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98485 发表于 2010-8-16 13:41

【幻想类】冬之蛇 (全文完)

本帖最后由 9898485 于 2010-10-26 00:18 编辑

很久以前,在赞歌中的时代,曾经有一位魔神,拥有超越天人,接近三相的力量。他的身躯巍峨如山,皮肤漆黑如夜,眼睛就像寒林夜半飘荡的妖火。他手持人尸制成的战棒,腰间缠着三百六十个人头串成的腰带,以冒着热气的鲜血与腑脏为食。他在大地上每走一步,就要取走一百六十个活人的性命。他精通妖法,如风般往来于四方海,没有凡人能与他的法力相抗。它以一人之力统一了四洲,以血与铁阻断凡人的香火,令天神再也得不到敬拜。他用法术冻结了天上的云朵,令它们不再降下甘露,只能落下尖利的冰雹。于是,伴随着魔王的酷政,残酷的旱灾到来了。在魔神的淫威下,凡人只能以屎尿及同类的鲜血解渴,他们敬畏地称魔神为旱魔弗栗多。
  统一了人界,贪婪的魔神丝毫没有觉得满足,它再度出征。以寒冰的妖法,它令凡人无法越过的四方海冻结出冰的回廊。沿着这条冰路,他走过大洋,越过九山八海,最终抵达了神明居住的须弥山。
  须弥山,宇宙的核心,世界存在的根基,它代表了一切的秩序与法则,象征着给世间带来和平与安宁的种性制度。俊美的天神居住于山的高顶,畸形不堪的阿修罗于洞窟中苟且,卑劣的罗刹恶鬼于山脚下匍匐。弗栗多沿着台阶,一路朝山顶攻了过去。天兵在他的面前落败,而妖魔则在他身后集结。兽首人身的罗刹就像豺狼与乌鸦一样跟在他身后,贪婪地啃噬着刚刚被魔神屠戮的牺牲者的残躯。奇形怪状的阿修罗于他身前跪拜,让他率领他们与天神作战,尊他为阿修罗王。随着他攀登的脚步,追随他的妖魔愈发人多势大,最后集结成了一支史上未见的庞大魔军。率领着千军万马,以天神为对手的弗栗多仍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路杀上了须弥山顶。
  弗栗多想要独身挑战那些不可一世的神族,以此来证明自己无人能敌。他命令魔军于山腰扎营,只身朝山顶攀登。那是宇宙的最高处,在那之外的空间,没有一首赞歌曾歌颂过。在通往山顶的山路朝外侧望去,湿婆神闪亮的星辰在黑暗的天空中清晰可见,仿佛触手可及;日与月如同巨大的金球与银球,在山周雾海的轨道上缓缓旋转,发出巨轮滚动般的隆隆巨响。即使曾经统领万千魔军的魔神,在这奇景面前也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他明白,那些天神既然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就一定也拥有前所未见的实力。扬起战意,活动肢体,魔神做好了殊死一战的准备。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被视为对手的天神却完全没有一丝战意。登上山顶,弗栗多看到了开满异卉的花朵,种满苏摩的庭院,金碧辉煌的宫殿。但走过这些地方,他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整个天界一片静寂,倒映着宫殿白色圆顶的湖水如同镜子一般平静,空旷的街道只回荡着弗栗多一个人的脚步声。似乎那些天神畏惧弗栗多的力量,在他到来之前就匆匆逃跑了。
  大失所望的弗栗多沿着湖上的桥梁,走入位于山顶中央的宝殿。天界统治者的地盘仍然空无一人,旱魔一路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那座宫殿与天界其他的建筑物一样,有着凡间无法得见的华美。走廊的墙壁上绘着白象的图案,脚下的地毯则布满了孔雀花屏的花纹。在宫殿的中央大殿,弗栗多终于找到了他所见到的第一个天神。那人正高坐在宝座之上,以毫不畏惧的眼光与魔神对视。
  他的样子同样让弗栗多失望,从外表上来看,这位天神与凡人并无不同,而且丝毫不像一位的战士。他大约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紧绷的脸就像刷了一层白漆一样苍白。他缠着佩有孔雀毛的头巾,穿着一件样式华丽的长袍。那长袍表面被眼睛图案布满,那些眼睛以金银丝刺绣眼眶,以翡翠、猫眼石和尖晶作为瞳孔。他所安坐的黄金宝座呈跪坐巨象的形状,座位被设计成象鞍的样子。弗栗多仔细看去,发现那宝座模糊的象形其实是由上百个相互纠缠的微型女人堆积成。少年与脸色同样苍白的双手安稳地放在两只扶手上,一只扶手是其中一位女人的臀部,另一只则是另一位女人的头部。
  “欢迎你,英勇的阿修罗王。”看到杀气腾腾的宿敌,少年平静地说:“我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你是谁?”弗栗多问。
  “我的名字有很多,在面对你的时候,我被称为因陀罗。”少年说,声音毫无畏惧:“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统领天界的人‘,我是提婆一族的最后一位统治者。“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也是天界最后一搏的最后一道防线。”
  因陀罗,天之帝王,弗栗多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在攻到半山腰时,曾经有一位鹰首人身的女妖告诉过他一条流言:天神畏惧他的实力,为了将他打倒,将全体的神力统统传给了一位天神,而这位天神会将他打倒。出乎他意料的是,充当天神最后王牌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
  弗栗多端详了因陀罗片刻,少年的脸一直如宫殿外的湖水一般平静。
  “你和我想的不像。”半晌过后,弗栗多说:“他们说你是天空神与大地神的儿子,有三个头,六只胳膊,可以自由自在地操控雷电,神象拉的战车片刻即可攻陷我的九十九座要塞。他们还说我和你曾经鏖战过一场,我打碎了你的两个下巴,而你则把我扔下了须弥山。”说到这些天神无耻的流言,他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你也和我想的不像。”少年回话:“他们说你是一条可以绕须弥山一周的巨蛇,天下的淡水都被你吞下肚去了。”他停了片刻:“他们也说我们曾经遭遇过,你把我吞了下去,后来又把我吐了出来。”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但稍纵即逝。
  沉默重临,两人又对视了一阵,相互仔细打量。
  “你没有三个头。”片刻,弗栗多说出了结论。
  “你也不是蛇。”少年平静地回答。
  沉默重临,两人再度对视了一阵。
  “我没打碎过你的下巴。”弗栗多诚实地说。
  “我也没被你吞下去过。”少年说出了事实。
  “别说两个,我连一个也没打碎过。”弗栗多补充。
  “说实话,被你吃下去这种想法真是有够恶心。”少年补充。
  沉默再临,时间就像一条静寂的河,在两人的目光交流中静静消逝。
  “我是头一次见到你。”弗栗多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少年说:“幸会。”
  沉默。
  之后先是弗栗多忍不住了,将视线离开了敌人,仰天哈哈大笑起来。魔神的声音震得屋顶嗡嗡作响。平静的少年也露出了微笑,在座椅上换了一个姿势,换用以左臂支撑身体。
  “真他妈的有趣。”笑完以后,弗栗多说:“看起来我们两个的手下,全是一些该拔掉舌头的胆小鬼。”
  “你的话我同意。”微笑在少年的脸上消失了:“如果可能,我也想将手下几个人的舌头拔掉。”
  “你真是最强的天神?”将笑意赶走,弗栗多问。
  “现在可以这样说,因为我的同伴将所有的力量都分给了我。”少年谦虚地说:“但对你我可以说句实话:这最强二字,我完全不想要。实际上,我只是他们中的一个弃子。他们推崇我为王,又将力量与神兵交给我,这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们都是些不敢挑战你的懦夫。”闭上眼睛,少年平静的脸上露出些许愠怒的神色:“因为我曾经是一介凡人,只因英勇善战才晋升为天,所以他们全都看我不起。直到你出现,他们发觉自己完全不是你的对手,而我是提婆中最擅长打仗的。所以现在他们想用我来对付你。”
  看着少年忿恨的表情,弗栗多忽然既觉得滑稽,又觉得可悲。自己一直以来视为终极目标的神族,原来是这样一群不堪一击的窝囊废。而他们的代言人,居然是这样一个没骨气的家伙。
  “那么,你有信心杀了我吗?”以尸棒指向王座,弗栗多问。
  少年没有回答,他从身后取出了一柄兵器。那是一只金刚杵,表面刻满了咒语与符箓,通体通明,似乎由水晶制成,在头部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红色宝珠。“这是我的同伴交给我的神兵,以圣人的骨与舍利制成。”少年说:“他们说,尽管你刀枪不入,但一旦碰上神圣的骨,也一样会化为灰烬。”
  弗栗多嗤之以鼻。他并非刀枪不入,只因擅长武功与妖法而无伤。而终日与尸体为伍的他深知道,圣人的骨头也不过是死人的尸骸罢了,根本不会对自己起到什么效果。这样看来,这场与天神之间的战斗又要以他的胜利结束了,他不禁感到一阵空虚与无聊。
  “那么,来决一死战吧!”他朝少年吼道。
  因陀罗站了起来,缓缓走下宝座,他的脸仍毫无表情。接着,出乎弗栗多意料,他将金刚杵扔在了眼前的地毯上,举起两只空手,将掌心朝向魔神。
  担心这是天界之王的诡计,弗栗多朝后跃了一步。少年则朝他皱了皱眉。“不用紧张。”他说:“我完全没有理由与你一战。”
  弗栗多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完全没有理由与你一战。”少年重复了一遍:“我在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只是他们的一枚弃子,他们将力量交给我,也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而我可不想当做他们的筹码,他们的最后赌注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已经证明了,神族完全没有力量与你匹敌。也许其他终日高高在上的神族因为与生而来的傲慢无法对你屈膝投降,而对于曾经是个凡人的我来说,现在最明智的选择,毫无疑问就是放下武器,奉你为王。”
  一边说着,少年一边俯下身来,在弗栗多面前单膝跪拜。“旱魔弗栗多,阿修罗王,你征服了须弥山。我,因陀罗,宇宙四方之王,代表天、空、地的所有提婆向你臣服。”
  一阵由四壁之外传来的窃窃私语传入弗栗多的耳朵,似乎很多人躲在隐藏的地方观看他们二人,并且为少年的举动大为惊骇。弗栗多望向四周,仍然只能看到象牙与壁画装饰的墙壁,未找到一个人影。
  “这是你的计谋,对吧。”旱魔说:“用臣服来松懈我的注意力,借机让藏在暗处的伏兵取我首级。”
  “您的谨慎很有道理。”少年的头仍伏在地面上:“然而这没有必要。我的臣下完全没有有足够勇气的人敢实施这样的计划。就像现在,尽管知道我向大敌投降,他们仍然只敢躲在隐藏的地方,而不敢出来阻止我。”他叹了口气:“天神终日沉浸于享乐之中,却毫无凡人的血性与刚骨。”
  “我仍然没法相信你。”弗栗多说。
  “那么,我有个办法证明。”少年爬起身来,将手举过头顶。
  弗栗多谨慎地望着他。少年的兵器就落在离他不远的地毯,魔神吹了一口气,地面上的金刚杵无风自动,滚到他的脚旁。魔神一脚将它踢了起来,半空抓住,用尸棒以外自由的那只手握住,对少年摆出架势。
  但少年毫无战意,他将手举到半空,大声吟诵起来:“以绝对神之一毗湿奴之名为证,我起誓……”
  他的声音刚刚响起,弗栗多忽然感到一阵酥麻的感觉,似乎少年的声音与他的身体起了共振。实际上,少年的声音与宫殿中的一切,乃至宇宙世间的一切都起了共鸣。白色的圆顶、黄金的宝座、象牙雕像、墙壁乃至宫外的湖水,全都随着他的声音嗡嗡作响,微微震动。似乎少年所吟诵的,是足以改变宇宙的绝对真言。
  “住嘴!”弗栗多喝住了少年:“如果你觉得我会让你借机诵咒就大错特错了!”
  “您误会我了,陛下。”少年说,脸上毫无惧意:“臣下不过是想借机证明我对您的忠诚罢了。”随后,他继续吟诵起来:“以绝对神之一毗湿奴之名为证,我起誓:我不会以我的金刚杵伤害弗栗多。”
  当说到金刚杵的名字时,弗栗多感到手中的武器嗡嗡共鸣起来。似乎它也听到了以前主人的誓言。不知为何,只凭感觉,弗栗多就明白:这柄武器的确永远也无法伤害到自己了,即使它回到因陀罗的手里,它也绝不会听从主人的命令,因为主人已经向现在之神说出了绝对的誓言。“因陀罗的金刚杵无法伤害弗栗多”,这句话就好像是常识,是真理一般,于弗栗多脑海中回荡。随着少年的话语,宇宙的规则为之改变。
  但就算这誓言一定会奏效,他也是不会因此就上当的。“你完全可以用另外一把武器杀了我。”弗栗多说。
  听罢,少年继续起誓:“我不会以铁制、木制、骨制乃至任何武器伤害弗栗多。我不会用我的手乃至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伤害弗栗多。”
  魔神想到了之前听过的关于少年的传言,他说道:“但你可以操控雷电伤害我,或者用法术控驭火焰烧死我。”
  于是少年依样起誓:“我绝不会以闪电、火焰乃至石块伤害弗栗多。”似乎为了加强效忠对象对他的信任,一连串的誓言继续从他的口中冒出来:“我不会在大地上伤害弗栗多。我不会在海洋里伤害弗栗多。我也不会在天空中伤害弗栗多。我不会在白天伤害弗栗多。我也不会在夜晚伤害弗栗多。如果有违背,就请毗湿奴作证,让金刚杵、全世界的铁制、木制、骨制兵器,全宇宙的火焰、雷电、石块、大地、海洋、天空、白昼、黑夜一起来阻止我。”
  少年语毕,魔神忽然感到天地静寂,一片空明。一阵琴弦振动般的鸣响以因陀罗为中心波纹般朝四面八方扩展,振动传出须弥山,越过在半空滚动的太阳与月亮,一直传到了世界的尽头。全世界的一切武器、火焰、雷电、大地、天空、海洋、白昼、黑夜全都听到了。世界的规则已经被绝对神彻底修改,因陀罗已经永远也无法伤害他了。
  共鸣声渐渐消失了,弗栗多的耳朵捕捉到了墙壁之后那些隐藏者声音,随着因陀罗的誓言,那些偷窥者似乎陷入了绝望。他听到了阵阵叹气声与压抑的尖叫。随后亦恢复了平静。
  面孔就像死人一样苍白的少年恢复了之前跪拜的姿势:“这样,陛下就可以相信我了吧。”
  “你可以起来了。”旱魔收起兵器,正色道:“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部下。你仍然是提婆之王,无须将权力与神力归还他们。但你要让所有的神族都依样起誓,让他们也同样无法伤害我。否则,我仍然要将你们全杀光。”
  “谢陛下。”少年站起身来,脸上有一丝笑意。
  “另外不要叫我陛下。”弗栗多说:“你可以直呼我的姓名。”
  “那么,请教陛下的圣名。”少年问。
  弗栗多忽然觉得一阵头痛,旱魔、弗栗多(意为吞噬世界者)都是别人给的名字,但是他属于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不知是否是因为胜利与安全的狂喜,他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词:阿悉。
  “阿悉,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少年微笑着说:“我觉得这个名字比较可爱。阿悉,意思为蛇。”
  想起之前那个吞掉天下之水的巨蛇的传言,弗栗多忍不住大笑起来。他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表示同意,嘴仍止不住狂笑。少年点了点头,脸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因陀罗拍了拍手,一队衣着华贵的男女忽然显身,潮水般涌进了大厅,他们纷纷举手以毗湿奴之名起誓,永远不伤害主人,又在旱魔面前跪拜,之后围绕着他们二人跳起了庆功之舞。望着属于自己的宫殿与臣服的仆人们,弗栗多哈哈大笑,声音一直传出须弥山,越过日月,顺着四方海传到了四洲。凡人们听到魔神雷鸣般的大笑,躲进屋里,瑟瑟发抖。冬之蛇终于征服了宇宙。
  *
  就这样,弗栗多兼任人帝、天帝和阿修罗王,成为了天、地、空三界的绝对之王。其他提婆虽然对因陀罗的做法颇有微词,但自己的力量已经落入因陀罗手,而即使如此的因陀罗也并非弗栗多的对手,于是也只好对二人唯命是从。因陀罗吩咐他们打扫宫殿,丢弃战时的铠甲与兵刃,将天界战争的气氛扫尽,恢复成以前符合他美感的样子。他还要求工匠将宫殿中的桌椅床席乃至门框全部重新制作,以符合新主人的尺寸。他带头将自己心爱的女人象黄金宝座融化,掺入白银,重新做了一张更大的宝座,以彰显弗栗多的神权。
  最初几天的宫中生活尚让弗栗多觉得新鲜,随心所欲地使唤那些之前高高在上的神族让他觉得满足,但很快,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有战争的生活让弗栗多感到无比空虚。他真想扯下身上的华服,拿起尸体战棒,远走高飞,再去征服一座须弥山。然而须弥山只有一座,而现世的每一寸土地都已落入他的手中,魔神已再无用武之地了。
  一个月夜,在花园里对饮美酒的时候,弗栗多忍不住向因陀罗抱怨: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事情越来越少了呢?他现在是三界之王,每天的生活却还不如以前身为一个魔王痛快。
  沉吟片刻,因陀罗回答:“恕我多言,阿悉。论武力,三界之内无人是你的对手。然而论享乐,轮回中的哪个种族也比不上提婆。提婆是享乐的专家。在快乐方面,相对于我们,你只是个门外汉。”
  因陀罗的话一如既往的傲慢,然而其中的内容却让弗栗多忍不住动心。于是他命令少年教导他如何享受战争之外的乐趣。
  “首先,我要教给你统治之道。”面如止水的少年说:“杀戮固然有趣,但这只能算是一种恶趣,只有那些畸形的阿修罗才会沉溺于此。你现在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员,就要摆脱此种恶趣,去追求真正的妙谛。我要告诉你,相比折磨与屠杀,有一种方式更能从被统治者身上获得快乐。”
  弗栗多问他该如何做。
  “你要让目前于须弥山上胡作非为的阿修罗与罗刹退兵,让他们回到原先自己的领地,安分守己。”因陀罗说:“你还要解除人界冰冻的妖法,让旱灾与永冬结束。”
  弗栗多对少年的话深感怀疑,他所提到的两件事似乎和快乐丝毫没有干系。但他现在已经取得了绝对的权威,神族被剥夺了神力,而唯一拥有挑战自己实力的因陀罗又发了永不伤害自己的誓,所以无论魔军还是旱灾,对他来说都成了可有可无之物。于是他同意了少年的意见,于第二天以阿修罗王的名义命令魔军退回山腰,同时登上须弥山顶,透过日月与云端望向遥远的四洲,念诵咒语解除了冰封之咒。
  阿修罗尽管与修罗有不共戴天之仇,然而无人是弗栗多的对手,对他的命令不敢不从。而之前在魔王的帮助下,他们已取得了空前的胜利,享受到了无比的战斗乐趣,现在他们已经对战争厌倦了,于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眼见魔军撤退,跟在后面的罗刹知道没有便宜可占,便像鸦群一样一哄而散。
  随着弗栗多咒语的解除,人界的严寒与干旱也随之结束。云朵中的水被解冻,化为大雨瓢泼而下,而山顶的玄冰也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重新融化为溪流奔腾而下。雨水与河流重新灌溉土壤,人们以甘泉滋润干渴的喉咙。人界复苏了。
  于是,由于弗栗多的缘故,须弥山上神族与阿修罗之间永不停歇的战争结束了。双方都不再担心对方,居然和睦相处了起来。之前修罗与阿修罗生灵涂炭的战争在须弥山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原型的废墟,他们称之为“修罗场”,然而随着和平的降临,被雷火烤焦的土壤生出了嫩芽,坍塌的房屋被重新建造,这些山脉伤疤一样的修罗场逐渐消失了,须弥山焕然一新。
  尽管必须屈服于弗栗多的淫威,但居然能从旷日持久的战火中脱离,神族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甚至隐隐对弗栗多有了好感。
  雨水重临之后,凡人们重新安家乐业。这些人是之前时代人们的后代,他们并未经历过魔神在凡间行走的血雨腥风。对他们来说,让冰冻解除的神,只能是善神。于是人们一边享受着甘甜的溪水,一边以歌谣与舞蹈唱颂弗栗多之名。他们将当年弗栗多烧毁的庙宇重新盖起,用黄金雕塑之前魔神的像,每日对其焚香膜拜。
  渐渐的,歌颂弗栗多的人越来越多了。魔神征服须弥山的时代,居然成了一个天地皆繁荣的时代。听到人们真诚的称赞,说他是须弥山有史以来最英明的统治者,弗栗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原来,除了杀戮和折磨以外,他还有这样的事情可以做。
  但很快,弗栗多又厌倦了繁忙的统治生活。他又对因陀罗抱怨:现在的他非常无聊,以至于食物也没了滋味,现在无论他吃多少肉,喝多少酒,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觉得快乐了。
  思考了片刻,因陀罗又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阿悉,你之前对食物乃至生活的态度都是完全错误的。大口大口地吞食生肉的确能得到乐趣。但这种饕餮之乐只是一种可耻的恶趣,只有那些半人半兽的罗刹饿鬼才会觉得不停地吃直到肚子撑爆会是一种快乐。从明天开始,我将教导你美食乃至艺术之乐。我会教给你提婆的生活之道。”
  于是第二天,因陀罗吩咐宫殿的厨房,将弗栗多食物中的腑脏与生肉取掉,替换以提婆引以为傲的美食。有烤孔雀、咖喱鸡、焖饭、飞饼,还有自四方海捞到的大海鱼。因陀罗亲自下厨。他敲碎了七十根骨头,用浓缩的骨髓搭配咖喱、辣椒、黑胡椒、豆蔻、丁香、生姜、大蒜、茴香、肉桂等十来种佐料调成一味浓汤。在餐桌上,因陀罗殷勤地为主人服务,并耐心地教导他餐具的使用方法与餐桌礼仪。弗栗多对这些食物赞不绝口,感叹道:难怪那些阿修罗终日要与你们交战,为了抢夺这些食物,我他妈也敢冲进修罗场!
  饭未吃完,因陀罗又拍手招来一支手持手鼓、弦琴的乐队,奏出曼妙的音乐。然而弗栗多对靡靡之音完全不感兴趣,正欲发怒,因陀罗又拍了拍手,乐队马上又换了一首描述战场的音乐。这首音乐充满了肃杀的气氛,隆隆的战鼓声仿佛让弗栗多回到了久违的战场,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因陀罗向乐手借来一件奇异的乐器,那乐器有四根弦,琴身呈弓形,顶端的共鸣器上覆盖着一张山羊皮。凭借巧妙的演奏技巧,因陀罗让这件乐器先是发出了惟妙惟肖的马嘶,随后又换成了战士的怒吼,然后却又奏出了女子的哀泣与婉转的鸟鸣。四根琴弦一连发出了七八种声音,听得弗栗多瞪大了眼睛。
  演奏结束,因陀罗又拍了拍手。这次招来的是一群舞者。欢快的音乐早已让弗栗多按耐不住身体,他马上冲上台去,和那些舞者共舞起来。途中,因为魔神笨拙的舞步,好几个人被他庞大的身躯撞飞出去,一个人居然飞出了窗户。所有人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而弗栗多居然也没有生气,继续不知疲倦地跳起舞来。因陀罗手持四弦琴,一直在椅子上默默地观看着这幕活剧,他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
  入夜,弗栗多终于感到累了。因陀罗吩咐仆人将他送到自己的房间,在那里,他向魔神展示了一种新的玩具。那是一支用陶土烤制的微型军队,每个士兵只有手掌大小。有国王、王后、士卒、骑兵、宰相,等等,个个栩栩如生。弗栗多爱不释手,尚未把玩尽兴,因陀罗又取出一张由黑白格子形成的棋盘。在上面可以让两支军队相互交战。稍稍讲解了一番规则,两人各挑了一队将士,于棋盘上鏖战起来。
  一夜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当巨大的太阳在轨道上发出隆隆巨响滚动到山的这一侧时,两人已玩了六盘,弗栗多没有一局取胜,场场一败涂地。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似乎能看通他的每一条思路,弗栗多的每次用兵都被他截断后路,派出迎战的棋子均被暗处潜藏的伏兵掩杀而亡。而因陀罗自己的阵势却如同铜墙铁壁一般,部队相互掩护,根本无从攻入。即使偶尔被弗栗多杀掉一个棋子,也往往是诱饵,弗栗多的军队马上会因反击受到更惨重的伤亡。
  休息时,弗栗多问因陀罗为什么这个游戏他总是输。
  “简单来说,”少年说:“因为你是个笨蛋。”
  弗栗多先是一愣,之后又狂笑起来。随着两人之间的交往日深,他已经逐渐习惯了少年傲慢的态度。
  因陀罗随即教导弗栗多棋子的各种战术。这玩意儿看似简单,实际则变幻无穷。弗栗多居然在这小小的棋盘上找到了以往于战场上体会不到的经验,他深深沉醉在这黑白世界之中。
  “原来战争除了杀戮以外,还有这种乐趣可寻。”他感叹:“我之前的战斗都是以实力碾压对手,完全没有体会到原来这其中还有艺术可言。”
  “阿悉,所以我才说你是个笨蛋。”因陀罗说:“我之前仅仅是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婆罗门,终日纵横于沙场,正因为我于战争中体会到了天人的快乐,方才能领悟妙趣,晋升为与其他神族平起平坐的天。战争的乐趣在于以弱胜强,而非以强凌弱。这些乐趣,天生就拥有神力的天人与魔神都是不可能理解的。”
  听罢此言,弗栗多忽然感到内心一阵空虚。在眼前这个美貌少年面前,自己忽然自惭形秽起来。他发觉自己和因陀罗之间,有着一段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尽管他现在拥有远超过因陀罗的实力,可以轻易杀死因陀罗,但想要达到因陀罗的境界,却是永远也不成了。
  因陀罗丝毫没有感受到弗栗多的痛苦,他站起身来,在房屋的桌前找来酒瓶与酒杯,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瓶中粘稠的墨绿色酒浆落入杯中,发出响亮的声音。浓郁的酒香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弗栗多从未闻到过这样香醇的美酒。
  他不禁为因陀罗在王面前自斟自饮的放肆行为发怒,说道:“我也来一杯。”
  因陀罗漠然望了他一眼,说道:“非常遗憾,这酒恐怕阿悉你消受不了。”
  从弗栗多出生以来,便一日无酒不欢,听到因陀罗居然嘲笑他的酒量,不禁大怒。他一把抢过因陀罗的酒杯,放到唇边,只尝了一滴,便慌忙地将酒杯扔到了地上。
  那杯子里的酒远处闻来奇香无比,可近闻居然有一种腐尸般的恶臭。虽然弗栗多只尝了一滴,但那一滴却好像比全宇宙的酒都要醉人,已使他头晕眼花,几乎要作呕。那滴酒长时间在舌头上停留,就像毒液一样腐蚀着他的舌头,顷刻之间,弗栗多的舌头已肿得像拳头大小,连呼吸都困难了。他呆呆地望着地上破碎的杯子碎片与地面上沸腾冒泡的绿色浓液,忍不住后跃一步。
  “侬具然瞎读咳偶!”大着舌头,他口齿不清地指责因陀罗:“侬违背了侬的食盐!"
  因陀罗仍安坐在地席上,将酒壶提到唇边,将弗栗多视为毒液的绿色酒浆一滴不剩地喝干了,随即以略带怜悯的眼神望向眼前高大的魔神,这眼神深深地刺伤了这位宇宙之王。
  “这酒被称为苏摩酒,由苏摩酿制而成。”面带哀伤的少年说:“它对于天神来说,是佳酿,而对于阿修罗、罗刹以及其他妖魔来说,却是剧毒的毒药。所以我才要你不要喝。”
  怎么会有这种事?弗栗多喃喃,他的嘴唇已肿得张不开了,只能默默做着口型。
  少年似乎读懂了唇语:“既然阿悉身为须弥山之王,我想我就应该将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告诉你,那就是种性制度,世界秩序的根源。这世上的一切生灵,无论动物、妖魔、人、天还是绝对神,都是分等级的。妖魔出生的时候便是污秽的,而天人出生的时候就是纯净的。下等人从出生就注定卑劣,而上等人出生的就注定高贵。如果下等人敢碰上等人的东西,他就一定会遭天谴。就好像如果奴隶敢碰婆罗门的圣物,他的手就会烂掉,如果身为妖魔的阿悉想要喝只有天人与绝对神才能品尝的苏摩酒,就会立即死亡。”
  空前的挫败感充斥了弗栗多的心,也许是毒的原因,他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因陀罗连忙站起,将他扶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弗栗多问。
  因陀罗没有解释,只是将目光转向一边:“在我刚刚晋升的那段日子里,虽然我由凡人成为天神,成为不会有凡人苦恼的天人,却反而觉得无比痛苦。那种痛苦直到现在我仍无法忘怀。被人深深鄙视的痛苦,永远无法如同他人一样纯洁,如同他人一样优雅,如同他人一样高贵的痛苦。现在我成为了提婆之王,但那也并非因为其他的天人崇敬我,只是因为他们鄙夷我,痛恨我。”
  听着天人的话语,丑陋的魔神感觉自己的心肝仿佛被高丽的利爪拉了出来,先被放在火上烘烤,又被几个罗刹依次啃咬。苏摩酒的毒麻醉了他,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刺激着他,折磨着他。他忽然觉得双眼一阵刺痛,似乎要裂开了。他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忽然无比痛恨自己。
  之前辛苦获得的快乐全都散为云烟,弗栗多忽然明白了,即使他现在成为了宇宙之王,足以号令一切,即使他穿上了华美的衣服,过着无比快乐充实的生活,即使他做了无数的伟绩,令须弥山统一,令人界繁荣,可在众人眼中,在罗刹、修罗、凡人、天人、绝对神、因陀罗眼中,他仍然丑陋、仍然狠毒、仍然恐怖,他仍然是妖魔、是魔神、是旱魔、是弗栗多、是严冬、是干旱、是恐惧、是巨蛇,冬之蛇。
  恍惚之间,他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找到自己的卧席,沉沉睡去。
  *
  余后几天,因陀罗每日仍准备宴席、音乐和舞蹈,然而弗栗多始终闷闷不乐。美酒佳人依然如故,然而不知为何,对于此时的弗栗多来说,提婆的美丽与优雅居然成了一种折磨。他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华美的一切,但这一次充溢他内心的不再是征服者的快意与满足,而是灼热如铁的嫉妒与羡慕。他多希望自己仍和以前一样,仍生活在尸山血海中,将这些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美彻底忘到阿鼻地狱里去。
  因陀罗似乎没有察觉到主人的心情,他以为弗栗多又厌倦了美食与歌舞,于是又开始筹划新的计划。这位生前就穷奢极侈的婆罗门似乎比天人更擅长俘获快乐,他下令在须弥山各界筹集美女,以满足弗栗多新的欲望。在将天人中的佼佼者统统纳入宫中后,千眼的天界之王仍不满足。天女个个都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但她们的美太过高洁,太过端庄了。对于曾是凡人的因陀罗来说,高不可攀的美色虽然上乘,但也极易让人生厌。这样的女人连他都满足不了,更不用说献给弗栗多了。于是他下令在山腰阿修罗的洞窟中寻觅美女。以畸形怪异著称的阿修罗虽然男性个个都生得奇形怪状,在女性中却有少见的美女。阿修罗美女的身上有着天女不具备的冷艳与野性,暗无天日的洞中其他怪物般的同类更衬托出了她们的美丽。因陀罗亲自领兵下界,于昏天黑地中寻觅佳丽,乐不思蜀。直到日与月绕山转了十五圈,因陀罗方重见天日,带着美丽的猎物心满意足地班师回朝。
  然而他这番努力似乎白费了,尽管这些女性或千娇百媚,或冷艳迷人,或国色天香,但弗栗多完全不动心。曾经不知节制为何物的魔神,如今居然将自己关在闭室之中,终日不出。留在宫中的天人们全都如临大敌,认为提婆的服侍已经无法再让魔神满足了,照这样下去,早晚弗栗多会再起杀心,将须弥山乃至整个世界彻底毁掉。
  只有因陀罗仍不急不恼,他带着棋盘进入弗栗多的房间,两人复又博弈。这一次连下了三天三夜,二人互有胜败。痛苦与沉思似乎会予人以智慧,在因陀罗去山下享乐的时候,弗栗多棋艺进步神速,因陀罗不得不拿出看家本领来与他一搏。最后,当巨大的太阳自窗外滚过,窗口流入的阳光如潮水般充满房间的一半时,在半明半暗的棋盘上,因陀罗先是被弗栗多夺下半壁江山,然后又以一招杀棋忽然反败为胜,终于成了最后的赢家。
  “险胜啊,险胜。”苍白的少年露出微笑:“差一点你就赢了。”
  黑色的魔王望着棋盘,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险胜。因陀罗啊,其实你早就赢了吧。”魔王用阴沉的语气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之前你所作的一切,都只是诈败而已。你之所以连退数步,说到底,其实都是为了那最后翻盘的那一手。我们之间的胜败,其实从前几手就决定了。”
  说完,他就将棋盘掀翻了开来。白色与黑色的棋子滚落到地上,棋子武士陶瓷的长矛折成两截。
  因陀罗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果说这个永远如止水般宁静的男人也会有恐惧的表情的话,那么此时他的面容便是最接近的了。他的额头忽然出现了涔涔冷汗,仍然捏着弗栗多黑色国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原状。“嗨,真拿你没办法。”搔了搔头,他毫不可惜地将国王摔在地上砸碎:“连这招都被你看通了,看来阿悉,我很快就没法在棋盘上胜过你了。”
  弗栗多没有说话,他将掀翻的棋盘扔在一旁,和地上的碎片放在一起,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风景。弗栗多的窗口修在须弥山正对着太阳轨道的方向,此时正是黎明,近在咫尺的火球在屋外狂烈地燃烧着,火之海充斥了整个窗口。沸腾的火焰一边发出不输给海啸的狂吼,一边掀起数千尺高的巨浪。腾空的火焰在寒冷的虚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落回太阳的表面。日冕一次又一次的浪涌在半空形成了一道又一道红色的虹。屋内两人影子也随着屋外摇曳的火焰在屋内狂舞。
  确认弗栗多的话只是谈棋盘之事,因陀罗长长地吐了口气。现在对于他来说,急需要解决的问题又变得简单了。
  “阿悉,最近你有心事吧。”他问。
  魔神望着燃烧的宇宙,没有回答。
  “那就让我继续之前的教程吧。”因陀罗自顾自地说道:“谈到快乐,之前我们已经享受了成就、美食、歌舞与女色,但是是否只要过上了这样穷奢极侈的生活,便是真正的天人呢?当然并非如此,在人界也有许多富有的婆罗门,我们在天上享受的这些,在人界他们并非享受不到。但是这些凡人却仍有烦恼,仍不能像真正的天人那般快乐,这是为什么呢?”
  弗栗多仍然没有搭腔。
  “答案就是‘心结’。”因陀罗自问自答:“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像天人一样快乐,像绝对神一样幸福。然而当婴儿成长为了孩子,他们就已经不会像绝对神一样幸福了。而当孩子变成了大人,他们就会无比苦恼,完全得不到安宁与幸福。这就是因为他们的心,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了伤害。这些伤害虽已平复,但却留下了伤痕。如果这些伤痕得不到修复,人就永远也不会快乐。
  “凡人都会有想去做但却没有做的事,凡人都会有想说但却没法说的话。这些没做的事,没说的话,残留在心里,便会变为心结。即使那些事与话都被遗忘了,心结仍然会残留,仍然会继续折磨着凡人,让他没法快乐起来。只要还有心结没有打开,凡人就不会快乐,也就永远也不会成为天人。我身为婆罗门的一生没有一丝遗憾,所以此生我才能站在这里,以天人的身份与你为伍。现在阿悉,请将你想做的事,想说的话统统告诉我吧。你有愿望,我就替你实现,你有愁苦,我就为你分担。我要告诉你,人生在世最大的不幸莫过于悲伤。如果此时我也有未打开的心结,我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将它解开,哪怕会因此失去立足之地!否则,那样不完整的人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不完整的人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弗栗多咀嚼着这句话,转过身来,他的表情让人难以相信他是那个曾经封闭世间水源的魔神:“那么因陀罗,你就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呢?我究竟是从哪里诞生,又属于哪里呢?我的种性是什么呢?”他抱着头,痛苦地说:“这几天,我拼命地回忆,回忆我究竟是怎样出生,怎样成长的。可是想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居然如此之短!从我睁开的眼睛的那天起,我似乎就已经是这副可怕的模样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行走,学会说话,学会吃食的。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就已经在杀戮了。我不知道为何而杀,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求些什么。”
  因陀罗默默地听着,事情的发展出乎他意料,但却仍在掌控的范围内。
  “你不记得自己之前的事情了。”他谨慎地说。
  “没错!我到底是什么呢?你们称呼我为大蛇、魔神、旱魔、弗栗多,可我自己的真名究竟是什么呢?我居然不知道!”弗栗多说:“我就像是毫无征兆,忽然出现在人界的一场灾难!毫无理由,也毫无目的!”
  因陀罗双臂在胸前交叉,耐心地思索着:“你显然不是凡人,因为你拥有神力。你也不可能是天人,因为天人不会像你这般丑陋。但是你也不是阿修罗,因为阿修罗或是有多出的肢体,或根本不像人,而你的身体大体与提婆相似。你也不可能是罗刹,能与我在棋类上取得平手,罗刹不会有这般智能。你——”
  屋外的太阳忽然发出一声爆裂的巨响,于表面爆开一朵红莲,把房间照得血红。这似乎是大梵天有意的启示,猛然之间,因陀罗知晓了答案。
  “阿悉,那么你能不能想起,记忆中出现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他急切地问。
  弗栗多稍稍迟疑了一阵,接着说出了因陀罗期待的答案:“一朵莲花,黑色的莲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印象,我的确记得见到过一朵黑莲花……”
  因陀罗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阿悉,我明白了。”他说:“等我的消息。不要胡思乱想,相信我,等这次归来的时候,我会把安宁与幸福带给你。”
  说完,因陀罗迫不及待地跳出了窗子。沿着窗外须弥山的峭壁,他朝下飞速滑行了下去。
  *
  因陀罗急于前往的所在并无什么稀奇,正是他平时经常光临的地方。那是匠神陀湿多的工棚,匠神在这里塑造万物的形态,而所有苏摩酒也在这里酿制与储藏。因陀罗由于好饮苏摩酒,几乎每天都要光临该处。
  匠神陀湿多正在铁砧上打造一只脖子极长,身姿修长的鸟类。这只还没有名字的鸟大体形态已经塑造成形,只差细节的功夫。陀湿多用粗壮的身体驱动着砂轮,耐心地磨出羽毛的痕迹。每磨一阵,就将这只没有生命的鸟浸入水中冷却。因摩擦变得滚烫的鸟在水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就在这时,因陀罗像风一样从窗外荡了进来,以猫一般的动作轻巧地四肢着陆。
  工匠之神停下手里的活,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将双手在围裙上抹擦。
  “哎呀,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咱们的天帝大人啊。”陀湿多照例讥讽道:“怎么,又来喝我的苏摩酒了?听说在上一次宴席上,你喝的实在太多了,酒都从毛孔里渗出来了,变得和阿修罗一样浑身发绿,真够漂亮的。这也难怪,能向阿修罗王屈膝称臣的天神,从古往今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因陀罗没有理会他。“酒我以后再喝,我是为你儿子的事来的。”
  话音未落,陀湿多语气大变,他用粗壮的胳膊将铁砧上的鸟扭成一团废铁,一把扔进火中。
  “我只有一个儿子。”他用阴沉的语气说:“而你先是用美色诱惑他,让他偏离大道,然后又杀了他。”
  因陀罗耸了耸肩。“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他迎上匠神暴烈的眼神:“倒是你,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吧。”
  猛然之间,匠神的力量似乎都被抽走了,他后退了一步,摸到一张椅子,颓然坐了下来。
  看到对手露出了破绽,因陀罗带着笑容乘胜追击。“你不只有一个儿子,你有两个。你第二个儿子的名字叫做冬之蛇。”
  他转过身来,将铁匠的工具统统扔向一旁,露出铁砧的全貌。那铁砧漆黑如夜,其形状正似一朵莲花。匠神能够创造出除了绝对神之外的一切,凡人、提婆——当然还有怪物。
  “我佩服你!不,我钦佩你!”看到猜测被确认,因陀罗的目光忽然狂热了起来,但他的脸仍然保持着淡然的微笑:“不要说提婆了,就算是凡人,也很少有能为了复仇执着到这种地步的!你不知道,为了你的计划,整个须弥山,整个世界都险些毁于一旦!”
  “错的是你。”坐在椅子上,匠神有气无力地反驳:“如果你照我预想的那样与他单挑的话,配合我们的援护,就可以轻易抹杀掉魔神,更重要的是,也可以抹杀掉你这个天人之耻!”
  “你以为我是他一样的匹夫?只因为得到了王位和你们的力量就忘乎所以?”因陀罗的语气充满了嘲弄:“你太小看凡人了!相比天人,凡人有无数的心结要打破,无数的苦难要经历,但正因如此,他也就比天人更为勇敢,比天人更为顽强。你以为这种骗小孩一样的计谋能骗了曾是凡人的我?你们的秘密,我早就知晓了。”
  匠神的表情就好像他的内脏被挖空了。“你还知道什么?”
  “在魔神袭来的时候,你们说认同我在战争方面的实力,要将所有的神力都送给我,尊我为王,助我与魔神单挑。”因陀罗笑道:“但是你们每个人都偷偷保留了一半神力。因为你们从来都不信任我。对你们来说,种性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一朝为凡人,就永远是凡人。哪怕我侥幸赢了弗栗多,你们也会立即一拥而上,用残余的力量完成你儿子未能完成的任务。”
  匠神没有说话,他毫无以往大天神的傲气,就像一个未完成的生灵一般呆坐在原地。
  “不过,我还是要佩服你。”因陀罗语气一转:“这完美的计划!还有这完美的造物!你为了让我认不出来,故意把他造的极为丑陋。然而可惜啊,我对于美的敏感不少于你们,他的身上有种你不忍抛弃的雄壮之美!而且,你居然能造出这等能与天界匹敌的强大怪物,以至于差点让它毁了宇宙,实在让我不得不赞。你的实力,我以前绝对是低估了。”
  对于这夹杂着嘲讽的赞美,陀湿多没有谦虚。“我怎么也是大梵天之子!”他大吼道:“我应他圣躯的莲花而生,不像你这个肮脏、奸诈又一无是处的小人!好吧,现在你得意了,由于你当时只能被称为疯狂的举动,现在那怪物有了绝对神誓言的保护!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得到他了!整个宇宙已经完了!”
  因陀罗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神秘的笑容。“那么,你说导致这一切的责任该由谁来承担呢?”
  陀湿多离开了椅子,以凛凛身姿凝视着因陀罗。忽然,他巨大的身躯就像山一样崩塌了。他跪了下来。
  “我来承担。你现在是我的王,有权处罚我的罪过。由于我的执着,导致了不可挽回的结果。请杀了我赎罪吧。”他悲愤地说:”但我实在觉得这一切不公!你这样傲慢、奸诈的人,为什么会以与我类似的天人形象出现,而不化为罗刹与阿修罗?我实在搞不明白!”
  “那我就来解开你的心结。”因陀罗庄严地说:“因为我从来不自寻烦恼,而你们则正好相反。真正傲慢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你们总是把我想得那么肮脏,可我却一直宽于待人。身为天人,你们真应该为自己的行为羞愧。”他转过身去,披风上一千只眼睛威严地注视着陀湿多。“你的盲目与业念足以堕为畜生,但我不会杀你。我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臣服与认同。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陀湿多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我向你要一样东西,实际上,我是希望你传授给我一项技艺。”因陀罗的语气缓和下来:“有了它,我就可能战胜冬之蛇。”
  匠神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没用的,作为他的造主,我很清楚。他没有弱点。”
  “只有单纯的人才没有弱点。”因陀罗说:“而他早就不单纯了。”
  匠神又望了他一眼,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吧,你要什么?”他问
  因陀罗转身,铁匠的炉火正噼啪燃烧。因陀罗将手伸进炉火中,紧握了一把火焰拿了出来。他松开手掌,五指朝上,手心腾起一朵红莲。红莲在掌心徐徐开放,在它的中心,白蓝相间的心焰跳跃成形,逐渐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状。
  那是一个婴儿,白璧无瑕。
  *
  因陀罗自陀湿多工棚回来时,弗栗多仍在闭室中沉思。因陀罗辛苦收集的美女离他只有一墙之隔,但他却毫不动心。女色固然能激起他的欲望,但美女们看他的眼神却更让他痛苦。尽管因陀罗命令那些女人必须完全服从魔神的命令,尽可能取悦魔神,但她们竭力掩藏的心思仍然在不显眼中表现出来。一些女人甚至见到弗栗多就吓得浑身发抖。弗栗多知道,在她们眼中,他仍然是怪物,仍然是整个世界的灾难,于是刚刚激起的欲望很快便索然无味了。他将所有的女人都赶走了。
  及时赶回的因陀罗趁机将弗栗多送走的佳丽统统收入自己名下,随后向魔王进谏:“阿悉,请随我来。这一次,我将带给你真正的快乐。这种快乐即使天人也从未享受过。”
  终日淹没在众人的厌恶感中,弗栗多已经逐渐对生活的乐趣不抱希望了。但凭着对因陀罗的信任,他仍然随因陀罗离开了宫殿,下了须弥山。路上,他问因陀罗他所说的真正的快乐究竟是什么。
  “那就是‘爱’。”因陀罗说:“凡人之间互相认同,互相依赖,互相支撑,共同生存的温馨情感。天人虽有情欲,但却没有爱。只有寿命有限、历经磨难的凡人,才会有这种体验。对凡人来说,最大的幸福不是事业与财富,而是一个可以无限度包容他、治愈他、关爱他、保护他的地方,这种地方被称之为‘家’。阿悉,我就要给你一个‘家’。”
  弗栗多对因陀罗的话将信将疑。“不可能的,因陀罗,你知道我是谁。对人们来说,我是个丑陋的怪物,还是曾给世界带来巨大伤痛的灾难。谁也不可能认同我,接受我,信赖我。所以‘家’与‘爱’永远也不会属于我。”
  因陀罗笑了。“阿悉,所谓‘善’‘恶’‘美’‘丑’这些概念,都是凡人在后天形成的。这些东西并不是真实的,所以也就理所应当不应当成为阻碍。对于绝对神与觉悟者来说,‘善’‘恶’‘美’‘丑’都是不存在的。你觉得自己丑陋,那不过是旁人强加给你的概念,你完全不用在意。”
  弗栗多难以接受这种观点。“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害怕我,鄙视我。你怎么能说我的‘丑陋’就是虚无的,不真实的呢?”
  因陀罗摇了摇头。“那么接下来,就让我证明给你看。”
  正说着,二人已下到须弥山下。因陀罗带领弗栗多绕过半座山,来到山脚下的一片海前。
  那是弗栗多此生见过的最奇异的海。它的颜色不是蓝色的,也不是黑色的,而是像牛乳一样的洁白。它比世界上所有的水都要宁静,虽然它就和其他的海一样辽阔,但表面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整片海比池塘还要安静。沙滩上空无一人,黄昏的天空呈现出艳丽的紫色,洁白无瑕的海面蔓延至天之尽头,就像一片从未有人踏足的雪原。站在岸边,弗栗多感到所有的喧嚣都离自己的远去了,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和缓的呼吸,心脏有力的搏动,血流哗哗的轰鸣。在这宁静中,他感到自己的心灵也逐渐变得和这片海一样纯洁与安宁。
  “这里被称为‘大乳海’,是当年须弥山上下合力搅拌乳海,产生甘露的地方。”因陀罗介绍:“那是在我刚刚成为天人的时候,因为不小心得罪了代表毁灭的绝对神湿婆神,导致须弥山的全部生灵集体受到了湿婆的诅咒,大家都失去了神力与永生。为了能弥补我的过失,我不得不去央求代表维持现状的绝对神毗湿奴神,请求他帮助我们制造能解除诅咒的甘露。他选择这片海作为炼药锅,将全世界的可贵之物——包括神器、仙草、珍禽、异兽、宝石、矿藏,等等——统统投入了海中,随后又拔起曼荼罗山,将其倒置作为捣药杵,用那座山来搅拌大海的药汤。然而即使他是绝对神,只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是不可能搅动大海的。于是须弥山全体天神、阿修罗以及龙王第一次合作,龙王将自己当做绳索缠在杵上,阿修罗拉着它的头,天神拉着它的尾,合力帮助绝对神旋转曼荼罗山。巨大的曼荼罗山搅动乳海,碾碎了无数天下可贵之物,将它们分解又重新组合,最后不但成功形成了解咒的甘露,还在偶然间炼化出了数不清的神兽、仙药,甚至合成出了新的天人。
  “这是一片奇迹之海,这海蕴藏着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精华,在这里,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现在虽然这片海中的宝贵成分不像当初那么多,我也没有毗湿奴拔起高山的神力,但凭借一些咒文,仍然可以造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因陀罗一边说着,一边走上了水面。他的脚刚和乳海接触,便在足下生出了一朵莲花。莲花载着他,让他稳稳地立在水面上。因陀罗迈步在海面上行走起来,如履平地。每走一步,便在脚下盛开一朵托着他的莲花。他朝海中心走去,各种颜色的莲花就像脚印一样留在身后,形成了一条连接他与岸的莲花之路。弗栗多也脚踩莲花,追了过去。
  沿着这座临时的浮桥,两人抵达了乳海的中心。这里的海水香气四溢,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都只能看到一片纯净的白。因陀罗决定在这里开始工程。他蹲下身去,折下一枝花柄,在水面上画了一个三角形。那三角形凝结在乳汁中,就像残像一般久久不散。它的三条边都是一样长度,互相制约,互相支撑,象征着宇宙中相互影响的三大力量:毁灭、维持、新生。
  因陀罗挺直身子,做了几个手印,唱颂道:以三相绝对神大梵天、毗湿奴、湿婆之名,凝结四大,形成新生。
  话音未落,以三角形为中心,乳海表面起了漩涡。在他咒文的驱使下,大海中乳白色的洁净元素开始凝结,重组,幻化出新的结构。
  因陀罗继续吟诵道:土大凝结,炼成骨肉。水大凝结,形成体液。火大凝结,赐它体温。风大凝结,化作呼吸。三相啊,请帮助你的盟友,给予他的造物因、果、现在,让它可以出生,亦可以毁灭。其间它所造的业,皆由它来偿付。
  咒语颂完,漩涡停止了流动。一朵白色的莲花从水底冒了出来。那莲花越变越大,直到有一个人大小方停止。在弗栗多的屏息凝视下,它徐徐地绽放了。
  花芯盘坐着一位年轻的少女,双手合什,双目紧闭。尽管她的样子已经是个孩子,但却是如婴儿一般全新的生命。她身上没有一丝污秽,亦没有一丝罪恶,就像这片乳海一样洁白无瑕。看到这位纯白的少女,黑色的魔神忽然感到自身无比污秽,无比肮脏。他忽然觉得,让这位刚刚抵达这个世界的少女第一眼就看到这样的他,会是一件难以饶恕的事。他不想让丑陋的自己成为少女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
  他转身就跑,但因陀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挣脱了因陀罗的手,但一切都晚了。长长的睫毛抖了抖,白莲中的少女睁开了双眼。她以幼兽一样好奇的眼神,望向花外那新鲜的世界。她的视线与弗栗多的视线交会了。弗栗多只觉得自己被雷劈中了,他的全身都化为了石头,就连闭眼也做不到,只能呆在原地。少女无辜的眼神让他完全没法转开视线。
  少女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他好一阵,漆黑的脸,鬼火般的双眼,蓬乱的毛发,突出的黄牙。随后,她笑了起来。
  这个笑容给了弗栗多一切。这是第一个向他笑的人,也是第一个认同他,不惧怕他,能信赖他的人。这笑容如此无邪,以至于让人无法怀疑。弗栗多又觉得双眼就像要裂开一样刺痛了起来,一种有着咸味的液体流出了眼眶,少女的形象模糊了。他以为自己一定是瞎了。但这也没关系了。澎湃的情感让他恨不得立即高声大喊大叫,但是却又惧怕吓到眼前的孩子。他只得竭力控制着自己,在原地瑟瑟发抖。
  白莲中的女孩好奇地望着他的举动,露出困惑的神情,随后将目光转向弗栗多身边的因陀罗。
  “看起来是成功了。”面对少女的眼神,因陀罗的脸抽动了两下:“听着,你是我的造物,我是你的主人。你的名字叫做尼穆巴。”
  少女歪头望着二人,仍是一脸困惑。
  “尼穆巴。”因陀罗说,他故意放慢语调,以让少女观察他的口型,学习她的名字。
  “尼穆巴?”少女重复,她的声音就像乳鸽一样稚嫩。
  “尼穆巴。”因陀罗点头。
  听到二人的对白,一股强烈的嫉妒心忽然自弗栗多心中生起,他恨不得立即掐住因陀罗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与少女说话。这奇异的情感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冲动。对这纯洁无暇造物的占有欲折磨着他,既让他想立即拥有她,又让他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愧,似乎只是在脑中想象占有都是一种罪过。他想立即为少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只能呆呆地愣在原地。
  “我,因陀罗。”为了方便少女理解,因陀罗换用简单的语句:“他,弗栗多。”他指指身边的魔神。
  少女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弗栗多,她的目光再一次冻住了他。似乎觉得他夸张的反应很有趣,少女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就像冰晶破碎一样动听。她的躯体动了动,动作因为不熟悉而笨拙。她试着爬出莲座,毫无戒备地朝弗栗多伸出了一只手。
  犹豫片刻,弗栗多握住了这只小手,将少女扶下了莲花。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粗糙的大手捏碎了她,甚至担心自己的体温融化了她。他扶着少女走出了莲花,由于过于谨慎显得笨拙的动作又让少女咯咯笑了起来。她用身体亲昵地接触着他,却丝毫未感觉到害怕。
  “弗栗多?”走下莲座,用修长的双腿试着在莲叶浮桥上站稳,她有些不熟练地说道。
  “弗栗多。”弗栗多的大脑一般空白,只能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他的舌头比少女还是迟钝,似乎他才是第一天出生。
  “弗栗多。”她以肯定的语调说,接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似乎是想自我介绍:“尼穆巴。”
  “尼穆巴。”弗栗多继续重复。
  “弗栗多。”她笑了起来。
  “尼穆巴。”弗栗多说,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弗栗多。”她重复。
  “尼穆巴。”弗栗多说。
  “主人。”因陀罗忽然之间加入了进来,打断了两人之间单纯的对话。“叫我主人。造主因陀罗大人。”他命令道。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她竖起眉毛,仔细打量了因陀罗一阵,在小小的脑袋中费力地分析着“主人”“因陀罗大人”这类的词汇的含义,最后说出的回复却无比简单:“因陀罗?”
  “主人。”为仆人直呼姓名感到不快,因陀罗冷着脸纠正。
  “因陀罗。”她坚持如此称呼。
  “因陀罗。”弗栗多也说道。
  “因陀罗。”得到魔神的支持,她肯定地说道。
  “主人。”因陀罗强调。
  “因陀罗。”弗栗多笑着说。
  “因陀罗。”她倔强地坚持。
  “因陀罗。”因陀罗无奈地让步。
  夜空露出了闪亮的星斗,乳海变为了染料般的暗蓝,一层纯白的云雾自海中腾起,笼罩海面,因陀罗最先点化的荷花已经凋谢了。站在乳海中心的三人仍像被夺去了魂魄一样,互相说着简单的人名。但这三个人名似乎又充满了弗栗多此生未体验过的快乐。
  最后,因陀罗觉得实在难以忍受了。
  “够了!”他说道:“是时候回去了。”
  少女似乎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蹦蹦跳跳地沿着荷叶之路朝后跑了几步,又折了回过来。
  “尼穆巴。”她指了指自己,“弗栗多。”叫着他的名字,她用右手握住了他的手,“因陀罗。”她朝自己的造主伸出了左手。“因陀罗?”看到主人冷酷的表情,她以撒娇的语气说。
  与弗栗多交换了一下眼色,因陀罗不情愿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左手。“弗栗多,因陀罗。弗栗多,因陀罗。”她继续重复着两人的名字,拉着两人朝岸上走去。
  三个人手牵着手,以滑稽的姿势并排走回了岸边。
  “尼穆巴。弗栗多。因陀罗。”在回须弥山的路上,她继续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名字,每一次语调都不同。尽管尼穆巴的语言就像幼童一样单调,弗栗多却觉得她的声音似乎永远也听不厌。最后,她终于显出了疲态,在弗栗多的怀抱里睡着了。
  弗栗多望着怀里她单纯的睡脸,觉得过去令人厌恶的自己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全新的弗栗多。一个被人认同,被人喜爱的弗栗多。他感激地望向因陀罗:“你是怎么做的?她……”
  “不要想歪。”因陀罗说:“她是真心爱你敬你的。我向陀湿多借了制造凡人的配方与图纸,以最单纯制造了最单纯的生命。唯一区别不过是我比他更懂得精致的艺术之道。所有动物都会在出生时对见到的第一个成年生物表现出信任与依赖,凡人也是一样。这只是一种生物本能。我将她造出来,只是为了向你证明,你之前的自惭形秽只是自寻烦恼。美与丑,善与恶,这些不过都是些人造的概念罢了。对于刚刚出生的她来说,你就和我一样美丽,一样纯洁,一样值得信赖。既然如此,又何必纠结于自己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你并非以你自己的意志存在,然而你仍可以选择该如何存在。”
  弗栗多觉得心中一处拥堵的地方被冲开了,之前的烦恼不翼而飞,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他,弗栗多,魔神、旱魔、巨蛇、灾难,究竟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全世界的人都恨他、怕他、鄙夷他。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恐怖与邪恶的代名词。但这全都无关紧要了。别人怎样仇恨他,否定他,全都没有关系了。他,弗栗多,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个人将他视为友伴,仍然有一个人信赖他,仍然有一个人喜爱他。只要如此,他就再没有理由再自我厌恶下去了。
  “因陀罗!”他感激地朝挚友说道。
  “弗栗多。”因陀罗条件反射般回复,接着回过神来,猛烈地摇了摇头,厌恶地说:“够了!这愚蠢的对话方式该结束了。明天,我就找人教她语言,还有其他的一切。尤其是该如何向天人表示尊敬。我可是她的造主!”
  夜色漫漫,通往山顶的道路依然漫长,之后二人再没有说话。弗栗多背起少女,因陀罗在前面引路,两人一前一后朝山顶走去。弗栗多走在山路上,耳边响着尼穆巴轻柔的呼吸声,因陀罗照旧绷着一张脸,提着莲花座样的灯笼在前面带路。同样的一条路,朝上走与朝下走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下山时他还孤身一人,上山时已经有了朋友与恋人。他忽然理解了下山时因陀罗说的那些话。他获得了天人没有,只属于凡人的那种快乐。那不仅仅是快乐,简直就是奇迹。属于他,属于少女,属于三个人共同的奇迹。回味着少女吟唱的那三个名字,他的世界又模糊了。

【兹兹库】

9898485 发表于 2010-8-23 21:06

  就这样,白莲中出生的少女开始了在须弥山上的生活。最初几天,她的生活并不如意。因陀罗向匠神学习造物的谣言不胫而走,须弥山上的人们早已听说了她的事情。但是出于对因陀罗喜怒无常的不良印象,她的故事多少与现实有了偏曲。有人说,因陀罗为了镇压提婆中的背叛者,在大乳海的荷花中炼制出了一只人兽混血的怪物。那个怪物的头像老人,身体像狮子,周身如薄烟般透明,可以像魂魅一样于墙壁及立柱中穿行。它有六只耳朵,藏在墙壁里能够听到宫殿中每个人的声音。以后谁要是说了对天帝不利的话,便会立即被破墙而出的人狮所噬。有人说,因陀罗想用女色来对付弗栗多,在自己制造的美女人形中加入了猛毒。那人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看到因陀罗化为一阵雷暴,以旋风自人界卷起上万只的蜈蚣、蝎子、蟾蜍与毒蛇,在半空形成了一片墨绿色的云。这些精心收集的毒虫就像暴雨一样被倾倒在了大乳海里,将乳白色的海水染成了绿色。这些毒素足以杀死湿婆神,全被浓缩沉淀,用以制造一位蛇蝎女郎。有人甚至证实他曾在山下的海雾中隐约看到一条毒龙,它翻搅着乳海,卷起的每一阵波涛落到岸上都生出一片紫色的曼陀罗花。
  因此,第二天一早,当醒来的尼穆巴好奇地望向身边的人们时,她看到的每张脸都带着惊骇万分的表情。面对传说中因陀罗的造物,天人们如临大敌。没有人敢近她一步,生怕她转眼就化为一匹人狮,将大意者啃啮。也没有人敢碰她碰触过的东西,因为她的体内很可能饱含剧毒,即使踩在她的脚印上都可能暴毙而亡。然而出于对弗栗多与因陀罗的惧怕,也没有人敢贸然伤害她。人们只得任由她在山顶行动,尽可能地保持距离。
  无邪的少女完全没有理解人们表情的含义,她还不了解人和人之间的戒备与猜疑,反而将人们对她的避让当成了一种游戏。她开心地高呼着,在宫里跑来跑去,将尖叫着的人们从一个房间赶到另一个房间。宝殿中的秩序完全被她破坏了。面对这张牙舞爪袭来的怪物,人们抓起身边的每一样东西,当做自己与她之间的屏障,随后又在逃跑前将它们扔到了地上。无数陶瓷、翡翠,还有精致的象牙雕像都被摔碎了。印有因陀罗眼睛图案的孔雀翎地毯也在混乱中被撕碎。逃过魔神一劫的天宫居然被一位少女破坏得七零八落,四处都是乱滚的家具与狂乱的人群。
  屋外乒乒乓乓的声音惊醒了因陀罗。昨夜的大法术让他精疲力尽,直到太阳绕至宫殿这一边时他还在屋内休息。走出房间,大厅里的景象活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他皱着眉头看到无能的提婆们瑟瑟发抖地挤在墙角,而自己的得意作则坐在地毯上,以幼儿特有的悠闲摆弄着地上的各类玩意儿。他刚要为下人们的失职大发雷霆,忽然听到一阵大笑。原来弗栗多也被玩闹的声音惊醒了,走出了房间。看到自己的宫殿几近摇摇欲坠,魔神反而笑逐颜开。这是他自因陀罗告诉他种性的事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听到魔神久违的狞笑,看到因陀罗的眉头反而舒展了,提婆们误解了两位主人意思,以为自己即将成为怪物的饲料,更加恐惧起来。一时之间,大厅中有人怒、有人笑、有人发抖,还有人哭。尼穆巴专心致志地玩着一只玻璃球,完全没有理会大厅中这诡异的气氛。那只玻璃珠原本是弗栗多宝座上一条巨蛇的眼球,此时在她的手中溜溜旋转。
  出于弗栗多的意思,因陀罗原谅了仆人们的过失。为了让天神们相信少女的无害,他亲身做出了证明。屈起拇指和食指,因陀罗弹了一下少女的脑门,以作为破坏宫殿的惩罚。自己的游戏受到了打扰,尼穆巴捂着头,以幼犬般无辜的目光望向造主。她还没有理解主人忽然施以苦痛的含义。眼泪汪汪的少女与一丝不苟的天帝再度让弗栗多哈哈大笑起来。因陀罗随即正式向众人介绍自己的杰作,并宣布尼穆巴成为宫中的一员。为了防止混乱再度发生,他挑选了七位提婆,作为少女语言、舞蹈、礼仪等各方面的教师,又挑选了一批仆人照顾少女的起居。
  尼穆巴的宫中生活正式开始了。她在白天学习提婆的艺术与文化,陪同弗栗多和因陀罗用餐,夜晚与两位主人一起欢庆。最初,因陀罗想让弗栗多立即纳尼穆巴为妾,不料弗栗多竟坚决不肯。只是在脑里想到少女的胴体,魔神就觉得是一种罪过。他希望少女能一直保持与生俱来的洁白,不被任何颜色玷污。于是因陀罗也放弃了自己的计划,在宫中腾出一间贵客的房间,供少女居住,并严禁他与弗栗多之外的天神出入。
  宫中的人们起初对尼穆巴仍有几分畏惧,仍然认为因陀罗在她身上藏有阴谋。虽然天帝亲自弹了尼穆巴的脑门,以证实她的柔弱。但因陀罗向来以诡计多端著称,一个指弹完全不能说明什么。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的警惕性也逐渐麻痹了,而少女不谙世事的举动也渐渐软化了人们的心。很快,提婆们接纳了这位身为凡人的少女。虽然少女以凡俗之身降生,但凭借弗栗多与因陀罗庇护,她终日生活在快乐与幸福中,与天人无异。提婆们都将她视认为“富贵天”(即凡间享受荣华富贵,最接近天人的贵族。),很快忘记了她可疑的身份,将她当做自己的一员。尼穆巴成为了在因陀罗严厉戒律统治下的一抹亮色。
  在七位老师的教导下,尼穆巴进步很快。她自乳海中诞生,身上饱含了凡人容纳极限的智慧的精华。太阳与月亮绕着须弥山转了十周时,她已能和因陀罗与尼穆巴流利交谈了。转了二十周时,宫中再没有一个天女能在舞蹈方面胜过她了。随后,她又在日月绕山三十周时在音乐方面胜过了全部的乐师,并在四十周天时第一次在棋盘上击败了因陀罗,随后她的棋下得越来越好,弗栗多和因陀罗二人再没有赢过她,即使两人协力也只能与她打上个平手。
  弗栗多为少女成长的神速又惊又喜,包括因陀罗在内的天人则被这个事实惊呆了。即使创造少女的因陀罗本人也没料想到身为凡人的造物竟能居然能在棋技上超越造物主,他甚至开始忧虑起来。其他的提婆虽然对这位庶出的富贵天无比羡慕,但是尼穆巴太过于单纯了,以至于没有一点心机,因此也没有一位提婆将羡慕转变为嫉恨。尼穆巴仍然享受着每个人对她的爱,生活在幸福中。
  觉得时机成熟了,在一个黄昏,因陀罗带着弗栗多与尼穆巴来到了大乳海畔。这个黄昏几乎是尼穆巴诞生时黄昏的翻版,乳白色的海洋蔓延至深紫色的天边,平静如雪。在宫中度过一段快乐的生活,尼穆巴已经忘却自己诞生的经历了。看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她的脸上有生以来第一出现了肃穆的表情。同样身为别人的造物,她和漆黑的魔神一样,开始思考人生必须要思考的一道谜题。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到何而去?弗栗多觉得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因陀罗将自己造出的少女带回海边是为了什么。他的内心甚至有些隐约的恐惧。
  站在纯白的沙滩上,因陀罗转过身来,背负乳海,面对二人。
  “尼穆巴,”以严肃的语气,他说道:“请回答我,我和弗栗多有什么不同?”
  被造主严酷的表情吓到,少女的脸上又一次出现了疑惑的表情。她看了看因陀罗,又看了看弗栗多。然后回答:“你们的身高不一样,肤色也不一样,头发的颜色也不一样,喜欢吃的东西也不一样……”之后,她又指出了一连串的不同。
  因陀罗举起手掌,止住了她的话。“不”,他问道:“我要问的是:我们之间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弗栗多心中不安的感觉加深了。他不知道因陀罗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对于所谓的种性制度,还有天神、凡人以及妖魔的区别,他不知道少女能否接受,也不想让她知道。对于少女来说,她是天人中的一员,这就足够了,没必要强调她凡人以及造物的身份。他甚至想立即阻止因陀罗继续说下去。
  尼穆巴没有体会到魔神的不安。遵从因陀罗的话,她又仔细打量了二人一阵,之后坚定地回答:“没有什么不同啊。弗栗多大人,因陀罗大人,还有我,我们都是一样的。”
  弗栗多松了一口气。从白莲中诞生的少女对一切都不了解,亦没有美丑概念。在她看来,弗栗多也是提婆中的一员。身为须弥山顶唯一的凡人,她当然也无法将自己与身边的人们区分出来。
  但是因陀罗接下来的话让他的毛发倒竖起来。
  “尼穆巴,我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以庄严地语气,因陀罗大声宣布:“弗栗多大人,其实和我们不同。他是一个征服者,一个魔神,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他曾经屠戮了三分之一人界的凡人,又以咒语冻结了山峰上的融雪,渴死了另外三分之一。他还曾经在须弥山上烧杀抢掠,杀死过无数的提婆。即使我,你的造主,如果当初没有选择臣服,而是放手与他一搏,最后也会被他杀掉。”
  听到因陀罗对少女提起这段丑恶的过去,弗栗多几乎要发作起来。但在他暴跳之前,因陀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天神手掌传递过来的决心与坚定让他迟疑了。因陀罗朝他点了点头,示意魔神继续等下去。
  听到了关于魔神的真相,尼穆巴皱起了柳眉,这次她脸上表现出的困惑无比类似她出生时的表情。因陀罗说出的冲击性的事实与诸多新鲜的概念充斥她小小的脑袋。即使达到凡人顶峰的智慧也不会对这些思考有任何助益。
  少女费力地思索了一阵,随后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弗栗多大人,仍然是弗栗多大人嘛。”
  “怎么会没有关系?”因陀罗以严酷的语气反问:“你是凡人,人界之中被弗栗多大人害死的三分之二凡人就是你的同类。他杀了如此多的凡人,难道就与你无关吗?”
  尼穆巴玉首一偏,皱着眉头回答:“这有什么关系?那些被杀的凡人,我曾经见过吗?那些被杀的天神,我认识过吗?尽管听说当年弗栗多大人差点杀掉因陀罗大人让我很难过,但是现在你们的关系不是很好吗?我从未见过那些被弗栗多大人杀死的人们,也从未见过你们二人交锋的过去,我只能看到你们在我身边的现在。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就继续如此生活下去吧。”
  少女的回答让弗栗多脸红,但也让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心里一直悬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但是因陀罗接下来的发言又让他全身绷成了一张弓。
  “其实,你的存在完全是没有理由,也没有意义的。”因陀罗以宣告的语气,对少女说道:“你是弗栗多大人和我无聊之时创造的一件玩具。当时我和弗栗多大人实在是想不出新的享乐方式了,便创造了你。你就是我们新的娱乐。你没有生父,也没有生母。你的父亲是三相绝对神,你的母亲是大乳海。你的诞生完全是一个偶然。从来没有人期待过你的诞生,即使你没有出现,也不会有人因此哀叹。如果当时我认为炼制一个男孩更有乐趣,或是凝结的四大有了一点偏差,你,身为尼穆巴存在,就完全不会出现。你的存在,完全就是一个——”
  “住口!”弗栗多实在无法容忍了。他难以想象身为少女造主的因陀罗怎么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看到弗栗多的反应,听到造主的话,尼穆巴被惊呆了。她美丽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嘴唇紧抿了起来。“因陀罗大人,你在骗我吧?”以委屈的语气,她问道。
  “以上全部都是事实。”面对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女,因陀罗的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一如眼前的乳海,苍白而又宁静。
  弗栗多将脸转向一旁,不忍看到少女被伤害时的表情。他感受到了少女的悲伤,却觉得无能为力。拥有世间全部荣耀的绝对之王,武艺与妖法世间无人能敌的魔王,此刻却觉得自己无比的软弱,无比的无能。他甚至无力责备因陀罗。因陀罗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相。少女的确是因为他和因陀罗庸俗的愿望而诞生。他觉得内心无比矛盾,他为自己当时的低俗而后悔,将少女制造出来完全是一个罪过。而若没有当初的罪过,少女又该如何来到他的身边呢?他完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少女似乎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一段时间,弗栗多觉得她几乎就要落泪了,但随后,就仿佛雨过天晴,快乐的表情又逐渐回到了她的脸上。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尼穆巴笑了:“就算我的出生无关紧要,就算我的存在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但如果那个偶然没有发生,如果我从未出生过,又怎么会听到因陀罗大人说的这些话呢?虽然我不懂凡人的父亲和母亲是什么,也不知道父爱与母爱有多么珍贵,但是我有因陀罗大人和弗栗多大人,我觉得这就已经足够了。因陀罗大人说我只是你们的一件玩具,但是你们对待我,和对待那些陶瓷士兵的态度完全是不一样的啊。既然如此,就算因陀罗大人仍然将我当做一件玩具,那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爱我,我能感觉得到,我爱你们,也是确切无异的事实。”
  弗栗多又觉得双眼刺痛了。眼前的少女,与自己完全不同。她的心肠里只有人至真至纯的本性,没有掺杂任何罪恶与业念。她就如同诞生她的这片乳海一样,有着净化一切毒素,吞纳一切罪恶的包容力。即使对她来说像父亲一样的因陀罗说了那样冷酷的话,她也完全没有忿恨与悲伤的感觉,仍然一味地信赖他们。他担心尼穆巴无法接受更多的刺激,希望因陀罗尽快结束这场谈话,但是提婆接下来的话,几乎将他的全身都冻结了。

小门 发表于 2010-8-24 10:12

非常的抱歉,打断了作者的连楼。但是在下实在是太喜欢作者的叙事了。

完全没有一丝雕刻的痕迹,浑然天成。情节流水似的往下接,人物的行止和对话也没有丝毫突兀的成分,不会让人感觉到不合理或者生硬。

总之,在下非常的喜欢。

9898485 发表于 2010-9-3 19:22

  “其实弗栗多大人的身世,和你是一样的。”因陀罗瞥了一眼弗栗多,继续说道:“‘弗栗多’并不是他自己的名字,而是凡人给他起的诨号。这个词的意思是:吞噬世界者。因为弗栗多大人曾经冻结了人界所有的水源,人们将它视为一条吞掉世间之水的巨蛇,才会这样命名他。他的另外一个名字,阿悉,也是我给他起的。他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但是,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自己的名字呢?”
  停顿了片刻,因陀罗大声说出了答案。他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冲破笼罩须弥山的迷雾,飘过乳海,一直传递到四洲上空,化为一阵滚滚的雷鸣。
  “因为他根本不是以自己的意志诞生的。他和你一样,是被人造出来的!”
  弗栗多倒吸了一口冷气。忽然之间,他知道了因陀罗将他们二人带至乳海的原因。这次聚会的主题不是尼穆巴,而是他自己!
  “弗栗多大人不但是被人造出来的,更是天界为了排挤我而制定的阴谋的一部分!”因陀罗继续说着可怕的真相:“匠神陀湿多曾经有一个儿子,名叫毗萨鲁帕,他无比珍爱他,将他视为自己最完美的造物。毗萨鲁帕的美貌与智慧不下于任何一位提婆,然而他的母亲却是阿修罗。在提婆与阿修罗的一次战斗中,毗萨鲁帕背叛了天神,与他的母亲一起倒戈到了阿修罗的阵营里。为了提婆的利益,我不得不杀了他。然而陀湿多同时失去了儿子与恋人,被亲人背叛的痛楚让他发了狂,从此以后便将我视为仇人,欲杀我而后快。由于我并非大梵天所造,轮回之前只是个能征善战的凡人,死后才转生为天,行为又多显得怪异,其他天神之前就对我颇有微词。在我无意间惹怒了湿婆神,害得全体天神集体受到诅咒,整个天界早已容我不下。所以对我不满的一部分提婆就与陀湿多结为同盟,他们暗中制定了一个以除掉我为目的的计谋。”
  因陀罗抬起手,食指直直地指向弗栗多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
  “作为计谋的一部分,陀湿多在黑莲花的砧座上创造了一个魔神。他用尽自己的心血,造出了一个几乎完美的怪物,那就是你眼前的弗栗多大人!于是,按照计划,被放到人间的弗栗多开始四处为恶,之后又攻上了须弥山,一路直达山顶。弗栗多的所为都在陀湿多等人的计划中。虽然他们屡次想害死我,但是迫于我也是神族的一员,不好下手,就想借弗栗多大人的手杀掉我。面对气势汹汹的魔军,他们故意装出慌张的样子,奉我为天界之王,又送我金刚杵和一半的神力,想借机怂恿我与弗栗多大人单挑,再暗中偷袭,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然而,可惜啊可惜。”因陀罗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可惜我早就料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天人相对于凡人,没有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之苦,然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却也养成了过于单纯的性格。对经历过世间锤炼的我来说,他们就像些小孩子。之前刻薄的神族忽然如此大度地将王座、神力、神兵都奉送给我,我怎么可能不会怀疑其中有诈?于是我将计就计,反而与魔神结盟,趁机夺取了天界的大权。由于一半神力已经到了我的手里,他们有苦说不出,只得臣服。就这样,我与弗栗多大人成为了好友,之后又诞生了你。这就是事实。”他顿了顿,又望向弗栗多:“阿悉,你问过我你的种性到底是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吧,你是连罗刹恶鬼和畜生都不如的最下等的种族。即使鬼畜也有可爱可贵之处,也有转生为天的可能,然而陀湿多是完全按照一种灾难的形式造就了你。你就是为了毁灭世界与杀掉我才被制造的。你是能冻结一切的寒冬的人格化。阴谋与灾难,就是你存在的理由,就是你的种性,就是你的本质,就是真正的你!”
  因陀罗的话说完了,最后一抹黛色亦在天边消失。白色的乳海变为了深蓝色,依然平静如初,然而在弗栗多眼中,一切都与以前不同了。擎天之柱般的须弥山,白色的沙滩,无边无际的乳海,漆黑的天幕,钻石般璀璨的星斗,一切如故,但其中真实元素却好像被抽走了,变得就像舞台布景一样虚假,一戳即破。就连弗栗多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生存的实在感,就像黄昏时的雾气一样逐渐散去了。
  弗栗多只觉得一阵腹痛,胃肠中的肉与酒翻滚起来。不顾尊严,他狗一样扑倒在了乳海海边,剧烈呕吐起来。从体内奔腾而出的秽物落入水中,很快便被纯白吸收,然而弗栗多内心的痛苦与绝望却无法因此消失。自己不但是被制造的,而且还是出于那样的目的,那样的理由。自己仅仅只是一件道具,一件因卑鄙与无耻诞生的道具。想到这里,成为绝对之王的满足感,富足三界的成就感,享乐的愉悦感,与家人一同生活的幸福感,甚至自身的存在感,都让弗栗多觉得作呕。他不停地呕吐着,食物之后是体液,体液之后是鲜血。他感到自己就要因此虚脱,因此死亡。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弗栗多转过头去,什么也没有看到。他眼前的一切就像透过万花筒一样缭乱,世界碎为万千碎块。那只冰凉的手擦过他的面颊,擦去了他脸上咸咸的水,又帮他揉了眼睛,于是他世界又明朗了起来。他闻到了夜晚海边清新的空气,海风吹来的乳海芳香,看到了满天闪亮的星辰,尼穆巴随风起舞的长发。他也感受到了少女手掌的柔软与温暖。这些感觉都是真实的,的确是真实的。
  “不要哭。”将手放在魔神的头顶,少女一本正经地说,此时她的语气充满了威严,与之前的她完全不同,倒有些因陀罗的风范:“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掉眼泪,实在太没出息了。弗栗多大人是被造出来的,我也是,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这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到底有什么关系呢?说起来,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它对于我们来说,仅仅只是回忆而已。关键是现在,只有现在是真实的。现在的我们是幸福的,知道这点就可以了。”
  尼穆巴的话,弗栗多完全没有听到,然而他却感觉到了放在头顶的小手以及少女话语中饱含的安心感。此时他的整个世界就像经历一场风暴一样纷乱,只有少女的手与她的声音存在安详与宁静。他跪伏在了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白色的沙子中,体味着头顶手掌的触感。那只手的重量似乎微不足道,然而此时却支撑着他的整个世界。弗栗多将全身的感觉都封闭了,只是用心感受头顶的抚慰。他将自己的整个心都收缩至极限,全部感知都缩进少女的五指之间。少女的手心,成为了他苦海中的救难舟。
  巨大的魔神驯顺地伏倒在地,向一位少女五体投地,而娇小的少女将手放在了他的头顶,就像安慰一只猫一样整理他的乱发。大乳海的海滩,似乎出现了诞世以来前所未见的奇景。因陀罗望着眼前的这一幕,仍然面如止水。他默默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终于,弗栗多坐了起来。他的脸上挂满了沙子,但却也带着笑容。不是苦涩笑容,而是与尼穆巴一样,单纯的微笑。站起身来,他对着因陀罗,对着尼穆巴,对着整个世界宣告:
  “好吧,也许我真的是因为那种龌鹾的目的而诞生,但现在的我,和当时的目的又有什么关系?或许种性真的是无法改变的,但是一个人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而生,这对他真的重要吗?
  “也许我真的只是灾难的化身,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现在的我会哭,会笑,会发怒,会受苦,我也有一颗健全的心。人的心、天的心、恶鬼的心,婆罗门的心,富人的心,穷人的心,顺境时的心,绝境时的心,这些都没什么不同。只要一颗心还保留着体验幸福与快乐的机能,它就能随时跳动起来!
  “因陀罗啊,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如果现在不能幸福,那就永远也没法幸福。因为幸福并非求助于外界,而在于人的内心!天人有天人的生活,凡人有凡人的生活,恶鬼有恶鬼的生活,畜生有畜生的生活,然而他们的幸福机会,却是别无二致的。富人坐在轿子上,或许无需体验轿夫的负重之苦。但是他因此也就没法体验到轿夫卸下重负时那种浑身放松的幸福。智者生来多智,或许无需经历苦思不得的痛苦,然而他们因此也就没法获得笨拙者付出千百次努力最终取得成功的幸福。天人没有生老病死,或许无需体验生离死别之苦,然而他们因此也就没法获得凡人于短暂一生中找到珍视之物的幸福。幸福对于所有人都是均等的,都是公平的。
  “也许我曾是冬之蛇,但现在我是宇宙四方之王,是提婆、阿修罗、凡人共同的王,是天、地、空的绝对之王。我有因陀罗作为我的挚友,我有尼穆巴作为我的女儿。现在的我觉得非常非常的幸福。和你们两个在一起,我觉得非常非常的满足。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愿多想了。我不管过去了,我也不希求未来了,我只要有现在就好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身边的人就好了!”
  一边说着,弗栗多一边握住了尼穆巴的手,因陀罗带着一脸苦色,也被弗栗多紧紧握住了手掌。大乳海的海边,三人再度握住了彼此的手。这一次,弗栗多没有再觉得滑稽与可笑,他朝天空呼喊:“不管我的真名是什么,我就是你们的阿悉与弗栗多。我苦恼过,我思索过,我恐惧过,我痛苦过,我被人恨过,我被人爱过,不管这个世界会怎么样,毫无疑问,我在这里存在过!就算是绝对神,也无法否认我此时此刻的存在!就算是绝对神,也无法否认我对你们二人的爱!”
  魔神的高呼冲过了须弥山,冲破了山顶笼罩的云雾,突破了宇宙的边缘,一直抵达了未知的所在。

椿木葵 发表于 2010-9-4 19:19

我了个去 印度神话背景啊 少见 LZ加油

9898485 发表于 2010-9-7 23:31

  回到山顶,三人谁也没有再提海滩上发生的事。往日的生活又在继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却又似乎发生什么本质性的变化。弗栗多继续担任三界之王,在因陀罗的辅佐下管理宇宙万物。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对这位漆黑的魔神已经不似之前那样厌恶了。他们逐渐习惯了魔神丑陋的外表,也习惯了魔神治下须弥山的安宁。弗栗多本身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终日与提婆共处,穿提婆的服装,说提婆的语言,在因陀罗与尼穆巴的帮助下,他杀生的戾气早已散尽,已经成为了一位合格的王。天人中开始有小部分人公开表示对弗栗多的支持,而这个人群正在稳步增加。就连最叛逆的天神也放弃了反抗的愿望,尝试着接受由弗栗多为王的事实。
  尼穆巴则继续学习她好奇的一切,这位少女有着超越天人的智慧与专注,那七位老师已经无法再满足她求知的渴望,现在由因陀罗在业余的时间教导她。更多的时候,她和弗栗多呆在一起。两人有时根本不说话,也不用眼神交流,只是用气息感应到对方的存在,就得到了幸福的感受。他们之间的关系既像恋人,又像父女,有些时候甚至像母子,让提婆们无从理解。事实上,两人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凡人才能体会的温情。这种温情是人间最淡薄的感情,两位陌生人在路上相遇,互相问好,他们所体会的就是这种温情。这种温情也是人间最厚重的感情,有时利害、血缘、热恋也难以与这种羁绊相比。
  因陀罗什么也没有改变,他仍然终日在须弥山上下奔波,既为了工作,也为了享乐。这位昔日的婆罗门似乎有着烈马一般的活力与激情,只要不入睡便每时每刻都处于忙碌状态。他苍白的脸仍然绷得紧紧的,不露出一丝表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天,因陀罗正坐在山崖边独弈,尼穆巴找到了他。此时山的这一侧正处于夜晚,巨大的月亮带着一身伤痕自银亮的轨道上隆隆滚过,薄雾中透出些许星辰。自从海边谈过话后,弗栗多就很少下棋了,现在他已没有了之前的烦恼,放弃了简单的享乐,将更多的时间用在统治方面;而尼穆巴又对棋艺太过擅长,因陀罗不想以她为对手,现在他只能与自己下棋。当时黑方攻势凌厉,胜利已唾手可得,因陀罗刚指点白方给黑方设下个陷阱,就听到了尼穆巴的脚步声。他将思绪从棋盘收回,想起今天这个时候还有课程,便中断游戏,让尼穆巴坐在棋盘对面的坐席上。
  “今天想学些什么?”放下棋子,因陀罗问。
  “今天,我想学习‘快乐’。”尼穆巴说:“弗栗多大人曾经说,你是他快乐方面的导师。我也想从你这里学到快乐之道。”
  因陀罗的脸上泛出一丝微笑,他一边将陶瓷军队排回原位,一边道:“这是你唯一不需学习的课程。在这方面,你才应该是我的导师。”
  尼穆巴认真地摇了摇头,她将双手恭敬地放在膝盖上,说道:“因陀罗大人,我的确觉得自己很快乐。但是,虽然我拥有快乐,却对快乐一无所知。今天,请您告诉我:究竟我们为什么会快乐,为什么会烦恼?”
  因陀罗将一只黑色的陶瓷大象转了个方向,抬头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尼穆巴皱起了眉头,她顺手将陶瓷象接了过来,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怀疑地说:“这不可能,曾经身为提婆之王的因陀罗大人怎么会不知道人为什么快乐?”
  因陀罗笑了,他说道:“那么,聪明的尼穆巴,请回答我几个问题:为什么天是蓝的?为什么是蔷薇是红的?为什么夜是黑的,太阳是灼热的?为什么雨林翠绿,而雨云漆黑?为什么青蛙浑身棕黄,蟒蛇色彩斑斓?”
  尼穆巴没有被这些问题难住,她朗声回答:“因为天本来就是蓝的,花本来就是红的。我们把漆黑的天空称为夜,将带给我们温暖的球体称为太阳。雨林、雨云、青蛙、蟒蛇,在陀湿多造就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样子。”
  因陀罗带着笑容,回答:“那么我也可以依样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人本来就是快乐的,人本来就没有烦恼。我们把快乐的自己称为人,将我们拥有的情感称为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在大梵天造就一切的时候,我们就是快乐的。”
  尼穆巴娇嗔了起来:“骗人,这样的回答根本就没有意义!”
  因陀罗摇了摇头,一边用灵巧的手指将棋盘上的陶瓷士兵转向同一方向,整齐排成一列,一边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回答:“你的疑问本来就没有意义。在真正的世界里,人本来就是快乐的,本来就是幸福的,这是人的本质。天神、凡人、龙王、修罗、罗刹、畜生,等等,他们的烦恼本来就是不该有的。人为什么要快乐?人本来就该快乐。一切烦恼,都是他自己寻来的。”
  听因陀罗的语气,尼穆巴知道课程已经开始了。她连忙放开了棋子,端正坐姿。
  因陀罗一边继续收拾棋子,一边朗声说出了曾经说给弗栗多的话:“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像天人一样快乐,像绝对神一样幸福。然而当婴儿成长为了孩子,他们就已经不会像绝对神一样幸福了。而当孩子变成了大人,他们就会无比苦恼,完全得不到安宁与幸福。这是为什么?“顿了顿,他回答道:“其实很简单。因为人刚出生的时候,都对自己的‘本性’非常了解,他就是遵循着他的本性生活,所以自然就会得到快乐。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这样的人,每天都遵循着自己的想法而活,每天都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前进,自由自在,有何烦恼而言?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人的本质就是快乐的,所以遵循本性,便会得到快乐。
  “然而遗憾的是,人一天天在成长,而成长就伴随着伤害。伤害让人们忘掉了自己的本性,忘掉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去追求那些与己无关之物。于是人就迷惘,悲伤与恐惧起来。人就不再快乐了。随着儿时的伤痛,人们忘掉了真正的智慧,反而增长了追求无益之物的恶智。渐渐的,人们便压抑住了本性,蒙蔽了智慧,以恶智为指导生活。他们离本性越来越远,自然就离快乐越来越远,于是就再也没法像以前那样快乐了。
  “当人第一次体尝到了饥饿的滋味,他们就会渴求食物。当人第一次体会到了寒冷,他们就会渴望温暖。当人第一次被伤害,他们就渴望安全。罗刹、凡人、阿修罗,他们都是从这样的苦痛中学到了错误的‘教训’,从而将食物、温暖与杀戮当做了人生的根本,而逐渐忘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愿望。而人间这样的苦痛当然不止三种,还有许多许多。有的孩子伴随着严厉的父母成长,由于儿时的鞭打,他们就对权威产生了恐惧。有的孩子天生瘦弱,他们的观点总是在群体中遭到漠视,日积月累,他们就积攒下了对同类的怨恨与愤怒。
  “这些没有得到的东西,没有做到的事,愈发让人的心伤痕累累。随着伤痕一同积累的,便是误导人的恶智。恶智逐渐取代了本性,变成了人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人也就愈发偏离了快乐。
  “天神是个例外。天神无需体尝人间的苦痛,所以他们大多是快乐的。然而他们也会有烦恼,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过于优越,各种诱惑让他们也渐渐忘却了本性。他们的心底出现了空虚,而这些空虚,他们又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就会在食物与肉欲身上寻找。而越是在这些地方寻找,便越会偏离本性。所以,天神也并不一定是快乐的。”
  因陀罗话锋一转,忽然说:“话说回来,现在须弥山上最快乐的人,其实并不是你,当然也不是我。最快乐的人,是阿悉。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本性,并且遵循着本性生活。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他已经知道了什么是自己并不需要的,可以轻松地放下,他也知道了什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于是就尽力去追求。所以现在这段日子,一定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尼穆巴抬起头来,问:“那么,弗栗多大人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
  因陀罗郑重地回答:“本性,是一个人的本质,是真实世界中的东西。语言是一种虚妄的途径,靠语言这种不可靠的东西当然不可能说明本质。本性或许是可以说明的,但那一定也是以非常的方式来说明。本性是方的吗?是圆的吗?它当然不是方的也不是圆的。本性是坚固的吗?是脆弱的吗?它当然也不可能是坚固或脆弱的。在本性面前,词汇永远是脆弱的。
  “但是虽然不知道本性,我却知道弗栗多的苦痛。导致弗栗多忘记本性的苦痛在于‘家’。弗栗多独自一人出生,意识中被埋下了杀戮的种子。之前的他从来都是孤独一人。没有朋友,没有感情,也没有一个同类。孤独的苦痛误导了他,让他迷失了自己的本性。而你的出现,弥补了他缺少的拼图,从而治愈了他的苦痛,让他寻回了自己的本心。”
  尼穆巴点了点头,又迟疑地问道:“那么……我的本性是什么呢?”
  因陀罗将收拾好的棋盘推到一边,说:“之前我已经说过了,本性是不可能靠语言说明的。如果你想体悟本性,那就只有靠你自己来努力了。你可以参照凡人的修行方式,尽可能排除外界的干扰,并告诉自己现在的需要并不真实,通过安静的思考来发掘自己真正的想法。逐渐,你就会了解到自己的本性了。然而,你也只是了解而已,要真正接触到它,凭人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做到的。”
  尼穆巴皱起眉头,她闭上眼睛,思索了很长时间。因陀罗没有打扰她,他又重新摆下棋盘,凭记忆复盘,继续自弈起来。黑方由于白方的陷阱陷入了困境,苦思片刻之后表示臣服。下一盘,白方旧计重施,黑方识破了白方的诡计,反而将计就计,将白方拉下马。第三回,双方都放弃了诡计,尽全力毫无保留的进攻。正当双方都屏息凝视,等待决胜一招时,尼穆巴睁开了眼睛。
  “但是,”她说道:“你这条快乐之道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本性真的存在。”
  因陀罗点了点头。
  “然而本性真的存在吗?我有很大的疑问。”尼穆巴说:“每个灵魂诞生的时候,也有可能根本没有本性可言。他当时的心智,也可能完全就像白纸一样空白。而他的性格与思维,都是自你前面说的‘苦痛’中学到的。你说人们从后天苦痛中学来的是恶智,然而这些恶智也是相对于本性而言。如果没有本性,人们也许自苦痛中学到的就是‘教训’,而这些‘教训’积累起来,也就成了人的人格。而人格也就决定了人该如何快乐。这样说来,人们在后天也能建立人格,也能得到快乐。你的说明,完全没法证明‘本性’的存在。”
  因陀罗笑了。“你到底是个凡人。”他摇了摇头:“你的这种想法,在凡人中也是最普遍的。你们总是过于重视苦痛的教训,重视生存的欲望,而忘却了本性的存在。”
  “那么,”尼穆巴期待地朝因陀罗举起食指:“就请因陀罗大人来为我证明‘本性’的存在吧。”
  让她惊讶的是,因陀罗再次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可是你始终没有理解。”他缓缓地说:“本性怎么可能被证明呢?人的语言,没法表述它的存在。人的逻辑,自然也不可能论证它的存在。对于本性,我只能说,它是先于人而存在的。
  “人是存在的。这点你不可能否认,因为你存在,如果你不存在,你就不可能半夜跑过来让我证明本性的存在了。那么人为什么存在呢?这个问题是没法回答的。因为这个问题的是以‘疑问者是人’为前提的。如果人不存在,他就不会有‘我是不是人’这个疑问。草木土石(至少是常规意义上的草木土石)是肯定不会去想这个问题的。
  “但是究结下来,人总是有原因和草木土石不同的。那么这种让他和草木土石不同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我们只能称它为‘本性’。你没法否认它,因为它是先于人存在的,没有它,也就没有人,当然也就没有对它的疑问。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你没法否认这个原因的存在,因为没有原因,你就不会在这里,去想这个问题。既然有原因,这个原因又在最初造就了你,那么这个原因也就没有停下来的理由。这个原因既然能让你思考,能让你变成与草木土石不同的存在,让你成为人,那么遵循这个原因,你就会成为更为纯正的人,最后变为超越人的存在。这个原因就是‘本性’。”
  尼穆巴摇了摇头:“这是诡辩,这样的理由,我也可以说出很多。”
  因陀罗摊了摊手,露出一丝苦笑。“的确如此。但是我之前就说过了,在真实的世界面前,话语和逻辑都是软弱无力的。 我没法证明‘本性’,也没法否认‘本性’。我只能试图让你相信:我不知道‘本性’存不存在,但摒弃凡俗万物,相信本性,追寻它,顺从它,侍奉它,服从它的命令,将它当做你的主人,你的王,你的道德,你的上帝,你的愿望,你的终极目标,生活在对它的追求上,生活在它的准则里,生活在它的国度中,生活在对它的驯服里,你就一定会得到快乐。”
  尼穆巴还是不肯相信,“我还是没法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没法触碰,没法看到,没法说,甚至没法思考的东西?”
  因陀罗笑了。“这个世界上多得是人没法触碰,没法看到,没法说,没法思考的东西。实际上,真实的世界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没法触碰,没法看到,没法说,没法思考。”
  “为什么?”尼穆巴追问道:“如果真正的世界是完全没法感知的,那么我们现在站的、坐的、看到的、呼吸的,又是什么?”
  “因为,”因陀罗威严地说道:“人是有局限的。

9898485 发表于 2010-9-9 23:21

  “人若想要了解一件事物,就必须以其他的事物为媒介。比如当你看到一朵花时,实际上你看到的并不是花,而是阳光照射在花上反射的光线。你想要看到这朵花,就一定要借助阳光。除了阳光,你还要借助传递阳光的空气,接收阳光的眼,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媒介。然而你看到的花并不是真实的,或者说,你看到的花并不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它只存在于你的世界里。
  “你觉得这朵花的‘色’是红的,然而它的‘色’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阳光的折射形成了你眼中的‘色’。在真实的世界里,‘色’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你觉得这朵花是香的,但那也只是你自己的感觉,在真实的世界里,并不存在这朵花的香。你的这朵花只是真实世界里‘花的原型’的一种映像。你了解的永远都只是‘你的花’,而不是‘真的花’。
  “想象一下,如果别人看到这朵花,它还会是这样鲜艳,这样芳香吗?也许那个人也会得出与你相同的感受(鲜艳、芳香),但他的‘红’不会是你的‘红’,他的‘香’也不会是你的‘香’,他的世界一定与你不同。因为他的眼睛不是你的眼睛,他的鼻子也不是你的鼻子,他接收到的光线也与你不同。如果有办法能将你的灵魂转移入别人的躯体,让你用他的眼光看,他的鼻子闻,你就会发觉,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真实’是多么不可靠。
  “凡人为了取得尽可能接近‘真实’的‘感觉’,花费了无数的血汗。他们用玻璃研磨出了俘获光线的透镜,用金属造出了精确度量的仪器,在数千年的往后,他们还会放弃光线,以一种更微小的颗粒作为观察宇宙的眼睛。然而可惜的是,无论如何,他们仍然要依赖光线、仪器与粒子,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用到每人都不同的眼睛、鼻子。这些东西全都是不可靠的。光线可以扭曲,仪器可能出错,粒子永远没法捉摸,每个人躯体的感知也完全不同。而如果要了解扭曲的光线、仪器的故障、粒子规律,每个人感觉的差异,试图修正误差,却又要用到更多多余的媒介,让误差越来越大。
  “于是宇宙对于人类来说,永远是有两个未知数的算阵。你可以通过坚信一个未知数已经有了结果来欺骗自己,然而你要明白,你的‘真实’永远不会是真正的‘真实’,你的‘世界’也永远不会是真正的世界。这是人无法克服的障碍,阻碍在真实与我们之间的‘恒盲’。”
  因陀罗的说法让尼穆巴听入了迷,她渐渐感觉到,身下坐席粗糙的触感,微风拂过皮肤的凉意,眼中夜色的朦胧,一切都不似以前那般真实了。说到底,这些都只是她一个人的感觉而已。她暗暗想象如果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是因陀罗,弗栗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的感受会是什么。透过薄雾,夜幕中包围两人的星辰显得愈发神秘,愈发恐怖起来。它们交连闪烁,透漏出未知的恶意与轻蔑,就像一千只睥睨的眼睛。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而每个人自己世界的相似之处,凝合成一个共通的世界,那就是凡俗的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真实的,只是真实世界一个拙劣的仿制品,它所包含的一切,不及真实世界的万一。”因陀罗继续说道:“或者可以说,我们的这个世界其实不是‘清醒的’,而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大梦。在轮回中的每个生灵都沉睡着,我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梦里。”
  “那么,有人醒来过吗?”尼穆巴问:“有人跨越过障碍,抵达过‘真实的世界’吗?”
  “也许有,至少传闻中有。”因陀罗说,一边抬起头,望向明亮的星空:“有人曾经超脱因果,看穿了这梦境的虚假,抵达了‘真实的世界’。那是一个存在于形而上的世界,在那里,任何美好的愿望都可以实现。那个世界是真正的真实,我们的世界完全无法与之相比。在那里,每个人都真实地生活着,没有烦恼,也没有痛苦。因为烦恼与痛苦本来就是荒谬的。那个人在‘真实的世界’里点燃了信标,号召更多人觉醒,穿越虚无的世间之海,抵达遥远的彼岸。人们称他为‘觉醒者’,视他为凡人中最伟大的英雄。”
  尼穆巴盘起膝盖,也抬头望向夜空。她在脑海中寻觅真实世界的样貌,却只找到了一片虚无。一颗流星拖着璀璨的光尾滑落天际,掠过须弥山,直坠入远方的尽头。
  “我也想看一眼‘真实’。”她憧憬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因陀罗朝群星轻蔑地一笑:“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恒盲’对于人类来说是永远也不可能克服的。一个人想要觉醒,不但需要艰苦的修行与超人的觉悟,还需要‘自形而上来的信使’。
  “由于人类的局限,仅仅凭个人自己的努力是不可能突破障碍的,就好像你拼命盯着花瞧,借助的仍然是你的眼睛,仍然是同样的阳光。既然从‘这边’的努力无法得效,就只有期盼‘那边’的帮助。
  “穿越恒盲的唯一办法,就是期盼自‘真实的世界’中过来‘摆渡人’,由‘摆渡人’来将修行者载往‘彼岸’。他们既然自真实中来,自然也就可以归真实中去。可这对于我们来说,完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因为那边世界的人,早已超脱了因果,我们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比微尘还要微尘的存在。他们完全没有顾及我们的必要。所以也许抵达‘真实’,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试图在梦中醒来的梦。”
  “但是,你说过。”尼穆巴指出:“曾经出现过‘觉醒者’,而‘觉醒者’在‘彼岸的世界’燃起了信标,指引后人前往真实的世界。”
  “我对这个传说本来就持怀疑态度。”因陀罗笑道:“我不相信存在‘觉醒者’。就算是偶然出现过觉醒者,他们也应该彻底在因果律中消失了,不可能为我们听闻。我们能听说的觉醒者,一定不会是真实的觉醒者。”
  “我还是不相信。”尼穆巴倔强地说:“既然存在一个那样的乐园,又怎么可能无人抵达?”
  “你总是怀疑我的教导,也许这就是你的本性吧。”低下头,因陀罗微笑着叹了口气,他随即话锋一转:“那么,或许你可以尝试着努力一下,试着通过修行来接近‘真实’。”
  尼穆巴的脸上立即绽放开了笑容:“真的可以吗?”
  因陀罗严肃地点了点头,“如果这样会让你觉得快乐的话。不过,我有言在先。”他竖起一根手指,望向尼穆巴的眼睛:“为了修行的顺利,你必须尊我为上师,完全服从我的命令。”
  “是~!”尼穆巴忙不迭五体投地,表示对导师的服从。然而上师对她的第一个命令就让她失望透顶。
  “那么,”因陀罗说:“请马上去睡觉。”
  少女立即大吵大闹,说因陀罗骗人。但是,当听到因陀罗说修行的第一步就是学会控制自己,养成良好的生活与作息习惯,她马上就乖乖地回房睡觉了。在梦里,她梦到了一片由雾气构成的海,里面生满了莲花,还梦见了一座玻璃筑成的城。
  尼穆巴离开后,因陀罗一夜没有入眠,他一直坐在原地,继续自己与自己的对弈。黑白双方拼尽全力,棋逢对手,怪招迭出,不分胜负。杀到凌晨,他已大汗淋漓。最后,当白方的皇后封锁了黑王的每一条活路,黑方宣布认输的时候,因陀罗已全身湿透,好似刚刚经历了一场豪雨。在近乎虚脱的状态中,他带着满意的表情在棋盘上扳倒了黑王。在熹微的曙光中,他拈起指引他胜利的白皇后,在手里把玩了一番。最后,他亲了一口陶瓷的人形,将它在地上摔得粉碎。
  将棋盘和碎片撇到一边,因陀罗回屋休息了。一直到黄昏,他没有做梦。

金属风暴 发表于 2010-9-11 16:55

语言干净。
描写细腻但不累赘,刻画出主要的轮廓与特征后,便将对角色、景物的认识权交给读者。
阿悉与因陀罗的对话很是有趣,附在其后的动作描写正符合他们各自的性格。
详略轻重适宜的描写十分出彩。
对阿悉多是用心理描写,尼穆巴是言行(行为),因陀罗则是语言(哲理);
阿悉的鲁莽直率、因陀罗的睿智难测、尼穆巴的天真可爱自然展现于字里行间。
剧情的展开水到渠成,虽有意料不及,却无情理之外。而这意料之外正是来源于因陀罗,这就使人更对其好奇,好奇又让人能耐心看完他的论理――关于各人感受的部分穿插的描写过少,有些看得不舒服――看完便更觉得他博学。
说理直白简单,稍嫌缺乏特色,但觉得作为给尼穆巴的启蒙又觉得这正合适。
要说有何处不满,便是人物过少,这使得间接描写难以展开,无法进一步构筑出丰满的人物形象。不知这是否是您的目的?
猜测:末段的白后与黑王,不知是否暗指尼穆巴与阿悉?
知晓了自己本质的尼穆巴杀了阿悉、前往真实之界的尼穆巴带走阿悉、尼穆巴和阿悉因真实之界产生了思想的分歧…之类。
末句很有味道。

另:上午的文名是怎么回事?个人觉得现在的名字正好,不改比较好哟(笑)

9898485 发表于 2010-9-12 10:07

关于各人感受的部分穿插的描写过少,有些看得不舒服
说理直白简单,稍嫌缺乏特色
人物过少,这使得间接描写难以展开,无法进一步构筑出丰满的人物形象

非常感谢以上三条意见,我会在以后注意的。
一个朋友认为《两个男人生孩子的故事》更接近故事的本质,于是就修改了。后来又觉得过于直白,于是又改回来了。

金属风暴 发表于 2010-9-12 22:23

诶重点是生孩子么…不太对吧分明之后还有别的事要干…?
如果生孩子不是最终目的,还是请务必保持现在这样,万一要改也请考虑《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女儿》或者《造人》…之类

印度神话背景真是厉害

9898485 发表于 2010-9-13 19:31

本帖最后由 9898485 于 2010-9-13 19:39 编辑

  从第二日的黄昏开始,尼罗并没有教给她坐禅、冥思之类的苦行,而仅仅让她到匠神陀湿多的工棚里帮忙。
  白莲的少女又一次觉得自己受了骗,因陀罗耐心地解释道:所谓修行,就是排除外物干扰,接近自己本性的过程。虽然人的本性不可能真正被了解,每个人的本性都截然不同,但所有的本性都大多接近于“创造”及“诞生”。既然人是从无中“诞生”的,那么就如同草木要生长,牲畜要繁衍,凭着形而上始动力的惯性,人的本性就一定包括“创造”出更多的造物。
穆巴开始了她的修行。虽然她已经有了为修得正果粉身碎骨的觉悟,然而修行本身却轻松得为让人失望。因陀  “陀湿多是个好人。”因陀罗说:“认真向他学习,你就会发现,‘创造’是一件非常享受的工作。静心学习技艺,藉此集中精力,远离世间纷扰,你就会在工作中发觉自己的本心,并在造物中获得成就感。工作也是一条通往本性之路,有时甚至比禅思、祈祷更为接近。”
  虽然尼穆巴将信将疑,但是她还是服从了上师的命令,成为了陀湿多的学徒。从此每天天刚发亮,她就要睡眼惺忪地离开宫殿,前往陀湿多的工房参与工作。陀湿多有一个巨大的工棚,却只有她一个学徒,因此她每日都要在忙碌的工作中度过。她在师傅醒来之前清扫工作室,擦洗盛装各类药剂的玻璃瓶,将炉火烧旺。在陀湿多进行创造工作时,她踩踏踏板为师傅的砂轮提供动力,及时洒水冷却制作中的造物。由于她的臂力有限,陀湿多将锤炼造物及拉风箱的工作留给了自己,但炎热的火炉与顽固的踏板仍然让她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有时造出了失败的造物,她还要承受师傅雷霆般的牢骚,虽然她并没有一点过错。在陀湿多的休息的时候,她要为师傅管理花园与菜园,赤手清理土壤中的各类害虫,处理杂草,为各类药材施肥翻土。她还要管理苏摩的种植与苏摩酒的酿造。这种酒拥有提高神力与恢复精力的神效,是天人每天都要饮用的饮料。因此生产该酒的工作非常重要,她必须集中精神保证酿造的上百道工序没有一点差错,方能酿制出让酒神满意的酒。除此之外,她还负责工房的厨房,每天要为师傅烹饪一日三餐。
  她的进步依然神速。尽管由于体力有限,她没有在锻造上取得出色的成绩,但在照顾花园及酿酒方面,她仍然表现出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天赋。她来工棚以后,花园的花期比以前长了一倍,而且还出现了许多全新的品种。来到工房的第二周,她在花园的背阴角落里发现了一株曼荼罗花。这朵花一棵植株上有三种不同的花色。经过耐心的育种试验,她将这种类型的曼荼罗花花色由三种提升到了十六种,并成功移栽到了宫殿的花园里,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即使不懂花的弗栗多也大加赞赏。通过认真的学习,她在几天以内熟练了苏摩酒的炼制全过程,并在其中找到了前人的三处错误,做出了适当的更正,革新了酿酒技术。用全新工艺酿造的苏摩酒口味更为香醇可口。后来她发现以往的酿造方式无法再有突破,便向师傅请教酒的历史与知识,研究酿造佳酿的新方法。匠神陀湿多不得不承认,她在酿酒方面才刚刚上手,就远胜过了从创世以来就开始酿酒的自己。“你的这双手一定是专门用来酿造苏摩酒的。在你被设计的时候,那个混蛋就如此考虑了。”一次喝醉后,陀湿多如此说。
  随着技艺的进步,尼穆巴也的确如因陀罗所说,在工作中找到了乐趣,尽管以前安逸的生活很不错,但现在这样每天大汗淋漓,晚上能够马上睡着的充实生活更好。每当自己栽种的花朵,酿造的酒得到别人的认可时,她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确如因陀罗所说,相比别人为自己付出,由自己来创造价值更加贴近人的本性。人的确是为创造而生的。
  然而有一件事始终让她不安,那就是陀湿多对她的态度。陀湿多的确是一位好师傅,从尼穆巴带着因陀罗的命令抵达工棚开始,他就一直尽心尽力地教导这个硬塞来的徒弟,在生活上没有一丝埋怨,在技艺上也没有一点私藏。每当尼穆巴提出问题时,无论这个问题有多么刁钻或多么无聊,他一定会板着脸一本正经地仔细回答。但是陀湿多却不是一位易于相处的人。尼穆巴虽然是他的助手,但他却从头到尾都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他对她说的话从来没有一点感情,交谈的范围也仅仅局限于教导与命令。每当尼穆巴说起与工作无关的事情,陀湿多就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转头望向另一个方向,对这些谈话不置可否,直到尼穆巴的话题回到学习上来。如果尼穆巴不问问题不说话,陀湿多就会如一人独处般沉默。尼穆巴觉得,陀湿多始终将自己当做一件会说话的家具,他将她和工房里的风箱、砂轮、铁砧并列。
  更让她奇怪的是陀湿多偶尔出现的诡异行径。虽然陀湿多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她学习以外的问题,但是对她的身体却有一种奇怪的好奇。一天,尼穆巴工作到很晚。考虑到宫殿已经过了门禁时间,就在工房中铺了一条席子就胡乱睡下了。她在半夜醒来,感觉到陀湿多就在附近。她以为大概是师傅半夜有了灵感,准备熬夜作业。由于不好意思,她没有做声,仍然保持原有姿势装睡。但是因为好奇,她忍不住眯起眼睛偷看。她看到陀湿多正蹑手蹑脚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偶尔甚至迈腿跨过她的身体。陀湿多手里拿着一只标尺,正丈量尼穆巴身体各处的长短,不但包括四肢长度,头、胸、腹的周长,甚至连胯部的宽度都量了。量完以后,陀湿多将所有数据记录在一张纸上,放下标尺,又在桌子上拿起了一把剪刀,脚步轻轻地朝她走来。
  巨汉伏下他猛兽般的躯体,如同一只大猫般小心翼翼地接近熟睡中的少女,手中剪刀闪着寒光。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尼穆巴真难以相信拥有如此庞大身躯的男人居然能行动得如此安静。看到尖锐的剪刀一寸寸朝自己移来,尼穆巴感到全身都缩紧了。由于人生少有感到恐惧,她甚至吓得叫不出来,只得屏住呼吸,等待痛苦来临。
  然而男人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奇怪的事情。移到她身前,陀湿多只是小心翼翼地撩起她脑后一丝长发,将这缕银丝剪了下来。
  在少女身边,陀湿多将这缕长发剪为三截。一截小心地保存在黑铁盒子里,一截先是研磨成粉,后放入玻璃器皿,在火上加热,第三截则放在玻璃透镜下仔细观察。就这样,陀湿多保持着安静的行动方式,在工房里默默地做着古怪的研究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尼穆巴心中的恐惧减少了,她甚至觉得匠神对自己的这种研究行为很有趣,于是边装睡边观察。陀湿多同时进行多项实验,有条不紊。他时而用粉笔轻轻地在尼穆巴身上划线,时而用嘴将这些粉末吹掉;时而往加热的玻璃管中投入药物,微微摇晃;时而坐在透镜前仔细研究,一只手在一旁熟练地于纸上画图;他将尼穆巴的各类数据一丝不苟地记录在纸上,又用绳子捆成厚厚的一打,收进口袋里。做这些事情时,陀湿多如猛虎般威武的脸上始终带着学者一样专心致志的表情,那认真的样子差点没让尼穆巴笑出声来。
  到了后半夜,接近黎明的时候,在绘图的时候,陀湿多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一只玻璃瓶,发出了咣当一声轻响。霎时间,陀湿多就像中了定身术一样静止了。他将唯一保持活动的眼睛转向尼穆巴的方向,看到纯白的少女仍保持熟睡,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没有惊醒尼穆巴,但是陀湿多似乎觉得秘密研究不再安全了。他开始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依次恢复成昨天的样子,并将辛苦得到的研究素材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看到陀湿多停止这有趣的表演,尼穆巴觉得失望极了。她有一种戏剧散场时观众的惆怅。
  在陀湿多抱着装进大包的各类仪器离开房间时,尼穆巴听到他叹了口气,似乎颇为遗憾。师傅辛苦工作了一夜,却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现满意的结果,尼穆巴甚至觉得隐隐内疚,不住在心里责怪自己。
  随后,陀湿多发出一声感叹。尽管这声感叹声音很小,但由于尼穆巴竖起了耳朵,她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嘛,因陀罗。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你造出来的仅仅是个普通的女孩子。”陀湿多叹道:“这就是你用来对付冬之蛇的最终兵器吗?”
  这声感叹就和上次因陀罗对自己身份的宣告一样,再一次让尼穆巴觉得如遭雷击。陀湿多语言中的等式让她不寒而栗。自己不但是兵器,而且针对的目标还是弗栗多。她猛然明白了陀湿多一直以来对她冷漠的原因。
  但她知道的这一点并不足以让她震惊。一个人并不会因创造的目的而改变自身的本性。弗栗多就是天界用来对付因陀罗的兵器,但现在弗栗多是两人最亲密的人。让她震惊的是因陀罗在创造自己时居然仍然对弗栗多抱有敌意,制造自己可能是对付弗栗多计划的一部分。光是想到两个深爱的人将在自己面前自相残杀,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晦暗了。她无法原谅两人对彼此保持的仇恨,她绝对无法允许因陀罗伤害弗栗多这种事情的发生。
  陀湿多离开后,尼穆巴翻了个身,解除了长时间僵硬的姿势。她躺在地上,一直望着黑暗的天花板,思考了很长时间。她排除了陀湿多说谎的可能,并从头到尾将自己出生以来的记忆,包括弗栗多讲给她的以前发生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最后她决定主动出击,果断采取措施,阻止因陀罗或许可能存在的阴谋。
  黎明时分,她离开了陀湿多的工棚。她径直回到宫殿,敲开了因陀罗的房门。
  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因陀罗开门的时候衣着整齐,面带微笑。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尼穆巴用尽可能冷酷的语调说道:“我为阻止你而来。”
  因陀罗的脸上没有出现惊讶。“陀湿多告诉你了?”
  “他告诉我了。”尼穆巴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露出破绽,“他将一切都告诉我了。”
  因陀罗倚在门框上,双臂于胸前交叉。“他的话什么也说明不了。”他摇了摇头:“整个天界当时都怀疑你是我造出来对付弗栗多的怪物。可是我想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他停顿了片刻:“现在阿悉喜欢你还来不及呢。”
  尼穆巴严肃地望着他。
  “当时我对陀湿多说学习创造人类是为了对付弗栗多当然是在欺骗他。”因陀罗摊了摊手:“这样说或许会教坏小孩子,但是尼穆巴,我一直认为:适当的谎言是为人处世的必为之恶。想想吧,如果当初我不撒这个谎,你就永远也没法出生了。”
  尼穆巴缓慢地摇了摇头,“但是,这仍然没法证明你不对弗栗多大人抱有敌意。”
  因陀罗露出一丝苦笑。“这是所谓女性的多疑吗?”
  “不,”尼穆巴严肃地指出:“这是女性的智慧。”
  因陀罗笑出了声。“说起来,我是你的造主。起初,我是把你当做女仆制造的。结果现在你成了天界的公主。你不把我当做主人也就算了,居然还怀疑我对王的忠诚。现在我真为当时的愚行后悔。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你造得笨一点。”
  “我永远是你们二人的仆人。”提起衣裙,尼穆巴郑重行礼:“因此,我绝对无法原谅你们二人互相伤害的行为。”
  “好吧,”因陀罗说:“尽管你将我的阴谋说的有鼻子有眼,但是你忘了:我当初可是向毗湿奴神发了誓的。对绝对神发的誓言是绝对无法违背的,因为这誓言就相当于世间的真理。”
  “我之所以来这儿。”尼穆巴抬起一只手,食指斜斜指向因陀罗的鼻尖:“正是因为因陀罗大人的誓言存在漏洞。如果你想让我再次相信你,”她大声说道:“就请再补上新的誓言!”

9898485 发表于 2010-9-18 00:46

  于是因陀罗让尼穆巴走进他因早起而凌乱的房间,随手铺展开两片蒲团,翻身坐下,准备听取她关于誓言的疑问。尼穆巴并没有立即开始讨论,她先是收拾了因陀罗未叠的被褥,简单规整了一下凌乱的房间,又烧开了一壶水,为主人沏了晨茶。做这些事期间,她没有说一句话,始终以侧脸对着因陀罗。因陀罗则一直安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闭,表情就像平日一样安详。
  直到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因陀罗身前,尼穆巴才在天帝对面跪坐。她高昂着头,双目如猫般微闭,细眉直耸,表情威严不输其造主。正襟危坐的女孩与年龄不符的形象使因陀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换了个姿势,以胳膊肘支撑身体,半卧在地席上。
  “根据誓言,我不可以伤害弗栗多,但可以伤害阿悉,你所谓的漏洞就是这个吧。”他说。
  “正是。”尼穆巴点了点头,“在因陀罗大人向弗栗多臣服之后,发了‘不可以骨质、铁质、木质武器伤害弗栗多,不可以闪电、火焰、石块伤害弗栗多,不可在大地上、海洋里、天空中伤害弗栗多、不可以在白天、夜晚伤害弗栗多’的誓言。但在发完誓之后,因陀罗大人马上改称弗栗多大人为‘阿悉’。之后无论在什么时候,因陀罗大人对弗栗多大人的称呼都是‘阿悉’,只有在和第三者交谈时,才会再用到‘旱魔弗栗多’这个名字。”她眨了眨眼睛,端正了一下坐姿,继续说道:“我当初的七位老师之一曾经教过我法术与神通的基本原理。我知道人的名字是具有魔力的。一个人的真名在咒语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若想要咒语确实有效,必须重视咒语中使用的姓名。因陀罗大人在发誓时用的是‘弗栗多’这个名字,由于誓言的绝对效力,因陀罗大人的确不可以伤害‘弗栗多’。但是后来我忽然想到,你可以通过将‘弗栗多’变为‘阿悉’,然后再伤害‘阿悉’这样的过程来绕过誓言。
  “于是,我忽然发觉,因陀罗大人的确在做这样的事情。在发了誓以后,你就在用你的全部精力来让‘弗栗多’变为‘阿悉’。你不但称呼他为‘阿悉’,而且还在用各种方法让他变为与之前的‘旱魔弗栗多’完全不同的一个人。你让他学会了提婆的文化,改掉了以前的陋习,将他培养成了一个合格的王,甚至制造我作为他的依托。现在,那个被你称为‘阿悉’的男人已经和以前带领魔军杀上须弥山顶的漆黑魔神完全不同了,他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家庭、新的名字、新的目标,你的誓言已经失去了效力。我有理由怀疑,你当初做那一切并不是出于对弗栗多大人的忠心,而是试图骗取他的信任,并趁机让自己当初的誓言无效化,最后再从背后除掉他。”
  说到这里,被人背叛的怒火让尼穆巴禁不住将双手在胸前紧紧攥成了拳头,她瞪大的双眼几乎能喷出火来。
  少女忿怒的滑稽模样让因陀罗笑出了声。“不得不说,你能想到这一步,值得一赞。”止住笑,他说道:“不过,你忽略了一点,‘弗栗多’并不是弗栗多大人的真名。‘旱魔弗栗多’是当年被他欺压的人们送给他的名字,也即是说,和‘阿悉’一样,这也是一个赝名。他的真名也许只有作为他造主的陀湿多才知道。‘弗栗多’和‘阿悉’都是赝名,所以它们的地位是一致的,指的都是同一个人。我以‘弗栗多’起誓,即是以‘阿悉’起誓。所以,我的誓言作为宇宙法则的一部分,此时仍然在形而上的世界中运作。”
  少女的脸仍然绷得紧紧的。“我还是没法相信。”她以冷酷的语气说:“除非你再发一个相同的誓言,这次以‘阿悉’为名。”
  因陀罗无奈地摇了摇头,维持着半卧的姿势,避开尼穆巴冰冷的目光,他举起一只手,以庄严的声音宣誓道:“以三相绝对神之一毗湿奴之名为证,我起誓:我不会以骨质、铁质、木质武器伤害阿悉。我不会以闪电、火焰、石块伤害阿悉。我不会在大地上、海洋里、天空中伤害阿悉。我不会在白天、夜晚伤害阿悉。”
  誓毕,他不耐烦地望向由于誓言于形而上引发的共振而惊讶地望向四周的少女。“这样可以了吧?”
  少女摇了摇头。“我还有个疑问。”她说道:“因陀罗大人的誓言固然周全,涵盖了全部的武器,全部的地点,全部的时间,但是”她的脸上露出了小孩子在猜谜游戏中放出杀手锏的兴奋表情:“因陀罗大人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说‘任何武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呢?或者干脆直接说‘我不可以伤害弗栗多’?这样的话,不但节约了咒语长度,还增加了誓言的可靠性。如果我是因陀罗大人,而且的确忠于弗栗多大人的话,我一定会这么说的。”
  坐起身来,因陀罗以和缓的动作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又将杯子轻轻放回地面。“就当做你法术方面的启蒙吧,我来稍微讲解一下咒语的规则。”他以惯常说教的语气说:“法术是一种试图以意志对世间常识进行修改的行为。誓言其实也是法术的一种。通常凡人的誓言只能对自己的行为法则进行修改,但我曾与毗湿奴神订下盟约,因此我可以改变宇宙法则。通过誓言,我让世间万物都有了‘不可以被因陀罗用来伤害弗栗多’的性质。
  “咒语的关键在于‘具体’。越是‘具体’的咒语就越强力,而越是‘笼统’的法术就越弱。比如如果你想让人界繁荣,如果只是以‘让人界繁荣’为咒文,那么也许今年的收成会略微好些,流行的疫病会少些,但总体而言,影响几乎微乎其微。而如果你以‘让庄稼丰收,让人们健康’为咒文,那么效果就要比‘让人界繁荣’明显,但仍然很有限。最恰当的咒文,是‘让气温回升,让云朵降雨,让冰雪融化,让毒虫绝种,让疫病止步’。只有这样具体的咒文,才能起到显著的效果。
  “当然,气温回升也许会引发干旱,云朵降雨会引来山洪,毒虫的绝种、疫病的停止可能会使有害的植物大量繁衍,反而会给人界带来灾难。越是具体的咒文,就越有可能形成与原先意志背道而驰的结果。但这就是法术必须要冒的‘风险’。由宇宙原动力作为因所形成的果是最为完美的,由这些果所形成的现世毫无矛盾,完全平衡。不完美的我们试图对这样的现世做修改,是一定会引起矛盾的,有矛盾即有可能使结果偏离我们的意志,这就会形成风险。风险冒的越大,对现世的影响就越大。没有风险就没有魔法,这是一切魔法的法则。
  “同理,如果我当初发的誓言是‘我不可以伤害弗栗多’,那么这条誓言对我的约束就微乎其微。只有将我的行为具体到细节,誓言方有明确的约束作用。所以我发出这样的誓言,恰恰证明了我不可能欺骗阿悉。”
  说完这些话,因陀罗满意地在少女身上找到了泄气的征兆。少女脸上之前强装出来的严酷已经开始动摇。
  “反正,我就是不相信。”咬着嘴唇想了片刻,她倔强地说,但之前的气势荡然无存。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朝对手露出得胜的微笑,因陀罗惬意地在地上横卧:“再让我补充几个誓言?前面我已经说过了,笼统的誓言不会起到明显的效果。到弗栗多大人那里去告发我?我比你更了解阿悉,对于你这毫无理由的指责,他只会一笑了之。在某些方面,他信赖我更胜于信赖你。或者现在揍我一顿,让我说出真相?”他向少女做了个来吧的手势。
  “我会盯着你。”尼穆巴回答。
  因陀罗缓缓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还把我当做是你的主人与上师,那就让我再教导你一句吧。”他爽朗地一笑:“‘只盯着别人,自己就难免摔跤。’”

9898485 发表于 2010-9-30 21:01

  稍后的早餐时间里,三人仍以以前的席位同桌就餐,然而气氛却与以往无数次早餐有了微妙的不同。在明媚的晨光里,尼穆巴与因陀罗相互投出挑衅的视线,于桌席中央热气腾腾的菌汤上空交锋。它们激烈相撞迸出火星滚入汤里,让那锅汤再次沸腾了。尼穆巴始终保持严肃的表情,一边咀嚼着飞饼一边瞪着自己的对手。后者则挂着自信的微笑,在少女的监视下不失优雅地啃完了一只炸孔雀爪,骨头叮当一声落入瓷碗中。
  只有弗栗多还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没有留意到两人关系的变化。随着心结的解开,他要思索的事情也比以前要多了。现在他是人、提婆、阿修罗共同的王,须弥山以及围绕它的整个世界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管理、协调、统一。那天清晨,他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餐桌上,始终将下巴放在合握的双手上,思索着近期须弥山上空风轮异变的应对措施。直到因陀罗的骨头落入碗中发出清响,他才抬起头来,皱着眉头望向两人。
  就在这时,仿佛弗栗多用威严的视线施了魔法,时间的流动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嘴里塞满飞饼,腮帮子高高鼓起的尼穆巴,手上沾着油渍的因陀罗,两人似乎都缺乏应对他的准备,同时以异常相似的表情停在了原地,心里翻腾着相加起来超过星星数目的想法。
  然而他们复杂的心理活动弗栗多永远也不会了解了。他只是摇了摇头,丢下一句:“你们以后吃饭少发出点声音。”就随手抄起几块点心,转身离席了。在走出食堂,前往大殿的途中,他的脑子里仍然充满了须弥山顶善变的风云,没有理会奇怪的二人。
  两人的冻结随着弗栗多的消失解除了。尼穆巴咕噜一声咽下了满嘴的食物,因陀罗也开始用餐巾有条不紊地擦拭和面孔一样苍白的手掌。他们再度交换了一下眼色,不过这次二人的视线除了保留有之前的敌意,还增添了一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手,是敌人,却又在另一重意义上是同盟:两个人都想把今晨的交谈隐藏起来,不让弗栗多知晓。
  弗栗多的确没能知道。须弥山的生活仍保持原先的轨迹,一天又一天过去。弗栗多在因陀罗的帮助下解决了风轮的危机,将一次可能引起灾难的雷暴转变为一场惬意的凉风。受这次事件启发,他开始研究须弥山下方水轮的规律,试图找出一个让大海与河流变得更为驯良的方法。因陀罗则发觉他多了一个耐心十足的跟踪者。无论他走到哪里,余光中都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在窜动。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甚至还觉得很有趣。现在他厌倦了之前俘获的阿修罗美女,将她们统统送给其他的天人做侍女,又转而向阿修罗索要更多宫女。他继续在宫中维持自己之前的生活方式,一有空闲就以野马般的精力投入寻觅快乐的冒险中。尼穆巴认为他在自己的宅邸中一系列隐秘的行为有诈,于是因陀罗就带着一脸坏笑放她进去参观。尼穆巴只看了一眼屋里就红着脸跑了出来,从此以后索性放弃了对因陀罗私人生活的监视,只有他在弗栗多身边活动时才紧紧跟随。在其他时间,她继续在陀湿多的工房中工作。她现在已不再是一个学徒,而成了一个研究者。她涉足的领域比身为她老师的匠神还要广阔。她委托仆人前往人界寻来干燥的松木,用铁条箍成酒桶。用这种桶酿成的酒有一种其他酒没有的松香,深受欢迎。她在果园里种植苏摩以外的水果,用紫葡萄实验新的蒸馏法,酿制出的果酒让严酷的陀湿多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所有提婆都想尝一尝她的新酿,但是由于数量有限,她只给师傅和弗栗多品尝。尽管沉浸在各种问题中的弗栗多完全没有尝出这种水果酒与其他的酒有什么区别,但她仍然觉得成就感十足。一次弗栗多急于下山去观察大海,将尼穆巴呈上的杯子转手交给因陀罗,她在因陀罗迫不及待将酒杯沾到唇边的前一刻一跃而起,在半空一脚将杯子踹飞。浑身被洒出的酒液染成紫色的因陀罗苍白的面孔就像发臭的牛奶一样凝固了,不过他很快恢复了笑容。“我期待着你的苏摩酒。”他说。
  平静的生活又在另一个早晨被打破。仍然是在餐桌上,两人仍然维持着戒备的姿态吃着饭,弗栗多仍在一旁沉思。因陀罗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变化:在等待食物端上席位时,尼穆巴一直把玩着一把匕首。那是一柄象牙雕刻而成的兵器,虽然表面布满了华而不实的雕纹与宝石,但是边缘仍然砥砺得足够锋利。虽然受弗栗多宠爱的尼穆巴一向不缺小玩意儿,但在她手里发现武器却是第一回。这柄利刃加上之前那记凌厉的飞踢,因陀罗知道尼穆巴最近一定修习了提婆的战斗技巧。看起来这个女孩不但想预防莫须有的阴谋,还幼稚地认为自己可以在物理上保护弗栗多,成为不受因陀罗控制的隐形侍卫。注意到因陀罗在留意她,尼穆巴炫耀一般耍了几个刀花,因陀罗则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一向在早餐时寡言的弗栗多忽然开了口,突兀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因陀罗,”他说:“你对‘死’怎么看待?”
  有数十个须臾,因陀罗只是呆在原地。他原本苍白的脸居然比之前更为苍白了。他露出了那天晚上与弗栗多第一次谈起“心结”时相似的表情。他用余光望了一眼同样惊讶的尼穆巴,转眼回到了平常的样子,回答道:“‘死’就是事物的终结。这没什么好谈的,阿悉。”他略显急促地补充道。
  不过弗栗多显然很想继续谈这个话题。“那么死亡之后会怎么样?”
  “不会有什么出奇的事,”因陀罗回答:“躯体会在数日之内腐烂,灵魂会离开此世的肉体,于中阴徘徊一段时间,最后前往下一个轮回。根据产生他的原因,以及在世间留下的结果,他会以略有不同的方式到达不同的地方,重新获得一个新的身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你对死亡了解的还真清楚。”尼穆巴在一旁撅起嘴,将匕首刺在坐席上。
  “我当然很清楚。”因陀罗冷笑道:“因为我曾经历过死亡。虽然我身为婆罗门的记忆已经不剩多少了,但是我仍然对中阴的经历有所印象。在抵达须弥山之前,我觉得自己身处在一处狭窄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无数的幻象,还有数道明灭不定的光。当时我虽然没有肉体,但却感觉到数百人肉体感官的感受同时映射到了我的身上。这些感觉拥挤的塞在我虚假的身体内,诱惑着我,恐吓着我。然而我没有理会任何一种感觉,没有理会任何一道光,任何一种幻象。我只在黑暗中走我自己的路,向着我愿意前往的方向,一个弯也没有拐,一个幻象也没有逃避,最终就抵达了这里,过上了这一世的人生。”
  尼穆巴似乎被因陀罗这奇异的经历吸引住了,“那么你转生之前是什么人呢?”她问道。
  “谁也不是,只是我自己罢了。”因陀罗回答:“现在我只能依稀地记得,我曾是人界的一位王。我曾经有许多的敌人,也有许多的部下。我的一生都在战斗中度过,统一了一片辽远的大陆,击败了一群崇拜火中妖怪的嗜血之人。直到死亡,我做了全部自己想做的事,一生没有一丝悔恨。人界的人们称我为婆罗门,把我当做神一样崇拜。”他咋了咋舌:“当然,这些功绩对于天人来说还不如一粒微尘,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一个像阿修罗一样好战的凡人。他们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弗栗多没有理会因陀罗前世的经历,他继续问道:“那么,人为什么一定要进入轮回呢?”
  因陀罗没有回答,他随手拿起一只碗,举过头顶。“碗。”他说,接着松开手,碗在地上摔成了几片。“碎片。”他又拿起了一片瓷片。“碎片。”他说,又将瓷片扔到地面上,将之摔得粉碎。“更小的碎片。”他又拾起小块碎片,在手里紧紧攥住,直到它变为粉末。“泥土。”他说。他将粉末撒入席位附近的花盆,粉末没入了提供花朵养分的泥土中。“花。”
  做完这一切,他将脸面向二人:“你们发觉了吗?”
  弗栗多和尼穆巴沉思了片刻,尼穆巴先做出了回答:”你并没有办法彻底消灭掉曾经是‘碗’的东西,只能将它变为另一种事物。”
  因陀罗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他继续说:“世间万物都生活在因果中,任何事物都是不可能被摧毁的。因变为果,果又变为因,两者循环,永远没有尽头。既然如此,人当然也不可能除开这个规律。人是无法被消灭的,死亡不是一个毁灭过程,而是一个转变过程。人不可能彻底消失,他只会不断转变为其他的东西,直到永远。这就是转生的原因。”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在传闻中,也有人能够在失去身体的一瞬间领悟这世界的虚假,从而超脱出因果的循环。这样的人哪里也不会去,他会在彼岸世界摆渡人的帮助下前往真实的世界。不过,之前我就说过,我并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低下头,重新拿起饭碗。
  然而弗栗多的问题还没有结束。“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死呢?”
  因陀罗没有回答,他揉搓着那双女人般的手,“阿悉,”他用平静的目光望向弗栗多:“你为什么会想问这个问题呢?”
  弗栗多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回答:“不过我觉得,也许一个人到了一定阶段,早晚会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死亡不管离我们有多远,它的确就存在在那儿,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不可能不对它好奇。你没想过这个问题吗,因陀罗?”
  因陀罗摇了摇头。“我对死亡不感兴趣。”他回答:“对曾是凡人的我来说,死亡是少数几件让我忌讳的事物。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了,但我觉得那一定很痛苦。即使对拥有神力的提婆来说,死亡仍然是一个阴沉的话题。虽然他们拥有超越人类的寿命,但是还是可能死在残酷的修罗场中。放眼三界,世间的所有生灵都知道死亡,但它们都不会去谈它。我尤其不想在这样一个清爽的早晨谈死亡。”
  “那么我很抱歉。”弗栗多回答:“不过我倒觉得,如果能多谈一谈死亡,也许死亡对我们来说就不是那么异常的存在。你在前面已经说了,死亡只是世间万物转变中很平常的一种。如果我们能接受它的普遍性,也许我们就有机会能在未来更冷静地面对它。”
  因陀罗沉默了片刻,对弗栗多的问题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人为什么会死?’,因为‘人现在活着’。死和生虽然彼此对立,但却是一个统一体。如果没有死,那也就没有所谓的生。没有了生,那当然也就无所谓死。在这世界上,即使被称为‘永恒’的东西也会死。因为永恒只是‘永远的生’,不过是‘长到极限’的生罢了。它并没有消灭‘死’这个概念。因为既然有‘生’,就一定有‘死’。所以,‘永恒’只要度过‘永远’的时间,还是会死亡的。想要真正逃避掉‘死’,唯一的办法就是消除‘生’的概念。只有不生不死,超出因果没有对立的不二之态,方能真正意义上逃离开‘死’。但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弗栗多点了点头。“然而即使知道如此,我们还是会恐惧死亡。”
  “万物皆有惰性。”因陀罗说:“在宇宙中不会有任何一种东西会满心欢喜地自行转换为另外一种状态。我们也是一样的存在。”
  “那么,”尼穆巴问:“我们是否应该‘顺其自然’,安然接受死亡呢?”
  因陀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绝对不会接受自己的死亡。如果这也是惰性的一种,那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自愿接受这样的改变。从刹那利到婆罗门,从战士到王,凡人到天神,从受诅咒者到天界之王,穿越无数修罗场,我是一路战斗着来到现在的。我,因陀罗,就在这里,只遵循自己的内心而活,任何外物都别想撼动我。所有想让我改变的,都是我的敌人。即使死亡也是如此。当死亡再来找我时,我会和死亡战斗,哪怕没有胜算也是如此,直到挣扎到生的最后一刻。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听完因陀罗的回答,弗栗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默默地盯着因陀罗,一直盯着他,直到因陀罗和尼穆巴都觉得背上生寒。
  “但是,因陀罗,你要知道。”弗栗多缓缓地说:“你已经死了。”

金属风暴 发表于 2010-9-30 23:51

啊啊,剧情急转直下
阿悉这句话到底改如何理解呢?
另:喝不到酒的因陀罗稍微有点可怜(笑
希望三人能好好相处

我爱袋鼠 发表于 2010-10-1 15:24

背景是印度神话么...
看了开头一段感觉很深奥的样子
笔锋很好 我喜欢的风格

belmont 发表于 2010-10-1 20:43

在天空之城里面看见过。。。。。
果然轻小说论坛的原创都是轻小说风格,科幻世界的论坛都是译文风格,起点小说里的原创都YY风格啊........

法理斯 发表于 2010-10-3 16:21

楼主的文章令人联想起《罗摩衍那》。最令我佩服的是楼主对古代印度神话文风的深刻理解和掌握。古印度神话与西方的《荷马史诗》、中国《山海经》等等神话有极大不同,楼主居然能将它的神韵把握的这么精准,实在是难能可贵。

9898485 发表于 2010-10-3 20:09

  仿佛弗栗多的这句话是一句咒语,因陀罗手中的碗应声落地,哗啦一声碎了,热气腾腾的白色菜汤流了一地。尼穆巴惊呼一声,连忙掀起席子,在洒了菜汤的地方围上一块布巾。因陀罗也想帮忙,但此时他的动作却全无平时的稳健与优雅,手指就像冻僵了一样僵硬而笨拙,反而不小心又碰倒了一瓶水果酒。鲜红与纯白的颜色在席位上合二为一,染脏了其他的餐具与食物,愈发不可收拾,尼穆巴不得不叫来其他仆人帮忙。
  在下人们七手八脚的收拾桌席的时候,弗栗多越过一片混乱,静静地凝视着因陀罗。他那一双闪现着幽光的眼睛,竟和当初他第一次闯入宫殿,望向王座上的少年时一般无二。
  因陀罗以尽量镇定的目光回应漆黑的魔神。如果以后有人询问他一生中最漫长的时间是什么,他一定会说是这几秒。
  片刻之后,弗栗多再度开了口。他以缓慢的动作举起一根手指,隔空戳向因陀罗:“因陀罗,就在刚才,你又死了一回。”
  因陀罗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在一片混乱中,他费力地思索着魔神这句话的含义,同时思考着七八种可能。然而,即使他这般竭尽全力,仍然无法猜透弗栗多此时的想法。
  弗栗多没有理会因陀罗迟钝的反应,依然继续着古怪的举动。他紧盯着因陀罗,再度举起刚才指向因陀罗的那只手,捻动食指和拇指,让指节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同时嘴里念叨着:“又死了一回。”。随后,他将这个简单的动作不断重复,直到数百次,仿佛在弹指记时。每一弹指,他就在嘴里发出一声阴森的喃喃:“又死了一回,又死了一回”不仅仅是因陀罗,满屋子的人都被弗栗多这诡异的仪式惊呆了。尼穆巴和仆人们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屏息凝视。一时之间,屋内的一切都静止了,只余下弗栗多弹指的啪啪声,和伴随着啪啪声的“又死一回,又死一回。”
  在这种状况持续了一百余次时,弗栗多终于停止了弹指。他长吁了一口气:“因陀罗啊,就在刚才,你已经死了数百上千回,而在以后,你还会再死上成千上万回。虽然你说你永远也不会自愿接受死亡这种改变,但你要知道,这完全不是你能以自己的意志改变的。”
  看到因陀罗还愣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的举动。弗栗多微微一笑,他挥手斥退了和因陀罗一样惊慌失措的仆人们,为自己倒了一杯果酒。
  “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吗?”他问。
  因陀罗缓慢地摇了摇头,就在刚刚的一瞬,他仿佛跳进了冰海,又被捞了上来,全身衣物都浸透了冰冷的咸水。
  “之前你说过了,‘死’就是事物的终结。”弗栗多说:“那么对于我们来说,‘死’就是自我的终结。这点没错吧。”
  因陀罗点了点头。虽然他的额头还布满了汗水,但现在已经比之前镇定多了。“‘死亡’对于我们来说之所以恐怖,正是因为我们对自我意识消亡恐惧。任何一个人都害怕失去自我,害怕自己消失,害怕自己变为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
  “然而,我要说的是,”弗栗多面带笑容地说:“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现在的你,和一瞬之前的那个你,真的是同一个你吗?当然不是。就在刚才的弹指刹那间,我看到你的毛发在生长,皮屑在脱落,你身体的每个部件都在血液奔流之际不断地更新。承载你意识的大脑也在不断地改变,组成它的灰色与白色的小小颗粒在不断地死亡,一刻不停地变化,而里面承装的知识、记忆、情感,也在一刻不停地改变。以人体这样的更新速度,不到一年,一个月,一个人就会变为与之前的他完全不同的存在。虽然你一直认为自己是同一个人,然而之前的自己的确已经死掉,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说着,弗栗多再次将食指指向因陀罗:“因此,我说你已经死了。一年、一月、一瞬之前那个因陀罗去了哪里呢?他当然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亡了。他去了湿婆神管理的过去,再也不可能返回毗湿奴神统治的现世了。而在我们谈话时,也同样在有一个又一个因陀罗不断地在坐席上死去,在现实中消失,而又有一个又一个全新的因陀罗在他的位置上诞生。所以我说,尽管你如此厌恶变化,厌恶死亡,然而你是无力抗拒宇宙间的因果之理的,你还是在不断地死,不断地生,还要将这样无常的变化重复成千上万回。”
  “不!”因陀罗大声反驳道:“尽管这些微小的变化无法中止,但它们也无关紧要。在这些变化中,我仍明确地知道,我还是因陀罗,我不是别的人,也不是别的东西。我心中的目标与准则仍然没有改变!”
  “所以我才说,你的观点是荒谬的。”弗栗多说:“你不觉得,如果这样考虑,你的执着才是无聊的东西吗?时间长河中的那么多个自我,究竟哪个才是真的自我?我们拼命守护着自我,不让自我消失,不让自我改变,我们却完全不了解自我。我们将自我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将自我当做比他人崇高,比他人可爱,甚至不惜践踏他人不计代价也要尽可能满足与保护的对象,却不知道自我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你不觉得,我们的这种观点才是一种无意义的自恋吗?我们心目中的‘自己’,也许完全就没有存在过,只是我们觉得它一直都存在。换句话说,是‘自我意识’让我们觉得那个一直以来不断生灭的肉体是‘自己’。
  “对,也许‘自我意识’根本就是一种假象。人之所以畏惧‘死’,完全是因为无意义的自恋。人们恐惧着死亡,因为死亡是一种转变,而人本身是畏惧转变的。但是人却不知道,他一直都在进行着大大小小的转变,他身体的死亡,一刻也没有终止过。他畏惧的死亡,只是大大小小变化中最为明显的一种罢了。”
  说完这些,弗栗多摇了摇头,望向因陀罗。“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其实我是刚刚来到这世上。陀湿多是在不久之前才造就了我。因陀罗,你在轮回中的时间要比我长上上百,上千倍。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想过,也完全无法认同。”因陀罗说:“如果这样的话,我度过的那些岁月,我经历过的痛苦,我享受过的喜乐,又算作什么?不属于我,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经历?你们又是什么?一群和我不相干,只在一瞬之前才出现在那里的陌生人?这完全是对因果关系的割裂。也许这样说对阿悉不尊敬,但是我觉得只有疯子与傻瓜才会这样看世界。”
  “我没有要求你用这样的眼光看世界。”弗栗多说:“我只是建议你:要顺其自然。当变化来找你的时候,你要以一颗平静的心面对变化。”
  “很抱歉,这种观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同。”因陀罗一向白如石膏的脸,隐约现出了一丝粉红:“如果一切都‘顺其自然’的话,人就不会改变世界,而会被世界改变。那样的话,人又和浑浑噩噩的畜生,随波逐流的死物有何区别?人只有坚持自己的高贵,抱持自己的执念,方能称为人!否则的话,人‘顺其自然’,就会懒惰,完全不想去做任何事情,像牲畜一样在泥里打滚就知足了;人‘顺其自然’,就会愚钝,就像水里的浮木一样,一生都只是顺流而下,不知所终。这样的人,将耽溺在肉欲与空虚之中,永远无法得到幸福!”
  弗栗多笑了。“不,顺其自然的人才不会这样。你明知道不会这样。”他望向尼穆巴,点了点头。“我听尼穆巴说了你给她上的那些课。你明明知道本性是存在的,它就是人的灵魂,人的先知,人存在的意义。只要遵循本性而生,人的一生就是积极的,有意义的,人就会获得幸福。而人的傲慢,人的执着,相比本性,才是会误导人的东西。”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目光落回因陀罗的脸上:“因陀罗,有时我觉得,你真是一个矛盾的人。你明明懂得很多道理,知道该如何去做,却从来不让自己着手。你知道幸福在哪里,无尽的快乐离你只有咫尺之遥,可是我不明白,你却缚住了自己的手脚,禁止自己去追寻幸福。有时我甚至觉得,你是在恐惧幸福。你害怕幸福降临,就像害怕自己的死亡。我从未见过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人。因陀罗,你可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因陀罗坚决地摇了摇头。“阿悉,你还太年轻。你没法理解我。我一直都生活在幸福与快乐中。我一直都遵循着自己的原则而活。我在前面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我的一生没有遗憾,没有悔恨。我是真正的天之一族。”
  弗栗多微笑着放下了酒杯。“因陀罗,我想帮你。”他真诚地说:“你曾经把我救离了苦难,让我摆脱了痛苦,找到了本性,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你的恩情,是千世也无法报答的。因此我也想帮助你。因陀罗,我不愿意让你受苦,我是真心希望你幸福。”
  “我现在就很幸福!”这句话因陀罗几乎是喊出来的。
  笑容在弗栗多脸上消失了,他站起来身来,离开了坐席。“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想明白的。”在离开食堂时,他如是说。
  听到弗栗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因陀罗将双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无声地坐了很久,直到他听到尼穆巴站起身来的声音,方放下手掌。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少女盈盈的笑脸,还有她手里匕首的寒光。
  “弗栗多大人刚刚的这席话,你怎么想?”她问道,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凶器,用刀尖剔着指甲。
  “没有什么奇怪的。”他回答:“我们这一生总会有一个阶段,会胡思乱想一些问题。这个阶段,你也会经历的。”
  “不,我觉得,”少女朝他诡秘的一笑:“他是发觉了某人的阴谋,并且希望某人能趁早收手。”
  因陀罗不知所谓地撇了撇嘴,也站起身来。他没有理会少女接下来的讥讽,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在这一天黄昏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早餐时那段阴沉的交谈。

金属风暴 发表于 2010-10-3 23:56

阿悉似乎一瞬间成长了…话语沉稳了很多,更符合一个【王】应有的样子…对此稍感失落

因陀罗被反攻了(笑),心神动摇的样子很有趣,但也有点可怜…和最初坐在王座时的感觉完全不同,越发接近【人】

穆也变了啊…

9898485 发表于 2010-10-10 13:28

本帖最后由 9898485 于 2010-10-10 13:30 编辑

  随后又是一段平静的时光。
  弗栗多继续他改善水轮的计划。在征服了人界与须弥山之后,漆黑的魔神希望能驯服不羁的海洋。他想令这片从未有人染指的蓝色荒原向文明之地妥协。他要让海浪平息,潮汐改道,鱼群与人类和谐共处。这个计划比他以往的任何战役都要庞大,也许需要千年时光才能实施。这不仅因为浩瀚的海洋要比陆地庞大,更因为海中盘踞着势力不输于人类、天神和阿修罗任何一方的娜迦一族。这些海洋的主人绝不会向陆地之民屈膝。不过这并不能难倒弗栗多。克服了内心的迷惘与恐惧,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须弥山顶那个披挂着人骨,手持尸棒,脑中只存在着杀念的怪物了。
  在水果酒取得成功后,尼穆巴终于开始尝试用新法酿制苏摩酒了。琼浆的芳香甚至令铁石心肠的陀湿多也对她改变了看法。他对待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了。尽管在某些时候,陀湿多仍然不将她视为人,而是当做一件酿酒的工具。但当这件工具唱起歌跳起舞的时候,这个粗壮的男人也会露出笑容。每天傍晚,在一天工作结束的时候,尼穆巴就会解下围裙,在匠神的花园里练习舞蹈。她跳舞的时候,总是在双腿之间拴上一条银亮的铁链。这条沉重的枷锁完全没有束缚她的行动,反而让她的舞步更加细腻、轻柔、优美。当她舞动的时候,铁链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叮当声,仿佛那不是一件刑具,而是一件乐器。她的舞蹈总是由慢到快,由柔到刚,随着节奏的变化,温和逐渐在她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奔放与狂野,跳到最高潮的时候,她束起的头发会猛然铺散开来,如风暴的夜影般狂舞,每当此刻,她的眼神总会变得如鬼神般凄厉。没有人知道她的舞蹈老师是谁。
  也许唯一有改变的就是因陀罗。在那次谈话后,虽然他仍然在继续自己的生活,然而人们逐渐发现了,他的精力不再像以往那样旺盛,神情中与生俱来的威严与优雅也逐渐消失了。渐渐的,他的笑容变的越来越勉强。有些时候,人们甚至听见他在叹气。尽管在每天的饭桌上,因陀罗还像以往那样谈笑风生。对美食和美女,他也像以前那样来者不拒,然而,他的脸却透漏出了他掩藏不住的事实。他一天比一天憔悴,圆润的脸开始瘦削,挺拔的身形也佝偻起来。
  此时就算尼穆巴也对他有些同情了。纯白的少女从未见识过别人的痛苦,就算是对手的痛苦,也会让她感同身受。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又跑到了因陀罗的家里。面对勉强微笑着的造主,她屈膝跪拜。
  “因陀罗大人,我恳求你,请你不要再痛苦了。”她说:“如果你恨我,就请你惩罚我吧。”
  然而因陀罗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胡说八道。”他说:“我现在就和以往一样快乐。再说,“他此时的笑容有些许悲哀:“再说你怎么能命令一个痛苦的人快乐起来呢?就算绝对神也无权命令。”
  看着主人愈发苍白的面孔,尼穆巴在一段时间内几乎绝望了。随后,她想起了弗栗多,于是连忙前去报告因陀罗的变化,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
  在弗栗多房间里,她说了因陀罗对本性与真实世界的理解,他对她的教导,他建议她学习酿酒的经过。她也说了因陀罗的可疑之处,陀湿多的自言自语,以及他和她之间私密的交谈,还有因陀罗最近一直勉力隐藏的哀伤与痛楚。说着说着,仿佛受了因陀罗的传染,她忽然觉得无比难过。想起往日因陀罗的优雅与睿智,对比现今因陀罗的憔悴与无力,还有对他的怀疑,她忽然充满了罪恶感。
  然而听完了她的报告与忏悔,弗栗多只是将视线从八海的势力图上短暂地抬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望了她一眼。“因陀罗?”他摇了摇头:“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就算须弥山毁灭了,那家伙也会依然健在的。虽然前一阵子我也觉得他有些奇怪,但我可不相信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打倒因陀罗。”随后又继续研究起地图来。
  面对一心扑到工作上的弗栗多,尼穆巴第一次品尝到了孤独与无助的滋味。两个和她最亲的人近在咫尺,一个在为未知的因由痛苦不堪,可是另一个却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她垂头丧气地向屋外走去。当她走到门口时,忽然被弗栗多叫住了。
  “对了,”弗栗多头也没有抬,一根手指在图上穿过千重风浪,从绘有一条黄龙的位置划到一只黑龙的身上。“你不是在酿酒吗?没有人比因陀罗更喜欢苏摩酒了,送他一瓶,我管保他会笑上三天。”
  于是,听从弗栗多的建议,尼穆巴将全部身心都放在了酿酒的工作中。她甚至因此忘记了睡眠与进食。当数天之后,她带着酿造成功的第一瓶苏摩酒走出工房时,周身都弥漫着墨绿色的酒香。路上的提婆,只是闻到她的香气,就都浑身酥软,躺倒在地,对这位酒的女神五体投地。
  尼穆巴兴冲冲地奔回了宫殿,直奔因陀罗的房间。然而她找遍了宫殿中的每个角落,也没有看到因陀罗。她又跑遍了须弥山每一个因陀罗可能在的地方,连后宫与阿修罗的洞窟也找遍了,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踪影。最后,她想起了大乳海。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一定能在自己诞生的地方见到造主,于是带着酒飞奔了过去。
  大乳海畔,此时又是黄昏。紫色的天幕,雪白的大海,一切仍然像以前一样原封不动。似乎时光在这个地方也归于宁静,不复平常那般匆匆。
  一个人影矗立在苍白的沙滩上,凝望着远方。尼穆巴高兴得叫出声来,然而当她走近,却发现是弗栗多站在海岸,沉默着观望着雾气蒙蒙的大海。
  乳海仍然和以往一样平静,身心俱疲的少女放弃了对因陀罗的寻找,在魔神身边盘膝而坐。面对着无暇的海洋,她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和魔神一样凝重。诞生少女的大乳海仿佛在无声地呼唤着她,让她扑进它的怀抱里,融化在一片宁静里。
  “很奇怪吧,我怎么会在这里。”弗栗多说。
  尼穆巴点了点头。
  “因为有一个问题还是困扰着我。它不时骚扰着我,让我无法安心思考别的事情。”弗栗多说:“我觉得这里是个思考的好地方,可能在这里得到久思不得的答案,就来了。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尼穆巴没有说话,她侧着头,倾听着大海深处的声音。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人为什么会死呢?’”弗栗多说出了他的问题:“我总是想不通。我本来以为因陀罗会知道。因为什么问题也没有难倒过他。但是没想到,对这个问题,他也是一样无知。”
  他摇了摇头,也在少女身边席地而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坐,望着大海,坐了许久。宁静的乳海不断向四面八方传递着安心感,像曼荼罗毒一样将人麻醉,让人不忍离去。
  “我好难过。”尼穆巴终于开了口,泪水滑过她的面颊,落在沙滩上,化为两个水点,但她没有意识到。“我不想让任何人受苦。我真希望因陀罗能幸福。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然而他却什么都不说。”
  弗栗多摇了摇头。“如果真是这样,”他说:“那就是他的问题。我们帮不上他。一个人如果现在不能幸福,那就永远也不会幸福。”
  魔神的回答激怒了少女。“不可能!”她抽着鼻子说:“你是宇宙之王,什么事情你做不到?为什么就无法让一个人快乐起来?”
  弗栗多沉默了许久,最后他说:“有很多原因。”他回答:“不过我希望你不要知道。”
  尼穆巴用身体狠狠撞了一下弗栗多,将头转向别的方向。
  “好吧,”弗栗多的语气软化了:“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其实,因陀罗一直以来……对了。”
  仿佛找到了救星一样,弗栗多注意到了少女身边的酒瓶。“在说之前,我还是先解解渴吧。”一边说着,他一边拔掉了瓶塞,一口气喝下了一半。
  一颗流星在这个时候忽然而至,突兀地划过天际,坠入大乳海与天相接的尽头。尽管此时还是黄昏,那颗流星仍然无比明亮,它璀璨的光芒让少女禁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美。”她想起了与因陀罗谈起真实世界的那晚,自己看到的那颗星。
  弗栗多也看见了那颗流星。忽然之间,他的动作就像石化一样,在半空凝固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无论少女怎样推攘他的身体,他都一动不动。他全身似乎只有眼睛是活的,他的双眼越过少女,追逐着那颗陨落之星,直望着大乳海的尽头。他望着海洋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时间的尽头,绝对神所在领域之尽头,以及一切的尽头。
  酒壶滚落在沙滩上,墨绿色的酒浆汩汩而出。
  终于,那颗星的光芒在天边消失了,魔神随之活化了过来。他的脸上出现了尼穆巴久违的笑容。
  “啊,真是好酒啊。”他微笑着赞叹道,垂下了双眼:“我一辈子……也没喝过……这么好的酒。”似乎醉了,他大着舌头说。
  尼穆巴刚想责怪他糟蹋了因陀罗的酒,忽然发觉到,魔神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她刚想询问弗栗多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就感觉到弗栗多的大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那大手也传递着颤抖。越来越强,越来越快。既像因幸福而颤抖,也像恐惧的冷战。
  “我终于想通了。”以突然的动作,弗栗多紧紧抱住了少女。不顾她反对,他在她额头上贴了一个湿湿的吻:“‘人为什么会死呢?’这个问题就和‘人为什么会睡觉’一样,是完全没必要思考的。当孩子玩乐了一天,精疲力尽的时候,当奴隶劳作了一天,得到机会休息的时候,当领主于马背上颠簸了一天,终于下马的时候,他当然会想去睡觉。他从来不会考虑为什么会睡觉,因为他需要着睡眠,另一个世界在呼唤着他。”他望着天空,高声说道:”‘死’其实也是一样的!当一个人做完了此世该做的事,无法再在任何事中得到升华的时候。当一个人受过了此世该受的苦,对任何痛苦都麻木的时候。当他的心伤痕累累,当他的大部分人生都属于过去,当他快要被记忆的包袱压垮的时候,他自然会需要‘死’。在那时候,他不会考虑为什么会死,因为他需要着死,正如人需要着睡眠。”
  闻着魔神嘴里恶臭的酒气,被魔神的胳膊箍得生疼,尼穆巴挣扎着,但弗栗多的手臂就像铁铸一般,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听着,”弗栗多以严肃的语气说:“好好听好。因为我不可能再说第二遍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顶撞因陀罗。无论他做了什么,也不许恨他。永远也不要恨他。我命令你,我要求你,我恳求你,不要恨他……”他此时的声音与其说像命令,更像是哀求:“这不是他的过错,而是他必须要做的事。他只是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有因必有果,我做下的业,就一定要以某种方式偿还。因陀罗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停顿了一阵:“另外,不要管我,我只是醉了,要在这里睡一会儿。去找陀湿多,去找任何一个你可以信任的人。马上去,不要停留。明天早晨,我再去找你。就这样。听清楚了吗?”
  没有理会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尼穆巴因弗栗多的拥抱而窒息,她拼死挣扎着。
  “听清楚了吗?回答我。”弗栗多说,他的眼睛越过尼穆巴的肩膀,无神地望着远方。流星消失的天边,被垂暮染成了橙色。
  “听到了!“尼穆巴回答。
  弗栗多的胳膊忽然变得如羽毛般轻,她猛地挣脱开来。
  漆黑的魔神,在她面前倒下,躺在了松软的沙滩上。
  他停止了呼吸。
  我爱你,尼穆巴。弗栗多说。然而他的声音没有传达到她的耳里,因为此时的空气已经凝固了。
  大海变为了固体,成了一片连接天际的雪原。声音凝结在空气中,时间因宇宙之王的醉倒静止了。
  尼穆巴也被固定在了半空,好长时间,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行动起来。她想扶起弗栗多,想去找别人帮忙,然而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移动。
  乳海的寂静如洪水般蔓延,扩大到了整个世界。须弥山、天界、人界、七山、八海,全都陷入了沉默。
  她在一片空白的世界里呆了很久,直到一个声音传入耳际。
  起初,她以为那是一直等待着的大乳海的呼唤声。但很快,她听出那是一阵掌声。那掌声声音并不大,但在这沉寂的世界里,却是唯一的声音。
  她转过头来,看到一个孤独的人影正穿越白纸般空无一物的沙滩,朝他们二人走来。
  那是一个少年的身影。他缠着饰有孔雀翎的头巾,长袍与披风上布满了眼睛的图案。每颗眼睛的瞳孔都是一枚耀眼的宝珠,在快要熄灭的夕阳中闪闪发亮。
  他春风得意,脸上带着朝阳般爽朗的笑容。
  一边走,他一边鼓着掌,似乎在为尼穆巴刚才的所作所为喝彩。
  “你是谁?”尼穆巴问,她警惕地望着这个挂着陌生笑容的人:“你到底是谁?“
  走近过来,那人拾起地上洒了一半的酒壶,将剩下的苏摩酒灌入口中,朝天哈哈大笑。
  那笑声充满了压抑许久后最终释放的痛苦,释放着放肆的快意。
  尼穆巴终于从那傲慢的声音认出了来者。其实她早就认出来了,只是这个人的表情与之前的那个人实在相差的太远,她的眼睛拒绝将两个人视认为一个。
  她想说点什么,此时她的心就像天地初开的世界一般混沌。
  但紧接着,伴随着痛苦,她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世界屏息凝视着海边的三人。
  大乳海畔,最后的日光一点又一点的熄灭。天空一片深紫,不知何时布满了暗云。一切都呈现出末世般的气氛,仿佛这将是世界的最后一天,太阳熄灭后就不会再燃起。
  此时正是黄昏,不是昼也不是夜,而是昼与夜之间的境界。
  此处正是海岸,不是海也不是陆,而是海与陆之间的境界。
  那个人许诺不会用任何兵器,也不会用火焰、雷电、石块来伤害他的君主。
  然而他却错过了四大中的一大:水。
  大乳海就像处子一样平静,然而对于溺水者来说,它却比世界上任何的刑具还要残酷。
  就算弗栗多还活着(不,他一定还活着!),他也因为喝了不合自己种性的苏摩酒而醉倒,永远也不会情形。只要在此时将这样的他投入水中,让他沉入黑暗的海底,他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回到岸上。
  是的,此时此刻就是誓言的死角,也将是行凶者唯一可以完成计划的地方。
  那人将酒壶在沙滩上摔得粉碎,之后以断言的语气,回答了少女的问题:
  “我是弗栗多=罕--杀死冬之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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