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6-11-11 23:49

[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 Springlog [翻译复活了,撒花!复工啦!]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9-3-25 20:21 编辑

狼と香辛料 Spring Log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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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倉凍砂
插画:文倉 十
原址:http://hasekuraisuna.jp/
翻译:伐木工协会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
由伐木工协会翻译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转载前请先联系伐木工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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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的简易目录按顺序列出了迄今为止Springlog系列的所有故事。其中1~4收录在《狼与香辛料18 Springlog》中,5~8收录在《狼与香辛料19 Springlog2》中,9~15收录在《狼与香辛料20 Springlog3》中,16~21则收录在《狼与香辛料21 Springlog4》里。
这些单行本的链接在这里:
Springlog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893664-1-1.html
Springlog2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893991-1-1.html
Springlog3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916836-1-1.html
Springlog4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956249-1-1.html
而带*的是特典短篇,迄今为止未被收录至任何单行本中。

Springlog4 现在已经发售,我们将在3月的《狼与羊皮纸4》之前完成翻译。

1.   旅途余白(37楼)
2.   金黄色的记忆(28楼)
3.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17楼)
4.   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10楼)
5.   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2楼)
6.   狼与花瓣的芬芳(16楼)
7.   狼与理羊毛的人(22楼)
8.   狼与香辛料的记忆(38楼)
9.   狼与白色的猎犬(30楼)
10. 狼与春天的遗失物(34楼)
11. 狼与麦芽糖色的日常(49楼)
*.   狼与银色的尾巴(54楼)
*.   狼与甜蜜的阴谋(55楼)
14. 狼与蓝色的梦(59楼)
15. 狼与收获之秋(69楼)
16. 狼与温泉水雾的另一端(70楼)
17. 狼与另一个生日(93楼)
18. 狼与秋色的笑容(108楼)
*. 狼与旅途的常备之物(124楼)
*. 狼与不服输的人(130楼)
21. 狼与森林的颜色(145楼)
22. 狼与旅行之卵(149楼)

11月12日 更新《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11月12日 更新《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4月8日 更新《狼与花瓣的芬芳》
4月25日 更新《狼与理羊毛的人》
4月27日 更新《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5月19日 更新《金黄色的记忆》
6月11日 更新《狼与白色的猎犬》
6月20日 更新《狼与香辛料的记忆》
6月23日 更新《旅途余白》
7月9日 更新《狼与春天的遗失物》
11月15日 更新《狼与麦芽糖色的日常》
11月23日 更新《狼与银色的尾巴》
11月24日 更新《狼与甜蜜的阴谋》
1月19日 更新《狼与蓝色的梦》
3月17日 更新《狼与收获之秋》
3月31日 更新《狼与温泉水雾的另一端》
5月28日 更新《狼与另一个生日》
7月5日 更新《狼与秋色的笑容》
1月11日 更新《狼与旅途的常备之物》
1月12日 更新《狼与不服输的人》
1月24日 更新《狼与森林的颜色》
2月20日 开始更新《狼与旅行之卵》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6-11-11 23:51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6-11-12 21:57 编辑

spicywolf-mag7&8 狼と甘い牙

当积雪消融,庆祝春天的祭典结束,新绿的时节来临了。
现在离看到夏天前来避暑的客人们还早,一年中最为喧嚣狂乱的冬季更是遥遥在后。村子里的建筑物为迎接下个营业季的修补和改建也已告一段落,此时纽希拉的每家旅店都笼罩在安静中。
我所工作的这家『狼与香辛料』也不例外。没有客人,店主罗伦斯去了邻村的聚会,他的妻子赫萝甚至也罕见地跟他一起。大概是因为名为聚会,实际上则是人们一起享受悠闲时节的酒宴吧。掌管后厨的汉娜去了山里采摘蘑菇和野菜。种种情况叠加在一起,结果就是一早起来做完活,上午我就已经再无事可做了。
本来这种时候正应该打开书卷,继续学习神的教诲,但时间充足,何况浴场里的温泉也正充盈。在吃掉汉娜预先做好的午饭前,我决定泡在空无一人的浴场中,在蓝蓝的天空下稍微休息片刻。真是一段舒适而安稳的时间。
身旁是最近才学会喝的蜂蜜酒。带着怠惰的罪恶感含着一口酒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依旧湛蓝。
还有什么比这更棒呢,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比打开神学书更能让人接近神所教诲的幸福
「啊……」
这样的时间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把勤劳和勤勉等等戒条放在一边,委身于怠惰的感觉之中——
哥~哥~!
好像听到远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在梦里听见了声音。但很快呼唤声再次响起,而且更清晰了。
「哥哥——!」
好像,是去河边玩的缪莉回来了。缪莉是『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一直将我当作哥哥一样倾慕。她的年纪已经快要接近十三岁,再过不久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想到这里,我也不免有些寂寞。
话虽如此,最近自己心里总有种反方向的担心。
「我在浴池里!」
我大声喊道。很快,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传来,缪莉跑过来了。
「找到了! 哥哥!」
刚一看到我,她的表情便一下子亮了起来。
缪莉长得几乎和母亲一模一样,连眼睛也是一样的红色。可两人笑起来却完全不同。如果说赫萝的笑是像熬煮过的蜂蜜般柔和,那么缪莉的笑容就可说是盛夏的太阳。
耀眼到了眩目的程度,有时候,甚至能让人晒昏过去。
「哥哥! 你看你看! 这个! 很厉害对不对!」
她双手抱着一个小竹笼朝我跑来。看那湿淋淋的衣服,大概是疯玩的时候不知已经掉进河里几次了。
从小就是这样,身上伤口不断,脸上却总是带着活力十足的纯真笑容。她的笑脸充满了魅力,甚至能让我也不由得和她一同笑起来,而全身散发出的活力与纯真就更是如此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副笑容,有点让我担心了。
「缪莉,这样跑起来的话——」
会滑倒的,我正想提醒她。
一个劲冲我跑来的缪莉想要在浴池边沿停下,结果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平衡。
「啊咧?」
而她抱着的小竹笼也掉进了浴池里。
「……」
一片水花。隔着从我头发上流下的水滴看去,池中的某一片区域正冒着泡泡。十二三岁的少女本应努力精进裁缝和料理,笑时不露齿,羞时亦有度。可不论上述的哪一项都跟缪莉是无缘了。
要说就像是亲妹妹一样的缪莉出嫁,的确是有些寂寞,可最近我反倒开始担心起她究竟能不能找到夫家了。我叹了口气,想把始终没浮起来的缪莉拉出池子,却突然注意到——
温泉池里,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游动。
「噗哈!」
缪莉终于从池子中抬起头来。
「缪莉,你到底——」
「哥哥! 别动!」
她连我看都不看一眼,摆好了架势要再次扑入水中。
连头带胳膊在池子里摸了片刻,才终于又抬起头来。
「这家伙……老实点——!」
而手中则多了一条还在挣扎的七目鳗*。
[*注:一种半寄生动物,长着布满利牙的吸盘嘴。外形像鳗鱼,但属于圆口纲而非鱼类]
「啊,啊,要逃了,要逃了……呀!」
唰。七目鳗挣脱了缪莉的手,而缪莉也立即用奇怪的姿势追着它扎入水中。
好像,水里游动的东西全是缪莉从河中抓来的猎物。池子的另一头现在正有鳟鱼跃出水面,大概是忍受不住温泉水的热气了。
缪莉还在水中继续着与鱼儿的攻防战,整片浴池都因此而战火纷飞。我深吸了一口气。
「缪莉——!」
安稳平静的时间,转瞬之间就消失了。

晚上,火塘里通红的木炭上果然多了几串烤鱼,而听我说完这些,站在火塘边的人物则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红眼睛,外表和缪莉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个子也差不多高,年纪怎么看都不过十五岁,倘若安静下来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少女。只不过那笑声里却含着某种莫名的迫力。大概是经历的上百年岁月留下的沉淀吧。
缪莉的母亲赫萝并不是人类。此刻被火塘照亮的墙壁上,正映着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和尾巴。而人们称她为贤狼赫萝,则是因为数百年来人们都把她当做丰收之神来崇拜,其真身更是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
「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幸好现在没有来泡汤的客人」
「怎么会,温泉里要是有了鱼儿,不也省得特意去找下酒菜了呗?」
赫萝笑着这样回答我。
缪莉倒在浴池里的那些鱼,除过一部分活下来的我们养在了水缸里,剩下的全都被煮死了。这些鱼要扔掉是浪费,送给村里其他人也很奇怪,于是只好把其中一些做成了熏鱼,另一些做成盐烤鱼当做今天的晚饭。
之所以没有用锅,是因为不忍心让它们再被煮上一次。
赫萝给鱼撒完盐之后,一边舔着指尖的盐粒一边问我。
「然后,那丫头去哪儿了?」
「被罗伦斯先生训斥了一顿,去劈柴了」
她的视线从噼啪作响的烤鱼上抬起来。
「唔?」
接着,那对大耳朵也动了动。尽管赫萝是数百岁的狼神,也是我所工作的这家旅店的老板娘,但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若是放肆地说——实在是非常可爱。我小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拜托她让我抱过那条尾巴。
「怎么了吗?」
「唔,你不觉得要说劈柴这也太安静了吗?」
店里现在没有客人,四下寂静。甚至像是能听到老鼠打呵欠的声音一样。
这话由耳朵比野兽更灵敏的赫萝口中说出来,意味就不止于此了。
「罗伦斯先生应该正看着她」
「咱们家掌柜的可是喝了不少酒,没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要这么说,赫萝应该也喝得不少。
「我去看看吧」
我站起身来,赫萝又嘱咐了一句。
「嗯。啊,顺带去一趟后厨,把葡萄干先泡到水里,行不?」
「葡萄干?」
不解地回头一看,赫萝的眼睛正闪闪发光,尾巴也唰唰地摇来摇去。
「有人到南方去了一趟,回来分给我们的特产。直接吃就够甜了,可要是把它泡在水里一晚上,再用那水和的面团去烤面包,听说简直好吃极了」
论及吃的方面,赫萝比缪莉还像个小孩子。
不过,葡萄干面包,听上去的确很好吃。
「柯尔小鬼,汝也喜欢吃甜的吧? 葡萄干泡水之前先吃一点也可以。咱允许汝」
从遇到他们开始,赫萝就一直用小时候的方式称呼我,到现在也是。有点让人害羞。
说是这么说,可我即便成年了,比起酸苦的麦酒还是更喜欢甜的蜂蜜酒,被当做孩子也是没办法的。
「谢谢您,那我走了」
「交给汝了」
说完,赫萝又把注意力转回火塘上的烤鱼。这副模样让我不禁露出笑容,接着便朝里屋走去。
昏暗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当然也包括劈柴时应有的响声。柴房就在后厨旁边,于是我决定先去后厨看看。
不过,却并没有在里面找到赫萝说的葡萄干。也许罗伦斯正是用葡萄干当诱饵才让缪莉乖乖去劈柴的。想到这里我又走进柴房。紧接着便看到了被星星和月光照亮的柴堆旁,罗伦斯靠在上面睡着了
「……罗伦斯先生」
试着叫了一声。罗伦斯有了点反应,但很快又发出了安稳的寝息声。尽管看起来他还像我们刚遇到时那样年轻,但一直以来罗伦斯都自嘲说年纪越大越不胜酒力,看来并不是开玩笑的。
缪莉果然不在这里。我猜给罗伦斯身上盖好毯子的也是她。这当然是女儿对父亲的关心……我想这样认为,只怕实际却是为了让罗伦斯不至对开小差的自己再生一回气,她才这么做的吧。
事实上,罗伦斯也从没能对缪莉真的生起气来。
「不过,她究竟在哪儿?」
晚饭前赫萝和罗伦斯就回来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他们便直接让缪莉去了柴房,因此她的肚子现在应该还是空的。不仅面容和眼睛,连贪吃这一点也原封不动继承了赫萝的缪莉,不大可能没吃晚饭就能睡得着。
想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了水花声。
「在浴池吗」
从柴房往出走一点路,就能看到一条从客房延伸出的石板路走廊。
顺着走廊再往前走便是露天的浴场。浴场门前,果然发现了缪莉留下的痕迹。
「……到底要说几次,她才能不把衣服丢得乱七八糟……」
我叹着气,把缪莉脱下来的衣服收起来逐一叠好,最后再用腰带包在一起。刚好此时缪莉的声音也从浴场的隔扇后传出。
「快快,加油~」
不知她在做什么,声音听起来相当愉快。或许是其他店家的孩子们来玩了。这些孩子都是一群淘气小鬼,而缪莉在他们之中更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就成了孩子王。
但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呢?我绕到隔扇后,伸头往浴场里看。
顿时,惊得连手上的衣服也落到地上去。
「啊哈哈哈! 嗯?」
赤身裸体的缪莉好像也注意到我了。
星光和月光照耀下的浴场,比点着蜡烛的房间里还要亮堂得多。而披散着继承自父亲,仿佛灰色中掺入银粉般的头发,唰唰地摇着同样颜色尾巴的缪莉,正赤身裸体,毫不掩饰地站在浴池的边沿。
少女的羞耻心可谓丝毫无存,在浴池里倒还不至于如此批判她。继承自赫萝,平时一直藏起来的耳朵和尾巴大剌剌地裸露在外,也还算能容许。
又或是缪莉右手里的袋子,和左手里从袋中刚取出的大把葡萄干,我也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问题在于她的视线前方。
浴池正中的小岛上,有两头熊像摔跤一样地对峙着。
「缪莉……你、你到底……?」
「啊哈哈,哥哥! 你来得正好!」
她轻巧地一转身,小跑着奔过来,然后毫无顾虑地直接扑进我的怀中。
明明身材娇小,个子也和我差了不止一个头,但缪莉的淘气与活泼却增加了她的存在感。
我总算勉强接住了她,可还没等抱怨的话说出口,缪莉就先抬起头来。
「呐呐,哥哥,你看那个!」
她带着满面的笑容,用握着麻袋的那只手指向池中岛。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还有,这不是赫萝小姐和罗伦斯先生带回来的葡萄干吗?」
啊,她瞧了瞧手里的袋子,可很快又笑了起来。
「诶嘿嘿。哥哥你要吃吗?」
「缪莉!」
训了一句,她耸起肩膀,耷拉着耳朵,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但是手却依旧不放开袋子,我要伸手去拿,还被她躲掉了。
「真是的,哥哥你别喊那么大声行不行」
居然还被反过来抱怨了一句,我不禁头痛起来。已经不知道该首先为什么冲她生气了。总之,眼下还有一件事首先要问明白,那就是池中岛上对峙着的两头熊。
「何况,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纽希拉是群山环绕的村落,村里也会遭遇各种动物。而各个温泉旅馆都在村子外围,几乎已经进入森林的区域,因此实际上反倒是侵占了动物们的领地。在这些动物中最令人恐惧的便是狼和熊。躺拖是普通的旅馆,现在早就引起全村的骚动了。
「那个? 那个啊,它们说想吃葡萄干,我就说你们来比赛,谁赢了就给谁吃」
「……比赛?」
「嗯。毕竟熊又没有獠牙和爪子,要是受伤了也很危险,所以谁先掉进浴池就算输」
赫萝是狼的化身,因此她的孩子缪莉似乎也能与森林中的野兽交流。这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而为这个童话故事注入已经达到残酷等级的天真的人,正是缪莉。
「呃、那、那样两头熊要是互相扑着的话……」
那个池心岛是按照罗伦斯的愿望,为了能让乐师在上面优雅演奏乐曲而用石头垒起来的。如文字所述是汗水和辛劳的结晶。当然建的时候只考虑过让人站在上面。当两头熊像是摔跤一样想把对方推下去的时候,池心岛的边沿就已经开始崩塌了。在这样的对峙之下,小岛的结局如何更是一目了然。但是,即便打算阻止,我也不认为熊能听懂我的话。
该向赫萝求助吗?
想到这里,赤条条的缪莉突然用左手高高举起了那袋葡萄干。
「喂——想吃,就证明自己有多强呗!」
她学着母亲的口吻大喊道。
而两头熊也似乎真的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全身毛发倒立,牙齿也剥露出来。
拜托了,快住手。
还没等我说出口,缪莉已经抢先喊道。
「比赛……开始!」
唔喔喔喔喔喔,两头熊发出地震般的吼声撞在一起。那可怕的膂力在池中激起了一圈圈波纹,湖心岛也令人担忧地震颤起来。
啪、啪,石块一块块落入水中。
不知何时,看到两头用后脚站立的熊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缪莉已经站在了它们身边。
「呐呐,哥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叫作哥哥,让我有了中莫名的恐怖感。
在星光和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体,宛如白银与冰雕刻而成般的缪莉,露出可爱的笑容抬头望向我。
「哥哥,你觉得哪边会赢?」
——带着无限的纯真。
同时,湖心岛的一角终于崩塌,两头熊一起落入了水池里。


第二天一早,我放掉了浴池里的水,开始修复被熊弄塌的池心岛。看好形状,一块块抱着那些足有小狗大小的石块,小心地垒放起来。这种工作着实乏味又繁重,我的腰已经感到了酸痛,胳膊也开始发僵。幸运的是池心岛比想象得更结实,因此才免于全坏。回想起来有时赫萝也会变回巨狼的模样睡在上面。况且放掉水之后,我找到了好几条昨天没能捞出来的死鱼,也算是有了个扫除的好机会。
——若是不这么想,恐怕此刻我一定在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啊……柯尔」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无奈,青着脸和我一起摆放石块的罗伦斯,小心翼翼地说道。
尽管他像是还在宿醉中,但大概是心中的责任感逼着他不能对女儿的放肆坐视不管吧。
「我想缪莉这孩子不是故意的……只是该说她是不知适度呢,还是……」
「不,并不是」
我答了一句,放好手中的石块,无力地笑起来。
「或许……真的,像您说的一样吧」
手上沉甸甸的石块,越来越像是满心劳累的凝结物了。
「不过,连帮忙也不来就不知跑到哪里这点也实在是」
第二天一早看到浴池惨状的罗伦斯,极其罕见地狠狠训斥了缪莉一顿。只可惜最后算作对牛——不,对狼弹琴。作为事故当事人的缪莉,此刻并不在这里。
原本即便她在,凭那瘦弱的两条胳膊恐怕也抬不起这样的石块,或许反而还会添多余的麻烦。可即便如此,展现出诚意仍旧很重要。哪怕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静静反省也是好的。
「本来像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也不会有多少,要是能再稍微安分一点的话……」
罗伦斯一脸认真地说出了笨蛋爸爸式的发言,不过的确如此。缪莉要是能安静下来,确实会变得更加可爱。她爱笑,又开朗,充满了活力,尽管淘气却也能体贴人心。而且恶作剧也基本并非出于恶意。
哪怕不用发展到母亲那样的城府,稍微再安分一点都好。我心想着这些捡着石块,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赫萝的声音。
「汝哟」
那声音并没有多大,却像是乘风而来般清晰入耳。赫萝呼唤罗伦斯时的「汝哟」总有种独特的温柔,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抬起头来,看到赫萝正在客房到浴池的走廊中。她罕见地穿上了围裙,手肘以下也被面粉沾白了。
好像是正在烤那些葡萄干面包的样子。
「来帮忙看一下灶。咱掌握不好火候」
「噢……哎,汉娜还没回来?」
「毕竟是这个季节。不过,偶尔让她伸伸翅膀也挺好的呗」
汉娜同赫萝一样是非人的存在,她的真身似乎是一只大鸟。平时在后厨里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勉,不过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
「不说这些,汝哟,火候要紧」
「啊,噢」
罗伦斯瞅了我一眼。
「请吧」
我露出了笑容。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和赫萝是自己的雇主,而是因为这对村中最为形影不离的夫妇,光是看到他们就能让人跟着幸福起来。(译:双十一翻到这句话,有种别样感觉……)。
「抱歉,我马上就回来」
「也有柯尔小鬼一份,好好期待呀?」
说完赫萝便转身回到后厨,而罗伦斯着追着她离开了。
目光追着他们来到外面,能看到赫萝慢慢伸出脸,要罗伦斯帮她擦掉鼻尖的面粉。
没有客人,因此也不用隐藏的尾巴,此刻正唰唰唰地摇着。
看到那样的两人,好像我砌石块的苦劳也被缓和了不少。
振作起精神来重新垒好一块块石头,突然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气。
或者说,某种令人恶寒的预感。
「哥~哥~~!」
能用笑容冲散一切的缪莉,她的声音让我心口猛地一缩。夏季或是冬季尽管店里会忙到连她也无暇再恶作剧的程度,可时间充裕的最近这一阵子,真想请谁来分担一下她的这种热量。
我放好下一块石头,刚刚叹着气转过身,腰间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咕唔?!」
「哥哥!」
我猛地撞到一旁的石堆上,可缪莉却仍是嬉皮笑脸地拉着我的手。
「哥哥哥哥,听我说哦!」
「……」
咳哼。我咳了一声朝缪莉望去,看到她脸上沾满了你把,头上还挂着蜘蛛网。白皙的手臂各处都是虫子叮出的红点,简直就像是冲进了牛虻群里一样。
你到底去哪里做了什么——还没等我问出口,如同跑向皮球的小狗般兴奋的缪莉,就已经摇着耳朵和尾巴抢先说了下去。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说到这里。
她突然发现了。和浴池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容许量。
「哎……啊,哥……哥?」
缪莉终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耷拉下耳朵,尾巴也无力地垂向地上。罗伦斯非常疼爱女儿,因此对她生不起气来,可我不一样。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正因为把缪莉当作可爱的妹妹,所以我才必须这样做。
「缪莉」
我叫了一声,缪莉一下子悚起身体。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满是疑惑,并且仍然踌躇着开口说。
「啊……那个? 哥哥,现在……一起去森林里,好吗?」
这样的场合还想着去玩,我心中不禁产生了某种敬畏,但她已经超过应有的尺度了。
我静静地看着缪莉,对她开口。
「请你适可而止」
缪莉不是小孩子,而是聪明的少女。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是什么意味,她应该很明白。
就像是被弩箭贯穿胸口一样,缪莉僵硬而茫然地望着我。
「我还有工作要做」
虽然她能把自己当作哥哥般倾慕,这让我很开心,但我也不能永远把缪莉看作一个小孩子。
正因为是缪莉的哥哥,我才必须要劝诫她。
「我要去捡石头,请你让开」
我更加无感情地对她说完,便蹲下身去将石块捡到一起。这些正是昨晚她唆使熊摔跤时被压碎的石头碎片。即便缪莉不来帮我,哪怕她能反省昨晚的过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我想自己也能原谅她。
然而事实是,早上被罗伦斯训斥了之后,她还是立刻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从这副模样和其言辞来看,大概是刚从森林里玩回来。
尽管赫萝有时也会做出相当奔放的惊人之举,但她毕竟度过了漫长岁月因而懂得自制。可眼前这头过于活跃的银色幼狼,必须得有谁来教教何为慎重才行。
「……」
「……」
我没有再对她讲什么,缪莉也只是看着我的工作,却不见行动的打算。缪莉早就适应了呵斥,甚至于某些场合中呵斥反而能让她更开心。但她却不习惯这样冷淡的放置,平时也是如此,哪怕是回答时稍微漫不经心,也能让她非常不高兴。
当然现在只要缪莉道歉,表现出反省的态度一切就都结束了。说实话我也并不是生气,而是伤心。自己的不加检点为别人带来了不必要的辛劳,即便如此却仍旧毫不在意地放肆玩耍。我不希望缪莉是这样的孩子。
每当堆起一块石头,石块发出的碰撞声就能让她娇小的身体为之颤抖。还没有转头看,我就知道缪莉现在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手在身体前握紧又放开,但整个人却一直呆呆地站着。缪莉在被罗伦斯训斥时也曾露出沮丧的模样,不过那是演技。而这时的如此表现,恐怕就远远超出演技的范围了。
我摞好一块大石头,叹了口气对她说。
「如果不打算帮忙的话,就请你回到房间里去」
然后,好好反省。
缪莉的身体起先猛地僵了一下,仿佛耳朵尖的毛都跟着颤抖了起来。而后又慢慢萎缩。或许是为了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不自觉地躬起了身体。
她就像是燃尽了一般,一步,两步,退下了。
中途缪莉也曾一度停下来,大概是期待我能说出什么温柔的话来安抚自己。然而我仍然背过身去继续工作,而她也终于死心,又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缪莉的背影,她像是不时抬手抹去脸上泪水。这副模样看了实在叫人心痛,但对缪莉的成长而言,这却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午饭的时候,问她一句有没有反省,大概就又会回到平时的那个活泼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我继续手上的工作,等到太阳正当空时终于算是大概完成了。之后只要请村里的匠人来给石头之间打上木楔,牢牢固定住就好。仅仅堆垒在一起是不够的,经验,人际关系同样如此。
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腰,喘了口气。肚子空了,嗓子也干了。
大概赫萝的葡萄干面包快要烤好了吧,和蜂蜜酒一起吃想必会很美味。不过这样过于甜腻的组合,恐怕就是爱酒的赫萝也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储藏的蜂蜜酒还剩下多少?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蜂蜜本身就是绝佳的甜味剂,又是保存食物的利器,因此价格绝不算低廉。加之蜂蜜酒也由于口味过于甜腻,村里往往对酿造并不积极。
或许得趁着这个时节,先保证刚上市的蜂蜜才行。我心想着这些朝屋里走去,正巧看到赫萝走出来。
「怎么,肚子里的钟表还真准呀」
看上去是叫我来吃午饭的。
「是因为太阳的位置」
我指了指天,而赫萝则孩子一样抬起头来望了望,然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点了点头。
「柯尔小鬼,打老早就这么一板一眼呐」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是小鬼的年纪了」
我苦笑着答道。而赫萝却扫了扫她那比缪莉还要大了一圈的尾巴。
「汝辈呐,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小鬼」
被活过了上百年的贤狼这么说,我的确是无法反驳。
「何况,要说不是小鬼,为什么汝辈还吵架了?」
说话像打谜语一样是赫萝一直以来的谐趣性格,不过这个谜底的确让我在意。
「吵架?」
我问了一句,却看到她像是生气般将手搂在胸前。
「还惹哭了咱可爱的女儿。若不是柯尔小鬼你也像咱的孩子一样,咱早就把你从头一口吞下去了」
被这双和缪莉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但感受却完全不同。
与其说是来叫我吃午饭,不如说赫萝来是为了这个才对。
「事情咱都知道。两头熊被缪莉撺掇着弄坏了池心岛,这个罪魁祸首却在汝辈费力搬石头的时候自己满山乱跑。温厚又公平的汝都能生起气来,亦不为怪」
既然明白,为什么赫萝的口吻还像是站在缪莉那一边呢。
在这个家里,对缪莉最严格,最不讲情面的就是赫萝。也只有赫萝说出的话缪莉一定会乖乖听从。问题是,拥有巨大权威的赫萝却极少发表意见。或许这就是狼养育孩子的方式,但有时候我都会为此感到心急。
明明如此,可为什么赫萝却极其罕见为缪莉说起了话来呢。我不明白。
「唔。正因为汝还搞不明白,所以才丢不掉『小鬼』这个尾巴呐」
这么说,我就像是顶着蛋壳的雏鸟一样。
贤狼慈爱地眯起眼睛来。
「缪莉尽管淘气,却并不恶劣」
「这……是的」
「何况,那也是出于对汝的倾慕」
嘻嘻嘻,赫萝像是捉弄人一样地笑了起来,但缪莉亲近自己这一点的确是不用怀疑的。
「我也一样啊。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她能更沉稳,懂得一点慎重」
「唔嗯」
不过,赫萝却对我的话表现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她用力地照着我胸口戳了一下。
「汝辈雄性哪个不是如此,全都被多余的想法给遮住了眼睛」
是什么意思呢,还没来得及问,赫萝已经转身朝屋里走去。
「赫、赫萝小姐」
「缪莉哭得嗓子都哑了,现在哭累了正在睡觉。到汝辈和好为止,葡萄干面包先放一放吧」
说完,她就走进房间去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站着。
和好?
但是,有什么可和好的呢?我和缪莉又不是吵架。那是希望缪莉能明白是非,并不是针对她怎么样。
明明自己确信着这一点,可赫萝的话跟态度却让我越发没了自信。
假若真的只是为了教给缪莉正确的道理,那也可以用更容易明白,更温和的方式。采取那种最令她受伤的形式,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慢慢拨开记忆的尘埃,才发现原因非常纯粹。
我只是想要缪莉道歉。不是要让她明白何为对错,也不是要她保证以后再也不胡闹了,只是想让她道歉。
这样一来就算缪莉再去森林里疯玩我也不会在意吧。毕竟,本来就身材娇小的她要来砌石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要是一直满脸悲痛地坐在我身边,我的心情会更难受。
毕竟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缪莉还是一直笑着才最合适。
「啊……原来如此……」
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最初的感情。我不禁无奈而惊讶地用手捂住额头。
正因如此,那时才选择了最伤害缪莉的一条路。
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而我也时常为她操碎了心。可尽管如此为何要选择这种方式? 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这绝不是神所教诲的正确行为。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再看整件事,的确是吵架没错。
可是,缪莉一句道歉都不说就去玩也是事实。事件的发端也完全在她。我觉得这样并不公平。也仍不理解为什么赫萝会站在缪莉那边。何况,还像裁判一样宣布暂时保留我的葡萄干面包。还是说,这意味着我应该展现出自己身为大人的气量呢。赫萝把我,缪莉,甚至罗伦斯都当作孩子来对待,看来并不是出于好玩。
我站在无人的走廊里,不解地歪起脑袋。
有什么不对劲。
我究竟漏掉了什么……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正门附近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期没有客人,所以大概是村里的谁来了吧。
只是,那个来访者并没有敲门,而是毫无踌躇地转变了方向朝我这边走来。等他轻车熟路地穿过浴场周围用作隔墙的树丛,我才看到这张面熟的脸孔。
「呜哇!」
入侵者一下子发出惊叫,他大概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
「你好,卡姆君」
是附近温泉旅店家的孩子,和缪莉差不多同岁的玩伴。
他大概是来找缪莉玩的吧。可我看到卡姆身上带着格外重的装备,肩上担着一根长棒,身上还斜挎了一条大麻袋。更让人猜不出用途的是他另一只手夹在腋下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大束松枝。
他们究竟是打算玩什么。我不知道。
「啊,是柯尔先生啊。你好,缪莉那家伙在吗? 我在家等到现在她也没来」
「缪莉吗? 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被我惹伤心之后她哭累得睡着了』吧。
不过,卡姆说『在家等到现在』,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和缪莉约好去玩吗?」
「嗯。去森林里面。我爸爸……老爸也一起去,现在都准备好了,就等她了」
特意把『爸爸』换成『老爸』以显得自己更成熟,这种少年的表现欲不禁令人露出微笑,可他说的内容更奇怪。卡姆的父亲也一同去森林里?
要说是去玩,这就太小题大做了。我又想起了缪莉来浴池时说过的话。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很厉害的东西,看来需要村里的大人跟着一起去。这样一来就只能认为他们是去打猎了。可是就算这么说,卡姆的这身行头还是很奇怪。
回想一下缪莉接下来说的。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缪莉,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找到的人也是缪莉,就算不去,她的那份也会好好地留着,能不能拜托您替我跟她说一声? 不过要是有别人发现,可能就会被人家先摘走了,所以得快点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麻袋,对我说。
「我也去找过,但就是比不过大人。不过缪莉能到大人都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每次她都能找到最厉害的」
卡姆羡慕地对我说。这番话让我回忆起缪莉兴冲冲来找我时的模样,一言以蔽之,可谓是衣衫褴褛。
「那个,缪莉究竟在山里找到了什么?」
有什么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是种类似于后悔的感觉。
这个问题,本来是应该对缪莉,而不是卡姆问的。
「哎? 您没听说吗?」
卡姆起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
「是个大的要死的蜂窝。然后,她说想做一点蜂蜜酒,就把我老爸也请来了」
卡姆的父亲萨莱斯,是这村里数一数二的酿酒好手。然后,蜂蜜酒——
缪莉正如她的年纪一样,半是逞强半是好奇地想要找个机会尝尝酒是个什么味道。不过,这回的目的却用不着有丝毫怀疑。
她的确反省了。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但又在修池心岛上帮不了忙,也觉得只凭言语道歉是不够的,因此才考虑了自己能做到的最有用的事情,并且付诸了实践。
正因为,她知道我最近开始喝起了蜂蜜酒。
当时,为什么我没有听完缪莉的话。倘若那时听完缪莉说的,心中的不满也必定会被欣慰和感谢代替。
难怪赫萝会生气。
哪怕,只要我稍微再信任缪莉一点点,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卡姆君」
「嗯?」
我对少年开口道。
「我来代替她去,可以吗」
卡姆愣了片刻,然后耸耸肩回答说。
「会被蜇个鼻青脸肿的哦」
正合我意。
所谓惩罚,是必须伴有一定痛苦才行的。

不论脸、手,把身上所有地方全用布包起来,点燃松枝,用烟熏走狂怒的蜂群,然后再用木棒把蜂巢戳落到麻袋里。剩下的就只需要抓紧袋口迅速离开了。
说起来很简单。
不过,黄昏时终于回到『狼与香辛料』后,来迎接我的赫萝却都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汝还真是帅气了不少呐」
她强忍着笑,但眼神却像是对这种成长表示赞扬一般。
「缪莉呢?」
「在屋里。那个傻丫头,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太过分了不是?」
赫萝的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责备。
「不过,汝好像也有所行动了」
我从赫萝身旁走进店里。同时脑袋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样的场面,罗伦斯也在赫萝面前上演过了许多次?
「啊,还有件事需要赫萝小姐帮忙」
「嗯? 啥呀?」
「我想,拜托您先尝尝味道」
尝味道。三个字就让赫萝诚实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看到我怀抱的小桶之后,连表情都快要融化了。
「没问题」
我走向后厨,完成了各项准备后,终于站到了缪莉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但没反应。
或许她是睡着了,但也可能是还在哭,想到这里我不安地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又敲了两声,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缪莉?」
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再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倘若要是有枕头或是水瓶飞出来,或是传出骂声的话,那还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不过门里并没有明显的拒绝感。于是我完全把门打开,却只看到床上一团被毯子盖着的隆起。
「……」
从头盖到脚,那就是说连我的脸都不愿意看,不过瞧上去又有几分玩笑的意味。
不过,要是她觉得难为情,难以踏出这和好的第一步,那么首先有所表示的就应该是我。
「缪莉」
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毛毯悉悉索索地动了动。
「好了,别再生气了」
听到我恳求般的声音,毛毯的一角终于稍稍开了个小口。
「……生气的人,不是哥哥嘛」
尽管这语气听上去还是在赌气,但声音却微弱到仿佛戳一下就要迸裂般。
「我不再生气了」
说完,我从桌子前抽过椅子,放在床边,自己也坐了下来。
「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
结果只有那只抓着毛毯的小手露了出来。
小小的,柔弱的手。
「……哥哥」
毛毯的缝隙中传来那个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唤声。
「怎么了?」
「……对不、起」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又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但、但是,那、那个,我……」
「缪莉」
又唤了一声,依旧马上要哭出来,用颤抖的声音组织着话语的缪莉,仿佛寄居蟹一样缩到了毛毯的更深处。
我仿佛束手无策般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我从赫萝小姐那里听说了,你哭得很厉害」
「……」
缪莉的声音像是锈住了一样。干哑的声音,听上去就让人想要跟着咳嗽。实在教人心痛。她哭了一天,哭尽了体内的泪水,但或许还要再哭下去。
我想,自己当时做得的确很过分。
即便从悬崖上摔下去,摔得满身是血仍能笑得出来的缪莉,那小小胸膛里的心,其实却非常柔软。
「我拿药来了,对喉咙很有效的」
「……」
缪莉再次悉悉索索地动起来,就像是寄居蟹从自己的壳里往外窥视一般。
「做的时候还请了赫萝小姐帮忙,味道是有保证的」
她接过我手中的小小木碗,用勺子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
「嗯。好好吃」
从赫萝的评价来看,这个药的味道是不用怀疑的。
应该连午饭也没吃的缪莉,立刻被引起了兴趣来。
「还要吗?」
我问了一句,缪莉踌躇了片刻,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从毛毯里探出头来。
「……还要」
她的模样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头发也鲜少地呈现出乱糟糟的模样,脸颊更是全都哭肿了。
若不是眼眶周围的一圈红肿,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与死人无异。
想到这其中的原因全都在于自己,我的心口传来一阵钝痛。不过,还能挽回。
我伸出勺子,满脸憔悴的她便立刻一口含住。
耷拉下来的耳朵顿时翘了起来。
「这、这个」
缪莉先是一惊,而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模样。
「哥、哥哥……你的脸……」
「我没想到摘蜂巢原来这么难」
不论有多少防御措施,蜜蜂总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钻进来,狠狠蜇人一下。
我的身上被蛰肿了好几处,看来有一段时间连洗脸也要费一番功夫了。
「不过,这个药怎么样?这里面有蜂蜜和姜汁,还加了一点点葡萄酒。据说宫廷里的歌姬再感冒时,经常会吃这个」
缪莉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小碗,终于嘿嘿地笑了起来。
「很好吃」
「那就太好了」
「我还想要」
她似乎回到了往常的模样,当然,我不会再说什么。
用勺子舀起蜜药,喂进缪莉的嘴里。缪莉立刻开心地摇起尾巴。
「啊,但是,要是吃完的话哥哥的份就……」
「没关系的,那个蜂巢里的蜜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这个药里加了葡萄酒,因此放久了会全部变成酒。所以要快点吃完」
「……我想等变成酒之后再吃」
「那可不行」
她撅起嘴来,不过,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缪莉了。
只是,每当她仿佛故意皱起脸颊笑出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仿佛仍旧随时有可能哭起来,这让我心中不能释然。
实际上,缪莉笑起来的时候的确在用手抹眼角的泪水。
「哥哥是个大笨蛋」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对不起」
很快缪莉便浮现出了满足的微笑,又张开嘴来要我喂她。不过紧接着,她又露出了仿佛注意到什么似的表情。
「怎么了?」
追问了一句,缪莉没有回答——毫无征兆地探出身体,吻在我的脸颊上。
啾。而后才慢慢坐回床上。
事出突然,我没法作出反应,而缪莉则歪着脑袋露出了微笑。她当然知道我曾在神的面前许下过禁欲的誓言,并始终拿这个开我的玩笑,惹我生气。
「缪莉,我是不是还得再说说你?」
「不是恶作剧哦,我听说要是把蜂毒吸出来会好得比较快,这是治疗啦」
好像也对。
不过,缪莉仍旧是很喜欢恶作剧的。
「而且,我虽然能把胳膊上被蛰的地方吸出来……」
说着,她慢慢解开衣服,露出脖颈给我看。
「但是这里也被蜇了」
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的确还有被蜜蜂蛰过的痕迹。可把衣领拉到这么危险的位置,完全暴露出白皙脖颈的模样实在是煽情了,与其说是蜇痛了她的皮肤,倒不如说是蛰痛了我的眼睛。这种姿势实在是太可疑了,一定是来到旅店里的哪个乐师或是舞娘,出于好玩的目的教会缪莉这么做的。
只是,缪莉还是缪莉。露出这样与年龄不符的妖艳也只有一瞬间。她的尾巴摇来摇去,仿佛宣告着恶作剧带给她的乐趣一般,身体也更加前倾了。
我知道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她了,自然能够冷静应对。缪莉还闭着眼睛,满脸雀跃地等着我吻在她的脖颈上,但我却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装在贝壳中的软膏,然后轻轻涂了上去。
「这是萨莱斯先生给我的药,听说非常有效的」
我故意露出同样的笑容,结果缪莉马上不开心地歪起嘴巴,眉毛也蹙在一起。
「真是的,哥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知道的,你的恶作剧,我全都看穿了」
「姆——!」
缪莉生气地念叨了一声,然后又一下子张大嘴。
「蜂蜜!」
连喉咙都清晰可见的这副耍赖模样,反倒莫名地适合她。而且,我总觉得这幅情景让自己想到了什么。
用勺子舀起一点蜂蜜喂进她的嘴里,缪莉一下子合住口,就像是要把勺子咬断一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起了什么。这张大嘴,总有一天要让我担心缪莉会不会将自己从头一口咬下。是萌生出了这样的预感。
「还要吗?」
尽管如此,我仍旧不慌不忙地向她问道。
至少只要还有好吃的,缪莉的心情就不会变差。
「还要!」
她的声音,响彻在这个新绿季节的黄昏里。

spicywolf-mag7&8 狼と甘い牙(完)

redwarf 发表于 2016-11-12 00:06

1111的時候放閃光啊~~@@

maguirong 发表于 2016-11-12 02:52

双十一故意放出来虐我们这群单身汪,爱犬协会表示抗议。

釣魚翁 发表于 2016-11-12 03:12

原来厨房大婶是鸟吗?完全没想到!

iamalive 发表于 2016-11-12 10:14

我只有一個想法.........13年的時光就生一隻狼嗎?

悲情萝莉控 发表于 2016-11-12 10:31

没想到这个入宅期的系列还在更,赞

六道楗客 发表于 2016-11-12 10:46

不愧是“狼与香辛料”店家,里面除了店长和带着的小弟没一个人是真正的人,罗伦斯的度量和胸襟真心大啊,不过他女儿那么闹腾这个店到底是赚还是赔啊

C3H5O9N3 发表于 2016-11-12 12:41

原来还有这么多后日谈的短篇啊,期待翻译。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6-11-12 14:03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6-11-12 21:52 编辑

spicywolf-mag 5&6羊皮紙と悪戯書き

这是山野染起火红颜色,人们开始忙于准备越冬的时节。
北国群山深处的温泉乡纽希拉,已经结束了短暂的夏季,只等冬天来临。
风的温度一日比一日冷,落叶发出的声响有时也听上去颇有些哀伤。有人将这表述成忧郁,可要说起来我觉得更像是困倦。这是在静寂冬日来访之前的小憩时间。
并不是让人讨厌的季节。
「罗伦斯先生,阿尔佛村送来的那些奶酪放在地下仓库可以吗?」
「啊,麻烦你了,柯尔。随便堆起来就好……嗬,没想到这么大。」
渐入深秋的某日。为了让冬日来访的泡汤客人满足口腹之欲,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狼与香辛料"正在忙碌的准备之中。其中的两个男人正在分拣附近村落运来的货物。被他们堆在一起的奶酪,一个个足有大人才能勉强抱起的大小。
「奶酪越大,能吃的部分也就越多……是这样吧?」
「差不多。毕竟外面的那层皮又硬又苦,人几乎吃不下去。把奶酪做大,浪费掉的这部分比起全部就少得多了……不过这批货可真不小。阿尔佛村的村长要是去镇上开个奶酪店,一定能赚不少钱吧。」
如同琥珀般闪着蜜黄色光泽的奶酪,里面也紧紧实实的。
「不过要把奶酪做大好像并不简单,水分如果没挤干净的话,里面就要长霉。」
「切开来才发现里面全发霉了……但愿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哈哈。那个村长可是个行家,这种事情大概是不会有的。」
狼与香辛料的主人劳伦斯笑着回答道。在这里开店十多年的他,尽管在村里还被当作是新来的,但本人确实已经完完全全习惯了当地的生活。
我自己也一样,周游诸国修习神学,最终落脚在这里也是十多年前了。想想看,岁月流逝还真是可怕。
「那么,我把它搬过去……这么大的奶酪,有点担心架子会不会被压坏啊。」
要扛在肩上实在是不可能,所以虽然样子不好看,但也只能把奶酪像羊羔一样地双手抱过去了。
踉踉跄跄地往返于后院和正堂时,我突然听到隔扇后面的浴场里传出的热闹声音。
纽希拉的旺季在夏天和冬天。入冬时,客人就差不多会来到这里。
因为来访这里的人不是贵族就是大商会的掌柜,或是身居高位的圣职者,春天和秋天他们忙于各种祭典与活动,这里是忙碌期过后,最能让他们放松的地方。
狼与香辛料里已经有了几位客人光顾,他们悠哉地在露天浴场里享受着一整天的时光。
但其他客人并不多。趁着冬季来到纽希拉赚取外快的舞娘与乐师也不见身影,不管哪里都流露出闲散的氛围。
所以,隔扇后面传来的叫喊声就听上去格外响亮,像是裹挟着浴场的热气一样。
「哇哈哈哈哈哈!加把劲啊!」
「给,喝酒喝酒!再使点力气!」
白天还未过半,就已经这样热闹了。
而且不知为何还能听到咯哒咯哒的声音,似乎是马蹄踏在石头上发出的。
浴场里到底怎么了?
在温泉里泡久了的客人们,有时烂醉起来会闯出谁也想不到的乱子。不过,那也大抵是宾客增多,酒过数巡,人们已经在这里呆腻时才有的事。
现在的这骚动实在是有些奇怪。我抱着奶酪,挪动步子到隔扇前,想看看浴场里的模样。
「可别把绳子给搞丢了啊!是不是绑结实了!?」
「啊哈哈哈哈!盾牌!盾牌啊!居然把盾牌,那样……噗哇啊哈哈哈哈!」
「上吧,冲吧,我们的女神!」
「噢!愿神赐福于你!」
亢奋到了异常的程度,而且好像其他店的客人们都来了。
赤裸身体的客人们全都拿着酒杯,挥舞着,兴奋地喊叫着。
因为水蒸气,我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倒是明白了咯哒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是骡子。运货的骡子正踏在浴池沿上。一个满脸不安的少年正按着那头骡子。那不是从阿尔佛村赶着骡子运货来的少年吗?
不过,为什么骡子会跑到浴场里?
连在骡子笼头上的粗绳子,很快解答了我的疑问。
那条绷紧在浴池上边的绳子集中了人们的视线,或者说,绳子的末端集中着人们的视线。
「……什、什么……」
我说不出话了。绳子的末端,是举起手来回应着人们的呼声,对观众们频频微笑的少女。
少女完全不在意四周裸男们的视线,只是在胸部和腰间薄薄地卷了一层亚麻布。虽然浴场不分男女,所以这样的情况也不算稀罕,不过她却不知为何还带着一双粗大的手套。
「……她、她想干什么?」
有种猛烈的不详预感。
身处人群欢声中心的,正是旅店主人劳伦斯的独生女儿,缪莉。
她今年应该有十三岁了,再快一点就到了去嫁人也不奇怪的年纪。女孩子在这个时期,平时本应该每日都练习裁缝和下厨,为做个贤妻良母而不断努力才是。
而缪莉却不知为何半裸着,带着一双大手套,还抓着那头被带进浴场里的骡子的缰绳。而且踩在一个奇怪的东西上。
我想起了客人的话。盾牌。是盾牌啊。
由于这里聚集了各方权贵,他们的随扈之中自然也有身着铠甲手持剑盾的。想起这个,我果然看到有几个大汉正满脸担心地望着缪莉。大概她踩着的盾牌就是他们的吧。看到那大到足以盖住一个成人的盾牌,我终于理解了她打算干什么。
同时,盾牌上的缪莉也叫出声来。
「即刻──!」
她扬起手,如同沙场上发出战吼的骑士般大叫,同时咬紧牙齿,嘴角都快要咧到耳边了。
缪莉的视线前方是那头骡子,以及骡子旁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年。少年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走向骡子,然后自暴自弃地闭起眼睛,用木棒狠狠打在骡子的屁股上。
「出阵!」
不知道后面这两个字她有没有真的说出口。
一切都仿佛是一瞬之间。静止的世界里,只有盾牌上的缪莉从我身旁一闪而过。
她被紧握着的缰绳拉着,乘着盾牌滑行在水面上。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划过水面。观众们爆发出欢呼声,纷纷将手中的酒杯抛往天上。咚。盾牌撞在浴池边缘,发出一声巨响。
「哦哦哦哦哦!」
缪莉娇小的身体随着盾牌一起飞到空中,但她居然没有摔倒,而是唰地,仿佛划开空气般漂亮地着地,继续被骡子拉着,滑行在湿滑的石铺地面上。太惊人了,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
等到兴奋的客人们全都跟着跑出去,我才回过神来,感觉浑身血气一下子涌到头上。
丢下抱着的奶酪,跟客人们一起追上缪莉。盾牌的划痕贯穿了整条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后面积满枯叶的森林里。这后面是一段下坡路,大概是那头骡子拼命跑过去留下的痕迹,枯叶的绒毯之中出现了一条黑土小径,缓缓弯向右边。
紧接着,突然中断了。
回国后便将继续驰骋在名利场上的男人们,在这森林中赤身裸体地爆发出欢呼与喝彩。而男人们之中笑声更为响亮的,则是如同从坟墓里苏醒的死者般,满身枯叶与污泥的少女。
缪莉被男人们担在肩上,朝我这边走来。
她发现我之后,嬉皮笑脸的表情瞬间就绷紧了。
可当男人们抬着她经过,我瞪着她的时候,这孩子却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一股……无力感,而不是生气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追着被「嘿呦、嘿呦」地抬走的缪莉,听到她被噗通一声放进浴池里。等那张脸再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清爽的模样。只不过刚才还被污泥和落叶盖着的额头,现在已经冒出了好几道不知在哪里蹭出来的伤痕。伤痕,在这待嫁少女的脸上!
可缪莉完全不在意,仍旧笑着挥手回应客人们的欢呼,接着游到浴池边缘。我蹲下身子朝浴池伸出手,她马上抓住,而且毫无悔改之意。
「诶嘿嘿,看到了没?很厉害对不对?」
天真烂漫的笑容,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没变过。
我叹了口气,把她小小的身体捞上来。
「有没有受伤?」
「嗯,一点都没有。」
嘴上这么说,可她的额头和脸蛋上都是红红的擦痕,细长的双腿也是一样。
不过,对缪莉而言这大概还不能归入「受伤」的范围吧。
如果撩起她那银灰色,闪着不可思议光泽的头发,底下还能看到好几处小时候留下的伤疤。在看到满身是血的缪莉后有多少次几乎昏倒,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换好衣服之后请到暖炉前来。」
「哎,是要给人家编辫子吗?」
「是要和你好好谈谈!」
虽然训了她一句,肩膀就立刻缩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嫌麻烦。
「回答呢?」
「……好~。」
常住在这个温泉旅馆里的客人们总是以此为乐,可在我而言这种事情一点也笑不出来。本来带着一身枯叶污泥泡到温泉里就值得好好说教一番了,更何况之后我还得再把被盾牌撞歪的石墙给补好。接下来还要找那个倒霉的少年,向他好好道歉。
我拎着缪莉的领子,像是抓着闯祸的小猫一样把她带回正堂。缪莉啪踏啪踏走了没两步就打起了喷嚏。半裸之后弄得满身湿淋淋,现在这个季节,什么时候下起雪来都不奇怪了。
「你要好好地找暖和的衣服穿好哦。」
「嗯。」
我目送她走进正堂,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拾起刚才丢在地上的奶酪。就在这时缪莉又从门边朝我说道。
「对了哥哥。」
「……怎么了?」
看着满身湿淋淋地靠在门边的缪莉,我突然觉得她也挺了不起的。这样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雨淋了的普通女孩子一样。
「……很厉害对不对?」
看呀看呀,哥哥我钓到了好大的一条鱼。
就跟小时候一个劲粘着我的时候一样。
虽然脑袋不知该作何反应,但我的脸已经擅自笑起来了。
「这个嘛……是很厉害……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啊哈哈!太棒了!」
缪莉当场一下子跳起来,走进正堂里去。
看这个样子,她半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但是,很厉害也是真的。那样的事情我绝对做不出来,不,首先连想都想不出来。
我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赶出脑袋。因为制止她那些乱来的行为是我的责任,毕竟缪莉对我来说像是妹妹一样,必须要让她成长为贤淑的女孩,待嫁人时也要是个合格的新娘子才行。
「好。」
我打起精神,继续去搬奶酪。之后回到暖炉前,一边读圣典一边等缪莉来──等到太阳下山她也没来。
到房间里去一看,缪莉满脸幸福地睡着了。

「噗、噗、噗。」
晚饭时谈起这件事,和缪莉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笑了起来。
不过,这个笑容却有种莫名的迫力,而且她们的发色也不一样。看起来和缪莉相同,不过十几岁的这位少女,实际上是经历过数百岁月,寄宿于麦浪中的巨狼化身,贤狼赫萝。
头上顶着一对大大的三角形耳朵,腰际也拖着一条蓬松尾巴的赫萝,是缪莉的母亲,也是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的爱妻。
「这可不是什么笑得出来的事情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结果也没有事呗?」
「如果这样也能被称作『没有事』就好了。」
啊呜啊呜大口吃着晚饭的缪莉,现在从脸到手全都包着绷带。绷带下面则涂上了大量加入了药草、猪油和硫磺的特制软膏。罗伦斯先生看到浑身是伤的缪莉后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留下了伤可不行」这是他以此为理由,坚持给缪莉包上的。
「爸爸和哥哥都太大惊小怪了嘛。」
「如果你是侥幸成功才能这么说,要是失败的话,可就不只是简单的轻伤了。」
就算听我这么说,她也只是耸了耸娇小的肩膀了事。
心好累,我叹了口气,赫萝咯咯咯地笑起来。
「然后,咱家掌柜的到哪儿去了?」
「罗伦斯先生啊,他去找那个被缪莉强拉来帮忙的少年的骡子了。顺带还要去阿尔佛村道歉,好像是因为和今后的订单有关。」
纽希拉是群山之中的村落,所以物资流通是有限的。如果和周边村落的人们关系恶化,一个不小心,最后的下场可能就只有关店一条路了。
「没事的啦。」
不过肇事元凶缪莉却这样认为。
「你是凭什么这么说的呢?」
我问她的时候,缪莉正啪踏啪踏地抖着耳朵和尾巴──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把夏天在山里采来的越橘掺蜂蜜煮成的果酱涂在苦味的黑麦面包上。她暂时搁下我的问题,把蜂蜜越橘酱涂到几乎要流下来,大大地咬了一口。接着大概是因为太酸了,耳朵、尾巴上的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来。
和母亲赫萝不同,平时缪莉的耳朵和尾巴总是收起来的,只有在惊讶或是激怒,这样感情出现巨大波动时才会自己跳出来。基本上好像尾巴和耳朵跳出来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瓶神么……(啊呜啊呜)因为,那孩子,他喜欢我嘛。」
「……」
我愣住了,而赫萝则大笑起来。
「雄性总爱干蠢事呐。」
「没错没错。」
面对小口喝着盐煮蘑菇汤的缪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说君临这个家的是赫萝,那么缪莉已经完全变成了缩小的赫萝。
「真是的……」
由于缪莉越来越像赫萝,就连罗伦斯也往往敌不过她。再加上赫萝本人又是豪放而且大而化之的性格,不怎么在意小事,我自己就必须要仔细再仔细才行。
只不过,让缪莉成长为淑女的奋斗,好像怎么样都有种徒劳感。
「总之,吃完饭可要继续练习读书写字了。」
「哎~……」
「『哎~』也没有用。」
「嗯,是呐。至少还是学会读书写字比较好。」
赫萝正大口吃着洒了很多岩盐的腌猪肉。
只是这一句话,缪莉就缩起脖子,看了赫萝一眼,然后尾巴跟耳朵也老老实实地垂了下去。
「……好~。」
这个家的等级关系已经一清二楚了。
赫萝,罗伦斯,我,缪莉。
最近缪莉的位置上升非常显著,有时还会不听我的话,这时赫萝就会见机介入。只有赫萝的话缪莉是一定会听的。大概这是铭刻在血液中的某种自然规律吧。在贤狼的面前,年幼的小狼也像是小狗一样。
「那么,准备好了就到我房间来吧。」
「是~。」
缪莉一脸无趣地答道。明明肚子都吃饱了,还伸手去拿新的面包。

我借着烛光诵读圣典时,听到了敲门声。
不过,声音传来的位置却莫名地低。
一脸惊讶地打开门,发现是缠着绷带的缪莉,而且还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毛毯。
「缪莉,不可以踢门这件事,我都说过好几次了吧。」
缪莉没有回答,而是很快跑进房间迅速地把毛毯铺在床上。这个季节天气很冷,而且我的房间里也没有暖炉之类的取暖设施,所以她这么做并不奇怪,可是那个羊毛枕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妈妈好像是去接爸爸了,还说如果我擅自给暖炉点火的话,就把我尾巴上的毛全剃光。所以今天拜托让我在这里睡。」
在一般事情上赫萝不对缪莉施加任何约束,唯有和火有关的事情却管教得非常严格。
「好久没在哥哥的床上躺过了!哇哈,稻草好硬!你有没有好好按时换新的?」
这种床是把用来喂牲畜的那种野麦子扎成捆,再铺上一层亚麻布做成的。缪莉躺在上面感觉硬,则是因为她太轻了,自己的床也就没有必要把稻草捆起来。
她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睡觉,不过长大后就分开了。尤其是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冬天穿着衣服睡觉反而会感冒,人们一般都是相拥取暖的。
就算这是缪莉的习惯,可作为神的仆人,作为一个好哥哥,我还是希望缪莉能有与少女身份相应的羞耻心。而且在黑暗中缪莉看起来就跟赫萝一模一样,有时候真的会吓人一跳。
「要不然你真的就睡着了。」
缪莉的特长是一躺下马上就能入睡。现在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我连忙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
「唔~……」
「好啦,打起精神来。」
就算摇她娇小的肩膀,缪莉的脑袋还是垂着。
不过,要真是睡着了的话,尾巴应该是缩起来的,现在她是装睡的吧。
「再装的话,我就睡到地上去。」
「……」
缪莉睁开一只眼睛,诶嘿嘿地笑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就会生气。圣典上不是都写着嘛?汝不可委身于愤怒。」
「你光是记住了这条……」
我叹了口气,而缪莉则溜下床,把毯子卷在身上,坐到了桌子前。
她面前摆着旅人用来慰聊旅途寂寞的讲道集,以及涂了蜡的木板和尖木棒。这样用木板就可以在上面写字,写满字之后用蜡烛烤一遍,又可以继续写下去。
「但是我真的很想睡嘛,好想快点写完就睡觉。」
「我也有同感。罗伦斯先生不回来的话,明天一早我就要一个人去干活了。」
「这么说,感觉就好像是人家什么忙都不帮呢。」
「那么,你能不能在天亮前起床,先去把井里的冰打碎?」
缪莉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下来,她开始趴在桌上写起字来。
实际上她绝不算是懒惰,要说起来甚至应该归到勤快的那一类里。只不过早上很难起床,要开始干活也得等很久。再加上一被客人煽动,立马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我望着缪莉练习写字的背影。结果她写了三行不到,刚才还耷拉着的尾巴就开始摇起来了。
「啊~啊,忙碌的冬天又要来了。」
夏天也有人会到纽希拉来,但要说真正的旺季还是冬天。而积雪开始也正是这个时候。
「你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一直都在疯玩吧?」
纽希拉在北方,所以的确春天过去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不过就算如此,可玩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春天有山菜,夏天有树果,也可以钓鱼,秋天则有蘑菇和别的干果。有时候还可以出去打猎。
「所以到了冬天一下子就想睡觉了。」
「……我觉得,狼是不会冬眠的。」
「狼也不需要做功课哦。」
我竟无法反驳。
「那么,讨厌做功课,只喜欢恶作剧,就说明缪莉还是个小孩子。」
最近,被当成小孩子的话,缪莉就会有点不高兴。
「这里,写错了。」
我从她身后伸出手指向某个字,然后缪莉便用指甲把那个错字抠掉。
「可是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她发着牢骚,继续抄写后面的部分。
白天还拿人家的盾当作水橇,从温泉一直滑到树林里,现在居然还能这样说。我惊呆了。
「要是这样说,什么样的恶作剧,才算是坏事呢?」
缪莉一边抄写,一边耸了耸娇小的肩膀。
「哥哥,这里呢?」
「这里啊。」
我把脸凑近她身旁,想要握住木棒给她示范。
缪莉突然两手伸向我的脸,从左右夹住我的脸颊。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她修长的睫毛已经近在眼前,我们的鼻尖碰在一起。嘴唇也是。
冻住了。用这个词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完全不得动弹。
我仿佛窒息般,连一口气也无法呼吸。而缪莉则微微睁开双眼,她的目光在逡巡片刻之后又落在我身上。
那仿佛哭泣,又无比开心,满含着热意的双眼。
直到她的脸慢慢移开,缪莉的嘴唇始终紧抿着。
「这件事,要对爸爸保密哦?」
那耳语般,含着笑意,却又泫然欲泣的声音。
沉默浓厚到像是伸手就能触及一样。
虽然明白缪莉一直很亲近自己,但是,没想到──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似乎让胸口涌出一股热意。缪莉的嘴唇已经离开,可我却还是无法呼吸。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心脏就会加速跳动,而胸口痛得就像是满身的血液都郁积于此一样。
还有她垂着头羞赧的模样。
出乎意料地,嘴唇上还残留着干涩的触感。是因为她泡过了温泉吗?有很浓重的硫磺味道……因此才感觉干涩?
缪莉的嘴唇,在冬天依旧是水润的樱色。
我正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时,她夹着我脸颊的双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缪莉的双手之间拉着一条绷带,就像是桥一样。这一段绷带正好,刚刚好,能盖住我的嘴巴。
抬起头来的缪莉,嘴巴已经缩成了三角形,她是在忍着笑。
「这可是爸爸特制的软膏,这样哥哥干巴巴的嘴唇也能光一点了呢。」
她的尾巴唰唰地摇着,带着恶魔似的微笑这样说。
我终于理解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积堵在胸口的血液,一齐涌上脸去。
「缪、缪、缪莉!」
喊出了她的名字,而缪莉虽然闭住眼,缩起脖子,可还是在笑。
「好了啦──别那么生气嘛。」
「你、你、你啊……」
「好啦好啦,哥哥的纯洁也没问题哦?」
说着,她又用纤长的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顺从,纯洁,清贫。这是立志以身事神之人誓言遵守的三德。只不过当然缪莉并没有按照神教诲的含义去使用这个词。
话说回来,对这个罪孽深重,前途不堪设想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且偏偏在和缪莉对视的那个瞬间,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感情。
「……今天,已经结束了。」
「咦?真的?」
唰。她开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解开缠在身上的毯子,仔细地在床上铺好。
我像捻虫子一样掐灭蜡烛的灯芯,房间里又沉浸在黑暗中。然后慢慢地走近还在铺毯子的缪莉。
缪莉像是察觉到什么,慌忙转身朝向我。
「哥、哥哥?」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伸出去──
拿起自己的毯子。
「我睡在地上。」
「哎?」
「我说睡在地上。」
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裹起毯子躺在地上。
「咦?哥哥?呐、呐,为什么?」
她看起来像是真的很迷惑,不过我决定当作没听到。
「本来就是因为一个人睡很冷,人家才过来的……」
我还是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背对着缪莉。
裹着毛毯,心中默诵圣典的内容。
神啊,请守护吾身。神啊,请赦免吾罪。
「我说,哥哥!」
一动不动,如果动了的话,大概有很多东西就要开始崩坏了。
之后缪莉躺在床上,好几次打喷嚏想骗我,结果最后还是真的睡着了。
不过那之后的几天,她的确比以往稍微老实了一点。
大概是觉得我生气了吧,但事实上我并不是生气。
而是因为害羞得不敢仔细看缪莉的脸。
贤狼的女儿,缪莉。
前途堪恐的少女啊。

spicywolf-mag 5&6羊皮紙と悪戯書き(完)

qwm1748580367 发表于 2016-11-12 20:13

柯尔放弃吧,你注定是引领宗教改革以及亲身示范神职人员也能结婚的人(笑)

JackTheRipper 发表于 2016-11-12 21:48

第二篇短篇之前有看过了
不过不得说短篇就是短篇
跟之前狼辛单行本比起来少了一些谋略
但是多发了好多糖 这个我喜欢

jieke 发表于 2016-11-12 22:00

没想到这个居然还会开新篇。感谢翻译

words 发表于 2016-11-27 02:22

雖然是炒冷飯的作品 但是就炒冷飯或是萬年不完結的作品來講

狼與香辛料 最引人入勝讓人無法罷休 接續看下去

残念Sherry 发表于 2016-12-2 01:23

这次短片只有一个股市吗?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7-4-5 00:18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4-8 19:23 编辑

spicywolf-mag9&10 狼と香辛料 狼と花弁の香り

即便是每日扫除,房间的角落里仍会积累灰尘。以年为单位放置的储藏间,其中的散乱程度就更不必提了。村里的节庆突然需要一个手摇石磨,可罗伦斯在屋子里找了很久却还是没找到。
「奇怪了啊……既然汉娜没用过,我们也没丢掉,那就应该还放在这里才对」
他站起身挠了挠头,暂时走出了这间满是灰尘的屋子。
「找见了没?」
坐在门前树桩上的,是披着一件格纹毛斗篷的赫萝。她将亚麻色的头发松松地编成三股辫,下身则是一条长裙。倘若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准会被外人看成是脸上稚气仍存的新嫁娘。
只不过,赫萝并不如看上去般年少。斗篷的下面还露出了一条同样颜色的兽尾。那并不是防寒用的毛皮,而是一条真正的尾巴,尾巴的主人则是已有数百岁高龄的狼之化身。
赫萝是在十多年前与行商的罗伦斯相遇,并在旅途的终点,这北地的温泉乡纽希拉与他结为连理的。
「拜托你闻着石头的味道去找……好像也不可行啊」
作为狼的化身,赫萝的头上有显眼的三角形兽耳,嗅觉也像猎犬般灵敏。她能在山中找到人掉落的物品,但石磨似乎是有点困难了。
「若是汝每晚都抱着石磨入眠,倒也不是不行呐」
「我看我要是花心了,没准真会落得那样」
赫萝带着满脸的悲伤,一边喝酒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这幅场景是不难想象的。
「大笨驴。汝要是敢花心,咱就把汝五马分尸」
她缩起身体,将下巴顶在膝盖上,对罗伦斯露出牙齿。
只是赫萝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真要那样,恐怕比起生气来她首先还是会伤心吧。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想道。而且,惹她落泪可比被五马分尸更令自己痛苦。
「谨记在心」
「就好好刻在汝的小心肝上吧」
说完,赫萝从树桩上坐起身来,朝储藏间里看去。
「东西都快堆不下了呐」
「毕竟开店也有十多年了,确实攒了不少东西」
「唔。而且,看见每个物件都能回想起点什么来」
这个储藏间有斧头,锯子,榔头等等平时使用的工具,也有客人们遗忘或寄存的物品,再剩下则是坏掉的椅子零件之类。不管哪个角落都似乎凝结了漫长的时光。
「这面网子……是缪莉小时候用来当床的东西吧?」
赫萝用手摸着一面挂在墙上,满是灰尘的网。
与其说是摇篮的代替品,倒不如说是因为缪莉实在太活泼了,一旦放着不管就可能闯出什么祸来,因此无论如何也腾不开手时,就只能把她放到这面网子里。
罗伦斯夫妇的女儿缪莉也继承了母亲的血脉,拥有耳朵和尾巴。当时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几乎和她自己一般大小,放在网里像极了落入陷阱的幼狼。
时光的流逝比人想象得更快。
「这么小的一面网,以前还真能把那丫头给装进去呐」
「那孩子长得可真快」
之所以在说这句话时带着叹息,是因为缪莉的身高增长了一倍,可淘气的程度却增长了四倍。
「嗯,说起来,是这样啊」
「唔?」
「缪莉有时候会钻到储藏室里,或许是她擅自把石磨拿出去捣什么鬼了」
赫萝起先不解地看了罗伦斯一眼,很快便咯咯咯地笑出声。
「没准儿还真是,有一阵子,她好像挺喜欢捣鼓膏药的」
将周边收集来的野草和蘑菇之类一起用石头捣碎。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们,但村里的孩子们始终乐此不疲。
「是不是玩够了又觉得收拾起来麻烦,就干脆埋到了山里的什么地方呐」
「……我去问问她吧」
罗伦斯长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门把上。
「喂,我要锁门了」
赫萝也因此不再四下打量满屋的古旧物件,转而将视线移往罗伦斯身边。
正要走出房间时,某一角落的某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目。
「怎么了?」
「唔……不知怎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来……」
说着,赫萝朝木板搁架上的杂物堆伸出手去。这些物件同样早已落灰发霉,连轮廓也模糊不清。她取下了其中之一,拍掉灰尘,用衣角擦拭一番,这才露出了玻璃小瓶的本来面貌。
「啊,果然是它」
看到手中的小瓶,赫萝笑了起来。
「这是……现在想想,要找石磨果然是至难的差事呐」
「嗯?」
罗伦斯刚想问那是什么,但很快自己也明白了过来。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不过,是苦笑。
「我也想起来了」
「这小瓶,是以前旅行的时候得到的吧? 缪莉在这里找到这个小瓶之后,缠着咱问了好些问题」
赫萝打开了瓶盖。
回忆的盖子也被一同打开了。
得到这个小瓶,是在与赫萝相遇后的第二个春天里。
行商是仿佛候鸟一般的生计。其路线北可至寒冷遥远的雪国,南可至大海碧蓝温暖的群岛,就这样东南西北以年为单位奔波周转。不会像城里的商店主般束缚于领地与人际关系中,要说自由倒也自由。若论唯一的缺点,恐怕便是得不到深交的朋友。无论在哪都被当作过路人,局外人。便是死了的时候,长眠之所也必定是在偶然经过的村子里,抑或化为路边的枯骨。满载货物抵达村落的时候虽能受人欢迎,但绝不会真的被人接纳。
自由和孤独,有时似乎是难以区分的。
因此倘若马车驾台边有了谁的陪伴,那么在填补了长夜寂寞的同时,也就必须忍受几分自由的削减。这话是不无道理的。
「汝哟,为何转向了东边」
这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三天前还一直笑眯眯地坐在驾台上自己的身旁,可那之后便一直心情不佳。
原因再明白不过。
「我说明过的吧」
罗伦斯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地说道。
风还很冷,但春天的阳光却逐渐温暖。两人驾车在青草茂盛,一望无际的草原间穿行。载货台上的赫萝正在闹脾气,罗伦斯从风声中便能明白。大概此刻她正生气得连尾巴都鼓了起来。不过,罗伦斯的叹息却并不是因为赫萝的任性。
「我心里也是想往西走的啊。已经在路上过了三周,我也想奢侈一回,住在有羊毛床垫的房间里,喝葡萄酒喝到心满意足。早上睡到自然醒,一边打开窗户吃着早饭,一边悠哉悠哉地望着城里热闹的大街」
但是,面对着岔路口,罗伦斯将马车驶向了东边。
因为罗伦斯是商人,而东边有顾客。
「汝呀,就知道赚钱,却把那些重要的东西统统扔到一边!」
「对呀没错呀。我最喜欢钱了。哦,卢米奥尼金币,你是如此美丽动人!」
罗伦斯故意大声回答道。很快,身后便传来了赫萝如狼一般的低吼声。
赫萝大概也理解着罗伦斯的无奈,可是让她抱有「能暂时在城镇里休息一下」的奢望还是会带来麻烦。
「那家修道院我从开始经商以来就一直有交情,现在院长大人直接出面拜托,我怎么可能拒绝?而且要我去拜访的人还因为家庭原因,从小就被送进修道院,现在却又突然被召回就任领主。这样一个不幸的羔羊,这样一个正处于手足无措的困境中,对俗世一无所知的新人领主,我现在可是有机会去结识他,搞不还还能做一个大大的人情! 只要是商人谁都一定会去的,不去的人……没资格自称商人」
经历了诸多冒险之后,罗伦斯虽与赫萝立下约定,再不能接受可能遭遇危险的大委托,可这回的情况却并不包含在内。何况这样轻松又报酬丰厚的工作,绝不是错过了还有第二次的。
代价只是牺牲休息和多跑一点点路。仅仅如此就能得到一个身为领主的知己。
赫萝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明明应该都理解了,却像是还要再说什么。
「汝哟」
她压低的声音是生气的证明。这样下去真的会惹怒她,然后,或许晚上毯子里就不会再有暖融融的大尾巴了。
虽说是春天,可夜里露宿野外还是很冷的。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些总会补偿给你的」
「……」
没有回应。于是罗伦斯叹着气又加上了一句。
「我们要去的地方虽然小。但也算是领主的宅邸。接受像模像样的招待还是……」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是因为脖颈处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
赫萝能轻而易举地用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分辨人言真伪。
听出罗伦斯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自然是小菜一碟。
在脖子被从后面咬住之前,他放弃了抵抗将头转向载货台。
「我知道了。跟你保证。如果去了领主的宅邸,他们对我这个小旅行商人不理不睬,咱们就去附近的村子,然后好好地花钱休息」
羊毛和丝绸的床铺——就算是不可能,至少也要有稻草捆扎的床垫和铺瓦的屋顶。然后还能吃上一顿新宰的猪或着鸡肉,最差也应该有这个季节的野菜蘑菇杂烩吧。另外这里的纬度接近葡萄的产区,葡萄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咱要和冷冰冰的麦粥,还有快要坏掉的麦酒告别了」
赫萝眯着眼盯了罗伦斯好一会儿,才终于夸张地叹了口气。
还跟着哼了哼鼻子。
「而且,首先汝得去洗个澡」
「哎」
罗伦斯吃了一惊,不由得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味道。虽然闻起来还完全不是问题,但之后他立刻明白过来。赫萝想要到城镇去休息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
「若是想在寒冷的夜里凭着咱的尾巴取暖,汝就要把自己身上收拾得干净点儿。给咱带上跳蚤和虱子可不行」
赫萝对自己毛茸茸的尾巴非常爱护。如同佣兵以磨得锋利的剑和充分锻炼的肉体为傲一般,赫萝也一直夸耀着自己的尾巴。
她一直在这随时都有小虫子会爬上来的旅途中拼命忍耐着,但是,大概终于也到了极限吧。
「……我身上没那么臭吧……」
罗伦斯还是抗议了两句。独自旅行的时候从没在意过,可和赫萝同行一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
不过,裁判权握在赫萝的手中。
「咱的身上可是一直有花香味的,只是汝从没注意过」
赫萝用手掩着鼻子说。的确她身上总是有着花朵甜蜜的芬芳味道,可是罗伦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那是因为你涂在尾巴上的油吧。你知道那油有多贵吗」
结果赫萝立马瞪了过来。
「大笨驴。咱原本就是这样的!」
「……是啦是啦」
争执是不会有结果的。罗伦斯转向前面,重新握好缰绳。就算是香油的功劳,但果实般柔和甜美的香味现在仍随风搔弄着自己的鼻子,这样也不坏。
不过,原来味道有这么明显吗?
想到这里,赫萝也嗅了嗅,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唔,突然闻到了什么甜味,是有谁在烤点心呗?」
「不,这是……」
说话时,草原间的小路转过了一个大弯,看到更前方的土地之后,罗伦斯明白了。
「呵——」
赫萝的惊叹声音也是不难理解的。
「汝哟,快看,好厉害!」
如同划了一道界线般,眼前的植被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紫色,仿佛铺在大地上的绒毯。
「不过,万事都是所谓过犹不及呐……」
罗伦斯倒还好,但嗅觉灵敏的赫萝穿行在花田间,不得不塞住了自己的鼻子。
或许是被花香所吸引,蜂群的规模也颇为惊人。
小心翼翼地穿过紫色的花田之后是一条小溪。小溪上有黑乎乎破破烂烂的水车吱呀吱呀地转着。再前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根据事先了解到的消息,村子的名字似乎叫做哈迪许。
从连接家家户户的小路能看出这个村子并不大。不知是谣传还是真的,人们说村里的路总是跟村人死时抬棺材的横杆一样宽。连沿途目送死者的人都没有的小地方,路往往容不下马车通行。
此外,每间房之间的距离也大得惹人注目。
「这村里的住户关系是很差呗?」
在遇到罗伦斯之前,赫萝曾在一个名叫帕罗斯的小村子里做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丰收之神,因此对农村的生活也有了解。
哈迪许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距离远到站在门前的人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是路却很平整。没有野草,地也压实了。何况鸡的数量也不少」
倘若村民之间的关系不好,围绕着家畜究竟是被谁偷了之类的问题就会频繁发生,人们是不可能在外放养动物的。
望着这个被花香清风吹拂的小村子,罗伦斯觉得只有安稳祥和之类的词才适合形容它。
「恐怕是有什么原因吧。四周的草原那么大却没有好好开垦,这也让人没法理解」
有城墙环绕的都市里处处人口稠密,倘若有肥沃的土地,必定有不少人会想明日便担着锄头去开垦。
「要不就是因为土地之主不是什么善类,村民全都逃走了呗? 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趁现在往西边去?」
事到如今,赫萝还是没有放弃。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据院长大人说,就任的新领主似乎是个信仰极其笃厚的人。心地应该也不至于险恶」
「……哼」
信仰笃厚。听到这里赫萝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就是那个呗?只靠着炒豆子和水度日的那群人。 围着餐桌的样子简直像死了谁一样,一声不吭,死气沉沉……」
能够恪守粗食与沉默戒律的,全都是优秀的修道士。
当然,这和赫萝自甘堕落的生活是绝不相容的。
这也是数日以来她都不情不愿的原因之一吧。
「与其要去那种地方,汝瞧,那边的人家怎么样。屋檐下吊着洋葱和干鳟鱼,院子里还有猪和鸡,菜园子里的土又黑油油的」
赫萝指着的那座房子仿佛千年以后依旧会是那副模样,盖着厚蓬蓬的稻草屋顶,远看如同伏着的老狗。睡觉的床铺大概也是稻草扎成的,但饮食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材料可以直接从田里收获,而酒料想也可以喝个够。
「但是修道院里的修士并非人人都是磐石一块。何况,虽说治下只是个边鄙的寒村,可那也是能接纳领主子弟的修道院。拿出炒豆子和洋葱款待客人,这样的事情大概还不至于吧」
何况能在领主宅邸留宿,这本身就具有一定意义。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接着会被允许。所谓信用就是这样逐渐累积出来的。
如此说明了一番,赫萝却露出如同咬碎了苦虫般的难受表情。
「而且那是个才刚刚离开修道院,又年轻,又没有处世经验的领主。要是一切顺利的话,等我们开店的时候他一定能帮上忙的」
罗伦斯也觉得这话说得让自己心里的小算盘暴露无遗,不过他当然没有打算侵害对方的利益。
企图在还未适应环境的新领主身上狠赚一笔的商人,结局往往是不会如意的。
「汝啊……算了!」
终于,赫萝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蜷缩在载货台上。
本以为她的心情已经大概转好了,看来是还因为旅途的疲惫而生着气。
不过,路过修道院之前她的心情似乎还没那么糟。赫萝就那么想去西边的城镇吗? 罗伦斯有种奇怪的感觉。
究竟是为什么呢,罗伦斯揣度着,又突然看到有几个人从赫萝先前指着的那户人家中走出来。
领头的是个低矮的秃头老人,后面跟着几名村民模样的男子。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难色,聚在一起像是商量着什么。期间也有人夸张地摇头,或是仰天长叹。
接着,这群人的目光又往屋子里窥去。
「赫萝」
罗伦斯轻轻地叫了一声。尽管此刻仍赌气地蜷在车上,但她的大耳朵大概早已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倘若前面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最好还是现在就有所把握,这一点赫萝应该是理解的。
「哼」
可赫萝的回应居然只是哼了一声。她就那么不高兴吗,罗伦斯惊讶地转身向载货台。几乎是与此同时,聚集在茅屋前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驾马车。
视线似乎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罗伦斯只得又转向前面,果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
「您好」
他将马车在一段距离处停下,自己首先开了口。
「诸位都聚在一起,是在谈论春祭的事情吗?」
『我只是个什么异常都没注意到的愚蠢商人』——此刻罗伦斯脸上的笑容正是这样的意思。
村民们在犹豫了片刻后互相使了眼色,又一同将视线投向那位驼背老人。
「是旅行的商人先生啊。我们村子的祭典可是在夏天」
老人带着爽朗又友善的笑容回答道。看起来,他似乎是这里的村长。
「好马啊」
罗伦斯从车上下来时,好几个村民都盯着他的马并发出了赞叹。但赫萝始终蜷缩在载货台上,所以谁都没有发现她。
「平时我的路线是更靠北边一点的,不过这次是受人拜托」
「受人拜托?」
「这边的新领主大人不久之前才刚刚抵达吧。有一位旧识希望我能代他前来问候」
领主一词刚从口中说出,罗伦斯便察觉到了后面村民们之间视线的异动。
能让他们在农忙期间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似乎就是这位领主。
「呵,也就是说,您从领主大人曾居住过的修道院来?」
「是的,我是受了院长的委托」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村民们与领主产生了对立,总之罗伦斯装作对此事毫无意识。他在脸上堆出憨笑,表明自己只打算办完事就离开。
「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领主大人的宅邸在何处」
与住在城市中的贵族不同,田园领主的房屋往往只有当地人才知道在哪里。罗伦斯本想拜托村民们引路,但村长的视线却转向了那间茅草屋里。
「那您来得正是时候」
茅屋门前的村民们很快让出了一条路。
「领主大人因为村中事务,现在正在寒舍。我来替商人先生通报吧」
他说完,便穿过村民走入了房屋中。
不久之后村长回来时,身后多了几个人。
「就是这位商人先生」
他伸手向身后的人介绍罗伦斯。那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还有着厚实胸膛的男子。他的胡须如野羊般留到了胸前,臂膀粗得几乎与别人的小腿相当。尽管身着代表权威的皮毛镶边大衣,可这副模样怎样都只能让人联想到山贼的头领。
当然,身体强健的修道僧侣并不是没有,面容老成的也很多。
可是眼前的这人看上去无论如何也超过了五十岁,而且手指的粗壮和磨损的指甲都暗示他经历过常年劳苦。
这就是,修道院长所说的那位,突然从修院中被召回就任领主的迷途羔羊?
那人威严的眼睛骨碌一转,从上方俯视着罗伦斯。
而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他看到眼前的壮汉往后回了回头,接着将身体让到一旁。
「哎?」
从阴影处走出的,是一位将红发束在脑后的美丽少女。
「您是从伊万修道院来的吗?」
她戴着泪珠形的琥珀挂饰,身上的长袍几乎没有刺绣,虽然简朴,但仍能看出是用精心编织的亚麻布做成。
更重要的是,一旁的壮汉此刻正谦卑地躬起身体——尽管那副模样显得窘迫极了。
如此一来应该怎样回答自然不是疑问了,但这一切过于唐突,罗伦斯的脑中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您怎么了?」
直到少女又问了一句,他才总算回过神来。眼前的人物,正是这里的领主。
一般而言家主之位往往会由嫡长子继承,但例外情况并非没有。而且罗伦斯终于回忆了起来。由于和那所修道院交往已久,他完全淡忘了这一点——俗人也不能随意进入其中,所以他与院长总是在门外会面,因此从未对此留意。那里的全称是这样的:
圣伊西多禄兄弟会附属,伊万「女子」修道院。
由于家庭原因而被送入修道院,这往往是为了防止遗产继承权问题的扩大化,或是无力准备嫁妆的贵族用以摆脱女儿的常用借口。
如此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院长会牵挂着她是否遭遇不幸也是当然的。
赫萝在路过修道院之后便一直闹着别扭的原因,就是这个。罗伦斯这才明白。
「啊,不,失礼了」
他挺直脊梁,从怀中取出修道院长的信。
「这是院长大人给您的信」
这位收信人仍处于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纪内。而她还对领主的身份无所适从,也可以从打算直接从罗伦斯手中接过信封这一点看出。
那双仿佛剥下扁豆豆荚都会磨到发红的娇小双手刚想接过信件,便被一旁厚可碎岩的大手制止了。少女不禁愣了一下,不过罗伦斯并不感到稀奇。从礼节上来说,地位高贵的领主是不可直接从陌生而卑贱的人手中接过东西的。
「谢、谢谢您」
从那位与其称作下仆,倒更像家臣的壮汉手中接过信后,少女怯生生地表达了谢意。但罗伦斯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对壮汉道谢,还是对自己。
不过,果然是与修道院感情深厚的缘故,少女打开信封的手没有丝毫迟疑,读信的速度也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院长话中的温情,她的脸上浮现出稚气的喜悦,就如同在教会充满阳光的庭院中翻阅圣典一般。
那位院长在修道院采购上极尽抠门,以至于激起市镇商人一片不满,这才只得拜托于肯为一点小利就四处奔波的旅行商人。可没想到他也有在意挂念的人。
罗伦斯注视着这位稚嫩领主漂亮的茶色眼睛,悄悄倒咽了一口气。
——赫萝可是一直为此闹着别扭。
那是所女子修道院。因此罗伦斯本应立马意识到信中提及的领主是一位刚刚归家的少女。可他居然想都没想便欣然接受这桩差事,如此一来不惹赫萝生气反而才奇怪。
完全等同于坐在赫萝的尾巴上,脚踩在上面还许久没有察觉一样。
罗伦斯瞟了一眼躺在载货台上假装货物的赫萝,想到之后的事情,心中不禁一阵沮丧。
「罗伦斯……先生?」
直到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他才回过神来。
「是我」
年少的女领主,似乎是在信中知道了罗伦斯的名字。
「我是克拉夫特·罗伦斯。一介旅行商人,长久以来承蒙院长大人厚顾了」
「那就是说,修道院里的面包很好吃,这全都是罗伦斯先生的功劳了呢」
亲切的口吻,柔和的笑容。壮汉在一旁眼都不眨地,如同威压般俯视着自己,罗伦斯心中竟对他产生了共感。
毕竟这是一位刚刚离开修道院的,纯洁无垢的少女。
「让面包变得美味的,是面包师傅,以及神的祝福」
罗伦斯谦虚了两句,便立刻让这位少女咯咯地笑起来。
「对了,信上说,您还有同行者——」
稚嫩的领主带着一丝不安,悄悄将目光移向马车,这副模样不禁让罗伦斯想笑。
「她因为长旅不适的缘故,现在在车上休息,还望您见谅」
「哎呀,这样可不行」
少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并很快将信叠好收起。
「那么,请立刻到敝宅来」
她脸上的神情,认真到连罗伦斯都因为说谎而感受到良心的煎熬。
「可是,领主大人您还有公务在身——」
罗伦斯提醒过后,少女才慌张地环顾了四下,可很快她脸上便露出哀伤的笑容。
「不……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就有几个村民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少女将叠好的信交给壮汉,接着走向一直观望事态发展的村长面前道了一声失礼。
「有关这件事,日后再谈吧」
「如您所愿」
村长虽然虽然恭敬地低下了头,模样却显得很冷淡。
可年轻的领主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而且她似乎不会骑马,是带着随从徒步从宅邸来的。壮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于是罗伦斯也跳上车,驾马跟在壮汉身后。回头一看,村民们果然各个都露出从重负中解脱的表情走进那间茅草屋里。村长在外面目送了一阵子后也回到了房屋内。
他们究竟是在为什么争执呢?
罗伦斯一边猜测,一边将注意力转回前路,紧接着走在前面的少女便回头对他搭话道。
「您很在意吗?」
她露出了困扰似的笑容。
罗伦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开口。
「院长吩咐我来,是为领主大人帮忙的」
恐怕信上也写了类似的话。
领主。听到罗伦斯这样称呼自己,少女脸上仍是那副困扰般的笑容,但脚步却停了下来。
「请别再叫我领主大人了」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您?」
——啊。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不起,我还没有自我介绍」
接着咳了两声,将手放在胸前说道。
「我是阿玛莉艾·道施特姆-哈迪许。是这里的第七代领主」
虽然自己都不相信。她害羞地小声加了一句。既然被送进了修道院,那就表明前任领主应该有一个嫡子。父辈和子辈同时去世,其中恐怕是有什么事故。
可看上去阿玛莉艾并不为之悲伤或消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坚强,而是因为这位少女自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家人抛弃到修道院的缘故。
「那么,道施特姆小姐?」
「在修道院里,大家都叫我阿玛莉艾」
看来她也不喜欢自己那高贵的姓氏。
但是,自己真的能直呼领主的名字吗。罗伦斯姑且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壮汉,得到的回复则是他放弃似的眼神。似乎这位寡默的家臣与阿玛莉艾之间,已经就这个问题僵持许久了。
「那么,阿玛莉艾小姐」
「『小姐』感觉也好别扭……」
「阿玛莉艾小姐」
壮汉第一次开了口。阿玛莉艾看了看他,接着才不情愿地点了头。在这一点上两人之间大概也达成了某种妥协。
「那么,麻烦您了」
「遵命」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头去。
「因此,院长命令我充当阿玛莉艾小姐在俗世中的笔」
剑的角色已经有一旁的壮汉了。
阿玛莉艾再次迈起步伐,同时露骨地长叹了一声。
「哈啊……。这件事,真的很让人无奈」
以此为开端,在抵达宅邸之前她对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尽管阿玛莉艾的语言笨拙又不得要领,但事情本身实际上只是一起简单的纷争而已。
道施特姆家的宅邸,与其说是宅邸,实际上更像是一个稍微豪华一点的农庄。
由于领地只是一个小村子,因此尽管顶着领主的名号,但他们自己也不得不从事田间劳动。道施特姆家的院子里除过马厩之外还有羊圈,水池里似乎养着鱼,鸡和猪则任其在屋前空地上翻找食物。这一切,应该都是那位壮汉在管理的。
尽管朴素,屋子的每个角落却都被精心维护着,居住起来应该是相当舒适的。
假若是在山上筑起的要塞,那么领主一家和其家臣也不得不挤在其中生活。事实上作为领主能享受轻松生活的人,从数量上来看是极少的。
抵达宅邸后,壮汉——他似乎名叫亚尔金——将罗伦斯和赫萝带往客房。
阿玛莉艾一行看起来也还没吃过午饭,因此才让罗伦斯和赫萝在一切准备妥当前先休息片刻。
这是一间没铺地板,房梁露在外面的乡下小屋,但同样经过了仔细打扫,床铺下的稻草也是新换的。对睡惯了马车载货台的身体来说,已经称得上十分奢侈了。
「呼,总算了可以歇息了呐」
抵达宅邸后赫萝总算从马车上现了身,看到她一身修女装束,阿玛莉艾起先很惊喜,但得知只是为旅途方便才如此打扮后,她露出了愕然又失望的表情。
她的心思大概留在那所修道院里吧。
此外,出于在修道院中培育起的伦理观,她对赫萝与罗伦斯同处一室这件事也似乎有些悬念。因此罗伦斯告诉她自己将会在行商结束后和赫萝开店结婚。
尽管不是谎言,可总有种说谎一般的感觉,恐怕因为是罗伦斯自己也觉得这没有什么现实味道——以及心中『如果这样说,大概赫萝的心情就会变好一点』的期待感。
走进房间,放下行李。接着赫萝立刻倒在床上。
「大笨驴」
罗伦斯一边将行李放进柜子里,一边转头向赫萝。
「汝啊,只要是知道有女人遇见困难,不管多远都要跑去帮忙呗?」
滥好人——与之相比,花心大萝卜的语感要强得多。
「不,你听我解释啊」
罗伦斯想要辩驳,可赫萝却把脸埋在枕头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斜眼盯着他开了口。
「住嘴」
既然说了住嘴,那就只能如此了。
罗伦斯老老实实地闭上嘴,赫萝又深深叹了口气,长袍下的尾巴啪踏啪踏地摆动着。这副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更像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哈……。咱本来以为汝只是有个榆木脑袋,却没想到汝这个大笨驴,连这里的土地之主是个女人都没意识到」
得知从村长家走出的阿玛莉艾才是真正的领主时,罗伦斯着实吃了一惊。而他心中的惊讶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赫萝。
「汝呀,真是笨得不可救药」
「来之前我确实一心想着领主是个男人」
话音刚落,赫萝立马别过了脸。
不过这并不是拒绝,而是在表达某种别的什么。
罗伦斯坐在赫萝躺着的那张床上。他还没有服输。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你不高兴的理由就在那里」
「……」
赫萝依旧背着脸,但头上的兽耳却转了过来。贤狼的三角形耳朵,能够轻易分辨人言真伪。
耳朵摇了摇,她才慢慢地将头转回罗伦斯面前。
「哼,汝以为咱为啥不高兴? 谅汝的胆子也没大到敢花心的地步,何况,汝的那点器量也是引不来其他女人的」
听起来是辛辣的批评,可罗伦斯光是要忍着笑就费尽全力了。
赫萝似乎是吃醋了。因为罗伦斯满心欢喜接下的差事,是去见一个从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年轻女子。明明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她却在这种奇怪的事情上担心了起来。
而罗伦斯却连自己要去见的人是女性这点都没意识到。
一番周折之后,她的台词。
实在是太可爱了。
罗伦斯朝赫萝的头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亚麻色长发。
「就算如此」
唯一肯直陪伴着自己的,只有心胸宽广的贤狼大人。
就算心思早已被读透,就算怎么看都是故意的,可形式还是非常重要的。
「只是,我飒爽地前去救助遇到困难的女孩,你不觉得看到这一幕也挺不错的吗?」
赫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被罗伦斯抚摸着的脑袋上,那堆三角形的耳朵也随之抖动。
「……大笨驴」
尽管对这次绕路挑尽了刺,她却始终没有表示强硬的反对。原因一定就在于此。
就滥好人这一点来说,赫萝实在是和自己半斤八两。罗伦斯心想。而自己若是能帮助某个人,赫萝也会为此感到骄傲。
毫不忌惮地说,她绝对觉得自己很帅气。罗伦斯在心中如此坚信。
可若是说出口来,赫萝准会用鼻子哼一声,然后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吧。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觉得赫萝似乎在最后向自己投去了期待的眼神。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自己应该能得到她的奖励。
唰唰唰地摆个不停的尾巴,终于静了下来。
数瞬的沉默。
罗伦斯弯下腰想吻赫萝,却被她用双手夹住了脸。
「汝得先去洗个澡呐」
然后,用力将他推得远远的。
「……有那么厉害吗?」
罗伦斯嗅了嗅自己的衣服,但没闻到什么味道。
不过,既然公主已经发话了,自己只能遵从。
「何况,汝还有工作要做不是? 虽然听起来挺麻烦的,汝没问题吧? 在咱面前出洋相什么的,应该不至于吧?」
即便躺在载货台上,那些对话她似乎还是认真听了的。
不过这话说出来一定会惹赫萝生气,然后自己晚上就没有暖和的尾巴可以抱了。
「以你的能力大概很快就可以解决了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哼了一声,又抱住枕头。
「咱不是狗」
罗伦斯耸耸肩,从床上坐起来。
「要找出手摇石磨本身,倒是不怎么难的」
在路上阿玛莉艾向罗伦斯讲述了她和村民之间的争执。事情以修理村子的水车为发端,归根结底还是围绕着金钱的问题。
那座水车已经年久失修,请工匠则需要花一大笔钱。似乎水车本来状况就不怎么好,在领主交接的混乱中又没有人看管,最后终于彻底损坏了。水车虽基本上是属于土地领主的财产,可道施特姆家并没有足以自力将其复原的资金。而且这座水车的运作本来便建立在向村民征收使用费的基础上,所以阿玛莉艾听取亚尔金的建议,想到了一条理所当然的解决方案,即向村民们收缴修理费用。
但是,大多数村民都表示了反对。因为并不是每户人家都那么需要水车。修好了水车而得到方便的,总是饲养大量羊只,或拥有广阔田地的人家。
没有年轻劳力的人家,若是肯付钱使用水车自然能落得轻松。最需要这座水车的事实上则是道施特姆家——他们需要用磨好的麦子缴纳税收和地租。
此外水车使用费盈余的部分也并非是进入道施特姆家的金库,而是会被用在桥梁道路的修整上。因此先前的领主对村民们规定,任何人磨麦子时都必须使用这座水车。
可对村民们而言,这笔钱他们并不是那么愿意付。
于是从上一位领主的时代起,村民们便偷偷请石匠打出了手摇石磨,以便代替每次都要花钱的水车。
阿玛莉艾因此直接找到了村长,想通过谈判敦促村民们放弃不正当的行为。
「因为有了那个什么石磨,人们都不用水车了,这样一想取缔石磨的确是在理……。可是呐,怎么说呢」
「太认真,太刻板了」
「和汝真是不一样呐」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发现她正歪着脑袋笑着。
「汝知道变通,这是在夸汝」
赫萝的轻咬算是她心情转好的证据,于是罗伦斯只是耸了耸肩。
「那,汝果然是要帮那小姑娘呗?」
「是要帮。毕竟阿玛莉艾小姐是对的。不过……」
「不过?」
「你也听说了吧,水车几乎每年都要着火」
这是阿玛莉艾的说明有些难以让人理解的原因,恐怕也是村民们坚持反对的最大理由。
「有点难以置信呐」
水车建在河边,河里流着水。而且夜里也没人在周围点蜡烛,这样想来几乎不会有失火的理由。
但是在远处看到那水车时,上面的确是黑乎乎的。那不是水霉渍,而是烧焦留下的痕迹。
村里每一户房子间隔得很远,恐怕原因也是在这里。
「那片花田,夏天起了野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咱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某些含有大量油分的植物的确有这种麻烦的性质。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并靠着夏季强烈的阳光点燃果实,让种子在火烧过的原野上发芽。当然,由于其他植物早已被连根烧尽,只要这类植物结一次果,就能支配整片土地。
这个村子的不幸,就是某天有这样的一朵花偶然落地生根,并且繁盛生长。
据阿玛莉艾说,这种花在她祖父的时代还没有出现,附近区域里也只有哈迪许村才有。
「然后,虽然有河流阻止火势蔓延,但火舌终于还是会把水车烤焦,加速其劣化。而且由于以前野火曾数次烧毁村民房屋,人们砍伐了大量木材用来重建,附近的森林已经全都变成了草原」
「房屋彼此间隔得那么远,原来是为了防止全毁于一旦呐」
这里之所以人口稀少,一方面是因为供给建材的森林已经不复存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占据了村里一半土地的紫色花朵。
「为了让新水车不至于再被烧坏,就必须在夏天来临之前尽力收割那片花田里的花朵。可是农忙季节里,村民们又不肯出力」
「若是没了那水车也就不费这番功夫了,对呗?」
可是麦子不磨成粉就做不了面包,手磨又过于耗费时间。从大局来看,村民的生产力会降低,税收会减少,村里的经济也会萎靡不振。若是有了水车,这些时间就能节约下来,村民们可以耕作更多田地,也可以把剩余的作物卖到成立,换得各种生活必需品。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水车总会对村子有好处的。
对阿玛莉艾说明这些的似乎是亚尔金,而教给亚尔金这一点的似乎是上一代的领主。上一代的领主,似乎是可以被归于明君之列的人物。
可话虽如此,正确的道理并不总会被人们接受。
「亚尔金先生大概也能靠着蛮力取缔手摇石磨,但他尽可能想避免那样做。毕竟会留下祸根。所以,才会请阿玛莉艾小姐直接出面,请求村民自发交出石磨来」
「唔,不过,就是让汝找到了那些藏起来的石磨,结果不也一样呗?」
赫萝这句话似乎是没怎么想就说出来了的。
所以罗伦斯在回答时,带上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并不是。亚尔金先生和阿玛莉艾小姐都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但是,我是个旅行商人。村里的一切灾祸,都是旅行商人给招来的。所以只要是我出主意给阿玛莉艾小姐,村民们的怨气自然也会朝着我来。然后,我离开了村子,他们也就没有谁好恨了。阿玛莉艾小姐大概是想不来这些,不过亚尔金先生似乎早就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大概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给我们准备这么好的屋子」
居无定所的旅行商人,有着居无定所的价值。他们能为村子带来需要的东西,也能将不需要的东西带离村子。而身为司掌麦田丰收的神灵,这样的对待方式赫萝应该也是有印象的。
神并非村民们的一员,丰收时可以被崇敬,歉收时可以被责备,其他所有一切人所无可奈何的事情,统统能够归咎于神。无处发泄的愤怒不能倾泻向同村的邻居,但归罪给一个局外人则无伤大雅。到最后如果没有必要,甚至连对其的崇敬都可以舍弃。
结果,便是赫萝钻进了罗伦斯的马车中。
仔细想想,自己和赫萝能够邂逅似乎就是因为这样。两个用途相似的道具,没有其他地方可放,最终被丢到了同一个地方去。
不过,罗伦斯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和命运是不幸的。
因为正是如此,他的身边才有了赫萝。
「别伤心嘛」
赫萝看起来像是有些受伤。罗伦斯苦笑着,轻轻捏了捏她娇小的鼻尖。
「现在我的马车驾台上有了一起分担重荷的人。既然如此,我还需要再奢望什么呢?」
「……大笨驴」
赫萝拨开了罗伦斯的手。可嘴上虽说着嫌弃,尾巴却摆个不停。
「不过呀,真能找到呗? 实在不行,干脆咱变成狼,顺着麦粉的味道找找那些磨盘得了」
她转向罗伦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论坏心眼,我可是不会输的」
看到罗伦斯信心十足的模样,赫萝起先愣了一下,继而咯咯咯地笑起来。
「根本就是小聪明」
「真不留情面」
罗伦斯耸了耸肩,发现赫萝偷偷用自己的食指勾住了他的指头。在这些方面,赫萝也有着出乎意料的少女一面。
所以,以绅士自居的罗伦斯又加上了一句。
「这工作算不得轻松,所以回收石磨的地方你不用跟着来也可以的」
「但咱就喜欢看你那副哭鼻子的委屈模样呀?」
「呵,正合我意」
赫萝的尾巴和耳朵正啪踏啪踏地摇动着。
「大笨驴」
她缩起脖子笑着,在罗伦斯的手上亲了一口。
接着,放开了罗伦斯的手。
「那么,就让咱看看汝干起事情来的样子呗」
不久之后敲门声响起,是亚尔金来叫他们了。

盘中的面包虽离刚出炉的有不少差距,但也是小麦做成的白面包。汤也不是仅仅用盐和醋调味,而使用了面包屑勾芡,甚至还大胆地加入了整块羊肉。
更使人吃惊的,是餐桌上的酒瓶。
「这酒瓶的做工真好,很漂亮的绿色」
阿玛莉艾那长长的修道院式祈祷结束后,午餐终于开始。罗伦斯选择首先从这里打开话题。
「那是父亲的兴趣。宅邸的地下还有很多的玻璃制品……。真的有很多,因此我曾想过若是留下几个,卖掉剩下的,或许就能有足够的钱财来修理水车」
阿玛莉艾用带着几分困扰的语气说道。而桌子一角的亚尔金则悄悄向她投去了视线。他的坐姿显得相当窘迫,一则是因为身材魁梧,二则大概是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主人是不可以和家臣同用一张餐桌的。
两人间果然存在着不小的思维差异,在玻璃收藏品这点上也是一样的。
从公平无私的精神出发,阿玛莉艾理所当然地考虑起了卖掉玻璃瓶。可这在亚尔金看来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因为既然是上一代领主的收藏品,那么现在就已经变成了传家的宝物。
「但是,若能禁止手摇石磨,至少水车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罗伦斯一边将面包撕碎浸在汤里一边说。
「类似的情况,我以前也曾在其他地方有所见闻。因此一定能为您效劳」
亚尔金立刻挺直了腰杆。『你果然懂我的意思』他像是在这样说。
「真的吗?」
「是的。看似广大的农村,能藏匿物件的地点其实也出乎意料地少」
藏匿。这个字眼让阿玛莉艾脸上的惊喜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一定是期望着村民们能够自发合作。
罗伦斯抿了一口葡萄酒,用冷酷的,如同守财奴般的语气说道。
「您没有必要感到难受。错在不缴税的那些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脸上的微笑似乎在如此宣示。
阿玛莉艾虽然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但始终没有将视线转向亚尔金。大概是因为她也明白,亚尔金在这件事上不站在自己一边。
「何况水车的修复本来就是为村里好。啊,当然了,不会到麻烦阿玛莉艾小姐您亲自出面的地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会办妥这件事的」
「哎,可是,这怎么行」
「当然要搬运石磨,恐怕还是得借一下亚尔金先生的力气才行」
阿玛莉艾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立刻便明白这是罗伦斯有意替她挡下了这件不怎么高尚的差事。心中的温柔让她感到了愧疚和疑惑。
亚尔金粗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无论何时,悉听差遣」
阿玛莉艾用哀伤的眼神看了看罗伦斯,又看了看亚尔金,终于点下了头。权力的宝座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坐上去舒适,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坐上的位置。
不过。看着阿玛莉艾,罗伦斯心想道。无论好坏,人总是会习惯的。
曾有诗人将此称为良心的消磨。世界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温柔地对待人们。
「而且,倘若能为领主大人尽微薄之力,也是小小旅行商人的望外之喜」
言辞间毫不掩饰对报酬的期盼。
紧接着,沉默的亚尔金也开了口。
「道施特姆家会对辛劳予以报偿的」
从不知何处来的贪财商人,和头脑顽固的家臣勾结在了一起,有错的是他们。
这副模样不禁让赫萝对阿玛莉艾投去了同情的视线,但她当然也没有插话。世间的残酷,赫萝是最了解的。
「那么,餐会结束之后我便立刻出发吧」
「阿玛莉艾小姐?」
亚尔金向阿玛莉艾征求最后的确认。她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而她的肩膀之所以在颤抖,则大概是因为用力握住了优雅地铺在膝上的亚麻布餐巾。
「……拜托,您了……」
罗伦斯松了口气,但并不是因为一切都如自己料想。
而是因为他看出阿玛莉艾虽然温柔,但不缺乏面对命运的勇气。
那么,自己便只需要全力协助了。

石磨的搬运将使用罗伦斯的马车。在罗伦斯卸下货物的时候,亚尔金突然开了口。
「给你添麻烦了」
他没有停下手,但和赫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笑着回答道。
「马车的使用费就要谢谢您了」
当然,他知道亚尔金的道谢并不是因为马车。
「我是受到了伊万修道院院长的拜托。那位院长大人真是小气极了,只想着自己修道院的事情,我费了那么大劲运来货物,他却一次都没打算慰劳过我。所以我猜想阿玛莉艾小姐大概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才想要帮她的」
换而言之便表示阿玛莉艾是让人想要自发为之服务的高尚人物。这是商人风格的委婉。
亚尔金用猛牛一样的肌肉搬起货物,轻轻放在地上。
虽然外表看上去同山贼一样,但却绝不粗野。
「阿玛莉艾小姐,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吧」
罗伦斯笑着,将最后的货物搬下马车。
「能为她帮忙,是我的光荣」
然后,他们便去往村长的小屋。赫萝原本犹豫是否该留下来安慰阿玛莉艾,但罗伦斯制止了她。因为两人将很快离开村落,这是属于亚尔金的工作。何况亚尔金也终将先于阿玛莉艾离开这个世界,早一些学会坚强,并不是什么坏事。
牵着空马车来到村里时,村民们似乎是放松了警觉,正沉浸在小小的宴会中。
收拾好家具,在地面铺上稻草,村民们围坐起来。中心摆着一个铜制的酿造锅。一定是村长引以为傲的自制麦酒吧。
「哎呀呀,哎呀呀……」
即便是村民中最有经验的村长,似乎也难掩心中的诧异。
「啊,诸位坐着就可以了。领主大人的征税权现在由鄙人代行,因此先来稍事问候」
「征税权……可那不是」
「前一代领主在任的时候,也曾颁布过禁止手摇石磨的布告吧。因此,基于布告,现在我来没收这些工具」
罗伦斯仿佛听到了村民们寒毛倒立的声音。
但是,村长立刻对他们使了眼色。他似乎还微微地点了点头,恐怕是安抚村民,让他们不要担心吧。
「这样啊……。可是,我们正如您所见,并不是围着手摇石磨。何况这样的茅草屋里,也没什么好藏的地方」
言下之意,其他人也早已藏好了磨盘。
罗伦斯依旧挂着微笑点了点头。
「您说得是。这里和城镇房屋不同,房梁直接露在外面,自然是不可能有阁楼可以藏了。地上也没有地板,而是踏实的土,若是埋进去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再挖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罗伦斯的唐突之言引来村民们一片困惑。
「那么田里呢? 这要找起来也不难,用棒子戳进土里一试便知。何况这个季节作物刚刚种下,想必也是没人敢大着胆子在田里挖洞的」
有一两个人似乎倒吞了口凉气。亚尔金会把这些人全找出来的。
「房子的后院里,田间的路上,可以埋的地方恐怕还有很多,但动土之后杂草的模样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出来。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是不能藏,可要把一直使用的磨盘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实在是不划算。所以说」
罗伦斯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转向隔壁的厨房。
「藏在灶台里……可石磨又有点大了,何况中间的轴木也会被烧坏」
那么会被藏在哪里呢? 旅行商人的有利之处便是访问过种种不同的地区,学到了无论在哪里,人们的思维模式都相同这一点。
「建房子时一定会有的,而且就算被翻起来也发现不了,何况根本就不会有人想过要翻开来看的地方」
罗伦斯转过身,站到一直在门口观望事态发展的赫萝面前。赫萝愣了一下,但很快恭谨地垂手指了指身下,那里正有一块石板。
「这里人来人往,土也很快就凹下去了」
因此,很容易便可以掏出一个洞来,在上面放上石块。何况征税吏来家中搜查时,其中的住人们大抵都会站在门口一副不安的模样,这里也就成了一家之内最大的盲点。
亚尔金拿出了充当撬棍的铁棒,而村长只得满脸苦涩地咬着牙点头了。
「就算修了水车,反正也会被野火给烧掉……」
因此便必须把那些没用的紫花全都割除,至少,也要清空水车周围一带。在农忙时节,去清理那些换不来钱的野花。
「我是商人因此可以断言」
罗伦斯接着村长说道。
「即便如此,有了水车也还是能给大家带来好处」
亚尔金撬开了铺地石,手摇石磨从底下露了出来。

在几户人家中没有搜出石磨,一定是他们真的没有吧。赫萝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了看他们的脸,倘若是说谎,她应该能从表情上判断出来。
最终,总计收缴石磨十七个。
马儿不满地喷着响鼻,牵着重了不少的马车。
「居然不靠武力就解决了」
亚尔金突然开口说道。这种拐弯抹角的言辞或许是他独有的道谢也说不定。
「坏心眼可是商人的强项」
说完,罗伦斯重新握住缰绳。
「现在的问题,是在于阿玛莉艾小姐吧?」
罗伦斯本以为亚尔金会动怒,没想到他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
「就领主而言,她稍有些过于温柔了」
「…毕竟老百姓是不可能乐意缴税的,哪怕那些税最后能为他们带来好处」
「听起来真让人难受」
旅行商人总会试图逃避关税,或是在城内收缴的一切税务上动歪脑筋。尽管正是这些税金扩充了城镇的设施,改善了治安,聚集了人口,发展了商机。
「何况,水车的修理费用今后还有可能出现不足。到那时,恐怕就不得不采取更严酷的手段了」
下一次,连可以收缴的石磨都不会有。
「那么,就没有什么方法吗」
亚尔金问了一句。赫萝则将视线转向罗伦斯,劝诫他不要过于深入。没问题。罗伦斯摸了摸她的头。
「我走过了许多城镇,见过了各式各样收税的名目。要想出多少个都是没问题的」
「……结果也只能如此了吗」
「只要之后能再找到他们的财路就行了」
没有收入来源,自然不会有人缴税。
「……可我们并不是商人」
「您说得也是」
罗伦斯虽给出了如此的建议,但每当阿玛莉艾决定征收新的税种,她心中柔软的那一部分也必定会随之减少。
「我也会用行商所积累的知识,尽可能地协助……」
正说到这里。
「阿玛莉艾小姐?」
阿玛莉艾正从另一个方向小跑向宅邸。她的怀中抱满了什么东西,脚步也有些不稳。
并且最终在后院里消失了身影。
似乎在罗伦斯一行人前往收缴石磨的时候外出了哪里。
「是怎么了呢」
「唔……」
看来亚尔金也不知道。罗伦斯于是向赫萝投去求助的目光。赫萝起先像是稍稍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露出神秘的愉快微笑。
回到领主宅邸后,罗伦斯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理由。
「大……大小姐?」
在餐桌旁找到阿玛莉艾后,亚尔金不由得叫了她一声「大小姐」。似乎这种语气是他刻意想在罗伦斯与赫萝面前掩饰的。
「大小姐,您不是和我约好不插手这件事吗」
亚尔金看起来惊讶而生气。
而阿玛莉艾则挽起袖子,摆弄着铺满桌子的那些东西——
为这个村子招致灾厄的紫色花朵。
「说到底,都是这些花的问题」
阿玛莉艾开口说道。
「如果能让这些花儿派上什么用场,村民们大概就会积极地去收割它们,水车也就安全了」
她并不是一个只会任由命运摆布,然后伤心哭泣的女孩子。
「而且,罗伦斯先生是旅行商人,无论需要这些花的市场有多远,您都会前往贩卖的吧」
是呗? 赫萝用促狭的视线瞄了罗伦斯一眼。
他也只能如此回答了。
「是的,如果有利可图的话」
但该保留的地方依旧不能让步。
「那么,用作料理的调味品如何呢。我在修道院中曾学过香草的使用方法。这些花朵的香味又很好」
简简单单就能想到的主意,往往是前人已经尝试过的。
要这样回答阿玛莉艾是很简单,可解决困难的决心同样很重要。
「在厚的牛肩肉放一枝来烤,或许能产生很香的味道吧」
「还有其他的用途吗?」
「用来沉淀质量不好的葡萄酒之类」
阿玛莉艾点了点头,用手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花本身变成食物吗」
亚尔金咳了一声。
「有关于此,我实在不愿意尝试第二次了。不论是煮,还是烧烤」
看来那些尝试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
「而且或许是因为香味太重了,连牛、羊和猪也不愿意吃」
倘若能成为家畜的饲料,村民们大概也会欣然赶着猪羊前往花田。但这副情景没有出现,是有理由的。
「即便是用作料理的装饰或是香料,也卖不了很高的价格吧」
而这些花朵的数量又达到了极其惊人的地步。
「那么,直接做成香袋如何? 在修道院里,我们经常这样使用培育的香草」
聚集着从年轻少女到老龄淑女的女子修院里,修女们手执缝衣针制作香袋的模样,想必非常治愈人心。
「香袋的确是一种商品,而这些花朵的香味也确实浓烈。可是,这种东西的销量并不大,至少,是不会对花田产生影响的」
散发出美好香味的花朵,和散发出美好香味的面包,人们恐怕多数会选择后者。
何况香袋还是一种耐用品,而非仅能短暂使用的消耗品。
「在每一个村镇都售卖一点,这样扩散到很多村镇去,如何呢?」
「中途可能会遭雨淋,而且干燥的花瓣虽然轻,但体积却不小。马车是装不下多少的。好容易抵达一个村镇,卖掉的货物却只能装下一个啤酒杯,这样既做不成生意,恐怕也没办法让花田的面积减小」
阿玛莉艾虽然不甘心地咬着指甲,可看上去并不打算放弃。
「那么……对了,既然能点着,作为人们每天的燃料怎么样?」
「村里人没有这么做,应该是有其原因的」
亚尔金接着罗伦斯的话解释道。
「倘若让那些花越过小河生根就麻烦了。何况那种花是火灾的象征,储备在家里的话,怕是会让村民们晚上睡不着觉的」
这些问题没法靠一时想出的方法解决。毕竟村民们并不愚蠢,而上一代的领主又是堪称明君的人物。
但是,阿玛莉艾似乎依旧没有灰心。她很早便应该自知自己涉世未深,但也因此而下定了决心。
「我会好好考虑的」
阿玛莉艾的声音里充满了决心。
「毕竟,在修道院里最多的,就是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大小姐……」
身材魁梧的亚尔金眨着眼睛,似乎是要忍住泪水。
「您应该和我约好了,不插手这件事的」
阿玛莉艾苦笑着回答他。
「可我坐在领主的位置上」
罗伦斯轻轻戳了戳赫萝的背,并且拿起一捧花朵。
「那么,我也要努力想想办法了」

尽管在一时豪情之下说了要努力想办法,可现实却并不像花香般令人轻松。罗伦斯等人在食堂里想尽了办法,最终直到蜡烛也燃尽的时候才解散。
重新点上兽脂的蜡烛之后,亚尔金又塞给罗伦斯一些麦酒和助眠药。这大概是他的答谢吧。
回到房间,罗伦斯看到赫萝正打开窗户,借着月明梳理自己的尾巴。
「好一幅幻想的光景」
说着,他关上了门。不过赫萝仍旧在舔着尾巴上翘起的毛,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模样。
「汝夸奖咱的时候,大抵都不会有啥好事」
「果然瞒不过你」
他将亚尔金的麦酒倒进杯子里,递给赫萝。
她举起杯子,却又突然停下了手。
「不知是做的时候就用那花当了燃料,还是花的味道早就溶进了这个村子的空气里」
麦酒散发出一股在食堂里他们已经闻了够多,几乎要让鼻子麻痹的花香味。往常这样带着花味的麦酒应该能成为不错的饮料,不过现在显然不太能激起人痛饮的欲望。
「唔……麦种本身倒是不坏呐」
赫萝喝了几口之后评价道。
「不过,真是没用的东西」
「你是说那些紫色的花?」
罗伦斯一边往她的杯子里添酒一边说。
赫萝则向他投去质疑的眼神,毛茸茸的尾巴也似乎有意地鼓了起来。
「汝说,如此之外还有啥没用?」
「呃……比如旅行商人的小聪明什么的」
罗伦斯笑道。而赫萝则又喝了一小口麦酒,然后灵巧地仰着倒在床上。
「你啊,这样要把酒洒出来的」
「做个泡在酒里睡着的梦也不错呗」
「别说傻话了,给我」
赫萝把酒杯顶在肚子上,老老实实地任凭罗伦斯拿起。
她闭着眼睛,脑袋里似乎仍在飞速运转。
「没想到,人称约依兹贤狼的咱,居然还会为这么个花儿伤透脑筋……」
「你要真能一闭眼就想出一堆能卖钱的东西,我可早就成了大商会的主人了」
「大笨驴。咱赚的钱,那可都是咱自己的」
赫萝又翻了个身,把下巴撑在手背上,一左一右地摇着尾巴。
或许是在想象赚了成山的金币,过起酒池肉林生活的情景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花儿啊……」
罗伦斯一边嘟哝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下,结果那条大尾巴便开始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要是蔷薇,可就另当别论了」
「0.0」
「祭典里经常会用到,所以收集起来是可以卖的。王侯贵族来城里的时候,也要给路上全都铺满蔷薇的花瓣。要是再往南,还有大量用到蔷薇的高级料理或者点心,很受欢迎的」
「OwO」
『再讲得更详细点』 赫萝凑近了身体,仿佛在这样说。罗伦斯则以一句「我也只是听人谈过而已」打开了话匣子。
「杏仁露,蔷薇水,砂糖,这三种似乎是贵族的晚餐从不可缺少的。尤其是把它们混在一起做成的汤,又滑又甜,还有蔷薇的香味。里面还可以再加入大米烹煮,餐后和木莓酒一起喝。或者也有加入生姜后用来炖煮鹌鹑和鸭肉的。据说虚弱的病人只要吃一勺,立刻就能再站起来」
「°﹃°」
赫萝已经连眨眼睛都忘记了。
她在食堂里想办法的同时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居然还有胃口。罗伦斯一面为此惊讶。一面又觉得赫萝被勾起馋虫的模样傻乎乎的很可爱,于是接着讲了下去。
「更厉害的,要数面对着碧蓝大海,一年一半以上都是夏天的国家,那里的点心」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紧紧地攥着罗伦斯腰间的衣服。
「即便是在那些能收获椰枣,终年炎热的国家,若是登上最高最难走的山,也会看到山顶一年四季都被冰雪覆盖着。贵族们会在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派遣仆人们登上山顶,将冰块切下来保存起来。然后,把那些冰块用利刃削成软绵绵的雪花,除过满满地浇上加了砂糖的蔷薇水,还要把一种叫做柠檬的酸果实的皮和蜂蜜一起煮,再把煮好的汤汁和更多的蜂蜜也加进去」
罗伦斯用手比划着将刨碎的冰雪盛在想象的器皿中,又在上面浇上蜂蜜甜汁的模样。赫萝的目光如同钉在那双手上一般,牢牢地将视线追着他的动作。
「等那碎雪凉透了之后,再用银匙舀起来吃。嘴里一阵沙沙的声音,又凉,又甜,又酸的蜜汁就流过了喉……疼,好疼啊……赫萝!」
赫萝的指甲尖,已经几乎要嵌入罗伦斯的大腿上了。
「……汝哟,接下来,那南方的国家……」
「不去的。我们不去那里」
罗伦斯深刻地为自己的得意忘形而感到后悔。
「再说,那东西肯定比蜜渍桃子还要贵,到底是买不起的」
「呜呜呜……」
赫萝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猛地咬住了罗伦斯的大腿。
「疼!很疼的!」
她像是要将自己的痛苦分享给罗伦斯一般扭动着尖牙,不过忽然又松了口。
「真是的,衣服咬破了该怎么办啊」
「不过,汝哟……」
「唉……又怎么了?」
「冰的话往北走就有,蜂蜜也有。那个叫柠檬的东西……只能用其他果子代替,不过砂糖只要是港口就能买到呗?」
行商的旅途中,赫萝也积累了多余的知识。
「就算是有,谁来付钱啊?」
啪。尾巴在罗伦斯的背上拍了一下。
「那个叫蔷薇水的呢? 有呗? 贵不?」
「什么?」
罗伦斯正要问,却看到赫萝的眼睛空虚地望着远方,嘴里也碎碎念着什么。她似乎是在动员贤狼数百年岁月中积累的全部知识,想办法要做出那种冰点心来。
当赫萝回复了意识,罗伦斯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那个叫蔷薇水的东西,和寒冷的夜里抱着咱的尾巴取暖,哪个比较有价值,汝想过没?」
狼的皮毛即便是最高级品质也劣于鹿的皮毛,鹿皮又劣于兔,兔劣于狐狸,狐皮终究也比不上貂皮。貂皮能直接兑换成崔尼银币,而蔷薇水能直接兑换成等重的黄金。这个事实,恐怕会极大地损害赫萝作为狼的自尊心。
但是,罗伦斯并不担心会被赫萝咬死,是因为他知道赫萝搞错了什么。
「市场上卖的狼皮,恐怕连十分之一滴的蔷薇水都买不来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久之后她的手开始颤抖,肩膀开始颤抖,耳朵开始颤抖,尾巴也开始颤抖。
当她嘴里露出两根尖利的犬牙时,罗伦斯又接着说道。
「但是,你啊,你知道自己每天给尾巴上涂的是什么吗?」
「……唔哎?」
赫萝每天都不厌其烦早晚梳理抚摸的尾巴,只要稍稍生气便会膨大起来,毛发则展现出如同玻璃细线般的光辉。
这种艳丽的光泽,以及她身上的甜美香味是有原因的。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又看了看罗伦斯。
「用你尾巴取暖的价值,比蔷薇水要高得多。高到令人眩晕」
他像是泄劲般叹了口气说。
「你用的那种油,油店里是不会卖的,只有在药种商手里才能买到。因为绝不会有人傻到把那东西用在料理中。毕竟那是你连价格都不看,纯粹凭着味道选出来的。我得说你的鼻子确实优秀,因为你毫不犹豫地,就买了药种商手里最贵的那一瓶」
赫萝缠着要买那高价的精油时,罗伦斯正好犯了某个大错。因此他没办法反驳赫萝的话,只得乖乖打开钱包。赫萝便也毫不顾忌地将之买下。然而,那是平时只有贵族少女才会使用的东西,绝非一个旅行商人会赠给倾慕女孩的礼物。
一脸不解的赫萝,尾巴上如今也大量涂着的,那种精油。
「那是把制作蔷薇水时浮到表面的精华收集起来,用其他油稀释做成的。当然,和以前某个大帝国的暴君赠给王妃的,那种纯用花瓣制作,未加稀释的极品是比不上的。传说中,暴君命人收集了与十匹骏马等重的花瓣,才最终做出小指尖大小的一瓶。但是,即便是你用的那瓶香油,也一定得花费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罗伦斯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汝哟?」
赫萝不安地从下方窥视罗伦斯的表情。
而罗伦斯的脸突然转向一边。
不是面对赫萝,而是面对她那左右摇摆,毛茸茸的大尾巴。
「一整驾马车才能运来的?」
「唔呀!?」
赫萝发出奇怪的声音,想要支起身来逃走。
可罗伦斯却像是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揪住赫萝的尾巴,仔细地盯着看。
「汝、汝哟,把咱的尾巴……那样、粗暴地——」
赫萝的脸此刻比苹果还红,而她的尾巴则如同想要逃走的鱼般不停扭动着。但是,罗伦斯的手依旧紧紧钳着不放。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条尾巴,而记忆中的村子里的种种元素,正在脑中猛烈地组合着。
燃料有,道具有,材料有,一切都有。而且,效果在试做之前就已经获得了证实。而且,这种商品是不可能滞销的。
「就是这个! 这个准能行!」
他终于从思考的海洋中抬起头来,对赫萝浮现出笑容。
当罗伦斯看清了眼前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的赫萝时,一切都晚了。
「这个,大笨驴!」
一记狠狠的耳光。
但是,即便从床上滚落下来,罗伦斯仍然开心地笑着。
「这一定能卖个大价钱!」
他喊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拉起正心疼地检查着尾巴的赫萝。
赫萝像是畏惧似地蜷缩起身体。
「而且,你以后打理尾巴也会更方便!」
自己的尾巴刚刚才遭受一场劫难,赫萝想要说些什么,可已经被罗伦斯拽下了床。
「汝、汝哟、汝哟,这么地!」
「好啦,发什么呆呢,我们快走!」
罗伦斯拿起壁龛里的兽脂蜡烛,推开门。
「去助人为乐,顺便赚一大笔钱!」
赫萝虽然无奈又惊讶地叹了口气,却没有甩开罗伦斯的手。
又开始了。她露出如此的表情,脸上随后浮现出一丝愉快的笑意。

散发甜蜜芳香,夏季只要凭太阳光就能点燃的,饱含油分的花朵,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范围。
花海的正中则摆着粘土、阿玛莉艾的父亲热心收集的玻璃瓶,以及一口如同压扁的壶般,又带着细嘴的铜制酿造锅。
只要点一次火,燃料往后在这片花田中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一切组合起来,就能将给村子招致不幸的紫色花田,变成蕴含着财富的宝库。
「这样就可以了吗?」
村子的领主阿玛莉艾卷起袖子,用粘土封住了酿造锅的开口。锅里则塞满花瓣,又加入了从河里打来的水。
「然后,把这个玻璃瓶……」
罗伦斯抟起粘土,将玻璃瓶接在锅上。本来这里应有专门的玻璃匠人做的管子,或至少准备一根铜管,但时间所限只能如此代替了。
毕竟首先要尝试一番,看看是否可行。
「那么,我要点火了」
村长作为村民的代表,用略带不安的语气说道。而村民们则不知罗伦斯究竟为何要把那害人的花瓣塞进酿造锅,只是围在远处投来充满戒备的视线。
工序和道具都准备妥当了。
罗伦斯盯着木柴着起火焰,继而带燃花茎和叶片,并最终冒出烟雾的模样。
「这样,然后呢……?」
一旁的阿玛莉艾如同祈祷般地向他询问。
昨晚听说了罗伦斯的主意后,阿玛莉艾表现出不亚于他的兴奋,拿起镰刀便向跑向花田。尽管最终还是被亚尔金拉住了,但大概是一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她的眼睛周围浮现出木炭涂过般的一圈黑。
代表权威的领主怎能如此。亚尔金不禁叹息。可就算是这副表情,阿玛莉艾看上去仍然精神十足。
大概,虽然外表文静老实,可她实际上并不是那种喜欢沉思的女孩子吧。
「煮到一定程度,蒸汽就会接到玻璃瓶里。然后,再用水冷却」
接到召集令,只能放下农活聚集至此的村民们,不情愿地手持木桶在一旁等待着。
「很快就好……看」
玻璃瓶中冒出了烟雾。罗伦斯对村民们打了个手势,他们便将桶里的水泼在玻璃瓶上。
「这样,蒸汽就被水冷却了」
酿造锅中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同时蒸汽不断聚集在玻璃瓶中。早春的河水仍冷得刺骨,每当泼上去便会驱散瓶中的蒸汽,让人有短暂的瞬间能看清瓶里的情况。
「水越聚越多了……」
阿玛莉艾的声音突然扬起来。
「水的表面是……油?」
「似乎成功了」
倾斜的玻璃瓶中,水的表面聚集起了一层油膜。
四周已经有了很浓的花香。赫萝在兜帽之下,用手捂住了口鼻。
在同样的程序反复几次之后,罗伦斯伸手想取下瓶子。
但是,却被亚尔金拦了下来。
「这之后的重复,就是我的工作了」
或许他是在关心罗伦斯,防止他被瓶子烫伤。
罗伦斯微笑着让出了位置。
亚尔金用自己厚实的手掌攥住玻璃瓶,一边留意不洒出瓶中液体,一边小心地将它从锅上取下。
「呜哇」
「好浓的香味!」
顿时一股香味弥散开来,激起四周村民的惊叹。
亚尔金又将瓶口转向他的主人阿玛莉艾。
阿玛莉艾用手指蘸了一点香油,涂在准备好的一块布上。
「……好厉害」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似乎是已经被惊呆了。
「制作香油需要大量的花朵,但是在这里应该不成问题。而且,香味如此浓郁的香油,只要让药种商用别的油稀释好,就能卖一大笔钱。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旅行商人,只取一小瓶未稀释的原油就可以了。这样即便被雨淋了也不碍事,而且还不会给马车增加负担」
虽然不知道能卖多少价钱,但储量是可观的,香味也的确迷人。
原本只是为鼓励村民割草想出的办法,似乎还可以让人期待更多。
「如果还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
罗伦斯说到这里,围着那块布嗅香油气味的阿玛莉艾,亚尔金,赫萝还有村长都将视线转向了他。
「那就是这个工作结束的当天,恐怕大家吃什么东西都是这股甜味了吧」
在大家的笑声中,亚尔金鼓起了掌。
「旅行的贤人为村子带来了如此美妙的智慧。来啊,从现在开始我们将跨越神予以的试炼,将这片花田变为福音!」
该收割的花朵还有很多,而且还要剥除花瓣,去除茎叶的水分以便燃烧。
平时的劳作自然不能放下,花朵又会随着季节变迁而凋落。
没有多少庆祝的时间了。
在满场的欢腾之中,罗伦斯像个旅人般慢慢退出了人群中心。
啪。有谁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呀」
仔细一看,是赫萝。
「怎么样,我的小聪明也挺厉害的吧?」
这种时候她应该会允许自己骄傲一下。
罗伦斯说完,赫萝便在深深的兜帽下露出了笑容,可她又突然蜷起身体,毫不留情地一拳打上了罗伦斯的肚子。
「咕噗!?」
「这样就为咱的尾巴报仇了,大笨驴」
「咳咳……」
虽然不是很痛,但由于惊讶,罗伦斯还是好半天没能直起身子。
他发现赫萝的脸上,浮现出了越过兜帽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怕笑容。
「汝把咱的尾巴弄得乱糟糟的,这件事咱会一~直记下来的」
「不、这、这个啊」
「不过啊」
赫萝凑近了过来。
「从今往后,汝也至少帮咱打理打理尾巴呗? 汝现在是土地之主的熟客,这不是能赚来一大笔钱吗?」
「什么,不,能不能卖掉还……」
「嚯,以后,晚上汝还想不想暖暖和和地睡觉了?」
略带红色的琥珀眼瞳中,闪着如同糖煮果实般的光泽。
「……遵命」
听到罗伦斯老老实实回答,赫萝像是天真纯洁的少女般笑了起来。
同时,开口说道。
「汝的钱包,咱也得定期清理才行了呐」
「……」
她愉快地搂住了罗伦斯的手臂。
村民们的一部分正在忙碌地顾着酿造锅,余下的则围着亚尔金和阿玛莉艾。
有人突然注意到了他们,就像是被两人脸上的笑容传染了一般,带着满面微笑冲他们喊道。
「罗伦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遣来的天使啊!」
面对这样的赞扬,罗伦斯只能困扰地笑笑,同时轻轻冲他们招手回应。
另一只手,则被比谁都更贪心的狼占据着。
「与其说是被神派遣来的,倒不如说是被某位前任神明差遣来的」
罗伦斯嘟囔道。
「商人的喜悦,不就是服务别人呗?」
赫萝的尾巴正在斗篷下摇摆着。
罗伦斯仰望着漂亮的蓝天。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的天空。
这就是在那片吹拂着甜美香味的花田里,发生的故事。

古旧的储藏间前,封在小瓶中的记忆瞬间一齐涌出。
香油的效能,似乎经过多年仍旧未有丝毫减少。
「我想起来了。缪莉那孩子,好像对这个小瓶一点兴趣都没有过」
「就算有多香,有多甜,毕竟还是不能吃呐」
缪莉还太小,没到明白享受花朵芬芳的年纪。
「但咱家的丫头倒是学下了怎么藏石磨。所以咱觉得,那石磨没准也被她藏在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了」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非常喜欢恶作剧,也总难逃寻宝和冒险故事的吸引。
「那孩子,到底是像谁啊……」
「大概是一看到金银财宝就走不动,准备全塞进钱包里的汝呗」
「从装粮食的袋子里特地挑出最好的那部分咸肉,然后藏起来的,又是谁呢?」
「大笨驴,是汝」
「呵,贤狼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两人嬉闹起来,肩膀都要彼此撞在一起,一同从储藏间朝堂屋走去。虽然拌着嘴,但他们的十指却紧紧交缠在一起。
他们的身后飘散着甜美的芬芳。
不过与其说是花香,其中似乎还有些什么。
或者,那也许就是幸福的味道。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7-4-8 19:25

这一篇真是闪……从头到尾花式闪……
不过我喜欢的那个愚蠢的,年轻的,精明的旅行商人又回来了w

no2body 发表于 2017-4-8 20:52

感谢dalao翻译!虽然和正篇同一时间线,感觉罗叔和赫萝的互动比正篇更甜蜜了呢

C3H5O9N3 发表于 2017-4-10 08:24

虽然很甜不过好像还是更喜欢女儿那对。

草木皆眠 发表于 2017-4-16 04:56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4-28 02:28 编辑

狼と香辛料ⅩⅧ SpringLog 狼と泥まみれの送り狼
翻译:草木皆眠@伐木工协会

远处传来木柝的敲击声,其间还混杂着马车车轮碾过的声音和骡马的嘶鸣,以及人们忙碌之中的呼号。倘若闭上眼睛,定会觉得自己身处一座建设中的城镇。
这种喧嚣声,让人有了种冬季终于结束的实感。
天气晴好无风的一日,远离人里的深山村落纽希拉正为清洗冬日积累的尘垢而忙得不可开交。
「琉米奥尼金币? 二十……十九枚啊。德堡银币,嗯,七十三枚。迪普铜币有一堆,两堆……合计六百可以吗? 重量您称过了?」
村里的公房满是往来出入的人以及金属的锈味。人们提着袋子,拎到房间正中的长桌上解开袋口,倒出里面满满的各类货币。
「那么阿雷兹先生的部分就收下了」
「拜托你了,罗伦斯先生」,
胡须比头发还多的旅店主人,摸着光滑的头顶对罗伦斯说道。
罗伦斯此刻正坐在长桌后,用已经数到发黑的手点着银币,同时还不忘笑着点头回应——不,实际上更有可能是因为太忙,连营业用的笑容也粘在脸上忘记取下来了。而后方的其他旅馆主人们还在接连不断地涌上前,将一冬之中住客们支付的货币倒在桌上。
平均五到七种,多则会达到十余乃至二十种的这些货币,必须经由罗伦斯之手逐一分类、清点,有时还必须要连重量也称过一次才行。因为每日闲暇的泡汤客人或许会小心地将每一枚货币都削去一圈,以偷减本应支付的数额。即便枚数正确,只要分量稍有偏差便可能被兑换商狠狠杀价。这样的工作,罗伦斯已经从早上一直重复到了现在。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之中的秘境,历经人手周折的货币到了这里,也就算迎来了旅程的终点。为此,每年前后两次,村里都要把这些攒下的货币送到需要零币的大城镇去,用这些钱来购入为下个季节准备的物资,或是叫来工匠维修房屋,再剩余的钱则借给镇里的兑换商。毕竟钱财放在被水汽蒸锈了的箱子里也不会生出更多钱来,何况若是叫人知道了深山中囤积着金银,还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盗匪。
按照惯例,这项工作该由温泉旅馆的主人们轮流承担,今年担子终于落到了『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罗伦斯头上。在纽希拉开店十余年,往常总是悠哉地等着寄放自己的那部分钱款,他还从未体会过这份差事原来竟有如此辛苦。
「罗伦斯先生,阿尔佛村的货送到了!」
单是称量货币就已经需要十足的细心和耐心了,但工作还不止这些。
「请告诉达本先生,说就放在库房里!」
纽希拉已经是深山尽头的小村,但群山的更深处还有人星星点点地居住。在这个时节,他们会沿着勉强能通过一人的山间小路来到村里,背着冬天织好的麻线和麻布,或是山里猎得的皮毛之类,换取只能在外面获得的酒和食物,以及金属制品之类。这些货物大半会被纽希拉村消化掉,余下的,则将和钱币一起运到更大的市镇去。
温泉乡纽希拉在这时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深山中的热闹市集。
「罗伦斯先生! 阿蒂诺的掌柜要稍稍改一下购买的货品内容!」
「罗伦斯先生! 麻布堆在哪里?」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
当一切都终于告一段落时,他已经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耳畔似乎还响着声音,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做了那么久旅行商人,本应早已习惯了嘈杂的交易环境。在不得立锥之地,甚至连自己的怒喝都听不清的喧嚣市场中,也不是没做过买卖。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只有消逝的喧闹声的确是牵起了一丝乡愁。不过,能为村里尽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喜悦。
何况工作还要持续好几天,为了不在其他店主人面前闹笑话,必须加倍勤勉才行。因此,现在最好趁早回到店里好好休息。
「哦呀,这可真稀罕」
「罗伦斯先生吗? 噢,他在里面」
「说起来您还是这么年轻啊,我第一眼还以为是府上的小姐呢」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如此的声音,接着有人走了进来。
罗伦斯勉强站起身来,露出微笑。
「汝啊」
只要听到这声音,一身疲惫仿佛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门缝间探进头的,是个披着一直盖到脚背的斗篷,带着宽大兜帽的娇小少女。看她胸前抱着小小酒桶,不知道的人见了或许会错当成店里的侍女。实际上,兜帽下的那张面孔也的确残留着如此的稚气感觉。
这个少女模样的人物站在罗伦斯面前,露出了嘲讽似的笑脸。
「简直就像是刚剪完毛的绵羊一样呐」
一如往常的尖刻,听起来让耳朵觉得痒痒的。粘在罗伦斯面前的人并非是如外表般的少女。因为她不仅有二八年纪的容貌,在斗篷之下还隐藏着异于凡人的兽耳和尾巴。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活了上百年岁月,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同时——
也是罗伦斯挚爱的妻子,赫萝。
「其实你大可以不用特地来接我的」
往常本应是他们的独生女,外表看起来简直像第二个赫萝的缪莉出现在这里。不过,不知是像父亲还是母亲,缪莉如今也已离家开始了自己的旅行。
「咱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然后寂寞地哭起鼻子来」
说着,她将酒桶递了出来。罗伦斯打开桶塞,蜂蜜酒溢出的香味立刻让胃猛地缩了一下。他这才回忆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过。小饮一口,甘甜到刺喉的酒仿佛滋润了全身一般。不管赫萝嘴上说什么,实际上她总是最体贴罗伦斯的那个人。
话说回来,寂寞的是赫萝才对吧。冬季结束,店里没了客人,店里常年来的支柱柯尔外出远行,结果就连独生女缪莉也追着他离开了纽希拉。之后虽然又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结果也在不久之前刚离开。赫萝在没人的店里空守了一整天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来到了自己面前,这样的她在是太可爱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娇小的身体似乎也正在慢慢靠近。罗伦斯有些强硬地一把将赫萝搂在怀里。
[*注:指《狼与金黄色的回忆》]
「不过,旁边库房里的东西可真了不得,满袋的钱币简直像宝山一样呐」
「噢,你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吧」
若是没什么事,赫萝平时很少离开旅店。毕竟她是青春常驻的非人存在,所以要尽可能地避人耳目,但更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单纯不愿意出门罢了。
「今年可能确实不少……以前每年我都是站在一边看热闹,根本没想到这件工作原来这么辛苦。今天一天简直有八只手都忙不够,想想这种日子还要继续好几天,我都有点害怕了」
罗伦斯苦笑着又喝下一口蜂蜜酒,赫萝也跟着笑了起来。
「怎么了?」
「唔,咱很开心」
「开心?」
赫萝斗篷下的尾巴正沙沙沙地左右摇着。罗伦斯不由得往自己身上瞧了瞧,确定是不是中了赫萝的恶作剧。
「因为汝正一点点被这村里的人们接纳呀」
数百年间,赫萝曾一直在麦田里遥望着一个叫帕斯洛的小村落。村里大概也曾来过新住户,那些新住户们为了融入村子所付出的努力,赫萝是很清楚的。
此刻,她露出了满脸笑容。
「我也相当努力了吧?」
尽管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虚张声势,罗伦斯还是用那副满脸疲惫的表情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赫萝则咯咯地笑着,伸手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都是多亏了咱的帮忙」
「没错啊」
牵住赫萝的小手,站起身来。
罗伦斯对公房门口逗留的商人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转身离开。天空虽然还是茜色,但积雪已经染上了夜的深蓝。因为四周都围着高山,纽希拉并没有所谓的黄昏一说。前一刻天空还相当明亮,后一刻整个村子就会笼罩在薄暗当中。
「可是话又说回来……」
罗伦斯突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总觉得,只有你这一双小手还是忙不过来啊」
「嗯?」
今天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忙,也是因为没有多少年轻人来分担罗伦斯的杂务。
罗伦斯的好友,同村另一所旅馆的主人萨莱斯家的孩子,卡姆今天虽然来帮了忙,但即便如此也依旧相当辛苦。
数着满桌的钱币时,罗伦斯不知有几次都冒出了『如果柯尔还在这里该多好』的念头。再或者,假使缪莉在身边的话,也有人能代替他来接受整理山里住户运来的货物了。
然而这两人如今一同踏上了旅途。本来要出门的只有柯尔一个人,淘气的缪莉似乎是偷偷藏在了他的行李中。尽管赫萝总说自己是「笨蛋爸爸」,可罗伦斯怎么也没法不担心自己的女儿。何况,就算对方是柯尔,缪莉这也算是跟异性一同踏上了两人旅途!
「要是家里的两个年轻人现在还在就好了啊……」
罗伦斯的话还是包含着往常的那番意思,不过赫萝这次似乎是往好的方向理解的。
「汝最近也怠惰了不是。偶尔做些力气活也没坏处呗」
说着,她用手肘捅了捅罗伦斯的肋下。
罗伦斯觉得身为温泉旅店的主人,自然是要有双下巴,将军肚,这才算当得起一店之主的名头。不过赫萝似乎并不中意,因此他的每天过得依旧相当节制。至于旅店主人的威严,只能靠留长胡须来体现了。
「话是那么说,不过他们俩一段时间内是回不来了,这样一来不雇新人手恐怕真的不行。下个营业季客人到店里之后,光靠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
说到这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就算有你来缝补衣服,还有汉娜管着后厨」
时时不忘感谢的心意,这是夫妻圆满的秘诀。『算你聪明』赫萝哼了一声,仿佛在这样说。
「汝最近不是要去附近的镇子里呗? 到那里随便雇两个人不行呗? 城里可是有那么多人」
「可是,他们中能有几个是柯尔那样优秀的人才」
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却对他投去无奈的眼神。
「麦子可不是一晚上就能结出麦粒的」
「嗯?」
罗伦斯望着赫萝愣了一下,而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要从头培养啊
「嗯。咱花了多少功夫,汝知道不?」
面对赫萝那洋洋自得的视线,罗伦斯只能苦笑。的确,自己确实因为赫萝而成长了许多。
「不过,汝现在也算得上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赫萝抬头看着罗伦斯,露出得意的笑容。
能看到这样的笑容,罗伦斯觉得被她怎么说都无所谓了。
「可是考虑到你的问题,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雇的吧」
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赫萝像是缩起了身子。
拥有凡人所不可能拥有的特征,保留凡人所不可能保留的青春,这样的赫萝要在人类的村庄里生活下去,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如今在狼与香辛料中掌管后厨的汉娜,罗伦斯尽管不了解她的过去,但也知道其真身似乎是一只巨鸟。柯尔虽然是真真正正的凡人,可在以前的旅途中早就知道了赫萝的真面目。至于他们的女儿缪莉就更不用提了。
哪里能雇到面对如此的惊悚事实还能不改颜色,甚至能够严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呢?
「再不然去问问米立凯先生吧」
那是掌管着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当权者,同时也是知道赫萝真身的少数人物之一。
此外他本人实际上也是同赫萝一样非人的存在,发生这种问题时,正是一个合适的商量对象。
「如果那样还是找不着的话……或许,就该稍微去走上一两步了」
「走上……一两步?」
「啊。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都呆在这深山里对吧? 我自己都有点惊讶了」
——今后自己将不需要再踏上旅途。在纽希拉开店的当初,罗伦斯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一点。因为此前他的人生一直在城镇与城镇,村落与村落之间的旅路上度过。在四面八方都有熟识,也加入了成员间联系松散的同乡商会。可这种在一张床上睡不到一个月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倘若路上有什么意外,甚至连一块长眠的墓地都是奢望。
付出了这些代价后,他得以半是自负地宣称自己几乎见识了整个世界。而到了今天,曾经的自负已经无影无踪,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山外的事情越隔越远。
不过,罗伦斯并没有感到闭塞,相反,他为此而开心。
「以前我东跑西跑的时候还被你嘲笑是跟狗一样,现在嘛,恐怕比库房里堆着的麻布还要安分了」
离开公房后已经走了一段路的罗伦斯回头一望,刚好看到了缓坡下边的那座小小公房,还有一旁并设的仓库。
「你相信吗? 听说斯威奈尔的麻布现在正卖得飞快。不过,这些麻布中的一部分还要继续转卖到别的城镇去。就这样走过长路,跨过河流,最终到达海边」
「海边?」
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罗伦斯曾和赫萝横渡过大海,旅程即将结束时,他们也曾绕路前往夏日的海滨。不过即便如此,大海离这对夫妇的生活依旧相当遥远。听到这个话题,赫萝的目光转向了远方。
「天下太平了,生意自然会兴隆起来。某些商品在陆地上费再大力气也运不了多快,于是人们就造起很多船来。纽希拉的这些麻布里,总有那么一两张会成为那些船的帆。然后,乘着风,驶向那些连我也只是听说过的遥远海域去」
这些船会载着人们的希望,经历各种各样的冒险。或许还会前往灼热黄沙堆积成山的国度,然后满载黄金,异香扑鼻的香辛料,或是前所未见的水果等等归来。它们就像一场场危险的赌博,无事归来便意味着一笔巨富,中途遭难则能让货主失去一切。
今天的天气如何,自己每天早晨打扫门前时仰望天空只会想到这些。但就在这片天空下,还有着那样的一个世界。而且,那个世界中还翻腾着即将涌向崭新时代的波涛。
换做从前,自己必定会激动得坐立难安。
「偶尔去呼吸呼吸冒险的空气似乎也不错啊」
借此打磨英气,便又能努力经营温泉旅馆。而且或许还能找到适合在店里工作的绝佳人手。罗伦斯只是纯粹地,如此遐想了一番,却没想到这番话在赫萝耳中听起来又是另一种模样。
等他注意到这一点,已经是经过几天的工作后,即将踏上前往斯威奈尔之旅的时候了。

天气晴朗极了,阳光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罗伦斯此刻正在核对马车上的货物,还有旅店店主们的采购单。当所有杂务结束,他准备给马儿套上车轭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坐在马车驾台上面了。
——本应留下来看店,却不知为何已经穿好了一身旅行装束的赫萝。
「……怎么了?」
问法稍稍有些暧昧,是因为他看到赫萝脸上的表情相当可怖。
「没啥」
赫萝冷冷回了一句,然后又低头直盯着他。
「咱想,汝这个大笨驴要是迷了路就麻烦了」
「……」
罗伦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赫萝在数百年前离开了自己的故乡约伊兹,自此之后几个世纪都没能再回去。其间,约伊兹见证了沧海桑田的时代变迁,她曾经的伙伴们也随着历史而一同远去。谁去了哪里,然后就此变成永别的可能性,对经历上百年岁月的赫萝而言,并不是能够轻轻放过的耳旁风。
——走上一两步。现在他开始为自己当时的失言而后悔了。
不过,一面给马套牢车轭,他一面又想到。赫萝比自己更赞成柯尔外出远游,甚至还鼓励缪莉和他同行。她一定对缪莉充满了自信,认为自己的女儿一定能克服所有难关。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只是去一趟斯威奈尔,赫萝这样就未免有些担心过度了。
她单纯只是意识到留在旅馆看店会相当寂寞,这才忍不住跟来的吧。
「咱呐」
赫萝突然开了口,打断了罗伦斯的揣测。
「偶尔也想进城去吃点儿好东西」
看她撅着嘴的模样,那就当成是这样一回事吧。
和跟自己一样因赫萝而惊讶的其他旅馆主人们道过别后,罗伦斯麻利地牵出了马车。虽然日头已经跟春天一样暖,可深山中的纽希拉仍然四处积着厚厚的白雪。
「那你就先帮我暖暖位置吧」
朝驾台上说了一声。结果赫萝却只是把脸拧向一边。这副模样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也是赫萝坐在驾台上,马车后面则堆满了她最爱吃的苹果。
罗伦斯跳上驾台,意气风发地握住了缰绳。

去斯威奈尔的路要走三天左右,中途还要有两晚上住在沿途的旅舍和村子里。经水路从纽希拉顺流而下固然要快得多,可在这个季节乘船并不明智。毕竟每只船都趁着融雪涨水的时机载满了山上伐下的木头,呆在上面是绝对称不上舒适的。
走在山间小路上,每当河流从树林缝隙间露出时,就能看到上面漂着的原木。听前来泡汤的樵夫说,最近几年来木材卖得飞快,河上的这些原木中也有绝大多数将会变成船板或是龙骨的一部分。自然,还有一两块最终会前往无比遥远的大海彼方。
曾经自己也是那张覆盖整个世界的商人之网的一部分,想想心底便涌出了小小的自豪感。不过,若是要问现在还是否想再回到那样的位置上,答案可就未必是肯定了。
「唔?」
罗伦斯身边,正专心坐在驾台上织着东西的赫萝,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突然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也算是有成熟的样子了吧」
赫萝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打扮成巡礼修女。今天她戴着羊毛编成的朴素头巾,头发也像农妇一样编成两束三股辫。再缠上一条只在边角有一点刺绣的披肩,看起来实在是善良淳朴又稳重。赫萝的外表又很年轻,若是静坐着不说话,准会被人当成清纯又从顺的新嫁娘。
这样的她坐在身旁织着衣物,罗伦斯没有丝毫必要去破坏她的心情。
更不用说去提什么『前往世界尽头寻觅更大的珍宝』之类了。
「汝啊……唔嗯。也就这样吧」
许久没有握过缰绳,驾车的技术格外生疏了。可赫萝的评价却相当温柔。看来天气很好,她的心情也不错。
「本来,汝作为男人的度量有多少,一到城里去不就明白了呗?」
赫萝眯起眼睛,嘴角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罗伦斯当然明白赫萝在说什么。而且纽希拉会在此时将积攒一冬的货币送往斯威奈尔,是有一定原因的。
因为这时斯威奈尔即将举行春季的大节庆。人流涌动,商机聚集,货币的供给自然面临不小压力。没有钱币,商业活动就无法进行。而将合适商品运往有需求的地区,是获取利润的基本原则。
同时,在节庆祭典的小摊前,贪吃的贤狼会缠着买什么自然是不必问了。
「好啊,你尽可以买喜欢吃的东西」
「嚯」
『没想到汝居然还能这么说』。赫萝脸上的惊讶表情似乎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于是接着说道。
「因为我知道不管买什么,你肯定会考虑到咱们的钱包」
罗伦斯露出了商人的笑容,而赫萝则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汝也学会小聪明了呐」
「都是多亏了贤狼大人的熏陶」
赫萝嘟起嘴,踩了罗伦斯一脚。罗伦斯也同样回敬,结果她又开始戳罗伦斯的肩膀。
打情骂俏去一边不行吗。马儿摇着尾巴,好像在这样说。
「不过,这次可真是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到了城里没法陪你可别抱怨啊」
「咱又不是那个不听话的缪莉」
缪莉不听话的程度确实让人头疼,但罗伦斯相信这一点是继承自赫萝的。
结果因为这样的眼神,他又被赫萝踩了一脚,比刚才还要用力。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卖掉后面的货,再按照村里人的单子买好东西,外加稍微去雇个人呗」
「要雇人就已经够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有别的事要干」
「嗯?」
赫萝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汝该不会又打算一头扎进什么奇怪的赚钱机会里吧』大概她正要如此数落罗伦斯。十余年前的旅途中,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经历了不计其数的大冒险。
「现在全城都为祭典准备忙成了一团。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公会会收购车上全部的货物,但是作为回报我也要去祭典上帮忙。这是村里的惯例。所以祭典举行的时候可能一步都走不开」
「唔——」
纽希拉的物资流通几乎全要仰赖斯威奈尔,所以双方产生了这样的互助关系。
「不过,汝要去帮着做啥呀?」
「详细的我也没问过……但工作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的。而且我听说,好几年前开始那里的祭典就相当热闹了」
「咱知道的。所以,才想跟汝一起去看……」
赫萝像是闹别扭了。有时候她会在不经意间吐露这样可爱的心声,实在是狡猾极了。
「而且,这次还有一件重要的差事」
『又有啥?』一脸无聊表情嘟着嘴的赫萝又抬起头来。
「山那边想建立新温泉街的那群人,我得去调查一下才行」
如果要说今年冬天,纽希拉里最冲击性的消息,恐怕就是这个了。
经过村子的旅行商人带来了这条传闻,所以详情如何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可就算是在山的另一边,由于这个地区几乎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斯威奈尔,事实上还是会造成客源的竞争。当然,来自斯威奈尔的食物、酒水以及其他必需品,恐怕价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因此有必要确定这条传闻的真伪。
「所以,我恐怕是有得忙了」
罗伦斯刚说完,下巴支在膝盖上的赫萝便叹了口气。
「那就拜托汝小心点,别忙来忙去最后狠狠跌一跤」
「什么啊,你不打算来帮我吗? 这场危机可是事关旅店的经营,不,关乎整个纽希拉啊」
在这个时期被委以向斯威奈尔输出货币的众人,并被认同为村里的一员,这让罗伦斯非常高兴,充满信心。可他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赫萝说完,却只得到赫萝质疑的眼神。
「那,只要咱跟你到那些人挖温泉的地方,然后用后脚把他们跟坑一块儿埋住就行了呗?」
这句话让罗伦斯畏缩了一下。因为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实际上是狼的化身,拥有超乎凡人力量的存在。
赫萝又叹了一口气,接着突然伸出手拽住了罗伦斯的胡须。
「汝呀,还忘不了,那些个,扮大商人的游戏,是不是? 嗯? 嗯?」
「哇,别、别拽啊,喂!」
罗伦斯被她拽着胡须,脸颊也随之左扯右扯。
「哼。不管对手是什么人,咱都不怕。只要像平时一样招待好客人就行了。客人高兴了就上咱们这里,不高兴才会去别人家。有啥不对?」
等她终于收手,罗伦斯揉着脸又看了看眼前的赫萝。
活过上百年岁月的贤狼。
「这个嘛,是没错……」
「就是这么回事」
她忽然靠在罗伦斯身上。
「店里要是闲下来了,汝也多陪陪咱好不好? 缪莉那丫头出门远游,现在也不需要咱们操心了」
「……」
颓废伴随着甜美的诱惑。
罗伦斯的意志瞬间出现了动摇,但他又很快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
「这不光是我们家的问题,这是全村的问题」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他对自己说的一样。赫萝看出他是在逞强忍耐,于是又笑着说。
「不过,咱也不打算啥都不做看着地盘被别人占了去。不管对方是谁,看总是该去看看的。这样才不算白来一趟」
有她在,就等于得到了百人之力。
「拜托你了」
罗伦斯轻轻替她提好快要滑落的披肩,然后如此说道。

沿着山路走了三天,路边的积雪渐渐由厚变薄,再到消融进泥土里。好几次车轮都陷进淤泥让人束手无策,多亏了途经的旅人相助,这才总算在下午抵达了斯威奈尔。
「唔……简直是泥鼠一般呐」
赫萝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的鹿皮靴,毛织的轻便长裤,还有腰间的衣服下摆,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她大概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早就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像葡萄一样包裹在了特制的布袋里。
衣服只是脏了一点就这么在意,简直和公主没什么两样。站在赫萝身边的罗伦斯心想道。而他自己可就不止脏了一点点了。因为好几次都不得不把马车从泥泞中推出来,现在罗伦斯满身都是半干未干的泥。只要脸颊稍微动一动,就有泥屑从头顶落下来。
「好想快点泡进热水里……」
「咱也想快点打理一下尾巴呐」
自己是不是平日太娇纵赫萝了,罗伦斯在心里自问道。
接着,在守门士兵同情的目光下,他们走进了斯威奈尔城。
城里也多少残留着余雪,道路仍旧处处泥泞。尽管不至于再让马车陷进去,可人来人往,泥点飞溅,路上的行人们没有一个是膝盖以下干净的。而没有人对此在意,则大概是因为这个时节就是想提防也没用吧。
赫萝一脸『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从马车上下来』的表情,坐在驾台上抱着自己珍爱的尾巴。
「总之……总之先要去找兑换商,但愿下面的路再别出什么事了」
罗伦斯已经有数年未曾造访这里,城市也因急速发展而改变了风貌。商业的繁盛让斯威奈尔不断扩大,十余年前包围城镇的围墙,现在已经被外侧新的街区和围墙所包裹。而在那新的围墙之外,据说人们还要再建起更高的围墙,开辟更大的新区域。眼前的路两侧则排满了华丽的高大房屋,大道边的露天小店一个接一个,望不到头。
在人来人往中驾驭马车实在是困难,等到达兑换商公会时,罗伦斯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旁的赫萝给他递手巾时,脸上还带着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累成这样的表情。
罗伦斯抹了抹脸,最低限度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兑换商是把控经济命门的工作,因此无论在什么城市都占有重要的地位。眼前的公会也是一栋气派的五层大楼。罗伦斯咳了两声,挺起胸脯来不让自己在气势上被压倒,接着朝门里喊道。
「打扰了!」
但是没有回音。敲门也没有反应。他不得不打开门朝里面瞧了一眼,结果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股铺面热风。建筑物内比大街上还要吵闹,大厅里塞满了桌子,那些桌子前则几乎集合了全城的兑换商人。人们一边瞪着天枰一边写下什么的模样,简直像某种宗教仪式一般。而鼻腔里则是一股硬质的气味——前几天他在公房里闻了很久的,大量货币的味道。
「打扰了!」
又叫了一声,终于有一名站在附近桌旁,挂着乌青眼袋的老人怒喝道。
「这里不是旅店! 去旁边的街区!」
只是看罗伦斯的外表,恐怕谁都会立马把他当作从城外来的旅人吧。
「不,我是从纽希拉来的,我把货物送来了!」
突然,场面中的空气随着这句话出现了改变。
所有人都露出了挨饿三天后第一眼见到食物般的表情。
「纽希拉!? 你是纽希拉来的!?」
「零币呢! 你带零币来了吧!?」
「在哪! 现在立马给我! 你有基尼铜币吗! 有多少都给我!」
「德堡银币交给我这里! 不,什么银币都可以! 我们已经快要换不开钱了!」
就在罗伦斯即将被拥来的兑换商们吞没时,他听到了一声如敲响铁锅般的声音。
「镇静! 货币按照预定的来分配!」
声音是从一楼大厅最深处,高处地面的平台上传来的。那里站着一位身材肥胖,长长的白胡须垂到胸前的老者。
「首先要招待好客人! 这可关乎我等公会的名誉!」
恐怕他就是公会的会长。老者的声音让饿鬼般的兑换商们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给一个摇摇晃晃走来的小学徒让出了路,这个打杂的小学徒明显已经很久没睡过觉,手指则因为大量接触货币,已经变成了炭黑的颜色。
看起来,好像哪怕他摇一摇头,耳朵眼里都会掉出数字来。
「请、请跟我、来……」
不知是因为很久没有张口说话,还是喊得太多嗓子已经哑了,他断断续续地只吐出这一句话来,接着踉跄从另一扇门走向外面。若不是因为嘴里呼出的白气,这副模样准会被当作是一具行尸。
小学徒沿着建筑物外走了几步,来到一扇大铁栅门前,然后全身抵在上面推开一条缝。门后的通路则一直通到从建筑物一楼分出的中庭去。
按照小学徒的提醒停好马车,站在久违的石铺地面上,脚下的坚实感觉让罗伦斯心里仿佛也放下一块石头。这条通道的右手边就是刚才那座吵闹的大厅,路本身则被设计得方便装卸货物。大概正是因为冬天会积一层雪,所以才专门铺设了这条路来迎送贵宾,或是让货物不至于在装卸中被地面弄脏。
不久之后,通向大厅的一扇门打开,刚才在厅内大声指挥的老兑换商带着随从们走了出来。小学徒叫了他一声会长,因此他应该就是这个公会的负责人了。
「啊,刚才真是失礼失礼。连日加班加点,大家都杀气腾腾的」
「在如此繁华的一座城市,想必也是在所难免」
头顶上是一座连接两栋建筑的廊桥,在这条昏暗的通路上朝街上望去,永远也看不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里是尽头。
无论撒下多少货币,恐怕都会立刻都会被这片人海吞没。
「城市一年比一年大是好,可我们也一年比一年忙。您能在这个时间来真是帮了大忙。毕竟兑换商的金库里要是没了货币,就像面包店里没了酵母一样啊」
当然就是专挑这个时间点才来的——为了双方之间的和平,这一点是要保密了。
「除过货币之外的其他货物,我们也按照往年惯例全部收下可以吧?」
「是,在这么忙的时候给您添麻烦了……」
「哈哈哈,这部分要靠您在祭典时努力工作赚回来啦! 而且,今年村里还派来了您这么年轻的人! 那我就更放心了!」
说着,公会会长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那只粗厚的手恐怕能轻易捏弯一枚薄的货币。手指上也不知清点过了多少财富,积累下了多少经验。
「不过这些话等到接风洗尘……不,应该说是洗泥,之后再说也不迟。虽说我们这里的水给温泉乡来的客人沐浴,恐怕是委屈您了」
说完,会长发出豪迈的笑声。罗伦斯则恭谨地向他表达了谢意。
「您的马可以让学徒牵到院子里去。我们为您准备了休息的房间,来,请跟我走」
招待的准备已经万般周全,可话虽如此,要让自己沾满泥巴的靴子踩在公会大楼里,罗伦斯还是有了一分迟疑。直到在走廊边看到了满身泥的狗和放养的鸡四处徘徊,他才算是放下心来。大概那条狗不是来这里取暖,就是想找加班加点的兑换商们吃剩下的东西。赫萝走过时,狗儿立刻伏下身体,收起了尾巴。
之后两人被带到了公会二楼一间漂亮的客房里。房间中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似乎都在炫耀着这座城市的良好景气。打开木窗往楼下看,街上的人流满到让罗伦斯怀疑自己是如何驾着马车挤进来的。
热闹,猥杂,充满活力。
「看来可以在这里舒服一阵子了」
说着,罗伦斯将城里的空气满满吸入胸中。

拜托公会烧了满满一桶热水,洗净了身体之后总算是活了过来。虽然衣服上也沾满了泥巴,可姑且只能把上衣在睡觉前洗净烤干了。罗伦斯拍了拍身上的土,忽然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笑啥呢?」
刚才还在眺望着窗外的赫萝忽然回头过来问他。
「我想起来,以前当旅行商人四处奔波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站着拍身上的跳蚤和虱子」
赫萝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将她的尾巴藏在身后。
「离咱远点」
「都说了,是以前的事情」
可是赫萝还是不改脸上的质疑神色,还把头拧向一边。
然后,靠着窗台,一脸不甘心地望着外面。
她怎么了突然这么不高兴。罗伦斯在心里揣摩着,又听到赫萝嘟囔的声音。
这才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因。
「想要抓住兔子,就必须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兔穴里去呐」
她大概是想去外面热闹的小摊上买东西,又嫌会弄得一身泥。
赫萝每天都精心用梳子打理自己漂亮的尾巴,上面的毛整齐又鲜亮。
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投来楚楚可怜的视线。
「……你让我去买啊? 可我才刚把身子洗净……」
话音刚落,赫萝的表情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明知是演技却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罗伦斯为自己薄弱的意志感到羞愧。他摇了摇头,想重新清醒一下。
「你啊,自从缪莉出门之后也有点太不像样了吧」
一旦有了孩子,可爱的老婆就会出现豹变。温泉旅店的主人们都为此而叹息,可赫萝却一直没怎么变过。最多,充其量也只是为了在缪莉面前保住威严而装出一点狼样罢了。
现在就连这一点门面上的伪装也纷纷剥落下来。
「刚遇到汝的那阵子,咱还有一颗少女心,想跟汝保持着纯洁的关系……」
赫萝抱住了尾巴,悲伤地掩着嘴说。
这一击的威力,大到了让罗伦斯不禁用手盖住眼睛。
很久以前,罗伦斯曾担心过经年累月自己会厌倦与赫萝的关系。可事实上,随着岁月不断流逝,他反而发现自己越发敌不过赫萝的种种花招。即便论可爱的程度没人能比得上缪莉,然而赫萝与缪莉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她似乎知道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弱点,略施手段,就能让自己皮软骨酥,神魂颠倒。
罗伦斯叹了口气,同赫萝一起站到窗前。
「所以呢? 我要去哪家店?」
赫萝带着满面的笑容挽住罗伦斯的手,摇着尾巴从窗台上探出身子。
「唔……那边的炸七鳃鳗,还有旁边有个卖炖兔肉和猪油肉派的店对呗,然后呐,再往那边的——」
看着赫萝一脸高兴的模样,罗伦斯忽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的。
他正想在那张脸上轻轻吻一下,自己的脸颊却突然被捏住了。
「汝有没有好好听呐?!」
「……」
比起美色,美食可重要多了。
罗伦斯就像经过训练的猎犬般,把脸转向赫萝指出的每一家商店,认真地记下她的要求。

明明在斯威奈尔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却被赫萝差遣了出来为她买东西。不过本来赫萝要是能开心的话,自己也别无所求了。
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一边把人走近了也全然不为所动的鸡赶到一边,一边正要打开通往院子的那扇门时。
「哦呀,您要出门吗?」
从正对面的大厅中现身的,正是白胡子的公会会长。看他用手帕擦着手,或许是刚巧在休息。
「是的,我们还没吃午饭,所以正要去买」
即便借宿,饮食也要自己解决,这是旅人的礼仪。
「嚯! 那您要和我们一起吃吗。学徒很快就能把东西买来」
以及,如果主人提出邀请,爽快接受也是礼仪。只是若把赫萝想要的东西也直接说出来,那就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公会会长看起来年事已高,他喜欢的饮食赫萝未必中意。看来只能拜托赫萝忍耐一下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只落了一场空。
「不用客气,请,请! 虽然这里对您这样的客人来说是有些邋遢了!」
罗伦斯和赫萝被带到了一楼最深处的房间,大概这里平时是公会职员们的食堂或者会场。墙角现在仍堆放着直到天花板的货物,罗伦斯从纽希拉运来的也在其中。这些货物全部都是当下城里交易商品的一部分。果然和纽希拉在规模上有着云泥之别。
比货物箱数目更多的,则是桌上一盘盘油肥脂厚的餐食。
「这个季节的旅途想必很不容易吧。何况,此后还要拜托您在祭典的准备上多多加油! 所以请好好滋养身体,调备精神!」
公会会长的声音大到了刺耳的程度。或许是因为在工作大厅中一直如此喊叫的缘故,但他平时大概也相当有精神。毕竟,连赫萝都垂涎三尺的岩盐烤厚鹿排,此刻正被他用匕首叉起,大口咬下了一块。假若是在旅舍中遇见这位老人,罗伦斯一定会把他当成是山贼的头领。
「两位都是喝麦酒吧? 葡萄酒我们也备下了!」
寒冷的区域种植不了葡萄,因此葡萄酒是昂贵的输入品。罗伦斯本来又要出于旅行商人的习惯而提醒赫萝,所幸她主动选择了廉价的麦酒。这当然不是赫萝也有所顾虑,而大概只是觉得麦酒更配油腻的食物罢了。同样,在就餐问题上,赫萝似乎也没有丝毫要克制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 好吃相!」
赫萝将大量芥末抹在快要粗得几乎要爆开的煮香肠上,接着一口咬下。在这种场合只有贵族妇女会处处保持优雅。而对绝大多数市井百姓而言,吃得多,喝得多,干活干得多,这才是他们的评价基准。
「啊,话说回来,能和罗伦斯先生一起用餐,也算是作为兑换商的光荣了!」
「不,您言重了」
正因这句溢美之词而不好意思时,罗伦斯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他本想要借机正式向老人问好并报上姓名,却被对方直接叫出了名字来。
「抱歉,您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我吗?」
这位身材肥胖的白胡子兑换商,恐怕不会轻易忘记事情。他灌下一口麦酒,接着笑道。
「您这是什么话! 罗伦斯先生岂止是我们兑换商的英雄,简直就是守护圣人! 而且夫人看起来也和那时一点都没变! 我第一眼就记起来了!」
赫萝停下给炸七鳃鳗上涂黄油的手,抬起头来。她错以为话题转向了自己。
「十多年前……不,有十五年了吧? 夫人从旅舍窗口呐喊的英勇模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两位当年慷慨陈词,戳穿卑劣商人阴谋的故事,现在还能在人们口中听到! 虽然对身为兑换商的我来说,是稍有些让人惭愧了」
赫萝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她咬了一大口炸七鳃鳗,又被烫得连喝了好几口麦酒。
不过,公会会长的话倒是让罗伦斯有了几分自豪感。
因为那是和赫萝一同经历过最后,也是最大的冒险。
「不管怎么说,若是没有当时两位的努力,德堡商会现在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商会,在整个北境赫赫有名的太阳银币也不可能诞生了,甚至,这座城市都不会有今天的规模」
当时罗伦斯与赫萝被卷入了令人目眩的宏大企图中——用货币的力量来统一北境,这片交通不畅,以至于凭权力都无法统一的地域。而打算将这一梦想变为现实的,正是德堡商会。
然而世间常理总是如此,宏伟计划背后定有小人谋乱。德堡商会的努力就要化为泡影时,是罗伦斯以及支持着他的赫萝挺身而出,挽救了一切。因此罗伦斯夫妇可以断言,如今在北境占据统治地位的银币,德堡商会的太阳之银币——正是由于他们才得以诞生的。
话虽如此,这些事情也随着在纽希拉开店,女儿缪莉出生,继而十余年平淡的生活而渐渐被遗忘。能让曾经的自己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成就,此刻也只能换来莞尔一笑,为麦酒增添一分回忆的滋味罢了。
「那时的事情全都是神的指引安排,而且,功劳也是属于所有人的」
而他们只不过是配角而已。毕竟当时的赫萝还是一只被时代抛弃,连归乡之途都忘记的孤狼,而罗伦斯也仅仅是一介旅行商人罢了。
「何况,德堡银币的流通,还要仰赖德堡商会本身的货币管理」
「呵呵呵,正所谓能鹰隐爪,深水静流。不过德堡商会的可怕确实是事实。我们作为被管理者,也是时常感到如笼中之鸟一般啊」
商人的钱包中塞满了无数种类的货币。但只有在斗争中取胜的货币才会被频繁使用。而货币之间的战争,如同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只有强者才能取胜。德堡商会发行货币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支配整个北境的商业。因此无论是兑换商的市价还是其他货币的回炉,理论上都应该处于他们的严密控制之下。
「现在的德堡商会,与其说是商会,倒更像是以市场为领地的商人国家。白银是比利剑更强大的武器。如此一来,货币储备自然也就像兵器储备一样了」
金钱和权力的世界里充满阴谋。
若是向这片湖中投入一颗石子会如何,以前的自己大概会这样想。而现在则多半会自嘲年轻时的不知天高地厚吧。
「如此强大的德堡商会,以小小一介旅行商人之身,哪怕能与之产生一点点联系我也至今都感到莫大的光荣,可是说到底也是时运偶然罢了」
「您又谦虚了。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这难道不是作为商人的实力吗。啊,不不不,现在您已经是温泉旅店的老板了」
公会会长笑着为罗伦斯添满麦酒。
「纽希拉,的确就是最合适您的地方」
和村子交往了那么久,纽希拉的人在这时带着货币和商品前来的意味,公会会长应该是很清楚的。
他露出好好爷爷式的微笑,不住地点着头。
「我也庆幸自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罗伦斯回忆着从前谈话的技巧和感觉,决定把这里当作话题的切入点。
「却听到了谣传,说有人会对那里产生什么威胁」
会长愣了一下,而后脸上的惊讶慢慢变回了笑容。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则让人觉得,这位老人似乎还要打拼五十年才肯从商海中退休。
「最近,这条谣言在我们这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他靠在椅背上,捋着胡须长吐出一口气。在这样的沉默中,房间里只剩下赫萝大口咬碎带骨羊排的声音。
「毕竟温泉乡若是有了两个,我们的商机也就成了双倍」
会长脸上微妙的亏心神色,或许并不是罗伦斯的错觉。
毫不掩饰,毫不迟疑地追求利润的,商人特有的面孔。
罗伦斯感到了一丝与故友重逢般的怀念。
「您要在针孔里穿进两根线吗?」
尽管目前的形势已经明显让公会应接不暇了。会长『唔』了一声,点点头,将小刀插在油炸的整头大蒜上。
「的确,从纽希拉的立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消息」
他用刀分开蒜瓣,然后叉起一颗请罗伦斯品尝,不过罗伦斯拒绝了。
赫萝却接受了那瓣蒜,就着鹿排一同咽下。明明自己只要吃一口大蒜就会被批评,赫萝的双重标准让罗伦斯有点无奈。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若是要挖掘温泉,我想也得有相应的准备才行。何况,山的那边……似乎是在纽希拉以西越过山区的地方,那里也没几户人家才对」
「没错。不过,斯威奈尔却有一条旧路直通那里」
公会会长在蒜瓣上撒了些盐,接着直接放进嘴里。尽管这个公会占据着豪华气派的大楼,可一会之长却毫不矫揉造作。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那还是这片土地连神之教诲都没听闻过的时代。热心的修道士们认为,只有四面环敌才能激起热血,他们凭着惊人的虔诚和热情开辟出道路,在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那可是北境和正教会血战最激烈残酷的年代,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钦佩修士们的勇气,始终没有一方侵扰过他们。包括我在内,这座城里改宗正教的许多人,就是这样被他们的热忱给打动了的」
这样的故事或许的确发生过,因为真正的信念确实能带来惊人的力量。
「但是,后来战争演变成了形式化的东西,教会的远征也成了每年的游山玩水,修道士们年事已高,一个个最后不知所踪。这也难怪,毕竟要没有狂热的信念,人是很难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
「那么,他们的据点就是那处修道院遗迹了?」
「似乎是如此。尽管道路荒废已久,有重新整修的必要,但远比重新开辟要轻松得多。听说修道院的建筑也还保存着。何况他们手中还带着那一片地区的特许状」
特许状。这个字眼让罗伦斯倒吸一口气。
「难道说,是殖民?」
当城镇或村庄人口过剩,人们难以找工作糊口,有时领主便会将一部分领民迁到偏远的飞地去。倘若这次事件真是贵族主导的殖民,那么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不……规模应该不至于那么大。根据谣传,他们似乎连十人都不到」
「出身呢?」
「据说原先是在南方勉勉强强靠当佣兵赚钱。大概是在这边鄙之地,由于什么机缘巧合得到了土地的特许状。再或者,与其让战争结束后没了饭碗的佣兵在自己的土地上游荡……还不如给这群无根之草一个落地生根的机会,领主或许是这样想的」
「换句话说……就算挖不出温泉,他们也打算就在那里靠打猎之类来维持生计?」
若果真是如此就真是谢天谢地了。即便在纽希拉,要找到新的泉眼也绝非易事。人们早已挖遍了可能的场所,罗伦斯之所以能让旅店开张,还是仰赖了赫萝作为狼的能力。
「我们也曾如此预测,可是——」
公会会长放下小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麦酒。
「……他们,似乎是有头脑的」
头脑。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他们已经在做之后的准备了」
「之后?」
「四处采买建造温泉街所需的物资,就像知道一定会挖出温泉一样。因此木材商、肉店、面包房的各个公会,麦酒酿造公会、葡萄酒商,全都盯紧了这些人」
罗伦斯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公会会长的表情更严峻了。
「不论哪个公会,都是和我们争抢市政参事会席位的对手,而我已经听到了他们私下密谋瓜分席位的消息了」
作为物资支援的报酬,这些公会通过不可告人的黑幕交易获得了金钱,然后金钱又被他们拿去购买市政参事会的席位。情况大抵如此吧。
姑且不论是非,情况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是罗伦斯始料未及的。
对方并不是凭着一股蛮劲从南方来的,他们也根本没打算在挖温泉这件事上赌自己的运气。这些人做了周密的事先准备,也拥有不可小视的智谋。
「之所以没有和我们联系,大概也是因为他们没必要为货币问题发愁吧」
反倒是兑换商才需要通过巴结,得到温泉乡积攒的金钱。
罗伦斯低吟着在脑中思量,而公会会长却把那双粗大到能一拳将牛打倒的手臂支在桌上,向他探出身体来。
「所以,罗伦斯先生……不,纽希拉,和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在市政参事会的地位要是被其他人一举逆转,那可实在是奇耻大辱。同时,我们若是如同以前一样凌驾于他们之上,也能尽可能在物资流通方面为纽希拉提供方便。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联起手来」
从话题开始到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没有经过多少时间。
罗伦斯装作游刃有余的模样拿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口麦酒。让自己沉睡已久的头脑再度苏醒运转起来。公会会长开出的条件应该已经很明确了——想要确保物资供给,就拿出钱来。
「您所说的,的确不错」
那么,不和兑换商公会联手,转而直接与木材商或肉店交涉,与那群新来的人竞争,这样难道不会更有效果吗。甚至公会会长也许根本就是在骗人,利用「新的竞争者出现了」这条信息在罗伦斯面前演戏。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牵扯到的金钱都不是小数目。
判断稍有不慎,就会在今后的数十年中带来与邻里相处的影响。
「但我必须和村里商量一下才行」
「唔? 这是没错,可罗伦斯先生,现在我是在向您个人提出请求」
公会会长红红的脸颊,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醉意。
看到罗伦斯脸上的迟疑,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罗伦斯先生,难道说,您——」
公会会长或许有了严重的误会,这让罗伦斯心慌了一下。倘若他真的以为纽希拉已经背叛了他们,而自己也即将前往木材商或是肉店的公会,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不,这些话我也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听闻的。这一点,还请您务必相信」
「哦哦,原来如此。不,果然如此啊……。的确,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想必您也吃了一惊。可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其他公会」
城墙围起的有限范围中,权力的空间也是有限的。何况在这座急速发展的城市中,参事会的椅子正可谓是金玉之席。可就算如此,罗伦斯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当作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来使用。
他深吸一口气,想重新提振精神。却在这时听到公会会长更惊人的一句话。
「还是说,是那种情况。罗伦斯先生,您立过特别的不杀生誓吗?」
若是跟着问太多,就有可能被对手夺取主动权。
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了。
「嗯? 不……不杀生?」
难道说,是要自己去消除碍眼的人? 商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这一点罗伦斯自认为了解,可还是止不住脊背上流下的冷汗。
暗杀。
这里直到不久之前,都还在延续十余年之久的战争阴云笼罩下。杀与被杀,或许真的是寻常至极的事情。
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而眼前的公会会长则盯着餐桌接着说了下去。
「信仰是要尊重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定。可人只要活着,杀生总是在所难免。就这一次,您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老人的视线从桌布转向他。
「罗伦斯先生应该一贯注意养生,您的将军肚恐怕也不至于妨碍行动吧」
要抹消一个城里的居民是很容易败露,但住在山里的人,就算消失在山里也并不奇怪。与挖掘温泉类似,采矿也常常伴随着事故。正像是赫萝开玩笑时说过的那样,到他们挖坑的地方去,把土埋好就行了。而且统管纽希拉众多旅店的人也曾说过,以前,他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被带着硫磺气息的水汽所包围,罗伦斯渐渐忘掉了外面的世界。
忘掉了那个世界有多残酷,多么冷酷无情。
忘掉了在那里想要保持良心,是何等的奢侈。
「但是,我……」
「我明白的。这与敝公会同纽希拉历年来的惯例帮助是稍有不同」
何止稍有不同!
罗伦斯很想这样大喊。
「话虽如此,我们就如同您见到的一样,只是一群常年坐在桌前的人。公会下属除过兑换商之外,也只有金银匠,或是给墙壁立柱上雕刻的工人了。何况,要来回追赶四处逃离的猎物,以我这一把老骨头来说也实在是……」
今年派来了这么年轻的人——公会长见到罗伦斯后喜不自胜的声音,带着浓黑的意味在罗伦斯的脑海中复苏。猎物,这样的委婉说法恐怕也暗示着类似事件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过您尽可安心,处理交给我们就好,罗伦斯先生您只需要抓住猎物,带回来就可以了」
抓住,杀掉,大卸八块,埋好。他们对此早已熟稔。
公会会长喝下一口麦酒。
「我也明白罗伦斯先生您的角色是最不容易的。可是……要胜过那些家伙,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何况,我听说您原本是旅行商人出身,那么类似的经验总该是有一两次的吧?」
自己也的确听说过商人中不乏如此。有些人,即便面前就是战场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他们会与士兵一起涌入被攻下的城池,将吞下金银宝石,企图借机保存财产的人一一开膛破肚。
行商途中他曾不止一次见闻过类似的故事。以路途凶险为名邀人共行的商人,实际却是盗贼的急先锋。
但自己可不同。罗伦斯心想道。自己是个完全正直的商人——尽管是没胆量在神面前挺着胸这样说,但行商的守护圣人所容忍的伦理底线,确确实实是从未敢逾越。何况现在身为人父,等到爱女回来时,他也绝不可能用涂过鲜血的手来拥抱孩子。这种事情,他做不到。他绝不能做。
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情吗? 他们知道与自己有常年交情的兑换商,其实是双手沾满人血的屠夫吗?
如果——一个寒颤窜过脊背。数十年以来总算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莫非这就是原因。当人在一片土地上深深扎根,深到无法迁居别处,再要他对肮脏工作的秘密守口如瓶自然也就简单得多了。
如果是那样,拒绝的结果如何,是不难想象的。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
何曾料想,自己会身陷如此境地。
「罗伦斯先生?」
直到公会会长再开口叫他的名字,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但是,即便如此,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尽管自知样子难看,他还是将视线投向身旁的赫萝。
「汝哟」
面对罗伦斯的视线,赫萝给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眼前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但是,考虑村里的事情,的确应该如此。考虑在村里的生活,的确应该如此。因为那里是自己和赫萝一辈子都得不到第二次的,已经可以称作故乡的地方。如果把这放在天枰的一端,恐怕就是恶魔坐在另一侧,两端也不会有多少偏差。
「而且,有咱在呢」
看到赫萝微笑的瞬间,罗伦斯下定了决心。只要赫萝在身边,哪怕自己就要从此与恶魔为伍。
他强逼着干渴的喉咙发出声音,就要打开通向地狱的大门。
只要有赫萝在,自己就能忍受。
「汝出了好多汗」
「不,我没事」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以前汝确实吃过几次反击的头撞,可真有那么可怕呗? 虽然,汝当时是狠狠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啊?」
反击? 头撞?
噗呲。罗伦斯听到了空气喷漏一样的声音,仔细一看,是桌子对面的公会会长慌忙捂住了止不住笑的嘴。
「何况若是撞到要害处,男人的金贵东西也承受不起呐」
「噢,神啊」
公会会长脸上满是严肃,可身体却在椅子上不住抖动。
「但是猎物们也是一样乱七八糟,夫人不需要担心这些」
「是呗? 可咱听说那场面还挺激烈的」
「这是当然,尽管我身为邀请者这么说不太合适。可场面盛大激烈却是不会有假的。至于受伤嘛……挂彩一处两处的觉悟,恐怕还是必要的」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罗伦斯更疑惑了。而赫萝则撕开面包大口咬了下去。
「而且,那名字。咱家掌柜的,没准就是听了名字才吓成这般模样」
「啊,原来如此!」
公会会长捋着长长的白胡子,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
「不不不罗伦斯先生,名字听上去固然可怕,危险也的确存在,但绝没有您想象得那么严重」
罗伦斯已经连追问的余裕都没有了,他只能任由会长煞有介事地接着讲下去。
「尽管名叫亡者之祭,但祭典本身完全没有那么阴森凄惨。倒不如说,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能描绘祭典模样的词了。实际如何,您一见便会知晓」
「实在是愉快至极。咱听说,猎物屠宰完之后,就是一场全城一同参加的飨宴」
「正是如此。实际上,屠宰就是为此准备的。活动的宗旨就是让人们在开始接下来的守护圣人复活祭典前,好好娱乐一番。眼下聚集在城里的游人多得不能再多。仪式中要用到蜡烛,做蜡烛的兽脂、宴请宾客的肉材都需要人手,仅凭肉店的人是忙不过来的。所以竞争就围绕解决这个问题展开了。何况,能不能独占祭典开始前的准备工作,这还要关系到能不能得到政治上的力量哪」
「咱听说的时候就觉得这样办真不错,而且,祭典的规则也简单明了,咱很中意」
「噢,夫人您知道吗? 的确没错。这座城市以前还天天为填饱肚子发愁。人们不成文地约定,要个名头大的人领头,还不如要个能干的人领头。其他那些历史悠久的城镇里,贵族老爷们的世界就是肮脏权术的世界,这座城里可不一样。市政参事会的椅子,是凭祭典上抓获猎物的数量决定的!」
公会会长紧握起拳头,脸上露出无比愉快的表情来。
罗伦斯对这座城市的祭典并不怎么了解。有关工作,他也只是听说要去在祭典上帮忙而已。只是这样一说,似乎赫萝的确在来时的路上问过他在祭典里究竟要做什么。赫萝又那么喜欢凑热闹,她大概早就从逗留的客人口中将有关祭典的一切都问了个遍吧。
「以往一直是我这把老骨头上场,可终究拼不过年纪啊……。比赛规则又只允许和这片土地有关系的人参加。符合条件的年轻人早就被抢光了。所以,敝公会这下一定会败给那群和彗星一样出现,拿着特许状的佣兵们,接着被其他公会踩在头上了。罗伦斯先生,虽然和往年的工作有点不同,但今年无论如何请您例外一下,帮帮我们吧!」
罗伦斯带着无力的表情追问道。
「具体来说,是什么?」
公会会长立刻回答道。
「去抓羊和猪。处理就交给我们来做。虽然这是最危险的工作,但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答应!」
会长两手支在桌上,深深低下头去。据说木材商和肉店的公会早就笼络了那群南方来的佣兵。作为佣兵,他们大概各个都是膀大腰圆。
罗伦斯用空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上的木格子,点了点头。
「我答应您」
「噢噢! 太感谢了!」
公会会长抬起头来,用力握住罗伦斯的手摇个不停。尽管他完全没发现罗伦斯只是在任由他摇着,脑袋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必须要想办法,掩盖住刚才惹出的那个天大误会才行。
但是,哪怕最微小的异样也依旧逃不过那个眼尖又坏心眼的赫萝。刚一回到房间她果然就开始了逼问。罗伦斯没有抵抗。就像面对拿好杀猪刀的主人,有气无力地从猪圈中出现的待宰肥猪一般,带着虚无的眼神坦白了一切。
赫萝那副笑到在地上打滚的模样,恐怕再高明的游吟诗人也描绘不出来吧。罗伦斯心想。

第二天,罗伦斯同人们一起扛着木槌出发了。他肩上的木槌立起来足有赫萝一般高,很明显不是随便找来的东西。这种木槌专用来打桩,为了准备亡者之祭,他们要在广场上用木桩围出一片场地来。
工作很简单,但也很累人,所以是城里各个公会一起出人完成。哪个公会认真干活,在广场的工地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兑换商公会的状况则是毫无进展——用最客套的方式来说的话。毕竟他们终年坐在桌前忙碌,再加上年事已高,没几个人的腰能经受住这种考验。因此这份工作每年都是交给从纽希拉来的人。
罗伦斯向工会借了一位学徒便赶赴现场。因为要抱着大腿粗细的木桩,同时再把它砸进地面的,只靠一个人终究是不可能。只是抱稳木桩赫萝明明也可以做,她却明确拒绝了。大概是因为在满地泥泞里抱着木桩,无论怎么小心注意都免不得要溅一身泥吧。
结果,罗伦斯在工地里挥了一整天木槌,赫萝在公会客房里优雅地打理了一整天尾巴。
「……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讨论一下『协助』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了」
「咱这样柔弱,不适合那样的差事呐」
赫萝一边用高雅的动作吹净毛上白色的部分,一边如此回答道。
罗伦斯泡在公会备好的热水里洗着身体,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他无奈地伸出手想用搭在桶上的毛巾擦干头发,结果赫萝主动拿起毛巾替他擦了起来。
「别以为这样就算扯平了啊」
刚说完,脸就被赫萝用力揉了一番。
「先不提这些事,对咱家地盘动手动脚的那群人,汝见着了没?」
啪。大概擦净头发之后,赫萝把毛巾盖在罗伦斯的脑袋上。
「没有。我也去问了问别人。好像他们早就干完了自己的那部分,然后不见了。或许现在那群人正在城外继续挖着温泉呢」
佣兵们干起活来的利落,让其他的公会着实吃了一惊。罗伦斯摸了摸他们打好的木桩后,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木桩深深地插入地面,怎么摇都纹丝不动。和这样的对手比拼谁抓到的猎物更多,说真的,自己恐怕没什么胜算。
「怕啥,到时总会有办法的」
将自己白天的所思告诉了赫萝后,她却没怎么当真,而是把脸贴在罗伦斯背上,手环着他的腰摇着尾巴。恐怕是因为一个人在房间呆了一整天,又不像平时一样还有汉娜作为聊天的对象,她才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撒娇吧。
若是往常罗伦斯一定会很开心,但现在他心里没空想这些了。
「我可没法像你这么乐观啊」
如果不能在亡者之祭上有出色表现,兑换商公会在参事会的席位就要受影响,跟着就会失去对城镇物流的发言权。他们失去了地位,自然无法继续对纽希拉有所照顾。那么纽希拉很快在物资方面遇到麻烦……倒不至于。可即便如此,这对村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自己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回村里去呢。
「但是,纵然再如何困恼,汝也没法让自己的胳膊粗上一圈。何况当时汝也没能拒绝对方。再不然……就只能暗杀了呗?」
赫萝自己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先前那场愚蠢的误会,恐怕要被她玩弄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个……你说的是没错……」
「那,汝知道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赫萝放开搂在罗伦斯颈上的手臂,绕到他身前去。
「要吃的?」
「还有酒」
饿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
虽然自己才刚从外面回来,可再磨蹭下去商店都要关门了。罗伦斯站起身来重新提振精神,结果发现赫萝也穿上了她的外套。
他本以为这回又要自己一个人出去。
「……你欲擒故纵的手段,实在让人恐惧啊」
仔细想想一起出去也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何罗伦斯总觉得是自己受到了奖励,赫萝真厉害。
她围上了因为有点奢侈,所以在村里不常戴的狐皮围巾,然后故意露出微笑。
『汝在说啥?』赫萝如可爱的少女般歪着脑袋,用眼神对罗伦斯问道。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天之后,城里渐渐有了祭典前夕的模样。
第三天起,因为挥舞木槌的缘故罗伦斯浑身的肌肉都开始剧痛,但他仍然强支着身体尽可能地继续去帮忙。建造作为亡者之祭的竞技场,圈禁着猪羊的圆形栅栏自不必提,为了制作之后守护圣人复活祭用到的巨型稻草人像也让他奔走了许久——字面意义上的奔走,驾着马车穿行在斯威奈尔的大街小巷里,挨家挨户寻求稻草。
每个城市都有类似的仪式,是因为过了一个冬天,人们总会积攒不少用旧了的稻草床垫和椅垫。从这些东西里把稻草抽出来也是罗伦斯的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收集到了本来买下来作为饲料而囤积,却被老鼠做了窝的草堆,还有大商会当作包装材料用剩下的东西。
搜集了满满一车人用过的垃圾,接着罗伦斯需要把这些稻草运到广场上去。
捆稻草的也是已经不能用的麻绳和皮绳。这样做算是让它们在被扔掉之前发挥最后一点余热。罗伦斯和素不相识的镇民们抱起一堆堆稻草,捆好之后递给其他人,再由他们塞进人像的木制框架里。午饭是某个体贴的商会直接运到广场来的。人们用满是泥巴和草屑的手直接抓起面包和酒杯,还有活跃的家伙一边吃一边放声高歌起来。
在旅行商人时代,罗伦斯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又怀念又快乐。等返回借宿的公会客房时,已经筋疲力尽到和赫萝吃饭时也打起了瞌睡的程度。
不过,这是令人无比畅快的疲劳,赫萝也体贴地照顾着他。
「平时你要是有现在一半的模样就好了」
试着说了这样一句,结果赫萝狠狠地瞪了他。
「咱可是贤狼赫萝,关键时刻咱才出场」
所以平时才需要不断地向她进贡,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今天一天,罗伦斯可能已经花掉了平时的大半积蓄。
何况,他知道真正麻烦的难关还在后面。
等到身体的肌肉痛差不多消退,广场正中的圣人像也完成了。
斯威奈尔是一座讽刺的城市。它位于原本属于异教徒的土地上,却在教会的宗教远征结束后立刻大面积改宗正教。大概原本这座城市就倾向于教会,只是在战争中——尽管还是一场徒有其表的战争——顾虑四周环境,才因此没有公开宣布。
不过,罗伦斯从工地上认识的镇民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细节。对改信正教的许多人来说,打动他们的并非是教义,而是教会历中一年要举行多次的各式祭典。既然总要向一个不知所在的神祈祷,索性选一个更有意思的。大概这才是人们的动机。
把这番话转述给赫萝后,曾在某个小村作为丰收之神接受了数百年祭祀的她,露出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苦笑。
话虽如此,可人们对待祭典的热情的确没有半点虚假。这一点从春祭的序幕,亡者之祭的第一天里,四周异样的炽热气氛中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处理尽管交给我们!或者现在就可以让您看看我们是怎么用削出刃的铜币割肉的!」
公会长手持据说为了这天而精心磨过的柴刀,在大厅里吼道。
他身后则尽是比罗伦斯大了至少十岁的兑换商们。更年轻的兑换商此时全都因为连续熬夜工作,倒在桌上睡着了。老兑换商们的兴奋,很大程度也是由于睡眠不足引起的。
果然还是经历过战争的老人们更强韧。罗伦斯在心里暗自感叹,会长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们的日子不长啦。只要想到这样的祭典再参加不了几回,自然就能涌出百倍的干劲来」
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这是人们常有的说法。赫萝之所以像看太阳一样眯着眼睛看他们,正是因为她在上百年岁月中,懂得了一切都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的道理。当公会长领着兑换商们,如同一群年迈的山贼般扛着刀走出公会时,罗伦斯对赫萝开口说道。
「在你看来,我的日子也剩下不多了吧」
赫萝睁大眼睛,表情僵住了。
「所以,我也得尽死力一搏。你要笑就尽管笑吧」
这一天不应是与昨日明日无所差别的日常,而应该成为能让人在许久之后仍津津乐道,发生过这些,发生过那些,发生过许多事的特别日子。
这样一想,赫萝突然离开纽希拉跟着自己,大概也是有十足理由的。即便是在纽希拉那个深山中的小村,那个看上去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地方,她也目睹了柯尔的远行,目睹了缪莉随他一起离开。或许对『剩下的日子』,赫萝比罗伦斯还要敏感得多。
果真如此,罗伦斯闹出的尴尬误会——把兑换商的请托当成暗杀的要求,应该能算是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旅行纪念品,让她不虚此行了。
同时,今天的祭典也是一样。
「大笨驴」
赫萝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伸手夹住罗伦斯的脸颊。
「汝可是咱赫萝的男人,在祭典上也必须得是最耀眼的才行」
「当然,何况这还关系着村里的事情」
在祭典中抓获的猎物越多,兑换商公会在城里的地位就越高。
那群佣兵究竟是如何的猛士,结果直到今天他都未能目睹。
取胜尽管很难,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处于下风。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的眼睛,结果赫萝用手指在他的脸颊上一戳。
「咱就在你身边」
「拜托你了」
说完,他隔着兜帽摸了摸赫萝的头,接着又说了声『走吧』。赫萝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最终还是默默地跟了过来。
毕竟城里的混杂已非前日可比,他们没有慢慢谈话的闲暇了。
为了让身材娇小的赫萝不至于被人流挤到一旁,罗伦斯几乎是抱着她前进的。
到广场时他已经有些喘气,不过也正因为和人流对抗,算是暖了身子。
「来啊,上吧!」
不知是不是特有的仪式,已经先行抵达的兑换商们互相磨着手里的刀,鼓足了干劲。
费劲辛劳围出的栅栏周围挤满了人。让人分不清那道栅栏究竟是用来围住牲畜的,还是保护牲畜不被人群挤垮的。
圆形栅栏的内部,每隔一定距离铺了一张席子,周围是各个公会的代表。每个公会都用尽一切手段找来了年轻人,乍一看去很难辨别出究竟谁是佣兵。
「胜负是凭肉的数量来计算,但比起费劲抓住一头大的,轻轻松松抓住两只小的反而更有效率」
公会长把棍棒递给罗伦斯,同时叮嘱道。
「抢来对方的猎物也是一个办法! 用棍子一敲,牲口就倒了对不对? 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的空档,挑一头有力气的猪呀羊呀,赶着从后面撞飞对手就行了!」
「但可不能自己把别人推开,那样事后会惹出麻烦的!」
「不管怎么都只能诱导猎物去撞人。所以偶尔猎物被打飞到空中,然后把谁撞倒,规则上也是算数的」
也就是说,只要用猎物打飞对手就行了。城市里的祭典中往往有许多乱来的项目,而这群年老心不老的兑换商们看上去也非常享受。为了战绩,也为了保护自己,罗伦斯将会长的叮咛牢牢记在心中,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天空一片晴朗,这样大闹一场后势必要出满身的汗。身为温泉旅店主人的自己为何牵扯进了这样的事情中,想到这里,罗伦斯竟在紧张气氛中涌起了笑意。
「哦,那不是参事会的头领,米立凯先生吗」
很快,花车驶入广场,坐在上面的男人身着象征权力的仪式用红袍,衣摆正随风翻动。罗伦斯认识这个人。让·米立凯,斯威奈尔的领导者。人群的喧闹让他听不到米立凯的演说,可哪怕站在花车底下,他恐怕还是听不到吧。现场已经沸腾到了如此的地步。
当后面的马车满载着即将投入栅栏的牲畜,出现在罗伦斯的视野中时,他突然紧张得像是要呕出来一样。原本,罗伦斯的性格就不适合做这些事。
他回过头,将目光投向那群拿着柴刀,如同山贼一般的兑换商之中。
被山贼们包围的赫萝望着他露出苦笑。
「开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瞬间,许多辆货车涌入广场,将猪和羊赶进栅栏里。
突然被赶进一片空旷场所的牲畜们起先愣了片刻,紧接着看到怒涛般的人潮后,便开始如脱兔般四散奔逃。年轻人们卯足了劲追着狂奔的羊绕圈,却突然被一旁跑来的猪撞飞到一旁。这样的场景每次出现,都会在观众中激起一片喝彩。
随着猪和羊的数量越来越多,栅栏内的混乱吓呆了一部分牲畜。可怜的迷途羔羊就这样被一击敲到在地,任由人将它们拖去屠宰。
罗伦斯下定决心,扑入了这一片混沌中。
栅栏里的羊和猪体格并不大,多数才刚刚成熟。尽管如此,这力气也让人在扛着或拖着它们时吃一点苦头了。
趁着牲口停下时猛扑过去,从后面用胳膊牢牢钳住举起来。咩!咩!噗哼!噗哼!四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将猎物带回阵地,兑换商们会处理剩下的工作。
两只,三只,罗伦斯的状况还算顺利。等到朝第四只出手时,他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张脸都扑进了泥里。有什么四脚的东西踩在他的背上,猛地朝其他方向逃去。大概是猪之类的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又狠命朝同样倒在一旁的羊羔扑去。他忘记了怎么说话,如同野兽般将猎物按在地上,展现出让自己都无比惊讶的膂力将羊羔担上肩头,接着飞快地朝阵地跑去。被屠宰的牲畜贱了满脸血的老兑换商们纷纷拍手称快,而罗伦斯扔下羊羔后,又飞身跑向下一个猎物。
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广场上四散奔跑的活物,都是一样满身沾泥,一样拼命。
朝四足的东西飞扑过去,双手牢牢钳住,带回阵地。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不起。这种怪异的陶醉感让罗伦斯的脸露出一种近似于笑的表情。视线前方一头勇猛的羊在甩掉好几个人后加速逃开。从它身后猛扑的人被甩了下来,从正面拦堵的人被撞向一旁。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立刻从泥地中直起身体,如同只有两眼白色格外醒目的泥人般,一边发出愤怒的咆哮,一边朝逃走的猎物扑去。
看到这幅情景,罗伦斯才猛地意识到。
亡者之祭。
原来如此,正如其名。
「第六只!」
老兑换商们兴奋地喊道。草席上的肉已经堆成了小山,连负责计量的肉店学徒也传染上了激动的情绪。大概,这里的肉比起其他草席上要多得多吧。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
高声大吼的公会长喘着粗气,持刀的手由于用力过度而颤抖不止。
屠宰是项重体力劳动。
「交给我吧!」
罗伦斯用同样大的声音喊着跑回战场。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在这场耐力的比拼中,四脚的牲畜开始展现出明显优势。被泥浆和疲劳包裹,摇摇晃晃,如同亡者般的年轻人们踉踉跄跄地朝猎物跑去,但渐渐被它们越甩越远。有些人更是自暴自弃地直接站在原地,等着牲口从眼前跑过时才飞扑上去。
人群之中,罗伦斯幸运地瞅准眼前站住不动的猎物,一边高吼着对抗疲惫,一边将其拖回大本营。
第七只,第八只。
「厉害! 就是这个势头! 这样下去能赢!」
罗伦斯不理会兴奋的会长和他的叫喊,抓住了又一只心不在焉般突然停下的猪,然后拖回阵地。
「第九只! 奇迹啊!」
喊起来的不止公会长一人,四周的观众也爆发出喝彩。看看周边,再没有其他席子上堆起的肉能与眼前相比。这样一来或许就能赢过那些佣兵们,而且,没想到自己原来竟是这样能干。
栅栏外的欢呼声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战场上的英雄。他毫不顾虑地用沾了更多泥巴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泥,心想着赫萝看到自己的英勇模样该有多开心。
正在人群中寻找赫萝的身影时,公会会长的大喝声传入耳中。
「罗伦斯先生,有猎物!」
一只羊逃到了阵地附近。追着它的男人由于疲累刚刚倒在一旁。尽管论疲劳自己也与他不相上下,罗伦斯开始疾奔到那只羊附近。
羊很快注意到了罗伦斯的接近,并立刻倾斜身体准备逃向别的方向。不愧是能一直逃到现在,这只羊会成为比赛胜负的关键。
罗伦斯拼命奔跑,一点点缩小和羊的距离。脚步不稳,呼吸也不稳。羊仍旧低着头疾驰。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羊,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间隔了永恒的时间。
再一点,再有一点点就可以抓到。羊在飞扑的范围之外,可罗伦斯已经不敢再接近。那么应不应该最后赌一把?
肺里像燃烧般炽热,手脚也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
赌一把!
罗伦斯弯曲膝盖的瞬间。
羊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身体向一旁横倒下去。
脚陷进泥里了?! 无论如何,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在研磨已久的狩猎本能驱动下,罗伦斯朝那只羊扑去。他知道下个动作越迟,自己就越难再站起来。接着怒吼着凭借四肢的力量将羊抱起,朝阵地的欢声中走去。与他一样疲累的兑换商们则纷纷高举起双手。行商的旅途中,罗伦斯遭遇过更多比眼前更考验意志的事情,他将那些回忆当作燃料,扛着羊走到了终点。
然后,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上,望着天空大口喘息。
已经再走不动一步了。但是,自己算是干得不错吧?
在挥手喝彩,甚至几乎要翻越过栅栏的人群中,罗伦斯看着赫萝。

「咱说过,咱会在汝身边的吧?」
四周吵闹到连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可唯独赫萝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入耳。她露出得意微笑的模样,正是那个宣称『只在关键时刻出场』的贤狼赫萝。
罗伦斯像是认输般地笑了起来。
自己并没有出众的体力,也没有惊人的运气。即便如此却能仍轻易出尽风头,只能是因为某些背后的原因。恐怕,那些在自己眼前如失神般停住脚步的猪羊,全都是被赫萝的目光吓呆了的。
『柔弱的咱,有咱自己的工作』——她的话并非借口。
自从与赫萝的邂逅,一直到今天,自己并非独自一路走来。他有过依赖赫萝那娇小肩头的时候,也有过如文字所述,紧抱在巨狼背上的时候。
「那么多的贡品,总算是发挥作用了」
罗伦斯开口说。
『大笨驴』
他看到赫萝微笑着,悄声回答道。

肉店的公会职员们此时正在进行着计量工作。每当一个公会的成绩公布,观众中就爆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满身泥浆与牲畜鲜血,如亡者般的锻冶屋公会职员们则像宫廷侍从般,右手贴在胸前,弯曲膝盖行礼,同时扬起愉快的笑声。
轮到罗伦斯等人时,叫喊声在计量之前就已经响了起来。而摆放在台秤旁的木箱数量则远远超过了其他对手们。他们的成绩在已有结果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观客们纷纷跺着脚发出欢呼,罗伦斯和老兑换商们则按照事先的约定,像骑士一样单膝跪地朝众人行礼致意。
「啊,这次的成绩可打破了往年记录!」
公会会长一边用热水洗脸一边说。广场附近的大商会在此时纷纷开放了卸货场,为参赛者提供清洗身体和休憩的场所。罗伦斯也洗净了能用热水洗净的所有地方,和大家一同喝着冰过的麦酒。
坐在卸货场的椅子上远望广场,成果计量的骚动仍在人墙的另一边继续着。
「不知道对手最后的成绩是多少」
「的确难以预料啊……我们当时也一心只顾眼前的工作」
罗伦斯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赫萝,看到她耸了耸娇小的肩膀。
「勇猛果敢,汝的确是做到了」
「不过,咱们已经有了如此的成绩,就算输掉比赛,差距也不会有多少吧。至少和当初预想的惨败是云泥之别! 这都是多亏了罗伦斯先生啊!谢谢您!」
罗伦斯和公会会长以及兑换商们一一握过了手——比赛结束后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找他握手了。尽管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取得的成果,但为大家出了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很开心。
「那么,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下面还有些仪式性的东西,接着就是宴会的时间了。这些肉够全城吃上一整天,有人可腻得中途就吃不下了! 所以您要不要先回公会一趟,换身衣服再回来?」
罗伦斯不是公会职员,因此就算跟着参加后面的仪式也只会显得突兀。
他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赫萝,想看她的意见。赫萝点了点头。
「承蒙您的好意了」
「公会里的食物和酒水您可以随便取用,只是,抽屉里的货币可不行啊!」
面对这个兑换商式的冷笑话,罗伦斯笑了笑,然后便和赫萝一同站起身。可一站起来他立刻感到膝盖一阵剧痛,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赫萝扶住罗伦斯的肩膀。露出了苦笑。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成了五十岁。
「预行演练啊」
罗伦斯小声说道。赫萝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她先是笑了笑,但表情很快又变得僵硬。
「还早得很呐」
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训斥罗伦斯。
「我知道的」
一点点挪动着经过了一番残酷考验的身体,关节总算是灵活了一点。会长给了他们后门的钥匙,这样便能避开公会正门的汹涌人潮,方便罗伦斯拖着僵硬的身体走进去。
两人走在僻静的小道里,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已经不知久违了多少年的死命狂奔,仿佛全都变成了一场梦境,如泡沫般悄然消散。
在这无人的小巷里,赫萝不顾泥浆弄脏身上的衣服,搀扶着罗伦斯。罗伦斯大约是疲劳到了极点,如同撒娇般轻轻吻在赫萝的脸颊上。
「……以前,汝也在这种小路上起过邪念呐?」
赫萝的严厉也和那时相比丝毫未变。
「或许是因为四下都让我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咱们两了」
「大笨驴」
他被踢了一下。
「而且,今天我也算好好活跃了一场啊。怎么样,你看到了吧。我也是很能干的对不对? 虽然我刚有这个想法,就发现到头来还是没跑出你的手掌心」
「……」
罗伦斯一边看着前方一边说,但他能感觉到赫萝正注视着自己的脸颊。
「如果是刚遇到你的时候,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打心底里高兴。虽然你平时对我老是坏心眼,可关键时刻绝对会帮我」
他看着赫萝,自然地笑了起来。
赫萝则绷起脸,将视线转向一边去。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害羞一面。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只不过罗伦斯没有借机再捉弄赫萝,而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脑中也只想到了这一句。
两人慢慢走在无人的小路上。
赫萝突然停下脚步,也是在这个时候。
「咱也是,咱一直信赖着汝」
「这是我的光荣」
「而且,咱也相信,汝会一直信赖着咱」
这是赫萝式的委婉吗?
罗伦斯起先这样想。不是,有些不对劲。赫萝的气氛有些奇怪。
「赫萝?」
他叫了一声,兜帽下的大耳朵随即摇了摇。
「不管是怎么样的麻烦事,和汝在一起,一定会解决的」
在一瞬间的疲惫笑容过后,赫萝猛地抬起脸。
「找咱有事的话就出来吧」
伏击? 旅行商人时代培养的习惯,让罗伦斯立刻将手按在腰后的短剑上。可他很快想起公会大楼就在眼前,何况若是论及人身安全,赫萝也在他身边。
敢于与能将人整个吞下的巨型贤狼对峙的,无非是传说中靠在山的棱线上,伸手掳获月亮的巨熊,而或……。
「我等,并无加害之意」
这是从小路一旁现身后,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他的身后则是一名模样老实的少女。
青年好像身穿着一件泥巴做的外套,只有短短的金发像是刚洗过般还濡湿着。少女的简朴旅行外套也沾满了鲜血。他们不久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这些,而是两人独特的气质。
与赫萝生活了十多年,罗伦斯也渐渐熟悉了这种氛围。
站在他面前的,毫无疑问,绝非凡人。
「我名为阿兰,这是我的妹妹赛莉姆」
这位叫做阿兰的青年有些紧张似地深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摒住呼吸,将手放在悬在腰间的剑唯一未被泥浆脏污的剑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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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南方以佣兵为业」
慢慢拔出的剑刃,在小路阴影处闪起钝光。

◇◇

不习惯使用长剑的人,连将其从剑鞘中拔出都很困难。阿兰毫无阻滞的拔剑动作与他饱经锻炼的身体都向罗伦斯证实了一件事,他绝非寻常的剑士。
不过让他说不出话的则是另一个理由。
罗伦斯之所以满身泥巴,是因为不久之前他还在泥地里追赶着羊和猪。而斯威奈尔某条旧路的尽头,据说会建起一座新的温泉乡。建立温泉乡的人则是一群从南方来的佣兵。那么——
阿兰在拔出剑的同时漂亮地将剑鞘从腰带上解下,与剑一同交叉放在脚边。这是佣兵和骑士的世界中,向对方表示最高级敬意的礼节。他的妹妹赛莉姆也在一旁屈膝跪下。
他们没有敌意,也并非是拦路的盗匪,这些罗伦斯一开始就明白。让罗伦斯不解的是他们的目的。
而阿兰的眼睛此刻正直视着赫萝。
「拜见诞生于我等所不及的遥远岁月彼方,高傲的狼之君王」
面对这位效忠的骑士,赫萝一语不发。
「咱不喜欢奉承。刚才祭典的正当头,汝辈注意到咱之后就一直没怎么动猎物。目的是啥?」
当问起亡者之祭中其他公会的成果如何时,赫萝曾暗示场上不乏勇猛果敢之人。原来指的是他们。
「我等的确是在祭典竞争激烈之时,注意到您站在兑换商的公会一方。是您身上浓烈的硫磺气息使我未能在开始时便觉察」
赫萝的表情终于有了稍稍改变。她闻了闻自己肩膀上的气味,又跟着闻了闻罗伦斯的衣袖。
「您扎根于纽希拉之地的程度之深,就连自己也已无法察觉了吧」
若想知道来为兑换商帮忙的外人是谁,只要问问镇里人就能得知。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会在这个季节来帮忙,这是斯威奈尔城里经商的人,从工匠到店主们全都知道的。
但是,恐怕阿兰和他的妹妹还是很惊讶。纽希拉的居民中有非人之人。而且,她的身边还有一名人类男子。
「又怎么着?」
赫萝冷冰冰地反问。很明显阿兰和赛莉姆就来自于那群想要建起新温泉街的人。他们如今跪在赫萝面前,表现出最高级的敬意。这恐怕不是来打个招呼那么简单。
阿兰开口说。
「这也应为某种缘分。我等坐立难安,只图建立新的故乡,还望您为此助一臂之力」
罗伦斯发现赫萝外套下的尾巴鼓了起来。
「我等将建起安居之所,使今后数百年内伙伴皆有所归栖」
森林与精灵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如今的人世中,非人的精灵们没有什么生存空间可言。十余年前的旅程里,罗伦斯夫妇曾邂逅的那只黄金羊也抱有类似的愿望——拯救被强逼上流浪旅途的同伴们,为他们在大草原里开辟安居之地。然而可供藏身的森林已经被道路贯穿,大山则或被当作矿山挖空,或被当作提供薪柴之所而变得伤痕累累。余下的精灵们想要隐匿于人世间,可非人之人走到哪里,终究还是非人之人。
——那么便在远离人烟的场所结成一团,共同营生,恐怕其中很多人都想到过这条路。就像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在纽希拉开起了温泉旅店一样。
「您身旁之人,据我等所知是纽希拉的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也是拯救了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传奇商人,并与您情谊匪浅。倘若真有受人尊崇之神的存在,那么这正是神的眷顾恩赐」
听到这里,罗伦斯明白了赫萝僵硬表情的缘由。
他向阿兰询问道。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温泉旅店的经营指南?」
「而或」
阿兰的声音不带一丝胆怯。
「移居我等村落」
『村落』。他是这样说的。
根据兑换商的说法,他们的人数还未满十人,只是勉强利用修道院的遗迹试图建起温泉旅馆而已。罗伦斯起先则认为这些佣兵就算挖不出温泉,也会在附近打猎营生,却没想到他们事先已经在城中各个公会里做好了周密准备。
如果现在便张口提及村落,那么阿兰等人的梦想恐怕会比罗伦斯预料的规模更大。
「倘若有幸得两位赐教,便是百人之力,不,千人之力」
「我们原先在南方勉强凭佣兵的工作赚钱……准确地说,是靠着保护一个小村子……不受战乱后不法之徒的侵扰,借此来糊口的」
赛莉姆在阿兰身旁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看起来比阿兰还要更认真,周身散发出的坚强气质则让人联想起一名连续工作两三天也不合眼的修道女。在外表上她似乎少比赫萝年长,而那副有些消沉的表情则更增添了几分成熟感觉。她一定经历过许多劳苦,这一点也可以从那双手上看出来。她的手布满了粗糙的伤痕,这些绝非是仅仅一次亡者之祭就能刻下的。
和赫萝的手有着天壤之别。
「每一天,都在让这与您相同的血脉蒙羞」
这样说来,阿兰和赛莉姆,以及他们的伙伴就应该是狼了。
赫萝大约早就察觉了这些。她没有改变表情,只是盯着面前的两人。
「我们对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了解。我想方设法得到了在城里商会帮忙的机会。懂得这里的语言,能与人沟通的,伙伴里也只有我和哥哥而已」
「或许,您会嘲笑我等轻率莽撞」
阿兰的目光落在交叠在地上的剑与鞘上,而后又坚决地抬起头来。
「人世变化无常,我等已无所积蓄,不过借战争余烬苟且营生。侥幸得到了此地的特许状,便只能前来一赌」
而后,他们发现这里的土地下蕴藏着温泉,附近还有修道院的建筑物。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果然都有自己背后的故事。
「汝辈——」
赫萝终于慢慢开口了。
「可是要咱全家就这样舍弃好容易才迈进门的村子?」
「倘若您肯迁就,我等自然别无他求。但即便只得您赐教也——」
「那,不管怎么说,咱就背叛了全村的人,对呗? 汝辈是咱生意上的对手了」
「赫萝」
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
阿兰等人的确是竞争对手没错,可他们也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他们与赫萝一样同为非人的精灵,一样同为狼。比起纽希拉的人们,他们反而与赫萝有更近的联系才对。
大概正因为如此,赫萝的态度才会如此冷酷。
罗伦斯萌生了对阿兰一行人的同情和共感。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不帮帮他们。而这样一来,他也就同时背弃了纽希拉。
即便不论这些,赫萝在纽希拉村终归也是必须隐瞒真实面目的异质存在。有关这点,罗伦斯心中应该有对村民们的愧疚。
但是,他却对赫萝如此说道。
「不能这样简单就下结论」
这是对极遥远的将来依旧能产生影响的决定。这个决定,也涉及到了罗伦斯夫妇自己的根源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兰跪着靠近她。
「请您认真思量。您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这群从南方前来的佣兵,曾经做着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般的危险营生。
可即便抛开这些,阿兰精悍的面孔也显得过于耿直了。
在这世上,有些东西纵然再正确也绝不能说出口。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句话。
「……所以,汝想说啥?」
赫萝的声音听上去冰冷无比。
「这与汝辈又有甚么关系?」
「赫萝」
「回答咱!」
没有能永远持续幸福的故事,曾有哲人这样说过。罗伦斯总会在某一天死去,只留下赫萝一个人在世界上。后来他们一同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虚张声势,用『那又如何』来回答命运。
赫萝紧紧攥着罗伦斯的手腕,攥到让他感觉刺痛。
「咱确实被人叫做贤狼,但那是过去的事情。找别人去」
他仿佛听到赫萝心门紧闭的声响。
赫萝迈开步子,强拽着罗伦斯一同离去。十足的怒意几乎让人以为那对表示敬意的剑和鞘紧接着就会被踢开。
走过阿兰身旁时,罗伦斯看到他脸上充满了茫然。这位青年大概没想到自己陈述的事实会让赫萝如此愤怒。这样耿直的心思,在当今世上已经不多见了。罗伦斯心想。
但仅有耿直的话是很难在世上生活下去的。因为笔直的道路,往往只存在于被城墙包围着的极少数地方。
「赫萝」
等到再看不见阿兰和赛莉姆的身影,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她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赫萝,喂,赫萝!」
脚腕的剧痛最终让罗伦斯主动拉住了赫萝。少女的身姿下,她的力气也如少女一般。
柔软的心也是同样,仅凭这娇小的身体是无法完全保护的。
罗伦斯终于看清了此刻赫萝的表情。她在哭。当场转身离去,似乎是为了用最后的力量维持尊严。
「咱、咱……和汝……」
「我知道的,别再说下去了」
罗伦斯起先为自己衣服上的泥踌躇了一瞬间,最后还是将啜泣的赫萝抱在怀中。赫萝毫不在意泥巴沾在脸上,紧紧搂在罗伦斯的身体。罗伦斯轻轻摸了摸她的背,发现那小小的身体仿佛填满了无助。
他抱着哭泣的赫萝,背靠在墙上抬起头来。
小巷被两侧高耸的建筑物夹着,顶上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渺小。
愚蠢的人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罗伦斯明白。
余光里突然现出一道人影。仔细一看,是赛莉姆。她带着让人萌生怜悯的困惑,却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朝罗伦斯投来视线。罗伦斯摇了摇头。
赛莉姆的表情中浮现出一抹苦涩,接着轻轻点了点头,埋下脸默默离开了。他们没有恶意,也没有策划阴谋,这反而让罗伦斯心里更不好受。倘若是抱着恶意而来,罗伦斯还能毫不犹豫地捍卫赫萝和自己的幸福。然而到头来出现的,却是那个自己终将要面对的问题。
他又摸了摸赫萝的脊背。最后轻轻拍了两下。
「赫萝,就算这样,事情也不会有好转的」
要说这句话有多少说服力,罗伦斯可曾是不自己迈步,就赚不来一分钱的旅行商人。
「我们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他害怕接着要说出的东西。但自己相信着赫萝,赫萝也相信着自己。
罗伦斯用不带胆怯的声音说了下去。
「然后,好好考虑。不逃避地认真想想看」
赫萝什么都没说。
但是,罗伦斯慢慢放开双臂时,她自己离开了。
赫萝的脸上被泥巴糊得一塌糊涂,这让罗伦斯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管是谁见了,恐怕都不会把现在的你跟那个贤狼联系起来吧」
她抽泣着,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又攥紧拳头打在罗伦斯肚子上。
接着用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罗伦斯的手。这副模样,比淘气的缪莉更像女孩子。
「打起精神来。毕竟公会里吃的喝的现在都是咱们的了」
赫萝吸了吸鼻子,一头撞上罗伦斯的肩膀。
「大笨驴」
尽管这句话还带着哭腔,但女孩子的仪态总算是安全了。
自己和赫萝之间有斩不断的纽带。
总会解决的。总能解决的。
从小巷回到大路时,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般,罗伦斯一下子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

公会大楼里安静极了。
祭典期间,各个商会虽然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易,但旅人与临时休业的工匠却会带着零币进城里来。于是昨天才刚刚处理完大宗交易的兑换商们,今天一早醒来后,又逐个拿着天枰上了街。
再加上亡者之祭后,哪里的人流都涌向了广场,街区里变得空荡荡的。白天里也让人有种走夜路的感觉。
「哎呀哎呀,总算活过来了。不愧是亡者之祭」
罗伦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巴,脱掉衣服后就像身上各处起了大块的痣一样。
在比赛中,这副模样简直与真正的亡者别无二致,给祭典起了这个名字的人,想必也是洗过热水澡后说出了刚才罗伦斯说的那句话,然后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的。
「你也冷静下来了吧?」
赫萝的脸上满是泥痕和泪痕,又因为抱着罗伦斯的缘故沾了一身泥。结果,就像是一跤跌进泥地里,哭着鼻子回家的少女般。罗伦斯在祭典上拼尽全力取得了佳绩,可留守公会的学徒们却还要关心赫萝。
「……」
用热水洗净了脸和手,换好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一语不发。
房间里的酒和食物,她连动都未动。
「毕竟……确实是太突然了。而且,他还耿直的像骑着马的骑士一样」
阿兰有着高超的剑术,自称靠护卫村庄来维持生计。
恐怕他一定是在犹豫自己的力量该不该用来对付人类。而他所保护的村子,罗伦斯也总觉得大概是个孤立无援的边鄙寒村。他那群此刻仍在修道院遗迹挖掘温泉的伙伴们,则应该都跟他一样,是一群难以在如今世道中生存的正直之人。
「什么是对的,大家都知道。饮酒节制,出言谨慎,努力工作,同情弱者。然后,偶尔还应该向神祈祷一下」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皮制大酒杯。不愧是自古就凭借毛皮与琥珀贸易繁荣的城市,就连做酒杯的皮革也硬得足可以用作皮甲。酒杯里像是葡萄酒,他把酒倒在一个更小的锡茶杯里,递到赫萝面前。
「从道理上来讲,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的眼睛,但伸手接过了他递出的杯子,也像是接受了他的劝告。
「阿兰他们的温泉旅店,仅仅凭着几个非人之人就开始了生意,还渐渐聚集更多伙伴,最后有了村落的模样……。想想看,的确像童话故事一般」
纽希拉也常被人们称为秘境之地,人世与天国的分界点。但这与阿兰他们的温泉街又不一样。在那里客人半夜醒来时,看到围着广场纵酒的定然是狼和鹿,兔子与狐狸。
世界各地都残留着类似的传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声音让赫萝猛地抬起头来,而她一直假装无视的那个伤口仿佛也被随之扯开。她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拿着酒杯,想要直接站起身来,罗伦斯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首先,帮助阿兰,就算是背弃了纽希拉」
罗伦斯为了融入村子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这一点赫萝比谁都清楚。那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期,即便村民们没有恶意,遇到事情时也会把他们当作外人,或是当作新来的。可即便如此罗伦斯依旧热爱着纽希拉,为了村子的发展事事都绞尽脑汁想要出一份力。这些赫萝心中都清清楚楚。
现在赫萝却要向纽希拉的对手传授经验。
——自己还依旧在村里悠哉度日。
「可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是值得的」
「……但、但是」
「我可是商人」
他露出苦笑,让赫萝有了种被戳中弱点的感觉。
「清浊并用我是早就习惯了。讷言敏行更是拿手」
如同人有两面一样。如果不能同时把控事物截然相反的两面,那样是做不了商人的。
放在商界中,便是在交易时只考虑交易。纵然怀疑对方会欺瞒,会陷害自己,会趁人之机,可仍在某一点上彻底相信着对方,握过手后才算成交。
甚至抱着如此的怀疑,在交易结束后仍能发自心底地与对方痛饮一番,第二日再继续满是猜疑心的角逐。
交易归交易,竞争归竞争。
「就算你协助了阿兰他们,这也不会直接给纽希拉带来什么损害。这一点,用作借口已经足够充分了。而且对我来说,有个强敌并不是什么坏事。在纽希拉开了这么久的店,有时我会觉得那里好几百年来都太安宁了,太缺乏危机感了」
为在春秋的淡季招徕顾客,罗伦斯想过很多办法。可村中前辈们却觉得这本来就是该休息的时节。
在村里生活久了,罗伦斯自己也开始渐渐被这种气氛影响。
有所忧患,才不致死于安乐。
「基于这些理由,如果你愿意帮阿兰他们,我也会去协助。就算这样有些……稍微对不起其他的店主们。不过,再觉得对不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明白这样做不算诚实。但是假若是为达成更重要的目的,他也有觉悟承担背信弃义的罪名。
「而且,你最纠结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些吧?」
赫萝紧闭着嘴,就像旧伤被刀子剜开一样。
「那句话,在阿兰说出口之前,我就早该说了」
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罗伦斯和赫萝相互都明白这一点,又同时下定决心,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纽希拉。不会衰老这件事,终究是没法一直隐瞒下去的。还是说,就算所有人都死去了,你还是要像曾经在帕斯罗的麦田里那样,当个得不到一句谢谢的守护神,继续待在那里?」
赫萝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泪水落在紧攥着的锡杯中溅起一圈圈波纹。罗伦斯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你是我最爱的女性。可是……」
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一下子将话说出口。但是,沉默才是对赫萝的背叛。
「你并不是人类。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你应该和阿兰他们一起生活」
赫萝抬起脸来。
紧绷着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
「但是,那样……那样,就像是汝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一样……」
「没错。是在安排身后事。我为你举行过一次葬礼,现在自然也要为我自己考虑了吧?」
在哑然的赫萝还要说什么之前,罗伦斯已经抢先伸出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们确实约定过,在那一刻来临之前都要像永恒一样,继续着我们的关系。但是在时间之河的岸边睡下,船也终究是要来的。为了将来能到达彼岸,现在先系下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罗伦斯之所以苦笑,是因为赫萝看着自己的模样,仿佛是在告别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自已一样。
他在赫萝面前蹲下,让视线比赫萝的视线还低。
「你既然是商人的老婆,就应该像个商人一样」
「……?」
「保险,就是这样一回事。在开始或许会失去一切的冒险之前,首先为失去一切时做好应对准备。但是,倘若真的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最保险的方法还是根本不去冒险。以前的你,大概就会选择这一条路」
与其等离别变得令人断肠,不如趁早就一刀两断。
「但是,那样会损失掉本来有可能获得的利益。你明白吗? 如果协助了阿兰他们,让他们的经营能顺利继续下去,你就可以和与自己一样拥有漫长寿命的人们共同过上稳定安适的生活。想想看,与一群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即便你想继续把狼与香辛料开下去,也可以在我死后借助他们的力量。每隔三十年左右在纽希拉和阿兰他们的村子往返一次,村里人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这才是真正的长久永恒。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让咱们家破产」
低头望着罗伦斯的赫萝,如咳嗽般笑了起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可是个好主意。谁也没受损失。只不过,在村里开会想着怎么对付阿兰的温泉旅店时,恐怕就得有所隐瞒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像说服她般轻轻摇了摇。
「如果为了你,哪怕要违背一点神的教诲,我也愿意」
赫萝的笑容看起来很笨拙,是因为那是罗伦斯有意开了玩笑,她为了配合才强挤出来的。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就算最初有多勉强,总会慢慢习惯,慢慢接受的。
想要对抗世间的规律常理,这些努力是必须的代价。
「那么,你同意了吧?」
罗伦斯抬起头来看赫萝,她本要立刻闭上眼睛,却最终没有那样做。
「我们要帮阿兰他们,你也要对他们稍稍友善一点」
到这个时候,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还是露出了不情愿的嫌恶表情。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这么怕生」
「啥——」
赫萝倒吸一口气,立刻吊起眼角瞪着罗伦斯。
「咱这是高贵矜持!」
啪。她甩开被罗伦斯握住的手,一下子打在罗伦斯的脸颊上。
罗伦斯用自己的手慢慢盖住那只小手。
赫萝的撇来的目光里还闪着怒意,可尾巴却啪嗒啪嗒地摇着。
「就算是这样吧」
他从赫萝手里接过锡杯,放在自己脚边。
直起腰来,让视线与赫萝同高,然后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毕竟你是我的公主殿下」
「……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归是赫萝。一个疏忽就可能被她反客为主。之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木窗还开着,不过今天是祭典头日,克制一点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从打开的木窗中,能清楚看到天空一片湛蓝。
虽然已有好几次被月光窥见,但所幸今天太阳应该不会看见他们。

对方从名义上来说,与兑换商工会和纽希拉都处于对立状态。罗伦斯等人倘若是大摇大摆地去见他们,被外人看到定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因此,他们决定使用另外的渠道。
「你们一出现,总让我担心起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啊」
走进专为身份高贵的客人准备的贵宾室,统率这座城市的让·米立凯首先便带着一脸嫌恶说出这样一句话。
「抱歉在百忙之中耽误您了」
「事实上我的确很忙。不过这座城市背后的救星带着狼来到门前,我也不得不开门了」
米立凯坐在铺着红布的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与其说这副模样是不愉快,倒更像是极度疲劳。在祭典的喧闹声中奋力搅动那口盛满食材的大锅,看来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
「不过,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出现在亡者之祭里。我一点都没注意到」
毕竟现场人潮汹涌,何况自己和赫萝身上似乎还带着浓烈的硫磺味,浓烈到连狼的气息也被遮住了。
「结果,兑换商公会得到了第一位」
总算不辱使命。罗伦斯将视线转向赫萝,想同她分享这份喜悦。可赫萝大概觉得凭借狼的力量取胜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关心,只顾接连拿起桌上的糖渍花瓣送进嘴里。或许是刚刚大哭一场让她嘴里也充满了咸味。
「然后,关于你们的请求。你们是想通过我,找来那群拿着修道院遗迹特许状的人吧」
罗伦斯点了点头,可米立凯说到这里时突然探出了身子,就像是在威胁他一样。
「真的没有惹起什么麻烦?」
从见到罗伦斯和赫萝开始,米立凯就一直在意着这一点。
数十年前,罗伦斯等人曾卷入一场巨大的骚乱,怀着最后一缕希望来到了这座城市。米立凯则受到了他们的连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一定就像是天降灾厄突然迎面而来一样。
尽管骚乱最后顺利平息,可米立凯如今还心存芥蒂,而且这八成是合乎道理的。
「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尽力避免麻烦」
「唔?」
米立凯露出了质疑的神色,而赫萝则暂时放下了眼前的白糖腌渍的紫色花瓣,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插话说。
「汝为何对咱隐瞒那群人的事情? 而或,为何对他们隐瞒咱的事情? 如此循规蹈矩之辈,来到城市后定会首先拜会汝这个一城之主吧? 汝没有理由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赫萝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但米立凯微微吊起了眼角。
「的确如此。也是因为他们当时无法确定那张发霉的特许状还是否有效,于是才满脸不安地找到了我」
「狼就在纽希拉。那时汝却没告诉他们。明明那些人正打算开张温泉旅店」
米立凯盯着赫萝,似乎在揣摩她的本意。而赫萝却并不在意,继续愉快地享受着眼前的高级砂糖点心。
最终,米立凯长叹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理由有二」
接着,他也直起身体,从越来越少的紫色花瓣中拈起一片。
「其一。我的愿望是维持这座城市的发展。只要对这座城市有利,无论怎样都好」
温泉乡若是有两个,商机也会变成双倍。和他们在兑换商工会里听到的说法一样。
「其二。因为他们让我想起了数十年的你们」
「模样就那样狼狈吗?」
罗伦斯的询问让米立凯耸了耸肩。
「从依赖着荒唐的最后一线生机,以及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贸然行动的方面来说,没错」
当时的让·米立凯还是一样严苛。
「那条模糊飘渺的情报被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听说山中可能会挖出温泉,他们当即就表示要开温泉旅店,甚至还说要在那里建立起村落。如果,我告诉那群人说,纽希拉有一只狼,已经开张了一家温泉旅店,会怎么样? 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去纽希拉。不过,若是如此,你们大概也会觉得这麻烦不小吧」
「刚才他们找到咱,确实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赫萝大概是暂时吃腻了砂糖点心,又将注意力转移向桌上的热茶。尽管她曾发表过『喝也喝不醉的茶,有什么存在意义』这样的惊人言论,不过那股香味似乎还是合她心意的。
斯威奈尔果然是一座富足的城市。这些用作招待客人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南方贵族家庭里才能看到的高级输入品。
「我一点都不打算让你们认为,那群棘手的家伙是我差遣向纽希拉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等着他们在斯威奈尔主动找到你们」
米立凯果然是经过了思虑的。罗伦斯感服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事情就应该结束了才是。为何还要通过我再找到他们。这之中真的什么纠纷都没发生吗」
看到米立凯一脸提防的模样,罗伦斯本打算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可自从赫萝在小巷里哭泣,他们回到住处后对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如何妥当说清这些,罗伦斯一时没了主意。
「不,事实上……」
他还在支吾时,赫萝已经开了口。
「那些人一见面就提出了一堆协助要求。咱和掌柜的没法当场回复,所以暂时回到住处商量了一番。结果和他们断了音讯」
不是谎言,但也和真相离得很远。
罗伦斯满眼钦佩地看着赫萝,而后者此刻正一脸淡然地嘬饮着热茶。
「结果呢?」
想通过我这条路就先说清楚情况。米立凯大约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对赫萝使了个眼色,结果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最后决定去帮他们。因为咱偶尔也有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的时候」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可要真把这句话说出口,三天三夜的冷战似乎是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好吧,我懂了」
米立凯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般,将视线投向窗外。
「和我一样啊」
「啊?」
罗伦斯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而米立凯则鄙夷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久了。差不多该让这座城空一空了」
让·米立凯是从上一代城主手中继承的名字,而米立凯本身作为领主还有另一个名字:哈维利希*。恐怕是原本的米立凯假称身体有恙,隐居在领地中,最后向外公表出去世的消息,而哈维利希则作为某位继承了他一切土地和权力的亲戚回到了这里。贵族中有为了保持血脉延续,将兄妹或近亲分隔远方的习惯,这样的事情实际相当常见,因此没有人起过疑心。
[注:即克劳斯·冯·哈维利希三世。而真正的让·米立凯则是人类。相关情节见16卷]
即便如此,身边有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也不坏。
「汝留着大把胡须,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像咱必须得掩藏这绝世的美貌,实在是麻烦呐」
「……」
协助阿兰的温泉旅店,之后该如何使用那里,非人的精灵们一眼就能明白。身为人类,罗伦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融入『那个』圈子中。
即便如此。罗伦斯心想。赫萝似乎出人意料地和米立凯相处得不错。这样一来即便在自己死后,或缪莉在旅途终点安顿下来,她应该也不至于只能一个人寂寞地梳着尾巴上的毛了。
「总之,你们只是想让我把他们找来,没错吧?」
「拜托了。若是让城里的其他人知道我们与他们接触,之后会引起麻烦的」
「你果然是商人」
米立凯叹了口气,按下了桌上的一个小小铃铛。很快一名穿着浆洗衬衫的学徒敲了敲门走进房间来。米立凯对他交代了几句,接着学徒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怎么了?」
看到罗伦斯直盯着自己,米立凯带着讶异的神色问他。
「啊,不……。只是觉得,这位学徒真能干」
「现在城里到处人手不足,顶用的学徒们,全被各个商会抢走了」
「您说的是」
听到罗伦斯像是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米立凯微微扬起眉毛来。
「怎么,你打算开温泉旅馆的分店吗? 你们家不是还有那个叫柯尔的年轻人,还有你们的女儿吗?」
话题谈到这里,罗伦斯不得不对他简要说明了柯尔和缪莉的事情。
「呵,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是的,所以,我们这次想在城里寻找新的人手」
「唔,那么干脆雇上几个佣兵如何?」
「这一点也正在考虑中」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看身旁赫萝的脸色。果然她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这样不是刚好吗?」
「的确如此,但是——」
在罗伦斯和米立凯的双重视线下,赫萝的表情就像是砂糖中混进了石砾一样。不过她大概觉得搪塞也不符合自己的威名,于是拧过脸长叹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开了口。
「咱是贤狼赫萝,咱有咱必须保持的威严」
威严?
罗伦斯看了看米立凯。不过就算是面对赫萝,米立凯仍然没留什么情面。
「在同族面前,你也没办法吊儿郎当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萝的视线就像是要在米立凯身上戳出一个洞般,可米立凯终究不为所动。
「不是吗」
在他的追击之下,赫萝不甘心地发出狼一般的低吼。
「他们的确勤劳,因为性格如此。只有完成每日既定的工作,他们的真正价值才得以发挥。与其说是狼,倒不如说更像是狗」
「的确,他给人的感觉是和猎犬一样正直,而且毫不掩饰」
「另一方面,他们视野狭隘。相信正确的东西无论到哪里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具备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能凭佣兵的工作勉强糊口,这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的问题」
世上还存在着所谓适合与不适合的说法。
之所以惹怒赫萝,也正是因为阿兰把原本正确的东西,过于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们的温泉旅店,若是能顺利启动,或许真的会持久地开下去吧……」
「有什么问题吗?」
米立凯疲累地叹出一口气。
「问题在那张特许状。东西应该是真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来,说想通过我见到那群人,我真是倒吸一口凉气」
米立凯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所以,是有人想利用那张特许状来怎么样……比如说,背后有当权者对土地的野心之类?」
既然米立凯能判断特许状的真伪,那么这张证书应该是附近某个他常有接触的领主发行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蹊跷。阿兰等人在遥远的南方以佣兵为业,因为偶然的机缘获得了那张特许状。尽管这种文件历经周转流落到远方并非不可能,但一般而言,每当来到一处新的领地,当地领主都应该会换发特许状才是。
米立凯用手指戳着眉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忘记的重要信息。
「发行那份特许状的,是教皇啊」
「教皇? 那张特许状是从教廷出来的吗?」
假若如此,它的确有可能在南方被阿兰等人得到,而米立凯也能够鉴定其真伪,毕竟教会组织几乎遍布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但是,我听说那片土地上还有一所旧修道院。那么,特许状或许在修道院建立的时代就已经发行了」
「一般想来的确如此」
一般想来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或许是米立凯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有些急躁地开了口。
「那张特许状,以教皇的名义保证了在那一带挖出的所有东西,全都属于持证者」
「这个……的确是挖掘温泉所必须的东西。可是,那里——」
罗伦斯忽然咽下后面的话。
据说那里的修道院建立于教会与异教徒对抗最激烈的年代。热忱的修道士们赌上性命前来这片土地,凭着难以想象的虔诚在山林中辟开到路,于大山深处用石块建立起了修道院。此后或许是因为战争演变为空壳,他们的热忱也随之消退,最后不知所踪。这是罗伦斯从兑换商口中听到的故事。也许他们正是因为无法忍受那里过于严苛的生存条件,最终才离去的。
然而,所谓修道士,正是一群将自己置于逆境,以磨练其信仰的人。既然如此,这其中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一旁的赫萝突然打了个嗝。
「咱认识的和尚可没有挖洞的」
「啊?」
罗伦斯将目光转向赫萝,发现她那双琥珀色中带着微红的眼睛,正直视着自己。
「没错。而或是他们想要效仿当时就已名声大振的纽希拉。可即便如此,事情仍有怪异」
「原来……是这样。数十年来踏足危险之地,却为何在安全之后选择了撤退?」
罗伦斯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连了起来。
「枯竭的……并非是热忱?」
那会是什么。
阿兰等人得到的是一张陈旧发霉的特许状。
不,或许那是一张直到陈旧发霉,直到被收回,仍让主人心存不舍的特许状。
如果说那张特许状暗示着如今,仍有什么沉睡在那片土地下。
「或许——」
敲门声与罗伦斯的低语一同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却看到了不同于刚才那位学徒的另一个学徒。
「怎么了?」
米立凯问了一句。学徒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接着又转身看了看走廊里。
「有位名叫赛莉姆的女子,说想要见米立凯大人」
「什么?」
这恐怕并非是因为米立凯的传唤。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而罗伦斯也没想到任何线索。
「让她进来。啊,还有,她说名叫赛莉姆,所以,是一个人来的?」
「是。只有一名身着旅装的女子,而且,似乎极其慌张……」
学徒不解地补充说道。
接着按照米立凯的吩咐转身离开,准备带她进房间里。
不是阿兰,而是赛莉姆,而且满脸慌张。
恐怕,她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赫萝啜饮茶水的声音。
不久,当她将空茶杯放回桌上,赛莉姆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赛莉姆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刚一进门,她似乎就想要对米立凯开口说出一长串东西,但很快又注意到罗伦斯夫妇也在房间里。
「太好了,我们正想联络阿兰先生他们,为刚才的无礼道歉」
罗伦斯之所以首先露出笑容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了赛莉姆脸上的慌乱神情。人在看到笑容时多少会镇定一些,这是他从行商中积累来的经验。
果然,这一举动消解了几分她的紧张,尽管还很笨拙僵硬,但赛莉姆至少能对罗伦斯夫妇和米立凯先行了一礼。
「你先坐下吧。还是说,这是现在就需要派兵的紧急事件?」
赛莉姆很美,可她的气质怎么说也不像是威严的狼,反而更像一脸歉疚蜷缩在草原一角,埋头吃草的羔羊。若是遇到祭典上精神亢奋的野狗们,或许还有被骚扰一番的可能。
「不、不是那样……」
她摇了头,紧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又摇了一次头。
「不,可是,或许……」
「或许?」
面对罗伦斯的追问,赛莉姆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是要甩出脑海中的混乱一般。
「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突然,公会的人们走进房间,问我们说那是从哪里得来的,还说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罗伦斯首先想到的是特许状的事,但随后又发觉不对。因为赛莉姆和阿兰正是有了那张特许状才开始计划开张温泉旅店,并来到城镇公会中进行事先准备的。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我们请公会的人们帮忙调查,看从温泉里挖出的矿石是什么」
矿石。
缺少的最后一枚齿轮终于露出了面目。罗伦斯有这样的感觉。围绕特许状而起的怪异事件中,最后需要填补的一块拼图,就是这个。
「那么,你的兄长呢?」
米立凯应该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是继续冷静地询问赛莉姆。
「被公会的人们催着……带他们去修道院遗迹了……」
「那矿石又是什么? 能让公会职员们在祭典高潮时特意出城去,一定不会是小事」
「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能卖钱的东西,或许可以拿来补贴经营的本钱,我们这样想,所以才拜托城里的人,去鉴定的。但是,哥哥们猜测说,会不会是铅……」
「铅?」
随处可见的金属,并没有什么稀罕价值。也不至于让公会职员们血色为之一变。
米立凯的表情似乎是在这样说。
但是,罗伦斯却不一样。
行商时代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铅,有时会和大量贵重金属伴生」
他转身对米立凯说道。
「不是黄金,就是白银」
米立凯瞪圆了眼睛。不论结果是其中哪个,倘若真从山中掘出,必定会引来一场大乱。
尤其是银矿。正如气势汹汹找到阿兰的公会职员所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里被险峻的重山阻隔,无法以剑完成权力的统一,却在银币的流通下完成了经济的统一。这是兑换商公会的会长也曾说过的。
如今,白银是这一地区足以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
若是在某处发现了兵器源源不断涌出的喷泉,当权者会作何考虑?
「那么,果然过去的修道士们,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采掘矿物的吗……」
「为何在深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这一点也能解释了。之所以挖掘,是为取得建设用的石材,绝非以矿藏为目的,他们可以使用这样的借口,冶炼好的银锭做成烛台和纹章,运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但是,银矿? 那么……」
米立凯伸手扶着额头,像是考虑起什么来,而后又很快起身。
「你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他突然改变了质询的方向。
「还有,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赛莉姆的模样尽管看起来惊惶失措,困惑又忧虑,可仍流露出与那双粗糙的手相配的强悍与坚韧。
「我、我们能从,别人的脚步声中,大概听出来意」
这大概是佣兵生活磨练出的本领。同为狼族,赫萝也有一样出色的听觉。
「我马上就藏在了床铺的茅草里。哥哥们说,让我寻找机会去见米立凯大人。还说虽然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可米立凯大人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无论将这称为乐观的推测也好,天真的想法也好,称作信赖也好,都能明白地体现出阿兰的个性。他相信同为非人的精灵,米立凯必定会帮助自己——因为倘若自己处在那样的立场上便会如此。
但是,米立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有一点我要问,你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果真对矿石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的视线像利刃般尖锐,仿佛要挖出面前的那双眼睛般。赛莉姆不由得倒吞了一口气。
罗伦斯想起了自己数十年前行商时的感受。不能,也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的,那个冷漠世界的空气。
米立凯最大的担心,恐怕是赛莉姆一行假扮作无知的旅人,实则觊觎修道院下的矿藏。非人的精灵未必就不会成为人类的爪牙。单凭身为同类这一点出手相助,有可能会将斯威奈尔带向毁灭。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
「这小姑娘说的,是真的」
是赫萝。
「只要咱的耳朵还没被拿线缝住又堵起来,其中真伪还是能分辨出的」
赫萝脱下兜帽,动了动自己的大耳朵。那双耳朵能轻易判别真相与谎言。
「何况无论金银,若是心怀不轨,他们何必将挖出的东西拿给镇里人看? 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
的确如此,何况只要具备一点材料和矿物知识,阿兰及其伙伴完全可以自己鉴别矿物。既然明确知道自己要挖什么,他们理应有所准备才是。
「这小姑娘的兄长之所以带着人往采掘处去……唔,大概也是别无选择了。公会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要带路,谅谁也不敢拒绝」
赛莉姆笨拙地点了点头,对赫萝的说法表示赞同。
「不过,据咱听说,去那地方的路相当难走。既然如此,这恐怕也是他在拖延时间。公会的人就算被热血冲昏了头,不确信山里埋着宝贝也是不可能出城去的。反过来那个叫阿兰的,发现了自己踩了什么了不得的尾巴,但也知道不明就里地乱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才会争取时间,朝可靠的人求援。他还是有点脑子的」
「当然,前提是这期间有谁能解决了问题」
米立凯身上聚集了三人的期待目光,但他却像恼怒地叹了口气。
「从情况来想,山里埋着的大概是银矿吧。这地方出了银子会有多麻烦,我该怎么对你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说才好? 何况,那片土地的主人还不是周围的领主,而是教皇!」
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因为恼怒而倒立起来。
赛莉姆自责地快要哭出来了,罗伦斯于是插话说道。
「德堡商会或许能介入这件事,将其妥善处理吧?」
因为最不希望看到这里有银矿的就是德堡商会,这个如今俨然一个国家的组织。他们靠着发行银币来维持自己的权力。
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人擅自开采银矿,使用这些白银铸造货币,这与领土侵犯别无二致。
何况发行货币还会产生巨大的利益。德堡商会对白银的管控之严格,神经之紧张,已经到了连兑换商公会都颇有怨言的地步。
不过正因如此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看。倘若把产银的土地卖给德堡商会,他们不但不会产生敌意,相反还应当痛快答应才是。
公会职员们之所以大惊失色,胁迫着阿兰带他们前往采掘地,应该就是想见到了这一幕,
可米立凯的叹息听上去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发出的一样。
「那张特许状是教皇发行的。这片土地发掘出了大量银矿,事情传出去足可以再引起一场战争了」
特许状上记载的并非神的恩典。
有数不尽的大商会正是在借钱给王侯贵族后,又因对方撕毁借约而破产的。
「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做?」
米立凯沉吟着答道。
「就现况而言……只能由德堡商会买下这些出产的银矿,而我们将这笔货款送给教皇。事情大概也会因此平息吧」
教皇是教会的核心,即便在权力衰减的今天,仍是世界上可数的当权者之一。而这个地区还有对德堡商会怀恨在心的人。他们难免不会抱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心理,肆意煽动教廷与德堡商会的对立,企图借教皇的力量给予其打击。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势必会成为主战场之一。
无论是对一心守护这座城市的米立凯,或是对在物流方面极度依赖斯威奈尔的纽希拉来说,这都无异于噩梦。
沉重的空气中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听起来突兀极了。
「那、那个」
是赛莉姆。
「我,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他们怀着希望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这里。没有恶意,更不知道山中究竟有什么等待着他们。事实上,抱着在白银中发财的梦想前来的人,反而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幸运过了适当的程度,也能变成诅咒。
「什么都做不了。倘若要拿出令教皇满意的数额,就必须对那里进行大规模开发。你们不可能悄悄在那里开一家温泉旅店,然后安稳度日了」
「怎、怎么会……」
甚至于,因为给这片土地带来棘手问题而被追责也不奇怪。米立凯没有说出这些,大概是他对赛莉姆的一点安慰。
赛莉姆粗糙的手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但在矿山上做工赚钱还是可能的。在那里攒一笔钱,然后去往新的土地吧」
明明城里的公会已经站在了自己一边,之后只要等待温泉涌出就行了。梦离指尖越近,破灭时带来的绝望感就越大。赛莉姆踉跄了两步,当场跌坐在地上。
米立凯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首先,必须联络德堡商会。去采掘地的那群人回到城里时,商会的主要成员已经聚集在这里是最好的。那些人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不能给他们进一步动作的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像确认程序般让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罗伦斯,赛莉姆,最后落在赫萝身上。
「……咱要被当成送信的快马了呗?」
「你以为自己吃掉的砂糖点心值多少钱?」
原本在碗中盛得满满的糖渍花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况,你与德堡商会的白兔也有交情」
德堡商会的账房,真身是一只兔子。罗伦斯夫妇曾与他一起逃到这座城市,共谋东山再起的方案。
「真是……偶尔进一趟城,尽没啥好事情」
「请、请等一下」
在赫萝勉强同意时插进话来的,是刚才还呆坐着的赛莉姆。
「拜、拜托了,让我去吧」
「唔?」
赫萝歪起了脑袋。但朝向米立凯,而非赛莉姆。
不知那是他惯常的表情,抑或是早已习惯了冷酷判断的,当权者的表情。米立凯用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俯视着赛莉姆。
「假若你是出于什么责任感,想要主动包揽工作的话,我拒绝。德堡商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每个多余的举动也只会让这件事更棘手」
额外的怜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但是,这样赛莉姆就被完全排除出问题之外,事态也会在他们只能旁观的状态下被处理干净。这种如同被世间抛弃似的感觉,曾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深有体会。
一切都只能归结于命运和时机不巧。
「然后,贤狼赫萝。我希望你能先行去和阿兰见面。告诉他尽可能拖延行程。既然你们同为狼族,应该能不为外人觉察就相互沟通吧?」
「汝还真是用狼粗暴呐」
赫萝埋怨了一句,接着从椅子上站起身。
「然后呢? 汝这种麻烦的家伙,肯定还想写上几个字呗? 要有东西让咱送去的话,就快点准备,太阳马上要下山了」
「我立刻就去」
米立凯走过仍是一副失魂模样的赛莉姆身旁,很快离开了房间。
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平等的冷漠。唯一让他在乎的,只有这座城市本身。
「你能站起来吗?」
无可奈何的罗伦斯只能自己对赛莉姆伸出手,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她才看到迫近眼前的无情现实,眼角很快涌出泪水。
要掩饰哭泣的表情实在是困难。赛莉姆哭了起来,只有这时,罗伦斯才在她脸上看到了与年龄相应的稚嫩。正是这样的稚嫩让他们做着纯真的梦,相信光明就在自己的旅途前方,并只相信着这一点。
「好啦,年轻的姑娘,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哭泣」
大哭着的赛莉姆,看上去就和缪莉一般年纪。罗伦斯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站起身,赫萝立马投来了尖锐的视线。当然,是故意的。
「你没有任何过错,特许状也应该不会就此被没收」
就像米立凯所说的一样,假若那里被辟为矿山,在矿上赚钱也是一条出路。
只是无论如何,那之后等待他们的必定又是征蓬般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突然犹豫了。即便发出在自己店里工作的邀请,也不可能雇佣他们所有人。结果这仍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尽管倘若自己有莫大的资金,倒可以借给他们,让他们也在纽希拉的山中开张自己的温泉旅店。
遗憾的是世间有很多事情,纵然知道解决方法,也只能无可奈何,望之兴叹。
正因如此,宣教士们才有必要反复不断地歌颂生活中的美好。
「也可以去向德堡商会的人们打听一下,是否有工作可以给你们。这样,你和兄长们也不至于再分开来」
年轻的面孔,如断线连珠般滚落的泪水,这些都让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缪莉。
罗伦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赛莉姆此刻没有一句怨言是她的性格所致,而非是因为目睹至今的希望一朝破灭,进而产生的放弃感。
「谢、谢谢、您……」
她用微微嘶哑的声音道了谢,然后垂下头。
罗伦斯此刻能做的,只有拍拍那娇小的肩膀。
然后对赫萝使个眼色,与她一同退出了房间。
「呼……」
刚一来到走廊,首先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无论如何都没有转机了?」
她盯着那扇门,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忍耐痛苦般。
尽管一直都表现得如旁人一样,可赫萝其实比罗伦斯还要动感情。想要做些什么的愿望,在所有人中,赫萝应该是最强烈的。
「恐怕是没有了,如果奇迹不出现的话」
世界像是没有边际,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别人。
「奇迹、奇迹呐……」
赫萝小声念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
「汝啊,咱要是与人为敌,汝会生气呗?」
若是轻易追问这话的意思,必定会被赫萝小看。何况既然信任着赫萝,回答也只能有一个。
「你若是站在我的敌人一边,要把我所珍惜的一切都毁灭掉,或许我会生气。但是,你不会的。绝不会。所以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主意?」
「……咱就是讨厌汝偶尔突然脑袋灵光这点」
罗伦斯决定把这句话当作赞扬。
「奇迹咱搞不出来,但奇迹的相反或许是可以的」
赫萝的所言实在让罗伦斯不明白。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
这个时间太阳已开始西斜,建筑物里则笼罩上了一层薄暗。
正是恶魔得以潜身于道路转角,搁架一旁等等各处的时间。
「咱想起了传说故事。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村民,在指路人的带领下朝着宝贝的埋藏处前进。但是,本以为是老实巴交的指路人,被篝火照出的影子里却有长长的獠牙」
这种吓唬孩子的故事实在是普通极了,但罗伦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往常,他也会将这当作无甚意义的闲话。可现在情况却不一样。
因为仔细一想,眼下的情形恰好和故事如出一辙。
「进了那座山,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埋着宝贝的传言,其实是山里恶魔散布出的,以前的和尚们就是害怕恶魔,最后才逃得无影无踪。汝觉得如何?」
如此以来人们将不敢靠近那座山,银矿的事情也将不了了之。
就算有亡命之徒不相信这些踏进了山里,也会在森林的黑暗处被狼包围。
面对凡人只能抬头仰视,一张嘴就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
「没用的」
这道声音在寒风吹过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骨。
「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再恐惧森林中的黑暗了」
是手拿书信的米立凯。那张纸还没被卷起来,轻轻一抖,撒在上面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就纷纷落在地上。
「在森林里四下游荡的人,被咬一口屁股就会逃回去。可他们下一次来,手中只会多了煮沸的油和点亮的火把,用这些在山上放火,把一切让他们恐惧的东西都烧尽」
然后,为精灵和恶魔提供庇护的林中暗处,就会被曝露在日光下。
「这座城市里,时常会出现阿兰一行那样,从南方辗转来的漂泊者。没有足以在人世生活下去的才能,也没有藏身之处。他们不得已辗转来到北境寻求一条活路,是因为觉得这里还有未开之地」
有,的确是有。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实在是严峻的挑战。这里不是南方,不是那片温暖,树林中满是丰饶果实,野蜜随处流淌的地方。
「或许正因如此,数十年前的那些人才能靠着假扮修道士取得成功。毕竟人们总会对圣域表现出一点敬意」
选项总有很多,但其中最合适的是哪一项,常常是一见之下难以理解的。
何况要假扮修道士并不容易。守护圣人复活节是斯威奈尔极其重要的节庆,那座曾耸立在荒野中的修道院里若是有了新的修道士,热心的信徒们必定会前去祈祷,这样一来假若没有周全准备,暴露只会是时间问题。
「墨水也干了。把这封信交给德堡的赫尔德吧。里面大致记载着事情的经过和计划」
米立凯将书信卷起,用一根奇异的丝线绑了起来。
「汝还真是怀旧」
赫萝苦笑的同时才发现,那根丝线,大概是米立凯的头发做的。
「封蜡会因为寒冷而裂开,何况这还是身份的证明」
「的确如此」
「我用马车把你们送到城外吧」
计划稳步而迅速地进行着,没有伤感,也没有余韵。
没人提起赛莉姆的事情。走出建筑,罗伦斯爬上米立凯准备的马车,坐在驾台上握住缰绳。
天空早就被夜幕笼罩,街上远望去成了一片茜红。
不是灯火,而是烧烤肉食的火。
「好像挺好吃呐……」
赫萝说出了这么一句悠哉的感想,可她的语气却并不悠哉。
或许,为把赛莉姆排除在外一事,她还心存抵触。
「回来之后你要吃多少都没问题」
罗伦斯接下了她的话。
倘若说他在年龄增长中学到了什么,恐怕就是对世上有能为之也有不能为之这一点的理解,以及懂得了视而不见的厚颜。
两人没有多少会话,坐在马车上慢慢朝城中前进。
道路另一端的广场上被火把映得煌煌如白日般,巨大的圣人像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圣人,拜了有啥好处?」
「谁知道呢,无非就是祓除病魔,防御外敌之类。祭典最后人们还要一把火把它烧了,就算圣人替他们向神奉献了身体。接着满心欢喜地把灰埋在城墙底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或许古代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吧」
建造稻草像时,城里的居民告诉了罗伦斯很多事情,但这些都不稀奇。
「这个圣人可真不容易,死成了灰还要继续替城里做事」
「或许变成灰还算好的。还有些教会供奉着千年前就干枯了的圣人遗体。天天都有巡礼者们绕在旁边祈祷。这样恐怕根本称不上是安息」
「所以倒还不如一年就被折腾这一次呗……?」
赫萝一面念叨,一面直盯着罗伦斯。
「与其要被你这样盯上一千年,我更愿意被你一口气吃掉」
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但是,巡礼地可是能赚不少钱的。这座城市的圣人一开始人们就知道是假的,不过在其他地方,到处都有人宣称自己持有真的圣人遗骨」
「唔? 怎么知道是假的? 死了不是就死无对证了呗?」
「很简单。圣埃庇罗斯的胳膊有五条,圣女海蕾丝有两个头。最可笑的是殉教者卢迪翁的骨头,完完整整有三具,各自大小都不相同。人们就说那是他幼年的骨骸,少年的骨骸,和青年时的骨骸」
「这有啥奇怪的?」
赫萝愣了一下,向他问道。一瞬间罗伦斯甚至怀疑她是在捉弄自己。
「……人是不会像蛇和螃蟹一样蜕皮的。你觉得为什么一个人能留下三具骨头啊」
「啊」
看起来她是真的没想到。赫萝敲了敲罗伦斯的胳膊。明明搞错了还闹出笑话的是她自己。
「当初,人们虽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大概还是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所以每年都烧掉稻草像埋在城墙下,到今天也就真的被认为是因为城墙下埋着圣人的骨灰了」
「人可真傻呐」
赫萝好像有些惊讶,或者是觉得人的这种愚蠢也有些可爱,或者是想起了昨晚有趣的梦境,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但是,既然这么傻,为何不干脆好好利用一番?」
「利用?」
「炒作出一个假的什么来,把山里的修道院变成那个叫巡礼地的东西就行了呗?」
罗伦斯之所以对赫萝投去惊愕的目光,不是因为这主意的大胆,而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没有放弃赛莉姆一行人。
他拉住缰绳,勒住马车。赫萝没有问他为何停下来。
「我要是拼死工作,开了一家新旅店,到时候还可以雇他们」
「咱也相信,汝要是真有那么多钱,一定会这么做」
赫萝并不傻,开一家新店需要多少资金和精力,她不可能不知道。
「赫萝……」
「对不起,咱是乱说的,咱只是,想要个借口」
因为他们尽管付出了十足的努力,最终结局仍然失败了。
罗伦斯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赫萝主动露出笑容。
「走吧。该怎么办,咱至少还是知道的」
为了避免和教廷的争端,去向德堡商会把话交代明白,然后放弃阿兰和赛莉姆他们。自己则接着跟赫萝享受祭典,回到纽希拉,然后一切平稳如常。
只是,米立凯曾这样说过。阿兰他们很像是十余年前的自己和伙伴们。
当时罗伦斯等人得到了幸运眷顾。在最后的最后得到了眷顾。
只能认为是绝佳的运气。他们用尽了掌握的一切知识,最后若是不依靠赫萝,就算知道了方法也无法实行。
那是运气。
是阿兰等人所没有的。
「巡礼地的那个主意,倘若能实现,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罗伦斯握好缰绳,重新催马前行。
「……」
赫萝静静地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
「就算道路艰险,不,就因为道路艰险,人们才会来,络绎不绝地来。在那里开上一家旅舍,恐怕常年都不会担心客流,还比经营温泉旅店要简单得多。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只是小心保护展示的圣遗物,不让盗贼偷去罢了」
随着马车接近城墙,周围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
「不是温泉旅店,自然不会和纽希拉发生矛盾。或者,巡礼者们在返回的途中还会顺便来访纽希拉一趟。这样对大家都不坏」
——虽然可能要为酒和食物的分配起一点争执了。罗伦斯加了一句。
「不过,就算要炒作出一个圣遗物,想得到公认却没那么容易。换做是温泉旅馆则不会有这个问题,只要温泉涌出,谁都没什么好怀疑的」
把城镇变成巡礼地,这是渐渐衰落的城镇中,人们必定考虑过的一条起死回生之路。
「一般来说需要教会中枢,最低也要大主教亲自认定才行。为此,要么得让他目睹真的奇迹发生,要么就得让他目睹只能认为是奇迹产生的大量金锭」
因为有利可图,所以要奉上相应的代价。教会之所以会失去权威,大概就是因为做尽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咱能办到的充其量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狼之化身,司掌着小麦的丰收。以前她也向罗伦斯演示过自己是如何让麦粒立刻变成麦穗的。
「不过有时候那样就足够了」
毕竟那所修道院所在的地区实在是太冷了,根本无法培育小麦,这足够不自然了。
「不过还有,奇迹般的吃相和胃口也算得上一条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接着,像是代替牵手般,踩着他的脚说。
「或者,咱再露出一次真实的模样?」
「大家是会很震惊,但那跟奇迹是两回事吧」
赫萝亮出了手中全部的牌,但哪一张都没什么作用。马车也来到了城门前。
他们只有顺从眼前的现实了。
「我们暂时到外面去,到没人的地方去吧。得把你脱掉的衣服卷在脖子上才行」
「德堡商会在雷斯科,那里又没有城墙,以狼的模样进去不行呗?」
「赫尔德先生可是兔子,夜晚发现枕边站着一头狼,他会怎么想?」
「呵呵,的确呐」
「总之,虽然任务艰巨但还是拜托了。这可是关乎纽希拉存亡的大事」
「交给咱吧」
用米立凯给的通行证出了城,罗伦斯突然感到四下里冷了许多。城墙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是,跑一晚上真能到雷斯科吗?就是人也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到那里,这才是奇迹啊」
「唔。那群毛头小子们干脆去做旅行商人得了。把货物驮在背上跑的话,论送货没人能比他们快」
这样的确可行——然而冷静一想,罗伦斯还是否定了这个主意。
「于是人们就会起疑心。他们是怎么把东西运来的? 这种魔法一样的手段只会让人更怀疑。毕竟是本来不可能出现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人的世界真麻烦呐」
说着,她大概确信了四下无人,脱起了衣服来。
罗伦斯姑且出于礼貌移开了视线,突然,城墙边的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排间距相等的小小木桩,看上去就像是小的坟冢般,底下大概埋着守护圣人像的灰烬。
所幸,因为并不是真的圣人骨灰,所以罗伦斯没有看到坐在木桩上,因长久被迫保护城市而满脸疲惫的圣人,也不会看见他每年被掘开墓穴倒进来的新灰呛得直咳嗽。
「哈哈」
想到那副模样,罗伦斯不禁要笑出来的那个瞬间。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赛莉姆正坐在坟冢上,盯着自己。
「汝哟?」
赫萝正要脱掉最后的内衣时,发觉了罗伦斯的异常。
而罗伦斯则拼命思索着,考虑刚才那一幕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坟冢上的,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传说中常有的一种类型。
其中的极致,则是坟墓闹鬼。
「……听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视线仍钉在坟冢上,他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
「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啥?」
罗伦斯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想到回答的声音那么接近耳畔。
回头一看,赫萝几乎是在对自己耳语。
「咱好久没见过汝的这副表情了」
她眯起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你的期待,我未必能满足……搞不好,或许还不得不惹你生气一次」
「嗯?」
她的耳朵动了动。这是在催罗伦斯说得更详细点。
罗伦斯再一次在脑海里组合好计划的每个环节,反刍一遍。
成功是必定会成功,只是有一部分难免要惹赫萝发怒。
罗伦斯慢慢公布了他脑海中这个荒唐又大胆的计划,说到微妙的那部分时,他这样对赫萝问道。
「我骑了别的女人,你也不会生气吗?」
赫萝脸上的笑容明白地变成了假笑。
接着她回答。
「咱相信汝。不会因为那种事就发脾气。何况,咱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
当然还有锐利的獠牙。
不过,这种说话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理解与同意。
「毕竟,以汝的计划来说也只能如此」
「不过你还要继续按米立凯先生说的去做。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成功」
「哼,咱偶尔也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地跑一跑」
她脱下最后一件内衣,故意扔向罗伦斯的脸,然后赤裸着身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喂,不夸奖一下咱呗?」
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
相反,倒像是有些冷。
「我想起以前了」
罗伦斯说完,赫萝像是扑了个空般睁大眼睛,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笨驴』
紧接着,她变成了巨大的狼。
『衣服』
罗伦斯慌忙叠起赫萝扔下的衣服,用细绳绑好。其间,赫萝则像是狗一样用鼻尖顶着他的脑袋。
「拜托你了」
他将衣服缠在赫萝脖子上,然后说。
狼那尖锐又凌冽的目光扫过罗伦斯。
『汝也是』
接着赫萝一下子站起身来,望向地平线。
『倘若那群毛头小鬼们建起了狼的小村子,村子的守护圣人该叫什么,大概没有疑问了』
即便是那张满是尖牙的嘴,罗伦斯仍然能看出她在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赫萝已经如风般跑了出去。
大概是故意的吧。罗伦斯拍掉她后脚扬起的泥土时,已经再看不到赫萝的踪影了。
「真是的……」
嘴上在抱怨,脸上却在笑。
让赫萝起了期待。若是最后以空欢喜一场收尾,他恐怕就有的消受了。
「好了,我也该去制造一场奇迹了!」
罗伦斯为自己鼓起精神,飞身跳上了马车的驾台。

罗伦斯一回到市政厅,立刻找来了米立凯。
听完计划,米立凯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过却并未表示否定。
「这样一来,既可以安抚德堡商会,又能为教会做一个顺水人情,而且还可以保证阿兰先生和伙伴们的生计」
能圆满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有,且仅有一个。
「……只是一试的话,也没有损失……你要这么说吗?」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大主教阁下会认为自己被狐狸骗了一场吧」
「唔……」
米立凯陷入了沉默,胡须在他呼出的气息下一摆一摆。
「真亏你能想得出来。商人们,都是这样行商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耸肩膀,笑了起来。
「是人世与彼世的夹缝,纽希拉的一介旅馆主人」
米立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摆了摆手,接着便回到了他的工作中。
罗伦斯则接着前往赛莉姆临时使用的房间。打开门,他发现房间里没点蜡烛,而赛莉姆正坐在床边。或许是她听到了罗伦斯急促的脚步,于是下了决心接受一切对自己的处罚。
「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圆满解决所有问题」
结果却没想到首先听罗伦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惊讶之余,她只能不解地抬头望着罗伦斯的脸。
「虽然,结局会和你们的梦想稍微有所不同」
说完这样一句开场白后,罗伦斯对她叙述了自己的主意。
赛莉姆的表情最初是疑惑,可了解了计划内容后,她的眼神登时有了改变。
「你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罗伦斯的最后一句话。
「请务必让我为您效劳」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满脸歉意埋头吃草的羊儿了。即便是羊,也是在泥泞围栏中勇敢地逃到了最后一刻的那一只。
赛莉姆是狼。一旦确定了猎物,她脸上的执着与坚决便毫不逊色于赫萝。
「只是,有一点我还要确认一下」
「是什么呢?」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
「那个……被我骑着,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事先再次确认是礼仪。何况赛莉姆还是正当年的少女。
「……只要赫萝大人不为此动怒,我想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嘛,大概」
「啊哈哈,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会毫无差错地,把罗伦斯先生载到诺雷斯去」
「我不过只是代传消息而已。接下来,就要看你了」
或许是因为被委以重任的喜悦,赛莉姆露出了与其外貌相应的,年轻女孩惹人爱怜的笑容。
「若是假装阴气沉沉的修女,我有充足的自信能做好」
事实上,她大概是个爱开玩笑,也爱笑的女孩子。
罗伦斯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虽然我这么说大概不太合适」
赛莉姆又一次咯咯笑了起来,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将这口气全吐出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自打出生以来似乎就从未笑过的,修道女的面孔了。
「从前在山中,有一座修道院。修道院里有坟墓,那座坟墓正在蠢蠢欲动。我的名字,是赛莉姆。是即将从墓中返回人世的,修道女」
无可挑剔。
罗伦斯又一次陪着赛莉姆出了城,这次是完全出于礼貌,在她换衣服时移开了视线。
请转回身吧。随着这句话,他看到了一只比赫萝小了两圈,但仍比人高大,有着美丽银色毛皮的年轻雌狼。
『……您没有害怕,真不可思议』
「我家那位可比这副模样恐怖得多」
尽管气质和赫萝完全不同,狼笑起来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的。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奇怪感受。
罗伦斯将米立凯准备的信件,修女的黑袍,以及赛莉姆的衣物等背在背上,然后骑上了银色的狼。
『那么,我要出发了』
一阵疾风刮过罗伦斯的耳畔。
到皮毛与木材的城镇雷诺斯,以狼的脚程要花费整整两天。以人的双脚走完这段路,则需要十日以上的觉悟。那里有当地教会组织的权威——大主教,而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让鲱鱼的头产生圣性。
罗伦斯的计划,是让赛莉姆潜入大主教家中,站在他的枕边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是修道女赛莉姆。受到神的恩典,在遥远的北境沉眠……云云。
在深山中,因为笃厚的信仰心蒙神宠召,而残留的躯体则在神的奇迹下悄然变成了白银。森林中的野兽们对此并不关心,因此迄今为止一直得以安眠,但贪婪的人类却不同。他们眼看就要盗掘沉眠之所,无论如何请看在神的名义上出手相助。
作为狼,赛莉姆能轻易翻越高墙,潜入大主教的卧室自然也不是问题。
忍耐了两天如刀刃般冰冷锋利的寒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雷诺斯,来不及好好怀念一番就要赶往目的地。
大主教阁下在宏伟的圣堂旁,如贵族宅邸般豪华的房屋中安眠着。
新月升上天空,细细的模样好像狼爪一样。借着月光,罗伦斯目送着赛莉姆消失在房屋的庭院里。
第二天,他装出一副胆战心惊惴惴不安的模样,敲响了大圣堂的门。
——我是一介小小的旅行商人,昨晚的梦里,天使要我将大主教阁下带往斯威奈尔……。
在那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访问之后,大主教没有起丝毫疑心。他将罗伦斯当作神的使者般殷勤款待,而后放下了一切公务,做起旅行的准备。
当大主教一路赶到斯威奈尔时,控制了北境大多数银矿的德堡商会,与拿着教皇颁发的特许状,挖掘出银矿的人们正齐聚在那里——而且,还是在围绕银矿而起的丑陋争端发展到最激烈时。
大主教以为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银矿的来源,他青着脸介入两派势力中,下达了仲裁令。
——等等,不可擅自触碰那些白银! 那是蒙神宠召的圣女躯体!
这就是那片地区成为巡礼圣地,观光名所的开端。

既然圣女的奇迹的确已经发生,在梦中接受圣女启示的大主教自然不敢粗暴对待那片土地。城里的人们纵然欲火滔天也不能挖掘出丝毫银矿,而没人能采掘银矿,德堡商会也就没有了凶相毕露的必要。
人们纷纷来此朝圣消费,那里不久后就开张了一家小小的旅舍。
「四角分明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圆滑地结束了」
赫萝罕见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
「这都是多亏你坚持到最后啊」
罗伦斯没有谦虚。他早已过了那个急匆匆地拼命前进,并坚信道路彼方还有更惊人的成果等着自己的年纪。岁月流逝使他懂得了沉稳,但也产生了一种顺其自然式,类似放弃一样的感情。
倘若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余年前,始终纠结于阿兰一行人的,恐怕反而是罗伦斯自己。他一定会在围绕白银产生的对立中嗅到赚钱的机遇,并投身于这场纠纷之中。然后又无法对圈外的赛莉姆弃之不顾,最终伸出援手,并和吃起醋来的赫萝大吵一架……这些没能发生的故事,鲜明地浮现在罗伦斯的脑海中。
不过,关于最后的那部分,贤狼仍然还没有表达谅解。
「然后,骑在那小姑娘身上的感觉怎么样?」
她笑着说出了这句台词。
而且,还是在罗伦斯躺在床上,她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拿着盛粥的木碗,用勺子舀起来喂向罗伦斯嘴边时。
虽然抓在赛莉姆的背上,作为计划的一环与她一同前往了雷诺斯,但罗伦斯终究拼不过年纪,祭典首日,他已经在泥坑中用尽了体力,此后又忍受了整整两日的寒风,星夜兼程赶往雷诺斯,接着陪伴大主教花了近一周时间返回斯威奈尔。这样的强行军最终摧垮了罗伦斯的身体。
问题解决的当晚,他就因高烧倒下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现在体温总算开始下降。
「她的皮毛是银色的」
「呼……呼……」
赫萝将小勺中的粥吹凉,慢慢喂到罗伦斯嘴里。
「大小比你小了两圈左右。但还是比牛稍微大一点」
「唔」
「速度嘛,说实话,我不知道」
赫萝又在碗中舀起一勺粥,用嘴吹凉。
「然后?」
听到这里,罗伦斯终于意识到了。
她在生气。
「唔……。赛莉姆比较年轻,所以毛也比你柔软得——唔嘎」
话没说完,勺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赫萝带着微笑,将小勺戳在罗伦斯嘴里左右搅动。
罗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粥咽下,努力捱到了赫萝放开勺子的那一刻。
她为什么生气,原因是不难猜的。
「我也不是最初就能预测得了全部结果。想到一个办法能把四个角全都取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取下来的尖角会如何。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柔软的大尾巴慢慢地左摇右摆。就像是无论猎物向左或是向右逃,都能瞬间作出反应,已经摆好了架势的狼一样。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赫萝慢慢从罗伦斯手里夺过小勺,再次舀起一勺粥吹凉。
http://i.imgur.com/qvjRzWg.png
然后,自己吃掉了。
「大笨驴」
不过,这之后她又开始慢慢喂给罗伦斯吃,所以应该并不是真的发怒了。惹她不开心的理由,恐怕还是罗伦斯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大概,这跟犬类的领地意识是类似的。
「把那小姑娘捧成圣女,她恐怕也没法子悠哉地住在巡礼地了」
这样一来,赛莉姆就必须到别处去。不过刚巧附近就有一个温泉旅店正为人手而发愁,并且,他们还在寻找认真能干,既不为女主人的兽耳和尾巴感到惊恐,又能严守这一秘密的雇工。
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的答案赫萝当然也知道。
不过,就像罗伦斯摸透了赫萝一样,赫萝也摸透了罗伦斯。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幸又娇弱的姑娘呗? 嗯?」
她舀起一勺烫得冒起热气的粥,没有吹,就逼近了罗伦斯眼前。
虽说夫妇吵架狗也吃不消,可现在罗伦斯没有『不吃』这条选项。
「既然如此,你也……烫! 好烫唔!」
罗伦斯的手慌忙伸向床头的麦酒杯。
赫萝则毫不在意他的惨状,接着用小勺舀起粥塞进自己嘴里。
「该这样可爱地吃个醋,是呗?」
「……可爱得发烫了」
虽然没有灼伤,但嘴里还是火辣辣地疼。
赫萝正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粥,而罗伦斯则对她说。
「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她的大耳朵动了两下。
「无需在意,毕竟咱可是贤内助的典范」
「就算这样吧」
赫萝的心里,一定非常担心自己。正因如此,自己醒来时开口第一句话说饿,她才会因为因为太过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焦急中。
被人称作贤狼,仿佛能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她,却未必总能驾驭得了自己的感情。
而这样被她带得团团转,罗伦斯并不讨厌。
「好想快点回店里去」
结果碗里的大半都被赫萝吃掉了,她满意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暂时闲一闲呗,汝现在要老老实实地休息」
接着她让罗伦斯在床上躺好,又为他盖好毛毯。
「好孩子现在该闭眼了呐」
自己今年都多少岁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这样被当作小孩子也不坏。
额头和脸颊上被温柔地亲了一下,很快,罗伦斯就沉入了梦乡。
梦里,赫萝好像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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