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mn1058
发表于 2020-5-19 21:18
十九話 指甲花
好像故意挖苦人的各色薔薇成了宴席的注目焦點。
羅漢漫不經心地看著它。由於絲竹演奏的音樂實在讓人昏昏欲睡,他不知是何時拿了某人的冠帽,上頭還附了一團毛。
羅漢一頭霧水,將它放在旁邊桌上。
結果身旁的官員急忙將它戴回頭上。
羅漢感覺好像有人盯著自己瞧,但他不太明白是怎麼回事。總之他摘下單片眼鏡,用手巾擦擦表面,這次戴到了另一隻眼睛上。
薔薇擺放在宴席的中央位置。
那種刻意展現給人看的模樣,彷彿顯示了插花人的惡劣個性。
羅漢記得有這麼一場宴會。
薄絹披帛在飄舞,絲竹管絃樂音飄揚。
窮奢極侈的懷石料理供人享用,酒香四處瀰漫。
他從以前就記不得沒興趣的事。
羅漢記得有過這些東西,但沒有產生半點隨之而來的心情變化。
一回神才發現宴席已經結束,身穿黑色與青色衣裳的兩位嬪妃,分別獲得皇帝賞賜代表其顏色的薔薇。
兩人從周圍的聲音聽起來都是美女,但羅漢不太明白。
相貌的美醜與自己毫無關係。
話說回來,實在無聊。
沒來嗎?
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挑釁。
沒辦法,就照平素那樣捉弄另一個人吧,好歹讓自己出出氣。
往周圍一看,還有很多人留下來。
羅漢不擅長待在人群之中。
很多人的臉在他看來只像是圍棋的棋子。
羅漢能分辨男女,但男子看起來像黑棋,女子則像白棋。而且看起來就只像是畫上了塗鴉人臉。
就算是認識的軍府人員,頂多也就是變換為將棋的棋子罷了。
大多數人是小兵,就是步兵棋,隨著軍階上昇變成香車或桂馬。
軍師的職務很簡單,只要配合棋子做配置即可。適材適用,這樣就能打贏大多數的戰事。
這沒什麼難的,只要做這麼一件事,羅漢就盡到職責了。即使自己無能,只要把差事分配出去,旁人就會自動把事情做完。
羅漢認為理應如此。
擁有天女般笑靨的男子──就連大家都如此讚賞的美貌,他一樣認不出來。
不過,只要找一個帶著成銀的金將就行了。
他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找人。
話說回來,今日比平素更傷眼。
大紅色彩映入眼簾,所有人指尖都沾了胭脂。
這麼說,宮女時下正在流行染指甲了?
在復甦的記憶當中,指甲不會染成那麼俗豔的紅。
那是淡淡染上的紅色。
是鳳仙花的赤紅。
就在懷念的娼妓名字不經意地浮現腦海時,他的視線前方出現了一個嬌小宮女。
那是個又瘦又小但個性強悍,有如酢漿草的姑娘。
空洞的眼睛朝向了這邊。
她一注意到羅漢的視線就轉過身去,像是在說「跟我來」。
在牡丹園的對面,一座小涼亭裡擺下了將棋盤。盤上放著桐盒,裡面躺著枯萎的薔薇,有如一具軀殼。
「可否請大人與小女子對弈?」
姑娘抓起將棋的棋子,語氣平板地問道。
她身旁站著金將與成銀。
豈有理由拒絕。
既然是寶貝女兒這樣拜託。
羅漢咧嘴笑了起來。
○●○
她到底想做什麼?
貓貓說過希望壬氏可以離開,但他不予理會,硬要待在這裡。貓貓雖然一副由衷厭煩的模樣,但她答應過只要壬氏不插嘴,她就不再多說什麼。
貓貓將軍師閣下請了過來,正在把將棋的棋子擺好。
她那臉上沒有感情二字,平日那種不愛理人的態度都還比較有人味。她有時會抓抓手背,不知是不是被蟲咬了。
「妳要先攻,還是後攻?」
從羅漢單片眼鏡底下的細眼,看得出來他是由衷感到高興。執著心那麼強,會高興是理所當然的。
「在那之前,可否先決定規則與賭注?」
貓貓提議。
「真是所見略同。」
壬氏從貓貓背後探頭看棋盤。
羅漢對壬氏露出詭異的微笑,但壬氏不甘示弱,回以四兩撥千斤的微笑。
對弈採用普通規則的五回戰,換言之,先贏三戰者為勝。
壬氏實在無法理解。軍師閣下的將棋本領無人能及,首先遊戲就選錯了。
貓貓究竟在想些什麼?
高順似乎也持同樣想法,眉頭皺得更緊了。
「妳想要什麼棋子?飛車還是角?」
羅漢說。
「都不用。」
對方特地說要讓子,貓貓卻不接受。壬氏覺得她應該老實接受才對。
「那麼如果我贏了,妳願意成為我的女兒吧?」
壬氏想對這項提議提出抗議,但高順在後面阻止了他。說好不能插嘴了。
「小女子仍是受僱之身,得等到期滿退宮才行。」
「受僱?」
狐狸般的眼睛盯著壬氏瞧。
壬氏必須一邊維持笑容,一邊壓抑住臉頰的抽搐。
「真的是受僱之身?」
羅漢做確認般地詢問。
「是的,文牘上是如此寫著的。」
正是如此,貓貓看到的文書是這麼寫的。
但是簽名的,其實是有如貓貓監護人的老鴇。看起來像是貓貓養父的男子拿起的筆被她搶去了。
「那就好。比起這個,妳要賭什麼?」
羅漢狐疑地說。
「那麼,我賭的是……」
貓貓如此說完後闔起了眼。
「可否請大人為綠青館的一位娼妓贖身?」
「……真沒想到妳會提這個。」
羅漢摸摸下巴。
貓貓一樣是面無表情。
「因為老鴇差不多想把上了年紀的娼妓請走了,我不說是誰就是。」
「來這招啊。」
羅漢露出有點傻眼的神情,然後咧嘴笑了。
「妳若要開出這種條件,我也只能接受,不過這樣就夠了嗎?」
貓貓冷眼看著羅漢。
「還有,可否准許小女子再加兩條規則?」
「無妨啊。」
「那麼……」
貓貓拿出了事前請高順準備的酒瓶。
她在五只酒杯裡注入等量的酒,從味道聞起來,是酒性強烈的蒸餾酒。
貓貓從袖子裡取出藥包,打開包藥紙,把粉末灑進杯裡。有三杯酒加了粉末,每種都是類似的藥粉。貓貓斜放酒杯,把它搖勻後,迅速替五只酒杯調換了位置,變得看不出哪杯是哪杯。
「每次分出勝負,就由勝者從這些酒杯中選出一杯,讓敗者喝下。不用全部喝掉,一口就夠了。」
不知為何,壬氏有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壬氏從貓貓身後走到她旁邊。
總覺得她原本面無表情的臉龐似乎有那麼點泛紅。臉頰線條鬆緩,顯得有些愉悅。
每次她露出這種神情都沒好事。
他很想問問方才加進去的粉末是什麼,但不能問。
壬氏真恨自己想問不能問。
「方才加進去的粉末是什麼?」
所幸羅漢代替壬氏問了。
「是藥粉,一點點的話不要緊。」
只是如果三杯都喝,就會變成劇毒了──她說。
瘋姑娘面帶微笑講出這種話來。
然後……
「無論有任何理由,只要放棄棋局就算輸。請將這兩條列入規則。」
貓貓一邊轉圈搖晃著下了藥的酒杯一邊說。
她的指尖染成了紅色,左手小指扭曲變形。
羅漢一直看著她的指尖。
壬氏只能覺得,這女子的想法真嗆辣。
雖說不要喝到三杯就沒事,但誰都不會沒事想去喝這個。
是為了動搖對手的心志嗎?
的確,一般人可能會畏縮。
但對手是人稱奇人的軍師閣下,壬氏不認為這點動搖手段能打亂他的心緒。
果不其然,貓貓已經連敗兩局。
壬氏原本以為她也許略懂一二,看來只是知道規則,卻毫無實戰經驗。
她已經把兩杯酒喝得一滴不剩了,而且喝得津津有味。
她到底在想什麼?壬氏心想。
第三戰雖然才剛開始,但結果已經明擺在眼前。
壬氏思考著假如她喝下第三杯酒,中毒的可能性有多少。
起初選中毒酒的機率是五分之三,接著四杯裡有兩杯含有毒藥,最後是三杯中的一杯。
換言之貓貓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性會服下劇毒。
老實講,最可怕的是他覺得貓貓就算中毒好像也不會有事。
不過不知道羅漢對這點知道多少就是了。
就在壬氏與高順互看一眼,打算考慮貓貓賭輸之後該怎麼辦時……
「王手。」
他聽見了聲音。
不是羅漢,而是貓貓的聲音。
壬氏與高順面面相覷,看看棋局,發現王將就要被金將吃掉了。
雖然棋步走得極其笨拙,但王將的確已無路可走。
「我認輸。」
羅漢舉雙手投降。
「即使是讓我的,贏了就是贏了,可以吧?」
貓貓確認般地說。
「是啊,畢竟再怎麼說,我也不能讓女兒喝毒藥嘛。」
貓貓喝下方才那兩杯酒,表情並沒有任何改變,看不出來喝下去的酒有沒有下藥。
羅漢面露戲謔的笑容,望著面無表情的女兒。
「方才的藥可有味道?」
「每種都很鹹,喝一口就會知道味道不同。」
「那我明白了,妳要選哪杯給我?」
「請軍師任選。」
原來如此,羅漢可以輸兩回,只要其中一杯是鹹的,就能確定貓貓不會受害。機率雖然相同,但絕不會出錯。
果然是個精明的男子。
羅漢拿起中間的酒杯喝一口。
「好鹹。」
壬氏垂頭喪氣。
這下,下一場棋局貓貓就贏不了了。
正當壬氏考慮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時──
「而且,好熱啊。」
羅漢這話讓他抬起臉一看,只見羅漢滿臉通紅,頭部輕輕搖晃著。
然後,他逐漸變得面無血色,最後臉色發青,無力地倒了下去。
高順跑過去把羅漢扶起來。
「我問妳,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只喝一杯藥酒不會有事嗎?」
就算再怎麼恨,哪有人真的下毒的?壬氏口氣嚴厲地責備道。
「是呀,是藥沒錯。」
貓貓一副由衷嫌麻煩的樣子說。她拿起放在一旁的水瓶,來到羅漢與高順的身邊。
她強行撐開羅漢的眼皮,確認他沒有陷入昏迷狀態後,直接把水瓶塞到他嘴裡,把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動作十分粗魯。
「壬總管。」
高順一臉困惑地看著。
「軍師似乎只是醉了。」
「都說酒為百藥之長嘛。」
然後為了讓它較好吸收,加了一點鹽跟砂糖混合而成的粉末進去。她說。
貓貓提不起勁地照料羅漢,就像是應付性做做而已。
畢竟是個藥師,似乎看到病人就不能不照顧。
「他這人不會喝酒。」
聽到貓貓這句話,壬氏才終於弄懂了她的目的。他這才想到,羅漢平素都是喝果子露,從沒見過他喝酒。
「好了。」
貓貓一邊抓頭,一邊看著壬氏。
「那就早早將這個男的抬出去,讓他挑選青樓的百花吧。」
聽貓貓講得淡定自若,壬氏只能回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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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19 21:18
二十話 鳳仙花與酢漿草
老舊的記憶重回腦海。
在無數的黑白光景中,只有那裡總是染上了淡紅。在自己那比起他人更不清晰的視界中,只有那裡鮮明地閃耀光彩。
拈起圍棋或將棋棋子的指尖,與染紅的指甲相映成趣。
她那不拖泥帶水,從不受局勢所迷惑的棋步,讓所有人無不舉雙手投降。看似無趣地看著他的傲岸女子,是個名為鳳仙的娼妓。
他有時會為了交際應酬去青樓,但老實講,他毫無興趣。他不會喝酒,對二胡或樂舞也都不感興趣。不管穿著打扮得多美,看在自己眼裡都只是塗白的圍棋棋子。
從以前就是如此。
他不會分辨人臉,現在已經算好多了。
以前不但認錯親娘與奶娘,連男女都分不出來。
父親認為此子無能,變得成天在年輕情婦那兒流連忘返。
母親看到丈夫不願陪伴連自己長相都分辨不出來的兒子,把關心都放在情婦身上,於是想方設法,想討回丈夫的歡心。
就這樣,他雖生為名門長子,但幸運地得以活得奔放自在。
他沉迷於學藝習得的圍棋與將棋,聽人說些街談巷議,有時還耍點惡作劇。
他在宮廷讓青色薔薇開花,也是聽了叔父的說法才會想試一試。
只有活得笨拙但能力優秀的叔父了解自己。
叔父教他認人時不用看臉,可以從嗓音、舉止或體格去記。他將身邊的人比作將棋的棋子,結果非常好懂。不久他開始將不感興趣的人看成圍棋棋子,慢慢熟識的人看起來則像是將棋棋子。
當他將叔父看成龍王棋時,他重新體認到叔父果然是位俊材。
他沒想到原本當成遊戲的圍棋或將棋,能用來發揮自己的才華。
幸運的是多虧家世顯赫,讓他明明沒有武藝,卻突然就受任成了主官。即使自己能力差,只要能讓部下各盡其才就綽綽有餘。用人當棋子下將棋,必定比什麼遊戲都還要好玩。
就在他於遊戲與軍務雙雙樹立著不敗紀錄時,他受到一名壞心眼的同僚推薦,與傳聞中的一位娼妓對弈。一方是在青樓無人能及的鳳仙,一方是在軍府無人能及的自己。
無論哪邊落敗,觀眾都會看得高興。
終究是井底之蛙。
彷彿狠狠給抱持此種想法的自己一巴掌,鳳仙戰勝了他。雖說自己執白棋,是後攻,但雙方陣地差距卻是壓倒性的。優雅地塗紅的指甲,漂亮地重挫了對手的銳氣。
自己不知道有多久沒輸棋了,與其說是懊惱,那種毫不留情的進攻手法反倒讓他大呼痛快。她一定是氣他瞧不起自己吧,從她一語不發,連一舉一動都顯得冷淡的樣子就看得出來。
他忍不住捧腹大笑,旁人見狀都吵鬧起來,以為他瘋了。
他笑中帶淚地看看毫不留情的娼妓的臉龐,發現不是平素的白棋,而是一臉不悅的女子容顏。人如其名,她有著一雙有如鳳仙花般一碰種子就要爆開,不讓人親近的眼睛。
原來人是有著這樣的容顏?
在那個瞬間,他初次體會到這件理所當然的事。
鳳仙對身旁待命的見習小丫頭耳語幾句,女童啪噠啪噠地跑開,去拿了將棋盤過來。
初次見面連聲音都不讓人聽的高傲娼妓,沉默無語地提議再下一盤。
這次我可不會輸。
他捲起袖子,將棋子擺在棋盤上。
名喚鳳仙的女子,是個一身只有娼妓傲骨的女子。可能因為她是在青樓出生的,她說過她沒有母親,只有生下自己的女子。在煙花巷,娼妓當不了母親,所以她才會用此種說法。
兩人只是反覆下圍棋與將棋,這樣的幽會不知持續了幾年。
然而,相會的次數愈來愈少了。
才華出眾的娼妓,在受歡迎到了某種程度後,會開始藏而不賣。
鳳仙也是其中之一。
她冰雪聰明但嚴厲過度的待客方式,雖然不是任誰都能接受,但似乎受到部分好事家的歡迎。
真是什麼樣的喜好都有。
價碼也水漲船高,三個月能見一次面已很勉強。
他難得有機會去青樓,發現鳳仙依然一副不愛理人的面容,正在染指甲。
托盤上放著鳳仙花的紅花與小草。
他問這是何物,「此乃貓足。」鳳仙答道。據說這種植物還可作為生藥,能夠用來解毒或治療蟲咬。
有趣的是,它跟鳳仙花一樣,成熟果實一碰就會爆出種子。
https://noire.cc:233/images/2020/05/19/Sh7jZ.jpg
就在他拈起黃色花朵看看,心想下次可以碰碰看時……
「大人下次何時會來?」
鳳仙開口。
每次只願意說千篇一律的攬客詞句的女子,難得會說這種話。
「我三個月後再來。」
「我明白了。」
鳳仙讓見習小丫頭把指甲染料收走,開始擺起將棋的棋子。
他就是在那段時期聽說了鳳仙的贖身之事。
與其說是娼妓的身價,不如說那人只是故意與競爭對手作對,才開出更高的價碼。
自己雖然作為武官飛黃騰達,但繼承人的地位被異母弟弟奪走,實在付不出那種金額。
該如何是好?
忽然間,一件壞事閃過腦海,不過他即刻打消這種念頭。
那是萬萬不可做的一件事。
隔了三個月再來青樓,鳳仙坐在圍棋與將棋的兩個棋盤前。
她開口第一句話就說:
「偶爾來賭一場如何?」
如果你贏了,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如果我贏了,我要什麼你都得給。
「棋盤任由大人挑選。」
他在將棋上較有優勢。
但他卻坐到了圍棋的棋盤前。
鳳仙說想專心對弈,便讓身旁的小丫頭退下了。
後來還分不出誰贏,一回神時兩人的手已交疊在一起。
鳳仙沒有半句情話,自己也不善於甜言蜜語,就某種意味而言,算是同類。
只是,鳳仙在臂彎中喃喃說了:「我想下圍棋。」
他也一樣,很想下將棋。
然而後來似乎造化弄人。
與他感情深厚的叔父遭到罷黜了。那人還是一樣活得笨拙。
父親罵他丟盡家族的臉。
雖然沒有殃及家族,但父親似乎討厭他受到叔父影響,命他去地方遊說,短期內不許回來。
其實可以充耳不聞,但日後可能會引來麻煩。
身任武官的親爹,既是父親也是上司。
他只能勉強寄封信給青樓,說自己大約半年就會回來。
那時他已經收到信,聽說贖身之事告吹了。
他以為暫時不會有問題。
萬萬沒想到竟然花上了三年才能回來。
回到家中,在他那堆滿灰塵的房間裡,隨便擱著一大疊的書信。
綁在信上的枝椏已經枯死,讓人感覺到歲月如梭。
其中有一封信不知為何留下了拆封過的痕跡,他看了看,裡面寫著千篇一律的固定文章。然而在文章的角落,沾著暗紅色的汙漬。
他看看放在旁邊,半開著口的束口荷包。上面同樣沾著暗紅色的汙漬。
打開一看,裡面有兩塊用骯髒的紙張包住,看不太出來是小樹枝還是土塊的東西。其中一塊非常小,好像一捏就要爛了。
他檢查了一下小樹枝前面附著什麼東西,才終於弄明白它是什麼。
他花了太久的時間,才察覺這就是長在自己手上的那十根東西。
聽說時下流行一種詛咒,稱為斷指。
他將兩根小樹枝重新包好,放進荷包收進懷裡,然後快馬前往煙花巷。
明顯比以前破敗的熟悉青樓,只剩一堆圍棋棋子。那個宛如鳳仙花的女子不在,他從聲音聽出拿掃把打自己的人是老鴇。
鳳仙已經不在了。老太婆只說了這一句。
被兩大青樓斷絕來往,讓店家名聲掃地,信用跌入谷底的娼妓,除了像暗娼一樣接客之外無路可走。
難道他不知道這種女人會步上何種末路嗎?
隨便想想就會知道,然而滿腦子只有圍棋與將棋的自己沒能想到這個答案。
他只能趴在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放聲號哭,但一切都太遲了。
全都怪自己思慮不周。
羅漢扶著還在抽痛的頭,從床舖上撐起身體。
他有看過這個房間,雖然華美但不會過度奢華,而且滿室芬芳。
「大人醒了?」
羅漢聽見了柔和的嗓音。一張白棋般的臉龐出現在羅漢面前,他聽聲音認出了是誰。
「梅梅,我怎麼會在這裡?」
他向綠青館的一名娼妓問道,她以前是鳳仙身邊的小丫頭。
羅漢想起那時候原本待在鳳仙身邊,後來退下的女童應該就是梅梅。她偶爾會用笨拙的動作擺圍棋,所以羅漢陪她玩過。每當羅漢稱讚她有天分時,她總是忸忸怩怩的。
「是某位貴人派來的人將您留在這兒的。話說回來,您的臉色真是嚇人,不知該說是紅的還是青的。」
在綠青館願意好好接待自己的只有這位娼妓,羅漢每次來都被帶到梅梅的房間。
「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啊。」
因為女兒喝得爽快,他還以為不是很烈的酒。
羅漢不懂酒的種類。
才喝一口,喉嚨就燙到好像要燒起來了。
由於身旁有個水瓶,他沒用杯子,直接拿了就喝。
嗆喉嚨的苦味在嘴裡擴散,使他忍不住吐了出來。
「這……這是什麼啊!」
「好像是貓貓調配的喲。」
梅梅用袖子遮著嘴,可能是在笑。
這應該是宿醉藥,但這樣做讓人彷彿感覺到一絲惡意。即使如此,羅漢仍然不禁笑逐顏開,這樣很奇怪嗎?
水瓶旁邊有個桐盒。
「這是……」
過去,做為惡作劇的戰利品,他曾經將此物附上一封信寄來。打開一看,裡頭放了一朵乾燥的薔薇。
他不知道花朵即使枯萎了,還能這樣保持形貌。
羅漢想起有如酢漿草──貓足一般的女兒。
在那之後,羅漢好幾次來敲綠青館的門戶,每次都被老鴇痛打一頓。
她用掃把毆打羅漢,說這裡沒有什麼嬰兒,叫他快滾。真是個可怕的老太婆。
就在羅漢側頭部流著血,懶洋洋地坐在地上時,看見身邊有個小孩子在拔某種植物。
長在建物牆邊的草開著黃花,他有看過這種植物。
羅漢問問小孩子在做什麼,她回答要作藥。
平時看起來應該只像圍棋棋子的臉,不知怎地看得出是張不愛理人的臉。
小孩子兩手抓著草跑走了,在她跑過去的方向,有個走路像老人般蹣跚的人。平時看起來只像圍棋棋子的臉龐,看起來卻像將棋的棋子。而且不是步兵或桂馬,而是強子,站在那裡的是龍王棋。
羅漢知道是誰打開那唯一一封拆過的信,那個髒荷包了。
在遭人逐出後宮後,下落不明的叔父羅門就在那裡。
手拿貓足,像小雞一樣跟在他後面的小孩子,被他喚作「貓貓」。
羅漢從懷裡掏出髒荷包。由於總是帶在身上,因此破舊了不少。
裡面應該有兩根小樹枝般的東西用紙包著。
貓貓下棋的動作很不靈活,不習慣下將棋自然是原因之一,但另一個原因是她用左手下棋。
看看她染紅的指甲,會發現只有小指是扭曲變形的。
遭她怨恨也無可奈何。
自己的所作所為該遭怨恨。
即使如此,他仍希望將她留在身邊。
他已經厭煩了日復一日被圍棋與將棋棋子圍繞的生活了。
為此,他增強了力量。他從父親手上奪走當家地位,驅逐異母弟弟,拉攏姪子收為養子。
他與老鴇一再交涉,花了十年付完相當於賠償金的兩倍金銀。
大概是在那段時期吧,他總算獲准進入房間。自然而然地,這個職責由梅梅接了下來。可能是從前他教過她將棋排局,讓她於心不忍。
羅漢想跟留下的女兒在一起,一直以來的努力,只為了實現這個心願。
然而很遺憾地,羅漢不擅長解讀人的感情,一直以來做出的行動總是適得其反。
羅漢將荷包收回懷裡。
這次就放棄吧,就這一次。
不過,就算被人說成死纏爛打,他絕不會徹底死心。
而且最重要的是,待在女兒身邊的那個男人讓他很不喜歡。
會不會靠太近了?此人在對弈中,把手放在女兒的肩膀上足足三次。雖然每次都被甩開,看了大快人心就是。
好了,要做什麼來洩憤呢?
羅漢拿起水瓶,一邊把嗆喉嚨的藥喝光一邊思考。
不管有多難喝,都是女兒親手作的。
暫時就先想想如何拍掉花朵上的蟲子吧。
羅漢正在想著這些時,砰的一聲,傳來了門扉大開的聲響。
「你總算醒啦?」
一枚啞嗓子的圍棋棋子來了,從聲音聽得出是老鴇。
「好啦,既然說要為我家的娼妓贖身,應該知道不是一兩千銀子買得起的吧?」
還是一樣是個守財奴。羅漢一邊按住抽痛的頭一邊面露苦笑。他把戴好看的單片眼鏡戴到右眼上。
「一萬不夠的話,要兩萬還是三萬都成。不過十萬就有點難了。」
羅漢心裡嘆氣。這個數字即使對羅漢這種身分的人來說,仍不是個便宜價碼。暫且只能向從事各種副業的姪子死乞百賴地要錢了。
「是嗎?那就快點過來,我讓你挑你喜歡的。」
羅漢照老鴇說的,前往青樓的大廳一看,只見遍身綺羅的圍棋棋子聚集著排排站,梅梅悄悄夾雜在其中。
「哦,三姬也加入沒關係嗎?」
「我說過讓你挑你喜歡的了,不過挑得好當然收得多。」
對於羅漢的詢問,老太婆呸了一聲,唾棄般地回答。
雖然人家要羅漢挑,但他卻傷透腦筋。無論如何盛裝打扮,看在羅漢眼裡就只是圍棋棋子。
他聽見女子的笑聲,嗅到芬芳的香氣。各色衣裳炫目耀眼。
但也就如此而已。
不過如此罷了。
沒人能打動羅漢的心。
然而既然叫他挑,他也只能挑了,買下來以後多的是辦法。養個姑娘的錢應該還有,如果她不喜歡,可以給她錢隨她高興。這樣應該就行了。
既然這樣,羅漢走向梅梅那邊。
梅梅會顧慮羅漢,想必是出於罪惡感。若不是那時候離席,事情也許不致於如此。
羅漢心想,對她做點回報也是應該的。
「羅漢大人。」
這時,梅梅輕聲笑了起來。
「我也是有身為娼妓的尊嚴的,大人若是希望,我也沒有任何猶疑。」
說完,她輕快挪步走向窗邊,然後打開了面向中庭的大窗。窗帘隨風擺動,花瓣飄進了屋內。
「但大人要選,就請好好挑選。」
「梅梅,不准擅自開窗!」
老鴇怒吼著想關上窗戶,然而──
無意間,羅漢聽見了某個聲音。
不是娼妓的笑聲,他聽見了有些稚拙,天真無邪的童謠。
羅漢睜大雙眼。
「你怎麼了?」
老鴇納悶地叫道。
羅漢從花窗往外看了看。
歌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你在幹什麼啊!」
老太婆神情慌張地想抓住羅漢的手。
但太遲了。
羅漢從窗戶一躍而出,然後蹬地跑了出去,一心只往歌聲的方向跑。
他從未像今日這樣後悔平常沒運動。他一邊雙腳打結,一邊只是一個勁兒的跑。
羅漢造訪過青樓好幾次,但沒去過那個地方。他來到一處遠離正屋,像個小倉庫的屋子。
歌聲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羅漢按住狂亂的心臟,打開門,獨特的藥味飄了過來。
那裡有個消瘦的女子,留著沒有光澤的長髮,枯枝般的手放在胸部上面。是個散發出疾病氣味的女子。
她的左手無名指歪扭地缺了一塊。
羅漢茫然若失。
忽然間,他發現有某種東西滑過臉頰。
「你在幹什麼啊!那裡是病人的房間。」
老鴇急忙跑了進來,抓住羅漢的手想把他趕出房間。
羅漢動也不動,注視著那邊那個消瘦的女病人。
「快給我出來,趕快到那邊去挑個娼妓就是了。」
「說得對,得挑一個才行。」
羅漢任由淚滴溢出滑落,慢慢跪了下去。女子似乎沒注意到羅漢,只是笑著唱童謠。
她沒有自尊自大的態度,也沒有把人當傻瓜的眼神。在那裡的是變回天真孩童的女子。
就是個骨瘦如柴的女病人,明明是這樣,看在羅漢眼裡卻比任何一名女子都要更美。
「老太婆,就這個女子吧。」
「少說傻話了,趕快回屋裡選一個就是了。」
「是老太婆妳說誰都可以的,這名女子應該也是娼妓才對。」
羅漢對老鴇說完後,輕輕在懷裡摸了摸,拿出一只沉甸甸的袋子,然後放到女子的掌心裡。女子對放著的袋子似乎有了興趣,動作笨拙地把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顫抖的指尖,拈著圍棋的棋子。
女子的容顏彷彿一瞬間起了紅暈,不知是不是他多想了。
羅漢微微一笑。
「我要為這個娼妓贖身,多少錢我都出,十萬還是二十萬都付。」
聽羅漢堅決地說,老太婆也不再多說什麼了。
梅梅站在老太婆的背後。她拖著衣裳走進屋內,在患病女子的面前坐了下來,執起女子乾瘦的手。
「大姊,妳若是從一開始就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該有多好,為什麼就不能早點……」
梅梅似乎在哭泣,聽得見嗚咽聲。
「若能在我抱持期待之前就結束該有多好……」
羅漢不明白梅梅為何這樣痛哭。
羅漢只是注視著開心地看著圍棋棋子的女子。
注視著美如鳳仙花的女子──
○●○
(累死我了。)
貓貓重新體會到,陪伴自己不習慣應付的人實在很累。
她將那個爛醉如泥的狐狸眼男子送到假寐房後,搖搖晃晃地走在歸途上。
壬氏與高順由於另有要事,貓貓從半路開始是跟其他官員同行。就是前日為了魚膾一事,陪貓貓一起調查的官員。
名字似乎叫作馬閃,貓貓已經見過他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記了起來。
這名男子雖然不愛理人但做事確實,讓貓貓感覺很輕鬆。因為既然對方無意談話,貓貓也不用勉強配合說話。
再次見到那個男人,讓貓貓覺得世上果然有些人八字不合,無論如何就是處不來。
就算對方沒有惡意也一樣。
貓貓搖搖晃晃地走著走著,就看到一個華美絢麗的行列。身穿豔麗服飾的樓蘭妃讓宮女撐著大傘,待在行列的中心位置。
「……」
貓貓聽到身旁有人嘖了一聲,只見馬閃半睜著眼瞪視著那個行列,似乎顯得不大愉快。
她看著馬閃,正在想他是怎麼了,就發現更遠處站著個胖嘟嘟的官員。官員讓兩側跟隨著看似副手的男子,身後另外還跟著幾人。
樓蘭妃看到胖嘟嘟的男子,就用團扇掩著嘴親密地開始跟他說話。
周圍明明有侍女在,那樣親密地跟男子講話好嗎?她原本是這麼想的……
「一對陰險的父女。」
貓貓聽到恨入心髓的低語,便恍然大悟了。原來那就是硬把樓蘭妃送進後宮的父親。
聽說他是自先帝時代以來的重臣,對於當今重視實力的皇帝而言有如眼中釘。
話說回來,貓貓看看馬閃。
雖說的確只有貓貓站在聽得見的位置,但還是希望他別開口講高官的壞話。假如被誰聽見,說不定會認為是跟貓貓談話時提到的。
(還太年輕氣盛了。)
貓貓看著年歲與自己相差無幾的青年,如此心想。
貓貓今夜不回後宮,直接前往壬氏的樓房。
「我還以為妳對他懷恨在心呢。」
先回到住處的壬氏在等她。
壬氏雙臂抱胸,謹慎地開口。
貓貓正在喝水蓮準備的粥。雖然邊吃邊說話有失禮數,不過取回在水晶宮失去的營養才是當務之急。看到貓貓一陣子不見變得又瘦又乾,水蓮不只煮粥,還在繼續準備其他菜餚。
這兒也跟翡翠宮一樣,侍女不會對差事設限。
「小女子沒有恨他,畢竟是因為他一發就中,小女子才能夠生而為人。」
「一發……」
壬氏一臉傻眼地看著貓貓,怪她怎麼講話這麼直。
(怪我也沒用。)
事實如此,沒辦法。
「小女子不知總管做了何種想像,但若是沒跟娼妓取得共識,是懷不了孩子的。」
所有娼妓都長期服用避孕藥或墮胎劑。就算還是懷上了,在初期階段多的是方法打掉。
會生下孩子,是因為本人有那意願。
「我想中計的反而是他。」
女子只要解讀經血的週期,就能大致預測出容易受孕的時日等等。
娼妓的話,只需寄信請對方將來訪時間改到適合的時日就成了。
「妳說軍師閣下嗎?」
壬氏邊吃水蓮端來的點心邊說。
「女人是狡猾的生物。」
因此當詭計落空時,恐怕會氣到發狂。
瘋狂到不惜傷害自己,更有甚者──
日前,貓貓作了個夢。
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生下貓貓的娼妓用自己的手指還不滿足,連嬰兒的小指都附在信裡送了出去。
青樓裡的人,從不對貓貓提起生下她的娼妓。貓貓當然知道是老鴇封的口。
可是這種事,會從周圍的氣氛與一點好奇心慢慢穿幫。
貓貓得知綠青館險些倒閉,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得知一個喜歡下圍棋與將棋的奇人異士是自己的父親。
得知錯在恣意妄為的娼妓身上。
然後,她也得知長久以來大家說已經不在了的娼妓是什麼人。
得知恥於失去鼻子,一直疏遠貓貓直到精神失常的女子是什麼人。
那個蠢到沒藥救的男子,值得配上比那種女人更好的娼妓。早早為那名娼妓贖身就是了,若是這樣做該有多好。
「壬總管,那個男人除了在書房之外,應該從未跟總管主動講過話吧?」
貓貓的問題讓壬氏偏了偏頭。
「經妳這麼一說,似乎是如此。」
壬氏說在迴廊上與羅漢擦身而過時,對方永遠只是簡單點個頭。羅漢只有賴在書房不走時,才會每次都死纏爛打地找他說話。
「偶爾有些人無法辨認人的長相,那個男人就是如此。」
貓貓說起阿爹告訴她的事。老實講,貓貓本來半信半疑,不相信真的有這種毛病,然而聽到那個男人就有這種問題,讓她覺得可以理解。
「認不出人臉?怎麼回事?」
「是,不知為何好像就是認不出來。據說他明明知道眼睛或嘴巴等每個部位的形狀,卻無法整合辨識,所有人看起來全是同一張臉。」
阿爹曾經感慨萬千地說過,他也是個可憐人。
說他因為這個毛病而一直受苦到現在。
即使如此,阿爹也有阿爹的想法,從不阻止老鴇用掃把打那個男人,將他攆出去。因為他知道做了壞事就是做了壞事。
「不知為何,他似乎只能清楚認出小女子與養父,那種奇怪的執著似乎也是起自這個原因。」
某天一個奇怪男子突然現身,二話不說就想把她帶走。
看到男子被老鴇出面用掃把打得頭破血流,兒時的她嚇到了。
假如有個人血流滿面還滿臉堆笑,把微微顫抖的手伸過來,誰都會害怕。
後來由於那人一再上門,做些意外行徑然後頭破血流地回去,慢慢讓貓貓養成了碰到一點小事不會驚慌的個性。
那人聲稱自己是貓貓的爹,但對貓貓而言阿爹才是爹,那個怪人不是爹。從扮演的角色來想,至多不過是頭種馬。
他想把阿爹羅門推到一邊,自己來當父親。
那是絕不能夠發生,貓貓絕對無法讓步的一點。
在青樓裡聽到的,都是生下貓貓的女子遭到無妄之災已經不在了。就算還活著也與貓貓無關,貓貓已經是阿爹羅門的女兒,她認為這是無上的幸福。
錯不全在那個男人身上。
就這點而論,她反而很感謝那個男人。
最重要的是,貓貓對生下自己的女子沒有半點親娘的記憶,只有可怖潑婦的記憶。
貓貓討厭他,但不恨他。
這是貓貓對羅漢的感情。
只是由於以往貓貓只有不善應付的事物,從沒有過討厭什麼的感情,因此應對方式多少有點過火。
假如要問原諒不原諒,有人比貓貓更怨恨他。
(嬤嬤也差不多該原諒他了吧。)
那個男人不知注意到薔薇盒子裡的信了沒有?那是貓貓對種馬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不明白就算了,他可以為好性情的娼妓小姐贖身,那樣想必更幸福。
「妳雖這麼說,但我覺得妳明顯討厭他啊?」
「壬總管還不夠了解那個男人呢。」
當貓貓試圖趕往中祀會場時,是羅漢出手幫了她。貓貓猜測他很可能早已感覺出將有事情發生。相對於貓貓是蒐集現場遺留的狀況或證據推測情形,那個男人不會慢吞吞地做那種事。他是用直覺判斷其中似乎有蹊蹺,而且料事如神。
「總管是否有在那個男人的嗾使下,調查過一些事?」
對於貓貓的詢問,壬氏陷入沉默。看他喃喃說了句:「原來那件事是……」看來她想得沒錯。李白之所以及早針對翠苓進行調查,以及刑部迅速展開行動,或許都是那個男人的所作所為。
只是,那個男人很怕麻煩,會讓旁人去做事,自己卻不肯動。假如他本人公開展開行動,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此刻,反魂的妙藥……)
搞不好已經在自己手裡了,這讓貓貓懊悔不已。
那個男人不明白自己擁有多麼得天獨厚的才華。受到阿爹盛讚的才能,找遍全國都不見得能找到幾人。貓貓知道這種感情稱為嫉妒。
「雖然無法站在同一陣線,但最好還是別與他為敵。」
貓貓不屑地只說了這一句。再說──
貓貓舉起左手,看著自己小指的指尖。
「壬總管是否知曉?」
「知曉什麼?」
「指尖這個部位即使切掉,還是會再長出來的。」
「……這是吃飯時該講的話題嗎?」
壬氏難得半睜著眼瞪貓貓,跟平素的立場相反。
「那麼,容小女子再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假如那個單片眼睛跟總管說『叫我爹爹』,總管做何感想?」
壬氏一時僵住,罕見地露出明顯的不快神情。「哎呀哎呀。」水蓮以手掩口看著他。
「會想打破那個眼鏡。」
「是了。」
壬氏似乎弄懂了貓貓想說什麼,喃喃說道:「作爹的真辛苦。」
身旁待命的高順,不知為何散發出一股哀愁。
是不是遇到過什麼事?
「侍衛是怎麼了?」
貓貓一問,高順仰頭望向了天花板。
「不,只是希望妳知道,世上沒有一個父親是喜歡被討厭的。」
他感觸良深地說。
(怎麼搞的?)
總之貓貓先把調羹送到嘴邊,把剩下的粥吃完再說。
lmn1058
发表于 2020-5-19 21:18
終話
回到後宮過了數日。
貓貓收到了梅梅寄來的信與包裹。
信上寫到誰得到了誰的贖身。不知是否被雨淋過,信紙有幾處被弄溼,文字暈開了。
放在小箱籠裡的包裹,包括了一條美麗的披帛。是娼妓在祝賀筵席上使用的東西。
貓貓本來要直接把箱籠蓋起來,但改變了想法。她打開窄小私室裡的衣箱,決定翻出收在最底層的東西。
遠遠可以看到煙花巷燈火通明,貓貓覺得場面比平時更加盛大華麗。
從後宮的外牆看去,煙花巷熠熠閃亮。
在那裡想必有著鈴聲叮噹作響,穿戴披帛的娼妓婆娑起舞。她們身穿燦爛奪目的服飾,揮舞披帛,撒下漫天花朵。
當煙花巷的好花成為某人專屬的花兒時,其餘百花會跳舞歡送。贖身是一場慶典,好酒好菜端上桌,眾人高歌,眾人起舞。
宴會不分晝夜,煙花巷是無人能睡的不夜城。
貓貓將白天收到的披帛掛在肩上,以指尖拈起披帛。
雖然左腳受傷還不能正常走動,但應該不要緊。貓貓脫下上衣,為嘴唇輕巧地描上一抹紅。這是梅梅給她的胭脂。
(簡直像是開玩笑。)
貓貓想起去年賞賜給官員的芙蓉公主。此時她或許跟青梅竹馬的武官在一起,忘了待在後宮時的事。也或許她會偶爾想起,她曾經每晚在這兒跳舞。
然後,貓貓做出了跟當時的芙蓉公主同樣的事。她穿起小姐們要她帶上的唯一一件華服,回想起留在記憶角落的第一個舞步。嘴上塗了梅梅小姐送她的胭脂,衣袖附有鈴鐺吊飾,隨著動作釘鈴鐺鋃地作響。
長長的衣裙縫上了好幾顆小石子,每當貓貓輕快地轉圈,裙襬就會擴展成一個圓。她用衣裙畫圈,用披帛描弧。展開的衣袖破風飛揚。
平素綰起的頭髮不綁,取而代之地在耳際簪上一朵薔薇。一朵染成青色的小薔薇。
披帛婆娑,裙裳盤旋,兩袖翩翩,髮絲飄搖。
(想不到記得還滿清楚的。)
心不甘情不願地被老太婆逼著學的舞蹈,意外地深刻留在貓貓的腦海裡。
就在她舞弄著披帛時……
「……」
「……」
貓貓與某個不太好的人對上了目光,然後踩到了裙襬。
她笨頭笨腦地臉孔朝下跌個大跤,按著臉打滾時立足點不見了。她差點沒掉到外牆之外,好不容易才抓住牆壁,讓人把她拉上去。
「妳……妳在做什麼?」
意外的來訪者喘著大氣說,束在後腦杓的頭髮亂糟糟的。
「小女子正想問呢,壬總管。」
貓貓一邊拍拍僅有的華服一邊說。
「總管怎麼會在這裡?」
「……」
壬氏一臉傻眼地看她。
而且把貓貓拉起來之後,還握著她的手腕沒放。
「既然獲報又有個奇怪女子爬上牆壁,我當然只能處理了。」
(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
現在想想,會穿幫是當然的。
不過話說回來,衛兵不至於還在相信鬼魂的謠言吧?
「別給我添麻煩了。」
壬氏把手放到貓貓的頭上。
「不用特地讓壬總管跑一趟,讓其他大人過來不就得了?」
貓貓悄悄動了動頭,閃過他的手。
「是親切的衛兵認得妳的長相,來向我請示。」
貓貓一掌輕拍在自己的臉上。
「記住了,即使妳以為妳行事低調,旁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遵命。」
貓貓搔一搔臉,覺得行事真是不方便。
「好了,再來換妳了。妳方才在做什麼?」
「……在煙花巷,大家在歡送得到贖身的娼妓時,都會跳舞。而今日跳舞用的衣裳送來了。」
其實貓貓真正想歡送的,是寄衣裳給她的娼妓。是梅梅一直陪不擅長記舞步的貓貓練到最後,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嚀:「當我離開時,妳一定要跳喲。」
壬氏盯著貓貓的臉瞧。
「總管有何見教?」
「沒有,只是沒想到妳會跳舞。」
「作為基本才藝之一逼小女子練的,只是沒好到能在客人面前表演。」
即使如此,在祝賀贖身之時,有時還是會找她來湊人數。貓貓如此說完後,壬氏將目光轉向遙遠的煙花巷。
「外頭都在傳這件事,說那個怪人要為娼妓贖身。」
「可想而知。」
「他還順便遞了休假申請,好像打算休息個最少十天。」
「真會給人找麻煩。」
然後,明日想必會出現更多傳聞。雖不知道他花了多少買花錢,不過看那張燈結綵的盛大場面,與隨便一個娼妓的贖身絕不能同日而語。根據梅梅的信上所說,豈止三天三夜,據說要連辦七天七夜的宴會。
大家想必會議論紛紛,好奇綠青館除了三姬竟然還有那樣的娼妓。
(他應該選梅梅小姐的。)
重病纏身的那個女人想必活不久了。她沒有過去的記憶,只會像個女童般唱歌,擺擺圍棋的棋子而已。
老鴇一直把那個女人藏起來,卻被那個男人找到了。
(要是沒找到該有多好。)
這麼一來,好性情的小姐一定會盡心服侍夫君。美貌尚未衰退又富有涵養的梅梅,必定會成為一位賢內助。
(真是位好事的小姐。)
是梅梅頭一個讓老鴇厭惡的那個男人進房間。起初她或許是看到怪人一直追著貓貓跑,沒辦法才讓他進房間的。
他即使進了房間,也沒有做什麼,只是問問關於貓貓與生下她的女子的事罷了。
男人不時會坐在圍棋棋盤前面,但不曾與梅梅對弈。聽說他只是回想起舊時的對弈紀錄,然後反反覆覆地排出棋局罷了。
這些是梅梅說的,貓貓不知道那個男人實際上是如何。也許她只是顧慮到貓貓的心情而已。
貓貓覺得是或不是都無妨,假如梅梅能讓那個男人贖身,一定會很高興。先不論個性如何,那人錢倒是夠多,小姐不會過到苦日子。
那男的到底是不滿意這麼好的小姐的哪一點?
「話說回來,他究竟是為誰贖了身?」
雖說是約定,但壬氏似乎沒想到羅漢會這麼鑼鼓喧天地為人贖身。他簡直像變了一個人,讓壬氏也大吃一驚。
「是啊,會是誰呢?」
「妳知道是誰?」
對於壬氏的詢問,貓貓只是閉起眼睛。
「妳應該知道吧?」
「無論是何種美女都比不上壬總管的。」
「妳答非所問嘛。」
(比不上你這點不否認就是了?)
不光是壬氏,宮中……不,整個京城必定是鬧得沸沸揚揚。得到贖身的娼妓一定會妝點得華美豔麗,但絕不會現於人前。
只是,只有傳聞會越傳越大,好奇究竟是哪位美女贏得了那個怪人的心。
(一切都如了老鴇的意。)
短期間內,綠青館的傳聞一定會不絕於耳。可以想見官僚必定會覺得有趣,去敲青樓的大門。
可能是因為很久沒跳舞了,全身都在發熱。特別是腳上發麻發脹,貓貓一看,衣裙染成了一片鮮紅。
「嗚喔!」
貓貓大叫一聲,捏起了衣裙。
「妳……妳在搞什麼啊!」
壬氏尖著嗓子怪叫。
貓貓看看左腳,臉孔扭曲了。發麻發脹的灼熱現在才變成痛楚爆發開來。貓貓因為作藥物實驗而習慣了痛楚,痛覺早已變得遲鈍了。
她以為左腳的傷已經完全癒合,想不到剛才那一下,又讓傷口整個裂開來了。
「啊──裂開了。」
「不是一句話裂開了就沒事了吧!」
「沒事,小女子馬上縫起來。」
貓貓在脫掉的上衣裡翻找,拿出了消毒用的酒精與針線。
「怎麼準備得這麼齊全啊!」
「未雨綢繆嘛。」
貓貓正要把針噗滋一下刺進腳上時,壬氏把針搶走了。
「壬總管,這樣我不能縫。」
「不要在這裡縫!」
他一說完就把貓貓夾在胳膊下,然後飛快地爬下了沒架梯子的外牆。
貓貓呆住了,連擺動手腳掙扎都做不到。
本來以為下去之後就能重獲自由,沒想到壬氏換了個搬法。
「……為何要換個搬法?」
「方才那個姿勢稍微累了點。」
「那就請把小女子放下去。」
「傷口會擴大的。」
壬氏略嘟著嘴說。壬氏兩手抱著貓貓,由於是面對面,令人尷尬不已。
(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要是被人瞧見了該如何是好?」
「不會被瞧見的,四下黑暗看不見,況且──」
壬氏把貓貓往上拋了一下重新抱好,以免她掉下去。
「我是第二次這樣搬妳了。」
(第二次?哦!)
貓貓想起了腳受傷時的事。她那時昏了過去,不過如果說那時幫忙搬運自己的是壬氏,她可以理解。
這麼一來,就表示貓貓是在那一堆人面前被抱走,不過──
比起這事,貓貓忘了一件更要緊的事。這件事早就該講了卻一直沒講,讓她深感後悔。
貓貓用手巾按住滲血的小腿。
「壬總管,抱歉挑在這種時候,但小女子有件事一直沒機會說。」
「……怎麼了,突然這麼鄭重?」
壬氏顯得有些困惑地對貓貓問。
「是,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該說。」
「……有話就快說吧。」
壬氏一邊比剛才稍稍放慢步調,一邊回答。
「那麼……」
貓貓盯著壬氏的臉瞧。
「請賜小女子牛黃。」
霎時間,壬氏的頭砸到了貓貓的頭上。砰的一聲,眼睛差點沒迸出火花來。
(竟然冷不防用頭撞人。)
這讓貓貓不禁懷疑,這傢伙搞不好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給餌。
「總管該不會是沒準備吧?」
「休得無禮。」
見貓貓露出疑神疑鬼的眼神,壬氏稍微瞪大眼睛說。
看到宦官的表情千變萬化,貓貓覺得他很孩子氣。
但這樣說起話來比較輕鬆。
貓貓在壬氏的臂彎裡一邊被搖晃著,一邊如此心想。
在位於大陸中央的某個大國,不知是從何處走漏了風聲,傳聞說那裡的一位王公貴人在一心蒐集靈藥。
到了午後的茶會,貓貓才知道壬氏的書房因為塞滿了探病的鮮花而進不去。「是嗎?」貓貓一邊咬著壽桃,一邊提不起勁地說。
〔完〕
https://noire.cc:233/images/2020/05/19/ShZxw.jpg
homesama
发表于 2020-5-19 22:21
感谢录入,猫猫真可爱。
在城墙上跳舞那段还真是呼应了第一卷的那个故事啊。
期待下一卷
羽川历
发表于 2020-5-19 23:03
居然有文库的录入了,激动,大佬还会有后续吗
夜明孤星
发表于 2020-5-20 02:44
唔。。。。我会说我是意外看见了本子才来补小说的吗?
Ratatosk
发表于 2020-5-20 02:59
是说小猫那里和壬总管说管罗汉叫爹爹那只有水莲一个人反应过来是我的错觉吗
俩年轻人还处于青春年华啊
記憶中的千紙鶴
发表于 2020-5-20 12:04
原来罗汉的故事是这样的啊……哎,比想象中还要苦涩,但是既然本人现在觉得很幸福的话,那就还好
猫猫翩翩起舞的样子太美了~
xiaoyujie
发表于 2020-5-20 14:13
哎,罗汉那段看得有些泪目,写得真好。
感谢录入。
把漫画断的地方补上了,真舒服。
下一卷大概要和盘踞的老臣干上了吧……
蓝色小喵
发表于 2020-5-20 14:38
前来吸猫,什么时候出第三卷?
peterqoo0615
发表于 2020-5-20 15:07
感谢录入,看完還是想要打爆老爸的眼鏡
xwin5733
发表于 2020-5-20 18:42
感恩 又可看精彩的書謝謝板大收錄
0719584ms
发表于 2020-5-23 01:49
羽川历 发表于 2020-5-19 23:03
居然有文库的录入了,激动,大佬还会有后续吗
等不及的話已經有人錄入第三卷了: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1012818-1-1.html
不過沒有插圖...
mimo362
发表于 2020-5-25 02:55
最後的頭錘wwwwww
讚啦
2904384981
发表于 2020-5-25 08:09
我说猫猫是我老婆,你们没意见吧
xawang
发表于 2020-5-25 17:13
上一代的苦澀故事,落下了帷幕。
這一代的貓貓的故事也要開始動蕩了。
luzick
发表于 2020-5-25 17:47
期待第三卷,谢谢楼主
天辉使徒
发表于 2020-5-25 20:28
跟药师少女的呢喃是什么关系
壹宫
发表于 2020-5-25 21:12
夜明孤星 发表于 2020-5-20 02:44
唔。。。。我会说我是意外看见了本子才来补小说的吗?
在下也是看了本子才想看小说,壬总管的名字竟然叫瑞月,真是人如其名嘿嘿嘿
羽川历
发表于 2020-5-25 21:42
0719584ms 发表于 2020-5-23 01:49
等不及的話已經有人錄入第三卷了:
https://obsolete1.lightnovel.us/thread-1012818-1-1.html
居然有的吗,感谢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