
  龍吃了那些孩子,長期利用恐懼支配這塊土地。
  就在這種時候,江之島伴隨著地鳴從海中隆起。
  天女從天飄然而降,定居在那座江之島上,就是後來的江之島辯才天。
  五頭龍愛上那位天女,開口求婚卻遭到斷然拒絕。天女說是因為他作惡多端,不僅長期迫害人類,還以幼童為食。
  於是五頭龍改邪歸正,發誓從今以後致力於守護人類,再次向天女求婚,終於如願以償地結為夫妻。
  「過去無惡不作的妖怪和聖潔天女的結親佳話呀。很浪漫耶,搞不好很適合我們。」
  「江之島有好幾個跟這故事有關的知名景點。」
  我們一邊閒聊,一邊走到湘南海風吹拂的江之島上。
  時間還沒到中午,但因為今天是假日,島上有許多觀光客。
  寫著海鮮蓋飯及魩仔魚蓋飯的看板到處都是,也有不少土產店,但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鎮守在江島神社前的「青銅鳥居」。
  「我們先在參道上邊逛邊買東西吃,再去江島神社參拜吧。往裡面走好像也有幾間店可以吃飯,逛完以後順便在那裡吃東西休息好了。那之前就在路上找些小東西果腹。」
  對於馨的提議,我點頭應和。
  「是說,早餐明明吃得那麼豐盛,現在又餓了……」
  「妳肚子永遠都是餓的吧?」
  「因為每個看起來都好好吃,讓人都想吃看看呀。啊,是女夫饅頭,跟剛才五頭龍和辯才天的故事有關係嗎?」
  「不知道耶。是說,熱氣騰騰的饅頭看起來好誘人喔。」
  於是我們毫不猶豫地買了「紀之國屋本店」的女夫饅頭。
  在店門口炊蒸、體積稍小的日式饅頭,有白色和茶色兩種,可能是用以表現夫婦兩人。
  茶色饅頭包的是留有紅豆顆粒的豆沙餡,添加了黑蜜,讓滋味更為深奧。白色饅頭是包純豆沙的酒蒸饅頭,口味較為清爽。
  不管哪一種,我都是一口就吞下去。剛蒸好的饅頭柔軟蓬鬆,我超愛的。
  我也偷偷拿饅頭餵給只從馨的背包露出一顆頭的小麻糬吃。
  「啊,馨,你看,那些人在啃的仙貝有夠大片耶。」
  「喔,章魚仙貝吧。那也是江之島的名產,聽說是拿整隻章魚做成的喔。」
  在江之島頗負盛名的章魚仙貝「朝日本店」就在眼前。
  好像得先在販賣機購買食券,再跟著其他客人一起排隊。在等待時,可以觀賞店門口實際製作章魚仙貝的過程。
  蒸氣爆發的聲音聽起來,就像章魚因炙熱鐵板狠狠擠壓而發出的慘叫聲一般。還有瀰漫四周的這股香氣,嗯~實在太誘人了。
  「哇,買到章魚仙貝了。」
  「還很燙耶,而且比我想像的還要大……」
  這個尺寸完全超乎一般的仙貝。該怎麼形容呢?遠比一張臉還要大,但厚度薄如紙片,隱約可辨識出已經壓扁的章魚形狀,還滿有趣的。不,感覺有點栩栩如生呀。
  路上遊客人手一片這個章魚仙貝,喀哩喀哩啃得不亦樂乎。
  我們也站到路旁避免擋住行人,喀哩喀哩地咬了起來。
  帶著醬油香氣、有種古早味的章魚仙貝,讓我們吃得津津有味。
  邊走邊吃穿過參道後,紅色鳥居躍入眼簾。
  江島神社裡有三座宮,邊津宮、中津宮和奧津宮。
  我們沿著長長石階拾級而上,依照順序分別參拜。
  「嗯?好像在搖耶。」
  「地震嗎?」
  剛好爬到石階中途時,身體感到幅度不大的晃動。
  晃動立刻就停止,所以我們將之拋諸腦後,繼續前進。這時,傳來旁邊大學生情侶的爭吵聲。
  「啊,鞋跟斷了啦!我受夠了,腳好痛喔!」
  「妳為什麼要穿這種鞋子來啊?明明曉得這裡要爬很多階梯。」
  「都是你剛剛走太快,才會變成這樣!」
  我和馨聽了不禁打寒顫。
  那個女生全身上下打扮得非常時髦,腳上踩著鞋跟超高的高跟鞋,似乎對腳造成極大負擔。
  而男生完全沒留意到這件事,剛剛一直自顧自地快步前進,加上又發生地震晃了一下,鞋跟因此斷裂。附近店家的店員跑來關切,但兩人心情都變得極度惡劣。
  「喂,妳會累嗎?」
  「我穿的是好走的鞋子,沒問題喔。話說回來,我的腳和腰可沒那麼沒用。」
  不過,後來我們又遇見兩、三對正在吵架的情侶。
  好累。腳好痛。頭髮黏到臉上好不舒服。海邊的腥臭味好難聞。我還以為是個更有情調的地方──理由無奇不有,就連討厭魚、不能吃魚這種話題都出現了。
  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江之島的山丘頂端還有植物園與展望燈塔,這裡明明是熱門約會地點,大家居然都在吵架。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依然順著人潮向前走,抵達了深受情侶青睞的戀人之丘「龍戀之鐘」。
  「總覺得現在還來這種地方,有點不好意思耶。」
  「不要說出來啦,害我也跟著不好意思起來。」
  龍戀之鐘所在的山丘,似乎就是跟方才馨講的天女與五頭龍傳說有關的地點。傳聞只要兩人一起敲響龍戀之鐘,再到一旁的鐵絲網掛上寫著兩人姓名的鎖頭,就能一輩子相愛。
  知道越多細節,馨的臉色就越蒼白。
  「真的要做嗎?真的非做不可嗎?我們兩個?」
  「馨,你冷靜點,這種事就是要光明正大地做,才比較不丟臉喔。都已經到這裡了,不可以逃避啦。」
  事到如今還來祈願戀情順利,實在有點害羞,但既然都千里迢迢來到江之島,怎麼可以不從善如流一下!
  「高中生情侶耶~」
  「好可愛喔~」
  在背後傳來的陣陣竊笑聲中,我們在視野遼闊的山丘上敲響了龍戀之鐘,接著又購買鎖頭、寫上姓名,再到旁邊的鐵絲網喀嚓一聲掛上。
  「呼、呼。」
  「結束了……」
  兩人冒了渾身冷汗,頓時感到精疲力盡。
  不過就連這裡,都有因為芝麻小事起口角的情侶。
  逛完這些著名約會景點,更往深處走,觀光客也逐漸減少,開始有股宛如祕密小徑的氣氛。
  陳年旅社和飲食店排成一列,歡迎過路遊客大駕光臨。
  這一帶的氣氛沉穩安靜,我和馨都很喜歡。
  「該不多該吃午餐了吧?」
  「逛得肚子好餓。小麻糬,你肚子也餓了吧?」
  「噗咿喔~~」
  這時剛好瞥見一間位在海岸旁的餐廳,有個面向大海的開放式露台,好像可以在那邊用餐。
  不用排隊就能進店,於是我們請服務生帶我們去露台席位的最角落。
  菜單果然盡是魩仔魚蓋飯、海鮮蓋飯、燒烤海螺和文蛤、燉煮魚肉等滿滿的海鮮料理。
  「生魩仔魚蓋飯是名產吧?啊,但是有放生魩仔魚的海鮮蓋飯好像也很不錯,看起來很豐盛。」
  「還有江之島蓋飯喔,好像是切塊海螺裹上滑蛋做成的。」
  「什麼!光是把海螺和滑蛋這兩個詞擺在一起,聽起來就好好吃的樣子。」
  於是馨挑了海鮮蓋飯,而我選擇江之島蓋飯,並分別各點一小盤搭配生薑泥與醬油的生魩仔魚,還有燒烤文蛤、醬滷紅金眼鯛。
  「以我們來說,還真是大手筆耶。」
  「我就是為此才努力打工的呀。」
  「看來回去後,我也多排一些丹丹屋的打工好了……」
  這趟的旅費是從兩人的餐錢想辦法擠出來的。這個月的餐費,馨令人感激地多出了一些打工錢,而在今天之前我也一直盡力節約。
  都出來玩還小氣巴拉的就沒意思了,而且觀光景點的食物價位都會偏高。
  我們在窗邊眺望壯闊的海景,隨口閒聊,沒多久服務生就端上一份餐點。
  滑嫩半熟蛋包裹著大量新鮮海螺塊的知名料理「江之島蓋飯」。
  就是把親子蓋飯裡的雞肉換成海螺,這樣說應該就能輕易想像吧。
  我再跟服務生要了一個小盤子,盛了一份給小麻糬。
  露台沒有別人在,小麻糬終於能從包包裡出來,重獲自由。
  「唔哇~好好吃!海螺肉先醃過,甜甜的,而且吃起來好脆、好有嚼勁。外頭再包上滑嫩鬆軟的半熟蛋,根本絕配啊~~」
  「感想請縮在三十字以內。」
  「沒辦法啦!但用一句話來說,就是『超級下飯』。」
  這個真的非常好吃,感覺滋養了原本空虛的胃袋。來江之島時,大家的注意力通常都會被生海鮮吸走,但這碗江之島蓋飯也絕對值得一試。
  「噗咿喔~~噗咿喔~~噗咿喔~~」
  「……這樣呀,很好吃嗎?麻糬糬。嗯嗯。」
  馨嚴格批判我的感想,對小麻糬只有「噗咿喔~~」的心得卻顯得寬容許多,還拿起我特地盛給小麻糬的江之島蓋飯,一邊吹涼餵他一邊自己也跟著品嘗幾口,嘴裡頻頻稱讚「啊,真好吃耶」。
  海鮮蓋飯、小盤生魩仔魚、醬滷紅金眼鯛等料理,接二連三地上桌。
  「哎呀~馨的海鮮蓋飯看起來也好好吃喔。」
  川燙魩仔魚、生魩仔魚、鮭魚、牡丹蝦、花枝、真鯛、鮪魚、紅魽……啊,馨竟然把牡丹蝦讓給小麻糬吃,好羨慕。
  算了,我也有小盤生魩仔魚可以吃。
  聽說是早上還活蹦亂跳的新鮮魩仔魚喔。我要開動了!
  「喔喔喔,好有彈性。」
  這種半透明的小魚,外觀相當有震撼力,而實際吃下去後,新奇的彈牙口感會讓人上癮。絲毫沒有一點腥味,讓人吃一口就感受到新鮮的好味道。
  醬滷紅金眼鯛也鬆軟柔嫩、滋味溫和,自然是美味極了。
  這是沒辦法自己在家裡煮出來的味道。
  啊,又地震了,雖然並不大。
  「像這樣吃著海鮮,我就不禁想起以前帶很多丹後的魚貝類回去當下酒菜的事呢。」
  「雖然調味沒這麼多變化,但鮮魚和貝類的滋味跟從前沒有兩樣。啊啊,肉質緊實彈牙的烤文蛤……光吃一口就讓人幸福無比。」
  雖然文蛤是一人只有一顆的奢侈享受,但也是才剛用炭火烤好,就被我們一口吞下肚了。
  我們也有點一份給小麻糬,把文蛤拿到他面前時,小麻糬興奮得拍動翅膀,開心吃下肚。
  他還珍惜地將吃完的文蛤貝殼抱在懷裡,那副模樣好像海獺,十分惹人憐愛。雖然他其實是一隻企鵝。
  就這樣,我們大快朵頤著平常難得吃到的食材,在驚喜與感動交加之中,結束了豐富滿足的午餐。大家都笑容滿面地摸著肚子。
  「啊啊,吃得好飽。」
  「真紀大人,您滿意嗎?」
  「嗯,滿意,超級滿意。」
  話說回來,馨偶爾會用敬稱叫我,這點實在很有趣。我並不討厭被他稱作「真紀大人」。
  「真的很好吃,妳看起來也很開心……那個,真是太好了。」
  馨感覺有些害臊地說著不像他平常會說的話。這讓我很高興。
  「嘿嘿,馨,謝謝你。」
  「謝我什麼?」
  「因為你幫我實現了想出來玩的願望呀。如果不是你提議要來這裡,我就沒有機會吃到江之島的美食。」
  「因為妳跟形象不符,老是只愛窩在淺草這個範圍內呀。」
  小麻糬開始敲起貝殼玩耍,店裡也越來越多客人進來,所以我們就起身,打算繼續江之島散步行程。
  「你們這對小情侶是高中生嗎?真可愛耶。」
  「啊,不,那個……」
  結帳時,店裡的老婆婆出聲詢問。我跟馨很少被人稱作情侶,不禁又嚇出一身冷汗。
  「不過你們要小心喔。據說來江之島約會的情侶,有很高的機率會大吵一架分手。」
  「……咦?」
  這是怎麼回事?我可沒聽說有這種傳聞呀。
  我們可是拋棄自尊心,連龍戀之鐘都敲了耶!
  「但是到目前為止,什麼事也沒發生吧?妳有哪裡不開心嗎?」
  「沒有,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大概是因為我們與其說是情侶,更像是夫婦吧?」
  「啊啊,原來如此……」
  馨爽快接受了這個解釋。這種傳說碰上夫婦就會失效嗎?
  不過今天一路上的確看見不少情侶起爭執。
  
  「啊,看到海了。」
  我們繼續散步,穿過狹窄小路、走下石階,來到無數岩石參差堆積的海岸。這裡是江之島的西邊「稚兒之淵」。
  「哦,這個海蝕台地滿壯觀的耶,釣客也不少。」
  「真棒耶,大海好近。用全身迎接海風的感覺,我喜歡。」
  走下稚兒之淵,靜靜眺望海面也不錯,但我們的目標是在更前方的「江之島岩屋」。
  江之島岩屋是由於海水侵蝕而形成的洞穴,剛剛我們參拜的江島神社最一開始就是蓋在那裡。我們遵循指示踏入第一座岩屋。
  滴……答……滴……答……
  在昏暗洞穴中,水珠滴落岩石表面。
  洞內空氣沉重而冰涼,現在又是冬天,讓人感到寒冷。
  偶爾會見到地上清澈的小水窪中,突兀地立著一塊石碑。整個空間瀰漫著一股特殊的氣氛。
  「這地方的靈氣很濃耶。」
  「畢竟這裡是傳聞源賴朝和北条時政曾來參拜,擁有古老信仰的土地,好像在江戶時代就已經是熱門觀光景點。」
  我和馨一面讀著遍布四處的說明板,一面前進。
  途中,我們從守在一旁的工作人員接過點著火的蠟燭,用燭光照亮路徑,往洞穴深處前進。這個洞穴並不大,我們還要隨時注意別撞到頭。
  路旁有成排古老時代的石像和石造小祠堂。
  從歷史價值的角度來看,也是相當重要的文物。
  「可以感覺到久遠以前的人們,信仰有多麼堅定耶。充滿這個地方的靈氣,密度的確相當驚人。」
  「啊啊,越往裡面走就越濃。」
  走到一半就沒辦法再往前進了。有一道標著「禁止進入」的柵欄。
  可是前面看起來還有路通往深處才對。
  「真紀,妳曉得嗎?這座江之島岩屋雖然只能走到這裡,但有個傳說是前面其實還很長,可以一直通到富士山的『鳴澤冰穴』。」
  「哦,富士山的……咦,騙人,那也太遠了吧?」
  「哎呀,就是個傳說嘛。不過,據說以前曾有在鳴澤冰穴裡迷路的人,最後卻不小心從江之島的這個洞穴中走出來。」
  我再度凝視著無法繼續向前的洞穴深處。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既然是這般特殊的土地,就算背後藏有什麼與靈力相關的神祕原因也不奇怪……
  
  『喔~來了擁有奇特力量的人類呢,過來呀。』
  
  我一意識到耳朵深處響起低沉沙啞的女性聲音,眼前景色就驟然一變。
  「……這裡是?」
  「狹間?不,已經是神域了。」
  這條路明明方才還無法通行,現在卻沒有任何東西阻礙我們前往洞穴深處,即使回過頭也不見半個人影。
  從前方傳來的琵琶樂音,彷彿在邀請我們。
  我和馨彼此輕輕點頭,向前邁出步伐。
  不停搖曳的燭火增加,照亮洞穴內的岩壁。
  一會兒,錚錚流轉的琵琶聲變得輕快,響徹整個空間。我們發現洞穴深處有座岩石打造的神社,張口結舌地抬頭仰望。
  那裡坐著僅有輕薄衣料遮掩身軀、配戴貝殼裝飾,身形比人類大了兩倍的辯才天大人。
  即使在洞穴中,她的雪白肌膚仍閃著光輝,紮在後腦杓的長髮呈現橘色和紫色的漸層,宛如黃昏與夜幕交界時分的晚霞色彩。雙眸是清澈透亮的海藍色,其中又透著閃耀的細緻金色光輝。
  雖然身軀龐大,但真是一位氣質夢幻的絕美天女。
  「那個……初次見面,請問妳是江之島的辯天大人嗎?」
  我們從第一眼望見她,就為那強烈的存在感震懾得說不出話,直到現在我才終於能夠出聲打招呼。
  「沒錯,我正是江之島辯才天。」
  辯天大人錚錚奏起懷中琵琶,立起單膝踩在地上,哼地輕笑。
  外表夢幻唯美,卻透著一股好勝豪俠之氣。
  她將臉低垂到我們前方,交互望向我和馨。
  「真稀奇,是從妖怪轉生成的人類嗎?難怪我覺得氣味跟一般人類不同。這麼說來,之前我聽說過有些逃亡的鎌倉妖怪們,在投靠的土地上受到這種人類的關照。那個,我記得是聞名遐邇的大妖怪轉世……」
  馨神色一正,毫不隱瞞地回答:
  「我是酒吞童子的轉世,她是茨木童子的轉世。」
  「啊啊,對對,就是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那對大名鼎鼎的鬼夫婦。當初明明遭到人類殺害,這一世居然投胎成人,輪迴轉世實在太諷刺了。」
  辯天大人毫無顧忌地高聲大笑。馨略感不悅,但仍冷靜問道:
  「……我們在現世的名字叫做馨和真紀,請問妳招喚我們過來究竟有何貴幹?」
  「嗯?沒什麼要緊事。只是我正好覺得無聊,就試著招喚看看而已。但真是太令人忌妒了,你們兩個就算投胎轉世,還是在一起。」
  「畢竟我們之前是夫妻,而且這輩子也打算要結婚。」
  「是呀。」
  「……咦!」
  我話講得斬釘截鐵,平常肯定會吐嘈的馨,今天卻一口應和。
  他的反應讓我大為詫異,瞠目結舌地愣在原地。
  「妳那是什麼表情呀?我們要結婚不是嗎?」
  「咦?那、那是當然,可是……那個?馨,你怎麼了?發燒了嗎?」
  我反射性地伸手摸他的額頭和臉頰,不過馨的體溫一如往常地略微偏低。
  江之島辯才天大人看到這個畫面,忍不住噗哧笑出聲,雙腳用力擺動,越笑越劇烈,還大聲彈奏起琵琶。
  這造成了地鳴,我們兩個光是要站穩就得用盡全力。
  難道──不,剛剛那好幾次地震,肯定就是這樣來的吧?
  「啊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啊啊,太好笑了。連讓我忌妒的空間都沒有,好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
  「忌妒?我聽說傳聞中妳已經跟五頭龍結婚了耶。」
  「……」
  咦?又地鳴了。
  眼前的辯天大人原本肌膚如陶瓷般潔白,現在卻從下方開始慢慢泛紅。這可不是害羞那種惹人憐愛的反應,而是極為強烈的怒氣。
  「那種混帳!我現在就要馬上跟他離婚!」
  「咦咦咦?離婚?」
  「五頭那個混帳,居然忘記我們的結婚紀念日,自己跑去龍宮城遊玩。明明早就約好今年要送我一大束花慶祝的!」
  「……」
  啊……唉。
  沒想到江之島的辯天大人跟五頭龍這對夫妻,現在正好吵得不可開交。
  這對夫妻已經成為深植於江之島的古老傳說,他們要是離婚了,會對這塊土地造成何種影響呢?
  無論如何,現在得先安撫辯天大人的怒火。我們舉起雙手連聲說:「請妳先冷靜下來~冷靜一點~」小麻糬見狀,似乎以為我們在做體操,跟著模仿起動作。
  在我們的好言相勸下,辯天大人也總算是平靜下來。
  「話說回來,龍宮城指的是什麼?真的有這種地方嗎?」
  「居住在海裡的妖怪們的酒店啦。」
  「……酒店?」
  我表情認真地抬頭望向身旁的馨。
  「妳看我幹嘛?我可沒去過酒店那種地方。」
  「我什麼也沒說吧。只是好奇,男人是不是都愛去那種地方呀?」
  「我還是學生耶,別問我,我無法回答。」
  馨清清喉嚨,將話題拉回來。
  「……那五頭龍現在是在哪裡?」
  「你問他在哪裡喔,那當然是在這座島周圍的海裡晃來晃去囉。因為我現在不讓他進來。」
  換言之,那位老公在這種寒冷冬季裡,被趕出家門外了。
  「跟老公吵架已經讓我心情很差,又看到那些跑來江之島約會的無聊情侶,令我的忌妒心熊熊燃燒……忍不住出手捉弄一下他們,增加上下坡階梯的階數讓他們累個半死,讓女生跌倒摔斷鞋跟,讓海風比平常更強勁吹亂他們耗費時間整理好的髮型,順便再讓外貌與我匹敵的美女在男生眼前晃來晃去。」
  唔、唔哇,好陰險……
  「那些年輕情侶的感情因為這點小事就急遽惡化,真是一群意志不堅的無聊傢伙。」
  「啊,所以才會造成在江之島約會的情侶會分手的傳說呀……」
  辯天大人實在太恐怖了。
  一旦這種傳說散播開來,情侶們就不能來江之島約會啦。
  「我是已經都無所謂了啦。啊~煩死了,好想找個地方去走走~還是回老家去好呢~?有五頭在的這片大海讓人生厭,我乾脆回到天上去好了~?」
  辯天大人自暴自棄地哀怨嘆道。
  「要是辯天大人不在了,江之島會變成怎樣呢?」
  「那個呀,會沉沒吧。就這樣直接下沉。」
  「……」
  「畢竟這座島當初是因我的力量才隆起的,既然我走了,自然會沉沒呀。」
  ……我和馨頓時臉色發白。
  拜託給我等一下,這裡可是每天都有大批民眾聚集的觀光景點耶。
  而且還是擁有悠久歷史和信仰的土地喔。
  「妳、妳、妳冷靜一點,辯天大人,搞不好五頭龍也是有什麼苦衷呀。妳想想,當初五頭龍不是發過誓了嗎?說一定會改邪歸正。」
  「對、對呀,男人就是笨拙得要命,可能其實是有什麼誤會……」
  「哼,那你們去找五頭龍問清楚呀。要是他真的給我忘記結婚紀念日跑去玩,我就要逼他簽下這張離婚協議書。」
  我彎腰拾起飄落在我們前方的那張紙。
  唔哇……在華美紙面上用神明的古老語彙撰寫而成,鄭重肅穆的契約書。只不過,這是離婚協議書。
  上頭已經簽下江之島辯才天的名字,連指印都已經蓋好。
  「欸,馨,這樣下去江之島就糟糕了。如果這座島因為辯天大人的怒氣而沉沒,那可是今年最大的奇聞。」
  「不,這已經超過奇聞的程度,應該是大災難吧。」
  「這下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讓他們夫妻重修舊好。肯定有些事是只有我們明白,而且能做到的。」
  「……嗯……真是這樣就好了。」
  就連出遠門小旅行,都會捲進跟妖怪有關的問題中。馨搔了搔頭,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又轉向辯天大人。
  「江之島辯才天,雖然是完全不相干的話題,但我有件事想問妳。」
  「什麼事?」
  「如果一直往這座江之島岩屋的洞穴裡頭走,會通到富士山的鳴澤冰穴這件事,是真的嗎?」
  「啊啊,那個呀……」
  辯天大人翻身躺下,從菸管吹出裊裊白煙,嗤嗤笑著。
  「嗯,算是真的。只是不管誰去,都會『死』喔。」
  「死?」
  「你們聽過『地獄穴』嗎?」
  江之島辯才天意味深長地瞇細雙眼,反問我們。
  地獄穴……?
  我是完全沒有半點頭緒,但馨似乎曉得,眉毛挑了一下。
  「這兩個洞穴是藉由稱作『地獄穴』的靈力源頭相連接的。所謂地獄穴,就是能直接通往異界最下層『地獄』的洞穴。簡單說,來往鳴澤冰穴和江之島岩屋一趟,等於走過地獄一遭。」
  這樣呀,那的確是死了一次呢。
  「辯天大人下去過地獄穴嗎?」
  「怎麼可能呀?我貴為天女,才不會想去那種地方。你們也別不小心掉進那個洞穴裡喔,我可不想看你們被現世的元鬼和鬼獄卒無情鞭打。」
  「……」
  「不過也曾有一個人,通過那裡平安回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和馨對看一眼,腦中想的都是雖然不會想特地去地獄穴一探究竟,但居然有人能通過地獄回來,實在厲害。
  究竟是怎樣的一號人物呢?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1

  第三章 江之島與妖怪夫婦(下)
  
  
  我們捲起江之島辯才天的離婚協議書握在手中,走出岩屋,再爬下面海的稚兒之淵。
  「嗯……?」
  沙沙的浪濤聲不絕於耳,但除此之外沒聽見半點聲響。
  剛剛還四處都是的觀光客,也完全不見蹤影。
  「這裡還在神域裡吧。」
  「看來只要我們沒把這張離婚協議書交給五頭龍,那個辯天就沒打算放我們離開這裡。」
  雖然外觀看起來和剛剛待的江之島毫無二致,但這裡是神明以原本面貌生活的裏世界。
  不管是海洋或天空,都帶著混濁的灰色,雲朵形狀也有些奇特,如漩渦般黏稠地旋轉著,簡直像在反映辯天大人的心情。
  「噗咿喔,噗咿喔。」
  「啊,小麻糬。」
  小麻糬從背包裡跳出來,靈巧地在崎嶇不平的岩石上走動。
  沒有其他人類在,小麻糬就能自由在外頭活動,這倒滿好的。
  「啊,海星。馨,小麻糬說發現一隻海星,雖然上面有一顆眼睛。」
  「你真棒耶,居然敢用手拿妖怪海星,真是勇敢的男人呢。」
  「噗咿喔~~」
  小麻糬受到誇獎,一臉心花怒放。啊啊……這隻小企鵝怎麼這麼可愛,我們根本捨不得移開目光。
  小麻糬開心地散步,我們兩人跟在他身後,頻頻拍下他惹人憐愛的身影,或是陪他一起撿貝殼。
  我們有一段時間都將原本的目的完全拋諸腦後,真是傻爸爸傻媽媽……
  「喂,真紀,這個洞穴好奇怪。」
  「這是什麼……滿滿都是花耶。」
  在一塊大岩石的凹洞裡,鋪滿了大量花朵,我跟馨都不禁探頭望向那個洞裡。
  由於花朵實在是堆得過於隨便,下面的花都開始枯萎了。
  「看起來是有人花了好幾天,收集花朵堆在這裡。」
  「……那個人……」
  該不會是辯天大人的老公……五頭龍吧?
  「噗咿喔~~」
  小麻糬好奇地想去摸那個洞裡的花朵時──
  「不准碰!」
  宛如地鳴般的怒吼頓時響起,我們嚇得跳起來,而小麻糬以為自己挨罵,受到驚嚇緊緊抱住馨的小腿,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從海面另一頭往這裡逼近的那隻巨大妖怪,令我們不自覺瞪大雙眼。
  「那就是五頭龍吧。連脖子也有五條,真有魄力耶!」
  「哦,他跟龍身纖長的貴船水神不同,是特效電影裡怪獸恐龍的樣子。外表長得好像某隻有三個頭又金光閃閃的……」
  那條龍身體是綠色的,從身軀長出五條脖子,每顆頭上都有一張凶惡的臉。
  但是,與他凶神惡煞的長相不搭調的是,每一張臉的嘴裡都叼著花朵,這是他唯一的可愛之處。
  「不准碰那些花。那是要送我老婆江之島辯才天的禮物!」
  五張臉同時低頭望著我們厲聲怒吼。五張嘴巴同時發聲,也是相當有震撼力。
  小麻糬更是嚇壞了,爬上馨的身體,躲進背包裡,只露出半張小臉蛋,偷窺外頭情況。
  「對不起,我們擅自碰觸你重要的禮物,但有些花看起來都要枯了。你再繼續堆花,可能全部都會枯死喔。」
  我輕描淡寫地提醒他。
  五頭龍一聽,將其中一條脖子伸過來,目光銳利地望著我的臉還有旁邊的馨,接著開口:
  「你們是……人類?人類為什麼會跑來這種地方?」
  「那個呀,是江之島辯才天叫我們來的,她吩咐我們拿離婚協議書過來給你。」
  「……咦?」
  馨還順手打開離婚協議書,舉高到他眼前說:「你看。」
  五頭龍原本充滿威嚴和怒意的五張臉龐,頓時表情扭曲,滾落大顆淚珠。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小江還在生氣嗎?小江~~」
  「……小江?」
  因為是江之島辯才天,所以叫「小江」嗎?
  他可是有五顆頭,一同大哭起來實在吵得讓人受不了。
  「是說,夫妻之間就會有一些小綽號呢,馨偶爾也會叫我『真紀大人』呀。」
  「我是出於嫌棄和諷刺好嗎?」
  「你又講這種彆扭的話。」
  小麻糬一扭一扭地從背包裡爬出來,在馨的頭頂坐好,輕輕摸著五頭龍抽噎哭泣而低垂下來的頭。
  哎呀,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明明剛剛挨罵才嚇壞了呢。
  不過,小麻糬似乎不太懂為何這隻龍如此悲傷,頻頻歪頭露出困惑神情。
  「那個呀,小麻糬,這位龍先生啊,他太太現在要跟他離婚,所以才會難過得哭了喔。」
  「噗咿喔~?」
  「妳這樣解釋,小麻糬怎麼可能會懂。我跟你說,小麻糬,離婚的意思就是媽媽和爸爸感情變差,相互討厭對方,所以要分開。」
  「噗咿喔!」
  小麻糬立刻臉色發白,慌慌張張地從馨的頭上跳下地面,朝我們的小腿使勁又推又拉,想讓我和馨靠在一塊兒,看起來十分拚命。
  「不、不是啦,我們沒有要離婚,是說我們根本還沒有結婚呀。我們兩個感情好得不得了喔。」
  「嗯,因為我老是把『離婚』兩字掛在嘴上,現在他終於懂那個意思了吧……看來以後我要小心一點。」
  小麻糬在我和馨之間用力推拉,柔軟身軀都擠壓變形。他拚命努力的模樣實在太可愛,我看了忍不住微笑。我們明白他強烈的心情,他不希望我們吵架。
  雖然不曉得辯才天大人和五頭龍之間有沒有小孩,但他們要是離婚了,也會有很多人因此傷心難過吧。
  因為,現在四周都是一臉擔心地窺視這邊情況的海洋妖怪們。
  「欸,五頭龍,辯天大人說她是因為你在結婚紀念日跑去酒店玩才生氣的,那是真的嗎?」
  「……不能說是假的,但也並非事實。」
  「啊?什麼呀?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不像男人喔。」
  馨傻眼地出聲批評,然而五頭龍也不辯解,只是繼續放聲痛哭,這模樣看起來沒半點出息,虧他個子還這麼大一隻。
  「不是,我只是在找開在海裡的花而已。」
  「開在海裡的花?」
  「綿津見草。是一種非常美麗的花,跟小江眼睛的顏色很像,所以我想送她當結婚紀念日的禮物……但就算我去以前經常開花的地點找,也一株都沒看見,只有發現這一朵。」
  五頭龍用其他條脖子將正中間脖子上的鬃毛撥開,取出一朵用水膜守護著的花朵。
  綿津見草是平常難得一見的靈花,每片花瓣都是封住海水色彩的水滴。
  「這樣沒辦法綁成一束花,所以我一直往前游,繼續尋找綿津見草的蹤跡……後來因為有點累了,就決定到南海龍宮城稍微休息一下。」
  「聽說……那是人魚們開的酒店。」
  我和馨的眼神透出嫌棄的神色。
  「我、我可沒有去玩!只是人魚們很煩惱,我就聽聽她們說明情況。聽說最近『狩人』橫行,四處狩獵人魚,再拿去地下拍賣會賣掉。」
  狩人在狩獵人魚……又是狩人嗎?
  「這真是……相當嚴峻的問題耶。」
  「……最近狩人的行動相當囂張呢。」
  那是跟之前在淺草地下街聽到的消息也有關聯,鎖定妖怪下手的狩人們幹的惡劣事蹟。
  人魚外貌特別美麗,加上又流傳著一種人魚信仰,說她們的肉擁有讓人不老不死的力量,從古老年代就是人類喜歡狩獵的代表性妖怪。
  「我聽著人魚們敘述情況,不小心就喝多了她們端上來的酒,在那裡睡了三天三夜。因為被美女們奉承,小小自我吹噓、得意了一下,還有被灌酒……不,不是啦,我只是累了!我一醒來就慌忙趕回江之島,但在我昏睡的那三天中,結婚紀念日就這樣過了。小江氣得半死,把自己關在岩屋裡面……事情就是這樣。」
  原、原來如此。
  雖然也夾雜一些令人遺憾的藉口,但五頭龍的初衷其實是想尋找稀有花朵,讓辯天大人高興一下。
  更加仔細追問後,才曉得五頭龍是為了等江之島辯才天出來,才一直把花往這裡堆。
  雖然開在海中的綿津見草只有找到一朵,但擺在這兒的各式花朵,不光只有開在江之島附近的種類,還有從更加遙遠、從大海另一頭帶回來的品種。
  「我沒辦法進入那座岩屋,小江也不從岩屋裡出來,根本沒辦法講上話,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呀。」
  「呵呵,這樣的話,首先,不要只是把花兒堆得亂七八糟,來做個女生會喜歡的美麗花束吧。不,做花冠可能更好。只要讓那朵綿津見草成為顯眼的主角就好,而且這樣好像聖誕節花圈呢。」
  「聖誕節?」
  「是現世人類的慶典。因為是異國慶典,像你們這種古老妖怪和神明或許不太清楚。」
  「可是……我的手很笨拙,要做出美麗花冠太困難了。」
  擁有龐大身軀的五頭龍,露出扭捏的神色。單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他們雖然已是老夫老妻,但他現在也還是超級喜歡辯天大人呢。一想到這點,就令人不禁會心一笑。
  「那就包在我們身上!你放心,我從小就很擅長用花朵編織花冠。」
  因此,讓我們來做花冠吧。
  我、馨、小麻糬先從那堆花朵中挑揀出漂亮的花朵,我再依據江之島辯才天的頭圍,一朵一朵仔細編在一起,著手製作花環。
  使用了無數美麗花朵的花環,肯定能成為一個出色的作品吧。
  「喂,我拿了從花壇採來的花喔。」
  「噗咿喔~~噗咿喔~~」
  馨和小麻糬幫我摘來開在江之島上的新鮮花朵。儘管這裡是神域,但開在另一側世界裡的植物園和花壇裡的花朵,似乎也會出現在這裡。
  「哇,是紫色的三色菫,好可愛喔!」
  「妳為什麼只有看到紫色三色菫時會興奮?」
  「不曉得為什麼,我看到紫色的三色菫,就會想到你喔。三色菫看起來不是很像有張人臉在裡頭嗎?是因為那張不悅的表情很像你嗎?而且深紫色又跟你的髮色很接近。」
  「啊,什麼呀?我無法理解。」
  馨拿起一朵三色菫,想要搞清楚是什麼東西長得像自己。那副神情簡直就跟三色菫裡的臉一模一樣。
  當然,不光是這樣而已。
  紫色三色菫的花語是「堅定不移的靈魂」。
  那應該是我們還在讀小學時的事吧?我在由理家的寬敞陽光房發現嬌美綻放的紫色三色菫時,也跟由理說過這長得好像馨。
  當時由理告訴了我這個花語。
  堅定不移的靈魂……很像是馨吧?
  「喂,我撿來一些漂亮的小石頭和貝殼。」
  「喔喔,謝謝,這些看起來能用。」
  五頭龍找來了能派上用場的裝飾品。
  我在坐起來相當舒適的岩石區裡找了個好位置,專心用雙手俐落地編織花環。
  「妳手好巧,簡直像在打毛線一樣。」
  「呵呵,因為我最近一直都有在打毛線呀。」
  「……打毛線?那我怎麼沒看過妳在打?妳這麼喜歡打毛線嗎?」
  「啊……沒有啦,都是你不在的時候呀。那個,哎!我是在打小麻糬的毛衣啦!」
  「啊啊,這麼說來,我還想說妳是去哪裡買來這麼小件的衣服,原來是妳親手打的毛衣呀。」
  太危險了,差一點點就說溜嘴,讓馨知道我替他準備的禮物。
  我低下頭,安靜地專心編花環。要是出現空隙,就挑選配色合宜的花朵插進去,或是把貝殼或小石頭鑲進去。
  「不過,沒有把這些固定成環狀的東西耶,要是有條漂亮的繩子就好了……啊,對了!」
  我將綁公主頭的緞帶解開,用它來固定花環。
  最後再綁緊,打上一個蝴蝶結。哎呀,真可愛。
  「妳那條緞帶不是從以前就很喜歡嗎……還是妳爸媽買給妳的……等一下、等一下,只是要找東西綁的話,這些藤蔓或草也可以,我去找替代的東西來!」
  「沒關係啦。我確實很常用這條緞帶,但綁頭髮的飾品家裡還有不少呀。這是大家一起完成的花環,我想要讓它盡善盡美。」
  「……」
  馨原本還想講些什麼,但沒有再多說,只是繼續幫忙我完成花環。最後,我小心翼翼地避免弄散或弄髒,高舉起巨大的花環。
  「好,完成了!融合古往今來、大江南北、還有四季風情的花冠喔!」
  這並非五頭龍原先打算送給愛妻的綿津見草花束。
  但橫跨各地海洋蒐集而來的多種花朵,色彩鮮豔繽紛,十分華美。
  飄然垂下的蝴蝶結,還有插在正中間的綿津見草,成了這個花冠的主角,非常賞心悅目。
  「五頭龍,你看,你辛苦蒐集來的花朵,變成一個美麗的花冠囉。這比起亂七八糟地堆成一堆美多了吧?」
  「嗯,真是太美了,小江看了肯定也會原諒我才對。」
  五頭龍似乎放下心來。
  但這時,我露出略為壞心的表情說:
  「哎呀~那倒是不曉得喔,你還是先簽一下這張離婚協議書比較好。」
  「咦?為、為什麼?」
  「畢竟江之島辯才天想跟你離婚呀。而且不先讓你簽字,我們就回不了那座岩屋。好啦,你快點簽名。」
  我將離婚協議書推向五頭龍,連聲催促。
  「真紀,妳這是在耍什麼花招?我們不是為了避免他們離婚才幫忙的嗎?」
  「呵呵,馨,你實在不懂女人心呢。這是談判用的必要道具喔。要是他們真的深愛彼此,就不會用上這張紙啦。」
  五頭龍的五張臉都激動地哭喊「不要!我不要離婚啦~~」,但我毫不容情地出聲逼迫:「乾脆一點,快簽名!」他才終於哭哭啼啼地簽了字。不過也只是用嘴巴叼著筆,在上頭畫個圈而已。
  不過,並非這樣離婚就成立了。
  現世妖怪與神明的婚姻和離婚,不像人間界是由政府統一管理,必須去找另一位地位崇高的神明或妖怪,請對方當證人。
  許久以前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成親時,好像是請貴船的高龗神證婚的吧?
  好,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我和馨抱著花冠和這份離婚協議書,回到岩屋。
  
  
  岩屋裡,江之島辯才天仍舊趴在岩石神社上頭,心不在焉地吞雲吐霧。
  「你們總算回來啦。有讓那傢伙簽下離婚協議書嗎?」
  「嗯,辯天大人,五頭龍乖乖簽名了喔。」
  我將手上的離婚協議書遞給辯天大人。
  辯天大人聽到五頭龍真的簽了字,似乎大吃一驚,伸手一把搶過離婚協議書,將臉湊上去緊緊盯著。
  「還有這個。這個花冠是五頭龍要送給妳的聖誕節禮物。」
  「聖誕節?現世那些不長進小情侶們的節慶活動嗎?」
  辯天大人不愧每天都在守護或欺負現世的人生勝利組,似乎曉得聖誕節這個節日。
  她接過我和馨原本抱在懷中的花環,一下子舉高,一下子又翻過來仔細瞧。
  「五頭龍一直到今天,都忙著去世界各地找花回來,岩屋外頭已經堆滿各種花朵。但他原本是想在結婚紀念日那天,送妳一束綿津見草的花束。」
  「……綿津見草?」
  辯才天的表情略微起了變化。
  難道那是有什麼特殊回憶的花朵嗎?
  我將五頭龍說的話,轉述給辯天大人。五頭龍其實是要找綿津見草,才會跑去遙遠海域,結果只找到一朵,半路因為疲憊才會在龍宮城稍作休息。
  他傾聽人魚們遇上的麻煩後,由於精疲力竭而陷入昏睡,最後才會在結婚紀念日放辯天大人鴿子。
  他希望辯才天能相信他。
  還有,他知道自己不對,想跟辯才天道歉,希望她能走出岩屋。
  「五頭龍就連簽下這份離婚協議書時,也哭得震天價響喔。」
  「嗯,龍的塊頭那麼大,結果卻這麼愛哭。」
  「喂、喂,小鬼,不准你說五頭的壞話!可以罵那傢伙的人只有我而已!」
  「……哎呀~」
  自己老公遭人批評,辯天大人聽得怒火中燒。
  看起來相當有希望喔。
  「欸,辯天大人,就這樣離婚真的沒關係嗎?五頭龍說,要是妳收下這份離婚協議書,他就要消失到大海的盡頭。」
  「……」
  「如果妳還愛妳老公,最好坦率地跟他談一談。那隻龍要是想遠走他鄉,連妳也追不上喔,那就再也見不到面了。」
  說到這裡,我不禁想起自身回憶,有些憂傷地笑了。
  「重要的人離開自己到遠方,是非常悲傷的事情。」
  「……」
  辯天大人似乎心裡有了答案,將原本拿在手中的花冠戴上頭。
  「哼……真是的。」
  她橫越我們面前,氣勢驚人地穿過岩屋,走到海岸邊。
  接著,朝寂靜無聲的那片汪洋大喊:
  「五頭!五頭!給我出來!你這個不中用的傢伙!」
  下一刻,大海的另一頭有五顆頭探出來。接著五頭龍現身,一臉擔憂地窺探。實在看不出他是過去讓這一帶深陷恐懼的邪惡妖怪……
  他緩緩游過來,巨大身軀爬上岩石堆,背後掛著一個巨大的布包行囊,看來剛剛似乎是在收拾行李,準備從辯天大人的神域消失。
  辯天大人見到他這副模樣,不由得慌張起來。
  「你、你呀,怎麼全身都是傷。我聽說了你去各海洋採花的事。真是的,你老是以為自己還年輕,總愛胡來。」
  「小江,對不起,我居然在結婚紀念日放妳鴿子,妳願意原諒我嗎?」
  「原諒?你根本沒有做錯事吧?那根本沒什麼好原諒的。是我自己誤會了,對不起。五頭,真對不起。」
  「沒有,小江妳沒錯!是我不好,這麼重要的日子卻沒有陪在妳身旁!讓妳寂寞傷心……」
  這幾句話讓辯天大人的雙眸泛起淚光,露出至今從未展現的柔和少女神情,接著她將雙手伸向五頭龍的五張臉,照順序一一親過去。
  這個畫面真是……難以形容……又不可思議……
  「夫妻果然是床頭吵、床尾合耶。」
  馨頗有感觸地輕聲說道。
  但仔細一想,馨,我們沒資格講這句話喔。
  「這樣就了卻一樁心事吧?接下來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囉。」
  我將一直拿在手中的離婚協議書,從正中間唰一聲撕破。
  江之島辯才天和五頭龍見狀,詫異地驚叫出聲:「咦!」
  「反正這個已經不需要了吧?你們還要繼續當夫妻呀。」
  「不……那是無所謂啦,只是……」
  「天女和龍的離婚協議書,沒那麼容易就能損毀,結果卻讓一個人類小女生輕輕鬆鬆撕破了,我們才會嚇一跳。」
  「啊啊,原來如此,你們這樣一說……」
  照理說,這是地位崇高的神明,或是擁有神格的妖怪才能辦到的事。
  換句話說,等於是我在形式上否決了這兩人的離婚申請嗎?
  我低頭望向自己的雙手,似乎是在製作花冠時不小心割出許多傷口,微微滲出鮮血。
  但我沒讓任何人看見,握拳抵在腰上,豪邁大笑。
  「哈哈,那當然,我可是淺草最厲害的無敵女英雄,擁有壓倒性怪力的鬼妻呢。所有靠力氣的絕活都難不倒我,這種小事就不用在意了。」
  「哈哈哈哈,真紀大人終於要踏入神的領域了。啊啊啊,好嚇人呀,真是太嚇人了。」
  「馨,你現在說的可是自己的鬼妻喔。」
  對於馨無奈的嘆息和吐嘈,我一如往常地輕巧閃躲。
  「話說回來,我們在這裡花了不少時間耶。」
  「差不多該回去了。小麻糬,你跟海星說拜拜吧。」
  我伸手抱起方才一直在跟單眼海星玩耍的小麻糬,環顧四周尋找出口。
  江之島辯才天和五頭龍連我們人還在這裡都不管,早已逕自卿卿我我起來。趕快撤退才是上策。
  「喂,真紀,這邊。」
  馨立刻就找到出口。在懸崖的斷裂處,有個結界的小破綻。
  我用蠻力硬是將它撐開後,在炫目刺眼的現世光芒中離開這裡。
  江之島辯才天和五頭龍,祝你們這對夫妻就算吵吵鬧鬧,也能一輩子幸福相守。
  
  
  「結果又被捲進跟妖怪有關的糾紛裡,沒能悠閒地約會呢。」
  「沒關係啦,這樣也很有我們的風格呀。」
  回家前,我們在正好能夠看見江之島的湘南海岸散步。
  小麻糬啪噠啪噠地走在海岸上。他看見自己的腳印形狀,顯得樂不可支。
  我們抵達能夠欣賞美麗日落的絕佳地點,在海岸上挑了個好位置坐下。馨坐在我身旁,兩人一起吃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咖啡歐蕾和肉包。
  「能在太陽下山前解決真是太好了,才能看見這麼美麗的日落。」
  「妳看,從這裡還能看見富士山耶。」
  「江之島的地獄穴一直通到那麼遠的地方啊。」
  好一陣子,我們出神地望著深濃橙紅的晚霞、安靜細碎的小波浪,還有另一側的富士山。
  熱騰騰的肉包和咖啡歐蕾美味至極。日常的幸福時光。
  「啊,對了,我竟然忘得一乾二淨……馨,其實我有準備聖誕禮物給你。」
  「咦?妳有禮物給我?」
  「什麼呀?你幹嘛一臉害怕的表情,不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啦。」
  馨在害怕……但人家可是為了今天努力好久耶。
  「給你!」
  我從托特包中取出一包禮物,有些害羞但氣勢十足地遞出去。仔細一想,搞不好這是我第一次送親手做的禮物。
  馨神情肅穆,慎重地打開袋子。
  「我、我又不是在裡面放染血橡實爆彈!沒有危險啦!」
  「我沒有這樣想!只是摸起來很柔軟,我怕會被海風吹走。嗯?這是什麼?」
  馨將那東西從袋中取出來舉高,是個用觸感舒適的黑色毛線編成的物體。
  「你覺得是什麼?」
  「肚子的暖爐……俗稱肚圍。還有……這是襪子,而且是分趾鞋襪?」
  「沒錯!完全正確,你真聰明耶。接下來天氣會漸漸變冷,我想說要幫你加強保暖才不會感冒。肚圍很好用喔,聽說只要肚子暖和,基礎代謝也會跟著提高。而且又不用管外觀看起來是否帥氣,可以放心藏在衣服底下。這樣一來就連體溫偏低的你,身體應該也能暖和起來才對!還有,我織了分趾鞋襪,雙腳也要好好保暖呢!」
  我拚命說明,講個沒完的模樣讓馨失聲大笑。
  居然還別過臉去嗤嗤偷笑。
  「不是一般的手織圍巾或手織毛衣,而是手織肚圍和……分趾鞋襪。真紀,這實在太有妳的風格。不過,真是謝謝妳,看起來很溫暖。」
  「你、你喜歡嗎?」
  「……超喜歡的喔。最近在路邊攤打工時都冷到受不了,我會乖乖穿上肚圍、套上分趾鞋襪。」
  馨那抹有些惆悵的微笑,令我的胸口驀地揪緊。
  「話說回來,妳居然會打毛線,真厲害呢。」
  「哎呀,我原本就很擅長縫縫補補,畢竟前世就已經學會基本技巧。之前班上女生在流行打毛線,我也向朋友借書來自學,結果就迷上了。幫小麻糬打毛衣的時候,想說順便也替你打個什麼吧。」
  「……我只是順便喔?」
  「開玩笑的啦。裡頭可是藏著對你平日照顧的滿滿感謝還有愛意呢。」
  「……」
  這時,馨也伸手進自己的包包裡摸索,掏出一個東西。
  細長的方形盒子……?
  「什麼什麼什麼?馨,你有禮物要送我嗎?快給我快給我。」
  「嘖……完全不懂客氣兩個字怎麼寫的現實傢伙!」
  我伸長手想去拿,但馨把禮物拉遠吩咐:
  「真紀,閉上眼睛。」
  我聽話地闔上雙眼,馨自己拆開包裝,伸出雙手繞過我的脖子,不曉得在做什麼。被他的溫度輕柔地包圍住,令我不禁有點小鹿亂撞。
  「好,妳可以張開眼睛了。」
  我緩緩睜開雙眼,伸手摸摸感覺多了個東西的脖子。
  細緻鍊子的觸感令我詫異,低下頭仔細一瞧,銀鍊盡頭有一顆小小的紅色石頭閃耀著光芒。
  「這個該不會是……紅寶石項鍊吧?」
  「正是。並不貴啦。雖然我曉得妳沒有特別喜歡飾品,可是我想說……有一條項鍊應該還是滿方便的吧。」
  「當、當然呀!你沒有太勉強吧?你這麼害羞,居然能去買這種女生的東西。」
  「唔、嗯,是說……我叫由理陪我去,才勉強買好。」
  馨露出苦笑,將視線瞥向旁邊。
  原來如此。如果是由理,即使連少女服飾店也能堂堂正正地走進去吧。
  「我好高興,能有個一直隨身攜帶的東西……嗯,我真的很高興喔。我會一直戴在身上,睡覺或洗澡時也都會戴著!」
  「不不,拜託妳洗澡時要拿下來,會生鏽喔。」
  一絲不苟的馨將包裝紙摺好,打算用原本裝飾盒子的紅色緞帶綁起來。
  我凝視著那條緞帶好一會兒。
  「等、等一下!」
  我慌忙伸手搶過馨原本拿在手裡的那條裝飾用緞帶,接著把緞帶扭曲變形的地方拉直……再綁到自己頭髮上。
  「馨,你看,緞帶!」
  「妳呀……」
  「只要是你送的東西,每一樣都是寶物喔。從千年前就是如此。」
  我站起身在原地轉圈,欣賞紅寶石劃過眼前的高雅光輝、飄然翻動的緞帶,以及延伸在沙灘上的影子動作。
  「呵呵,好漂亮喔。」
  我像個孩子般興奮喧鬧,馨有些出神地望著這樣的我。一旁的小麻糬則是模仿我的動作,跟著旋轉起來。
  赭紅色天空映照在海面上,眼前大海遼闊得彷彿沒有盡頭。我現在幸福極了,幸福到幾乎想要朝著那片海大喊。
  「閃閃發光呢……」
  「嗯?你說海嗎?」
  「不是……嗯,差不多該回去了。」
  「好,也是呢,回家吧。」
  我們自然地相視而笑,牽起彼此的手,漫步在長長的沙灘上。
  「今天連一片雪都沒有下呢。連個白色聖誕的影子都沒有。」
  「以十二月底來說,天氣算溫暖舒適,運氣真好。」
  「……也是,這樣比較好。」
  比起浪漫,更在意舒適與否。
  我們跟平常一樣,不像高中生呢。
  我將並排走在一塊兒的三個剪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做為家人間的寶貴回憶珍藏在心,踏上歸途。
  
  
  
  
  〈裡章〉若葉仍舊不曉得哥哥是誰
  
  
  那是我偶爾會作的夢。
  我──繼見若葉,在植物和鏡面世界中無止盡徘徊的「惡夢」。
  
  「哥哥、哥哥!救我,哥哥!」
  有甚麼東西從鏡子裡監視我。那太恐怖了,我嚇得放聲哭喊。
  就連在夢境裡,哥哥都來救我了。
  「剛剛有人從鏡子裡向我招手。一直、一直向我招手,想要帶我走。哥哥,為什麼我老是會遇見這種事呢?」
  「沒事的,我來了,若葉,沒事囉。那傢伙沒辦法再欺負妳。不過其實呀,他只是想跟妳一起玩而已。」
  「……想一起玩?他?那到底是什麼?」
  我平常就害怕那些「好像看得見卻又看不到的東西」,總是非常依賴哥哥。只有哥哥能理解我說的話,願意相信我。
  不過就連在夢裡頭,哥哥都不告訴我那些究竟是什麼東西。
  「若葉,他們很可怕嗎?那也是當然的吧。搞不懂的東西﹑好像看得見卻又看不到的東西﹑摸不透真面目的東西,最可怕了。既然這樣,一開始就連他們的存在都察覺不到……會比較好吧。」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哥哥和我都在的那個畫面,從角落像拼圖般碎裂成無數塊,一塊接著一塊伴隨著啃咬聲消失。是誰吃掉了我的夢呢?
  
  ○
  
  就連聖誕節的早晨,哥哥也都待在爸爸的書房看書。
  他在窗邊閱讀的身影,總是這麼優雅。
  「早安,哥哥,你在看什麼?」
  哥哥立刻注意到從門後探出頭的我,臉上綻放柔和的笑容。
  「早安,若葉。這是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我突然想看一下。」
  手上翻閱的書籍是外國經典文學名著,這一點也很有哥哥的風格。
  掛在窗邊的水晶飾品折射陽光,讓耀眼光輝灑落在他的臉上,使那張笑臉看起來更加飄渺夢幻,彷彿就要消失一般。
  「話說回來,若葉,就算今天放假,但妳是不是有點睡太晚了?」
  「還不是因為今天你沒有叫我……」
  「真傷腦筋耶,我記得昨天是妳自己說『明天可以不用叫我起床』的呢。」
  「啊,對耶。」
  沒錯,我昨天熬夜做東西。
  而且房間裡現在又有另一個「祕密」存在。
  「若葉,怎麼啦?」
  哥哥發現我坐立難安地扭動著,側頭詢問。
  「給你個好東西,聖誕禮物!」
  我雙手伸直,遞出一個精美的小袋子。
  哥哥接過那個袋子,仔細打開,雙眼微微睜大了些。
  是書籤。將藍色花朵固定在細長和紙上,再塞進金屬邊框後就大功告成。這是我的自信之作。
  「這是……用來夾在書裡的書籤吧。這個押花是……勿忘草?」
  我點點頭,哥哥別過臉輕笑起來。
  「難怪書房裡比較厚重的書都不見了,是若葉拿去的吧?」
  「書的分量要夠重,才能做出漂亮的押花呀。」
  「呵呵,謝謝。妳真厲害,做得很漂亮,不過為什麼是『勿忘草』呢?」
  「……總覺得這個花很像你。我一直都有這種感覺。」
  「啊哈哈,是這樣呀。」
  哥哥原本笑個不停,這時伸手摸摸我的頭,再講了一次「謝謝」。
  那句話、那個聲音,就像一顆落入平靜湖面的水滴,在我的內心泛開陣陣漣漪。
  哥哥的聲音果然很不可思議。
  「若葉,我也有準備聖誕禮物給妳喔。」
  「今年是什麼拼圖呢?」
  「嗯……每年都送拼圖,沒有什麼驚喜的感覺呢。」
  哥哥每年聖誕節都會送我一盒名畫拼圖。
  最初是為了讓身體孱弱、不太能去外頭玩耍的我可以打發時間,但拼拼圖現在已經成了我的興趣之一。
  哥哥放在我手上的是一個用精美包裝紙包好的四方形盒子。
  我將包裝紙上的膠帶小心撕下,取出裡頭的盒子。拼圖的盒子。
  「今年是〈奧菲莉亞〉喔。」
  「哇,太棒了!自從上次在畫展看到之後,我就一直想要呢。我好喜歡這幅畫。」
  那是約翰•艾佛雷特•米萊的畫作〈奧菲莉亞〉。
  這張畫描繪的是在莎士比亞的劇作《哈姆雷特》中登場的年輕貴婦,非常出名。
  漂浮在小溪上的年輕女性,晃蕩在水面的花朵,給人一種莊嚴又飄渺的感覺,非常美麗。
  我記得上次去的那個畫展,作品介紹寫到畫裡的每一種植物都有其涵義。
  「若葉,妳知道這幅畫裡畫的花是什麼嗎?」
  哥哥把印在拼圖盒子上的畫轉向我,出聲詢問。
  「嗯……首先是奧菲莉亞為了掛上花冠所以爬上去的柳樹吧。就是因為柳樹枝條折斷,奧菲莉亞才會摔進溪裡死掉,對吧?漂浮在小溪上的是雛菊、紫花地丁和三色菫?接著是罌粟花跟玫瑰,其他還有很多……」
  「環繞著奧菲莉亞的花朵,有許多花語都暗示死亡、悲傷、無法實現的心願。不過,若葉……妳覺得開在最前方的那種花是什麼?」
  「……啊,是勿忘草。」
  「對,真不愧是妳。妳剛剛說勿忘草很像我……我呀,也覺得這幅畫裡有一種花很像妳喔,妳知道是哪一種嗎?」
  「嗯……玫瑰?」
  「玫瑰……應該更符合真紀的形象吧。」
  「不過,比起這幅畫裡的那種淺粉紅色玫瑰,真紀應該更像是大朵的鮮紅玫瑰,就像我們家陽光房裡開的那種。」
  「啊哈哈,的確是這樣。」
  接著,哥哥伸手指向〈奧菲莉亞〉那幅畫裡的白花。
  「我覺得很像妳的花是雛菊,花語是……」
  「純潔、天真,對吧?哎,哥哥,你還是把我當三歲小孩嗎?」
  我忍不住輕捶哥哥的手臂。
  「哈哈,對不起。但我還是一看到雛菊就會想到妳呢。」
  「好吧……反正我也喜歡雛菊,沒關係啦。」
  雛菊嗎?
  既然哥哥說它像我,那我以後大概會更加喜歡雛菊吧。
  「嗯?」
  就在此時,這間書房正上方的房間,傳來叩咚叩咚東西倒塌的聲響。我和哥哥同時抬起頭。
  我很清楚造成這股噪音的源頭,臉色立刻發白。
  「剛剛那個聲音是什麼呀?這上面是妳的房間吧?」
  「沒……沒事!我想應該是書堆得太高,崩塌了吧。」
  「若葉,我知道妳不喜歡整理,但還是要維持房間整潔比較好喔,而且到處都是妳拼到一半的拼圖片,小心會不見。」
  哥哥像媽媽般叨念我。
  為了避免他繼續追究這件事,我趕緊轉移話題。
  「對、對了,哥哥,真紀他們等一下就會來我們家對吧?」
  「嗯,要在清空的那個大房間舉辦聖誕派對,就是已經擺好聖誕樹的那間。可能會有一點吵,不好意思。若葉,妳也一起來嗎?」
  「不、不用了,我想要快點開始拼這盒拼圖。」
  哥哥有兩個從幼稚園就相當要好的朋友,茨木真紀和天酒馨。
  他們三人從小就老是玩在一塊兒,我也常常跟其他兩人碰面。
  真紀和馨都是非常好相處的人。
  只是我總覺得,有一點……奇怪。
  「欸,現在才問好像有點晚,但真紀和馨在交往嗎?」
  「咦?嗯……這種講法好像不太精準,但以一般標準而言,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只有哥哥被排除在外嗎?」
  「哈哈,不是的,原本我們的關係就是那兩個人,再加上我。但是我呀,很希望他們可以一直在一起,所以光是能在旁邊守護,我就覺得很滿足了。」
  ……好難懂。哥哥、真紀和馨之間的關係,真是撲朔迷離。
  「若葉,怎麼了嗎?」
  「沒有!這個,謝謝你。」
  我抱著那盒拼圖走出書房,衝上階梯回到自己房間。
  「……我就知道。」
  房裡亂成一團,為了製作押花而堆高的書本散落一地。
  還有,床上有隻縮成一團的「某種生物」。
  毛色從身體正中間涇渭分明地左右各分為黑色和白色,長鼻子的小隻野獸。
  黑白的某種生物。
  「我不是說過不可以從床底下跑出來嗎?要是哥哥發現,絕對會把你趕出去喔,因為哥哥『看得見』。」
  「拔──庫,拔──庫~」
  牠的叫聲非常奇特,但這也是只有聽得見的人才能聽到。
  我也不太清楚牠究竟是什麼。
  「你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吧?等等喔,我晚點拿聖誕烤雞來給你,現在先吃這個忍耐一下。」
  「拔──庫~?」
  我遞給牠的是我們家旅館販賣的土產,快過期的日式甜饅頭。這隻小東西眨了眨圓滾滾的雙眼,將鼻頭湊近甜饅頭嗅了嗅,接著便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好奇怪喔,但是很可愛。」
  兩天前的傍晚,我在淺草車站附近買完東西回家後,就發現這隻奇怪的野獸倒在陽光房裡。牠身上布滿傷痕,但似乎只是吃了我種的花後睡著了。
  我雖然不曉得這是什麼野獸,但隱約明白牠並非單純的動物。
  因為至今我已經察覺過太多次,那些「好像看得見卻又看不到的東西」。
  「一直感覺有什麼東西在,或是只看見影子,只有剪影模模糊糊地浮現之類的……或是就算看得到,也知道那並非人類。」
  我伸手撫摸眼前小隻黑白野獸的後背,斷斷續續地說道。
  這肯定是哥哥很了解,而且一直能夠看見的東西。
  偶爾,哥哥會凝視著什麼東西都沒有的地方,或是朝空無一物的場所低聲說話、露出微笑。
  他是個非常機靈的人,這些時刻他都會留神,避免引起他人疑心。
  「不過,他身上仍是充滿謎團呢。」
  其實,我還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但哥哥肯定認為我什麼都不記得吧。
  「哥哥從過去的某個瞬間開始,突然就變了。我記得很清楚……」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一直到我兩歲為止,都常常被大我四歲的哥哥欺負。
  他會捶我、捏我,還會拉扯我的頭髮。雖然爸媽會罵他,但哥哥大概是覺得爸媽被我這個妹妹搶走了,內心很忌妒吧?那時候我很怕哥哥。
  可是,從某個瞬間開始,哥哥就像變了一個人似地,性格轉為溫柔穩重。
  雖然偶爾會在爸媽面前耍任性,但現在回想起來,那該不會是為了怕別人發現他性格驟變才刻意表現出來的舉止吧?他上小學以後,已經是個跟現在沒太大差別、像大人般懂事的小孩。
  沒錯,哥哥變了,簡直像內在整個替換掉一般,徹頭徹尾變了。
  但那其實無所謂。
  因為我非常非常喜歡現在的哥哥。
  不管去哪,我老愛黏著溫柔的他。哥哥總是代替忙於工作的爸媽細心照顧我。
  無論課業、才藝,樣樣都能做到完美的優秀哥哥。
  爸媽也以這般出色的長男為傲吧。雖然是一對沒發現自家小孩從某個瞬間突然巨變的爸媽。
  不過,這樣不是很好嗎?畢竟我們都很喜歡哥哥。
  哥哥為了獲得我們家人的愛,也一直非常努力。
  甚至連待在家裡時,依然繃緊神經……
  「不過呀,哥哥也有放鬆的時候喔,就是他跟真紀和馨待在一塊兒的時候。」
  他們是哥哥的兩位童年玩伴。
  真紀是位體貼又有朝氣、講話語氣有點像歐巴桑的美少女,而且是個大力士。
  夏天一起去烤肉時,我親眼看見她三兩下就打開媽媽轉不開的瓶蓋,那時哥哥還發表評論說:「真紀的力氣跟黑猩猩一樣大。」
  馨的個子很高,長相也十分帥氣,可是內在卻像個歷經滄桑的歐吉桑。
  他老是愛抱怨真紀,但我非常清楚他只是嘴上講講,其實對真紀極為專情。夏天一起去河邊玩時,他盯著真紀穿泳裝的身影看得目不轉睛,我在旁邊瞧見都忍不住偷笑。
  哥哥總是跟那兩人在一起,只對那兩人敞開心扉。
  我曉得其中緣由。
  「那兩個人,大概也是看得見的人喔。上次我看到真紀在隅田川跟一個不是人類的女人在一起。所以對哥哥來說,比起看不見的家人,跟那兩個人待在一起更能夠安心吧。」
  可是呀,哥哥,你就連對他們,都有事情瞞著沒說吧?
  大概只有我一個人發現。哥哥他……
  
  我哥哥──繼見由理彥,根本不是人類。
  哥哥是在那個瞬間,取代了真正的繼見由理彥的某個東西。
  
  「啊,不可以!勿忘草可是『哥哥』耶!」
  「拔──庫~~」
  我擺在床頭板上做裝飾、插在小瓶子中的勿忘草,綻放著水藍色的花朵。
  黑白獸剛剛打算要吃掉它,我立刻出聲制止。
  這隻小東西喜歡花嗎?
  「你等等,我去摘一些可以給你吃的花回來。不可以離開這間房間喔。」
  我踏出房門,朝家裡的陽光房走去。
  滴、答、滴、答……
  走廊上的古老掛鐘,今天指針走動的聲響感覺特別清晰。
  掛在走廊兩旁的幾幅名畫拼圖,看起來似乎正在微微移動。
  各個空房間都散發出有什麼東西在裡頭的氣息。
  雖然只有我注意到,但肯定不是我多心。
  視線瞥過的拉門,晃動著奇特的剪影。我穿過擺滿古董、榻榻米已經老舊的房間,往後來才在庭院裡加蓋的陽光房走去。
  「……咦?」
  那裡有個沒見過的人。
  不,不是人。他不是人類。
  那是一位脖子上繫著細繩領結,身穿舊式黑西裝,擁有銀色短髮的青年。外表雖然與人類無異,但那冰冷美貌散發出一種絕非人類的氣息,我能分辨得出來。
  那個人撫摸著紅玫瑰,身影顯得有些憂傷。不過他一發現我,就將冰冷銳利的視線射過來。他的額頭上有一隻角,斜斜地伸向空中。
  眼睛顏色也左右不同,多麼漂亮的金色和紫色……
  「你是誰?」
  我用力吞下一大口口水,出聲詢問。
  「妳不怕我嗎?」
  「我也不知道。過去我很害怕,可是……可是,害怕不是人類的生物,好像就在否定哥哥似地。」
  「哈,喬裝的天才卻讓自家妹妹發現真面目,真是笑死人了。」
  那個人撥了撥瀏海,嘲諷地笑道。
  「在京都時,明明能在我面前完美化成茨姬的模樣。可惡,鵺這傢伙真是讓人火大。」
  「夜?哥哥叫做『夜』嗎?」
  「哦,妳有注意到呀?外表看來柔弱,倒是個聰明的姑娘呢。」
  「欸,你知道我哥哥的事情嗎?哥哥他到底是什麼東西呀!」
  我不由自主地大聲起來,快步跑向那個人。
  那個人因我的反應而嚇一跳,食指抵在嘴前說:
  「小聲點,要是被鵺發現就麻煩了。為了不讓他察覺,我可是花很多時間隱蔽氣息,才能進到這裡……」
  接著,他神情有些複雜地低聲問:
  「妳想知道妳哥哥的祕密嗎?」
  那或許是我最渴望聽見的問題也說不定。
  想知道嗎?沒錯,我想知道。
  哥哥到底是何方神聖?我想知道哥哥真正的身世。
  因為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卻什麼都不曉得。
  明明我最喜歡他了。明明他是我的家人。明明我希望能成為最了解他的人。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哥哥的真面目。偶爾我會想,沒有人曉得真正的哥哥……他肯定很寂寞吧?」
  我不由得將這些話說出口。
  此刻我還完全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銀髮青年露出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滿意笑容。
  「那好,我會替妳製造能得知妳哥真面目的機會。相反地,要拜託妳照顧那隻妳在這裡撿到的小東西一陣子。那是異國妖怪,叫做『貘』。」
  「妖怪?……貘?」
  「只要妳許願,說想知道哥哥的事,『貘』一定會回應妳。只是要小心,貘經常感到飢餓。牠現在好像是吃妳寄宿在花朵中的靈力,但差不多快開始吃『夢』了。別連心都讓牠啃食得一乾二淨喔。」
  那個人說完這句話,似乎察覺到什麼,突然抬起頭。
  「哼……那群吵死人的傢伙來了呀。」
  接著,他擅自摘下一朵紅玫瑰,步出這間陽光房。
  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仔細一想,這是非法入侵吧?
  而且還摘走一朵正嬌豔綻放的大朵紅玫瑰。
  花莖上的刺沒傷到他的手吧?
  「花語是什麼呀……」
  
  紅玫瑰。
  花語是──對了,是熱情。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1

  第四章 化貓與寒樁(上)
  
  
  「茨姬大人,我聽說聖誕節要送重要的人禮物,所以就跟阿水一起烤了蛋糕。這孝敬您那勇猛的腸胃。」
  眷屬八咫烏影兒誇張地低頭鞠躬,將蛋糕像貢品般遞給我。
  「哇~這是影兒做的嗎?好厲害喔,好漂亮的巧克力蛋糕!」
  「不,不是啦,真紀。這該說是巧克力蛋糕,還是烤焦的起士蛋糕呢……?」
  阿水在一旁冷汗直流地說明。明明現在可是寒冷的冬天。
  「影兒難得說想煮東西,我就把廚房借給他使用。但實在太危險了,我只好出手幫忙。儘管如此,最後還是搞砸了!」
  「你、你給我閉嘴!還不都是因為阿水你在旁邊一直叨念太煩了!去死!」
  年長眷屬阿水和老么眷屬影兒,一如往常吵得不可開交。
  虧我剛剛聽到他們一起做蛋糕,還以為他們處得不錯,正暗自開心呢。
  「喂,你們不要在別人家亂來。」
  馨擔心這兩人動手,會殃及這個家裡的物品。
  畢竟這裡可是由理家。
  裝飾在和室角落的那棵大型聖誕樹,雖然不太搭調,但相當有存在感。
  「好了,你們兩個。就算是烤焦的起士蛋糕,只要剝掉烤焦的地方,還是很好吃呀。是說,我連焦掉的部分也吃就是了。畢竟我的胃勇猛果敢又任性自我,而且也沒其他功用了。」
  我熟練地幫大家切好蛋糕,用手直接抓起其中一塊就塞進嘴裡。
  「嗯~天啊!影兒,很好吃耶。雖然帶點苦味,但這樣也很香,我很喜歡喔。表面雖然是咖啡色的,但裡面真的是起士蛋糕。影兒,你真棒,一定花了很多功夫做吧。」
  轉眼間我就將可愛眷屬的愛意吃得一乾二淨,並連聲讚美做為回禮,還緊緊抱住他。影兒順勢依偎在我身上,太過感動到哭個不停。
  小麻糬也跟著緊緊抱住他最愛的影兒。
  「為什麼!為什麼都是影兒!」
  阿水大聲哀號。
  「他忘了加檸檬汁,偷偷幫他補進去的是我,收拾殘局的是我,去唐吉軻德買蛋糕盒和紙盤的也是我!明明我做了這麼多!結果真紀根本不用紙盤和叉子,直接用手就抓著吃了!」
  「算了啦,大叔,人家年紀小,你不要忌妒嘛。你的辛苦付出,就由我來慰勞你吧。」
  「明明影兒的年紀比我大好嗎!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要被主人的老公安慰?真是太屈辱了~~!」
  馨拍了拍阿水的肩膀,阿水忿忿用拳頭捶地上榻榻米。
  「阿水,也很謝謝你喔。你願意幫忙影兒挑戰做蛋糕,真是個了不起的哥哥呢。起士蛋糕這麼美味,可以想見過程中你一定很認真在監督。乖,來靠在我胸前吧,我送你一個擁抱當聖誕禮物。」
  「啊……」
  阿水張開雙手,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但馨立刻拉住他和服上的腰帶,阻止他靠近。
  「馨,你幹嘛拉住我!」
  「影兒可以,但我不想要你抱真紀。總覺得……有股色瞇瞇的邪念。」
  「開什麼玩笑呀~~你這個笨蛋,放開我!不要汙衊我的忠誠和敬愛!給你好看喔~~嘿喔~~!」
  「喂,阿水,你變了一個人囉,沒問題吧?」
  阿水明明沒有喝酒,行為舉止卻像是爛醉如泥。
  「大家~上菜囉,是我們家廚師做的烤全雞~」
  由理將鶇館色香味俱全的烤全雞端進大房間。
  「唔哇啊啊!剛出爐的烤雞!一定很好吃!」
  「居然有烤全雞,太豪華了吧~」
  我們兀自感動不已時,由理的媽媽從後方探出頭來,雙眼閃閃發亮地說:
  「大家看起來都很開心呢。」
  「阿姨,午安!」
  「每年都借我們大房間開派對,謝謝妳。」
  我和馨跟阿姨打招呼。
  「真紀、馨,午安呀。我想說光吃肉應該會膩,所以也做了沙拉喔。水果香草沙拉,不用客氣盡量吃。」
  「哇,阿姨,太感謝妳了!看起來超級美味的~」
  擺滿光澤動人的各式水果,色彩繽紛又高雅的香草沙拉。阿姨說是用他們家裡大間陽光房種的多種香草,加上新鮮水果做成的。
  「午安,鶇館的女主人,很感謝妳今天的招待。」
  剛剛還像小朋友一樣鬧個翻天覆地的阿水,立刻搖身一變,像位成熟紳士般彬彬有禮地道謝。
  「呵呵,淺草的名藥師阿水醫生,我們家若葉從小就承蒙你關照了,請你今天好好享受喔。對了,這位是?第一次見到呢。」
  「那……那個,我……」
  影兒神態扭捏,一句話都說不完全,所以阿水用力壓下影兒的頭回道:
  「他是寄宿在我店裡打工的小朋友,其實是我外甥。」
  對於人類顧客,他似乎總是如此介紹影兒。
  「今年也很熱鬧,由理彥看起來也很開心,這樣真好。你爸爸說他待會兒也要拿東西過來喔。今天爸爸扮成聖誕老人,要讓他拿什麼食物過來才好呢~」
  阿姨離開時,發出如銀鈴般的清脆笑聲。由理聽了趕緊把頭伸向走廊對她說:「不、不要啦,媽媽,全家出動很不好意思耶。」
  「有什麼關係,由理,你們家的感情一直都這麼好呢。」
  「真紀,妳事不關己就這樣說。」
  「才不是。阿姨總是這麼有氣質又美麗,即使像我們這樣『異於常人』的奇怪傢伙聚在一起,臉色也沒有絲毫不悅,大方地接納我們。好溫柔喔,我超級喜歡她的。我也想趕快見到叔叔,他明明是個成熟的紳士,卻風趣又愛開玩笑。」
  由理聽到我這麼說,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臉。
  引以為傲又深愛的家人受到旁人讚美,會感到害羞又開心吧。
  「我們來了。」
  剛好此時,獸道姊弟帶著披薩、無酒精香檳、還有許多聖誕裝飾品來了。
  「因為姊姊喜歡可愛的東西,所以我們家明明只有一棵聖誕樹,裝飾品卻多到滿出來~就拿來給大家用~」
  「來,我們趕快掛上去吧!頭目也一起來。」
  姊姊阿熊攤開大塊包巾,取出裡頭的聖誕樹裝飾,弟弟阿虎則伸手拉他的頭目──馨──站起來。
  「真受不了耶,我老是得做事。」
  馨嘴上嘟噥,仍是順著熱愛慶典與華麗裝扮的前部下們的請求,一一將裝飾品掛上聖誕樹。
  「嗯?小麻糬想掛這個嗎?好喔~我幫你掛上聖誕樹。」
  「阿水你噁心斃了去死!」
  阿水和影兒也懶洋洋地一一將小麻糬邊說「噗咿喔」邊指出的飾品掛到樹上。
  「呵呵,馨還是拿兩位前部下沒辦法呢,而影兒跟阿水也是好疼小麻糬。」
  「大家感情融洽是好事。」
  我跟由理聰明地將裝飾工作都交給他們,逕自坐在一旁,悠閒地喝著熱騰騰的綠茶。
  這樣的時光令人感到無比溫馨。大家能再次像這樣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談笑,簡直像是作夢般幸福。
  真希望這樣的時光,往後也能一直持續下去……
  「對了,由理,之前我在隅田川附近碰到若葉喔。」
  「碰到若葉?」
  「剛好是結業式那天,她好像去車站上頭的百貨公司買了不少東西。」
  由理聽了就應聲「啊啊」,似乎想到什麼,輕聲笑起來。
  「大概是去買材料吧。」
  「什麼的材料?」
  「為了做押花書籤的材料。」
  由理看起來心情很好,將放在角落櫃子上的小型文庫本拿過來,抽出夾在書中的押花書籤給我看。
  「哇,好漂亮,是勿忘草耶!」
  勿忘草。質樸的藍色花朵,我覺得非常適合由理。
  將押花固定在細長和紙上,再塞進金屬邊框製作而成的書籤,實在太精美了,根本不像是手做的。
  「哦,手藝也太靈巧了吧,這是鵺大人的妹妹做的嗎?」
  「嗯,我妹妹若葉喜歡園藝,經常拿自己種的花朵做成押花。」
  「在現代還親手做押花書籤呀,既古樸又別有情調呢。」
  阿虎和阿熊興味盎然地盯著那張書籤。
  「由理,你很高興吧?」
  「當然,畢竟是我最疼愛的妹妹送的禮物。馨,『那個』已經順利送出去了嗎?」
  「啊,混帳,噓!」
  馨驀地停下掛飾品的手,慌張回過頭來。
  「你們聽我說聽我說~~昨天馨他呀~~」
  「啊啊啊啊啊,閉嘴啦啊啊啊啊!」
  我正要向大家炫耀昨天在江之島約會時收到的紅寶石項鍊,害羞低調的馨就從背後伸手摀住我的嘴,阻止我開口。
  阿水咬手帕苦著臉嘟噥:「嘖,搞什麼年輕情侶的玩意兒呀!」影兒則完全不了解發生什麼事,而小麻糬仍舊著迷地盯著那些閃亮的聖誕樹飾品。
  阿熊和阿虎神情相仿,都一臉滿意地望著我們倆。
  「啊,組長打電話來。」
  就在此時,淺草地下街的大和組長來電。
  「大和為什麼會打給妳?」
  「應該是……津場木茜的事吧。聽說那傢伙目前受到處分,在家反省。」
  我們在京都時受到他鼎力相助。或許該說,給他添麻煩了。
  我們能平安回到淺草,或許就是因為津場木茜在那時挺身而出掩護我們,然而那傢伙卻因此受陰陽局懲罰,現在只能關在家裡什麼都不能做。
  我走出和室,到走廊上接起組長的電話。
  果然是要講去津場木家拜訪的事。組長簡短說明前往津場木家的交通方式,還有該注意的事項。
  『我很想跟你們一起去,但那是除夕前一天,淺草的情況會比平常更混亂。你們要是一有什麼疑慮,就立刻跟我聯絡……真是的,居然打算去津場木家,我頭都要痛了。』
  「哈哈,組長,真不好意思,但我有些話無論如何都想當面跟他說。」
  『我明白。妳平常雖然愛胡來,但其實是個重義氣、講禮數的傢伙。算了,總之小心為上,妳跟天酒應該是沒問題啦。』
  「嗯、嗯,組長,謝謝,你也要注意,別因為年底的工作忙壞身體喔。除夕時來淺草的人類和妖怪,肯定會多到滿出來。」
  『啊……我現在胃就開始痛了……』
  組長非常擔心我們,但我也為組長的情況感到擔憂。
  從除夕到正月初三,他肯定會忙到分身乏術吧……
  「真紀,電話講完了?」
  「啊,由理。」
  在我剛好掛上電話時,由理從和室走出來。
  他手上抱著穿戴聖誕老人紅色帽子和斗篷的小麻糬,可愛得要命!
  「哇啊啊啊,這是什麼!太可愛了~~」
  雖然只是制式的紅白裝束,但搭配企鵝寶寶圓滾滾軟綿綿的身軀,殺傷力滿點。這已經該稱為一種可愛的暴力了!
  「呵呵,熊童子帶來玩偶用的小衣服,說要給小麻糬穿。因為實在很可愛,就來給妳看一下。」
  「太療癒了~小麻糬根本像是受親戚們疼愛的寶寶,真好呢~」
  我湊上去磨蹭他的臉頰,小麻糬高舉單邊翅膀,得意地回應:「噗咿喔!」
  「啊,對了,由理……我剛才不是跟你說我遇到若葉嗎?」
  「咦?嗯。怎麼了嗎?」
  「就是……若葉說了句話,我有點在意。她問我:『哥哥到底是什麼?』」
  「……」
  「這是什麼意思?由理,你沒有不小心露出馬腳,讓她知道你以前是妖怪吧……沒有吧?」
  由理露出我從不曾見過的震驚神情。
  那張臉血色褪盡、極為蒼白,不像平日沉穩的他。
  「由理?你還好嗎?不會吧?」
  「沒事。真紀,妳擔心的事應該沒有發生。」
  「可、可是,你的臉色很蒼白喔。」
  「……不好意思,沒問題的。只是,原來如此……」
  由理獨自領悟了什麼,垂下臉輕聲笑起來。
  然後──
  「欸,真紀,妳覺得我看起來像什麼?」
  古老日式房屋的寂靜走廊上,他如此詢問我。
  那張神情、那個聲音,讓我下意識地背脊發冷。
  由理……?
  「喂,你們在幹嘛啦,阿虎說他想吃烤雞了。」
  馨拉開門扉,喚我們進屋。
  「真紀,我們進去吧?」
  「咦?喔,好。」
  我頻頻點頭。內心卻突然產生疑問,還有某種預感,莫名不安起來。
  
  「咦咦咦!什麼!津場木家!」
  我邊大口咬著雞肉,邊將剛剛跟組長的對話內容告訴大家後,在場所有人都失聲大喊。
  「是那個津場木家嗎?那個連哭泣的妖怪都會嚇到不敢哭的退魔師名門津場木家嗎?夫人,為什麼要特地去自投羅網呢?」
  阿熊率先發難。
  「這是怎麼回事!至今有多少妖怪葬送在那些惡魔手中呀!太恐怖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阿虎驚恐到開始念佛號。
  「真紀,不要去!津場木家雖然也是我的顧客,但在各方面真的都是不好應付的一個家族,更何況妳原本就已經被各地的退魔師世家盯上了。」
  「哦,阿水,有這回事嗎?」
  「有!還有客人曾經跟我打探消息,問我茨木童子的轉世是個怎樣的人,希望我賣他們一些情報。當然每次我都會恐嚇他們『不想死就給我滾出台東區』……而津場木家那些人,誰知道他們腦袋裡在打什麼主意。」
  明明是自己的熟客,卻連阿水也反對我去津場木家。
  我也不是不懂他們在擔心什麼。在場每個人,許久以前都曾因古老時代的那群退魔師吃盡苦頭,連深愛的國度都慘遭滅亡。
  「不過,在京都時是津場木茜出手幫了我和馨一把,讓我們在關鍵時刻不至於分離。就算他是個人類,還是個理應憎恨的退魔師,這個事實也不會改變,所以於情於理都應該去道個謝。」
  「……是呀,當時如果不是有他在,後來我們也沒辦法跟彼此確認很重要的事。」
  馨的想法與我一致,但前眷屬們仍舊是一臉憂心忡忡,只有由理說「沒什麼不好呀」,率先表示贊同。
  「而且真紀和馨會這麼感激一個人,也是相當難得的事。」
  「等一下,由理,你那是什麼意思啦?」
  「簡直像在繞圈子罵我們不懂感恩一樣。」
  「不是,我是指就退魔師這種最該憎恨的人類而言啦。去了解原本認定是敵人的人類,設法彼此理解,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會成為改變未來的關鍵契機……的選項之一。」
  改變未來的選項之一。
  不知為何,由理的這句話深深擊中我的內心。
  「……過去你的存在正是如此呢。」
  如馨所言,過去的鵺以人類身分活著,也深受眾人仰慕。
  即使在我們之中,他也肯定是最愛人類的妖怪。
  雖然身為妖怪,內心卻一直希望如果能投胎轉世,下輩子一定要當人類。
  由理,沒錯吧?
  「話說回來,我是比較擔心自己身為你們好友的這個地位,該不會被那個叫津場木茜的退魔師搶走吧。」
  「啊,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那傢伙才沒你這麼沉穩。」
  由理的目光十分柔和篤實,令人不禁想問:「你真的有在擔心那種事嗎?」眼前的他完全是平常的模樣,讓我不禁覺得剛剛那個令人背脊結凍的瞬間,像假的一樣。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眷屬們聽了,也只能無奈應和「既然鵺大人這麼說了……」,不情願地接受由理的意見。
  
  
  幾天後。
  儘管是除夕前一天的繁忙時期,我跟馨還是出門去拜訪津場木家。
  我們買了淺草名店「舟和」的彩色豆沙丸子當伴手禮,搭電車前往。目的地是組長告訴我們的津場木本家所在地,琦玉縣的小江戶「川越」。
  「說到川越,雖然常常在電視特輯上看到,但倒是第一次去耶。」
  「啊啊,不如順便去看一下當地的象徵『時之鐘』再回家。」
  「小麻糬已經託給阿水照顧了,土產就買一些零食回去吧~~我曾聽說川越有賣巨大的麩製點心。」
  明明才剛去江之島約會,這下又要跑去琦玉的川越。
  川越以成排舊式藏造(註1)建築構成的復古街景、日式點心店街道、還有「時之鐘」聞名,是被譽為「小江戶」的觀光景點。
  最近接二連三跑去知名觀光景點耶。話說回來,我們居住的淺草也是超級熱門的觀光聖地,好像沒差啦。
  只是實際抵達後,還是不由得因為當地的氛圍而訝異。
  小江戶川越兼備了獨特的街道景色,以及做為一個觀光景點該有的特色。
  「喔喔~這裡跟淺草和京都的感覺又有些不一樣。」
  「藏造建築的穩重氣息相當迷人耶。藏造原本是一種倉庫的建築樣式,但這附近的民家和商店也全都是藏造建築,真紀,妳曉得這是什麼原因嗎?」
  「完全不知道,馨,快跟我說。」
  「川越的藏造是土藏的耐火建築。明治時代的那場『川越大火』,讓川越的民家蒙受極大損害,但當時只有藏造建築平安無事。因此,整個鄉鎮的防火意識大大提升,生意人們無一例外地全都蓋起藏造的房屋與店面。」
  「哦,這滿有意思的耶。你真的很喜歡這些建築背後的知識。」
  「呵呵,了解各種建築樣式和背景知識,就能在建造狹間時派上用場呀。」
  說的也是,畢竟狹間就等同於搭建一個小規模的街區。
  而且,就連過去做為「狹間之國」象徵的鐵之御殿,也是他自己設計建造的。
  馨將來會找個能發揮這種專長的職業嗎?
  「真羨慕你,馨,我也想要這種專長。」
  「什麼呀,妳突然說什麼?」
  「未來的出路呀。我會當你老婆這個身分算是確定了,可現,在是女人也要出門工作的時代,我也得找到某個值得努力的方向才行,還必須認真考慮是不是要讀大學。」
  「……也是,畢竟我們就快要高三了。」
  我們居然在這種場合討論起未來的出路。
  「啊,時之鐘。」
  不過猛一抬頭,就望見川越的象徵「時之鐘」,話題立刻轉向。那是一座風情獨特的古老鐘樓。
  「從組長給的地圖來看,我們走到川越城本丸御殿和三芳野神社後面的某條路,就會有車子來接我們。」
  我們邊確認前進方向,邊穿過三芳野神社旁邊。
  「通過吧~通過吧~」
  不知從何處傳來熟悉的童謠聲,是小朋友在唱歌嗎?
  我們走到指定的那條路上後,立刻有車子靠過來,對我們說「請上車」。車子上頭有津場木家的家紋。
  總覺得有些詭異……但這種時候就要大膽地坐進去。
  司機說自己是津場木家的家僕。我們也沒多問,只是放鬆心情被載走。
  過一會兒,車子駛進遼闊的恬靜田野,爬上小山丘的坡道,抵達有外牆環繞的氣派日式宅邸。這裡似乎就是津場木本家。
  「很驚人耶,這個結界的數量簡直像在警告『禁止進入』。」
  「嗯,我們也已經在監視之下了呢。」
  正門相當巨大。還沒進門,就已經能感受到注視的目光。
  雖然環顧四周並沒見到半個人影。
  「走囉。」
  「嗯。」
  我們用力吞下一大口口水,按下裝設在氣派大門旁的門鈴。
  沒人應聲,但片刻之後門就自動打開。
  同時,我感覺到包圍著這一帶的結界,有一部分敞開了。
  這是在說「請往前走」嗎?我們從那扇門走進去,爬上石階。
  踏在石階上的每一步,都令人感到無比沉重,是因為對方在戒備著我們嗎?對於從上方排山倒海而來、不可思議的靈壓,我跟馨都沒多說什麼。
  爬完石階後,前方又有一道繪著家紋的門扉。
  我們走到它前方站定,門就又從另一側自己打開了。
  那扇門的另一頭,站著津場木茜。
  他身穿和服,整個人的氣質與平日打扮完全不同。
  雖然仍是那張臭臉,不過一穿上正式裝束,看起來就有名門少爺的風範,頓時令人改觀。
  「喂,你們來我家幹嘛啦。像你們這種傢伙,一踏進我家領地就被大卸八塊也不奇怪喔!」
  「你倒是精神滿好的嘛。」
  「好久不見。虧我們以為你會很沮喪,還特地來安慰你。」
  「喂,你們一點都不怕喔!」
  津場木茜的口頭威脅,根本像是在打招呼。
  他輪流看向我們兩人,態度冷淡地說「算了,跟我來」,踩著穿慣的木屐喀啦喀啦地往前走。
  這間屋子的庭園裡,開著形形色色的山茶花。
  「這座庭園的山茶花很漂亮耶。不過離山茶花的花季不是還很久嗎?竟然如此盛開。」
  「哈,我們家的山茶花都很早開,而且會開很久。這是我家結界造成的無聊效果之一。」
  「哦,聽起來是相當不錯的結界嘛。」
  「中庭裡還有更大棵的山茶花,聽說是由於它負責守護結界,才造成這種現象。」
  津場木茜出乎意料地向我們周到說明,但我仍是非常在意從主屋感覺到的那些視線。
  「話說回來,到處都有式神在看我們耶。」
  「……妳果然有發現呀。」
  「你的式神是哪一隻?平常沒感覺到你帶著式神呀。」
  「我才沒有專屬式神咧。雖然家裡的人一直催我趕快開始使喚式神,囉嗦得要命,但你們不覺得驅使妖怪這種事早就落伍了嗎?不管來者何人,我都要憑自己的力量制伏對方。」
  「哦~你滿奇怪的耶。」
  「只要討厭妖怪到彆扭的程度,就算身為退魔師也會變成這副德性嗎?但這一點我倒是不討厭呢。」
  「……」
  津場木茜說,津場木家裡住著各式各樣的式神,像是長年服侍這個家的,或歷代新娘嫁進來時身為隨從一起跟過來的式神等。
  在這個家裡沒有驅使式神的,似乎只有津場木茜一人……
  「歡迎~~酒吞童子大人與茨木童子大人駕~~到~~喵喵,咯呵呵。」
  我們一踏進氣派的主屋,就遇上一個奇特的式神。
  她是個身穿漆黑和服,一頭柿子色秀髮,擁有貓嘴和貓耳朵的年幼少女,手裡咚咚地敲著太鼓,迎接我們的到來,而我們兩人則是傻愣在原地。
  「喂,小町!我不是叫妳不要跑出來嗎!」
  「我沒必要聽茜少爺的命令,畢竟我是老爺的式神。」
  「嘖,走開啦。」
  名為小町的式神聽了,搖身一變成了一隻擁有兩條尾巴的三毛貓,輕巧躍過津場木茜後背,停在我的肩頭上。
  「妳就是茨姬?哦~跟我的想像不同,就是個普通高中女生嘛。我還以為妳會長得更凶惡一點咧~」
  接著又跳到馨的頭上,
  「這位倒是個好男人。雖然還是個小朋友,但將來大有可為,小町要舔你的額頭。」
  「啊啊,住手,會刺刺的,搞什麼呀妳這隻貓又!」
  馨雙手拿著伴手禮無力反擊,我代替他抓起貓又的後頸。
  「妳想做什麼,這隻小偷貓。馨是我的,不准妳擅自舔他,連我都還沒這樣做過耶。」
  「呵呵,明明原本是夫妻,沒想到現在走柏拉圖路線呀~小町真是大吃一驚。」
  我狠狠瞪她一眼,那隻叫小町的貓又立刻縮起身子,吐舌頭裝無辜。
  「小町,過來。他們可是重要的客人,妳要好好跟人家打招呼。」
  此時,從連接玄關的走廊傳來另一道聲音。
  一位戴著眼鏡的瘦削中年男子朝這裡走過來,在玄關前低頭致意。
  「歡迎你們遠道而來,我是茜的爸爸,名叫津場木咲馬。」
  我們兩個也一一報上姓名,迅速鞠躬回禮。
  沒想到這個不良兒子的爸爸倒是個普通人。
  「那個,這是我們的一點小心意。」
  接著,馨將我們帶來的伴手禮遞給咲馬先生。
  「你們真是太多禮了。真沒想到我這輩子,居然能從那位酒吞童子大人手中接過伴手禮。」
  「不……我們已經轉世,現在是普通人類。真紀她也一樣。」
  馨的反應帶著戒備,再度強調我們的「人類身分」。
  「你不用那樣戒備,我明白的,你們兩個是人類,而且跟茜似乎感情還不錯。」
  「誰跟他們感情不錯呀,沒這回事。哼!」
  「唉,我這個兒子個性就是這麼彆扭。從你們眼裡來看,茜肯定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吧。那麼,請進,我們家的當家津場木巴郎稍後也會過來。」
  咲馬先生讓我們進到屋內。
  他那句「請進」似乎是解開結界的指令,剛剛原本像醃醬菜大石般沉重壓在身上的靈壓,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頓時感到身輕如燕。
  「不好意思耶,在這個家裡,一直到踏進玄關為止都有一股強大壓迫感對吧?」
  津場木茜態度雖然冷淡,但仍有留心關照我們的情況。
  「是為了阻止妖怪入侵嗎?」
  「一方面是,另一方面我們家在同業裡也有不少敵人。最近有不少受人類指示而試圖非法入侵的式神,我們都快要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和誰戰鬥了。」
  每在古老宅邸的走廊踏下一步,地板都會嘎吱作響。
  我們被帶到一間和室,從那裡可以看見錦鯉在水池中悠游,還有冬季裡嬌豔綻放的紅、白色山茶花。
  咲馬先生離開房間去請當家過來,津場木茜則在我們對面盤腿坐下。
  「所以,是怎樣啦?你們特地跑來我家,是要來笑我被罰閉門思過嗎?」
  「不是那樣,我們是來跟你道謝的。」
  「啊啊啊?你們要跟我道謝?」
  津場木茜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神情。馨接著說:
  「你會感到困惑,我也是可以理解,但這次我們給你添了麻煩是事實。」
  「後來你有沒有受傷?沒有什麼地方會痛吧?」
  「沒啦。什麼呀,妳那什麼關心法?我又不是小朋友!」
  我們這麼擔心他,結果津場木茜又抓狂地大聲嚷嚷,還用力捶打面前的和室矮桌。
  不過他漸漸冷靜下來,將手肘抵在矮桌上,開始說明情況。
  「小事一椿而已……那是我自己決定要做的,你們根本不需要道謝。雖然我現在被罰閉門思過,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懲處,等過完年我就可以復工了。反倒賺到好幾天休假,超幸運的咧。哼。」
  他說話時臉別向旁邊,或許是不好意思吧,畢竟他的耳朵都紅了。
  「呵呵,但我還是要再說一次,津場木茜,謝謝你。都是託你的福,我才能和水屑對戰,還能在最後跟馨一起重溫大江山的雲海;也能對自己長年說謊隱瞞這件事,向他道歉。如果當時錯過那個機會,搞不好我們現在就沒辦法像這樣仍舊待在彼此身邊。」
  馨也接著我的話說道:
  「我們前世是大妖怪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並在保有前世記憶和力量的狀態下轉生為人類。雖然我們原本是一對夫妻,但彼此死亡的地點,還有死去的時代都不同。因為這樣,彼此仍有許多對方不曉得的事情存在。我們當時剛好因為這件事起了爭執,是你替我們創造和好的機會。雖然你可能搞不清楚我到底在說些什麼吧……但我很感謝你。」
  津場木茜果然大大歪著頭,一臉「聽不懂你在講什麼」的表情。
  那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他似乎也領悟了什麼,低聲回一句「這樣呀」。
  「欸,為什麼當時你要幫我們逃走呢?」
  「妳問我為什麼,那個……」津場木茜再次轉向我們,但視線仍飄向一旁,「我也不曉得,就是一種直覺。當時我還不曉得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過去是夫妻,不過一旦知道這件事,再回想你們至今的舉止……」
  「……嗯?」
  「我當時的判斷是,拆開你們兩人是相對危險的。沒錯吧?酒吞童子的首級在那裡,而茨木真紀一看到就哭個不停……我就想說:啊啊,是這樣呀……你們一直與對方分隔兩地呀……那時,身上的髭切震顫不已,我就懂了……在遙遠過往,茨木童子之所以要復仇的理由。」
  津場木茜說到這裡突然打住,陷入沉默。
  而我們也驚訝得說不出話,完全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
  沒有幾個人類會講出這種話。
  特別是我們認定為仇敵的退魔師。
  馨輕輕瞄了我一眼。
  大概是因為他從津場木茜口中聽到,我看見酒吞童子首級那一幕的情況吧。
  津場木茜內心不曉得在掙扎什麼,一直搔著頭髮。
  「唉,受不了,總之,事情就是這樣啦!那時我只是看不過那些陰陽局的傢伙想妨礙你們,就站在相反立場出聲反對而已。那些人我原本就看不太順眼。只要我反對,他們多少還是會忌憚,畢竟津場木家可是傲視東日本、最強的退魔師一族!」
  「哦,滿厲害的嘛。」
  「既然說是東日本最強的退魔師一族,那表示西日本也有其他最強的家族囉?」
  「你的重點怎麼會放在那裡啦,喂!」
  津場木茜又失控地捶打桌面。
  但他接著還是好好回答了馨的問題。
  「真受不了。好喔,我就告訴你們。在西邊勢力龐大的退魔師一族是土御門家和源家。土御門家是前陰陽頭的一族,往回能追溯到安倍晴明的血脈,在退魔師中是特化為陰陽師的一族。源家就不用多說了吧,是武力特別強大的退魔師一族。跟你們兩個的牽扯也很深不是嗎?」
  「是啦,特別是源賴光。」
  「光是想起他,我就全身不舒服。」
  「歷史上的源家分支為眾多流派,有些已經消失了,但身為退魔師一族的源家目前仍然健在,可以說是現在京都力量最龐大的一族,不過也是我最討厭的家族。」
  「……哦,你在人類的退魔師之中,也有討厭的對象呀。」
  「廢話。退魔師根本都是些討人厭的傢伙,能讓我尊敬的只有青桐一個人。」
  聞言,馨突然順勢詢問青桐的事。
  「欸,青桐是出身名門吧?看起來相當厲害呢。」
  「果然看得出來嗎?呵呵,青桐出自土御門家,但他反對家裡的行事作風就離家出走,現在是冠媽媽那邊的姓。雖然他外表看起來溫和沉穩,不過其實是個超有搖滾精神的人喔。」
  「……搖滾精神?」
  「他根本是個天才,竟然能夠驅使『光陰刻度操控術』這種特殊術法!」
  算了,搖滾精神這幾個字我們就先擺到一邊。
  津場木茜非常崇拜青桐,這點倒是一清二楚。他雙眼如少年般閃閃發亮地講個沒完,簡直像在說自己的事。
  就連厭惡人類的狼人魯也很仰慕青桐,想必他是個擁有領袖魅力的人類。
  這麼說來,魯好像曾說過,各方人馬都想要青桐的命。
  那跟現在聽到的資訊也有關嗎?
  「那麼……那個人呢?叶老師。」
  「……啊?啊啊,叶呀。那個人……是特殊分子,而且根本是個謎。」
  津場木茜手抵著下巴,微微側頭,語調慎重地說。
  大概就連他也還不太清楚叶老師的底細。
  「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卻又不是出身名門。他是從京都總本部被派來我們這邊的,實際上卻擅自在外頭晃來晃去。聽說那個人是突然冒出來的,有一段時間都待在京都總本部進行某種研究,但現在將那個研究工作告一段落,待在這邊……青桐曾說過,他應該是有什麼特殊目的才會四處跑來跑去。那個目的是什麼,我是完全沒有半點頭緒,畢竟那個人是……」
  「安倍晴明的轉世?」
  「咦!你們果然也曉得啦!」
  「當然……我們怎麼可能沒發現,看一眼就馬上知道了。」
  津場木茜大概發覺我跟馨的神情有異,好一會兒只是沉默看著我們,接著說:
  「這件事別告訴其他人喔。在某種意義上,他可是比你們更危險的傢伙。京都總本部高層也希望叶能回去,最近相當拚命。他們怕安倍晴明轉世這個對我們極具影響力的人才,會讓東京總部搶走,接下來搞不好會做些離譜的事。」
  「啊?什麼呀?有才華的陰陽師爭奪戰嗎?那傢伙這麼受歡迎喔?但不管多麼厲害的傢伙追捕他,那傢伙都能輕輕鬆鬆蒙騙對方,一溜煙逃走喔。」
  「是呀,那傢伙在過去可是被稱為『落跑晴明』喔。」
  津場木茜原本撐著臉頰的手臂突然乏力,傻眼地說:
  「真搞不懂你們到底是恨安倍晴明還是信任他耶。」
  聽他這麼一說,我想我們對那個男人的情感應該是兩者兼具吧。他擁有令人憎恨的強大實力,正因為太清楚這一點……
  「唔!」
  這時,檐廊那側以外的三邊拉門,突然同時被用力拉開,我們嚇了一大跳。
  「惡名昭彰的大妖怪。」
  「你們覺悟吧!」
  罩著木雕貓面具的頑強式神,從三個不同方向分別持著刀或靈符躍過來。
  怎麼會這樣!他們想要我們的命?
  「唔喔喔喔!」
  我和馨立刻掀翻矮桌,動如脫兔地衝到庭園中,將錦鯉悠游的水池中石頭當作踏腳石,跳到水池另一頭擺好架式,進入備戰狀態。
  我們兩個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耶……啊,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
  剛剛我們還在那兒輕鬆談天的和室,現在正飄出團團白煙。
  「來了!」
  果然,三隻式神從白煙中直直飛過來,有大、中、小三種身形。最小的想必就是剛剛在玄關前遇上的小町。
  「真紀!陣式A,庭園模式,有水池!」
  「了解,馨!」
  但我們也是有備而來,事先預測了多種情況,仔細沙盤推演過。
  馨雙手擺出打排球的下手姿勢,我則踩上他的手當作墊腳石,高高躍向空中。
  接著掏出染血橡實爆彈握在手中,瞄準那三個打算攻擊馨所以正好集中於一處的式神們,從水池上方狠狠擲出橡實。
  爆炸規模相當劇烈,導致池水飛濺至空中。
  馨施展神通之眼,準確預測飛散水沫的動向,啪一聲雙手合掌。
  「連結!」
  才兩個字就讓水沫化成繩索狀的結界,再利用四周的樹幹和樹枝,將那三隻式神綁緊吊起來。
  「咕唔!」
  戴著貓面具的式神們肯定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精銳,但在我們面前,只不過是幾隻可愛的小貓咪罷了。
  「……啊,會掉進去。」
  「啊啊!」
  但我大獲全勝的得意神色只保持了一瞬間,立刻直直朝水池掉下去。
  馨跳過來想要抱我回陸上,結果卻一起摔進寒冬裡的水池,兩人都渾身濕透。
  喀喀喀喀喀喀。好冷好冷,我快冷死了。
  「哎呀,哈哈哈,好一個合作無間,正是那對大妖怪曾為夫婦的證據。想要取下鬼的首級,卻讓庭院裡的山茶花掉得一塌糊塗呢。」
  我們回過神來,發現檐廊上站著一位老人。
  在這種寒冷天氣中,他搖著扇子搧風,發出愉快笑聲。
  我從水中爬起身,試圖擰乾頭髮。
  「就是你安排這場鬧劇的嗎?」
  我聲音裡透著幾分諷刺,直截了當地詢問。
  「妳跟傳聞一樣,是位相當有魄力的小姐呢。既然是茨木童子的轉世,這也是理所當然吧。失敬失敬,這麼晚才自我介紹,我是津場木家的當家,津場木巴郎。我想比起被對手在暗地裡打量,這種款待方式應該更有驚喜,對你們來說也更有意思吧。」
  「你是說讓善良的學生泡在水裡冷到發抖是種款待嗎?」
  「我們可是摔進水池裡,變成像那些散發腥臭味的手鞠河童一樣耶。」
  「啊哈哈哈,別擔心,我們家裡有溫泉!」
  那個老人露出親切和藹的笑容,豎起大拇指。
  「歡迎來到津場木家,兩位前大妖怪,很高興見到你們喔,何況你們還是茜的好朋友。啊,待會兒幫我簽個名,我要裝飾在家裡的神壇上。」
  「……」
  我們兩個愣在水池正中央,而津場木茜這時以搞笑藝人的氣勢,大聲吐嘈自己的爺爺:
  「哼,誰跟他們是朋友呀!是說,你要什麼簽名啦!」
  
  
  「……呼。」
  雖然剛剛受到的款待方式非常粗暴,但溫泉真是舒服。
  居然連男女分開的露天溫泉都有,不愧是名門望族。宅邸也很大,好像有很多房間,過去門下可能有許多學徒住在這裡吧。
  我從溫泉起身,穿上他們事先準備好的華美和服來到走廊上,結果看見小町在對面洗衣房裡,勤奮地搓洗濕透的衣服,便出聲喚她。
  「謝謝,濕衣服有點臭吧?」
  「嗯?啊,茨木童子大人。沒關係的,小町很擅長洗衣服。」
  小町露齒一笑,伸手比一下自己。
  雖然剛剛發生了各種不愉快,但她其實是位悠然自得、討人喜歡的貓娘。
  不管是初碰面時的情況,還是方才把她吊在庭園水池半空中,這些事她似乎都沒放在心上。
  「我帶了妖怪喜歡的淺草茶點當伴手禮,妳要多吃點喔。」
  「我早就偷吃啦。不能告訴老爺喔。小町超愛彩色豆沙丸子。」
  「動作真快。妳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這裡當式神的呢?」
  「很久很久以前,川越城還有主公殿下在的時候起。」
  「哦,妳外表是個小女孩,但其實是位經驗豐富的老練式神耶。」
  「呵呵,小町雖然外貌長不大,但可是在歷代津場木本家地位都十分穩固的家貓,是會替家裡招來福氣的貓式神喔。喵喵,咯呵呵。」
  她的笑聲十分奇特,但這一點也很像妖怪。
  我伸手輕撫她的下巴,她的喉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眼睛瞇成一條細縫,那表情真可愛。
  「喂,真紀,妳在那邊做什麼?」
  「啊,馨也泡好了嗎?很舒服對吧?」
  「啊啊,不小心就泡太久了……裡面光線充足,風景又漂亮。」
  我就曉得他會這樣。馨最喜歡泡澡,那張臉顯得心滿意足。
  但他一看見我剛泡完澡的模樣,臉色立刻顯得不悅。
  「喂,真紀,妳頭髮要再吹乾一點啦,現在是冬天耶,妳會感冒。」
  我用掛在肩膀上的毛巾,粗魯擦去頭髮上的水珠。
  馨老是這麼囉嗦……
  「小町去拿鬼火給妳吧?還是妳自己可以生出鬼火來?」
  「嗯……現在已經沒辦法變出鬼火啦,這還是要真正的鬼才有辦法。」
  「妳等一下,小町立刻去抓一顆來。」
  我還來不及說出「只要借我一台吹風機就好」,小町已經變為貓咪姿態,一溜煙消失在走廊上。不過,我後來發現天花板飄盪著鬼火,就伸手一把抓住,用來烘乾頭髮。在這種家裡,肯定會飄盪著這類東西呢……
  「真紀,走囉,畢竟他們家的人都在等我們。」
  「嗯。」
  我跟馨一起踏上寬敞的檐廊。
  屋子外圍的長長檐廊雖然因為比較寬,略顯昏暗,但能清楚看見中庭的景色。
  話說回來,這棟宅邸真的好大,擁有一股跟由理家不同的風情和歷史,醞釀出神祕又沉重的氣息。
  沿著那條檐廊緩緩往前走,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童謠歌聲。
  
  通過吧,通過吧。
  這是通往何處的小徑呢?
  是通往天神的小徑呢!
  可以讓我通過嗎?
  沒有正當理由的人不能通過。
  為了慶祝這孩子將滿七歲,
  我準備了謝禮前去參拜。
  去程輕易,回程可怕。
  可怕歸可怕,
  還是通過吧,通過吧。
  
  「又是這首童謠。這是不讓我們離開這個家的意思嗎?」
  「不,是那傢伙在唱歌。」
  我們正好走到敞開的窗戶旁,便停下腳步。馨伸手指向中庭。
  那兒有棵需要抬頭仰望的巨大山茶花樹,樹上坐著一個孩童樣貌的精靈。
  樹根附近有幾座古老祠堂。可想而知,這棵樹正是這一家的守護神。
  「……樹木精靈。」
  那個孩童望向我們,輕笑起來,又開始吟唱同一首童謠。
  在萬籟俱寂的寒冷冬季天空下。
  只有那個歌聲響遍庭院,留住我們的腳步。
  「喂,你們在幹嘛?泡好澡還不趕快來這──」
  津場木茜來叫我們過去,但他看我們只是沉默凝視中庭裡的樹木精靈,似乎察覺有些不對勁。
  「怎麼了?」
  「……沒事,山茶花精靈真可愛呢。」
  「啊啊,那傢伙叫『幻真山茶』,聽說以前是種在川越城裡,那座因為那首『童謠』起源地而聞名的三芳野神社境內。原本只是一小株山茶花。不過,當時的武家認為山茶花不吉祥。因為花朵驀地掉落的模樣,看起就像首級遭砍落一般。」
  「……首級遭砍落……」
  聽了不禁令人打起寒顫。
  我們兩個想起過往創傷,忍不住輕輕發抖,但津場木茜毫無顧忌地繼續說:
  「中間發生了很多事,結果,因為已經有精靈寄宿在上頭,最後是由長居在這塊土地的津場木家收留了那棵山茶花。那棵樹是我們家所有結界的管理中樞,土裡盤繞的樹根從地脈吸取靈力,讓它成為開展結界的起點。」
  「……也就是守護神吧?」
  「算是啦……你們怎麼了?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有點魂不守舍。」
  「沒事。我們以前也有個夥伴是樹木精靈,藤樹的精靈。」
  「藤樹的精靈?」
  「……是個可靠的傢伙喔,一直守護我們的國度。」
  津場木茜聽了我和馨的話,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知為何一直抬頭盯著天花板。
  「……」
  ──通過吧,通過吧。
  我聆聽著那首童謠,下意識地握緊身旁馨的手。
  馨也靜靜地、緊緊地回握我。
  不讓任何人發現,內心的那股思念。
  只有我們兩個能了解彼此,關於那令人懷念的好夥伴的記憶。
  「喵~~喵~~」
  「哦?」
  不知不覺中,貓兒們聚集在腳邊。叼著鬼火的三毛貓小町也在其中,還有一隻棕色大型虎斑貓,跟一隻略為纖瘦的白貓。
  「他們就是剛剛襲擊你們的式神。」
  聽了津場木茜的話,馨跟我都「啊」一聲驚呼。
  「聽你一說,的確是有像呢。」
  「津場木家是貓咪妖怪的樂園呀。」
  轟一聲,三隻貓紛紛化為人類樣貌。
  大隻的棕色虎斑貓變成一位精悍的短髮青年。
  纖瘦白貓則成了一位優雅的白髮女性。
  「我叫厚虎。」
  「我是笹雪。」
  「「請原諒我們方才的無禮行徑。」」
  接著,兩人同時深深鞠躬。這些式神受過良好教養,禮數十分周到。
  「你們不需要低頭道歉喔,式神不能違抗主人的命令吧?」
  「反倒是剛剛把你們綁起來,真不好意思,而且這傢伙還丟了染血橡實爆彈。」
  「你們沒有受傷吧?還好嗎?」
  我們出聲關切後,貓兒們神態扭捏地向我們遞出一樣物品,是塊正方形的簽名板。
  「那個,可以請你們簽名嗎?」
  「啊?簽名?」
  「酒吞童子大人和茨木童子大人對妖怪來說可是大英雄,是傳說呀。」
  我跟馨下意識地朝津場木茜望去。剛剛他爺爺也跟我們要簽名時,他可是憤慨得要命。
  「隨便啦,是他們自己說想要的,我沒意見。反正簽個名又不會少塊肉,你們就幫他們簽一下呀。」
  沒想到居然會被退魔師的式神請求簽名。
  於是,我跟馨一張張簽給他們,不過也只是在上頭寫下名字而已。
  光是這樣,貓兒們就喜不自勝地將簽名板抱在胸前,靜靜離去。
  
  原本我們是想一談完話就馬上回家,可是津場木家眾人叫我們務必多待一會兒,所以我們就留下來吃晚餐。
  喔喔喔,居然是螃蟹火鍋!而且是新鮮松葉蟹!
  這可是我們家吃不到的豪華菜色。
  我不禁伸手拉了拉身旁馨的和服袖子。
  「啊~馨,你看你看,是螃蟹耶,讓人想起丹後的螃蟹呢。」
  「現在是人家招待,妳可不要像吸塵器一樣一口氣吃光光喔。妳吃螃蟹的速度實在太恐怖了。」
  「哎呀,你看起來也很高興呀,只是還不到可以喝酒的法定年齡,真可憐耶。」
  「別說了,不要對學生說這種話。」
  津場木茜的爸爸咲馬先生,原本一直忙著準備火鍋料,馨跟我開始鬥嘴後,他也興味盎然地從旁插話:
  「酒吞童子果然如傳聞和名號一般愛喝酒嗎?」
  「嗯,算是……但也成了最後關頭的致命傷就是了。」
  「對嘛,都是你一直喝酒害的啦。」
  「所以我現在都乖乖喝可樂忍耐不是嗎!」
  聽著我們兩人拌嘴,津場木家的當家巴郎先生「哇哈哈」地縱聲大笑。
  「真不可思議呢。外表看起來就是高中生,但兩位之間的氣氛果然像長年一塊兒生活的夫婦。我可沒見過這種高中生。」
  「真是這樣呢。所以我們也不太清楚該怎麼描述現在的關係。」
  「的確是跟情侶或未婚夫妻又不太一樣。啊,順帶一提,我從小就有個長輩許配的未婚妻,後來也是跟她結婚。」
  當家巴郎先生已經喝起酒來,還簡單提及自己的私事,身為一個退魔師這是十分少見的舉動。他還說退魔師一門的繼承人,未婚妻經常由長輩擅自決定,青春期的初戀多半無法開花結果,所以當時曾經墮落了一陣子等過往回憶。
  「爸,我倒是戀愛結婚的,只不過是和陰陽局的同事。茜也差不多該有背負津場木家未來的自覺了,爸爸希望你去找個力量強大的新娘……」
  「對呀,沒看到孫子之前,我是不會死的。」
  「啊、啊啊?爸爸、爺爺,你們在胡說什麼啦,我還只是個高中生耶!」
  津場木茜雙頰通紅,原本他正在喝柳橙汁,現在卻猛然將玻璃杯放上矮桌。
  這完全是一個青春期少年會有的反應。
  「對津場木家來說,果然必須找靈力高強的新娘嗎?」
  由長輩許配未婚妻,或者跟陰陽局的同事結婚,代表對方都不是一般人。
  退魔師一門為了要維持靈力水準,繼承人必須跟靈力強大的女性結婚。我曾經聽說在這個圈子裡,男性找不到適合老婆的問題相當嚴重。
  「你們會覺得古板對吧?但如果不這麼做,退魔師一門就會漸漸式微。以前曾經存在更多退魔師家族和流派,但其中有許多都因為難以維持子孫的靈力強度而逐漸消失喔。」
  「特別現在這個時代,靈力難以寄宿在女性身上。只要一有靈力稍強的女孩出生,就會收到四面八方『請成為我兒子的未婚妻』的提親。」
  「我們家姊姊當時就是這種情況呢。」
  哦,原來津場木茜有姊姊呀。新資訊。
  「那個……這問題有點難以啟齒,但津場木家的女性們去哪裡了呢?」
  「……」
  聽到馨的問題,津場木家的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他們僵硬地停下動作,臉色發青。其實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很奇怪怎麼都沒看到這個家裡的女性出現,難道是有什麼跟妖怪相關的因素,已經不在世上……
  「不在喔。不在這個家。她們不會回來的。」
  咲馬先生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無精打采地說道。馨手足無措起來。
  「對、對不起,果然是發生了什麼事……」
  「不,不是那樣。」
  巴郎先生握緊手中的蟹肉挖杓。
  「我太太,還有咲馬的老婆明菜,跟茜的姊姊桃香,三個女人一起去夏威夷玩了。過年前都不會回來……」
  他從短外褂內側掏出手機,將正在度假的三代女性開心比「YA」的照片拿給我們看。我跟馨看了差點沒昏倒。
  這是什麼情況呀?退魔師一族的女性們,在這個年底的繁忙時期也太過自由了吧!
  「是說,津場木茜,既然被罰在家,你不如也一起去夏威夷就好啦?」
  「絕對不要。你是因為不曉得那些女人多有活力,還有那種花錢不眨眼的行徑,才會說這種話。她們肯定會買名牌包和保養品買到天荒地老,然後全部都推給我提!」
  哦,他想必是親身經歷過這種慘況。
  但是他們家似乎比我原先想像的更加自由有趣,還以為會是嚴格拘謹的一族呢。
  剛剛忙著講話,我現在才終於有機會來涮螃蟹。
  碩大彈牙的蟹肉,我一口就吞下去。香甜又美味,我暫時停止呼吸細細品嘗其滋味。
  「嗯~太好吃了,啊~~幸福。」
  「茨木真紀,雖然我原本就覺得妳這女人神經也太粗了,但沒想到妳居然能在我家講出這種話。要是我們在裡面下毒,妳該怎麼辦?」
  「哎呀,說退魔師不能傷害人類的不就是你嗎?」
  而且就算裡頭下了毒,對我也起不了作用。我的鮮血能夠淨化毒素。
  所以我繼續大啖螃蟹。這副毫不顧忌開懷大吃的模樣,讓巴郎先生瞇細雙眼,看得頻頻點頭。
  「真紀真可愛耶。在我們這個圈子,食量大的女性才受歡迎,畢竟吃東西就是最好的靈力回復方式。」
  「真紀,妳一定要跟馨結婚嗎?既然前世身為夫婦,你們是已經有那種打算了嗎?不然我們家的茜也是個選項……」
  馨吃螃蟹的手猛然停住。另一方面,津場木茜立刻大吼:
  「住口啦啊啊啊啊啊!就算好對象再怎麼難找,也不能胡亂送作堆呀!這種悲劇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話說回來,為什麼我得跟這個怪力女扯在一起!」
  他臉色極為難看地站起身。不知為何,馨也慢慢站起來。
  「啊啊?你這傢伙是看真紀哪裡不順眼?真紀她呀,乍看之下是個擁有怪力又蠻橫粗暴的鬼妻沒錯,但只要習慣以後,就會越看越可愛啦!」
  「啊?你幹嘛現在突然曬恩愛?」
  「真紀她呀,雖然像技安一樣霸道,但也有柔弱的地方喔。像是早上如果我沒去叫她,她就起不來,或是害怕幽靈之類的!還有,說出來你別嚇到,她很重視家庭生活喔,每天我疲憊地回到家,她都會煮熱騰騰的省錢料理給我吃。」
  「你是在炫耀嗎?結果你只是想炫耀自己的未婚妻有多好嗎?話說回來,你敢選擇這傢伙,實在是了不起!」
  兩人吵得互不相讓的同時,還在曬恩愛或稱讚對方。
  這些男生在搞什麼呀?是說,馨居然會幫我講話,還在別人面前曬恩愛,這實在太難得了,其實我心理有點高興。
  「好了好了,不要再為了爭奪我而吵架。」
  「「沒人在爭奪妳!」」
  這兩個人真有默契。
  「津場木茜,那來一決勝負呀。酒吞童子來當你的對手。」
  「喔喔!樂意之至!順便把學園祭那次做個了斷。」
  接下來,這兩位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就為了互砍,從檐廊跳到庭院裡。
  式神們拿來木刀,他們就用兩把刀打了起來。
  事情怎麼會變這樣?連馨都跟著變那麼幼稚。
  「啊~~為什麼男生總是這樣啦。」
  「啊哈哈,男人不管幾歲,內心都住著一個少年。持刀交鋒,能夠更加了解彼此呢。」
  咲馬先生沒有阻止兩人的意思。
  巴郎先生也「嘿咻」一聲站起身來,走到檐廊觀戰。
  「這個時代,能拿刀對打的男性友人實在不多呢……」
  「不過呀,這種朋友對茜是必須的喔。」
  「……」
  「真紀,如果可以,希望你們今後也能跟茜當好朋友。與你們的相遇,肯定會改變茜的命運吧。」
  身為主角的津場木茜,完全不曉得自己爺爺巴郎先生說了這種話,正沉醉在對打樂趣中,盡情揮舞木刀與馨交鋒。
  津場木家的長輩們,慈愛地望著他專注打鬥的身影。
  津場木茜雖然也有彆扭之處,但本性率直又認真,才能與實力兼備。
  就是這個家族裡長年守望他的慈愛目光,將他培育得如此出色吧。
  而貓又小町,早就像隻普通貓咪,在巴郎先生的大腿上縮成一團睡著了。
  
  
  結果,那一天我們留宿在津場木家。
  明明眷屬們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們小心,但這裡出乎意料地舒適,我們一不小心就鬆懈了。這一點或許不太妙。
  電話那一頭的阿水也像媽媽一樣叨念我:『妙齡女子不能在全都是男人的屋子裡過夜!』
  不過呀,我們回不去啦。
  因為他們說,明天有話要告訴我們。
  希望小麻糬沒有哭著鬧脾氣……
  「欸,為什麼我跟妳睡同一間?」
  「現在才講這種話?他們認為這樣彼此都比較放心,特意安排的耶。」
  榻榻米上鋪的是夫妻用的棉被,還有兩個枕頭。
  話雖如此,其實馨在身邊,我覺得比較安心。
  「馨,你就睡旁邊吧,反正我們也常這樣。」
  「那個呀,妳可能感覺跟以前差不多,但是……」
  「嗯?」
  「不,沒事啦,快睡吧。」
  我鑽進舊式被褥裡,臉露在棉被外頭,感受到古老宅邸特有的冷冽寒意。即使身旁傳來馨的溫暖體溫,但被窩還是暖和不起來,我冷到發抖。
  「欸,馨,我可以再往你那邊靠近一些嗎?」
  「……」
  馨很傲嬌,平常總是回「不行」或是「少開玩笑了,走開」之類的話拒絕我,但今天的反應卻不同。
  「嗯。」
  更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轉向這邊,將棉被拉開,騰出一個能讓我鑽過去的空間。
  「馨,你怎麼了?今天特別通情達理耶。」
  「什麼通情達理,我只是覺得妳大概冷到快受不了吧。好了……過來。」
  ──過來。
  這句話讓我腦海中頓時浮現酒吞童子的身影。
  我現在是身強體健沒錯,但剛嫁給酒吞童子時,可是骨瘦如柴、渾身冰涼,常常得依偎在他的懷裡睡覺。
  「呵呵,喔嘿嘿。」
  我莫名開心,嘴角不禁上揚,雀躍地鑽進他的雙臂之中,靜靜感受馨的溫度和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這是將鮮血輸送至全身,代表「生命」的聲音。
  我忍不住伸手環抱他的腰,由於抱得太緊,馨出聲哀號「好痛」,但沒有多加抱怨,還幫我把棉被蓋到耳朵的位置。我放鬆手臂,減弱力道。
  「會冷嗎?」
  「……不會。」
  我緊緊抱著的,不是因為寒冷而發抖的自己。
  我緊緊抱著的,不是深愛之人遺留的那把刀。
  「……那個,真紀,我可以問嗎?」
  在片刻沉默之後,馨低聲發問。我回:「可以呀。」
  「一點一滴也沒關係,但我想知道,妳──茨姬,在酒吞童子死後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遇見了誰?」
  「要聊上輩子的事?」
  「……不行嗎?」
  「不會,只不過……並非有趣的故事喔。」
  「但我連想像都沒辦法,也忘不掉。在覆滿白雪的大江山,茨姬孑然一身朝山下走去的那個背影,還有足跡。」
  如悄悄話般的低語聲,輕輕傳入耳朵。
  我想抬頭看馨的臉,但他像在說「別看」似地,將我的頭壓回自己胸前。
  「呵呵,那個呀,發生了很多事喔。在傳聞中,茨木童子是在一条戾橋被砍斷手臂,最後死於羅生門,對吧?手臂被砍斷是事實,但後來逃到羅生門慘遭殺害的是別的鬼。當時阿水救了我,幫我治療手臂上的傷口,我才保住一條小命。」
  「水連……那傢伙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件事,一直保持沉默。」
  「阿水他呀,或許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但其實內在比任何人都更加成熟穩重,而且深思熟慮,總是立刻就能察覺到我的心情和想法,所以在我親口坦白之前,他也不多嘴,只是一直從旁守護著我們吧。」
  「妳之所以不再收水連當眷屬的理由,就是這個?」
  「嗯……阿水對我太忠心耿耿了。他對於自己創造了我化成鬼的契機這件事,一直想要贖罪。可是已經夠了,我希望他今後能自由自在地過活。阿水已經補償我夠多了,反倒是我才該向他報恩呢。」
  「……」
  「我傷了眷屬們的心。那道命令非常無情吧?在那種情況下,叫他們不准跟上來。對那些孩子來講,如果我叫他們跟我一起去地獄的盡頭,或是陪我一起下地獄,都要好得多吧。阿水在那之後,仍是遠遠地在各層面守護著我,打算到最後都為我效命。凜也一樣。雖然他現在很恨我,但那孩子當時也一直追在茨姬後頭。」
  「凜……凜音,他真的恨茨姬嗎?」
  「咦?」
  「那傢伙將茨姬的真實過往告訴我。感覺他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按部就班地採取了許多行動。為了茨姬的名譽……那傢伙……」
  對於馨的想法,我只是淡淡回應:
  「……可能是這樣吧。」
  倒底是怎麼樣呢?現在我還沒有想要去找出答案。
  我拋下那個孩子,傷了他的心,這是事實。就算我想破頭,那孩子內心深處埋藏的複雜情感,也並非能用一句話輕易表達吧?
  所以下次再見到凜音時,我想要好好跟他聊一聊。
  就像那孩子所希望的,以刀鋒交會。
  「在眷屬裡……只有影兒真的遵守那道命令,那孩子沒有來追我。但一定都是這件事害的,明明他是個非常善良的好孩子,卻引發百鬼夜行的那場騷動。一切、一切都是我那道命令害的。不過,即使我清楚知道那會傷害到他們,我也不可能讓重要的眷屬們參與會自取滅亡的戰役,我不希望他們像我一樣變成惡妖。」
  「……」
  「所以呀,酒吞童子想讓茨姬活下去的心情,我也能懂。因為若是我處在相同立場,應該會做出一樣的決定吧。當時,我們眼前都沒有其他選擇了。」
  馨聽到這句話,猛然將自己的臉埋進我的頭髮中。
  我明白他內心的掙扎。
  他很後悔當時拋下茨姬獨自死去。
  可是,你是絕對做不出「兩個人一起死」這種選擇的。
  你就是這樣的人。
  「這輩子呀,我想要拓展最終的『選擇空間』,想要那樣的生活方式。我想,那大概是意味著要更加去認識人類吧。」
  「……也是呢。當時我們是堅決避開好好面對人類的機會。我們會轉世成人類的理由,感覺上也是因為如此。」
  「真巧呢,我也是這樣想的喔。最近,我覺得人類並不討厭,反倒是越來越常感到他們好厲害、好可愛。就連津場木茜也是,第一次遇到那樣的退魔師,為了我們,居然拿刀指著自己原本的夥伴。」
  「嗯,雖然有時候也是滿狂妄的,但那傢伙果然很有實力。今天和他對打後,我更加確定這件事。而且……他的恩情,是絕對不能忘記的。」
  「嗯,絕對不能忘記。」
  我噗哧笑了出來,體會著內心對人類這種生物的感情,闔上雙眼。
  我們就在彼此身旁,無比安心,於是很快就像沉入海底般沉沉睡去。
  
  
  註1:藏造 日本傳統建築樣式之一,梁柱以木頭為材,外牆為土壁,表面再上漆。經常做為倉庫保存稻米和酒類,有防火、防濕、防盜的功能,有些則會兼作店舖。
  
  
  
  
  〈裡章〉茜想了解他們
  
  
  搞什麼啦,那兩個傢伙。
  實在是不懂耶。
  
  隔著拉門傳來輕柔飄緲的低語聲,讓我──津場木茜──腦袋非常混亂。
  我剛好經過他們房間前面時,臨時起意消除了自身氣息,側耳傾聽。結果聽到的是他們對於前世的懺悔,還有類似感謝我的話。
  啊?開什麼玩笑?
  他們是打算藉此拉高我的好感度嗎?
  ……不,他們根本沒有需要討好我的理由。
  到底是怎樣啦,實在是莫名奇妙。
  過一會兒傳來熟睡後的均勻呼吸聲,我想說他們睡了,便走回自己房間。
  「……睡不著。」
  那兩個傢伙在別人家裡睡得香甜,反倒是我睡不著。
  我很在意,就是很在意那兩個人的事情。
  明明都閉上眼睛了,腦海還是會浮現那個畫面。
  茨木真紀在冰塚看見酒吞童子的首級後,情不自禁地朝首級伸出雙手,無聲流淚的身影。
  大妖怪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原來是夫妻。
  那時我才第一次曉得這個事實。
  這樣一來,她望著前世老公的首級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而當時天酒馨又是抱著何種決心,來接茨木真紀的呢?
  因為天酒馨的狹間之術,我略微窺探了遙遠千年前的狹間之國,還有那兩人往昔的模樣,跟他們的眾多夥伴。
  因為這樣,才讓我開始冒出各種念頭。如果親眼看見重要的人慘遭殺害、首級被人取走,只有自己一個人活下來……
  那麼,我會怎麼做?
  追上去。哪怕是天涯海角。
  無論對方跑去哪裡,無論那是天堂或地獄,即便是世界的盡頭……
  都要殺掉憎恨的那個人。
  
  ○
  
  『找到你了,渡邊綱。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誰?
  悲憤而憎恨的女性聲音傳來。
  白霧瀰漫,四周昏暗,充滿詭異的瘴癘之氣。
  我在橋上嗎?有一股明明應該不曾聞過,卻令人感到懷念的香氣,讓我猛然抬起臉來。
  輕盈飄然。掠過眼前的是,鮮紅色的長髮。
  那兒,站著一個手持大刀的鬼女。
  鬼女揮舞那把刀朝「我」砍來,我架起自己的刀擋住攻擊。
  真的是拚了老命。
  為了別死在這個鬼手上,我集中全副精神,閃躲她靈巧的攻擊,然後,斬斷那個鬼女的手臂。
  鬼女伸手按住斷臂的傷口,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但最讓我震懾的是,她臉上滾落大顆淚珠,哭了起來。
  深切的悲傷、孤獨、憎恨……
  犧牲所有幸福換取的那個東西,侵蝕了自己的身體。
  那道身影太令人心痛,那份遺憾太過沉重,我不禁遲疑了,沒有立刻給她致命一擊。
  因此讓那鬼女跑了。逃走時,她只帶了刀。
  
  那個紅頭髮的鬼女……
  雖然多少有些不同,但那張臉,很像茨木真紀。
  
  ○
  
  「……」
  我呼吸紊亂地驚醒,伸手撫著胸口,內心震盪不已。
  我從小時候起,就作過好幾次這種奇怪的夢。
  這個夢像詛咒般引誘我,向我訴說著什麼。
  「……嘖。」
  我從被窩中跳起來,奔到另一個房間。
  那裡擺著目前由我保管的寶刀髭切。
  「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刀身有股沉厚的紫色靈氣圍繞,正喀噠喀噠地震動。
  它因為這個家裡的某個存在而產生反應,宛如臨戰之前般興奮顫抖。
  我能猜到那個存在是什麼。
  過去曾遭這把刀砍斷手臂的鬼女──茨木童子。
  她的轉世,茨木真紀。
  「你是在叫我去砍她嗎?開什麼玩笑呀……我可不想因為你這混帳的業障而被利用。」
  那傢伙的事,那兩個傢伙的事,我會自己判斷。
  正因為如此,我必須更了解他們才行。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1

  第五章 化貓與寒樁(下)
  
  
  隔天,我感到一股奇怪的氣息而醒了過來。
  「馨,你起來了嗎?」
  「啊啊,妳也發現啦……空氣特別沉重。」
  彼此確認後,我們從厚重的棉被裡爬起身。
  這裡是津場木家的客房和室,我感覺到一種好似從天花板重重壓下來般的異樣靈壓。
  我們披上外褂,踏上屋內的走廊。
  沿著長長的走廊,我們循著那股氣息向前走,搜尋最可疑的地方。
  「爺爺、爺爺,你振作點!爸爸已經去叫我們的家庭醫師了!」
  津場木茜的聲音傳過來。在某間房裡,他拚命叫喚著。我想都沒想,就拉開那間房的門扉。
  躍入眼簾的畫面是津場木家的當家巴郎先生手摀著胸口,極度痛苦的身影。從他的身體浮出了像是詛咒的東西,這是……
  「怎、怎麼了?」
  我們趕忙跑近。
  「爺爺昨天晚上沒有念『詛咒迴返』的咒文,也沒有做代受詛咒的紙人偶,所以一大早就身體不舒服……」
  「『詛咒迴返』是……?」
  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壓迫著這個家的「那個存在」的真面目。
  「正如你們所想,前大妖怪們。津場木家長年來,都活在詛咒之下。」
  即使因發高燒而昏沉,巴郎先生仍舊聲音沙啞地告訴我們。
  詛咒……沒錯,這種感覺,就是詛咒的氣息。
  「自某個時刻起,只要流著我們家……津場木一族的血,就得背負詛咒。那可說是我們家持續與魔物戰鬥至今的宿命。」
  「……」
  「這世上大概不存在能夠解開這個詛咒的術法吧。津場木家的某個人,忤逆了某個如此強大又危險的存在。」
  「那究竟是什麼?」
  馨也出聲詢問。但不管是津場木茜,或是巴郎先生,都沒辦法回答。
  「不曉得……就連這點也不曉得。但是,我不想要將這個詛咒……流傳給後代子孫……」
  巴郎先生說到這裡就昏厥過去。
  多麼強大的咒力。津場木一族究竟是觸犯了什麼?
  津場木茜又開始拚命叫喚巴郎先生。
  「哈囉~噔噔噔,一接到消息我就立刻飛奔而來,偉大的水連醫師駕到囉~」
  這瞬間,拉門突然氣勢驚人地打開。
  在這股凝重氛圍中,某個我們熟悉、心情開朗到惹人厭的男人現身了。
  「咦!為什麼阿水會過來?」
  「因為我是津場木家的家庭醫師呀~之前不是講過了嗎?啊,呆若木雞的真紀和馨,閃開閃開~要吃掉妖怪的詛咒,到頭來還是要靠妖怪啦。」
  阿水在巴郎先生旁邊坐下,一副習以為常的從容神色觀察他的情況,再將帶來的道具一一擺出來。
  方才帶阿水過來的咲馬先生對他深深一鞠躬說「麻煩您了」,就連討厭妖怪的津場木茜也靜靜在一旁望著阿水的動作。
  阿水拿起一枝老舊毛筆,立起單膝擺好架式後,整間房間的榻榻米上驀地浮現出八卦圖。
  好久沒看到了。
  這是阿水的得意功夫,風水之術。
  阿水大動作揮舞衣袖,用特殊毛筆在虛空中畫起卦象。儘管那裡並沒有紙張,阿水的毛筆還是能在空中繪圖寫字。
  那是陰包陽,象徵水的卦象。
  「小成八卦,坎。」
  阿水一唱誦咒語,他四周就立刻出現一條水蛇,發出嗶啵嗶啵的水泡聲。
  環繞著阿水的那條水蛇繞著八卦外圍,將他圈在裡頭,再咬住自己的尾巴,呈現一個圓形,接著在這裡建構出一個圓柱狀的水之結界,連我們都被包裹在其中。
  嗶啵嗶啵……嗶啵嗶啵……
  令人放鬆的水聲。上次泡在阿水溫柔的水陣裡,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滿是泡泡的水流,像是要洗淨全身般,從下往上輕輕撫過我的身體。
  巴郎先生的身體全都被這些泡泡包裹住,已經看不見了。
  阿水的風水之術,肯定正在將巴郎先生身上的詛咒吸收乾淨吧。
  沒過多久,水流聚攏回阿水周遭,我們從剛剛沉浸的水陣幻覺中清醒過來。
  巴郎先生的雙頰稍稍恢復血色,原本侵蝕他身體的詛咒也消失了。
  情況似乎已經穩定下來。
  「呵,這次詛咒造成的傷害,算是讓我的術法消除了。」
  「……水連醫師,真的很感謝您。」
  咲馬先生朝阿水深深一鞠躬,連那個津場木茜也跟著低頭。
  可是阿水顯得不太友善。
  「這個詛咒是會永遠持續下去的,除了當成慢性病應對別無他法,不應該忘記每天該做的『詛咒迴返』。讓身體承受詛咒侵蝕,會經歷與死亡相鄰的苦楚;即便能夠逃過一死,也是會縮短壽命的行為。我認為巴郎先生應該不可能忘記這一點……」
  他將蛇一般的雙眼瞇得更細,發出沉厚妖氣的光彩。
  「你們是打算將真紀和馨,牽連進津場木家的詛咒嗎?」
  阿水平常說話的語調總是吊兒郎當,現在卻驀地轉為極度冰冷。
  咲馬先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津場木茜則神情困惑地問:「咦?什麼?」
  津場木家的詛咒。
  巴郎先生之所以留我們過夜,是為了讓我們得知這件事嗎……?
  這個詛咒似乎是比我們原先想像的更加棘手的問題。
  
  「原來如此……那個『詛咒』,是巴郎先生的弟弟觸怒了某個地位崇高的大妖怪才背上的,血緣跟他越親近的人,降臨在身上的災禍就越嚴重。而且,因為這是永續型態的『詛咒』,如果沒有天天執行有效的應對措施,就會像巴郎先生一樣差點送命。」
  後來我們從津場木茜那裡,聽到關於津場木家詛咒的詳細說明。
  要與那個詛咒和平共處,需要每天執行「詛咒迴返之術」和「祈願」,實際行為則依個人蒙受的詛咒強度和種類而異。
  譬如,要朝向當天有效的方位唱誦祝禱詞,用靈水淨化,或用特定方式吃特定食物之類的。
  津場木茜身上背負的詛咒似乎不太強,不過……
  「我爸常發生意外,我也會作奇怪的夢或撞到桌角,那絕對是津場木家的詛咒害的。」
  「可是我也常作奇怪的夢耶。」
  「拜託,常常撞到桌角是因為走路不小心吧?」
  「啊啊啊,囉哩囉嗦!我說是詛咒就是詛咒啦!」
  我和馨吐嘈後,津場木茜自暴自棄地大吼。
  從他的反應來看,他們對於津場木家的這個詛咒已感到疲憊,有些放棄抵抗了。同時,我也理解了津場木茜討厭妖怪的真正原因。
  因為妖怪而被迫背負詛咒。
  每天,他都得看著家人因為這個詛咒受苦。
  「欸,阿水,我的血對津場木家的詛咒沒有效嗎?」
  阿水正坐在檐廊上,調配照護遭受詛咒侵蝕的身體所需的靈藥。
  聽到我的疑問,他停下原本正用藥碾磨碎生藥的雙手,露出有些為難的笑容。
  「真紀,那沒辦法喔。就連妳那擁有強大破壞力的鮮血,也難以摧毀津場木家的詛咒。這個詛咒有點特殊,嗯……其中蘊藏著近似於過去害我們受苦的那個『神便鬼毒酒』的成分。」
  「神便鬼毒酒……也就是說,是異界的詛咒?」
  「沒錯,津場木家的人恐怕是惹火了異界妖怪。想要解開包圍這個家的詛咒,妳的血非常有可能會是其中一個關鍵,但光那樣還少了什麼。關於這一點,我也一直在調查。」
  阿水又繼續調配藥方,那道身影跟有著山茶花和貓咪的檐廊景色十分相襯,美得像幅畫。
  「只要知道該怎麼解開津場木家的詛咒,或許就能獲得對抗那個毒酒的提示。雖然這可能已經沒有意義了……」
  「……阿水,你……」
  阿水為什麼會協助理應憎恨的退魔師一族,我和馨現在終於明白其中緣由。
  他到現在,都還因為當初沒能找出「神便鬼毒酒」的解藥而懊惱不已。
  身為千年前那個狹間之國的醫生,他自責至今。
  「喂,水連,那時候的事,你沒有必要自責,全都是我過於天真害的。」
  「哈哈哈,什麼呀,現在才講這種話……你的這種個性,真是太過天真了。」
  對於馨的發言,阿水揚聲輕笑,接著順勢側頭,意味深長地瞇細雙眼。
  「我呀,並非單純因為懊悔才做這些事,只是有興趣、出於好奇。而且為了正經賺錢過活,光靠那間沒幾隻小貓光顧的藥局怎麼行呢?就是有這些和顧客間的往來,我的生意才做得起來。」
  「說、說的也是……」
  我真的從沒看過那間藥局門庭若市的情況。
  「更何況,難保今後不會遇上類似的情況吧?為了無法預知的將來,能知道解決的方法,絕對不會吃虧。」
  「……阿水。」
  「別擔心,這輩子我一定會守護你們兩人。如果做不到,那我存活到今天就沒有意義了。」
  阿水淡淡地說出這段話,又馬上一如平常地露出邪氣微笑說「啊,影兒傳來一張小麻糬超可愛的照片~」,還悠哉地滑手機。
  然而,我跟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平常老是表現得那麼開朗,但內心肯定比誰都……對我們……
  「那麼,津場木家能夠解開這個詛咒嗎?」
  此時,剛剛一直沉默不語的津場木茜低聲說道。
  「津場木家擺脫這個詛咒的那一天會到來嗎?」
  他的聲音雖然平穩,目光卻炯炯有神。
  「你想讓津場木家擺脫這個詛咒嗎?」
  「當然。都是因為這個詛咒,我不曉得看過幾次家人差點喪命,特別是爺爺和爸爸身上的詛咒很強大。儘管能靠詛咒迴返減低傷害,但這個詛咒還是會縮短壽命,影響到四周人們,左右未來的命運。」
  津場木茜繼續往下說。
  這不是亂講的。詛咒的確會產生連鎖反應,影響生活的各個層面。
  「像我姊姊,原本因為相愛而論及婚嫁的男方家,就因此單方面悔婚。明明她身上的詛咒並不嚴重,只出於背負著詛咒這個原因。我也一樣。一生下來頭髮就是這種顏色,跟我要好的同學總會受傷或發生意外,原因都非常不自然,而且絕對無法避免。所以,朋友這種東西……我再也……」
  他不由得握緊拳頭,表情變得懊惱、苦澀。
  還有,他的髮色原來是天生的呀……
  「沒辦法,沒辦法──大家總是這麼說,說世界上還有更多更嚴重的詛咒,應該要慶幸我們家遇上的只有這種程度,甚至說必須學習一輩子與詛咒和平相處。不過,我已經受夠了。我不想再看到自家人因為妖怪的詛咒而受苦。」
  「你……很重視家人耶。總覺得有點意外。」
  「啊?這世界上有人討厭自己的家人嗎?」
  津場木茜歪著頭,一臉理所當然地問道。
  「……對我來說,你好耀眼喔。」
  「沒想到你也有可愛的地方。」
  我和馨深有感觸地說。
  津場木茜對於自己看重家人這點,毫不扭捏、大方宣告的態度,讓我對他又產生更多興趣。
  「好,那我會助你一臂之力,幫忙解除津場木家的詛咒。」
  「啊?」
  津場木茜頭歪得更厲害。
  他一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模樣,皺起眉頭。
  另一方面,馨立刻就明瞭我的用意,無奈地嘆一口氣。
  「那是什麼意思?妳在可憐我嗎?我不是想要你們幫忙才說這件事的喔!」
  「嗯,當然。津場木茜,我們也不是特別為了你,而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我們將來的幸福,涉入津場木家的問題,找出解開詛咒的方法,對我來說應該也會增加未來的選項。」
  「……」
  「就是各取所需啦。你想要解除津場木家的詛咒,我們想要擺脫過往,打造美滿的未來。彼此在這件事上如果有能夠施力的地方,就互相幫忙,只是這樣而已,並沒有要勉強的意思,也並非一種義務。」
  馨揣測我的意圖,補充說明。
  阿水仍舊坐在檐廊嘿嘿笑著。
  只有津場木茜一個人,對於我們剛剛說的這些話,露出更加困惑的神情。
  「為什麼?你們以前不是妖怪嗎?不是因為像我這樣的退魔師而吃盡苦頭嗎?還遇上那種事情,現在為什麼……?」
  「你問為什麼……當然是因為這輩子一定要獲得幸福呀。」
  那是我們最大的目標。
  美夢般的期盼。
  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轍。阿水早已預見遙遠的將來,一直在努力準備著,我們自然不能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旁觀。
  
  
  那一天,巴郎先生在下午醒過來,我和馨放下心後就告辭津場木家。
  只有阿水說要再觀察一下巴郎先生的情況,獨自留在那個家裡。
  津場木茜似乎很在意我跟馨的提議,直到最後都緊繃著一張臉,但仍是禮數周到地在屋外目送我們離去。
  無可厚非呀,他肯定難以理解吧。
  為什麼我們會主動去管他的事呢?
  「我還是不喜歡退魔師,現在也……」
  「……我想也是。」
  「但是呀,津場木茜有恩於我們,我也不討厭他。而且,我不想讓阿水一個人背負那種覺悟。」
  我跟馨在回程電車上,斷斷續續地吐露真正的想法。
  「阿水明明是妖怪,卻一直在救助他應該很討厭的退魔師。雖然他說是為了賺錢,但肯定其實是為了守護現在的我們。」
  「啊啊,即使到今天……大家都還是對當時的事感到懊惱。水連是這樣,影兒、凜音也是……阿熊跟阿虎會一直畫漫畫也是出於這個緣故。當時的事,沒有人能夠忘懷。」
  「那麼,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呢?」
  「我能做什麼呢?」
  每個人的際遇、情況、決心在無垠時空中交錯向前。
  如果這一切具有意義,那肯定是──通向未來……
  模模糊糊地有這種預感浮現,內心翻騰不已。
  「差不多要到淺草了吧?得聯絡由理才行。不先決定好新年參拜的集合地點,到時淺草寺附近可是人滿為患。」
  「啊啊,由理今年也會帶若葉一起來吧?畢竟他爸媽太忙了。」
  「……欸,馨,關於由理的事。」
  我停下打訊息給由理的手,偷瞄了馨一眼,壓低聲音開口試探。
  「關於他的謊言。」
  「嗯?妳有什麼頭緒嗎?」
  「不,這或許真的是很荒謬的想法……」
  我有些遲疑。那個猜測僅僅是種直覺,應該跟馨說嗎?
  但在我說出口前,電車就抵達淺草站。
  「怎麼了?氣氛很奇怪耶。」
  我們下了電車,一從地下鐵走到外頭,馨就率先察覺不對勁,抬頭望向天空。
  已經徹底天黑了。淺草的傍晚。
  人潮洶湧,四周喧囂不絕於耳,畢竟今晚可是最多人會聚集到淺草的日子。
  但是我們察覺到的那股奇異氣氛,跟人多導致的熱鬧喧騰極為不同。
  「真紀,這個感覺……是隅田川。隅田川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快去!」
  「嗯,嗯嗯。」
  我和馨急忙直奔隅田川,發現了剛剛感覺到的奇異氣氛源頭。
  「這是……什麼……?」
  在隅田川的上空,有某個東西正在成形。
  隅田川的寬度約有兩百公尺。
  模糊的彩虹色氣流環繞的球型結界,飄浮在隅田川上空。
  那東西似乎在一點一滴、一點一滴地吸取隅田川的靈力,正逐漸變大中。
  剛形成的不穩定空間。簡直就像是有生命似地,偶爾還會脈動。
  「啊~隅田川要完蛋惹。」
  「那是怪物吧~一定是異形的卵~」
  「養分快速遭到吸取啊……」
  精力流失的手鞠河童們,虛脫般地浮在水面上。
  「那是狹間!誰在隅田川建造了一個狹間……」
  「附近路人完全沒有發現那個東西吧?我希望啦。」
  當然,能看到那種東西的只有靈力特別強大的人類。
  因此,只有一個少年從河的這岸,凝望著在隅田川上空形成的那個東西。
  「……由理?」
  那是由理,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好友。在他的腳邊,有許多剛從水裡爬上岸、頻頻發抖的手鞠河童。
  但由理的樣子不太對勁,神情極為恍惚。
  而且他的狀態似乎正劇烈變動著,看起來相當不穩定。
  「由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跑到他身邊後,他緩緩地回頭望著我們。
  這是……由理?
  由理四周的氣息跟平常不同,讓我們大受衝擊。
  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外表確實是由理,可是有什麼地方,感覺起來卻非由理。
  「你們……對不起……」
  他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道歉。
  即使我們不了解發生什麼事,也立刻領悟事態十分嚴重。
  「由理,振作一點,你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嗎?」
  我抓住由理的手臂,搖晃著看來無比脆弱的他。
  「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麼事,由理,我們都不會拋下你。所以,告訴我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你的……氣味變得跟妖怪一樣呢?」
  我和馨早在剛才就發現由理的改變。
  他已經不是人類。
  他身上散發出妖怪的靈力,身為一個妖怪站在我們眼前。
  「難道,你從一開始……這就是你的『謊言』嗎……?」
  馨壓低聲音詢問,雙眼越睜越大。
  我也終於替之前的懷疑找到答案。
  「馨、真紀,過去我一直在說謊……我是個騙子。」
  如雪花般的羽毛不知從何處飄落,輕撫過臉頰。
  由理散發著明月般的皎潔光芒,悲傷地微笑,那道身影太過美麗,確實已經不可能是人類。
  
  「我並非死後又轉生為人類。我根本不曾死去,從千年前到現在一直是……妖怪『鵺』。」
  
  除夕當天的淺草。
  月亮從點亮燈的晴空塔另一頭注視著我們。
  為什麼至今都沒有發現呢?明明很清楚他可是被讚頌為喬裝天才的鵺。
  不,該說正是因為如此吧?
  他不光是模仿外貌,連細胞、血液、氣質──就連散發出的氣味,都完美地化為人類。根本不可能在我和馨面前露出馬腳。
  更何況,自從在幼稚園重逢以來,我們就對三人是一同長大這件事一直深信不疑。
  
  
  
  
  〈裡章〉由理,美夢的盡頭
  
  
  我的名字是……繼見由理彥。
  「……」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地迎接早晨的到來。
  離開被窩,脫下當睡衣的和服,換上平常打扮後,再將棉被折好收進壁櫥,接著走出房間前往客廳。
  媽媽和爸爸都在那兒,才剛弄完早餐。
  雖然我們家經營旅館,但由於早上爺爺奶奶會待在旅館裡,所以這段時間爸媽兩人通常能一起待在客廳。
  「早安,由理彥。你今天也很早耶,現在明明放寒假。」
  「早安,爸爸,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呀。」
  他坐在客廳餐桌前,一邊啜飲咖啡一邊看報紙,我笑著和他打招呼。
  爸媽一年到頭都十分忙碌,能夠好好講話的時間就只有早上。
  所以我才早起。
  「今天應該會很忙呢,也有要去淺草寺新年參拜所以來住我們家的客人。」
  我從待在廚房的媽媽手中接過早餐和咖啡後,在爸爸對面坐下。
  「是呀,畢竟今天可是除夕,淺草每年的大日子。每家店都使出渾身解數,我們也不能輸喔。」
  「我也去幫忙吧?」
  「不用,不能連年底都讓小孩子工作。難得你今天沒有任何課程,好好放個假。再說,和天酒跟茨木一起跨年比較好玩吧。」
  「嗯……可是今年開始,我會不會變成電燈泡了呀……?」
  我下意識地喃喃自語。爸爸聽了,耳朵動了動。
  「咦……那兩人什麼時候在一起啦?這件事我怎麼沒聽說,快告訴我。」
  「爸,你真的很愛這種話題耶。」
  「哈,青梅竹馬的三人,我可是一直很擔心你們會不會發展成三角關係……由理彥,你去淺草寺新年參拜時,也拜託神明給你找個可愛的女朋友喔。」
  「爸,不用你多管閒事啦。話說回來,我們才不是三角關係……」
  我一邊喝咖啡,一邊冷淡回答。不過我很喜歡像這樣跟爸爸閒聊。
  他外表看起來像位成熟穩重的紳士,卻常常開玩笑,很風趣。
  他充滿青春活力,爽朗又有親和力,是因為做服務業的關係嗎?
  「由理彥,晚上會冷,去新年參拜時要穿暖一點。你常常都穿太少。啊,你帶暖暖包去吧,順便也帶他們兩個的份,反正家裡多的是。」
  吃完早餐後,媽媽一早就開始操心我晚上要去新年參拜的事,從剛剛就一直在客廳櫃子裡翻找,拿出數量眾多的暖暖包。
  「不用了,媽,不用啦。妳以為我是第幾次參加人擠人的淺草寺新年參拜呀。話說回來,真要貼這麼多暖暖包會熱死吧。」
  她「嘿」一聲,作勢要把暖暖包貼到我背後,我俐落地轉身閃開。
  「討厭~由理彥有時候就會這樣默默反抗!」
  「我的年紀正值反抗期喔。」
  「但你平常比媽媽還要沉穩多了。」
  「喂,老公!」
  媽媽憤慨地抗議,但那無損於她溫柔的女人味。
  家世良好的大小姐,溫和大方又我行我素,但總是信任自家小孩,毫無保留地用溫暖愛意照料我們。
  「但由理彥現在真的變得好穩重呢,明明小時候老是做些調皮搗蛋的危險事,讓我們傷透腦筋。那段時間好像假的一樣。」
  「……我有嗎?」
  「若葉以前身體不好,媽媽又慌慌張張地靠不住,所以你才認為自己身為哥哥,得振作一點吧?」
  「喂,老公!」
  「……」
  爸媽都幸福地笑了。
  他們是我重要的恩人,我不願讓他們傷心。
  「若葉今年也會吵著要跟哥哥一起去新年參拜嗎?是說,有你在就沒問題。欸,由理彥,差不多該去叫若葉起床了吧?放假時,如果你沒去叫她,她不曉得會睡到幾點呢。」
  「嗯,好呀,媽。」
  「啊,午餐我也煮好了,你們兩個就自己吃吧,我們該去鶇館。」
  「好。」
  那是與家人一同度過,理所當然卻又無可取代的早晨。
  然後,我為了叫妹妹若葉起床,走出客廳。
  通往若葉房間的走廊牆壁上,陳列著好幾幅裱框的名畫拼圖。
  〈奧菲莉亞〉什麼時候會加入這個行列呢?
  「若葉、若葉,起床了。」
  我一如往常地敲響她的房門,想要叫醒她。
  但等了半天都沒人來應門。雖然妹妹確實不好叫醒,但情況似乎有點奇怪,房間內傳來喀噠喀噠的聲響。
  「……若葉?」
  我內心泛起不好的預感,慌忙打開房門。
  一陣寒風撲面而來。
  現在是深冬,房間窗戶卻開著,風勢將窗簾吹得飄來盪去。
  堆得像小山高的書本,拼到一半擺在地上的〈奧菲莉亞〉拼圖。
  剩下的拼圖片如花瓣般散落一地。
  腳邊也有一片,我想也沒想就彎腰撿起。要是弄丟就糟糕了。
  「……嗯。」
  若葉醒了過來,坐起身。
  但她的模樣有點奇怪,非常恍惚。就算是還沒睡醒,臉色也太差了。
  「若葉,妳怎麼了!」
  就算我衝過去向她搭話,她也不回答。
  眼神空洞,身軀冰涼。
  一開始我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但不對。
  若葉的額頭上,有一顆花朵形狀的痣。
  「這個……是……」
  我曉得。雖然親眼看到是第一次,但以前曾經聽說過。
  這是「蝕夢」的痕跡。
  啃噬夢境的妖怪,從下級到上級有好幾種,這個是……?
  「拔──庫~?」
  這時,床底下鑽出某個生物。
  我慢慢離開床邊,緊緊盯著那個小東西。
  鼻尖很長,毛色獨特、黑白各半的野獸──是大陸的妖怪「貘」。
  「是你嗎?就是你對若葉……到底是從哪裡跑進來的?」
  怎麼會?我竟然沒發現有這麼危險的妖怪跑進屋裡。
  這隻貘或許是無意識地,徹底將自己身為妖怪的氣息消除得一乾二淨。
  簡直……就像我一樣。
  「不過,真抱歉,你太危險了。」
  我朝那隻貘伸出手。這短短一瞬間,體內妖怪的無情本性驀地淹沒我的理智,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我現在就要宰了這隻野獸。
  「哥哥!不可以!」
  這時,若葉突然驚醒,從床上跳下來。
  她一把搶過我拎高的那隻貘,緊緊抱在胸前。
  這樣呀?若葉已經看得見這傢伙了。
  「哥哥,你剛才是打算做什麼?」
  若葉的聲音在發抖。現在的這個我,讓她害怕嗎?
  「……若葉,把牠交給我。」
  「你想對牠做什麼?」
  「把牠帶走,帶得遠遠的,讓牠不能再害人。」
  「不、不可以。牠受傷了。現在丟下牠不管,牠會死的!」
  「但牠非常危險。這一點,妳不曉得吧?」
  「沒這種事!牠很乖,才不會做壞事。哥哥,你看得到牠吧?你跟牠一樣吧?那你不是更應該保護牠嗎!」
  「……若葉。」
  若葉發現了。我看得見,而且,我是……
  「欸……哥哥,你是什麼?」
  「……」
  「為什麼你不是人類呢?」
  「……」
  「哥哥,為什麼你會在這個家裡呢!」
  若葉接二連三的問題,成了業力交疊的言靈。
  讓我的謊言,讓我那層喬裝的外皮,漸漸剝落。
  沒錯,就像妳說的。
  我不是人類,是自某一瞬間開始,混進這個家的非人生物。
  妖怪,妖獸……怪物。
  「嘻嘻嘻,事情變得真有趣呢,鵺。喬裝的天才竟然一直都沒發現,自己早就被妹妹看穿真面目。」
  窗邊傳來某個聲音。是茨木童子以前的眷屬──凜音。
  他躍進若葉的房間,臉上掛著詭異的笑。
  「鵺,你輸了。你從一開始就被她看破手腳。」
  「……凜音……為什麼,你會……」
  「偶然真的是很不可思議呢,鵺。這個小女生明明跟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是『玉依姬』的體質。我稍微調查過了,繼見家似乎原本就有這種血統。」
  若葉困惑地複述:「玉依姬……?」對這個陌生名詞顯得很在意。
  「住口,凜音……不要再說了。」
  不准再說出更多會傷害若葉的話。
  「好喔,我也不是不能了解你在擔心什麼。畢竟她是玉依姬的話,可是會讓各方妖怪盯上。但不管你怎麼設法保護她、把她藏起來,她的力量都已開始覺醒了,並且慢慢察覺到各種事情……這是當然的呀,她又不是你的洋娃娃。」
  「……」
  「貘只有吃過一次她的夢境,現在正打算釋放那股力量。為了實現自己的救命恩人──這個小女生的願望。」
  「……若葉的……願望?」
  我緩緩將目光轉向若葉。
  她一瞬間露出困惑的神色,但下一刻就緊緊抿住唇,表情像是心中已有所覺悟。
  那已經不是我稚氣又柔弱的妹妹。那副神情,已經是個有自我主張的成人。
  「繼見若葉,妳想知道吧?你哥哥的真實身分。」
  「……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想了解哥哥的事!」
  若葉懇切的神情、意志堅定的話語,讓我的心臟撲通直跳。
  「所以……我願意把自己的夢獻給貘!」
  那句話是一種咒語。
  當她誦念完畢的同時,若葉抱在懷中的那隻貘大聲嚎叫,綻放出七彩光芒。
  若葉因而失去意識,陷入沉睡。
  我也因為那道光的衝擊而無法動彈。
  凜音乘隙將熟睡的若葉和貘抱起,從窗戶跳出去。
  「若葉!」
  「這個小女生暫時由我保管。來呀,只要來追她就好,來夢世界的盡頭。但也要你能下定決心承認自己的謊言,把『真名』告訴你妹妹。」
  「……」
  我為了追趕兩人,連外套都沒穿就從窗戶跳到屋外,四處搜索他們的氣息。
  在哪?到底去哪裡……?
  「由理彥,你怎麼慌慌張張的?」
  那時,剛好被在鶇館入口打掃外頭環境的媽媽看見,她出聲關切,我不禁雙肩一顫。
  「你已經要出門了嗎?穿這麼少會感冒喔。我剛剛不是才叫你要穿暖一點?」
  我非常著急,但媽媽一臉擔心,我不得不停下腳步。
  全身微微顫抖。沒其他辦法了。
  「你看,果然會冷吧?我看一下,玄關應該也有貼式暖暖包才對。」
  「等、等一下,沒關係,我沒關係啦……媽媽,我一定會把若葉救回來。」
  「……由理彥?」
  媽媽似乎發現我的模樣不太對勁,轉向我問「你沒事吧」,雙手輕輕包覆住我因寒風而凍僵的臉頰。溫柔的媽媽。
  湧上心頭的滾燙情感,緊緊堵住我的胸口。
  下一秒,我溫柔地抱緊媽媽。
  「沒關係,沒關係的喔,媽媽。只是,我……」
  
  並不是,妳真正的,兒子。
  
  「喂,由理彥,你幹嘛呀?」
  爸爸也從身後走過來。
  他見我穿太少,便脫下自己身上罩著的外套,打算披到我肩上。
  「爸爸,沒關係喔,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一直以來,謝謝你。」
  「……」
  對於我莫名其妙的發言,爸媽臉上都露出不安的神色。
  但我已經從他們身邊慢慢走開,轉身跑遠,沒有再回過頭看爸媽一眼。
  我將以「繼見由理彥」的身分生活至今、無比重要的溫暖避風港拋在腦後。
  為了替最疼愛的妹妹,還有她的家人,奪回平和安穩的日子。
  還有,為了讓妹妹……認識真正的我。
  
  
  「怎麼會這樣?那隻貘用吃下的若葉的夢當材料,建構了狹間嗎……?」
  我追趕妹妹和凜音的行蹤,跑遍淺草各地一直找到傍晚,終於在隅田川看見那個東西。
  飄浮在隅田川上空,彩虹色的扭曲球體。
  那是馨最擅長的結界──狹間。那是貘建構的嗎?
  不,建構的人恐怕是凜音。
  他是還在記恨之前京都晴明神社的事嗎?不,他不是那種人。
  那傢伙的目的只有一個,想必是為了和真紀對決,才利用了若葉。
  但若葉也是自己決定要借助貘的力量,答應了凜音的提議。
  她肯定是在更久以前就發現我的事,一直渴望知道事實吧。
  可是,一旦……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我就……
  「由理!」
  熟到不能再熟、老交情的好友們呼喚我名字的聲音響起。
  真紀和馨跑了過來。
  剛在隅田川上空形成的那個狹間,馨一定也感受到它的靈波。
  他們盯著我,神情十分詫異,肯定發現我身上靈力的氣味已變得不同。
  「馨、真紀,過去我一直在說謊……我是個騙子。」
  是的。我跟他們有根本上的差異。
  從一開始就截然不同。
  他們從人類化為妖怪,死後又再度變回人類。
  但我只是在某個特定條件下,完美地喬裝成那個人物,一次也不曾真正成為人類。
  「我並非死後又轉生為人類。我根本不曾死去,從千年前到現在一直是……妖怪『鵺』。」
  真紀和馨的表情極為震驚,張口結舌地愣在原地。
  這是當然的。
  他們一直認為,自從這輩子重逢以來,我們三人是按照相同速度一起成長,一起在這次的嶄新人生中並肩創造了無數回憶。
  我太過分了,這是背叛吧。
  結果,我只是嘴上說自己和你們相同,假裝分享各種經歷罷了。
  就連在你們面前,我也從不曾卸下偽裝。
  我害怕,如果我向你們坦白自己是妖怪的事實,就沒機會待在你們身邊。沒辦法待下去吧……
  「真紀、馨。」
  然而,我卻開口依賴他們。
  「幫幫我……」
  對一直被我蒙在鼓裡、遭我背叛的那兩個人。
  「若葉……若葉被帶進那個狹間裡。都是因為我一直偽裝成人類、偽裝成她哥哥害的。她……明明我很清楚,這種事一定會擾亂若葉的人生……」
  我怎麼會這麼愚蠢?
  在請求原諒之前就先求助。居然是先說出這種話。
  可是……
  
  「「我們當然會幫你啊!」」
  
  兩人異口同聲地一口答應,一臉像在說「廢話!」的生氣表情朝我逼近,我忍不住縮起上半身朝後仰。
  真紀和馨一把抓住我,將我拉近他們。
  然後,三個人的頭靠在一起。
  「你是妖怪又怎樣?對我們來說,由理就是由理!說什麼騙子啦,我們是絕對不會這樣說你的!」
  「對呀。你對我來說是無可取代的知己。我們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就是好朋友。連我們都一直被蒙在鼓裡,真該稱讚你實在名不虛傳呢。」
  實在難以想像,這是過去惡名昭彰的那個鬼說出來的話。
  如此炙熱、灼熱……又直接有力的話語。
  明明被欺騙,兩人卻完全沒想要責備我。
  真厲害。清楚展現了彼此氣度的差異。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句話是多麼令人安心,讓我獲得救贖。
  「謝謝,謝謝你們。」
  
  我一直以為如果謊言被揭穿,我就再也無法待在你們身邊。
  可是,我仍然擁有你們。
  就算將要失去寄生的宿主,我也不再害怕了。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2

  第六章 揭穿謊言的夢世界
  
  
  由理,你珍視的人,我一定會出手相救。
  難以坦白的謊言,我也曾經有過。但那時你不也一如往常地溫柔對待我嗎?
  我,還有馨,喜歡你、珍惜你的程度,是連謊言都能跨越的喔。
  我們絕對會站在你這邊,一直支持你。
  絕對不會說你是騙子。
  
  「若葉把那隻從中國被抓來、名叫『貘』的妖怪,藏在自己房間裡。從隅田川逃到淺草的那隻外來種,很有可能就是這隻貘。」
  「……貘,啃噬夢境的妖怪。我雖然聽過,但從來沒看過。」
  由理說明完目前為止的情況後,我們開始討論接下來的計畫。
  無論如何,必須要把若葉從那個狹間中救出來。
  「馨,拜託,要面對未知的狹間,我需要你的眼睛和力量。」
  「沒問題,狹間的部分交給我。」
  「真紀,妳在這裡等比較好。凜音大概在那個狹間裡,他肯定等這種好機會很久了,或許會出手取妳性命。」
  「你在說什麼!要是凜音在裡面,我更應該要進去呀。他跟若葉的事情也有關吧?我要去狠狠教訓他一頓。」
  隅田川的上空,那個狹間膨脹得相當巨大,像一顆彩虹顏色的氣球。
  有多少人注意到那個東西呢?生活在淺草的妖怪們,現在想必嚇壞了。
  「不過要是我們都離開這裡,就沒人處理這個狹間對外界的影響了,該怎麼辦才好……」
  「有我在喔!」
  這時背後傳來一道聲音。
  我們回過頭,見到大黑學長以盤腿坐姿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不,應該說是淺草寺的大黑天大人才對!
  「我覺得奇怪就過來看看,結果居然在值得慶賀的除夕夜,出現這種奇怪的龐然大物。這樣不行!這種事不值得慶賀!我這個淺草寺大黑天,會保護來淺草的所有人類。」
  「喔喔……」
  太可靠了,不愧是淺草的神明。
  「可是沒關係嗎?大黑學長,今天淺草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吧?」
  「淺草寺的主神是觀音,裡頭也供奉了其他很多神明。我跑來這邊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啦,這種日子更是該好好保護淺草的居民。不過,我的影響力只能在隅田川的這半邊發揮作用,因為再過去就算是墨田區……」
  「神明的勢力範圍也是按照行政區來劃分嗎?」
  以隅田川為界,淺草所在的這一側是台東區,有晴空塔的那一側是墨田區。聽說如果兩區是在陸地上相鄰,這條界線就會模糊一些,但中間隔著這麼大一條河,就成了一條明確的界線,影響力會硬生生消失。
  「那麼保護墨田區那一側的事,就由我來跟本所總鎮守的牛嶋神社提看看。牛嶋神社的牛御前大人應該會願意接下這個任務。」
  在這關鍵時刻突然現身的是,西裝打扮、長相凶惡的淺草地下街大和組長。
  「喔喔,正確答案,大和,你難得頭腦這麼清楚耶。」
  「啊!不要靠過來啦,大黑天大人。」
  大黑學長欣喜地搓揉組長的頭髮。
  「哇哈哈,你也要把皮繃緊,好好跟牛鬼那個虐待狂女神低頭呀。那個女神最喜歡看你趴跪在地上呢。」
  啊啊,組長受到淺草神明的職場霸凌,原本往後梳得服服貼貼的整齊油頭變得凌亂不堪……不過我們愛莫能助。
  接著,大黑學長將目光轉向由理。
  「事情就是這樣,由理子。外頭的事你就不用掛心了,專心把妹妹救出來吧。還有,那之後的事情……我也會想想辦法。」
  「好,大黑學長……不,淺草寺大黑天大人。」
  聽聞大黑學長那像是看透一切般的慈祥話語,由理深深一鞠躬。
  「那麼大家,走吧。」
  「走。」
  「嗯。」
  我們幹勁十足地要去那個狹間是很好,可是……
  「所以咧?那東西飄在半空中,我們是要怎麼過去?」
  從一開始就像這樣搞笑,我們根本是搞笑三人組。
  「這種時候就是我登場的時刻了!」
  「影兒!」
  在絕妙時機趕來的是影兒。
  他大概是發現隅田川的異象一路跑過來,現在正大口喘著氣。
  懷裡還抱著悠哉舔棒棒糖的小麻糬,一定很重吧。
  「我變回八咫烏的模樣,送各位過去……呼、呼。」
  「你剛剛是拚命跑過來的吧?影兒,謝謝你,你真棒。」
  影兒雖然已經精疲力竭,但還是擠出最後一絲力氣,變身為巨大的八咫烏。
  擁有三隻腳和勇猛的漆黑羽翼,自神話時代就存在的神鳥。
  「喔喔,平常小不點一個,但這副姿態還是那麼威猛耶。」
  馨不由得出聲讚嘆。那副姿態就是如此美麗又高貴。
  那麼,出發吧。我們坐上影兒的背,朝飄浮在空中的彩虹色狹間飛去。
  狹間的表面,七彩濃霧呈波浪狀流動,密度相當高。我們隨便找個地方試圖衝進那層霧,但立刻被彈出來。
  馨將注意力集中在「神通之眼」,終於從這個巨大狹間的表面,找到一個小小的破綻。
  「要進去有點太小,但只能瞄準那裡破壞。真紀!準備好染血橡實爆彈!」
  「好。」
  我朝著馨指出的那個破綻,使勁將染血橡實爆彈丟過去。
  很好,砰!
  「唔哇。」
  爆炸的那一點,看起來像是原本有無數拼圖片鑲嵌在那兒,現在則變成一個巨大漩渦,將我們吸進去。
  我手上依然抱著小麻糬,不禁緊緊閉上雙眼。
  
  「……嗯?」
  啾啾啾啾啾……傳來小鳥的叫聲。
  我睜開眼睛,發現眼前是被巨大樹木、花朵和菇類所圍繞的一座森林。
  低頭看向腳邊,是一條拼圖模樣的紅磚道,此地的世界觀似乎是童話世界,非常可愛。
  「這裡是怎麼回事?這個狹間超童話的耶,還有巨型植物。」
  「不,應該是我們太小吧?這就是手鞠河童眼裡看到的世界呀。」
  不是講小矮人眼裡看到的世界,而是說手鞠河童眼裡看到的世界,我們實在是徹頭徹尾的前妖怪。
  「!」
  喔呵呵、啊哈哈──竊竊私語的嬉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令人不寒而慄。
  周圍的植物在對我們說話,那些聲音乘著微風飄進耳裡。
  「嘻嘻,真難得,居然有人類。」
  「這裡是人類文明毀滅後,由植物支配的世界。」
  「……」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
  「嗯……聽起來像是神祕的絕望鄉設定,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樣說起來,若葉有時候會說她作惡夢,夢到自己在一個沒有人、長滿各種植物的世界裡徘徊。大概是這個原因吧?而且,這個狹間的其他層面也表現出若葉的喜好,像是拼圖。」
  「哦,原來如此,畢竟狹間就是會反映出主人的喜好和思想。」
  這樣呀,我明白建構這個狹間的元素和世界觀了。
  「最好去找水晶宮喔。」
  「那是奧菲莉亞沉眠在水中的地方。」
  「不過要獲得進入那裡的權利,得先打倒騎士和守護獸……」
  伴隨著沙沙作響的風聲,那些植物的低語聲又飄過來。
  還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奇幻設定……
  「欸,水晶宮是什麼?」
  「是說,奧菲莉亞又是哪位?」
  我跟馨可是純正日本妖怪,完全無法進入狀況,腦中滿是問號。
  「水晶宮……搞不好是若葉平常照料那些植物的陽光房。奧菲莉亞應該是拼圖的緣故,我送了米萊的畫作〈奧菲莉亞〉的拼圖給她當聖誕禮物。」
  「啊,有個女人浮在水上的那個呀。」
  「之前有一陣子常在畫展的海報上看到嘛。」
  由理嘴裡一邊嘟噥「這種說明方式實在是非常沒有情調耶,但就是那個……」,一邊點頭。
  「我想,若葉應該就是在那個稱為水晶宮的地方。」
  「奧菲莉亞指的就是若葉嗎?」
  「大概。不過奧菲莉亞代表的是死亡……如果若葉的夢境被這個狹間吞噬得一乾二淨,或許她就會死。」
  由理一臉擔憂地繼續說:
  「狹間是需要龐大能量的結界術,我們得趕快救出若葉,然後解除這個狹間,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馨也神色凝重地將視線瞥向旁邊。
  「馨,你能夠解除狹間吧?」
  「嗯,但要先調查一下這個狹間,施展必要術法。」
  「你應該也能找到若葉現在人在哪裡吧?」
  「我現在就來干涉這個狹間找找看。」
  馨立刻瞇細自己擁有的「神通之眼」,揚起手在空中一劃。
  「狹間情報,解鎖。」
  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手橫向滑動。
  頓時,半透明的顯示畫面接二連三出現在半空中,上頭展示了建構狹間時使用的陣法,還有古老妖術記號。
  這是以靈力製作出的「靈紙」。馨的「神通之眼」盜取被施展在這個狹間的指令後,自動顯示在靈紙上。
  有點像是用電腦駭進別人的系統那樣。
  馨各給我和由理一張這個靈紙。他說只要看上面,就能曉得狹間的構造、素材、強度和靈力流動等資訊。
  「原來如此,構成這個狹間的素材,主要是遭貘啃噬的若葉『夢境』,還有她所栽種的『植物』。能讓狹間穩定的金屬成分很少,這一點讓人有些擔心……」
  「哦,看這個就能知道很多事情耶。」
  真不愧是馨。一扯到狹間的事,他的可靠程度真不是蓋的。
  最近,過去酒吞童子擁有的「神通之眼」開眼了,所以他能使用的術法大幅增加。馨也在不少千年前創造出的術法上,融入了這一世習得的知識加以改良。
  「你們看,能量是從狹間中的這個點,透過植物根部,供給到狹間的各個部分。換句話說,核心就位在這裡。」
  「馨,那裡就是水晶宮嗎?」
  「八九不離十。不過距離很遠。我們現在位在上層,得先找到可以下到中心層的路。」
  「啊~簡直是一座迷宮嘛。」
  「真紀,這個狹間可是一座夢幻的地牢喔,千萬要留神應對……以上。」
  現在不是悠哉的時候,在馨的帶領下,我們在這個以狹間為名的未知地牢中前進。
  這裡跟我至今進入過的狹間都不同,空間設定是少女的浪漫夢境。
  巨型花朵會朝我們說「午安」、「哈囉」、「要不要喝杯加了花蜜的熱茶呀」,出聲引誘我們。這真是不可思議。按照由理的說法,開在這裡的所有花朵,全都是若葉種在陽光房裡的品種。
  「若葉可以察覺到植物的感受。她能順著那個直覺,不管現在是什麼季節,都讓自己種的花兒綻放。」
  「那不就是玉依姬的人材嗎?也就是說,她擁有巫女體質。」
  「嗯,是呀。」
  這樣……這樣一來,由理,不是跟你身為藤原公任時,你女兒的體質相同嗎?
  難道是因為如此,由理才一直待在若葉的身旁嗎?
  「那、那個,茨姬大人。」
  「嗯?影兒,怎麼了?」
  「那裡有一隻奇怪的妖怪……」
  變成小烏鴉後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影兒,伸出單邊翅膀向前指。
  在巨大的蜂斗菜下方,有隻黑白色的小野獸正不住顫抖。
  「拔、拔──庫~~」
  哎呀,真惹人憐愛耶。
  牠的大小跟小麻糬差不多,但鼻子比較長,跟大象有點像……
  小麻糬可能是感到親切,便朝那隻野獸走近,好像想跟牠交朋友,「噗咿喔」地伸出翅膀想跟對方握手,卻被那隻渾身戒備的野獸咬了一口。
  「噗咿喔喔喔喔!」
  小麻糬痛得在地上打滾,影兒含淚大喊「小麻糬~~」,奔去救他。
  「那隻……應該就是貘吧?」
  「而且牠脖子上還掛著牌子寫『守護獸』……」
  確實,剛剛乘著微風飄進耳裡的植物低語說,若想進去若葉沉睡的水晶宮,必須先打倒「騎士」跟「守護獸」。也就是說,這隻貘是必須打倒的對象之一──守護獸。
  我們三人心領神會地朝彼此點點頭,一齊朝那隻野獸撲去,想要抓住牠。
  但貘也是拚上性命,像個逃跑的小孩,邊狂叫「拔──庫~~」邊在我們手臂間的縫隙穿梭逃走。
  混帳貘!看起來傻愣愣的,跑得倒是很快嘛!
  「……嗯?」
  這時,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從遠方傳來地鳴。
  「喂,像是會出現在某水管工人遊戲裡的食人植物,從後面成群結隊地衝過來了!」
  「咦咦咦咦咦咦!」
  啪喀、啪喀,長滿銳利尖牙的食人草莓,像是打算把我們咬爛似地,嘴巴一開一闔,以驚人速度跑過來。
  情況變化速度太快,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但如果沒能順利跟上事態發展,立刻就會死翹翹了。
  明明是個夢幻的狹間,卻並非容易生存的世界呢。
  「是要排除侵入者嗎?要是被那東西吃掉,大概就是死路一條。」
  「真紀,妳的染血橡實爆彈呢?」
  「還有最後一個!」
  好,我將最後的希望──最後一顆染血橡實爆彈使勁丟出去,食人植物們大爆炸。
  燒得這般旺盛的熊熊營火,也不是隨便就能看到呢!
  「啊~~哈哈哈!你們以為能夠贏過淺草的無敵女英雄茨木真紀大人的超強火力嗎?我要把你們做成草莓果醬,每天早上塗在麵包上吞下去!燒吧~~燒吧~~」
  「真紀得意的笑聲整個停不下來耶。」
  「說什麼果醬,看起來都要燒成木炭了……」
  但這場爆炸似乎太過劇烈。
  腳下的地面驟然扭曲歪斜,拼圖片形狀的紅磚道匡啷匡啷地崩解。
  「咦、咦、咦?」
  「要掉下去了!」
  不,這不是掉下去,而是被崩毀的地面吸進去,因此就連烏鴉形貌的影兒都逃不過。
  我們就這樣摔進漆黑的地底世界之中。
  
  
  「──啊。」
  等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在一座像是於遙遠過去就遭世人遺忘的古老聖堂中。
  從牆壁與天花板上的莊嚴彩繪玻璃,透進色彩繽紛的光輝,灑落在這座廢墟內。
  我躺在聖堂的祭壇上,全身都是玫瑰花瓣。
  「咦?為什麼我會穿著這種輕薄的白洋裝?」
  適合聖堂的清純聖女風格,到底是誰的喜好呢?
  「咦?馨和由理都不在,還有影兒跟小麻糬也是!」
  我以四肢爬到祭壇邊緣,戰戰兢兢地探頭窺探下方,但果然一個人也沒瞧見。他們沒有掉到這裡!
  不知為何,這裡只有我一個人。
  「歡迎光臨,茨姬。」
  這時傳來喀噠喀噠的皮鞋聲,從聖堂深處的陰影走出一個男人。
  是我之前的眷屬──凜音。他瞇細雙眼,嘴角掛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凜,是你招喚我來這裡的嗎?」
  「是呀,茨姬,藉著利用繼見若葉。」
  「你以為這樣說就能激怒我嗎?但你主動承認這種事時,通常事情並非如此吧。」
  我身手俐落地從祭壇下來,白洋裝裙襬翻飛搖曳,踏下最後幾階石梯。
  我赤腳踩在地面茂盛盤繞的荊棘上,一步一步朝凜音走去。
  「凜音,是你把若葉關在這裡的嗎?不,不是吧。我是不曉得你在哪裡認識若葉,但這個空間能感受到若葉強烈的意志,就像是願望一般。」
  「呵呵,正如妳所想。我只不過是幫忙構築狹間罷了。那個小女生自己把夢獻給貘,刻意把自身關在這裡,等待哥哥帶著真實答案來接她。」
  「真實……嗎?不過,若葉有可能會因此而死。」
  「那是理所當然的吧。要獲得自己渴望的事物,就必須要有相對應的覺悟。那個小女生擁有那樣的決心。」
  「……」
  我皺起眉頭,腦海中閃過無數念頭。
  不過,這件事是他們兄妹倆必須自己決定的事。
  要說有什麼我能做的,就只有從旁協助他們找出能夠接受的結論。
  「話說回來,凜,你是這個狹間的騎士嗎?」
  「啊?騎士?」凜音不屑哼笑,傻眼地回答:「之前也有個傢伙講過同樣的話呢。」
  我搞不清楚他的意思,不過……
  凜音的臉色比平常還要蒼白。
  「若葉似乎在一個叫做水晶宮的地方,聽說想救她,必須先打倒『騎士』和『守護獸』。既然你說你是騎士,我就要在這裡打倒你。」
  凜音聽了,雙眼微微閃出光采。
  「好啊,求之不得。」
  他臉色依然蒼白得好似需要補充鮮血,卻仍出聲贊同。
  這傢伙真的是很熱愛戰鬥。
  「你雖然是騎士,卻連個坐騎都沒有耶。」
  「馬嗎?一定要有馬才能當騎士嗎?」
  他表情認真,一副真的要去找匹馬來的模樣。我搖搖頭說:
  「算了,外觀應該沒差,乍看之下也像是一位銀髮騎士……那麼,一決勝負吧,凜音。」
  「要是我贏了,茨姬就是我的眷屬。妳有異議嗎?」
  「你從之前就一直提這件事呢。好呀,可以。但要是我贏了,就要你……嗯……對了,告訴我關於那隻『貘』的事情。」
  「哼,可以。」
  接著,他將插在腰際的刀,遞了一把給我。
  我將凜音給我的刀拔出刀鞘。閃著柔和光芒的銀白色刀刃上,映照出我那雙晃動著赤紅色靈力的眼睛。我閉上雙眼,接著……
  「來吧,一決勝負!」
  茨木真紀VS凜音!
  雖然沒有響徹雲霄的銅鑼聲,但刀刃相交激盪出的火花,妝點了我們這場戰役的開幕。
  凜音的刀法依舊乾淨俐落,憑著自信與技術,不停施展針對茨姬所策劃的凌厲攻勢。
  「呵呵……凜音,真有一手耶,全都朝我的弱點進攻。」
  「當然,我早就看穿妳的刀路。」
  金屬撞擊聲在聖堂產生巨大回聲。
  凜音俐落劃過的刀鋒才像是擦到我的脖子,我就輕巧一旋身,在長髮遮掩下突如其來地給他一擊,卻被他閃了開來。
  在遙遠的過去,千年以前,我們也經常像這般比劃。雖然以比劃來說,那股「殺意」倒是過於真實了。
  不過,我一次都不曾輸給他。
  原因並非是凜音比較弱,只是,他……
  「欸,凜音,一邊打一邊講就可以了。告訴我,你跟若葉是怎麼認識的?」
  「我只是在追那隻貘,途中剛好遇上繼見若葉。那隻鵺化為人類混進一般家庭裡,我想事情可能會往有趣的方向發展。」
  「騙人,難道你早就發現由理還是妖怪嗎?就連我都一直沒有發現耶……凜,你果然很厲害。」
  我真誠地稱讚他,結果凜音臉色一變,莫名惱怒起來。
  他和影兒與阿水不同,從以前就不喜歡被稱讚,這也是凜音的特色。
  這種時候,他的刀法會微微變得凌亂。
  我們講話的同時,手裡仍是忙著持刀互砍,以性命相拚。
  「哈,一切都是那隻鵺太傲慢造成的結果。欸,茨姬,話說回來,妳覺得真正的繼見由理彥跑去哪裡?」
  「真正的……繼見由理彥?」
  「沒錯。那個家裡直到某個瞬間之前,確實有個名叫繼見由理彥的長男存在。但是鵺為了混進那個家,把真正的繼見由理彥吃掉了。」
  「……」
  我不禁睜大雙眼,連眨都不眨一下。
  由理──不,鵺把真正的繼見由理彥吃掉了?他吃了人類?
  「不、不可能……但是……」
  這樣一來,那般精巧的喬裝技術也就能說得通。
  畢竟他和若葉身上確實有兄妹的氣味在。我一直認為,那是從相同父母身上獲得的、在體內流動的血液氣味。
  如果是吃了人類,將人類肉體的各種資訊轉化為自己的喬裝之術……
  「繼見若葉明明知道自己哥哥並非人類,卻仍是將他當作兄長愛慕,我一直覺得她有點可憐。就因為想要了解哥哥,那個小女生可能會因此失去他。」
  我並非不清楚真面目遭到揭穿後的妖怪末路。
  多年來都沒能發現由理的真實,我實在對自己很生氣。
  但那個家……由理肯定,已經……不能……
  「!」
  在我陷入自己的思緒時,凜音乘隙攻擊我的後背。
  「結束了,茨姬,是妳輸了!」
  他打算揮出決定勝負的一擊,可是──
  「真的是這樣嗎?」
  我揚起嘴角,用腳尖咚咚踢了原本腳踩的地方。
  下一刻,一直赤腳踏著的荊棘,突然彈離地面,高高圍繞住凜音。
  凜音沒注意到我剛剛一直是赤腳。趁著邊戰鬥邊談話時,我在這一帶繞圈行走,在荊棘上留下無數顆小炸彈。名為神命之血的炸彈。
  「──欸。」
  凜音腳下的地面崩塌,留下一個圓形大洞。果然也是像拼圖片一般,喀啦喀啦地紛紛散落。
  我低頭朝下方望去的視線,和凜音抬頭仰望上方的目光交會。
  「……凜,你以為我是誰呀?」
  看著不停墜落的凜音,我臉上浮現得意的勝利笑容,如此說道。
  凜音直到最後一刻,都注視著我手握刀、雙腳鮮血淋漓站定的身影。
  
  
  赤紅色鮮血沿著玫瑰花與指縫,啪噠啪噠地湧出。
  「……」
  「哎呀,你醒啦?凜音。」
  我將凜音從他摔落的地點搬過來,並讓他枕在自己大腿上。
  他完全陷入昏迷狀態,但我緊握著玫瑰,讓滲出的鮮血滴入他口中,過沒多久他就悠悠醒來。
  他大口嚥下含在嘴裡的鮮血,然後,睜大紫色與金色的美麗眼眸。
  「茨姬,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給我最後一刀?」
  「沒有為什麼,畢竟你一直處於貧血狀態呀。你最近幾乎沒有吸血吧?」
  我一開始就注意到這件事。因為以前也是如此。
  過去,茨姬曾經將覬覦自己鮮血、主動上門單挑的獨角吸血鬼打得落花流水。那就是凜音。
  他身為吸血鬼,當時做為生命泉源的鮮血卻不足,身體十分虛弱。所以茨姬將自己特殊的血液分給他,同時命令他成為自己的眷屬做為交換條件。
  凜音避開我的目光。
  「……全都難喝死了。跟茨姬相比,每個都糟糕透頂。。」
  「你太挑嘴了喔,我的血原本就比較特別。」
  「哼,還不是妳害我記住那個味道的。」
  「算了,你這個三男眷屬還是這麼任性。」
  他的態度仍舊冷淡,但已經沒有方才那種一觸即發的銳利殺氣。
  雖然凜音應該沒有接受這個情況,但現在看來,至少在某種意義上他放棄了。
  過去不管我們以何種形式決勝負,凜音輸了之後就是這副模樣,真令人懷念。
  他呀,在拚完勝負後都會比平常乖巧一些,很可愛喔。或許也是因為打輸感到震驚,所以暫時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
  「欸,凜,我們約好了吧?要是我贏了,你要告訴我那隻貘的事。你為什麼要追那隻貘呢?難道那天船在隅田川爆炸的事……跟你有關係嗎?」
  「我只是在追狩人,順便輕輕敲一下他們的船而已。」
  「狩人?你跟狩人有關係嗎?」
  這樣說來,凜音以前也在知曉狼人魯和狩人關係的情況下,幫了魯一把。
  難道,凜音一直在幫助那些遭狩人抓起來的妖怪……?
  「哼。那些出於個人利益捕捉妖怪販售的傢伙,我看了就不爽。畢竟他們從以前開始,就抓了數不清像我這類種族絕滅、美麗又有力量的妖怪,令人憤恨。」
  「我有點分不清你是在打抱不平,還是在自我吹捧耶?」
  「……茨姬,那些傢伙跟陰陽局完全不能混為一談。總之,他們是極為危險又殘忍無情的存在,跟正義這兩個字八竿子打不著,就只是在做生意。而且他們的魔手已經伸進淺草。」
  「之前我似乎也聽過這種說法。」
  「這次雖然只是貘逃跑而已,騷動的規模很小,但下次就不曉得會怎麼樣。他們或許會因這次契機,而對淺草妖怪產生興趣吧?要是他們在過程中曉得茨姬的存在……對妳產生興趣的話,我會很困擾。」
  「哎呀,難道你是在擔心我嗎?」
  「……啊?」
  我原本只是隨口問一下,但凜音臉上又浮現難以形容的複雜神情。
  下一秒,他驀地抬起原本靠在我大腿上的頭,刻意望向一旁。
  「茨姬,妳少自抬身價,我只是想將妳的鮮血一滴不剩地全都據為己有罷了。這樣一來,我就沒必要再長年受空腹之苦,或是逼自己去喝那些難喝的血!」
  「哦~算了,這也算是真心話。可是……」
  難道你一直以來採取的行動,其實全都是為了我嗎?
  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是馨。
  狼人魯的事件,還有在京都的時候……全都是為了將我的真實告訴馨,按部就班精心安排的行動。這件事本人絕對不會承認吧,可能也只是我自我意識過剩,或是心中如此希望……
  「可是呀,凜。你在那時候代替我,把我絕對不會跟馨說的事情告訴他──把真相告訴他了吧?」
  「……」
  「謝謝你。因為這樣,我也才能夠好好面對自己的謊言,好好面對馨。」
  對於這件事,凜什麼也沒回答,只是繼續望著一旁。
  但他的視線微微上移,凝視著從聖堂天花板上花朵圖案的巨大彩繪玻璃灑落的光線。
  「……將鮮血分給輸家,同情心氾濫這一點,可說不愧是茨姬的轉世。但茨木真紀,我可還沒有認同妳。」
  凜音霍然起身,拿起擺在一旁高處的外套披上,並將兩把刀插回腰際。
  「凜,你還會來見我嗎?」
  「……嗯,直到打贏妳為止。」
  接著,他威風凜凜地轉過身,走出這座聖堂。
  
  
  過一會兒我也離開聖堂,發現這裡是在一座小山丘上。
  晴朗藍天中飄浮著波浪狀的彩色雲朵,恬靜如畫的景色映入眼簾。
  咦?不知不覺我身上的穿著又變回原本的模樣。
  剛剛那件白洋裝,果然是那座聖堂限定的嗎?我心中暗暗感到不可思議。
  「真紀!」這時馨跑上山丘,在他頭上方,影兒正啪噠啪噠拍動翅膀。
  「你們沒事吧?」
  「沒事。才剛抓到那隻貘,成功逮住守護獸了。」
  馨原本抱著那隻用繩索綁住的黑白色小獸,現在則拎起牠的後頸拿高。
  這是我們剛剛沒抓到的那隻貘。
  短短的四隻腳偶爾會揮舞掙扎,但還算是聽話。
  「其實我們剛剛跑進『菇菇森林』裡。」
  「菇菇森林?哦,我是待在古老聖堂裡。菇菇森林聽起來有好多東西吃,真好。」
  「哪裡好!我可是踩到毒菇,中毒了耶。」
  「哇,真像是你會遇上的悲慘情節!」
  「而且這隻貘還吃了紅色香菇,變得有夠巨大。」
  「咦、咦?」
  好像有個遊戲就是這樣設定吧?我暗自這樣想時,影兒一臉興奮地對我說:
  「總之是個超危險的地方,而且還是隻超危險的貘。不過沒有馨大人辦不到的事。馨大人坐上我的後背,逃離香菇陷阱,展開華麗絕倫的空中戰,用精巧的結界繩索將那隻貘團團圍住,輕輕鬆鬆逮住牠喔!真是一場攻防精彩、宛如英雄般的戰役。」
  「呵呵,沒有啦,影兒,沒什麼了不起的。」
  馨受到影兒大力吹捧,心情看起來不錯。可是他像英雄般活躍的帥氣場景,我連個影子也沒見著,只能「喔」地淡淡應一聲。
  「這樣說來,馨,你說剛剛因為毒菇中毒,有怎麼樣嗎?HP銳減到變成紅色的了嗎?我不要你死掉喔!還是要喝我的血?」
  我更在意的是這件事,擔心到都想立刻咬破自己的手指。
  「妳等一下。」馨立刻抓住我的手臂阻止。「已經沒事了。影兒有找到解毒的藥草。這裡是植物世界,既然有毒菇,肯定也有中和毒性的藥草。影兒一直有在跟阿水好好學習藥草的知識喔。」
  「哦,影兒,很厲害嘛!我一直認為你只要肯做,就一定做得到。沒人能再罵你是沒用的烏鴉了。」
  「哇,馨大人和茨姬大人稱讚我!」
  在意想不到的場合體認到眷屬的成長讓我很開心,和馨一起摸摸影兒的頭、翅膀和嘴巴。
  回去後也得好好誇獎一下阿水,他有認真把重要的知識教給弟弟眷屬影兒,而影兒也用心學習,在關鍵時刻救了馨。
  此外,凜也是。
  畢竟以結果來說,他的確是透露了相當多資訊給我們。
  「真紀,妳全身是傷耶。發生什麼事?啊!腳!妳的腳,怎麼全都是血!」
  馨注意到我身上的細小傷口,慌慌張張地掏出手帕。
  「不用擔心,馨,只是被玫瑰的荊棘刺到而已。」
  「妳剛剛是跟玫瑰怪獸對戰嗎!」
  「什麼玫瑰怪獸啦。沒有,是凜。他是這個狹間的『騎士』。我在古老聖堂中遍地蔓延的荊棘上和他對戰。」
  影兒失聲驚叫:「什麼?凜音嗎?」激動地在我們頭上不停轉圈圈。
  但馨似乎立刻領悟是怎麼一回事,只是淡淡回應「這樣呀」,從口袋掏出大量OK繃,貼得我的腳滿滿都是。
  居然隨身攜帶OK繃,該說這很像馨的作風嗎……
  「所以咧,贏了嗎?」
  「當然。只是,那傢伙沒能完全服氣就是了。」
  我眼神微微垂落,輕輕笑著。
  「看起來他還難以對我敞開心房,不過跟之前相比,似乎更能講上幾句話。凜也是……肯定是在這輩子持續做自己能做的事。」
  即使,現在他還不肯回到我的身邊。
  但感覺上,我們放眼的未來或許是同一個。
  「對了,真紀,我們剛剛稍微繞了一下這個空間,果然是相當不穩定。因為是用夢境當作材料,這裡不存在規則。我們得趕緊救出若葉逃走,我也有點擔心外頭的情況。」
  「那要先找到由理才行。既然騎士是凜音,守護獸是這隻貘,我們應該已經可以進入『水晶宮』──」
  「拔──庫~~~~!」
  這時,馨抓在手裡的那隻貘,突如其來地發出震耳欲聾的大吼,使得夢境狹間的大地劇烈晃動起來。
  簡直像在警告我們別靠近水晶宮。
  馨朝我伸出手,我也回握住他,瞬間,腳底的土壤像沸騰般一團團隆起,從中長出巨大的鐵砲百合,並隨之綻放。
  「天啊,又出現這種看起來就很危險的植物!」
  「真紀,快逃!」
  但宛如豆類藤蔓般的條狀物纏繞住小腿,讓我們摔倒在地。
  鐵砲百合的花瓣順勢從頭上包覆住我們的身軀,把我們整個吞進去。
  「咦、咦?唔哇啊啊啊啊啊!」
  接著,鐵砲百合正如其名,使勁把我們像鐵砲彈藥般射了出去。
  朝向這個世界天空的另一端!
  「茨姬大人!馨大人!」
  影兒即使被拋進空中,仍是化成巨大的八咫烏追趕我們兩人。
  馨緊緊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拉近他,兩人協力抓住影兒的背,才從重重摔落地面這種悲劇中死裡逃生。但是……
  「……嘖,結果從狹間裡被拋出來了呀。」
  正如馨所言,現在映照在我們眼裡的是淺草夜晚。天色已經暗了,所以下方淺草寺的紅色光輝,還有整排商店街的燈光與熱鬧人群,更加清晰可見。
  「這是什麼?」
  很快地,我們從空中發現異狀。
  在進入狹間之前,它像是個受到彩虹顏色氣流圍繞的蛋。但飄浮在隅田川上空的球形狹間,現在上頭已經覆滿植物,綻放無數色彩繽紛的花朵。
  「這是怎麼回事?狹間裡的那些植物貫穿外殼跑到外面來,本來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就連狹間的專家馨都臉色發白,代表這個情況非同小可。
  那個夢的狹間果然毫無秩序,原本該有的規則並不存在。
  「今天是除夕夜,明明是除夕夜,結果現在這是怎樣啦。」
  「搞不好就因為是除夕夜呢。」
  淺草川流不息的人類們,口中呼著白色霧氣,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與身旁的家人、朋友或戀人談笑著。
  另一方面,看得見這幅異象的我們,完全沒有慶賀新年的心情。
  
  
  
  
  〈裡章〉由理憧憬著,卻始終無法成為人類
  
  
  我的名字是繼見由理彥。
  這是從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的那個人身上借來的假名。
  
  「這裡是……?」
  摔進洞裡,意識突然清醒後,我發現自己被枝幹滿是青苔的巨大樹林環繞,正站在寒氣逼人的鎮守之森(註2)中。
  腳下鋪滿細碎水晶砂礫,每踏一步,都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噗咿喔~」
  「啊啊,小麻糬!」
  流經腳旁的小河中,坐在蓮葉上的企鵝寶寶浮浮沉沉地朝我漂過來。我伸手把他抱起來。
  「你也跟我來到同一個地方呀。」
  「噗咿喔、噗咿喔噗咿喔、噗咿喔~~」
  他頻頻環顧四周叫個不停,肯定是因為沒看見視為爸媽的真紀和馨,才大聲呼喚他們。
  「別擔心,我會帶你回到他們身邊。在那之前,我們先去找我妹妹好嗎……?」
  結果小麻糬盯著我,吸了幾下鼻子嗅聞氣味。
  「呵呵,你在意我的氣味嗎?你覺得我們是同類嗎?」
  「噗咿喔~」
  小麻糬不住點頭。
  也是呢。比起真紀和馨,我大概和你更為接近。
  「話說回來,小麻糬,你真的長大了耶。最一開始只是跟手掌心差不多大的小鳥……」
  小麻糬原本是常常會來我家庭園裡玩的「月鶇」。
  那是一種從月光中誕生,有可能會變成鵺的神祕夢幻妖怪。
  大部分月鶇都不會轉變成鵺,一生都將以月鶇柔弱空靈的妖怪模樣度過,但其中有極少數會獲得喬裝能力,變成名為「鵺」的妖怪。
  我也是如此。只是,像我這樣的鵺應該沒多少吧。
  「啊,小麻糬,有蘋果飄過來了,你要吃嗎?」
  這次是鮮紅蘋果在水裡輕飄飄地流過來,我彎下腰撿起,剛好看見小溪的水面。平緩流動的水面映照出我的模樣,是極為平常的繼見由理彥。
  極為平常?
  不,這個身影才是我最極致的偽裝。
  我執著於喬裝成人類,終於抵達的境界。
  融入人類世界,了解其歷史與生存方式,持續學習人類的情感,還有彼此之間的關係。
  在這個過程中,不知不覺產生一個念頭──我想要變成真正的人類。
  我和現在仍有些不善於應付人類的馨與真紀不同,是打從心底喜愛人類。但我會如此為人類著迷,就是因為一次也不曾真正身為人類吧。
  真紀和馨是從人類變成妖怪,再轉世變回人類。
  但我從出生起,一直到現在為止,都只是個妖怪罷了。
  
  
  我們在樹林間前行,一踏出森林,眼前就出現一座巨大的半球形水晶溫室。
  那想必就是位在這個狹間核心的「水晶宮」。
  「如果我們家裡的陽光房也有這麼大,若葉應該會很開心吧。」
  一走進去,裡頭宛如鏡屋一般,無數星星月亮形狀的水晶飾品從天花板垂掛而下。
  光線層層反射出七彩光輝,是一個透明清淨的空間。令人不可思議地感到睏倦。
  我踩著水晶砂礫,在鏡屋中往前走。
  嘻嘻……嘻嘻……
  環繞四周的鏡子裡,各式各樣的植物竊笑著。它們正在監視。
  那兒也倒映著青翠綠意、繽紛花朵、還有翩然起舞的蝴蝶們,但我能觸碰到的只有毫無生命的冰涼鏡面。
  簡直像是將我和若葉隔開,不可跨越的一座牆。
  「啊。」
  小麻糬飛也似地跳出我懷裡,衝去追捕鏡子裡的蝴蝶,結果一頭撞上堅硬的鏡面。
  「噗咿喔~?」
  牠摸摸撞到的地方,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很痛嗎?這裡應該是鏡子迷宮。我覺得,妹妹……若葉應該就在前面。」
  我再次抱起小麻糬,靜靜往前走。
  結果,從遙遠的某處傳來令人懷念的聲音。
  
  ○
  
  『啊啊,他醒了,終於醒了,我可愛的孩子。』
  
  某片鏡面的另一頭,出現緊緊抱著孩子屍首,哀嘆不已的一對父母。
  那是──藤原公任的小時候。換句話說,是千年之前的場景。
  那位父親是藤原賴忠,母親則是嚴子女王。
  那個孩子原本應該在小時候死於傳染病。不,他確實是死了。
  不過這一幕恰巧讓停在外頭走廊扶手上的月鶇撞見,並突然感到好奇。
  自己的孩子死亡,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
  留下父母離去的孩子,內心又有什麼感覺?
  親子,究竟是什麼?
  即便想破腦袋也無法理解,畢竟月鶇沒有雙親。
  月鶇是月光的化身。從擁有自我的瞬間,就是孤獨地戀慕著月亮。
  啊啊,對了……不如試著代替那個死去的孩子吧。
  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我乘隙吞下那孩子的屍體。
  繼承他所有的記憶和身體資訊,假扮成人類的孩子。
  『──啊,我的兒呀!』
  那對父母見到原本以為已經喪命的孩子醒轉,高興得歡天喜地。
  完全不曉得其實是妖怪吃了自家孩子的屍體,取而代之。
  後來,藤原公任就如同歷史上的記載,年紀輕輕就出人頭地,效命於藤原道長,參與國家政治;還兼備和歌、漢詩與管弦這「三舟之才」,做為一位文化人士名留青史。
  我這類妖怪的學習能力很強,藉著大量閱讀書籍、觀察眾多優秀人類來學習技能,並將知識和技術消化為自身能力,不知不覺中培養了出類拔萃的各種能力。
  因為,人們很有趣呀。
  壽命短又弱小,但正因如此,活著時累積的事物才更有意義。
  眾多人類編織出的歷史,還有逐漸建立出的政治制度,以及精采的典雅文化等,全都太有魅力了。
  學習這些知識、鍛鍊身體能力,我以藤原公任的身分,處在平安京的人類與妖怪之間。
  如果有惡劣殘暴的妖怪加害人類,我就去找陰陽寮的安倍晴明,請他斬妖除魔。如果有妖怪遭受人類虐待,我就會去拜託好朋友酒吞童子出手相救。
  我和酒吞童子是他還待在平安京時認識的,經常互相幫助,彼此意氣相投,甚至互稱對方為好友,但無論他再三邀請我:「要不要搬來妖怪們的狹間之國?」我都無法離開「人類」。
  因為我領悟到在現世中,「人類」這個立場是一個決定性的存在。
  人類是展現造化神妙、令人驚嘆的世間傑作。
  
  而且,我還有另一個無法離開人類的最大理由。
  當時我有一位珍愛的妻子,我不可能拋下她離去。
  女兒誕生時的情景,我至今仍舊無法忘懷。我第一次獲得了在真實意義上跟我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女兒參加成人式時、決定結婚時,我也都無比歡喜。
  親眼見到我可愛的孩子穿著禮服的那一瞬間,至今仍能清清楚楚浮現腦中。
  可是……
  是因為體內混了妖怪的血嗎?還是玉依姬的體質產生影響呢?
  抑或因為她丈夫是當時掌權者的兒子,導致精神壓力太大呢?
  我女兒年紀輕輕就過世了。
  那時,我第一次經歷自己孩子的死。
  獲知好友酒吞童子與茨木童子的死訊時,我也因無力感而頹廢喪志,靜靜憑弔他們。但女兒死去時又不同了,像是全身都要被撕裂般疼痛。
  這就是父母失去自己孩子時,那種痛心疾首的心情嗎?
  沒能阻止討伐酒吞童子的計畫,女兒也過世,後來又遭深深信賴的人類背叛,被捲進醜陋的權力鬥爭……
  我親眼見識人類醜惡的一面,失望與空虛日漸侵蝕我的心,終於選擇結束政治生涯,出家躲進深山理,就這樣在完美掩飾了妖怪真面目的狀態下,結束身為藤原公任的一生。
  
  後來,我偶爾仍會隨興所至地假扮人類、隨興所至地幫助人類,持續守護著平安京。
  不過,我似乎不擅長遺忘。
  每當月亮特別明亮耀眼的夜晚,失去好友的憂傷、失去女兒的悲痛就會浮上心頭。偶爾我會變回原本的妖怪姿態,流淚思念他們。
  那個啼哭聲……不,啼叫聲,似乎令人類感到不安。
  某天,我以「鵺」的形貌被人們追捕,遭源賴政一箭斃命。
  那把弓過去是他祖先退魔武將源賴光的所有物。
  真是的,自己居然也被當年他們討伐酒吞童子時用過的弓箭射中。
  真是的,無論過去為人類多麼盡心盡力,到頭來妖怪仍舊逃不過被人類傷害的命運。
  不過,其實鵺並沒有死。
  鵺可是擅長喬裝的妖怪,我只是假扮成「屍體」裝死。
  人們害怕遭到報復,因而建了一座鵺塚,將我扮成的「屍體」封印在裡頭。
  我對於喬裝成人類已感到疲憊,也沒有東西能夠失去,沒什麼好害怕的。
  對於世間愚蠢人類的鬥爭,我厭惡透頂,被封印的期間只是靜靜待在裡頭。
  什麼都不想思考,也不想再次經歷悲傷。
  在沉默的岩石中,暫時待一會兒吧……
  有一天,封印突然解開。我再度進入外頭的世界,又必須假扮成某個人生存下去。當時是明治初期,距離遭到封印,已經過了很漫長的一段歲月。
  
  ○
  
  「從鏡子裡回溯自己的過往,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耶。而且直到最後都死不了,只是遭到封印而已。」
  站在水晶宮的鏡子前,我不禁嘲諷地笑了。
  沒想到千年前的陳年往事,會以這種形式攤在陽光下。
  在鏡子另一頭的睡美人,看到我這些一點也不有趣的經歷,開心嗎?
  「噗咿喔~?」
  小麻糬用翅膀拍打我的臉,表情顯得十分不安。
  「啊啊,抱歉,我們走吧。」
  我邁步向前。
  鏡子繼續毫不留情地展露我的記憶。
  
  ○
  
  『哇啊,不好了,這隻小鳥受傷了。』
  『真的耶,得幫牠擦藥才行。』
  
  如今再聽見這個聲音,我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那是繼見家夫婦的聲音。
  直到今天早上,我還叫他們爸爸、媽媽的兩個人,剛結婚時的事。
  我碰巧以小鳥姿態在空中翱翔,卻遭到正在巡邏的退魔師式神攻擊,摔進繼見家的庭園裡。
  當時媽媽恰好在打掃庭院,她發現受傷的小鳥,便和爸爸一起照顧我,幫我擦藥,還餵我東西吃。幾天後,再將我放生回天空。
  「要保重喔~」
  「再來玩呀。我們家有很多樹的。」
  跟現在一樣親切溫和的繼見夫婦,對一隻只是萍水相逢的小鳥,如此真誠地關心,目送牠回到天空。
  千年前,我曾對人類失望,疲憊不堪,但見到這般善良溫煦的人們,我發現自己仍舊對人類充滿興趣。
  後來,我也常常回到繼見家的庭園,只不過是以人類看不見的妖怪鵺的模樣。
  那對夫婦生了兩個小孩,一個男生一個女生。
  兩個孩子日漸成長,我一直遠遠守望著他們。
  哥哥由理彥喜歡惡作劇,又害怕爸媽被年幼的妹妹搶走,心生忌妒,經常欺負妹妹。雖然能理解他的心情,但真是個讓人困擾的哥哥。
  另一方面,妹妹若葉是個有些傻乎乎的文靜小女生。她自從快滿兩歲起,就經常在檐廊上凝視著庭園。
  不,不對。她並不是在看庭園,而是在看庭園中的妖怪們。
  我也經常被她望著。
  這樣呀,這個孩子是「玉依姬」的體質,跟我從前的女兒相同──
  「若葉,怎麼啦?」
  那是秋季的某一天。
  若葉在季節轉換時生病,媽媽一直守在身旁照料她。
  她躺在被窩裡,我趁媽媽去拿藥的短暫空檔,走近年幼的若葉,在她身旁坐下。
  我有點擔心,想試試看能不能用術法消除她的不舒服。
  她還那麼瘦小,那麼惹人憐愛。
  只要望著若葉,過去我的女兒剛出生時的情感就會湧上心頭。
  「午安,初次見面……才怪,對吧?」
  我溫柔地向她搭話。
  若葉雙頰泛紅,眼睛僅能睜開一條細縫,手朝我伸來。
  我想也不想就緊緊握住那隻伸來的小手。
  過去藤原公任的女兒,也是容易遭靈氣衝擊的玉依姬體質,經常臥病在床。每次我都是像這樣握著她的手,溫柔低哄:
  「沒事的,我會一直陪在妳旁邊喔。」
  此刻,我不由得脫口說出同樣一句話。
  若葉似乎是聽見了,露出淺淺的微笑。
  那副神情太過令人懷念,又極為惹人憐愛,我幾乎快按捺不住想哭的衝動。然而,我無法用言語描述這份心情究竟是什麼。
  對於已逝女兒的思念,簡直像是遭到詛咒附身一般。
  那份痛楚逐漸被療癒、慢慢消融。
  但因為我全副精神都放在這份溫煦柔軟的心情上,沒有留意到另一個孩子的行動。
  ──啪唰。
  像是重物掉進水裡的聲音響起。
  令人戰慄的預感從背後襲來,我慌忙回過身,走到檐廊。
  「……啊……」
  暮蟬鳴叫不已,接近黃昏的時間。
  那是長男由理彥。
  池塘水面上漂浮著鮮紅色血液,還有為數眾多的花朵。
  「由理彥!」
  我手忙腳亂地將那個孩子從水池中拖上來。
  但那雙眼眸已經沒有光彩,頭上有個巨大的撞擊傷口。
  池塘旁邊有一棵高大的楓樹。我經常坐在上頭的那棵樹。
  樹下有一圈堅硬岩石環繞在池塘周圍。由理彥肯定是爬上那棵樹後,失足摔了下來,頭部狠狠撞上正下方的岩石,接著跌落水池中。
  「怎麼會……怎麼會……」
  我眼前一片空白。
  一個孩子死了。
  我的恩人,那對夫妻的孩子。
  由理彥確實調皮,至今也常常遇上危險場面。
  而且他很愛撒嬌,應該是想藉此吸引老是陪著妹妹的媽媽的注意力吧。
  不……不對。
  花。許多花朵散落在池面上。由理彥剛剛肯定是在庭園裡摘花。
  他是想拿花去安慰若葉嗎?
  他會爬上楓樹,一定也是想去摘取高處已經染紅的葉片。他的手裡,仍緊緊握著楓葉樹枝。
  「……真可憐。」
  對不起。太可憐了。真對不起……
  我緊緊抱住那個孩子,內心一點一滴地失去溫度。
  拯救過我的那對溫柔夫婦,發現自己小孩過世時,會有什麼感受呢?
  肯定會很哀痛。深陷自責與無盡的懊悔。
  我長久以來都受到那些情感折磨。
  「……」
  那種痛苦令人難以承受。
  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
  簡直就像天啟般從天而降,我的下一段人生。
  
  對了,我可以吃掉由理彥,汲取他的記憶和身體資訊,完美地假扮成他,繼承他的人生。
  
  連自己都感到驚訝,我竟然毫無一絲猶豫,就這麼抱著那孩子的屍身,將他納入自己體內。
  是的,我吃了他,而且悄悄地變化。變成名為繼見由理彥的人類──
  「由理彥,你跑進池塘裡做什麼!」
  聽到呼喚這個名字的聲音,我回過頭。
  我第一次透過由理彥的雙眼凝視著媽媽。她一臉擔心地又呼喚我一次。
  「由理彥,不能連你都感冒。」
  「對不起。我想摘花給若葉,希望能讓她退燒,結果把花都掉進水池裡了。我現在就上去。」
  我將池面上由理彥摘的花,還有想拿給若葉看的楓葉樹枝,一個不剩地收集起來,爬上庭園地面。
  在媽媽慌慌張張跑去拿浴巾時,我將水珠閃耀著光芒的這束花,擺在若葉的枕頭旁。
  「要早點好起來喔。」
  我朝昏沉沉望著這個方向的若葉,輕聲這麼說。
  她聽了臉色就逐漸好轉,不久便沉沉睡去。
  「由理彥,快點去換衣服,要穿暖一點。你看,身體變得這麼冷。」
  媽媽拿著浴巾和乾淨的衣服過來,擦拭我濕透的頭髮和身體。
  絲毫沒留意到,我已經是別的存在了。
  儘管如此,我完全不認為她是個糟糕的媽媽。
  不過……要是有一天,這麼溫柔體貼的人知道真相,肯定會深深受到傷害、一病不起吧。
  所以,我絕對要堅守住這個祕密。
  貫徹繼見由理彥的人生。
  
  就這樣,我成為繼見家的一員。
  令人驚訝地,我還在幼稚園與昔日好友馨跟真紀重逢。
  就連他們都對我是人類這件事深信不疑,我也沒有告知真相,繼續以人類小孩的身分,度過如作夢般快樂的每一天。
  明明是繼承了悲慘死去的男孩人生,但我甚至都快忘記這回事,感覺像是變成真正的繼見由理彥。
  我會一直持續偽裝,或許就是因為暗自抱著這種希望吧。
  或許是太想要繼續作夢了。
  彷彿我也跟真紀和馨一樣,轉世變成人類……
  曾經救過我的命,於我有恩的雙親。
  與昔日女兒相仿的妹妹。
  我又能再度做為一個人類,去愛自己的家人,也為他們所愛。我一直作著這個夢。
  無論經歷多少次失望、多少次責怪自己愚蠢,我依舊是如此思慕人類,無法自拔。
  
  ○
  
  「噗咿喔~噗咿喔~」
  小麻糬不停叫著。他的聲音猛地拉回我的神智。
  「抱歉,我恍神了。」
  小麻糬開始唉唉叫了。真紀和馨不在,他太寂寞,差不多到忍耐極限了吧。
  看著他那副模樣,我內心略微浮現不安。
  「小麻糬,你有一天也會想要變成那兩個人真正的小孩嗎?」
  腦中一閃過這個想法,胸口就驀地揪緊。
  我將叫個不停的小麻糬緊緊抱在胸前。
  「可是呀,那是沒辦法的喔……果然是不可能的。真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無論多麼精巧喬裝,無論多麼努力扮演能獲得愛的那個身分,仍舊沒辦法真正變成那個人。
  
  『你是誰?』
  
  有一個聲音突然發問。我猛地抬起臉,看向鏡子裡。
  鏡面上倒映著我的身影,但並非只有一個人。
  右邊是藤原公任。
  左邊是我在被揭穿是妖怪前,身為繼見由理彥的模樣。
  不光是這樣,至今我假扮過的那些人,全都在嘲笑我。
  
  『那麼,真正的你在哪裡?』
  
  我……
  
  『話說回來,「真正的你」這種東西存在嗎?你只是一直借用其他人的人生,根本就沒有自我吧。』
  『不,你是繼見由理彥。這樣不就得了嗎?像過去一樣,繼續欺騙深愛的家人、繼續偽裝,平穩過日子就好啦。』
  『不行。那樣做只會讓重要的那家人身陷不幸而已。』
  『沒差吧。既然你想待在那裡,只要向已經察覺的若葉施展言靈,讓她再次認為你是真正的哥哥就好了,根本沒必要告訴她真名。』
  
  這些傢伙在胡說些什麼呀?
  我當然也希望這樣。希望能跟家人繼續愉快地一起生活。
  為了這個願望,過去的我什麼都願意做。可是……
  「粉碎吧,過去的我。」
  我在短短一句話中,置入強烈的意念,宣告出聲。
  言靈化為鋒利的刀,擊碎鏡中的自己。
  鏡面破裂的尖銳聲響不絕於耳,但我只是緊緊盯著前方。
  事情出乎意料地容易,是因為我心中已有答案吧。
  「……走吧。」
  我快步在迷宮中前進,沒多久就跑了起來。因為我捕捉到了,原本絲毫察覺不出的若葉靈力氣味。
  大概是植物們所說必須先打倒的「騎士」和「守護獸」,真紀和馨幫我解決了吧。
  謝謝,我的好朋友。
  
  一跑出鏡面迷宮的盡頭,就是水晶宮的正中央。
  那裡有一座湖泊,湖面上方有巨大柳樹搖曳著,湖畔形形色色的植物茂盛伸展,就如同剛剛映照在鏡裡的那樣。
  而湖泊正中央,在漂盪花朵們的簇擁中,漂浮著若葉的身影。
  「若葉!」
  我急忙踏入湖中,劃開水面趕往她的方向。
  這個場景,似乎再現了由理彥過世時的情景……
  但她是在日照充足的場所,沐浴在新鮮植物的靈力中,躺在暖和的清水搖籃裡,舒適放鬆地作著漫長的夢。
  「奧菲莉亞一直在等你喔。」
  「所以,真正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花朵們不住低語。這裡是以若葉的夢境和植物為材料,建構出來的狹間。
  要從這裡把若葉帶回去的方法,只有一個。
  就是實現她的願望,她懇切的夢想。
  她說過,想要知道真正的我。
  「噗咿喔~」
  原本坐在我頭上的小麻糬,興奮地從頭上跳下來,啪沙啪沙地在溫暖的湖裡游泳。不愧是企鵝寶寶。
  我將水面漂盪的花朵收集起來,蓋在他的肚子上當棉被後,一轉眼他就進入夢鄉。
  原來如此,這座湖泊是令人沉睡的地方呀。
  確實,這裡讓人十分放鬆。
  金黃陽光和煦照耀,溫暖得讓人幾乎要流淚。簡直就像繼見家一樣。
  若葉就躺在水面上的花朵絨毯正中間,擁有花瓣形狀翅膀的小蝴蝶在她身旁飛舞,守護著沉睡的她。
  與其說是奧菲莉亞,更像個睡美人。
  我凝視著她的臉蛋,將沾到臉上的髮絲撥開,輕輕摸她的頭。
  「若葉……起床了。」
  我就像平常的早晨出聲喚她。
  她很快地張開眼睛,但只應一句「我還要睡~」,就用手臂遮住雙眼,又昏睡過去。我見狀忍不住輕笑出聲。若葉還是跟平常一樣愛賴床。
  「不行喔,妳差不多該學會自己起床了。」
  「……」
  若葉抬起遮住雙眼的那隻手臂,看見我以後,慢慢將眼睛完全睜開。
  因為我已經不是用繼見由理彥的姿態出現在若葉眼前。
  她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吧。
  「你是誰?是哥哥嗎?」
  「不,我不是若葉的哥哥。」
  「……你胡說。」
  若葉坐起身,直直望著我,頻頻搖頭。
  「對我來說,哥哥就是哥哥喔。」
  「為什麼妳現在又這樣說?明明是妳自己說我不是哥哥,說想知道我是誰。」
  「不是……不是這樣,哥哥。我是因為就算哥哥其實是不同的存在,也想要好好接納你,才想要知道的喔。我只是討厭要繼續裝作不知道。」
  「……」
  「一直都不曉得你真正的樣子,這太寂寞了。哥哥,你也是吧。」
  若葉。
  明明剛剛還是我平常很熟悉的那個妹妹,還撒嬌著賴床。
  現在卻用堅定的目光望著我。
  「欸,哥哥,你是什麼?」
  「我呀,是妖怪,不是人類。」
  「妖怪,到底是指什麼?」
  「……就是妳經常感覺到的那些東西呀。」
  「你過去常看的那些嗎?」
  「嗯,畢竟我也跟他們相同。」
  每一句話,都是我喬裝的外皮。
  那層外皮一點一滴脫落。對我這種妖怪來說,這件事有致命的嚴重性。
  但不可思議地,感覺並不壞。
  將自己真正的樣貌,告訴重視的人。
  「我呀,就是個想要變成人類、有很多想要東西的平凡妖怪。」
  「……你想要什麼呢?」
  「家人。」
  「那你不是已經擁有了嗎?媽媽、爸爸,還有我。我們都很喜歡哥哥、很重視你喔。就算你不是真正的哥哥也一樣。就算你是從那個時刻起,突然替換成的哥哥也一樣。」
  「這樣呀。若葉……那時候的事情,妳還記得呀?」
  或許我太過小看她。
  她沒有忽略十年前的那個瞬間。
  而且收在心底某處,一直記著。
  「若葉,我告訴妳我真正的名字吧。到今天為止,我使用過許多不同的名字,但是,我真正的名字只有一個。」
  水面上有一朵勿忘草靜靜漂過來,我伸手拿起,動作輕柔地將它靠在嘴邊,沒甩落一滴上頭閃閃發光的水珠,再遞給若葉。
  若葉疑惑地接過。勿忘草上的水珠反射陽光,照亮她的手。
  宛如在流淚的花兒一般。
  我用另一隻手輕輕包覆住若葉的那隻手,與她四目相交。
  
  「我真正的名字是夜鳥。誕生於黑夜的鳥兒……名叫鵺的妖怪。」
  
  這句話,是最後一層偽裝的外皮。
  是解開我施在自己身上最極致變化之術的那把鑰匙。
  映照在若葉眼底的我,已經不再是過往的模樣。
  白色羽毛輕飄飄地在空中飛舞。
  身穿白銀狩衣和展現出星體運行的透明羽衣,月光色的頭髮,還有淡淡翠玉色的眼眸……最後是,後背伸展出一對白色羽翼。
  沒錯,這就是鵺這個妖怪原本的模樣。
  「哥……哥哥?」
  若葉的神情極為迷惑,瞪大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
  我吃掉繼見由理彥的肉體,驅使高難度的「變化之術」徹底化身為他,不讓任何人發現我其實是妖怪。
  但這個術法是有代價的。一旦讓親近的人得知我的真名,屆時「我的存在」就會從對方的記憶中全部消失。
  一同度過的時光、回憶,全都會遭到改寫。
  因為我這樣的存在,對於過去一直蒙在鼓裡的人類來說,就像是詛咒一樣。
  絕對是個難以接受的存在。原本就不應該出現的存在。
  一旦知曉真正的我,忘記一切對他們更好。
  「來,若葉,再繼續睡吧。以後就算沒有我叫妳,妳也可以起床了吧?」
  聽到這句話,若葉面露驚詫,似乎領悟了什麼。
  真是個敏銳的孩子,同時也代表她是如此了解我,過去是如此關注我。
  「早上醒來之後,要先去庭園,徹底沐浴在朝陽下,然後深深呼吸新鮮空氣,跟花兒們講話,幫它們澆水,植物精靈會好好守護妳。然後,要跟媽媽和爸爸說新年快樂喔……還有,那個孩子的事情,妳也要好好想起來。」
  「等一下、等一下,哥哥……到時候,你就不在我身旁了嗎?」
  若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用顫抖的聲音不停喊著「等一下」。
  「這樣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只是想要更了解哥哥而已。只是想要知道你真正的名字而已。只是想要告訴你……就算是這樣……你還是我的哥哥……而已……」
  這幾句話,又令我胸口一緊。
  我作夢也沒想到會聽到這些話。
  「只是這樣而已。為什麼……?難、難道,是、是我,我的夢,還有任性,把哥哥從那個家趕出去了嗎?」
  「不是喔。不是這樣,若葉。這是我這個妖怪自己設下的規矩,也是我的自尊。必須離開繼見家的那天遲早會來,只不過,那就是今天而已……」
  但若葉神情絕望地搖搖頭。
  她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一直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問的。」
  真是讓人操心的妹妹呢。
  「若葉,我呀……妳發現了真正的我,我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高興喔。」
  我原本一直以為沒有任何人看穿我。
  就連真紀和馨,過去都相信我跟他們一樣是人類。
  可是,我錯了。若葉很厲害喔。
  「妳發現了真正的我,接納了我的謊言,謝謝妳。只是,妳就快要忘記我了。」
  若葉應該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記憶正逐漸遭到改寫。
  她手按著頭,混亂地頻頻搖頭,努力抵抗襲來的睡意。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我不睡……你明明說會一直陪在我身旁!」
  「……若葉。」
  「絕對不可以!我絕對不會忘記!」
  若葉用盡全力說出想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就算我忘了,也絕對、絕對會想起哥哥的事……我會去找你的!」
  「……」
  謝謝。光有這句話,就讓我非常開心。
  我輕輕地掩住若葉的眼睛。
  「晚安,若葉,願妳有個好夢。」
  若葉無力抵抗這句言靈,意識漸漸鬆散,纖細的身子朝我倒來。
  我用力抱緊她。
  我很高興喔,真的很高興若葉發現了真正的我。
  想要了解我,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真正的我。
  
  明明這麼開心,淚水卻止不住地滑落。
  若葉下次醒來時,就已經不記得我了吧。
  
  
  註2:鎮守之森 指的是圍繞在神社四周的森林。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2

  第七章 雪花紛飛的除夕夜
  
  
  ──欸,真紀,妳覺得我看起來像什麼?
  
  由理問我這個問題時,我還不曉得他的謊言是什麼。
  但是呀,由理。
  就連我們都無法透露,持續掩飾至今的那個重要謊言,你打算怎麼了斷呢?
  
  「由理和若葉還沒有出來耶……」
  我坐在影兒背上,從隅田川上空,低頭望著遭到植物覆蓋的巨大狹間。
  從這兒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這個狹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吐出無數顆植物種子,飛到隅田川的岸邊,在各地冒出綠芽、快速長大、開出花朵。
  聽說我們還在狹間裡頭時,外面的情況就是這樣了。
  是因為組長招集了一批淺草妖怪義工,在原本應該期待歡慶跨年的除夕夜,努力揮汗割草,才沒有釀成大災難。
  還有,也是因為大黑學長保護著淺草的大家。
  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淺草人滿為患、熱鬧非凡,完全不曉得我們在這裡苦戰。
  「喂~真紀!」
  原本待在河岸長椅上解析植物狹間的馨出聲叫我,於是我命令影兒在他身旁降落。
  「我剛收到訊息,由理說他沒辦法從那個狹間出來。」
  「裡面居然有訊號……?」
  「妳看。」
  馨將手機畫面遞到我眼前。
  
  『我找不到出口在哪。
  馨、真紀,救我……(哭)』
  
  那是一封無助的訊息,完全不像由理的行事作風。
  這下只好由我們去把他們救出來了!
  「包覆外殼的植物比起我們剛才進去時增長不少,應該是狹間本身為了不讓若葉出來,才刻意掩蓋住出口。」
  「欸,馨,現在該怎麼做?」
  「我已經在那個狹間裡設置好幾個『狹間解除超狂爆彈』。為了避免誤觸引爆,得先破壞外殼,把由理和若葉救出來。不然,由理他們可能會一起被炸飛到異空間,灰飛煙滅。」
  「你也太缺乏取名字的才華了吧?什麼『狹間解除超狂爆彈』呀。」
  「囉嗦!真紀,那妳來取呀。」
  「狹間爆殺彈。」
  「根本差不多好不好!」
  我們一如往常鬥嘴個沒完,同時,馨將從狹間帶回來、記滿內部資訊的靈紙排在空中,對我下達指令。
  「現在我正在尋找由理的所在地。只要能知道他們在哪裡,我就會標記出那一點,再用妳『神命之血』的力量狠狠砸出一個出口。等由理他們出來之後,立刻引爆裡頭的爆彈,再驅動大黑學長幫忙偷來的淺草寺神力,一口氣解除掉那個狹間。如果錯過這個時機,就沒辦法將狹間清除乾淨。」
  我曾經聽說要建構狹間這種東西不容易,但要消滅它才是最棘手的。
  即使破壞之後,也會有痕跡殘留下來,能夠完全清除乾淨的術者,大概只有馨了。
  正因為如此,這個世界才會留有這麼多古老的狹間。
  「流程我明白了,但淺草寺神力這個講法也有點奇怪喔。」
  「這樣意思很容易懂吧!」
  此時──
  「哦~情況相當驚人嘛。」
  從旁邊傳來一道毫無幹勁的聲音,我跟馨「嗯?」地轉過頭。
  「咦,叶老師!」
  那兒居然站著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叶老師。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站在我們身旁。
  我跟馨都嚇得張大嘴巴,兩人同時喊「太慢了,你太慢了啦」逼近叶老師。
  「應該說,怎麼現在才來?你現在才出現對嗎!」
  「你要是再早一點來,就有更多辦法了!」
  但叶老師仍舊令人捉摸不定。
  「說什麼更多辦法,我可沒有打算要出手喔……我只不過是來淺草新年參拜,發現這裡情況怪怪的,順便繞過來看一下而已。我不會打擾,你們請自便。」
  「……什麼!」
  他說完就在旁邊長椅一屁股坐下,抽起菸,又轉開在便利商店買的熱綠茶喝了一口,吃起關東煮。
  什麼呀,這個男人……只是來看熱鬧的嗎?
  「叶老師~!由理還在那裡面喔,他是你的學生吧?見死不救還愉快地吃東西這樣對嗎!」
  「咦~我還沒吃晚餐,讓我吃啦。」
  「咦什麼咦!我們也都還沒吃呀。」
  「啊,你們兩個!不要偷吃我的晚餐!」
  我們從剛剛就一直四處跑來跑去,跟各種奇幻角色戰鬥,忙得不可開交,早就肚子餓壞了,所以立刻不客氣地搶走叶老師買來的便利商店關東煮。
  「啊~熱騰騰的關東煮好好吃喔。」
  「不愧是社團的指導老師,居然還帶吃的來慰勞我們……」
  「惡鬼。你們這些惡鬼!」
  「「我們以前就是鬼呀,有問題嗎?」」
  叶老師難得大聲抗議,不過我們大裝無辜,繼續狼吞虎嚥吃著他的關東煮。
  
  「好,充電完畢了,來去大幹一場吧。」
  我轉著釘棒,從河岸邊狠狠盯著獵物。
  當然,獵物指的就是那個植物狹間。
  「啊……喂,茨木,那些巨大的豬籠草正在吃隅田川的那群手鞠河童喔。」
  「嗯嗯?」
  叶先生仍舊好整以暇地坐著吃果醬麵包,伸手指向前方。從植物狹間垂下釣魚線般的藤蔓,張著血盆大口的巨大豬籠草。
  那群蠢蛋手鞠河童正一隻隻攀上藤蔓,自己跑進去。
  「啊啊啊~~誰來救我呀!」
  「會變成合成素材呀~~」
  「那些笨蛋!都講過那麼多遍,要他們趕快離開隅田川去避難了!」
  「馨,沒辦法啦。那個捕蟲袋肯定是散發出對手鞠河童有致命吸引力的小黃瓜香氣吧。」
  「那只好請真紀大人出場了。我已經在這附近都設下隱遁結界,人類看不到裡頭,所以妳就不用客氣,盡情出手吧。」
  「遵命!」
  於是,我呼叫正在空中盤旋的眷屬。
  影兒一降落在面前,我就俐落跳上去,單手握著釘棒趕往豬籠草的方向。
  豬籠草留意到我們漸漸逼近,便使勁將藤蔓像長鞭一樣甩來,馨立刻在我們周圍張開結界牆把它反彈回去,機靈地掩護我。
  「茨木童子大人~~茨木童子大人~~」
  「快點過來救我們~~我們要被吃掉當材料惹~~!」
  手鞠河童們向我大聲哭喊。
  「真受不了……這些河童老是隨意使喚別人!」
  我對準巨大豬籠草的根部,使勁揮出釘棒。
  結果,那株豬籠草應聲斷裂,氣勢驚人地掉進隅田川,濺起巨大水花。手鞠河童們也趕緊逃進水裡。
  「真紀!我知道由理在哪裡了!朝妳的三點鐘方向飛去,那裡開著一朵巨大的芍藥,朝它的根部狠狠敲下去!」
  馨大聲向我發號施令。
  我叫影兒照馨的話朝三點鐘方向飛去後,那裡果真有一株粉紅色的華麗大芍藥,正不可一世地嬌豔綻放。
  我用釘棒上的釘子稍微劃破手指,讓鮮血沾上去,再毫不留情地大力往它的根部敲下去。
  可是──
  「咦咦咦咦咦!再生了?」
  我明明用全力敲了,植物狹間卻立刻在遭到破壞的地點長出新的嫩芽,再次堵住敲破的地方。無論我試幾次都一樣。
  真是令人驚異的再生能力,不愧是夢與植物的狹間。難怪由理出不來。
  「看來是需要更多我的血吧。不過要是用了太多血,破壞力就會跟著提升呀。如果震盪到馨那個名字超土的爆彈就不好了……如果我擁有能進行更細緻攻擊的靈力就好了。」
  「茨姬大人!植物生氣了!請抓緊我。」
  「咦?什麼,哇!」
  影兒突然大喊,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離植物狹間。
  被發現我是來救由理跟若葉出來的嗎?原本溫和的植物們開始蠢蠢欲動。
  糟糕。狹間表面上整片的鐵砲百合,全都一起對準這個方向!
  「恭請五陽靈神!退魔炎雷──急急如律令!」
  這時,無數靈符如利箭,朝著瞄準我們的鐵砲百合激射而出,描繪出五芒星的圖案,生成烈焰漩渦。
  「唔!這是陰陽師的……」
  我將目光轉向射出靈符的位置──吾妻橋,那兒站著青桐和狼人魯的身影。
  「哎呀~那邊也是姍姍來遲,不過總算是來了。既然現在必須打倒這麼龐大的對手,或許應該齊心合力。」
  我們飛到青桐和魯附近後,我從影兒身上下來。
  吾妻橋上雖然人來人往,但誰也沒發現我從天而降,這也是多虧了馨施展的隱遁結界。
  「青桐、魯,你們來了呀。」
  「嗯,不好意思來晚了。我因為別件事出遠門,才剛回來就接到大和的通知,說淺草出大事。不過,那東西還真是驚人耶。」
  「那是狹間喔。就連神通廣大的陰陽局,也拿那個毫無辦法吧?」
  「嗯,畢竟狹間結界可是妖怪獨有的。有辦法處理的人類,大概只有妳未來的老公吧。」
  青桐推了推眼鏡,露出爽朗笑容肯定說道。
  「不過呀,我想你剛剛看了也曉得,得在那個狹間上頭開個洞才行,可是非常困難。你看,我的釘棒都變成這副德行。」
  我嘆一口氣,將釘棒拿高給青桐看。等我發現時,上面已經長滿亂蓬蓬的雜草,這下子就沒辦法使用了。
  「那麼,搞不好這個可以派上用場呢,我們帶了一個東西要給妳。」
  「給我?」
  青桐朝魯使了個眼色。
  魯點頭,向我遞出一樣東西。
  那是收在長型黑色布袋,上頭用繩子綁得紮紮實實的東西。
  解開繩子,我立刻就明白裡面的東西是什麼。
  「這是……」
  「嗯,是傳說中茨木童子過去使用的大太刀『瀧夜叉姬』。雖然因為春季百鬼夜行那場騷動,現在是由陰陽局保管,但這次暫時歸還給妳。目標如此巨大,又跟靈力有關,我想應該需要這項武器吧?」
  「……呵呵,沒想到你居然會帶『瀧夜叉姬』來給我。先在這裡跟你道謝啦。有了它,肯定就能救出由理跟若葉。」
  匡啷,我將爬滿綠草的釘棒放到地上,拿起遙遠昔日珍愛的大刀,接著,將刀拔出刀鞘。
  銀色刀刃仍舊絕美、銳利,根本不像一把歷經千年歲月的刀。
  我驀地將視線投往遠遠待在河岸邊的馨,他也一直看著這裡。
  馨注意到我拿的是瀧夜叉姬,就比手畫腳地想告訴我什麼。
  「什麼什麼?這次要用這把刀從球頂的食人植物聚集地刺進去嗎?那裡是外殼的弱點?」
  我大概看懂了馨的意思。
  「哇,妳看到那樣的手勢,居然連具體細節都能看懂。」
  「真紀和馨是心電感應……」
  「那不如打電話算了?」
  「早說呀。大概是太拚命了,一時腦筋轉不過來。」
  青桐跟魯在後方竊竊私語。
  的確,電話要有效率得多!
  「影兒,過來。」
  影兒從後方穿過橋下現身,我持刀從橋上縱身一越,跳上影兒的後背,他立刻加速升空。
  啊啊,好冷,身體好像快要結凍了,畢竟我們現在可是直直劃過深冬的夜空。
  可是……今晚的月亮、大片雲朵、還有晴空塔,都非常美麗。
  「來吧,一決勝負的時間到囉。」
  狹間頂端確實亂糟糟地長滿渴望血肉的食人植物,但我立刻就明白應該瞄準的位置。
  因為馨在那一點的上方,用自己的結界畫了一個紅色叉叉。
  「真紀,那裡是弱點!只要貫穿那一點,就能一口氣摧毀外殼!」
  馨單手拿著從組長身上搶來的大聲公,使盡吃奶的力氣大喊。
  「馨,了解。」
  我以大太刀的刀刃劃破手指,確認鮮血抹上去後,架起刀,從影兒背上直直跳下去。
  「茨木大姐,去吧!」
  「真紀衝呀!」
  「茨木童子大人──啊~?」
  從四面八方傳來淺草妖怪們的聲援。
  嗯,聽得見喔,即使耳朵都已經快要結凍了。
  我揮舞大太刀將襲來的食人植物一一砍斷,偶爾還把它們當作階梯踩,一邊往下直衝一邊砍個不停。
  「真紀!刺穿它!」
  最後傳來的是馨的聲音。我不禁露齒一笑。
  「好喔!沒有我這個茨木童子刺不穿的東~~西~~!」
  伴隨著吶喊,我氣勢萬千地持刀對準那個紅色叉叉的中心點,朝那個「弱點」使勁刺下去,連刀柄都掩沒其中。
  過往在大江山打造的靈刀──瀧夜叉姬,貫穿巨大植物狹間的弱點。
  狹間從那一點開始崩解,裂痕像蛋殼破裂般朝四面八方擴散,下一刻,外殼就喀啦喀啦地碎成一塊塊剝落。
  而狹間內部,植物們盤根錯節守護的核心地帶顯露了出來。
  水晶──閃閃發光的巨大球型水晶,是這個狹間的核心。
  「哇。」
  我深受它的美麗震懾,跟那些剝落的外殼碎片一起倒栽蔥朝隅田川摔落。
  不過呀,有如深藍色星空的柔軟羽衣飄過眼前,還有白色羽毛。
  它們輕輕撫過我的臉頰,下一秒,有人緊緊抓住我的手臂,讓我免於跌進水裡。
  羽衣整片飄過眼前後,我才終於明白救我的人是誰。
  「哎呀,真紀,好危險呢。」
  「……由理。」
  眼前是彷彿在黑夜中朦朧浮現的月亮一般,全身散發出青白色光芒的妖怪。
  他的另一隻手仍抱著沉睡的若葉。
  鵺。
  與千年前無異的絕美姿態,讓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真紀,還不能安心啦,下面是隅田川喔。」
  「咦?哇啊啊啊啊。」
  「對不起,我的力氣沒有妳那麼大……」
  我的雙腿浸到冰冷的隅田川裡,急切的水流幾乎要把我整個人帶走。
  不過由理低聲念道「沉睡吧」,隅田川的水流就暫時靜止下來。
  這一帶陷入寂靜。就連隅田川都沉沉睡去。
  「真紀,照著我踩過的地方走,這樣就能在水面上移動。」
  「……喔,好。」
  由理又誦念了某種言靈,接著開始在水面上行走。
  長長的羽衣輕輕擦過水面,留下一條宛如銀河般閃閃發光的小徑。
  我按照由理的吩咐,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踏過的地方走。
  砰、砰、砰,足跡發出光芒,波紋朝四周擴散,但我毫無困難地走過水面。
  接著,馨在岸邊抓準時機,雙手合掌結印。
  「解除消滅!狹間消失結界!」
  他下令引爆預先設置好的「狹間解除超狂爆彈」。
  破碎而露出內部的狹間,立刻就遭到黑色帶狀物纏繞、覆蓋。
  它劇烈震動,急速縮小,突然一切終於靜止,結果下一刻就強勁地彈飛。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玻璃碎裂的尖銳聲音響徹這一帶。
  我佇立在水面上,抬頭目送那個狹間的最後身影。
  「……多麼美呀。」
  在皎潔月光的照耀下,彈飛的狹間碎裂成無數映射七彩光芒的水晶拼圖片,四散而去。
  輕飄飄地,閃爍不定地,安靜無聲地。
  為什麼呢?凝望著那些光點,因為太過美麗,反而讓人內心泛起一股寂寥。
  在除夕熱鬧喧騰的淺草夜空,飄散、飄散、飄散。
  粉碎、消失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看到這幅景象,所有在場人士都抬頭凝望著那如花朵般、又如雪片般翩然飛舞的光芒。
  「茨姬大人,成功了呢。」
  「嗯,影兒也辛苦了。你還救了小麻糬耶……謝謝。」
  眷屬八咫烏在身旁降落,他背上還有拚命捕捉如飛舞雪花般碎片的小麻糬。
  
  噹……
  
  宣告淺草新年來臨的除夜之鐘,響徹雲霄
  今晚的淺草是座不夜城。
  
  
  「由理!真紀!」
  我們走上隅田川的岸邊後,馨立刻跑過來。
  「由理,沒事吧?你這個樣子……」
  「……嗯。」
  由理依然抱著妹妹若葉,神情溫柔地望著她熟睡的臉龐。
  身為月光的化身,背後伸出一對白色羽翼。
  特殊的狩衣裝扮,明明現在沒有風卻飄揚的長長腰帶和羽衣,再再展現出地位崇高妖怪的風骨,充滿神祕氣息的身影。
  無論是誰,第一次看到這副模樣,肯定都會因為那絕美的風采而暫時無法言語。
  「我告訴若葉真名了,而這也代表我的術法已經破解。」
  由理終於開口。
  「……這樣一來,事情會變成怎樣呢?」
  「若葉會失去關於我的記憶,所以我已經不再是繼見由理彥。」
  這是我預料到的情況中,最糟糕的那一種。
  對以喬裝為主的妖怪來說,一旦真面目遭到揭穿,就必須付出代價。這一點我能理解,可是,就因為這樣……
  「這樣真的好嗎?由理,對你來說,那個家、那些家人,不是寶物嗎?一直以來,你比任何人都更重視家人,阿姨、叔叔、若葉都是。從小一路看你走過來,我很清楚喔。」
  「嗯,真紀,妳說的沒錯。但是呀,我仍然是個妖怪,我有我自己設下的身為妖怪的規矩,也一直確實遵守著,那同時是我身為鵺這個妖怪的自尊。」
  「……那是連失去重要避風港都必須遵守的東西嗎?由理。」
  馨並非動怒,只是不得不進一步確認似地真摯發問。
  「說真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那是我吃了一個孩子屍體都要待著的宿主。若是真面目被揭穿,就必須離開宿主,那是妖怪的宿命……他們要是知道這件事,那個家、那些溫柔體貼的人們,肯定無法承受。」
  或許的確如你所說。
  不曉得妖怪存在的人們,要接受是非常困難的。
  「那麼,由理,你要怎麼做呢?若葉因為拆穿你的變化之術,付出失去記憶的代價。可是還有你的媽媽、爸爸,跟一大堆認識你、把你當作繼見由理彥的人類在喔。」
  馨緊皺眉頭。
  由理將若葉放在一旁長椅上,抬頭望向盤腿沉穩飄浮在空中的大黑學長。
  「大黑學長……不,淺草寺大黑天大人,請實現我的願望。」
  「你說。」
  「請改寫所有關於繼見由理彥的記憶,除了那些知道我是妖怪的人類和妖怪以外……您每年會施展相同術法,重新讀一次高三,應該辦得到才對。」
  「呵,我確實做得到,但我力量所及的區域有限,也有些人會漏掉喔。」
  「沒關係,那些枝微末節我會自己想辦法。」
  「那就沒問題,只是我不能平白實現你的願望。為了實現那個願望,你需要向我供奉東西。」
  「……那就用我的寶物,也就是我的『避風港』。」
  「哦,已經決心不回那個家了嗎?」
  「當然,都要消除家人們關於我的記憶了。」
  由理的意志似乎相當堅決。
  就像是從一開始,他就深深明白這一天肯定會到來。
  他沒有表露出絲毫情感,只是淡然處理眼前情況。
  「等、等一下,由理。你是認真的嗎?你在淺草度過的時間、記憶,會從許多人心中消失喔。就算我們會記得,但連你最深愛的家人也會忘記喔!」
  我忍不住再度質問由理。可是──
  「真紀。家人……人類,就是因為我深愛他們喔。」
  由理朝我展露完美的微笑,彷彿毫無猶豫似地繼續說:
  「就是因為我一直身處在人類和妖怪中間的立場,才更加清楚。人類和妖怪果然有巨大差異。即使多麼想要理解彼此,那也要是原本就知曉兩者存在,才有辦法做到的事……對於從不曉得這世上有妖怪存在的人類來說,要他們接受這件事太難了,我不忍心勉強他們。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根本看不見……我說過了吧?強迫他們接受,只會讓他們因為無法承受而崩潰。」
  「……」
  「沒關係,我已經獲得充足的愛。即使不能再回到那個家,我還是可以繼續守護他們。」
  由理的眼神中盈滿對家人的深情。
  就只是如此而已。
  他獻上自己視為珍寶的那段和繼見家之間的緣分,從他們腦中消除所有關於自己的記憶。即使如此,由理對那個家族的情感,永遠都不會改變。
  「那麼,由理子,我現在要授予你能實現願望的大黑印。啊,你已經不是由理子了對吧?」
  「我原本就不是由理子,大黑學長。」
  「真驚人,連神明都能騙過的那個變化之術太神奇了。這樣我就能明白,學園祭時你扮女生為什麼會那麼像。那時簡直像是已經化身為女生了吧……好,你來這裡低下頭。」
  由理站到盤坐在空中的大黑學長前方,雙膝著地垂下頭。
  大黑學長從他的頭上方,揮下神器小槌。
  叮──悅耳清脆的聲音響起,由理的頭上被蓋上了寫著「淺草寺」的護持印記。
  那會實現由理的願望。為此,他供奉自己的「避風港」。
  我下意識地搖頭伸出手,但身旁的馨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我抬頭望向他,馨神情肅穆地搖了搖頭。
  他說,這是由理決定的事。
  「呵,大規模的記憶改寫會消耗大量神力,幸好今天是除夕夜,不管怎麼揮霍神力,反正都有大批人潮來淺草寺參拜,可以無止盡地補充……哇哈哈。」
  今晚的淺草寺,就像一座源源不絕的發電廠。由理借助大黑學長壓倒性的強大力量,實現人類不可能達成的奇蹟。
  由理睜開雙眼。
  這個男人……連一滴淚都不流。
  「由理,你以後打算去哪裡?」
  「也是呢……該去哪裡好呢?」
  「學校要怎麼辦?」
  「嗯,上學很開心,我還是想去學校,但既然已消除大家的記憶,可能有困難吧。為了要在現世活下去,或許先找份工作比較妥當。」
  他居然已經在考慮現實層面的事。
  由理無處可去的背影,像是散發出活過漫長歲月偉大妖怪靈力的迷途羔羊。
  抬頭望見的月亮,是美麗的銀色,宛如象徵由理的孤獨。
  「那、那要不要來我家?反正就像是增加一隻鳥類妖怪呀。」
  「啊啊啊啊?真紀家絕對不可以啦!由理會被當成傭人使喚!不如來我家好了,由理,而且我一個人住。」
  我和馨互不相讓地逼近由理,紛紛開口邀他來自己家,結果由理只回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們超愛我,兩人都冷靜一點。」
  「是說,你們那棟破爛公寓最近有個空房間喔。而且繼見也可以來淺草地下街工作,我可是超級歡迎!」
  組長居然開口挖角。
  「雖然我們整屋子都是男的,真不好意思,但阿水家也有多的房間喔。」
  影兒自作主張地推薦阿水家。
  「這樣的話,請務必來我們陰陽局。如果是鵺這樣名聲響亮的大妖怪,我們會準備好相稱的職位和住處!」
  不知何時待在這兒的青桐也開口搶人,眼鏡閃出銳利光澤。是說,由理是鵺這個妖怪的事,他似乎完全理解了。
  還有其他在淺草做生意的妖怪們,都紛紛主動對由理說:「來我家啦,我家有空房間也有工作做喔。」
  什麼呀,這場挖角大戰。大家都想要提供由理一個新的去處。
  由理先朝著大家禮數周到地鞠躬致謝,再抬起臉,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說:
  「不過我已經決定,自己接下來要去哪裡了。」
  所有人都吞著口水,靜靜看著由理究竟會走向誰的身邊。
  不過由理的目光瞬間變冷,朝著坐在稍遠長椅上,一邊吞雲吐霧一邊事不關己地看著這一幕,今天也只是來湊熱鬧的叶老師。
  「叶老師,請讓我當你的式神。」
  「……咦?」
  這句話讓我們非常震驚,雙眼圓睜,嘴巴一張一闔地無法閉緊。
  「咦咦咦咦咦咦咦!」
  停頓幾秒後,才驚聲慘叫。
  「由理,你發燒了嗎!」
  「該不會是在那個植物狹間吃到奇怪的毒菇吧!」
  但驚詫無比的似乎不光是我跟馨而已。
  就連叶老師原本叼著的那根菸也掉到地上,這個男人顯露出非常少見的表情。
  「今天是吹什麼風呀?鵺,居然叫我接收你這種有瑕疵的妖怪。」
  「跟你的四神相比,我可是超級節省能量的妖怪喔。」
  「……我認為這次的事是你自作自受喔。」
  「無所謂。我只是覺得待在不會同情我的你身邊比較輕鬆。」
  「……」
  「當然也不只是這樣啦。我覺得待在你身邊,似乎就能看出千年前不存在的選項跟可能性。」
  「你還是這副德行,想要利用我嗎?」
  叶老師臉色不悅,顯得相當不情願。
  但他拾起掉落的香菸,插進攜帶式菸灰缸按熄,又像是投降似地大聲嘆一口氣。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由理,你真的要去那傢伙身邊?認真的嗎!」
  馨拉住由理的肩膀,臉上表情寫滿了無法理解。
  我也一樣。
  「當然,馨,我是認真的。畢竟呀……叶老師以前是安倍晴明喔,我得好好看著那個人才行。」
  「你不需要做這種事!你又想要介入什麼嗎!」
  「呵呵,馨真的好愛擔心耶。不過沒事的,雖然那個人看起來無情,但其實很重視自己的式神。是說,希望他會好好把我當成式神。」
  由理本人這麼說,但我仍是握緊拳頭,像個小朋友般用力搖頭。
  「不要、不要、我不要!」
  「真紀?」
  「如果要被那傢伙搶走,由理,你來當我的眷屬!」
  「不,當我的。」
  「我連馨也不讓喔!」
  「我才沒辦法把由理交給妳這種愛亂來的傢伙!」
  「好了好了,你們夫妻不要因為我吵架。我已經決定好了。」
  「……由理。」
  就算我們不想否定由理的決定,但仍舊無法理解。
  完全搞不懂。腦袋極為混亂。
  你真的、真的就這樣離開繼見家,然後到叶老師身邊嗎?
  「真紀、馨,謝謝你們。包容我謊言的不是只有若葉,還有你們。而且你們還原諒了我。」
  「當然呀。早就說過了吧?絕對不會叫你騙子的。」
  「……真紀。」
  由理臉上掛著落寞的微笑,凝視著飄浮在夜空裡的月亮。
  宛如自己應該回去的地方,就像月亮般離自己如此遙遠。
  「我一直都很害怕。總覺得如果這個謊言被揭穿,就沒辦法再跟你們在一起。」
  「為什麼?你是妖怪這件事,還有所有的一切,我們都能接受喔。」
  「馨,但是呀,會出現明顯差異的。如果我們之間出現人類和妖怪的那條界線,我……」
  這一刻,原本在長椅上熟睡的若葉醒過來,由理驀地打住原本要說的話。
  「若葉、若葉,妳沒事吧?」
  我跑近若葉,她意識仍舊恍惚,神情顯得十分疲倦。
  「我怎麼會在這裡……?」
  她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極力平復混亂的心境,小心避免說出會讓若葉感到奇怪的話。
  「若葉,身體還好嗎?」
  「……還好,只是頭腦好像有點空白。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睡著?真奇怪,好像小朋友耶……不好意思,真紀,謝謝妳。」
  「不會,那我們回家吧。會感冒喔,我送妳回去。」
  我和馨一同扶起她,回頭望去,由理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因為若葉醒了,他才離開的吧。
  這樣實在太感傷、太寂寞了……
  「真紀,怎麼了?」
  「沒、沒事,抱歉。我們走吧,回若葉家去。」
  我拭去差點湧出眼角的淚水,和仍舊有些恍惚的若葉,一起坐上淺草地下街的車,送她回到繼見家。
  雖然已經半夜了,但鶇館仍舊燈火通明,阿姨和叔叔立刻出來迎接。
  事情變成了若葉說要跟朋友去淺草寺新年參拜而出門。
  叔叔一把抱起若葉走進家裡。
  「……阿姨,怎麼了嗎?」
  阿姨還在門外四處張望。
  「沒、沒事……哎呀,為什麼呢?好像一直覺得有誰會看顧著若葉,所以不會有事似地。」
  「……阿姨。」
  「好奇怪喔。為什麼,我總覺得內心沒辦法平靜呢?好像,有誰……還沒有回來……」
  阿姨手扶著額頭,臉色蒼白。
  看到這個畫面,我不禁再度眼眶發熱。
  阿姨忘記由理了。
  但是她的身體和心底深處仍然憑感覺記得……自己兒子的事。
  「真不好意思耶……謝謝你們帶若葉回來。以前若葉還小時,有一次在外頭迷了路,也是馨和真紀帶她回到這個家的吧?那孩子沒有其他兄弟姊妹,你們從那次起就一直很照顧若葉。」
  「……」
  改寫成這種設定啦。
  我和馨面露淺淺微笑,說著「我們下次再過來」道別後,就離開繼見家。
  走向組長停在附近的車子時,我伸出顫抖不已的手,捏緊馨的衣袖。
  「欸,馨,為什麼呢?」
  「……真紀。」
  「這是應該要揭穿的謊言嗎?」
  原本,對我們來說,那裡是由理的家。
  原本,是經常邀請我們去玩、度過許多歡樂時光的家。
  我很喜歡阿姨為了由理和我們做的那些豪華便當。
  每次放長假都會邀請我們去過夜、找我們出門去玩的體貼家族。
  可是,現在那裡連由理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都消失了。
  不管是若葉、阿姨或叔叔,都沒有提到由理的名字。明明他們家四人的感情那麼好,老是讓人羨慕得要命。
  若要說造化弄人,也是無可奈何。
  只是,為什麼呢?
  明明他遠比我跟馨更加、更加地深愛人類。
  為什麼比誰都思慕著人類的他……並不是人類呢?
  
  
  回到家後,肚子實在是餓到受不了,我跟馨沒有多做交談,只是跟往年一樣煮了跨年蕎麥麵。
  我們家吃的是南蠻雞口味。將切成一口大小的雞腿肉、長蔥、鴻喜菇下鍋拌炒,再將煮好的蕎麥麵放入以醬油為基底的偏甜柴魚高湯。熱騰騰的蕎麥麵。
  除夕夜去大排長龍的淺草寺排隊參拜,回家後,就窩在溫暖的被爐桌吃蕎麥麵,感受跨年的喜悅。
  今天的蕎麥麵吃起來更加美味。無論是熱騰騰的高湯也好、便宜的蕎麥麵條也好、焦得恰到好處的香甜長蔥也好,就連在冷凍庫冰了好久的雞肉,都彷若人間美味。
  很好吃喔。就連在這種時刻也是。
  正因為身心都精疲力竭,又消耗大量靈力,所以吃東西補充到能量的感覺格外鮮明,這一點我也懂。可是……
  「嗚、嗚。」
  「真紀,要哭還是要吃,妳選一個。」
  沒能好好守護由理的、好朋友的珍愛事物。
  為什麼我們總是會失去家人呢?
  「好吃,好好吃……」
  「嗯,我知道,很好吃喔。來,擤一下鼻涕,妳真是個愛哭鬼耶。」
  我接過馨遞來的衛生紙,毫不客氣地用力擤鼻涕。
  「真紀……今年也多多指教囉。」
  「嗯、嗯。今年也……以後也要一直在一起喔,馨。」
  
  就這樣,我們迎接了新年的到來。
  
  
  
  
  〈裡章〉若葉知道它的花語
  
  
  好似作了一場好長好長的夢。
  我從床上坐起身,回想自己到底是何時睡著的。
  啊啊,對了。我記得跟爸媽說要和朋友去新年參拜後就出門了,然後不曉得為什麼,醒來時在隅田川的岸邊長椅上。
  是真紀和馨送我回家的嗎?
  不過,感覺我好像忘記了什麼更重要的事……
  是說,我原本有打算要去新年參拜嗎?我有跟哪個朋友約好要去嗎?
  拿起手機確認一下時間,現在是一月二日的凌晨兩點。
  我整整睡了一天嗎!
  窗外射進的月光太過明亮,我輕輕撥開窗簾。
  明亮的夜空中一朵雲都沒有,月亮朦朧地高掛其中。
  像是有什麼引領著我的視線往下方看,那兒是我種了許多植物的陽光房。
  「……咦?」
  剛剛,裡面好像有人影在動。
  照理說平常我會嚇得半死,但現在胸口驀地揪緊,我慌忙跑出房間。
  踏進陽光房一瞧,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非常安靜,就連植物們似乎都睡著了。
  只是我平常喝下午茶的露台桌上,擺了一個東西。
  「……這個……」
  勿忘草的押花書籤?
  的確是我聖誕節之前做的。做是做了,可是我為什麼要做這個?
  是想要送給誰嗎?為什麼會在這裡……?
  「花語是……什麼呀?」
  我感到混亂不已,不禁伸手按住頭,試圖回想起來。
  勿忘草的花語,我記得……記得是……
  
  『別忘了我。』
  
  ──誰?
  說出那個花語的「某個人」聲音,在腦海深處響起。
  那是誰的聲音呀?我想不起來。
  但感覺我一定認識這個聲音的主人。
  明明什麼都不曉得,眼淚卻撲簌簌滑落……我將勿忘草書籤壓在胸口,仰頭望著天花板。
  透過玻璃,能夠看見朦朧的光亮。不,是月亮注視著我。
  「你……是誰?」
  我將手伸向絕對無法觸及的月亮。
  記憶的拼圖沒辦法完美地拼在一塊兒。
  感覺這塊也不對、那塊也不對,即使接二連三地換了好多塊拼圖,但還是對不上。
  內心這股焦急不安的心情,究竟是什麼?
  
  ──別忘了我。
  只有那個「聲音」,深深烙印在我的心裡。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2

  第八章 終於,妖怪夫婦重新認識你的名字
  
  
  接下來,新年的那三天,我沒作初夢(註3),也沒有見到由理。
  他現在如何呢?
  話說回來,現在還叫他「由理」,是不是很奇怪呢?
  由於除夕那晚經歷了那麼一場大騷動,我元旦當天睡了一整天,第二天也和馨一起無所事事地發呆,直到第三天才終於去淺草寺新年參拜。
  是說,那個地方即使到了正月初三,人還是多到不可思議。
  「欸,真紀,由理該不會打算就這樣從我們面前消失吧?」
  在新年參拜的歸途上,馨突然說出這種話。
  「怎麼可以?絕對不可以啦!我們了解由理的苦衷,也接受由理是妖怪這件事,他為什麼還要遠離我們呢?」
  我面露不安神色。馨瞄了我一眼,又淡淡地接下去說:
  「……那天晚上,由理最後話只說到一半,我想他搞不好原本是打算道別。那傢伙是妖怪,而且一直讓我們蒙在鼓裡,就算我們兩個能夠原諒他,但要是他自己懷有罪惡感,或者是……」
  馨講到這兒就打住,皺起眉頭,表情十分凝重。
  無論是我或是馨,都還有一些部分無法理解。
  「我想由理是……想要跟我們一樣。」
  「嗯,所以才連我們都沒有坦承。那傢伙希望自己無論在誰眼裡,都是人類的繼見由理彥吧。」
  嗯,肯定是這樣。
  由理是個比誰都還要憧憬人類、渴望變成人類的妖怪。
  正因為他說出的話會變成強而有力的言靈,所以選擇不對任何人坦白真相。
  只要跟一個人說了,那就會變成事實,變化之術便會出現破綻……
  「喂,繼續恍神會跌倒喔。接下來要去千夜漢方藥局吧?要買點東西過去嗎?」
  「喔,好呀,那就……大家都喜歡的糖炒栗子?」
  小麻糬聽到糖炒栗子這四個字,立刻抬起臉,「噗咿喔!」地叫了一聲,高舉兩隻翅膀表示贊成。
  所以,我們在半路上的專賣店買了一袋糖炒栗子,繼續往千夜漢方藥局走去。
  藥局正在放年假沒開,我們爬到二樓玄關按門鈴,門打開的那瞬間──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真紀啊啊啊啊啊!」
  阿水哭著衝出來,緊緊抱住我。
  「發、發什麼事了?阿水,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嗚嗚嗚嗚!還有對不起哇嗚嗚嗚!要是當時我在,就能輕易解決那些植物!可以製作除草劑灑上去!」
  「結果,這傢伙除夕那晚在津場木家享受美酒,一路鬧到早上的樣子……喂,大叔,你給我放開,緊抱高中女生不放是犯罪行為喔。」
  阿水原本緊緊黏在我身上,但最後還是被馨拉開,又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沒錯,除夕那天,阿水絲毫不曉得淺草出大事。
  隔天他醉醺醺地回到家,才從影兒那邊聽到事情經過,似乎非常懊惱沒能貢獻所長。
  特別是影兒又在他面前得意地炫耀自己大顯身手……
  「阿水,沒關係啦,你是去工作的呀。巴郎先生恢復精神了嗎?津場木家的除夕和新年,排場應該很豪華吧?」
  「咦?啊,嗯。巴郎先生後來立刻就活蹦亂跳啦,看他那副模樣,還可以活個三、五十年沒問題。所以他們邀我一起參加宴會,用A5等級的黑毛和牛煮壽喜燒喔,還端上超級好喝的酒,我喝得爛醉如泥。還有呀,年菜也是米其林三星餐廳的和洋融合料理。」
  「聽起來根本無敵開心的吧。」
  我們在艱苦奮戰時,阿水居然正在享受優雅的除夕夜……
  一直站在玄關講話也不太妥當,我們就進阿水家裡打擾。
  阿水愛整潔,房間風格是走現代中國風的時尚裝潢。他家總會點著好聞的焚香,讓人一踏進來就感到舒適放鬆……
  「啊,茨姬大人!還有小麻糬跟馨大人也來了!歡迎。」
  影兒似乎是聽到我們的聲音,砰地拉開盡頭和室的壁櫥拉門,飛奔過來。
  和室裡充滿小麻糬的玩具,只有這一間顯得有些凌亂。
  「影兒,你還是睡在壁櫥裡喔。」
  「這裡最令人安心。」
  影兒朝我抱在懷中的小麻糬伸出手,結果小麻糬就揮舞手腳,掙扎著想去找影兒。真像一對感情好的兄弟。
  「我明明有好好在榻榻米上鋪床給他睡……」
  「囉嗦,阿水!你這個派不上用場的傢伙閃邊去!」
  「影兒他!那個沒用的影兒他!居然說本大爺是派不上用場的傢伙!」
  「我可是茨姬大人的眷屬喔,只要能幫上茨姬大人的忙就夠了。跟在關鍵時刻缺席的傢伙不同。」
  「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水趴在地上懊惱大喊,而影兒得意洋洋地抬高下巴。
  「哦,看來因為除夕夜那場騷動,兩人的地位起了變化呢。」
  一旁的馨則是冷靜地觀察兩人的互動。
  「你們兩個,拜託,我不是說過要好好相處嗎?兩個人就鬧成這樣,要是再加上凜,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模樣……?」
  「咦?凜也會來嗎?」
  「過一陣子吧。不管怎麼說,那孩子跟以前一模一樣。雖然還是很難搞。」
  阿水神情複雜地交叉雙臂抱在胸前,「嗯……」地沉吟一聲。
  「雖然這麼說,但這次如果沒有凜多管閒事,就不會發生鵺大人那件事,應該能繼續維持之前的情況吧?」
  「……真的是這樣嗎?感覺上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哦,馨沒有生凜的氣嗎?」
  「我當然覺得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個專惹麻煩的傢伙。可是,凜音只是從旁協助若葉實現她的夢想和願望而已。既然若葉已經發現由理的真面目,那實在無法責備她想要了解由理的心情。」
  「也是呢……雖然我們希望能維持原樣,但謊言終究是會被拆穿的。」
  正因為妖怪蒙騙人類,所以會遭人類揭穿底細。
  若葉既然擁有玉依姬的才能,那麼,這件事遲早會發生,這一點不難理解。
  只是我們還無法從衝擊中恢復。
  長久以來,我深信著我們是一起長大,深信著我們同樣轉世成為人類。
  正因如此,我跟馨到現在還是非常失落,也無法揮去內心的不安。會不會從此我們就再也見不到由理了呢?
  我們就是如此仰賴、倚靠由理。
  畢竟他是讓我們兩夫婦相遇的重要好友。
  可是,現在還有其他事情必須思考。
  「欸……凜說過,追捕妖怪的『狩人』盯上淺草了。高等妖怪似乎容易變成目標,你們在淺草這件事已經傳到各地,一定要多小心,不要自投羅網呀。」
  「好~」
  阿水和影兒這種時候就默契絕佳地一同舉起手,乖乖應好。
  真是的,到底感情是好還是差呀?而且這件事非常嚴重,他們有沒有聽懂?
  「這麼說起來,那隻貘結果跑去哪裡?」
  「那時候半途讓牠逃走了。這件事已經交由陰陽局全權處理,退魔師正盡全力追捕牠。不過那隻小東西,是少見沒有氣味的妖怪,或許很難發現牠的蹤跡。如果可以順利找到就好了。」
  只是,如果牠已經逃到遠方逍遙自在,那也很好。雖然確實是具備危險性……
  在別的國家被抓到後,又被運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經歷了不愉快的旅程,結果還牽扯上若葉的那場騷動。希望牠至少平安無事。
  如果牠來找我們求助,就當這次的事情沒發生過,幫牠一把吧。
  
  
  後來,一直到寒假結束為止,我幾乎每天都到鶇館附近晃晃。
  雖然也是擔心若葉、阿姨和叔叔的情況,但主要是想知道由理有沒有過來這裡。
  可是不管我去幾趟,都沒有遇上他。現在是寒假,也碰不到叶老師,完全不曉得由理現在的狀況……
  有一次偶然碰上若葉,受邀進陽光房喝花草茶。她一臉不好意思地告訴我「我元旦睡了整整一天」,不過後來身體狀況似乎一直都非常好。
  若葉的氣質似乎略有不同,是我心理作用嗎?
  我也曾在叔叔和阿姨工作空檔時遇過他們,兩人跟往常一樣溫柔親切,但如預料中地不記得由理的事。
  由理曾經存在的痕跡,絲毫不剩地從這個家中消失了。
  我從陽光房走進屋內時,待客室飄來線香的氣味,所以我探頭一瞧,發現裡頭有個小巧的佛壇,上面擺著一張跟幼稚園時期的由理長相十分相似、但又略微不同的少年照片。
  瞬間,我全懂了。
  所有一切都回歸真實原貌。由理只是將他借來的那個孩子的人生,以那個孩子原本該有的歷程,還給這個家而已。
  但我還是感到十分寂寞。
  畢竟,是真的吧。
  由理確實曾經存在過這個家裡面。
  「欸,真紀……」
  要回家前,若葉神情困惑地叫住我。
  「啊,沒、沒事。而且我最近常常忘東忘西的,可能是我搞錯了。」
  她看起來有些混亂,所以我用平穩的語調關切:「怎麼了嗎?」
  若葉仍是一臉不確定地慢慢回答:
  「我好像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好像有個我非得想起不可的人存在……明明我什麼都不記得,卻老是覺得胸口悶悶的。」
  「……」
  「我只記得他的聲音。那個人……明明對我說『別忘了我』。」
  若葉這句話,讓我看見一線曙光。
  對了,若葉身為玉依姬的能力正在覺醒。
  就算她現在忘記由理,或許有一天,在某個地方,她還是能找到他……
  所以我拉起若葉的手握緊,對她說:
  「如果若葉想要找『那個人』……我不會反對這件事。」
  
  
  新學期很快就到來。
  第三學期。高二生涯也所剩無幾了。
  「早安,真紀,來,這是土產,鳳梨巧克力。我去沖繩玩回來了!」
  「早安,茨木,除夕夜妳有看《紅白》嗎?」
  「早~我去夏威夷過年了~~還照了好萊塢名流們的照片喔!」
  七瀨、丸山、小滿三人,七嘴八舌地分享寒假的回憶。
  於是我假裝隨口問道:「欸,妳們今天有看到繼見嗎?」
  「繼見?誰呀?」
  但三人都只是歪頭反問。就連以前那麼愛以由理當主角妄想詭異情節的丸山,還有拚命打探八卦消息的小滿,都不記得了。
  也是呢……只是,感覺好不可思議。
  我的座位在窗邊最後一個,從這裡能看到由理的位置還在。
  「大黑學長忘記消除那個座位嗎?」
  「應該是就算留著也不會有影響吧?反正就是個空座位。」
  我和坐在前面座位的馨,交頭接耳地小聲討論。
  空座位。過去總是不經意看著的由理背影,模模糊糊地浮現腦海。
  背脊挺直、以男生來說稍嫌纖瘦的背影。
  細軟髮絲常常隨著窗外吹來的微風飄動。
  由理立刻會注意到這種小地方,馬上轉向窗外,感受著季節的變化,品味這一刻的悠然美好。
  無論何時我都能清晰想起,他那張溫柔微笑的側臉。
  「大家回座位。」
  走進教室的是徹底藏起平常毫無幹勁的一面,身穿白袍、帶著爽朗笑容的叶老師。這傢伙是哪位?
  「你們的導師濱田老師因為流感請假,在濱田老師回來之前,由我暫時代理班導職務。」
  班上女生頓時興奮不已。
  叶老師在那張爽朗笑臉還沒崩壞之前,又向全班宣布另一件事。
  「其實你們班來了一位轉學生……進來。」
  全班頓時議論論紛紛,喧鬧起來。就連原本在發呆的我,還有在前面座位看著打工徵人資訊的馨,都抬起頭望向講桌方向。
  走進教室的那位轉學生,穿著看起來全新但其實已經用了好久的這間學校制服。不過,好像跟以前的他略微不同。
  在溫柔的微笑中,透著妖怪特有的威嚴和妖氣。
  確實散發出妖怪的氣味。
  那是他至今連在我們面前都一直極力隱藏的東西。
  可是,這樣呀。
  就算現在仍是假扮成人類,但你接納了自己「身為妖怪」這件事。
  
  「大家好,我是夜鳥由理彥。請各位多多指教。」
  
  他注視著我們,說出新的名字,同時是那個無法捨棄的名字。
  接著,叶老師在黑板上寫下那個名字。
  由理將從這裡重新開始。不再是其他任何人,而是身為他自己。
  展開為了讓自己獲得幸福的故事。
  然後,由理在坐進座位前,先走向我跟馨的方向,就像平常一樣,露出有些困擾的神情笑了。
  「我回來了,馨、真紀……我現在是這副模樣,你們還願意跟我當好朋友嗎?」
  我簡直像是好幾十年沒見到那張臉。
  我跟馨都衝動地站起身,毫不遲疑地緊緊抱住由理。
  我們嚎啕大哭,不顧周圍好奇的目光,哭得超級悽慘。
  「歡迎回來,歡迎回來,由理!你這個笨蛋,到底跑去哪裡!」
  「哈哈,我們還是一定要三個人到齊才行啦!」
  「真是的,你們哭得太誇張了,才一個禮拜沒見而已……不過,謝謝,我已經沒事囉。」
  彷若從前的交談,又讓我內心湧起無限感慨。
  就連周圍嫌棄的目光都絲毫無法影響我。
  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畢竟我們是相互截長補短,一路並肩走來的最強三人組。
  
  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事,現在這一刻,我深信誰都打不倒我們。
  
  
  註3:初夢 在現代通常是指元旦或一月二日的夜裡作的夢,依這場夢的內容,能夠占卜接下來這一年的吉凶。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2

  後記
  
  
  各位讀者好,我是友麻碧。
  「淺草鬼妻日記」系列也走到第四集了,時間過得好快。
  這次的舞台回到淺草(雖然還是有到處亂跑……),平常都是由真紀和馨擔任主角,但這集的聚光燈是打在他們的好友由理身上。
  這一集的內容接續著第三集,也是我一直特別想描寫的故事之一。
  至今由理甚少將自己的內在世界表露出來,但這集的故事或許可說在各方面,他喬裝的那層皮都漸漸剝落……
  還有,這次真紀和馨前往江之島。那是在上一集就已經預告的江之島約會。
  江之島……是情侶的聖地。
  雖然朋友事先警告我「千萬不要一個人去喔」,但我還是決定獨自前往。
  哎呀,確實有很多情侶和精力旺盛的年輕人,一開始真的是如坐針氈(笑)。但在江之島吃到的海鮮蓋飯和江之島蓋飯十分美味,映照著落日餘暉、閃閃發光的湘南海面美得不可方物,江島神社和江之島岩屋神祕的氣息深深吸引了我,所以從半途開始,我也不再介懷一個人這件事,玩得很開心,反倒成了印象特別深刻的觀光景點。
  可惜的是,寫這篇後記的現在,聽說江之島岩屋由於颱風的影響而遭到封閉,不過仍然能去江島神社參拜。那裡的海鮮非常鮮美,還能愉快地享受邊走邊吃的樂趣,希望各位有機會務必去走走。
  我相當推薦。一個人去也沒問題,很快就會習慣的。
  
  接下來是個好消息。
  我想應該也會寫在書腰上。「淺草鬼妻日記」系列即將要推出漫畫版(註4)。
  而且是雙重連載!太豪華了!開心!
  其一是在網路平台Pixiv Comic裡的「B's-LOG CHEEK」刊載。
  另一個則預計在《月刊Comp-Ace》上開始連載。
  由兩位漫畫家繪製,朝不同的兩個方向發展的《淺草鬼妻日記》漫畫版,敬請大家期待。
  
  呵……現在是三月,也就是說……下個月是四月……(廢話)
  不,對我來說,今年四月是特別的!
  我的另一部系列作品《妖怪旅館營業中》預計從四月起,電視版動畫就會開始播映。沒錯,我已經因為這件事興奮不已。
  播映電視台與配音員名單等各種詳細資訊,已經公布在官方網站或推特上,對這部作品也有興趣的讀者,請千萬不要錯過!
  
  富士見L文庫的責任編輯,手上不僅負責我的兩部系列作品,同時還要處理動畫版與漫畫版的相關事宜,非常辛苦,真的很感謝您一直以來的關照。
  此外,繪製插畫的あやとき老師,謝謝您這次也畫出精美的封面。在植物茂盛、充滿透明感的圖中,角色們展現出與至今略微不同的神情,讓我看了很欣喜。正中央那一位實在太美了呢……漫畫版也即將展開,想必往後會需要您更多的協助,麻煩您了!
  還有,各位讀者。
  這個系列之所以能夠穩定出刊,都是由於各位發現了這部作品,並且一路支持我到今天。各位透過推特或信件讓我知道感想,也讓我深受鼓勵。謝謝大家一直守護著我。
  第三、第四集都與「謊言」有關,接連兩集故事內容都相對沉重,因此下一集我想描繪愉快又豪爽、具有他們風格的日常軼事。
  讓馨和真紀這對老夫老妻反過來展現純真情侶的一面、關於各個眷屬的工作故事、由理究竟能不能跟叶老師的式神們相處融洽呢?諸如此類的內容。我會愉快地試著寫出來。
  
  第五集預計在夏季時發行。
  為了讓各位能順利看到後續,我會孜孜不倦地繼續創作,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友麻碧
  
  
  註4:後記提及的均為日本出版資訊。

LzNO_Hentai 发表于 2019-3-30 04:12

佔樓備用

beegchris 发表于 2019-3-30 08:48

感谢大佬录入,辛苦了,谢谢。

kaiyu 发表于 2019-3-31 17:31

感谢录入。之前看了点漫画,就想把漫画养肥了看。不过现在既然有小说录入了……我就,直接看小说吧XD

zxzxa698 发表于 2019-4-3 09:17

感謝錄入
剩下最後一個謊言
感覺好快要完結阿

陆灵衣 发表于 2019-4-3 09:50

昨天看了3,今天來補4了。這個系列也快完結了的感覺

un1one 发表于 2019-4-7 04:02

四点了……终于看到这里了……根本停不下来

xwin5733 发表于 2019-4-7 14:56

感謝 連續收錄4集書挺另類反派的故事 滿有趣

zotac 发表于 2019-4-9 15:16

感谢录入! 一口氣看完1-4集.期待第5集, 不会是最终回吧?

lifeangel 发表于 2019-4-9 18:19

zotac 发表于 2019-4-9 15:16
感谢录入! 一口氣看完1-4集.期待第5集, 不会是最终回吧?

不是,日版都出到第6卷了,还没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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