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ankoi 发表于 2020-4-3 07:33

[自翻][电击文库][入間人間] 终将成为你 佐伯沙弥香的追忆

本帖最后由 flankoi 于 2020-4-3 12:29 编辑

去年沙弥香生日的那天,发现在这边发的『佐伯沙弥香的追忆1』被删了,疑似版权原因。
刚才收到超版的信息,说搬完服务器后本想恢复,但帖子已经找不回来了,希望我可以重发。
于是就来发了。



书名:终将成为你 佐伯沙弥香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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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やがて君になる 佐伯沙弥香について
作者:入間人間
发售:2018/11/10
插图:仲谷鳰
出版:KADOKAWA
翻译:flankoi
轻之国度 http://www.lightnovel.cn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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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并未完全理解,也并未自暴自弃,而是原原本本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今生注定,只会爱上女生。
 早在幼年时期,佐伯沙弥香就是一名早熟且颇有几分达观气质的
少女。但在小学五年级时,面对同龄友人对自己表露出的陌生情感,
她却未能得出解答。
 而到了初中时代,当关系亲密的前辈,柚木千枝向自己坦露爱意
之时,沙弥香虽然对恋爱尚且懵懂,却依然接受了前辈的告白,并
逐渐沉溺在了初恋的深渊当中。
 另一段女生与女生们的故事,为你讲述在莫衷一是的感情当中摇
摆不定的少女,佐伯沙弥香的那段青涩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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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
 flankoi,文学系日本文学文化学科在读。
 汉化强迫症患者,从事汉化14年,成功被打造为坚持独力翻译每
一部作品的偏执狂。酷爱翻译一些小众冷门没人看的东西。
 习惯性假装客观与宽容,本质上却是一枚无可救药的百合厨。
 热衷的户外活动是深夜徘徊、深夜撸猫、深夜灌咖啡。
 最近沉迷于吉屋信子、山田邦子与室生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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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送门:
『终将成为你 佐伯沙弥香的追忆2』
『终将成为你 佐伯沙弥香的追忆3』



flankoi 发表于 2020-4-3 07:35

5年3班 佐伯沙弥香
Bloom Into You:
Regarding Saeki Sayaka


  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我是个很优秀的人。
  从年幼时期,我便已对此有所自觉。
  这种优秀体现在,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收获相应的成果,以及能够活用这一成果来达成更加长远的目标。与同龄人相比,我一早便理解了这两种特质所拥有的价值与意义。
  所以,即使各种课外班侵占了放学后的所有时间,我也从未感到辛苦。
  插花、书法、钢琴、补习班,升上三年级后又增报了游泳课。接下来要上的,应该就是英语会话课了吧。所有可供少年儿童选择的课程,我都选了个遍。想必,拥有选择的余地,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当时的我虽然尚且年幼,却也明白自己出生于较为富裕的家庭。
  庭前耸立着两扇漆黑厚重的大门,左侧还侍以专供家政妇通行的矮门。庭院里植有树木,高高的围墙阻断着来自外界的目光。占地面积已经超过了街对面的浅绿色公寓。
  家庭成员有父母与我,祖父祖母,以及两只猫。人数不多,却居住着如此宽敞的宅邸。
  既然拥有如此优越的身世与成长环境,便决不可以泯然众人——
  未经任何人教导,我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虽然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并不知道实际上究竟是对是错,但自那以来,我便从未松懈地鞭策自己,力争上游。无论如何,好的成绩总不可能招致家人的不满。哪里会有子女优秀,却不感到高兴的父母呢?
  所以,今天在回到家中放下双肩书包后,我一如往常地立刻开始准备前往课外班。
  父母二人都还在上班,因此家中阒静无声。祖父母今天不用出门,所以家政妇也没有来。从小学回到家走的这段路,已经令喉咙干渴难耐,于是我来到厨房喝了一杯水。
从换气扇的另一侧,传来了喧嚣的蝉鸣。
  我带着装有泳具的提包走出了玄关,但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沿着墙壁绕到了屋后,朝庭院张望了一下。我家的那两只猫总是在通往祖父母居所的小径附近活动。其中一只是玳瑁猫,另一只是黑白花猫。不出所料,它们今天也坐在那里。虽然来到我们家的时日尚浅,却似乎已经混熟了的样子,看到我接近也没有逃走,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乖乖让我摸。不知道今天如何呢?
  我蹲下来,摸了摸黑白花猫。只见它抬起头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然后便快步跑到了玳瑁猫的身边,一起藏到了暗处。
 「唉,被甩了。」
  我不舍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便离开了家门。
游泳教室的课程定为每周星期三,而星期三在七曜命名法中也叫水曜日。虽然并非刻意为之,但水曜日去游泳,确实蛮好记的。
  走在住宅区的街道上,周围依然是不绝于耳的蝉鸣声。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左右两边的叫声还有些许区别。莫非两边的蝉是不同品种吗?我一边想,一边左顾右盼,比较着两侧的景致。熟悉的街道与房屋,在我眼中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同时,阵阵耳鸣也显得愈发清晰。也许是因为天气过于炎热吧。
  走出住宅区,来到大街上,两次穿越人行横道,再直走大约10分钟左右,便来到了镇上的一家规模不算大的游泳学校。建筑物整体像写字楼那样又细又长,接待处在二楼,而上课用的泳池则是在地下一层。至于一楼,既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过去。这么一想,这栋建筑物还真有些不可思议。
  在学校一侧,有一块大型的收费停车场,所以游泳学校的工作人员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要小心来回出入的车辆。在校门前,停着两辆大巴。我一边看着车上坐着轮椅的人被搬下来,一边走向了通往游泳学校的台阶。
 「啊,佐伯同学!」
  半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在同一个班级上课的女生。看她还背着双肩书包,看来是放学后没回家,径直来到了这里。
  我们既没有上同一所小学,也并没什么来往。不过不仅是她,我跟班上的其他孩子,也几乎不曾在一起玩。
  只见她一步两级地跑上台阶,来到了我身边。
 「你好。」
  我向她打了声招呼,但这只是最基本的礼貌罢了。毕竟,我其实并不喜欢她。
 「佐伯同学,你难道不用去上学吗?」
 「咦?」
  她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默默地经过自动门,走进了楼内。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笑着向我们问好,于是我也回了一声「您好」。
  两人一起交出学员证,换取了更衣室储物柜的钥匙。看到她的号码与我隔得很远,内心深处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屋里开着很强的冷气,令我的肩头开始发冷。接待处的左侧是一整面玻璃窗,可以从这里俯瞰地下一层的游泳池。上课时,这里偶尔也会出现参观者的身影。略显昏暗的灯光,在游泳池的水面上描画出了一道道柔和的波纹。
  在通往更衣室的路上,我不禁问道:
 「刚才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皮肤太白了嘛。」
  这么说来,明明仍是七月上旬,她的皮肤却已经被晒成了小麦色。和她一比,我确实没晒过多少阳光。
 「所以我就想,你是不是从不出门啊。」
  她留着及颈的漆黑短发,与肤色显得相衬相宜。明明还没有进入泳池,却散发着濡润的光泽。
  我一边审视着她,一边应付道:
 「那怎么可能呢。」
  虽然如此回答显得很无趣,但我也并无取悦她的义务。
 「也是啊,毕竟你看着就像个好学生。」
  看来不仅表情,连感想也是一样多变。
  她个子比我略矮,从额头到发际线都被晒成了小麦色。要是头发再短一点,我说不定会把她当成身材瘦弱的男孩子。
 「就连在游泳课上,学得最认真的也是你。」
  她自顾自地继续着对话,让我感到有些厌烦。之所以不喜欢她,就是因为这种明明非亲非故,却对人异常亲昵的态度。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或许是吧。然后,学得最不认真的就是你。」
 「没错没错。」
  即使被人当面指出弱点,她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来,若要比厚脸皮的话,我肯定毫无胜算。
  我们经过自动贩卖机,来到了更衣室。室内沿着四面的墙壁,摆着分为上下两层的储物柜。盥洗台处有三组镜子和水龙头,工作人员正在那里打扫卫生。
  我打开与钥匙号码对应的储物柜,把提包放了进去。在视线的余光中,她也同样正将双肩书包塞进柜子里。然后突然转过头来,正巧与我四目相对。
 「有事吗?」
 「没有。」
  不仅没事,也完全不感兴趣。
  我脱掉衣服,换上了学校规定的泳衣。然后感觉有人在盯着我,扭头一看,她果然依然把手摆在柜子里,面朝我的方向一动不动。
 「有事吗?」我也同样问道。
  毕竟被人死死盯着,实在令我有些不太舒服。
 「没有啊。」
  于是她立刻扭过头去,掏出了泳衣泳帽。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明明谈不上多么要好,为什么要向我搭话呢?
  我不再管她,打开了通往游泳池的大门,迎着标注紧急出口的绿色指示灯,走下了楼梯。每向下走一步,都能够感觉到湿度的上升。直到氯气的味道充满鼻腔,游泳池也就随之出现在了面前。
  在入口处,我把脚伸进了冰凉的消毒液池,冷得全身打了个激灵。
  在泳池边上,已经有几个一同参加课程的孩子在做热身体操。我对他们,以及教练分别打了招呼。身材比父亲还要高大的教练穿着橙色的衬衫,一身浅褐色的皮肤,显得十分阳光且充满能量,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是爽朗又清晰。
  我用淋浴头简单冲洗了一下全身,并戴上泳帽,然后开始和其他孩子一起做热身体操。空荡荡的游泳池平静寂寥,那昏暗而深邃的质感,让人不由得产生可以在水面上踱步的错觉。
  泳池被划分为六条泳道,纵长25米。
  我曾经计算过,要多少个我排成一排,才能抵达对岸。
  正在我做伸展运动时,刚才的女生也终于尾随而至。在与众人打过招呼之后,却不知为何向我走了过来。虽然身穿同样的泳衣,但由于四肢被晒黑,她呈现着与我截然不同的风貌。而且虽然是被晒黑的,但她的肤色却是深浅一致,十分匀称,简直像是刻意为之。只有泳衣的边缘处,隐约可以窥见皮肤原本拥有的洁白。
 「室内泳池真好啊,不用担心被晒黑。」
 「……这对你来说,应该已经无所谓了吧?」
 「啊,也对喔。」
  说罢,她一边哈哈哈地笑着,一边向淋浴头走去。
  她怎么一有机会就非要跟我聊两句呢,该不会是把我当成朋友了吧?
  冲洗过后,她都没认真热身,就跑到泳池旁边,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她就是这样的人。
  所有人都到齐后,教练也从准备室走了出来。由于是工作日,所以包括我在内就只有六个人。不过一旦到了周末,人数当然要比现在多得多。
  我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其他的孩子,然后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确实在六人当中,我是最白的。是因为午休的时候从不出去玩吗。
  在这所学校,不同班级有着不同的授课内容,而我目前处在中级班。学生们接受与自身等级相应的指导,合格后便可以升为下一个等级。而从原则上讲,上级班是专为初中生开设的班级。既然规矩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但内心深处始终对中级这一称谓略感排斥。
  任何时候,都必须力争上游。
  但唯有年龄无法靠努力来提升。无法增快,也无法延缓。
  我不由得想起了家里的两只猫,以及祖父祖母。
  教练将学生们召集起来,正在讲话,远处却传来了水花飞溅的声音。我朝那边一看,果然是刚才的女孩子。她向来不听从教导,想怎么游就怎么游,游腻了就四处乱走。起初教练还会提醒她几句,现在已经是彻底放弃,听之任之。反正泳池足够大,影响不到其他的学生。话虽如此,她的存在也终究是个麻烦。
  她总是这样肆意妄为,我行我素,游起来毫无章法,根本没打算提高自己的技术,真不知是为了什么来上游泳课的。所以,我不喜欢她……或者说是看不惯她。大家都在认真练习,她却在旁边玩,这本身就是一种干扰行为。
  至于她本人,则始终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似乎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估计是真的大脑空空,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这样的生活态度想必很轻松,但换做是我的话,绝对无法忍受。
  游泳课的时长约为一个小时。首先要在水中行走,完成准备运动,然后就会开始对泳姿进行指导。虽然不知道教练拥有怎样的资历,但似乎确实教导有方。只要遵从他的指导并准确加以实践,在水中做起动作来就真的愈发游刃有余。大概是因为多余的动作越来越少了吧。
  我观察了一下其他的学生,感觉他们的泳姿也正逐渐变得更加洗练。
  学习游泳时,可以通过全身的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有进步,所以也比其他的课程更加浅显易懂。
  这样的指导会持续40分钟。在那之后,学生会被各自分配一条泳道,游完25米并记录所需时间,届时由教练来指定泳姿。今天学习的是蛙泳,所以教练应该也会要求我们使用蛙泳。
  六个人各占一条泳道,正好可以同时完成这一项目。那个未曾接受指导,始终在玩的女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加入进来。而今天,她恰巧就在我旁边的那条泳道。
  接受了这么久的指导,现在即使下了水,耳朵也依然会发热。反观那个女孩子,倒是没有半点疲态,还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冲着我咧嘴一笑。她真的有必要靠这个环节来检验学习成果吗?明明根本就没接受指导,一直在旁边玩。
  或许她只是想表示一下友好,但这种态度反倒点燃了我的求胜欲望。
  实话说,我的运动细胞只能算是稀松平常。但是既然已经认认真真地付出了努力,就理应获得相应的成果。如果输给什么都没做过的人,也未免太伤自尊了。
  因此,我决定全力以赴。
  教练拿出了秒表和笛子,并示意比赛开始。他鸣笛前没有做出任何的准备动作,导致我差一点就没能把握住最佳时机。
  我潜入水中,听着低沉的水流声环绕在耳畔,将双脚踏在了游泳池的侧壁上,并奋力弹出了身体,同时绷紧全身,将自己想象成一支离弦的箭,试图尽量减少周围的阻力。
  在湛蓝的水中,唯有游泳池底部浮现出一抹白色,那里写着这座体育馆的名字。我利用蹬踏墙面带来的反作用力,蹿出好一段距离,然后开始准备进入蛙泳的态势。
  而就在我抬起头来的瞬间,旁边倏地冲出了一道影子。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海中遭遇了鱼群。
  使用旁边那条泳道的女生,转眼间就把我甩了好远。我起初吃了一惊,但在看到她的泳姿后,不禁为之哑然,在水中吐了好长的一串气泡。因为,她竟然用的是自由式的泳姿。快是够快,但这也行?还讲道理吗?
  她迅速上下摆动着双脚,拍打出的泡沫在身后留下了一条白色的痕迹。我们也连忙用双臂划水,紧随其后。然而蛙泳和自由泳,在速度上根本不存在可比性。
  从头至尾,她都未曾认真对待。
  虽然追不上她,但我还是抢在别人之前游完了全程。这时她已经爬出了泳池,并仰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恐怕在六个人当中,当属她的表情最为酣畅淋漓。
  也难怪,毕竟根本没认真学习,整整玩了一个小时,她当然开心了。
  但是,这根本没有意义。
  虽然可以逞一时之快,但既无所学,亦无所得,更无法凭此来获得进步,实现更高层次的目标。
  如果不这样想,我恐怕会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
  其后,我们又在水中走动了一下,做了拉伸运动,就结束了今天的课程。长时间游泳并回到陆地后,四肢沉重得不可思议。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按在肩膀上,把整个身体向后拉一样。
  也许这就是鱼儿不肯爬上陆地的原因吧。毕竟,还是留在水里更轻松惬意。
  想到这里,我转过头望向了身后。课程明明已经结束了,但那个女生依然独自漂浮在水面上,仰望着从天花板洒下的喑哑灯光,甚至已经懒得摆动双脚拍打水面。
  她之所以这么做,会不会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呢?
  彼此之间性格相差太远,令我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
 「佐伯,今天最快的是你。」
  听了教练的夸奖,我不动声色,但差一点就要得意起来。只是隐隐地,好像有一根倒刺戳在心里,令我难以释怀。
 「……今天?」
  我真的有必要如此斤斤计较吗。
 「我上一次不也是第一名吗?」
 「啊,嗯……是啊。」
  说是这么说,教练却略有迟疑地朝着游泳池瞥了一眼。
  在众人散尽,只有余波尚且微微荡漾的水面上,仅剩下唯一一个足以吸引我目光的存在。
  ……不过,蛙泳赢不过自由泳,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点小小的芥蒂,何必放在心上呢。
  至少今天,我依然是第一名。
  为了确保这一成果,今后我仍会奋力地将身体前倾,以图比别人更早一步冲出起点。
  一旦决心涉足某个领域,就必须拿出不立于人前决不罢休的气概。
  生而至今,几乎未曾允许任何人占据我身前的位置。


  其时已近初夏,由于炎热,也由于自己生来的秉性,每到午休,我基本都只会乖乖待在教室里。既然放学后的时间都已经被课外班占满,那么空闲时就更要努力学习了。朋友们知道我是这样,所以都不再尝试着找我一起玩。对此,我也并未感到失落。
  和朋友玩固然开心,但磨砺自己同样是一件乐事。
  既然同样快乐,在做选择时自然无需犹豫。
  今天我做出的选择,是在笔记本上反复书写同样的汉字。
 『佐伯沙弥香』。
  这是我的名字,且每一个都是在小学的课堂上还没有学到的汉字,所以必须自行加以练习。总是写平假名的话,难免显得孩子气。虽然客观来讲我确实还是孩子,但周围同学已经渐渐可以用学过的汉字写名字了,我总不能落后于人。而且,只要查清落笔顺序,倒也都不是什么难写的字。
  在这个阶段,还只能算是有样学样地描画文字符号,未能明确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名字。练熟以后,首先感觉写起来轻松的是『伯』字。『香』最难把握上下平衡,稍不注意就会写得很大。对了,下次去书法教室时,也用毛笔练习一下吧。
  这个名字有着怎样的含义呢?既然熟悉了外形,接下来就应该着眼于内在了。
  所有已掌握的旧知识,都会化作对新知识的渴求。我每一天都在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探求的道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今天放学后要学钢琴。这次是到老师家去接受一对一的辅导,所以并不存在竞争对手。拜这个课程所赐,我学会了在音乐课时读五线谱,所以或许在所有课外班当中,当属钢琴课最有用处。至于插花,在校园生活中恐怕最派不上用场。但是,总有一天,应该可以找到用武之地吧。
  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在升上初中,升上高中,乃至长大成人后感到后悔。
  在结束练习并合上笔记本的同时,蝉鸣声也随之涌入耳中。与树木繁盛的家中相比,此时听到的声音与我相隔更为遥远。细细聆听的话,其实还是学生们在操场上嬉戏的声音更加响亮。当然,教室里也是一片喧闹,安安静静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勤奋好学,并不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但是,至少可以让我在同龄人当中领先一步。
  在一片喧嚣当中,我轻声呢喃着自己的名字。
  浮现在脑中的,依然是平假名构成的稚嫩文字。


  在另一个星期三,我出门稍晚了一点,只好从途中开始跑了起来。
  盛夏的烈阳如雨滴般飘洒在身上,化作汗水,止不住地流淌。
  大口喘着气奔跑时,感觉地面都变得比平时更加坚硬。
  不久之前,当我在门口穿鞋时,家里的猫心血来潮地跑过来用头撞我的脚。见它这次没有逃走,我就陪它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耽误了好长时间。看在猫那么可爱的份上,直到刚刚跑起来时,我内心都还满足得很。不过等到汗如雨下的时候,这份满足感已经蒸发掉了一半。
  就这样,伴随着汗水黏在后背上带来的不快感,我终于抵达了游泳学校。但在爬上楼梯后,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在大楼的入口处,之前那个女生正站在大门右边的两组伞架前,将里面的雨伞拔起又插下,拔起又插下。另外,她今天也背着双肩书包。
 「啊,佐伯同学。」
  她手持刚刚拔出来的一把绿色的雨伞,冲我抬起了头。而我先是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然后一脸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在干嘛?」
 「只是在好奇,明明是晴天,这里的伞还真多呀。」
 「……确实。」
  这她倒是没说错,伞架里插着将近十把雨伞,而且色彩各异,放在一起大呈缤纷斑斓之势。估计都是小孩子们忘在这里,并就此丢弃掉的雨伞吧。
  她把手中的伞插了回去,并来到了我面前。
 「你今天流了不少汗呀,是害怕迟到,跑过来的吗?」
  她盯着我的额头,并如此判断道。
 「是啊。」
 「哦~?咦~?」
  她先是把脸凑了过来,然后立刻又缩了回去,上下打量着我。
  这是干嘛?我回敬给她一个不解且不悦的眼神,于是她解释道:
 「我从没见过你跑起来是什么样子,还真有点难以想象呀。」
 「是吗?」
 「毕竟,佐伯同学看起来就像个大小姐一样嘛。」
  客观来讲,错倒是没错。但被人当面这样称呼,还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为什么呢?因为身世与成长环境并非自己亲手积累起来的成果,所以即使受到夸奖,也不会令我感到高兴么?
  这时,她如同理所当然般并肩站到了我身旁。于是我眯起眼睛,用不甚友好的眼神盯着她问:
 「有事吗?」
 「没有啦,只是想和你一起走而已。」
  她一边指着前面一边穿过了自动门,空调产生的冷空气顿时扑头盖脸地笼罩了全身。
  我们像平时那样在接待处换了钥匙。这时她看了看我手中的号码,然后笑了。
 「我们的储物柜挨在一起耶。」
  我强忍着没有发出哀叹声,而仅仅是不悦地扭过了头。玻璃窗对面的游泳池,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更加遥远了。
 「这么不情愿啊?」
  听她这么说,我随口回了一句「没有啊」,于是她摆出了一副深感烦恼的表情。直到两人一起走到更衣室的储物柜前时,她才终于恢复了素来那副模样。
 「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哦……」
 「觉得什么?」
 「佐伯同学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她又一次面对面地提了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感觉到了,也应该识相地闭口不提才对吧。
  总而言之,「该不会」是多余的。
 「你想听实话吗?」
  于是她露出了苦笑。
 「你这等于是把答案都说出来了嘛。」
 「是啊。」
  这就是我本来的意图。
 「太受打击了。」
  她把额头贴在了储物柜上,一副失落消沉的模样。但是她平时总是没个正经,所以这次我也没觉得她是认真的。至于她究竟有没有这个自觉,那就无从得知了。
  我满不在乎地打开储物柜,从提包里拿出了泳衣泳帽和泳镜。
 「为什么讨厌我?」
  她连衣服都不换,继续追问道。我见她眼神锐利又坚决,似乎还蛮真挚的。既然如此,多聊几句倒也并无不可。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能改,我就改呗。」
  说罢,她还嘿嘿一笑。看吧,这就是原因了。
 「你态度太不认真了。」
 「哦,是因为这个啊。」
  她立刻收敛了笑容。
 「大家都在认真学习,只有你自己在旁边玩,不觉得对别人是一种打扰吗?」
  事已至此,不如打开天窗把话说个敞亮。
见到我这副凶相,她先是怯生生地缩起了肩膀,但立刻又恢复成了一贯的表情,然后视线飘忽地用一如往常的口吻问我:
 「……有吗?」
 「当然有了。」
 「哦……这都怪我平时根本不会去在意周围的事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在意我是否讨厌你呢?
 「好。」
  她轻声说着,并打开了储物柜。
  虽然不知道她是有什么打算,但既然话都说完了,我便径自换好了衣服,提前离开了更衣室。
  在那之前回头一看,发现她正一言不发地脱着衣服。
  来到游泳池旁,像之前一样冲洗了身体,开始做热身体操。一边默默地活动身体,一边却又时不时地注意着更衣室的方向。她的态度,令我稍稍有些在意。
  而她在现身之后,先是冲了个澡,然后竟然乖乖地做起了热身体操。目睹了她异于往常的举动,不止是我,连剩下的人也都难掩讶异之情。至于她本人,则是以一副娴熟的样子拉伸着双腿。
  之后,在教练的号令下,六人排成了一列……六人?我们五个将视线投向了最右边。
  这次,那个女生也听从了教练的指示。大家都一脸问号,教练也一脸问号。而她本人却是泰然自若,让我完全搞不清楚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那之后,她也继续和大家一起,按照教练的吩咐专心练习。既没有抱怨,也没有破坏秩序,不声不响,就像我一样。本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但她却始终都没有离开队伍。
  她做出这番改变的原因,只有我一人略有头绪。
  当时在更衣室的对话,似乎与她如今的行为有着明确的联系。
  难道是因为我说,讨厌她不认真的态度?
  ……为什么?仅仅如此,就能让她发生如此剧烈的转变吗?
  莫非至今为止,她真的是以对待朋友的方式,在同我来往吗?
  即使潜入水底,她的事情依然如同气泡一般,浮现在我的脑海当中。
  而当我把头探出水面,转身望去时,她仍然在那里,就好像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即使视线发生交错,她仍然不声不语,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刻苦练习。既然能做到,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呢?她心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这一次,反而是我开始时不时地关注起她来。
  到了最后的竞泳环节,她以一副坦然的模样加入了进来。
  我强烈地预感到,这次她一定会老老实实地,使用今天所学的泳姿吧。
  既然如此,我更加不能输给她这种仅仅才认真练习了一天的人。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我已经对她燃起了强烈的竞争意识。
  与此同时,不安的感觉也变得愈发强烈。
  随着一声哨响,我与她同时双脚踏离侧壁,潜入了水中。今天的课题是自由泳。
  一旦开始意识到上次发生的事情,眼前的画面,都变得像是当时已经预演过的未来。
  不同的是,这次我们采用了同样的泳姿,以同样的动作前进,并渐渐地拉开了与彼此之间的距离。为了追上她,我连忙用力拍动了几下双脚,却反而进一步拉大了差距。任我再怎么挣扎,再怎么奋力挥动双臂,拍打水面,她都始终游在我的前面,到最后已经彻底被她拉开了一个身位。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我一边重新审视自己的泳姿,一边游完了25米。
  我在水底吐了一大串泡泡并钻出了水面,只见已经露出头来的她正面朝着我的方向,就像是在等我一样。
 「今后我会认真上课的。」
  水滴从她的额头一路滑落到了下颚。我也顾不上擦脸,牢牢地望着她,感觉仿佛有一股热度正涌上脸颊。或许这种感情,正是羞耻心的产物吧。本以为只要全力以赴就不可能输,所以如今的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能做到的话,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她十分罕见地扭捏起来,声音也压得越来越低。
  为什么这么想和我做朋友呢?
  明明一周只能见一次面,而且只有一个小时,彼此之间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不过,如果她能认真起来的话,我倒也确实找不出什么讨厌她的理由。
  只是,仍有一丝毫无来由的抗拒感,如同河底的淤泥一般,沉淀在内心深处。
 「嗯。」
  虽然仍有些难以接受,但我还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语气郑重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于是,这位一周只见一次面的友人,也露出了舒畅的笑容。
  这微笑,就像众人散尽后的水面一样,平静而柔和。


  星期天是唯一不需要上任何课外班的日子。但那也仅仅是现阶段的事情而已,将来即使被排上几节课程,也实属正常。
  写完作业后,听到外面传来了猫叫声,于是便走出了房间,发现是玳瑁猫正悠哉地在走廊上踱步。它那摇来摇去的尾巴似乎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令我不由自主地向前凑了几步。于是,它异常警惕地转过头来。我张开双掌前后活动着十指并对它说了声「你好呀」。
  但是,它在与我稍微对视了一阵子后,又满不在乎地把头转了回去,然后跑了起来。见状我也立刻追了上去。
  要是被人逮到我在家中的走廊上跑,铁定少不了一顿训斥。或许是完成作业所带来的解放感,令我有些头脑发热吧。这时猫的奔跑方向偏离了走廊,貌似是想钻过缝隙到庭院那边去。明明家中并没有多大的空间,但猫却还是能够找到许多秘密通道。
  我穿上鞋追到了屋外,然后很轻松地发现了它。
 「咦?」
  但是仔细一看,发现我找到的其实是黑白花猫,而且同样迈着轻快的步子在庭院里慢跑,就像是途中和玳瑁猫来了个移形换位。没关系,谁在跑我就追谁吧。我怀着如此的想法,感觉像是连自己也变成了猫一样。
  就这样随着猫穿过了树丛,结果碰巧遇到了正独自欣赏庭院的祖母。她看到黑白花猫后,便弯下了腰并张开双臂以示欢迎。而猫也欣然接受,轻盈地跃入了祖母的怀中。
  祖母抱着猫站起身来,并面朝我的方向。在年幼的我眼里,祖母是个子很高的人,这或许也是因为她总是将脊背挺得笔直吧。
  除此之外,她的双眼还总是藏着一丝锋芒,看起来就像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决不肯示弱于人一样。
 「看来她很黏你啊。」
 「咦,它明明是在躲我。」
 「这句话是对猫说的啦。」
  祖母说起话来咬字清晰,声音浑厚有力,一点也没有上了年纪的感觉。
  她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毕竟在家里养猫之前,我都不曾对猫怀有兴趣。只有经过近距离观察,并彼此接触,才能够酝酿出某些情感。我向猫伸出了手,结果它一脸嫌弃地把头甩向了另一边。不久之前你不是还肯和我一起玩吗?猫的心情可真是阴晴不定。
 「你没去上课吗?」
 「今天没有课。」
 「是吗?这倒是不多见。」
  聊到这里,发现她怀中的猫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于是我也反过来凝视着它。
  烈日当头,即使是在树荫下也感觉不到凉爽。蝉鸣声如同雨滴一般从枝桠之间飘洒而下。明明嘈杂得很,但双耳尚聪的祖母却显得气定神闲。在她眼中,倒映着翠绿色的光辉。
 「那怎么不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呢?」
 「因为要写作业。」
 「你这孩子,未免太乖巧了。」
  说着,祖母微微一笑,脸上也随之浮现了几道皱纹。
 「难怪都说你是个令人引以为傲的孩子啊。」
 「咦,谁说的?」
 「你爸爸,和你妈妈。」
  她在说到「爸爸」时举起了猫的右爪,说到「妈妈」时举起了猫的左爪。
  于是,猫颇有不满地蠕动着四肢。
 「我怎么没听他们说过?」
 「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不是会很难为情吗。」
  祖母兴致阑珊地回答。
  起初我有点想不通,但还是先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听到这种话的人,以及说出这种话的人会产生怎样的反应。
  假如班里有人对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那我一定会立刻变得满脸通红,对方也是一样。
  原来如此。
 「确实是这样。」
 「……真是个聪颖的孩子。」
  祖母像是说了些什么,但是被如瀑布般喧嚣的蝉鸣声掩盖,难以听闻。
 「但有些时候,聪颖何尝不是一种怯懦呢。」
  她紧接着又如此说道。这次,甚至难以确定她究竟是不是在对我讲话。
  在工作日,我总是像猫一样承蒙祖父祖母的照料。在年幼的我心中,祖父拥有着柔和圆润的印象。与他相比,祖母则显得更加尖锐而富有锋芒。只是她的锋芒,并非用以示人。
  就好像是……为了维持自己不蔓不枝的人格,而生出的棱角一样。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成熟的人应该拥有的秉性。
 「你不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吗?」
 「奶奶,这个问题刚才问过了。」
 「就算不出去,也可以带到家里来啊……看你几乎都不带朋友回家,我们做家长的也有点在意嘛……你说是吧?」
  祖母最后把问题丢给了猫。而猫嘛,似乎全然不感兴趣,只顾扭头望着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大概是被那些拍打着翅膀的蝉吸引了注意力吧。不知它有没有朋友呢?
  我其实并不是没有朋友。
  祖母大概只是觉得,一般的小孩子都会和朋友一起玩吧。
  如果和一般的小孩子不同,就能让我早点成长为大人的话,那倒也不是件坏事。
 「因为放学后总是有课要上啊。」
  当然,哪怕离开了学校,在课外班也依然能交到朋友。
  最近刚刚交到的朋友,从我心里的游泳池中央,猛地探出了头。
  ……我在想些什么啊。
 「虽然有些课是我建议你上的……但学这些东西,真的那么有趣?」祖母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如此问道。
  我稍微想了想,然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是啊。掌握新的知识和本领,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获得了成长。」
 「哦?是么?」
  祖母先是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又微微点了点头。
 「果然,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并且,颇为随意地夸奖道。
 「我就不像你这么能坚持。」
 「咦?」
 「哦,原来在这儿啊。」
  这时,祖父看到了我们,于是凑了过来。在他的怀中,也像祖母一样抱着一只猫。
 「小家伙们可真是顽皮啊。为了追上它们,快消耗掉我一整年的运动量了。」
  看来,准确地讲,他是冲着猫才过来的。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恐怕一直都在追着猫跑吧。他怀里的玳瑁猫原本还是一副恬然的模样,但一看到我,立刻绷起了脸。
 「你瞧你这样子。」
 「一见到它们,就忍不住嘛。」
  被祖母调侃了一句后,祖父笑着回答。家中实际上负责照顾猫的,就是他们两人。家政妇虽然会帮忙打扫房间并照顾我们的起居,但也表示照看宠物并不在业务范围之内。有几次倒是看到她在帮忙准备猫粮,但想必那也仅仅是分外之事吧。
  祖父摘下自己的白帽子,扣在了我头上。
 「在室外,还是戴个帽子比较好。」
  我扶了扶帽子,抬起头看着祖父。祖父则是和猫一起,用圆溜溜的眼睛俯视着我。
 「哪怕是稍稍出来一会儿,也是一样。毕竟不管是在咱们家的院子里,还是在街上,太阳都是一样毒辣嘛。」
 「……好的。」
  我的遣词和语气,总是会随场合而变化。
  明明和祖母讲话时,还显得很随意,但在祖父面前,话语之间却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敬畏之情。
  也许是因为在祖父身上,能够明显感受到岁月的分量吧。
 「你们在聊什么?」祖父似乎很想加入进来。
  而我和祖母则是相视一笑。
 「在夸咱们的孙女很了不起。」
 「那和平时根本没区别嘛。」
  祖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怀中的猫则微微蠕动着下半身,并紧绷着脸,像是在抱怨天气太热。
  他们话语真挚,令我听了相当难为情。
  于是,只好埋下头来,细细品味这一股小小的自豪感。


  星期一的插花,星期二的书法……然后,又到了星期三的游泳课。
  刚一走进大楼,就看到她正趴在玻璃窗上俯瞰着游泳池。远远望去,她的黑发就像水中的海草一样微微摇曳。我本不打算理她,可她却一转身发现了我。
 「啊,是我的好朋友佐伯同学!」
 「有必要加这样的前缀吗?」
  接待处的大姐姐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天,这真是太让人难堪了。
 「你声音太大了啦。」
 「我怕声音小你听不见嘛。」
  不碍事的,反正我也不想听。但她可不管这些,只顾开开心心地凑将过来,并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而且,谁让我太高兴了呢!」
 「你是没有其他朋友了么?」
 「不,我在学校有朋友啊。但是,能和佐伯同学交朋友,我就是开心嘛!」
 「唔……」
  我不由得想起了几天前和祖母的那段对话。确实,一旦有人当面说出这种话来,不仅令我感到难为情,也完全不清楚应该作何反应。她和成年人不同,根本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
  途径自动贩卖机时,她突然把头转了过去。我也随着她朝旁边看了看,只见眼前那台巨大的机械正嗡嗡作响地散发出耀眼的灯光,和平时别无二致。
 「嗯,还是回头再说吧。话说啊,佐伯同学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很可爱嘛。」
  看她说得如此坦然,我一时不知该把目光放到哪里。这种感觉,就像是胸腔内的空气突然涌进了大脑里一般。
  我连忙做了个深呼吸,试图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对待朋友的方式不是很好。」
  不过,这也要看每个人都如何去定义朋友了。关系亲密的可以算朋友,点头之交也可以算朋友。而我所谓的朋友,恐怕就都只是点头之交吧。
 「是吗?」
  她先是小声这样说,然后又如同灵光一闪般咧嘴一笑。
 「既然有不足之处,那就改正呗。」
 「即使有不足,我也不在乎。」
  比起交友,我更乐于读书,以及向大人们学习,从而获取无法通过交友来获取的知识。
  既然做不到以有限的时间来兼顾两者,自然要选择更有价值的一方。
 「嗯……?」她不明就里地歪了歪头,「你说的话,太难理解了。」
 「是啊。」
  我原本就希望成为一言一语都富含深度的人,所以难以理解也是正常的。
 「你是不是考试总能拿很高分啊?」
  她突然又换了个话题……不对,这个问题依然和我有关。看来她是很想了解我,但为什么呢?因为是朋友?可是,难道不是应该先彼此了解,然后再做朋友么?
 「还可以吧。」
  我不知道拿多少分算高,所以随口搪塞了一句。
  走进更衣室后,她仍在喋喋不休。更衣室的灯光格外耀眼,令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好羡慕脑瓜聪明的人啊!哪像我,总是考得一团糟。」
  她这番自我介绍,真令人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和她之间隔了四个储物柜,拉开了一段有些微妙的距离。
  ……我该跟她说些什么呢?
 「考试成绩这种东西,只要肯努力,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么……」听罢她先是埋头深思了一番,然后突然又猛地抬起了头,「也就是说,对待学习也应该认真一点喽?」
 「是啊。」
  为了她的未来,姑且还是要对这种想法予以肯定的。
  我任她在一旁聒噪,自顾自地换好了泳衣。这时她却停下了动作,开始死死地盯着我看。可一旦与我视线交错,就立刻又别过了头。不久之前,似乎也发生过同样的事。
  ……真是莫名其妙。
  我满腹狐疑地朝游泳池的方向走去。
 「啊,等等我嘛。」
 「干嘛要等,又没隔几步远。」
 「话是这么说啦……」
  她一边说,一边与被汗水浸湿的短衫苦苦缠斗。等她也没意义,我还是先走吧。
 「等等嘛,我的好朋友佐伯同学!」
  这句话让我彻底下定了抛弃她的决心。
  一到游泳池旁,周围的湿度顿时攀升。即使有空调,这附近仍然略显闷热。我一边沿着游泳池的边缘踱步,一边抬起头看着二楼的那扇巨大的玻璃窗。
  不久之前,她就趴在那里。
  当时她究竟在看什么呢?空荡荡的水面上,唯有粼粼的波光在左漂右荡。
  在我淋浴时,她也匆匆赶到,然后蹦蹦跳跳地开始进行各种准备。我虽然同样年幼,但依然觉得她的举动稚气十足。说好听点,看着格外活泼。莫非她今天心情很好?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戴上了泳帽,与此同时教练来到了我身边,然后偷偷摸摸地问道:
 「佐伯,是你跟她说了什么吗?」
  一边说,教练一边还用余光打量着她,显得十分好奇的样子。
 「呃,没有啊……」我随口搪塞道。
  事实上,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对她说过什么有用的话。
 「我还以为是老师点化了她呢。」
  我继续信口开河。按道理讲,本也应该是如此。
  但是,教练却一脸实诚地回答:
 「不,我啥也没说过。」
  拜托您哦。
 「这样不太好吧?」
 「唔……可是,中级班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她了啊。」
 「诶?」
 「她的泳姿,已经足够漂亮了。」
  说罢,教练无奈地挠了挠头。然后看了看我,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露出了笑容。
 「啊,不过还是愿意乖乖接受指导的孩子更可爱啦!」
 「哦……」
  即使面对小孩子,依然懂得照顾对方的情绪,确实是足以作为榜样的成年人。
  漂亮的泳姿……在上其他的课外班时,经常听到诸如此类的赞美之辞,可是在游泳课上,却一次都未曾听过。而且,这与我在游泳方面是否拥有天分无关,而仅仅是因为在我的身边,有个远比我更为优秀的存在。
  在那一天的课程当中,我始终关注着她。她游泳时我就潜于水中,隔着泳镜审视着她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我有些举止怪异。并排前进时,彼此交错时,我都会细细观察。每一次,她都会甩下一串泡沫,然后消失在我面前。
  即使看了又看,仍然搞不懂所谓漂亮的泳姿究竟应该如何定义。但看得出,她的肢体动作十分轻盈,就好像在水中感受不到任何阻力一般,随便挥一挥肩膀,身体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向前而去。或许就是如此干净利落的动作,让她拥有了漂亮的泳姿吧。
  看着她的时候,经常会与她四目相对。那就是说,她也总是在看我。每次视线交错,她都会笑着朝我挥手,实在令人难堪。
 「……………………………………」
  我将肩部以下浸入水中,搂住了自己的左臂。
  深深地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距正越拉越大。
  究竟要付出多少的努力和热情,才能凌越如此惊艳的才华呢?
  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无法将更多时间消费在这个领域。能否超越她尚且是个未知数,即使超越了她,或许仍会遇到令我难以望其项背的人。
  如果这是个永远找不到尽头的死循环的话。
  或许就说明,立于人前,根本无法确保内心的安宁。


 「佐伯同学,要喝饮料吗?」
  刚走出更衣室,她就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你先把衣服穿好啦。」
  只见她短衫的下摆还卷在一起,露出了右肋。真搞不懂她干嘛这么着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帮她把下摆抻齐。随后,她抬起手将还没有晾干的头发甩到了身后。
 「怎么样?要不要?」
  她一边说一边绕到我身前,并伸手指着旁边的自动贩卖机。
 「饮料?」
 「你要哪个?」
  我还没说什么,她却已经开始问下一个问题了。
 「我不要啦……再说,我根本没带钱。」
  她像是正等着我这么说一样,一脸得意地挺起了胸脯,然后轻轻地拍了拍自动贩卖机。
 「包在我身上吧,我请你。」
  她那骄傲的眼神,似乎散发着不逊于自动贩卖机的耀眼光芒。
  见状,我盯着她的双肩书包说道:
 「不可以带钱去学校的。」
 「有这回事?」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来是头一回听说。其实我也只是好像听谁这么说过,才隐隐约约觉得是这样而已,莫非事实上并非如此?
 「不过,这点事情就别在意啦!」说着,她伸出手就拍了拍我的肩膀。随着这个动作,沾在她刘海上的水滴飞出来溅到了我的脸上,这令我有些不爽。
 「我不要。」
 「为什么!?」
 「不想让你请我。」
  不仅是她,无论对任何人,我都不想欠下人情。
  而且在这种相互接纳的过程中,搞不好连彼此之间的关系都会变得亲密起来。
 「啊……那就……我给自己买,然后分给你一点,好不好。」
  说着,她不依不舍地拉住了我的衣袖。什么意思嘛。没有办法,我只好停住了脚步。
 「一点?」
 「多分你一些也没关系啦!」
  问题不在这里。
  我看了看她的脸,在她的神情当中,充满了眷恋与恳求,就像是在撒娇一样。
  如果家里的猫也这么黏我就好了。
  想到这里,脑海中再一次回响起了祖母的话语。
  ……朋友,吗。
  最终,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并坐在了自贩机旁边的长椅上。
  见我终于妥协,她先是愣了一会儿,之后立刻喜笑颜开。
 「碳酸能喝吧?」
 「嗯。」
  她按下了按钮。我抬头一看,发现她选的是纸盒包装的饮料。
 「这不是苹果汁吗?」
 「嗯。」
 「碳酸呢?」
 「只是问问而已啦。」
  说罢她坐在了我身边,插上吸管后,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就递了过来。
 「给,喝吧。」
 「……谢谢。」
  除了家人以外,我还是头一次跟别人做这种事,感觉稍稍有些抵触。
  苹果汁的红色纸盒凉丝丝的,捧在手中很舒服。我先看了看画着蓝色竖线的吸管,又瞥了她一眼。她也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懂我在迟疑什么。
  在她的凝视下,我只好下定决心,衔住了吸管。接着,一缕酸甜爽口的液体涌入了口中。实际上,在离开游泳池后我确实十分口渴,这令口中的果汁显得更加甘甜,充满诱惑力。
  话虽如此,总不能喝太多。想到这里我便把纸盒还给了她,同时提了个一直比较在意的问题。
 「你学游泳的时间很长吗?」
 「诶?」
 「我看你似乎游得很好。」
  明明几乎都没认真接受过教练的指导。
  她一边接过果汁一边回答道:
 「我在这里上课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因为我喜欢待在水里。」
  说着,她有些俏皮地笑了笑。仍未完全干燥的头发泛着柔滑的光泽,与她小麦色的皮肤十分相衬。
 「不过最近,越来越喜欢了。」
  她靠在椅背上,仰视着天花板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哦。」
 「还要吗?」
  看她递出果汁,我就接过来喝了一口,又还了回去。
  冷冷的液体涌过喉咙后,我舒了一口气,这才稍微变得冷静了点。
  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佐伯同学家离这里近吗?」
 「走路只要15分钟。」
 「那还真挺近的。你家一定很大吧?」
  错是没错,只是不知她的这个判断究竟有什么依据。我不说话,只用好奇的眼神看了看她。
 「因为从你身上,能感觉到大小姐的气质嘛。」
 「……是么?」
  我很想细问一番,但一想起我家那扇大门,又感到无从反驳。
  毕竟之前问过朋友,才知道一般人家门前并没有专供家政妇进出的入口。
 「那,家庭餐厅之类的地方,你去过吗?」
 「你是在开我玩笑吧……」
  我虽然装出了一副生气的模样,但实际上确实没有去过。毕竟,根本没机会和家人出门用餐嘛。
  不过至少,见还是见过的。
 「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佐伯同学要做什么呢?」
  她依然表情丰富地说个不停,连果汁都顾不上喝。
 「做作业,上课外班。」
 「那不是和平时一样吗?」
 「……我说你,不喝了吗?」
  听我这么一说,她低头看了看,然后将手中的纸盒捧到了嘴边,却又不知为什么停下了动作,并再次冲着我递了过来。
 「要吗?」
 「你倒是自己喝啊。」
  这不是给自己买的吗。
  但是,她却显得有些困扰地游移着视线。
 「啊,嗯……」
  她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然后双手摆弄着纸盒。
 「但是如果喝完了就……对吧?」
 「就?就什么?」
  完全搞不懂她想要表达什么。
  于是,她有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如果喝完了,你不就要回去了吗。」
 「那当然了。」
  她把脸凑了过来,一股氯气的味道扑鼻而至。
 「可我还想和你多聊一会儿呢,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见到你嘛。」
  她小麦色的皮肤,甚至口中红色的舌头,都近在眼前。
  想和我聊天。
  上一次在学校有人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
 「唉,如果和佐伯同学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就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把身体缩了回去,并笔直地抬起双臂,如此感叹道。同一所学校?我稍一思忖,很轻松地想象出了自己正在专心学习,她却跑到身边来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的情景。嗯,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真的是太好了。但她根本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情,视线稍稍交错了一下,就立刻憨然一笑。这副平易近人的笑容,与祖父略有几分相似。
  但是,这令我产生了一个不得不弄清楚的疑问。
 「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上心呢?」
  我与她相处的时日尚浅,而且过去从没聊过像今天这么久,几乎没什么互相了解的机会。我只见识过她那不正经又自来熟的一面,说实话,根本不讨人喜欢。虽然不知道现在如何,但至少直到两周以前,我都对她没什么好感。
  然而,她却对我格外友好。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如此大的区别。
  听了这个问题,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自己被纸盒上的水滴沾湿的手掌。
 「就像现在这样……」
 「诶?」
  她转过头看着我,然后紧绷着脸,露出了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略显酸楚的神情。
 「只要看着佐伯同学,掌心就会开始发热。打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开始,就一直都是这样。还有,后背也会发热,汗水止不住地渗出来。明明看着其他任何人,任何东西时,都不会有这种反应,唯有在佐伯同学面前,总是会变成这样。所以我一直觉得,佐伯同学一定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她就像是把内心积存已久的东西一口气释放出来一样,如此坦露道。
  同时,她的脸颊也在她所说的那阵热度的灼烧下,染上了一抹殷红。
  她一脸恳切地把上半身凑了过来,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我在那一刹那,感觉就像是遭到了一阵强风的侵袭,不由得缩起了肩头。
  发生在她身上的那种现象……
  虽然没有切身体验过,但我姑且有所了解。
  但是,那原本不应该发生在我们身上。因为……她是女生,我也是女生。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就维持着这一姿势,向我寻求解答。拜托你不要再问了——我打从心底如此哀求着。
 「这……我又不是你,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我一边别过脸一边敷衍道。说实话,哪怕我真的变成了她,恐怕也搞不明白吧。
 「是吗。」
  她淡淡地一笑。
 「佐伯同学那么聪明,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别强人所难了,我不知道的事情,要比知道的事情多太多了。」
  至少,明明身边就存在这样一个始终走在我前面的人,我却没能察觉。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像这般毫无保留地表露自己内心的情感……我不由得开始对她感到恐惧。
 「是这样啊。」
  她仰视着天花板,轻声说道。
  依然,两人都没有再去动剩下的果汁。
  接着她抬起手,将湿润的头发梳到了耳朵后面。
 「我啊,很喜欢待在水里。」
  她颇有感触地说道。
 「你刚才说过了。」
  听我这么说,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因为在游泳池里的时候,即使看到佐伯同学,也不会感觉那么热嘛。」
  说完,她就像是睡着了一般闭上了眼睛。看来是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已经心满意足了吧。
  看到她这副任性的模样,我不禁又愤又恼。
 「…………………………………………」
  她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吗?对自己的感情,她真的毫无自觉吗?
  无论如何,都足够让我难以再继续直视她。
  我默默坐在她旁边,埋头不语。
  渐渐地,感觉自己的脖颈也开始冒起热气。
  同时,却又因莫名的恐惧感而脊背发凉。
这莫衷一是的情感,害得我方寸大乱。
  在自动贩卖机的低鸣声中,传来另一种依稀可闻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于因为她在身边,而产生的某种纷扰的思绪。
  就如同拍打在沙滩上的潮鸣一般,无法辨明实体,以一种与棱角分明的文字截然不同的方式,向我传达着某种讯息。
  然而,最终依然消融在灼人的热涛当中,无从解答。


  就像对她说过的那样,放暑假后我立刻开始写作业。
  除了不需要去学校的时间增多了之外,日常生活基本没什么变化。硬要说的话,也就只有与家政妇碰面的机会增多了而已吧。她基本都是在工作日白天到我家来,打扫起卫生来显得游刃有余。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似乎也会帮忙打扫我的房间。
 「如果想自己打扫房间的话,就跟我说一声吧。」
  她微笑着,吐露了希望工作量减少的想法。
  写完作业后,就去学习课程外的知识。再次完成之后,就没什么事情可做,跑去找我家的猫了。玳瑁猫几乎每见到我都会跑掉,不过黑白花猫似乎终于跟我混熟了,有时候会跑来坐在我腿上。我则一边抚摸着它的后背,一边默默感叹它的成长。
  除此之外,暑假还能用来做什么呢?
  我不着边际地思来想去,偶尔又会念及游泳学校的那个女生。
  心想,她真是个怪人。
  这就是我对她怀有的感想,除此之外,似乎也稍稍有些警觉。因为隐隐约约地,我产生了一种预感——
  如果就这样与她长期交往下去的话,或许会让我对自己有些新的发现。就像凝视着我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自己,同时不断地,不断地沉于水底,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
  万一,这不仅仅是杞人忧天呢?
  对于这样的变化,我究竟是怀有期待,还是想要逃避呢?
  ……她的掌心,究竟有着怎样的温度呢?
  就这样,又到了星期三。在我心中,这俨然已经成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离开家门时,感觉自己并不是在前往游泳学校,而是在前往她的身边。
  并非出于喜欢或讨厌的情感,而纯粹是由于被她的某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吸引。
  路上依然回荡着阵阵蝉鸣,天空中则是灿灿的烈阳,与厚厚的层云。但与平时相比,阳光所照之处似乎平添了不少的亮度,而且轮廓有些暧昧不明。我揉了揉眼睛,状况却依然没能得到改善。
 「该不会……」
  我抚摸着自己的眼角。
  是视力下降了吗。
  我不禁想起了书桌上的笔记本。
  或许是用眼过度,使它变得无法适应距离太远的事物。
  为了提升自我而付出的努力,似乎也让我失去了另一些东西。
  用手指按压天秤某一侧的那种感觉,浮现在了脑海当中。
  我抵达了游泳学校,并在走进楼内以前,就预感到她可能又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发丝之间充满来时在路上积攒的热气,我一边将其驱散,一边爬上了楼梯。
  之所以总是在入口处遇到她,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因为她每次都在那里等我。
  结果不出所料,她今天依然趴在那扇玻璃窗上。明明旁边就有椅子,她却完全没有坐下来的打算。
  不用说,今天还是背着双肩书包。
  我先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然后……
 「你好。」
  这应该是我头一次主动向她打招呼。
  她立刻就回过了头。
 「啊,佐伯同学。」
  她十分坦率地摆出了一副开心的样子,并向我跑来。她那正朝着我挥动的手掌,如今是否也正在发热呢?背后有没有渗出汗珠呢?假以时日,她是否能够弄清楚这些变化的缘由呢?以及……对于这些问题,我是否希望得知答案呢?
  她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我身边。接待处的大姐姐正用温馨的眼神看着我们,看来是误以为我们是一对好朋友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至少她渴望从我这里获得的,并非那种可以安心地去笑着看待的,纯粹无暇的友情。
 「暑假真棒啊!」
 「是吗?」
  在前往更衣室的路上听到她这么说,我有些不明就里。
 「因为我不喜欢去上学嘛。难道你喜欢吗?」
 「……还好吧。」
  毕竟只要去了学校就有事可做,可以不用为无所事事而烦恼。
  就像现在,在暑假期间我始终闲得发慌。
  一如往常地进入更衣室,一如往常地打开储物柜,一如往常地沐浴着来自她的目光。
  她正看着我换衣服。
  在意识到她的感情后,就连这一视线似乎也拥有了别样的含义,令我的动作也不由得变得僵硬起来。
  我努力地避免表露出内心的动摇,始终面朝前方。
  锁上储物柜并前往游泳池的途中,经过了她的面前。
  而她果然还是没有开始换衣服,而是继续看着我。
 「我马上过去。」
 「嗯。」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彼此。正常来讲,我们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根本不会时时刻刻都在一起。
  即使如此,她却并未以普通的方式来看待我。
  不久之后,准备就绪的我们就开始一同接受指导。和在更衣室时不同,到了游泳池里,我就不得不开始追逐她。看得越久,就越是能够明白她的泳姿有多么卓尔不群。这让我学习到一件事:有的人即使不去向他人学习,也依然可以走到别人的前面。
  虽然依旧心有不甘,但多亏清凉的水温,让我可以获得些许宽慰,从而保持冷静。
  在教练的指导下,往返于泳池两端。忠实地发挥所学,准确完成每一个动作。途中不时打量着旁边的泳道,但并未发现她的身影。或许是在没注意的时候擦身而过了吧。在游完一个来回之后,我伸手扶着池壁,并浮出了水面。
 「哇。」
  刚一探出头,就发现她在我身边。不知何时她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泳道,跑到了我这里。她把泳镜挪到了自己的额头上,露出了眼睛。那对瞳仁就和被水沾湿的皮肤一样,散发着濡润的光泽。
 「干、干嘛?」
 「我发现你在朝我这边看,就觉得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明显感觉得到其他的学生都在看着我们,就这么聊下去真的没问题吗。
 「只是觉得你游得很好罢了。」
  我只想找个好用的理由赶快把她打发走。
 「咦,是吗?」
  谁知她却以为自己受到了夸奖,还一副蛮享受的样子。看来她是真的对外人的感受不怎么感兴趣。恐怕唯一的例外,就是能让她体温升高的我了吧。
 「佐伯同学也游得很好啊。」
 「……谢谢。」
 「但是啊,胳膊每次和水面接触的位置似乎都不太一致。」
 「是吗?」
 「要这样……」
  说着,她想向我示范该如何把握挥臂的位置和角度,就伸手想抓我的胳膊。
  但是,她却中途停了下来,将手缩了回去,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掌心。
  事出突然,几乎令我产生了如同时间静止般的错觉。
 「……喂?」
  我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回话,拍着水花回到了自己的泳道。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看过我一眼,而是始终默默地练习游泳。
  所以我也没再看她,只是在挥臂的时候,开始注意位置的问题。
  只是,并没有感觉到速度变得更快。
  下课后大家和教练打过了招呼,就纷纷准备回更衣室,只有她一个人停下了脚步。我转过头想看看怎么回事,只见她突然冲向了空荡荡的游泳池,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噗通一声,水花溅了好高。
  教练听到了声音,立刻回到了游泳池边上。
 「喂!你在干嘛!」
  在教练的叫声中,她浮出了水面,然后仰面漂浮在游泳池正中央附近。在这之后,她就再也不动,不管教练怎么叫,都当作完全没听见。仔细一看,连泳帽和泳镜都已被她摘掉,漂浮在别的地方。
 「还以为她变得乖一点了呢。」教练叹息道。
  但是,我想到了另外的可能性。
  一个在场所有人里,只有我能够想到的可能性。
  或许她是由于身体太热,以至于难以忍耐,才会这样做。
 「…………………………………………」
  那么现在,身在水中的她,还是那么热吗?
  有热到即使在水中,也能感觉到的程度吗?
 「佐伯?」
  教练的声音,很快就被我甩到了身后。
  我以远远不及她刚才那般凶猛的势头,纵身跃入了水中。泡沫奔涌的声音席卷在我的头部四周,泳帽也几乎就要被水流扯落。我刚想伸手把它拽住,但回想起她刚刚的样子,干脆决定听之任之。于是泳帽和泳镜也同样从头顶和脸上滑落,头发吸收了不少水分,变得愈发沉重。
  我蹬了一下侧壁,向游泳池中央游去。双腿漂浮在水中,有些不听使唤地随着水流摆来摆去。
  我在水里挥起双脚,向前游动。这时她也带着一串串气泡沉入了水中,并扭动了一下身体,朝我的方向游了过来。最后,我们成功地在空气用尽之前凑到了一起。
  两人在水面下四目相对。虽然没有戴泳镜,但由于游泳池里只有两个人,所以较为平静,让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的脸。尽管是在水里,但她的双瞳当中依然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不偏不倚地注视着我。不时有一两朵气泡,咕嘟,咕嘟地朝着头顶飞去。
  不知为何,远未觉得呼吸困难。
  我们不声也不语,只顾凝视着彼此。在游泳池旁,教练不知是不是在生气呢?她看着我,似乎是在问,你怎么来了?于是我吐了几个气泡,回答说,我想来确认一下。
  想要确认,她掌心的温度。
  我牵起了她的手。她似乎是有些吃惊,不由得吐出了一大串泡泡。我一边摆动双脚维持自己的姿势,一边端详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皮肤的颜色对比鲜明,即使在我已经有些难以准确辨认轮廓线的双眼中,也是那样一目了然。
  和她说的一样,这只手确实格外温暖。我握紧她炽热的手掌,感受着她强烈又迅速的脉搏。不久,她也弯起手指,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在这片连呼吸声都被彻底排除掉的世界里,缓缓地,来回注视着我的脸,以及彼此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在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有别于笑容的安逸神情。
  接着她又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们左手牵右手,右手牵左手,十指与十指相扣。此时此刻,或许我的手指也正渐渐变得火热。
  两人一起,静静分享着这段如同泡沫般一触即碎的时光。
  平静安稳,如同永远不会终结的梦境。
  然而,这一切无疑是现实。
  是愈发困难的呼吸,在提醒我,眼中的景象并非幻想。
  我终于无法再坚持下去,用眼神示意她回水面。至于她,明明刚才已经吐掉了那么多的空气,却似乎依然毫不在意。只见她先是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把脸凑了过来。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由于双手都被她抓住,也就无法阻拦。
  最终,她把脸贴在了我的脖子上。分明是在水中,我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全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脖颈上有着她的双唇带来的感触,她嘴巴微微一动,我脑内顿时水涡翻腾。
  紧接着,从她的嘴唇与我脖子的缝隙当中,飘出了一些白色的东西。



  那是一串串气泡,伴随着咕嘟,咕嘟的低沉声响,向着水面飘去。
  隐隐地,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是想把空气分给我。
  想要争取更多,与我独处的时间。
  她吐出的气泡,轻飘飘地划过了我的嘴角。
  我缓缓地,将气泡吸入了口中。


  就在这个瞬间,心脏迸出了一道裂缝。


  便是如此强烈的痛楚,刹那之间刺穿了我的胸膛。
  清脆的碎裂声,无比鲜烈地回荡在我的脑海当中。
  我甩开了她的手,身体猛地一蹿,浮出了水面,耳边回荡的尽是自己纷乱不堪的呼吸声。我战战兢兢地将手捂在自己胸前,十指都在瑟瑟发抖。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刺穿了心脏的剧痛,让我的眼前迸出了一道火光。在火光的内侧,有某种东西正忽隐忽现。
  ……不,或许正相反?
  为了不让我看清那是什么,心脏才会突然裂开吗?
  这时,她也慌慌张张地浮出了水面。
  见状,我吓得差一点发出尖叫。
 「佐伯同——」
  我躲开了她向我伸出的手臂,逃到了游泳池的边缘,手脚并用地爬回了地面。教练似乎正在对我说些什么,可我听都没听,就从他身边经过并飞快地跑上了楼梯。顾不上擦干身体和头发,就把提包从储物柜里拽了出来,没了命一般地扒掉泳衣,穿上了衣服。全然不顾被浸湿的衣服黏在身上带来的不快感,直接冲出了更衣室。
  途中想起泳帽和泳镜都还丢在游泳池里,但完全没打算回去拿。
  我猛地把钥匙丢还给了接待处,然后甚至都没领回学员证,就离开了大楼。
  我使出全力夺路而逃,感觉身后时刻回荡着有人在追赶我的声音,更是吓得片刻都不敢停歇。
  遍布全身的水气拦住了盛夏的阳光,令我感觉不到炎热。
  那个时候,就像是有某种黑洞洞的东西,正向我席卷而来。
  我究竟看到了什么?那件差一点就能够触及,并改变我的东西,究竟是一种怎样恐怖的存在,才令我不惜如此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个不停?脑中已是一片混乱,毫无逻辑可言。
  鸡皮疙瘩全无消偃之意,背后依然不断渗出一股股恶寒。那阵想忘却仍难以忘掉的,宛如隆冬般的冷意,始终覆盖着全身每一个角落。残留在脖子上的感触,依然牢牢地烙刻在皮肤表面,即便身上的水滴尚未蒸发,也难以将其掩埋。
  我使尽全力地蹬踏着地面,眼前的一切景物都随之剧烈地翻飞摇曳。
  在吸进她吐出的气泡后,呈现在我面前的——
  ——是我尚且不该去了解的事物。
  虽然凭我贫瘠的知识,浅薄的见解,根本无法识其端倪。
  但只有本能,十分清楚地认识到,那种必须用棱角分明的冷峻态度去认知的情感,究竟有多么可怕。
  所以,我只好用恐怖来束缚自己,转身逃离。
  唯一十分清楚的就是,我永远都决不可以再和她见面。


  当天晚上,我盯好父母都在家的时机,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没有游泳的天分,不想继续学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提出,要放弃某件技艺。
  我胆战心惊地窥探着父母的神情,结果父亲只说了句「是吗」,母亲也只说了一句「啊,是这样啊」而已。
 「不过,这样的事也很正常啦。」
  他们没有反对,更没有训斥我,而是稀松平常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即使放弃,即使逃避,却依然得到了谅解。或许「必须成为一个不辱家名的鸾凤之子」这种想法,只是我擅自施加给自己的枷锁罢了。我怀着一颗模棱两可的心,就像奋身一跃后,却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一样,始终难以释怀。
  有点想不通今后自己该怎么做。
  心想姑且先回自己房间去,然后在踱过走廊时,不经意地摸到了自己的手。
  掌心当中,闪动着抛离于夏日之外的,只属于我自己的一抹温存。
  我悄悄合上双掌,静待它缓缓地消失殆尽。
  然后微微一低头,感觉似乎有某种东西,从低垂的发丝之间滑落而下。
  就像从明明早已晾干的头发上,陨落的水滴一般。
  沿着皮肤,从残留在脖颈上的那一抹异样的印记上,轻轻划过。


  这段发生在小学时代的往事,我并不时常将其忆起。
  抑或许,只是经过了太久,所以它早已从记忆当中淡化。
  但哪怕经过岁月的打磨而不再清晰,那段往事也绝对不会消失。
  伤痛也好,温暖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将永存于心。






flankoi 发表于 2020-4-3 07:39

友澄女子中学2-C 佐伯沙弥香
Bloom Into You:
Regarding Saeki Sayaka


 「小沙。」
  在学校的时候,很少会有人以姓氏之外的方式称呼我。
  我回头一看,是合唱部的前辈。我一直都叫她柚木前辈,但虽然知道她的姓,却不知道她的名。反观前辈,叫起我来倒是显得格外随意,毫不迟疑,而且,居然还是用昵称。
  这让我略感抗拒,连耳朵都痒痒的不太自在。
 「有事吗,前辈?」
 「啊,没事。只是看见你了,就叫一下。」
  她一边回答,一边微微晃动着她那头快要及肩的短发。
  看到她那张开朗又表里如一的笑脸,就知道她真的只是想跟我打声招呼而已。
  如此光景,难免让我回想起当年的那座游泳池。
  这种时候,我该如何回应才好呢?
 『是这样啊』未免显得有些冷漠。那么不如不要想那么多,随便笑一笑来蒙混过关吧?想到这里我便笑了笑,结果前辈先是怔了一下,但马上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去活动室吗?」
 「是啊。」
  听到我这么说,她便和我并肩站到了一起。这应该是表示她想和我一起去吧。
柚木前辈和我,说是关系要好……总觉得不太对劲,但要说她很疼爱我……又有些言之过重。自从一年级加入合唱部以来,就始终与比我高一个学年的她在同一间活动室参加活动。彼此之间的交集,似乎也就仅止于此了。即使是在放学后,我一般也都只和同学年的朋友出去玩,从没和前辈在校园以外的地方见过面。
  但是,总觉得她和其余的前辈们相比,有着某种不同之处。我总是怀着这样一种,近乎于直觉般的印象。
 「对了,你听说过了吗?」
 「听说什么?」
  今天从窗外洒入走廊的阳光较为和煦,令人倍感舒适,就连四肢都显得比平时轻盈了许多。湿度也正适宜,简直难以相信现在已是多雨的六月。
 「就是小沙会被选为下一任部长的传闻啊。」
  ……当我没说过吧。因为前辈提到了这个话题,使我有些内心消沉。就像是身体突然开始由内至外地老化,使得整个人的动作都失去了协调性。
 「为什么是我?」
  我表面上装出毫无头绪的样子,但内心深处,早就察觉到了这样的端倪。
 「因为小沙很可靠嘛。」
 「没那回事吧……」
  事实上,我确实没有为合唱部做出过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
  合唱部的前辈们基本上都是很靠得住的人,根本不需要我拿出多么积极的态度来。不过这种情况,也只能持续到今年夏天为止了。
  至于柚木前辈……从言谈举止上来看,她是个柔软又随性的人,给人一种强风一吹,就会被刮得漫天棉毛的感觉。像她这样的人,在这所学校并不少见。
  校内的气氛,也和入学前所看到的有着些许不同。
 「我也很依赖沙耶香的哦?」
  说着,她露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听到她这么说,难免暗暗窃喜。但就在我即将被她成功怀柔之前,却忽然间清醒了过来。
 「等等,明明我才是晚辈啊。」
  前辈若是这副样子,我可是很伤脑筋的。
  被我这么一说,前辈慢悠悠地挪开了视线。
 「嗯……但我只是早出生了一年而已嘛。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一年时间里,究竟有过怎样的阅历啦。」
  说罢,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我觉得,她这番话有些脱离原题。
  而且,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从一开始就摆出长辈的架子,左一个小沙,右一个小沙地叫我。
  毕竟这里被人们称为贵族女子学校,采取初中直升高中的完全中学制度,而且只收女学生。长辈直呼晚辈的名字,似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是我始终无法适应这样的氛围,所以坚持以姓氏来称呼晚辈,当然还要加上同学二字以示尊重。一开始还担心这样会不会有些格格不入,但到目前为止,都没发生什么问题。
  除了家人以外,还未曾遇到可以彼此直呼其名的那种人。
  不知今后,能够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吗……
至少从目前看来,如此的邂逅还显得遥遥无期。
  我与倒映在窗户玻璃上的自己互相对视,感觉好像稍稍低一低头,就能看到小学时期的自己。
  现在的我,已经是初中生了。
  一帆风顺地成长,蜕变为了十三岁的自己。考取了离家三站远的友澄女子学园,穿上了学生制服。摆出一副自以为成熟的淡泊神情,漫步在走廊上。
  实际上,乘电车上下学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
  之所以选择了离家更远的学校,主要是由于听取了家人们的建议。
  而对我来说,这正是求之不得的机遇。
  那是因为,我害怕在升上初中后,与那个女生偶然重逢。
 「……………………………………」
  在升入初中的同时,我退掉了几乎所有的课外班。仍在坚持的,就只有祖父祖母推荐我去学习的插花而已。这是因为我希望用更多的时间来专注于校内的学业,而父母尊重了我的选择。这既是我的真实想法,也是因为实在难以做到在任何领域都保持住最优秀的成绩。自那时起,我学会了在提升自我的同时,清楚地辨别出我在哪些方面可以做到先人一步,又在哪些方面做不到这一点。
  我已经明白,不经大脑地逞强争胜是不可取的。
  这究竟是因为我的视野更开阔了呢,还是因为看不清过于遥远的目标,而提前选择了放弃呢。
  小学时的我如果见到现在的我,会不会很失望呢。
  我们抵达了被合唱部当作活动室使用的音乐教室。从室内传出了阵阵响声,推开门一看,发现大家正在把桌椅都挪动到左右两旁。离门最近的后辈看到我们,立刻打起了招呼,我便也予以回应。
 「你瞧,晚辈们都很依赖你吧。」
 「人家只是问个好而已啦……」
  听了前辈的玩笑话,我不禁轻声笑了起来。
  之所以选择合唱部,是因为比较轻松。也不需要乐器,空手就可以参加。而且,我虽然学过钢琴,但几乎没唱过歌。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如小学时那般拼命,但多积累些不同的经验,终究不是坏事。
  大家似乎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看来今天是我们来迟了。
 「能够在这里见到小沙的日子,也已经所剩无几了啊。」
  前辈一边看着挪开桌椅后腾出来的空间,一边感叹道。
  然后,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前辈?」
  在这样的距离下被如此凝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而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前辈本人也略为困扰地笑了笑。
 「一起加油吧。」
 「嗯……」
  彼此的语气,都有些漫不经心。
  或许,那并不是前辈真正想要对我说的话。但她真正想说的话,对于当时的我而言,根本无从揣摩。就像是面对一道数学谜题,却没有学过相对应的公式。
  合唱部的成员总共有二十名左右,其中有一半都是三年级生。至于一年级,就只有三个人。如此一来,两年后恐怕会难以为继。听顾问老师说,合唱部已经经历了许多次消失与重生的循环。或许在我毕业的时候,这里就会再次迎来消亡。
  合唱是十分新鲜的体验。小学时学过的所有技艺,都是以提升自我为目的。而合唱却并非如此,它更加注重于个人与集体之间的协调关系。至于活动本身,则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目标,所以我也总是提醒自己顺应这种轻松的氛围,不必过于严肃。
  于是在顾问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开始练习今天的曲段。在这过程中,我逐一审视了一下同年级和低年级的部员们。途中偶然与柚木前辈视线交错时,她对着我嫣然一笑,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部长啊。
  想到这即将压上肩头的重担,我不禁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佐伯同学要一起来吗?」
  在我们将音乐室的桌椅搬回原位并简单打扫卫生时,同学年的部员对我说。
 「要出去玩吗?」
 「因为今天解散得比较早嘛,所以打算一起去吃点东西。」
  说完她回过头,跟另一个女生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么说来,我上次好像拒绝了她们。
 「好啊,那就去吧。」
  我先是如此回答,然后看了看时钟。
 「不过我还要赶电车,或许只能陪你们到中途而已。」
 「没关系,来吧来吧!」
  和几名同学年的女生一起完成了扫除工作,然后一边擦拭沾在手上的灰尘,一边稍事休息。
  如今即使带着钱包来上学,也渐渐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坏事了。
  我望向窗外,发现天空仍然和上午的时候一样晴朗辽阔。随着时间的推移,白昼也在不断变长,季节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夏天即将到来。
 「小沙也要去啊?」
 「哇。」
  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前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斜后方。由于完全没察觉到有人接近,让我差点以为她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没想到呀,我还以为小沙是个特守规矩的孩子呢。」
 「我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呀?」
 「唔……是这样啊,原来小沙也要一起去吗……」
  她先是自顾自地念叨了一会儿,然后用与年长者的身份毫不相符的,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说:
 「那我也一起去好吗?」
 「前辈也想去吗?」
  听了这个意料之外的请求,我不禁睁圆了眼睛。
 「不行吗?」
 「这倒不是……只是有点意外罢了。」
 「看呀!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还不是一样怪怪的!彼此彼此嘛!」
  她边说边愤愤地指着我。
  不是这样的,让我感到的意外的是,前辈居然会想要加入到低年级生们的群体当中来。毕竟根据常识以及过往的经验来看,绝大多数情况下,大家都是只跟同学年的人凑在一起的。
  所以她的请求不仅令人意外,也十分的少见。
 「我倒是没有意见……不过还要问问其他人。」
  一听我这么说,前辈立刻笑开了花。
 「嗯,谢谢!」
  明明还没定下来,可她却已经开开心心地开始收拾书包了。
  听说我要去,前辈就也想跟来……这是为什么呢?
  我好像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女孩子……但是,应该不会是那样吧?
 「柚木前辈似乎也想和我们一起去。」
  刚才的两个女生听我这么一说,也同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是吗?真没想到啊。」
 「真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看她总是一副软软的样子,还以为她是那种特别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呢。」
  关于这个,我也深有同感。
  同学年的女生当中,如果有前辈加入进来的话,难免会产生一些紧张感,让人有些放不开。但柚木前辈嘛……怎么说呢,因为是那样一副温和柔软的形象,所以比较容易被晚辈们接受。如果换成是部长,或者比较严肃的人,估计她们两个也会面露难色吧。
  于是今天我们十分难得一见地,在出去玩时带上了一位前辈。
  平时走出校门之后,我都会径直前往车站。所以像今天这样去往不同方向时,会有种开阔了眼界的感觉。早上的城镇,每天途径的道路,却满目皆是陌生的风景。恐怕我会就这样将校园作为唯一的栖居之地,度过初中和高中生活吧。
  和报了许多课外班的小学时代相比,现在的活动范围变得更为狭窄。
  乘电车上下学时花掉的那三十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但是,大人们也是一样每天在家与公司之间一来一往,所以这也实属正常。
  我用余光看着走在身边的前辈,发现两人的视线处在同样的高度。
  加入合唱部时的身高差,已经所剩无几。
  街角那家卖豆馅包的店铺,今天依然腾腾地朝门外冒着热气。我们拐过那个路口,穿过一条马路,向右手边的一家快餐店走去。我过去也曾去过那里。住在本地的同年生告诉我说,过去这里只是一家很小的店铺,但现在经过改建,店内空间已经扩大到了两层。
  在路上偷偷地观察了一下前辈,发现她神情莫名严肃,眼神也总是不安地摇摆不定,看上去相当可疑。
 「你怎么了?」
  是不是把东西忘在学校了呢?我漠然地想。
 「啊……没有啊?没什么没什么。」
  她摇摇头想蒙混过去,一看就是在瞒着什么事。算了,总之还是先去店里吧。如果她有什么烦恼的话,回头坐下来慢慢听就好。
  这完全不像是对待前辈该有的想法嘛——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还没到七月,店里却开着空调。一楼的座位分布在通往柜台的道路两旁,目前被坐满了一半。通往二层的楼梯上,有几个身穿不同制服的学生正向上走去。
  尽管已经来过几次了,但双耳尚未适应这种特有的喧嚣。
  不知前辈又如何呢——我一边想一边朝身边看了看。
 「……前辈?」
  只见她正缩着脖子,一脸胆怯地左顾右盼。
 「小沙,其实……」
  说着,她朝我摆了摆手。她都已经在我身边了,这是叫我再靠近一点吗?那岂不是要贴在一起了?
 「让我说句悄悄话啦。」她小声说道。
 「哦……」
  我没办法,只好把耳朵凑了过去。于是,前辈用薄如蚊翼的声音说道:
 「其实,我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诶。」
  那样的话,不是和前辈在我心中的形象完全一致吗,哪有怪怪的。
  也难怪她会如此不安了。
 「该怎么办啊?」
 「也没什么,直接过去点餐就行了啊。」
 「怎么点啊?」
 「就是到那边,告诉店员你想要什么,然后付钱,最后把商品领走就行了。」
  我边说边指了指柜台。其他两人正站在离柜台不近不远的地方等着我们。
 「就和书店、便利店是一样的……你去过吗?」
 「那当然了,怎么可能连书店和便利店都没去过呢!」
  前辈忿忿不平地撅起了嘴唇,用有些发尖的声音抗议道。还真有点可爱。
  不过,我也是升上初中后才头一次来这里,当时的感觉应该和前辈没什么区别。
  这时,两名同年生回到了我们身边,可能是等得不耐烦了吧。
 「要不,我帮你们一起点吧?薯条和饮料行吗?」
 「嗯,拜托了。」
 「柚木前辈呢?」
 「那、那我也要一样的好了。」前辈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那副青涩的模样,我联想到当初自己头一次来这里时,是不是在外人看来也是这副样子,不禁有点难为情。
  前辈小声问我:
 「薯条,就是马铃薯吧?」
 「没错,是马铃薯。」
  我拼了命地阻止自己笑出声来。
  不久之后,前辈端着托盘,并凝视着柜台小声说道:
 「原来是先付钱的啊……」
 「诶?」
 「啊,没什么没什么。」
  前辈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坐了下来。两位同年生已经坐在了对面的位置上,所以我就只能坐在前辈身边了。不过确实,三人之中就我和前辈关系最近,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和前辈一样,将书包放在两人中间,与她并肩而坐。前辈先是谨慎地盯着纸袋里的薯条,然后小心翼翼地摘出了一根,放到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不住地点头,最后咽进了肚里,自言自语道:
 「味道还是挺普通的嘛……」
  不普通的话,还要怎样啊?
  伴随着这样的小插曲,我们四人欢快地开始了……一阵沉默。
  没办法,在两名同年生、我,以及前辈之间,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共同的话题。哪怕想讨论学习内容,也由于学年不同而聊不到一起去。这样一来,所有人都能参加的就只剩下合唱部的话题了。不过对于合唱部的活动,大家原本就算不上非常热情,所以同样没有太多事情可聊。
  要不干脆挑出个部员,一起说她坏话算了?说不定能聊得很开心。
  但是,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
  如此一来,也就只能和身边的人聊天了。对面的两个人关系非常要好,所以很快就聊得相当热闹。至于我和前辈……虽然不知能否算是关系亲密,但也并非无话可聊。
 「小沙也经常来这类地方吗?」
  说着,前辈还不停地左顾右盼,俨然一副未经世事的模样。
 「自己一个人的话,我几乎不会到这里来。毕竟,原本就很少出门。」
 「哦……那周末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买的书总是在平时乘电车时就看完了,通常留不到周末。
  我和前辈一人拿起一根薯条,送进嘴里,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指。前辈像是有些轻度的洁癖,只要弄脏了手指,立刻就会擦干净。
 「不上课外班吗?」
 「之前报了很多课外班,至于现在,就只剩下插花而已。」
 「插花啊。啊,那每次都要换和服吗?」
 「不,没必要那么做的。」
  除了新年第一次插花的仪式以外,基本上都不用换和服。
 「是这样啊……」前辈有些失望地衔住了吸管。
  真不知这有什么好失望的。
 「那,小沙的……」
  接着,前辈又开始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让我觉得像是在接受警方的审讯。其实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她,但她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
  这么说来,我似乎还是第一次和前辈聊这么久。
  平时基本只是在活动室见面时打个招呼,最多聊个几句而已。
 「佐伯同学,时间没问题吧?」
  同年生关心地问了我一句。我看了看店里的时钟,然后回答「还来得及」。
  听到我们的对话,前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
 「对哦,居然能一个人乘电车上学,小沙简直像个大人似的。」
 「像吗……?」
  至少,眼前这位笑盈盈的前辈一点也不像个大人。
 「习惯之后,就只会觉得麻烦而已啦,不得不一直和一大堆人挤在一起。」
 「瞧啊,就连发表的感想都像个大人似的。」
  有吗?我不禁歪了歪脑袋。就算是小孩子,也有很多会觉得麻烦的事。我小时候就有。
 「小沙有的时候会显得格外成熟。」
 「是吗?」
 「要是你和我同龄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经常依靠你了。」
 「哈哈哈……」
  听了前辈傻乎乎的玩笑,我应和着笑了几下。但是,她自己却并没怎么笑。
 「要是和小沙学年相同,该多好呀……」
  她用细丝般的声音如此坦露道。
  ……如果我们真的同龄的话,不知她会如何称呼我?
  虽然几乎没有什么年长者的架子,但她毕竟是三年级的前辈。
  三年级生都会在暑假之前退部。也因为不用参加什么合唱比赛,年年都在和其他社团相同的时期完成新旧交接。
  所以能够在音乐室见到柚木前辈的日子,就只剩下一个月左右了。
  对此我唯一的感想是,这下音乐室就变得宽敞多了。
  至少直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想。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与前辈的一问一答之中过去了。我很想抱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首先,实在想不出可以打破这种现状的话题。其次,我们对彼此还不甚了解。两个互不了解的人,实在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
  前辈最后一个站起身来,先是默默地观察我们收拾残局的样子,然后自己也有样学样。
  这时前辈发现我正在看着她,于是气鼓鼓地问:
 「干嘛呀?」
 「没什么。」
  我一边笑一边向入口走去。
  这一天,虽然没能打听到前辈的事,但却见识到了她可爱的一面。


 「……庆功宴?」
  七月已到中旬,就在活动即将结束的时期,部长找到了我。按她的说法,似乎想要在三年生退部前,举办一场庆功宴作为纪念。
  我不记得去年有做过这种事,看来这并不是什么传统。
 「具体要做些什么呢?」
 「就一起吃个饭,唱个卡拉OK而已。」
 「卡拉OK……」
  因为是合唱部吗?
  虽然不至于不知道卡拉OK是什么,但我还是有点紧张。
 「如果是在放学后的话,担心会不小心玩到太晚,所以打算定在周六或周日。不过佐伯来这边是要乘电车的吧?能来吗?」
 「唔……」
  如果是自己退部的话还好说,但前辈们的庆功宴,晚辈过去打扰真的好吗……而部长似乎也并不打算强求,告诉我可以明天再做决定。于是她走之后,我一边拿起书包,一边思忖应该如何是好。
 「小沙肯来的话,我会很高兴哦。」
 「哇。」
  虽然并不像上次那么吃惊,但前辈的登场依然还是够突然的。
 「来一起玩嘛。」
 「……前辈,你该不会……」
  上一次的经验,让我早早地开始对情况有所察觉。
 「因为……其实……」
  她忸忸怩怩的模样和越压越低的声音,也和之前十分相似。
 「小沙,我……」
 「没去过卡拉OK,对吧?」
  被我抢先揭穿后,前辈先是气鼓鼓地撅起了眉毛,然后叹了一口气。
 「没错。」
 「那反过来说,前辈都去过哪些地方呢?」
  我只是打算开个玩笑,没想到前辈一本正经地思考了起来。然后,缓缓地躲开了视线。
 「……便利店算吗?」
 「那就不用担心了。」
  大概吧,毕竟我也没去过。
 「小沙肯来的话,我会很高兴哦。」
  前辈用嫣然的笑容作为武器,对我发起了攻击。
 「这句话刚才听过了。」
 「可是,我很害怕嘛。」
  看她的样子,似乎恨不得抓住衣袖来求我。
  难道和我一起去就不害怕了么?真不知前辈究竟把我当成了怎样的存在。但真要问起,总觉得会引出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卡拉OK就是……开开心心地唱歌的地方而已,就跟合唱一样的。」
  因为没有亲身体验过,所以描述起来显得含糊不清。虽然知道站前有那样的店铺,也看到过身穿制服的学生们一起进去,但始终觉得那是与自己无缘的地方,所以从未特别留意。我想,前辈应该也是如此。
 「啊,那我想和小沙一起唱歌。」
  前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喜笑颜开。
 「我们不是每天都一起唱歌吗?」
 「但以后就不会了啊。」
  说着,前辈直起了微微前屈的身体,身高稍稍超过了我一点。
 「想要和小沙一起做什么事的话,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
  她这张牌,打得实在是太狡猾了。
  对于「最后」这种词语,大多数人都难以抗拒。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没有比「错过这一次就再没有机会了」更为有力的动机。一旦试图拒绝,内心就像是要失去某种重要的东西一般,涌起强烈的焦虑和抗拒感。
 「如果家里没事的话……」
  虽然不想在前辈面前示弱,但姑且还是不得不给出了一个暧昧的答复。
  其实仔细一想,除了有点麻烦之外,确实没有非要拒绝的理由。
  与其纠结于这种消极的理由,不如抱着让前辈高兴的心态,积极地展开行动。
  于是在前辈的请求下,我做出了参加庆功宴的决定。


  浅眠当中,依稀传来些许不甚明晰的飞散之音。紧闭双眼,细细聆听,发现原来是雨滴坠落的声音。
  下雨了啊……我在朦胧的意识当中反刍这一讯息,然后猛地撑起了身子。
  下雨了?
  我离开床铺拉开窗帘,发现大雨正拍打着庭院里的树木。
 「惨了。」
  难得要出门,竟然遇上这种事。
  打开电视一看,天气预告也表示这场雨暂时不会停。明明还没出门,却产生了睫毛和刘海都已经被雨淋湿的错觉。
  真麻烦啊……
  好不容易被抛开的消极情绪,几乎就要死灰复燃。
  我刚叹了一口气,就看到隔扇门对面的走廊上出现了一只猫,正向屋里窥探。它既然看我,那我也看它。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后,它又像是失去了兴趣般走开了。
  若是小学时的我,肯定会追上去。但现在,我只是目送它离开而已。明明只是长高了而已,为什么心境会如此不同呢?时间究竟为我带来了怎样的变化呢?
  但是……我漫不经心地望了望窗外。
  下雨时出门,还是和过去一样令人厌烦啊。
  即使如此,我还是准备妥当,并穿上了鞋子。
 「要出门吗?」
  在大门口遇到了抱着猫的祖母。和祖母在一起时,这两个家伙都格外温顺。看来它们也很清楚谁才是自己真正的主人。
 「嗯,算是社团活动的一环吧。」
 「可别回来太晚了。」
 「嗯。」
  简直就像母女间的对话一样。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把伞,打了一声招呼,便走出了家门。
  雨中的星期六,前往车站的路上行人格外稀少。手中没有书包的重量,胸前也没有轻飘飘的制服领巾,凉凉的雨水时不时溅到脚腕上。夏季特有的闷热空气渐渐覆盖了全身,令人愈发感到不快。
  雨伞之外的雨声,和回响在伞下的雨声,是两种不同的声音。前者匆忙,后者恬静。
  就像是截断水流,行走在瀑布下面一般。
  来到车站,一如往常地用月票通过了检票口,搭上了正巧进入站台的电车。和平日里的高峰时期相比,车内乘客少得可怜,空调的强度也恰到好处,令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在早晨的电车上能够找到座位,也是难得的体验。
  我翻开带在身上的文库本,借以打发到站之前的时间。
  或许自小学的修学旅行以来,这还是我头一次参与校外的集体活动。
  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时都去了哪里之类的事情,结果书中的内容有一半都不知被我读到了哪里去。
  还没来得及完全记起,电车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合上书,走出了电车。
  说好是在站前集合的,大家都在哪里呢?我边想边通过了检票口,结果突然就被人叫住了。
 「小沙。」
  不远处的柚木前辈正挥着手向我打招呼,只见在她所在的四方形石柱旁边,聚着一群女学生。
  我刚点了点头,身穿便服的前辈便迎了上来。只见她满脸笑容,简直像仅仅在等我一个人似的。看这副架势,还以为她会一把抓起我的手来。
 「哇,是穿便服的小沙耶。」
  前辈一脸幸福地对我矫首遐观……矫首遐观?总之,显得非常开心。
 「还是头一次见到。」
 「前辈也是啊。」
  她穿的是素色的衬衫,上面还印着形状可爱的英文,不过笔迹过于奔放,实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换掉了制服,看起来真的是更加成熟了啊。」
  不知为什么,前辈的态度就像是看到了某种令她自豪的东西一样。又不是她给我挑了这身衣服,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前辈也是啊。」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姑且还是给予了同样的回答。
  她现在的打扮,哪怕谎称是高中生,应该也能骗到人吧。这样看来,毕竟还是年长者啊。
  我和前辈一起来到了大家集合的地点。除了三年生以外,同年生和一年级的后辈也都在,和全员参加基本没什么区别。
  如果只有我没来的话,说不定会惹上麻烦。看来,前辈的邀请其实等于是帮了我一个忙。
 「既然都到齐了,那就走吧。」
  在部长的带领下,众人分成了三年级、二年级、一年级三个小团体开始移动。前辈虽然也和其他三年级生在一起,但却独自跟在最后面。偶尔回过头来时,还会与我视线交错。
 「现在要去哪里?」
  我问身边的同年生。她一边把遮住耳朵的头发朝后梳,一边回答:
 「说是去卡拉OK附近的家庭餐厅。」
  家庭餐厅啊……我脑中浮现出装饰着大量彩灯的华丽招牌。
  在离开车站前往家庭餐厅的路上,当然也下着雨。每个人都打起了色彩和花纹各不相同的雨伞,从空中向下看的话,或许就像是一片花圃吧。每一朵花还都凑在一起来回移动,这么一想,倒也是一副稀松平常的光景。
  家庭餐厅处在从车站步行不满五分钟的位置,而且与学校方向不同,地处车站的另一侧,所以周围都是头一次见到的景致。餐厅的入口较为狭窄,位于登上台阶后的两栋建筑物之间。
  三年生和二年生们合上伞,陆陆续续地走进了室内。只有前辈独自离开了队伍,来到了我的身边。
 「小沙,其实……」
 「没来过对吧?」
 「对。」
  都已经是第三次了,所以前辈也只是害羞地笑了笑。总觉得,或许这就是我有时会待她如年幼者的理由吧。她这个人,就像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那种大小姐型角色,活生生地走进了现实世界一般。
  另外,我还默默地在心里回了一句「我也没来过」。
  父母都在外工作,难得会同时在家,所以也没有太多一起出门吃饭的机会。
  总而言之,我一边注意着不要表现得比前辈还诡异,一边登上了台阶。
  店内完全没有受到阴雨天气的影响,气氛十分明朗。座位被分成一个个隔间,就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我不由得想要东张西望,但还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
  窗外能看到的,只有对面那栋陈旧的灰色大楼,以及恼人的雨丝。就像是贴在玻璃上的花纹一样。
  这样也好,连空隙都不存在的亮丽空间,只会让我产生局促感。
  我们按不同学年,分别坐在了空着的位置上。结果不知为什么,前辈却坐在了我身边。看来在她心里,根本没把自己的学年当成一回事。
  我本想对她说点什么,但一看到她那副柔和的笑脸,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之后点餐时,内心始终忐忑不平。当然,我有很小心地不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这间家庭餐厅不算大,光是我们合唱部就占掉了一半的位置。或许也是因此,周围总是穿梭着一些纷乱的噪音。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环境当中,唯有前辈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
 「原来小沙家有猫啊。」
 「一只玳瑁猫,和一只黑白花猫。」
  不知不觉间,我又变成了话题的重点。前辈一有机会就会打听我的事情。
 「可爱吗?」
 「嗯,比过去更容易亲近。」
  但过去那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倒也并不是不可爱。
 「哦……」
  前辈神情微妙地将视线移向了左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前辈不喜欢猫吗?」
 「这个嘛……我有点不知该怎么对待动物。」
 「不知该怎么对待?」
 「因为搞不懂它们都在想什么,所以才会觉得不太好接近吧。」
  听她这么说,我倒是有点意外。毕竟,她本人是这样一幅轻盈柔软的形象嘛。
 「但如果是小沙家的猫,我倒是有点想摸摸看。」
 「是吗?」
 「它们一定都是像小沙一样的好孩子吧。」
  ……在前辈的心目中,我究竟是多么美好的存在呀?
  而且家里的猫并不是我养大的,应该不会像我吧。
  就这样和大家……或者说和前辈,在家庭餐厅用过餐后,就要去卡拉OK了。我在门口刚要撑开雨伞,前辈来到身边对我说:
 「离得似乎蛮近的,到我的伞下面来吧。」
  我低下头,看着雨珠沿着伞面滚落的样子,然后重新合上了雨伞。
 「那就打扰了。」
 「欢迎欢迎。」
  前辈笑容满面地把我迎入了她的伞下。伞撑在前辈手里也显得高度适宜,让我感觉到了彼此的身高差距。
  卡拉OK确实离这里不远,才走了不到一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
 「太近了吧。」前辈一边收起雨伞,一边撅起了嘴。
  紧接着,店员带我们来到了合适的包厢。原来卡拉OK包厢竟然能容得下20人啊,原本以为会是非常狭窄的地方呢。
  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地坐在了红色的座椅上,这么看来还是很局促的,坐在里面的人想要回到入口的位置可要费不少功夫。还没有开始唱歌,室内就已经在用大音量播放着音乐,气氛和家庭餐厅一样异常明朗,让人难以放松下来。前辈似乎也是同样的心情,正一脸不安地来回张望。
  就在大家看着菜单商量要点什么饮料时,部长走了出来。
 「借这个机会,我要宣布一件事情。」
  她抓起麦克风,也不唱歌,只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然后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诶?」
 「下一任部长就是佐伯沙弥香啦!」
  我瞠目结舌地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等一下,部长。」
 「是前任部长啦。」
  她笑嘻嘻地把我拉了起来,然后将麦克风交给我,自己坐了下来。
 「那就来发表一下就职感言吧!」
 「这……可是,为什么是我?」
  我拿起麦克风问道。结果回答我的却是一阵鼓掌声,都什么跟什么嘛。
 「由二年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部员来担任新任部长,是咱们部的传统啦。」
  部长终于做出了解释。
  听罢,我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部长。
 「干嘛啦?」
 「成绩最好?」
  我的问题惹得其他部员笑成一片。
 「你说啥!」
  至于部长,则摆出了一副大为光火的模样。
 「想当年我确实是成绩最好的啦!现在嘛……可能是有点,嗯。」
  她越说越没底气。
 「那我也有可能成绩变差,所以还是不要当部长了。」
 「『也』是什么意思啊,喂!」
 「……话虽这么说,如果拒绝的话,想必大家都会很伤脑筋吧。」
  我无视部长的抗议,心想看来是逃不掉了。算了,反正也已经预料到了。
  我吸了一口气,感觉周围都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能否圆满完成使命,但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我不温不火地说道。其实还有些更加激扬的真心话,但姑且藏在心里吧。
  人们不想要的,我也不会强求人们接受。
  我没办法让自己成为那样任性的人。
  于是部员们便趁势献上了热烈的掌声。集所有视线与瞩目于一身,令我内心躁痒难耐。
  我将麦克风还了回去并坐回原位,前辈对我说了一声「恭喜」,可我并不怎么开心。
 「真的变成部长了……其实我并不想当的。」
 「这也没办法啊。」
 「为什么没办法?」
 「因为合唱部里,就属小沙长得最漂亮了嘛。」
  前辈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我感到十分困惑。
 「这和选部长有什么关系嘛。」
  而且,干嘛冷不丁地说出这种话来啊。
  之后,我有些害臊地,偷偷窥视前辈那张含着微笑的侧脸。
  ……其实,前辈也很漂亮啊。
  回想起前辈说的话,我不由得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着部员们形形色色的面孔,完全比较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但是,对前辈而言,我是最漂亮的吗……
  不知不觉间,脸颊开始发热。
  在走出卡拉OK包厢的时候,前辈依然紧紧贴在我身边。
  而我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被她吸引,想躲也躲不开。


  而后夏日匆匆过去,秋风涌入了音乐室。
  之所以会觉得放学后的时光较过去更为惬意,恐怕不仅是由于前辈们的离开使得音乐室变得更加宽敞而已。制服从夏装换成冬装后,家人们都说我穿这件黑色的水手服更好看。真的是这样吗?我捻起袖子,并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心想既然大家说好看,那应该没错吧。
  就因为成绩好这种理由,就被捧为了新任部长的我,今天又在指挥大家把音乐室的桌椅挪到左右两边去。部员减少后,每个人的工作量也自然随之增大了。如果来年还是招不到多少部员的话,恐怕合唱部就真的要解散了。
  这件事莫非也是部长的责任吗。应该是吧,嗯。
  父亲也曾经说过,身在其位,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真的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能够让入部者增加吗。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将桌子摆到了墙边。
 「小沙。」
 「前辈?」
  这时,柚木前辈来到了音乐室。夏天过后还一次都没有见到她,所以这次的登场让我觉得有些意外。无论如何,既然前辈叫我,我也只好停下手中的工作,向入口走去。
 「好久不见了。」
 「嗯。」
  前辈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啊」了一声,并做了个将手指贴在下巴上的动作。
 「是不是应该叫沙弥香部长呀?」
 「别拿我开心了。」
  这也太别扭了,非要叫的话,也应该是姓氏在先啊。
 「是来看我们的吗?」
  前任部长倒是曾来过几次,不过她毕竟已经是无官一身轻,每次都只是看着我们练习,然后扔下一句「真辛苦呀」就悠悠哉哉地走了。
 「啊……嗯。」
  前辈先是莫衷一是地如此回答,然后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这样的视线似曾相识。
  而且并非来自于柚木前辈,而是好多年之前的某个人。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不禁想要躲开的,那种视线。
  以及记忆当中那一抹,氯与水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活动结束后有时间吗?我有话要对你说。」
  有话要说?我不禁歪了歪头。有什么话是没办法现在立刻说完的吗?我心中毫无头绪。
  而前辈不知为何,有些不愿意直视我。
 「有时间的话,到时候来庭院里找我,好吗?」
 「可以是可以啦……」
  但活动才刚刚开始,估计还要等很久,真的没问题吗。
 「嗯,那到时候见。」
  说完,前辈都没向音乐室里看上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感觉她连脚步都比平时要匆忙得多。
  到底是什么事呢?我一边思索,一边重新开始干活。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想起了过去,总有一种独特的躁动感,始终萦绕在心里。


  活动结束后,也没办法立刻离开音乐室,不仅要将桌椅摆回原处,还要负责把钥匙送回教研室。我用比平时稍快的节奏完成了这些工作,然后立刻向庭院跑去。自从入学以来,除了参加扫除之外,我似乎都没去过那里。
  我换好鞋子,沿着教学楼的外墙绕到楼后,马上就发现了前辈。她正站在庭院中央的喷泉旁,两脚并拢,双手紧扣,静静地看着水柱喷涌而出。
 「前辈。」
  她听到我的声音,立刻转过了身,并放下手来等我过去。我绕过喷泉来到了前辈身边,在渐渐披上晚霞的夕阳当中,她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感觉比起她本人,反而是影子正更紧密地与地面联系在一起。前辈只是稍微晃一晃身子,她的影子都会剧烈地摇动起来,就像是在警告我不要接近。
 「辛苦了。」
  前辈先不忘表示关心,然后像是逃避一般将视线投向了喷泉。
 「抱歉哦,其实。叫你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太大的事……」
  不是有话要说吗?我虽然这样想,但这似乎无关紧要,所以不提也罢。
 「前辈有事找我……?」
  我不经意地观察了一下天色,然后问道。要是走得太晚,电车会变得非常拥挤。
 「很快就说完,很快的。」
  看到我的反应,前辈先是如此说道,然后朝前迈出了一步。
  在她伸出手臂的同时,也伸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几乎就要遮住我的脸。
 「小沙,听我说。」
  前辈抓住了我的手,并用自己的双手将其包覆其中。
  那双手就像是被秋空浸染过一般,有点凉丝丝的。
  前辈开口说道:
 「我喜欢你。」
  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的告白,便是如此率直。
  毫无虚饰与遮掩,与前辈的性格完全相符。
  想到这里,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视线也失去了焦点。
  背后先是流出了冷汗,然后又过了一会儿,又渐渐开始升温。
  由于忘记了眨眼,感觉双瞳有些干涩。
  喜欢——
  我就如同被丝线缠住了脑袋,无法进行思考。
  直至发现染红前辈脸颊的并非夕阳,我才理解了她所说的「喜欢」有着怎样的含义。
 「……………………………………」
  我紧张得半点声音都不敢出。
  起初,只觉得这很奇怪。
  因为前辈是女生,我也是女生,那为什么会——想到这里,如同撞上了一堵墙,一堵比教室的墙壁更为坚硬的屏障,迎面撞到了我的鼻子上。被前辈紧紧握住的手,渐渐地开始升温发热,已分不清她与我的手,哪边的热量更胜一筹。
 「可以请你,做我的恋人吗?」
  前辈又向前猛踏了一步。不行不行,谁快来帮帮忙吧,内心深处的我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救命稻草。
  不过当然,根本没人来帮我。不如说如果真的有人出现了,那才是大麻烦呢。
  唯有在黄昏中稍稍冷却的风,为我拂去些许涌上脸颊的燥热。
  恋人……恋人?那也就是说……
  我也要喜欢上前辈……喜欢上?这个说法显得怪怪的。
  看我始终默不作声,前辈有些不安地低垂着眉头。
  我必须要说些什么才行。
  接受?
  拒绝?
  现在马上做决定吗?
  不要强人所难了。
 「……可以,让我稍微考虑一下吗。」
  我的脑中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竭尽了全力才终于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嗯。」
  前辈虽然有些不安地垂下了头,但还是对我露出了笑容。她的肩头看上去脆弱又无力,似乎对接下来的等待充满了恐惧。
 「告辞了。」
  告辞了算怎么回事?这样讲话会不会太过分了点?一片混乱之中,我先是全身不自在地对前辈施了一礼,然后几乎是左脚踩着右脚一般离开了庭院。虽然感觉关节十分僵硬,但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摆动着直挺挺的四肢,只顾逃命。
  本以为自己性格冷静,几乎与紧张无缘,看来或许只是我的错觉而已。事实是,明明正值秋季,可我的手掌心却在不停地冒着冷汗。
  一个陌生的自己,就这样彻底暴露在了寒风当中。
  回头一看,发现前辈正把手举到耳边,向我微微地挥动。
  然后,或许是因为看到我动作如此诡异,她的嘴角也不禁泛起了笑意。
  我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猛地把头转了回来,并全然不顾依然僵直的膝盖,快步向前走去。
  这可是我头一次被人表白呀。
  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而且,在许多年以后,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我都不禁会想……
  最初向我告白的人,是一位女生——
  或许这一事实,就昭示了我这一生的命运吧。


  回家时差一点就坐过了站。
  下到楼梯最后一级的时候没有留意到,差一点摔跟头。
  平时走在回家路上时总觉得倦怠不已,这次一晃神就走到了家门前,看来连暂时放弃思考都做不到了。我仰望着大门,感觉自己的视线已经明显比过去更加接近门楣。如果就这样杵在这里的话,想必无论过多久都得不出一个结果,所以还是尽量把大脑放空,先进屋去吧。
  刚刚走进室内,就碰上了正在玄关处穿鞋的祖父祖母。
 「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
  就连声音穿过喉咙的感觉,也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祖母注视着我,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我则像是想藏住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般,低着头匆匆离开了那里。在大脑已经游离于身体之外的错觉当中,我快步穿过走廊,这才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一面漆黑当中凝视着房间的正中央,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骨碌碌地打转。
  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我强忍着眩晕,做起了深呼吸。
  绝不能在家人面前,表现出这样的动摇。
  稍稍冷静下来之后,我放下书包,顺势坐在了椅子上。
  深深呼出一口气后,僵硬的肩膀也随之蜷缩了起来。
  我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在椅子上微微地前后摇晃起来。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换掉制服,但实在没那个气力将身体从椅子上移开。于是紧接着,前辈的脸就浮现在了脑海当中,「我喜欢你」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回响,耳朵又开始阵阵发热。
  咚、咚、咚,心脏轻快地跳个不停。
  虽然无法自信满满地声称对前辈十分了解,但至少可以确信的是,前辈不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戏弄我。但愿如此。毕竟面对面的时候,完全能感受到她的严肃与真诚。
  我低头看了看被她紧紧握住过的右手。稍稍一碰,感觉掌心还残留着当时的温度。
  不知那是不是前辈的体温呢?
  我想起了前辈的脸。
  然后开始回忆,自己是否曾以那样的眼光看待过她。
 「……………………………………」
  根本无从下手嘛,毕竟,我们的关系原本就算不上十分亲密。
  虽然会打招呼,会一起聊天,庆功宴的时候也玩得很开心。
  可至今为止,我都只觉得那是前辈和后辈之间特有的,某种有别于友情的特殊关系。但会不会早在这之前……或者更之前的那些个瞬间里,前辈就已经怀有不一样的情愫了呢?
 「哇啊啊……」
  我不禁猛地摇了摇头。虽然没薄到窗户纸的程度,但真的未曾料到,原来在与自己如此接近的地方,竟存在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因为房间一直都处于密封状态,凝重的空气显得有些闷热。我缓缓地呼气,又吸气,借此安抚焦躁不已的心脏。但即使在这一过程中,自下而上涌出的热量依然渐渐烧得我满脸发烫,简直就像是从头到脚都浸泡在看不见的热水当中一样。
  大脑已经完全停摆。
  这样的情形,我只在传闻当中听到过。对别人的恋爱充满兴趣的同年生们,总是会在教室里热烈地讨论一些无凭无据的流言蜚语。隔壁班的某个人在校园里跟女孩子手牵着手啦,十指紧紧相扣啦,热烈地拥吻啦什么的。在我看来,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在别人看得见的地方做那种事,所以没有一句话是值得相信的。
  但就在刚才,我和前辈就将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本以为不可能的事,其实不无可能。
  稍微考虑一下,根本就不足以解决问题。我现在已经整个人都被这件事塞得满满的,以至于无法思考其他的任何事。我究竟能够拖延多久呢?说什么「稍微」啊,这也太不明确了。我虽然感到后悔,却也于事无补。
  如果让前辈等一周,她会不会生气呢。可是,眼前这个问题我恨不得仔细考虑一个月。
  所有的一切都一筹莫展,课外班学到的技艺毫无用处,学校教的知识也于事无补。我只能坦然接受,并靠自己的力量去面对。连练习的机会都没有,一开始就是真刀真枪的实战。
  说实话,我对这种事非常棘手。
  设定目标,付出努力,获取成果。对于这种循规蹈矩的事情,我可是非常有自信。但一上来就让我拿出成果,我可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这一点而言,可能人人都是一样吧。
  但是偶尔,就是会出现不一样的人。哪怕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也能凭天分和直觉来搞定。
  我并非那样的人。
  所以,才会觉得前辈很了不起。
  竟然能那样坚定地对别人说出,我喜欢你。
  在此之前,她是不是也曾对人表白过呢?
  她虽然看上去有些迷糊,但说不定恋爱经验相当丰富。
  前辈说,她喜欢我。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自然而然地把脸埋在了膝盖之间。
 「……是这样啊。」
  在她的眼中,我始终与其他晚辈不同。
  至今也依然不同。
  她看着我时,眼中含着爱意。
  究竟是爱我的哪里呢?相貌?抑或是言行举止?气质?头发?不去问前辈的话,我永远都不可能猜到答案。虽然很想问个清楚,但如果面对面地听她向我仔细解释这种事,恐怕没等她说完,我早就逃得不见影子了。
 『我啊,很喜欢小沙的脸哦,毕竟这么漂亮嘛。』
  不行。
 『小沙是个很出色的人嘛。即使学年不同,你肯定也总是能走到我的前头。』
  别说了。
 『为了实现理想而努力时,那副凛然的态度与举止……我都最喜欢了。』
  快停下。
  竟然独自妄想出这般场景,又把自己给刺激得要死,真是太有失体统了。
  该不会,这些都是我深藏在潜意识中的期望?
  也就是说,我寻求的就是这样的人?
  前辈又怎样呢?我不禁开始做起了比较。
  脸嘛……确实挺漂亮。其他的部分呢?
  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种事情。
  然后,又立刻幡然醒悟。
 「……我在想什么啊。」
  如果真的不愿意的话,心中应该早就充满厌恶感了,哪还用烦恼这么多。
  既然并未产生立刻拒绝掉的念头,那就代表我……
  如此一想,我马上又把脸埋进了膝盖之间。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腿。


  第二天,我久违地产生了不想去上学的念头。明明已经睡过觉了,但脑子还是一片昏沉。到头来,昨晚也根本没有温习功课。
  虽说确实顾不上那个……但这实在是一桩麻烦事。
  就算遇到再怎么困难的事情,也绝不能疏于提升自我。
 「要了命了……」
  只因前辈的一句话,我的生活就被搅得一团糟。
  对于「力」这一概念,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其表层与深层的意义,但这一次,我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它的存在。
  为了不让家人们察觉到异状,我拼了命地故作冷静,始终装出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并在门口穿好了鞋子。途中,黑白花猫就像是前来送行一般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家里的两只猫,与祖父祖母分别有些相似之处。或许动物确实会被主人的气质所影响。
  眼前这只就有点像祖母,一举一动都显得英气十足。还有,眼神特别锐利。一旦被它盯住,就好像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都被看穿了一样。
 「……那,我走了哦。」
  我跟它打了声招呼,而它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将我目送出了家门。
  过去我总是希望电车能开得再快一点,但还是头一次像今天这样,希望它能没完没了地跑上六七个小时。前辈当然也会去上学,只是我们不在同一个学年,而且她也已经退了部,只要不刻意去找她,大概是见不到面的。
 「那如果她刻意跑来见我,该怎么办呢……」
  我一边祈祷前辈把我说的「稍微」理解得更久一点,一边望向了窗外。
  天空仍旧是晴朗得亮眼,与我的心情毫不相符。
  走进教室后,还是没能脱离这种脚不沾地的心境,总是担心外界看待我的眼光会与过去不再相同。但如果为了确认这一点而举止怪异的话,反而会令大家起疑。所以我还是尽量装出稀松平常的样子。
  上课记笔记的时候,偶尔脑中会响起前辈的声音。
  不知她现在是否也和我一样,在上课时无法平静下来呢?
  是不是仍悬着一颗心,等待着我的回应呢?
  这样的心情,或许就像是等待考试结果一样吧。这么一想,就觉得还是不应该让前辈等太久。
  想是这么想,但就是做不到。
  一边苦思冥想一边弯下腰去,却差一点把脸撞到桌面上,这时我才如梦方醒地重新挺直了腰板。
  我竟然在上课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满脑子只想着前辈的事了。站在黑板前的老师在讲的事情,我有一半以上都没有听进去。
  这跟陷入爱河无法自拔的多情少女有什么两样!我不禁对自己感到愕然。
  我连忙甩了甩头,决定暂且忘记前辈的事情,但到头来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稍稍一低头,就始终盯着笔记本上空白的角落,周而复始地想些有的没的。
  在如此状况中度过了前两节课,我愈发感到不安起来。
  这么下去,连课都上不成了。再不解决的话,一定会对学习成绩造成影响。
  对生来以优秀为己任的我来说,这无疑是动摇我立身之本的头号大事。
  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但是,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异样感、不安、焦虑……各种消极情绪交织在一起,搅得我不得安宁。
  到头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放学后。大概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前辈并没有跑来找我。虽然完全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心情,但身为部长又不能请假。本来今天就没认真上课,连社团活动都偷懒的话,岂不是太堕落了吗。所以,我对自己的心情作了一番整理,然后站起身来走出了教室。
  我一边走向音乐室,一边祈祷不要在路上遇到前辈,同时努力扮演着平时的自己。
练习中,每当合唱部的成员们将视线投向我时,我心中都会警钟长鸣。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担心有人知道前辈向我表白的事。太傻了,这种事情,谁能想象得到呢。
  但是,正是这种本应谁都想不到的感情,却真真切切地隐藏在前辈的笑脸背后。
  如此一来,就连原本和自己没什么瓜葛,几乎只出现在日常生活角落里的人们,似乎都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存在感。都说恋爱会改变一个人,眼下恋爱的明明是前辈而不是我,却连我都被她牵连着,改变了看待世界的方式。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改变一切。
  如果这种力量充斥了整个校园的话,说不定会产生毁天灭地的能量。
  ……真的是越想越离谱了。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一溜烟地冲进了电车,并顺利地抢到了一个座位,这令我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我现在这副模样,要是站在电车里的话,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就会瘫软在地面上。
  电车开动后,我有意识地让自己的身体随着电车晃来晃去。
  从对面的窗外,洒下了缕缕阳光。渐渐西斜的太阳笼罩着橙色的光辉,让我发现日落的时间已经愈发提前。其时已是深秋,不久之后,冬天即将来临。
  今天的冬天,我会迎来怎样的生活呢。
  我在脑内描绘着前辈陪伴在身边的情景,身边的她,脸上洋溢着熟悉的微笑。
  彼此的关系发生变化后,是不是还能看到与此不同的表情呢。
 「……………………………………」
  好想看一看啊。
  在一片混沌的思绪当中,唯有这种想法,如同忽而闪现的一道光明。
  但转眼间,这道光明又消失在了叹息声中。
  不知是出于疲惫,还是失落……总之,我感到格外消沉。
  一整天都要过去了,我还是在考虑前辈的事。
  仅仅是和恋爱扯上了一点关系,整个人就变得彻底无法平静。说不定我根本不是什么沉着冷静的人。原本还觉得自己能够轻轻松松地完成许多事情,现在真的开始丧失自信了。
  我歪了歪头,正好令阳光直射到了自己脸上。
  如同理所当然一般,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上,依然想着前辈的事情。
  主要是关于,自己是否喜欢前辈。
  要是能搞清楚这一点,就用不着如此烦恼了。
  我试着以从河底一颗颗向外捞石头的要领,逐一解决每个小问题。
  首先,对于同性之间的恋爱,是否感到排斥?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其实并没有什么排斥感。
  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彼此之间是否存在真真正正的感情。
  也就是说,我和前辈是否真的对彼此有感觉。
  我最看不透的,就是这一点。
  或许,我尚且不能理解喜欢上一个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就在这样的自问自答当中,影子渐渐被越来越长,整个城镇都被黄昏染尽,我也抵达了家门口。
  刚走进大门,右边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是祖母正抱着黑白花猫观赏庭院。她望着的方向是几棵尚未褪去绿衣的树木,枝桠在风中如同轻舞般微微摇摆。祖母很快就发现了我,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回来啦。」
  说罢,祖母摸了摸猫的后背。被这么一催促,她怀里的猫也朝着我叫了一声。
 「嗯,我回来了。」
  我一边回应,一边轻轻地对猫也摆了摆手。这样的表现,起码应该比昨天要自然多了。
  我正要直接走进屋里,祖母却继续对我说道:
 「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咦?」
  我立刻停住了脚步,心想怎么突然就被看穿了。扭头一看,只见祖母和猫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她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一看你的脸,就知道啦。」
  听她说的,就好像我的心事已经暴露无遗了一样。我顿时慌了神,心想一定要瞒过去才行。要是连前辈的事情都败露了,那可就有大麻烦了。
  祖母抱着猫,走到了我的身边。那副泰然自若的神情,落落大方的步伐,即使上了年纪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是恋爱了吗?」
  她一上来就问了个虽不中亦不远的问题,让我再一次深深折服于祖母的洞察力。
 「我上的是女校啦。」
 「哦,这倒也是。」
  祖母难得一见地露出了有些调皮的笑容,就像恶作剧被人发现的小孩子一样。
 「在学校开心吗?」
 「咦?嗯……挺开心的。」
 「你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啊。」
  看来在祖母看来,我的回答有些令人意外。
  毕竟我并不把学习当成一种苦差事,所以也并不会讨厌学校。只不过,乘电车上学确实有点辛苦。
 「因为我并不讨厌学习嘛。」
 「多么了不起的孙女啊。」
  嘴上这么说,祖母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既然如此我也很难为此感到骄傲,只好抬头望着祖母方才欣赏的树木。这几棵树和学校庭院里种的有些相似。此时,阳光正从枝叶的缝隙当中倾洒而下,显得相当柔和,并不需要闭上眼睛或移开视线,所以我也只是眯起了双眼,任由黄昏的光芒覆盖着我的全身。
 「虽然不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但只要像过去那样去解决就好了。长大成人之后,就很难有什么新鲜的遭遇了。要烦恼啊,就只能趁现在喽。」
  祖母的忠告与暮光融合在一起,就像随风飘拂的窗帘一般,微微拂过了我的脸颊。
 「大人们由于知道各种事情大致都将迎来怎样的后果,所以总是十分胆怯。」
  各种事情。
  一个女生,爱上另一个女生。
  即使我痛痛快快地答应前辈,即使这令前辈十分开心,即使接下来的道路充满了明朗与幸福——
  在未来等待着我们的,依然会是对这种恋情心生怯意的结果吗?
 「所以我才总是在观赏庭院,你爷爷则总是在追着猫儿跑。」
  祖父应该只是喜欢猫而已吧。
 「真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的。」
  祖母的话语当中饱含了岁月的重量,令人无从否定。
  那就如同水滴一般,敲打着我愈发凝重浑沌的心。
 「明明在问学校,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了?」
 「哦,那就跟打个招呼差不多啦。有些时候,会突然想和孙女多聊上几句。这也可以算是一种胆怯吧。」
  祖母淡然地说道。我原本还想,我们不是经常聊天的吗?但仔细一想,确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打打招呼,或者被她念叨两句罢了。虽然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或许祖母也感到有些寂寞吧。
  此时并不在场的祖父也是一样,与我在这一方面的距离感似乎正越拉越远。
  或许那正是在我日复一日的成长当中随之产生的,心与心之间的罅隙。
  而每当察觉到这种距离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方式,尝试着将其稍稍填补。
 「能和祖母聊天,我也觉得很高兴。」
  虽然算不上是教诲,但她确实为我提供了前进的助力。
  正如祖母所说,谁也不知道今后的结果会是怎样,而且也无法让任何人来代为承担责任。即使如此,收到某人赠予的话语,始终会让原本顾影自怜的心得到安慰。
  听了我的话,祖母微微一笑,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猫的后背。
  我与祖母,还有家里的猫。
  都终究会慢慢地,一点点地老去。
  唯有夕阳下的老房子,依然抛洒着与旧时别无二致的影子。


  那天夜里,我在辗转反侧中得出了答案。
  我决定,在这个答案产生动摇之前,将其传达给前辈。
  黎明的到来,显得格外的遥远。


  上学时随着电车摇来摇去,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还不知道前辈的电话号码。
  对于前辈,我恐怕只能算是知之甚少。
  或许正因如此,才会想要缩短距离,想要触及彼此,想要更多地去了解她的事情。
  抵达学校后,有些犹豫是否该一大早就去找她。虽然我是想尽早给予答复,但毕竟不知道她早上会不会很忙。甚至也有她还没到学校的可能性。
  因此,我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仰视着台阶。
  但如果不告诉她的话,我上课的时候一定还会魂不守舍,耽误学业。
  所以,立刻去找她吧。
  我下定决心,爬上了楼梯,来到了三年级教室所在的走廊。这还是我第一次为了公务之外的理由来到这里。在不认识的人当中,偶尔可以看到合唱部的前辈。她们看到我时,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于是我也只好一次次地对她们报以暧昧的笑容。
  这时我想起自己连前辈在哪个班级都不知道,只好抬头望着班级铭牌,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莫名地有种掉到河里随波逐流的疏离感。
 「小沙?」
  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吓得我差一点跳起来。我连大气都忘了喘,胆战心惊地朝左边看了看。
  教室的入口处,出现了柚木前辈的身影。明明已经三天没见了,但却感觉像是刚刚在庭院里分开一样。
 「早上好。」
  无论如何,都要先打招呼。只是我的声调有点高,要是再压低一点就好了。
 「早上好……找我有事吗?」
  在她的这声疑问当中,同时包含着期待与不安,很难分清哪一边的分量更重。
 「嗯……是的,我是来找前辈的。」
  从旁边经过的三年生们,究竟会如何看待面面相觑的我们呢?
 「嗯。」
  前辈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安地紧绷着脸,静静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语。
  但是,在这里实在是有点……我稍稍打量了一下四周。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去一下庭院吗?」
  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而前辈立刻就给出了回应:
 「可以啊,只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说罢,她转身望了望教室,似乎有些在意上课的时间。
 「很快就能讲完了。」
  在这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后,我和前辈肩并着肩向楼下走去。在这个过程中,我尽量注意着不去看前辈。而前辈也始终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会偷偷观察我一下。
  走到外面之后,前辈就不再与我并肩而行,而是跟在了我的身后。至今为止,我都从未对庭院产生过什么兴趣,但从今以后,恐怕这里将始终在我和前辈的回忆里占有一席之地吧。
  走在砖块铺成的庭院里,心情紧张,脚步声却格外轻快。
  前辈的脚步声也与之重叠,紧紧跟在我身后。
  毕竟时间尚早,喷泉旁完全看不到人。但阳光明媚,枝叶葱萌,着实是个令人心情愉悦的好去处。如果没有遇到前辈的话,恐怕直到毕业,我都不会有机会领略如此怡人的风光吧。
  人与人的相遇相知,会带来不同以往的经历。
  来到喷泉前,我停下了脚步并转过身去。
  于是前辈也「哇」地一声,慌慌张张地停了下来,然后将双手摆在胸前,手掌朝着我的方向,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可以听我说吗?」
  正如前辈所说,时间并不充裕,彼此都无暇再做进一步的心理准备了。
 「嗯,说吧。」
  前辈挺直了腰板,表现得像个晚辈一样。
  看到她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缓解。
 「有件事情,我要先讲清楚。」
 「嗯?嗯。」
  我打算先给彼此留一个缓冲的余地,但前辈似乎并没有理解到我的意图。
 「思考了很久,也苦恼了很久,但目前的我,还是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柚木前辈。」
  听了这番话,前辈有些过意不去地低下了头。
 「真是抱歉,你当了部长后一定很忙,可我还给你平添烦恼……」
 「这个嘛……嗯。」
  前辈虽然仍留在原地,但始终不安地将双脚挪来挪去。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重,不过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接下来,就来缓和一下场面吧。
 「但是,在前辈向我告白之后,我似乎……并没有觉得反感。」
  其实「似乎」纯属多余,我实际上一点都没有觉得反感。
  我很想知道,在喜欢上一个人之后,能够看到一个怎样的世界。
 「所以,作为一种尝试……我很愿意通过与前辈的交往,来了解更多事情。」
  对于前辈那般坦率的告白,我却回答得如此拐弯抹角,会不会有点卑鄙呢?
  但是,前辈似乎理解了我的意思,眼中就像是绽开了一朵花一样,顿时平添了几分色彩。
 「小沙。」
  她的声音听起来娇柔又艳丽。但到头来,还是叫我小沙啊。如今,这反而让我更加难为情。
  清晨特有的舒爽空气,似乎将纠结在心头的纷扰情绪都打扫了个干净。如今萦绕在喉头与下巴周围的,又是另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情。或许这就是恋人之间独有的感觉吧——想到这里,我又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宁。
  ……这样会不会有些冲动呢?
  但是,我已经做出了回应,接受了她的好意。
  为了喜欢上前辈,而成为了她的恋人。
  或许顺序有些奇怪,但事到如今,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前辈牵起了我的手。我们将手指交叉在一起,让双掌紧紧相扣。
  又一个传言,就此变成了事实。
  前辈红着脸颊,为我们的将来送上了祝福。
 「我一直都憧憬着,这样的时刻。」
 「……那是什么意思?」
  对于我的疑问,前辈仅仅回以一个暧昧的微笑。
 「要说请多关照,似乎有点奇怪……但还是请多关照喽,小沙。」
 「……嗯。」
  回答的时候,我将声音压得很低。
  听到前辈念出我的名字,让我觉得耳朵痒痒的。
  但与过去不同的是,其中还饱含着羞赧的热度。


  当天夜里,我翻开词典,查了一下「交往」一词的含义。
  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都难以入睡。


 「小沙。」
  第二天的午休,提前到达目的地的我,正静静等着前辈。地点依然是昨天见面的庭院。
  地点和时间都是分开之前,由前辈定下来的。
  就在我仰望着阴沉的天空时,前辈不慌不忙地出现了。
 「等很久了?」
 「也没有很久。」
 「真是抱歉。」
 「没关系的,毕竟前辈的教室离这里比较远嘛。」
  而且,我原本也无法想象前辈在走廊和楼梯上急匆匆地跑起来的样子。
  两人一起坐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之后,前辈终于喜不自胜地笑了起来。
 「我早就想像这样,和喜欢的人约会碰面了!」
  她的笑容,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棉花糖一样。
  原来这也是憧憬当中的场面呀,我也不禁跟她一起笑了笑。
 「这种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关系,果然好棒呀。」
 「啊哈哈……」
  说是这么说,选的地方也未免太开放了,无从从周围哪个方向,都能看到我们。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对牺牲品,被教室里的同学们议论个不停。
 「小沙,你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啊?」
  就这样,女朋友和女朋友之间的对话开始了。虽然没有实际经验过,但她这种切入话题的方式,简直就像是相亲一样。
 「评论书吧。」
  并肩坐在一起的我们,究竟在外人看来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社团里关系亲近的前辈和后辈?还是和前辈期望的一样,像是一对恋人?我一边回答她,一边细细思忖着。经过了昨天,我们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我以试探的心态,从近处凝视着前辈。
 「那种书啊……」
  听了我的回答,前辈露出了苦笑。咦,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本来是想问你爱看哪一类小说来着。」
  原来如此啊……我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前辈所谓的书,实际上就等于小说么。
  但是……这该怎么办呢?应该实话实说吗?我不由得暂时避开了视线。
  会不会,还是诚实地去面对她比较好呢?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我基本不看小说……」
  不仅是小说,我对电影或电视剧这类虚构的故事,大都不感兴趣。虽然并不是在否定这类作品,但是总觉得其中的内容与我相隔过于遥远,难以触及。
  但是,看来前辈并非如此。只见她暧昧地笑了笑:
 「我之前看的那本书很有趣,所以本来想让小沙也看看……」
  原来如此啊……我又像刚才那样恍然大悟了一番。而这一次,并未犹豫太久。
 「那样的话,可以为我介绍一下吗?我也想读读看。」
  所谓的想读,几乎是在说谎。但其中,应该也包含了几分真心。
  我心里实际上想的是,或许可以通过前辈喜欢的书来了解她。对于既非朋友亦非家人,以独特的方式与自己联系在一起的人,决不可以过于无知。
  前辈听了我的话,立刻一脸开心地打开了话匣子。看到她这副模样,就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那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在离开车站后,立刻就朝着书店走去。那是一家开在蔬果店旁边的,小小的私营书店。由于正值晚饭之前的时间段,蔬果店比书店要生意兴隆得多。
 「欢迎光临。」
  一走进书店,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便向我招呼道。在柜台的位置,则坐着一位老婆婆,正一脸温柔地眯缝着眼睛,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生来如此。我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犹豫了一下是否要去问店员,但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找。
  虽然不可能因此而败露,但我与前辈的关系,还是尽可能地不要露出任何马脚比较好。
  我一边追溯前辈的话语,一边回忆着作家的名字和出版社。
 「作家的名字好像是,林……」
  我伸出手指逐一审视着一排排的书架,发现是按照作者名的顺序来排列的,然后以此为据找到了第三排。
  在这里,终于发现了那位作家的名字——林炼磨。同一位作家的著作摆满了整整一排。由于孤陋寡闻,今天头一次听说这位作家,但看上去似乎相当有人气。紧接着,也立刻找到了前辈介绍给我的那本书,于是将它从书架里抽了出来,留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空缺。
  如果这是我家的书柜,我一定会马上把这块空缺给填补上。不知为何,不这么做就全身不舒服。
  我把书拿到了柜台前。看店的婆婆和我家那位行事麻利的祖母相比,显得有些动作缓慢。我正在等待,只听见身后传来「我回来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穿制服的女孩子,似乎和我同样是初中生。刚才看到的那位中年女性店员也一脸和气地对她笑脸相迎。从距离感上看来,她应该是这家人的孩子吧。
  看她体态娇小,应该比我低一个学年。
  在与柜台前的我视线交错时,她先是低头施了一礼,然后就掀起暖帘进入了家中。而我也结完了帐就离开了书店,同时还在想,书店家的女儿,是不是就可以随便看书了呢。
 「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店里的商品。」
  而且,就算周围都是书,也不一定就会喜欢看书。
  生于书店的子女,究竟是在怎样的心态下成长的呢?
  对此,我稍稍有些在意。
  或许是由于与平时乘的是同一班电车,所以家门前的景致也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在逛过书店之后,太阳的角度要比往常更低一些。明丽的光芒当中,渐渐染上了一抹抹金黄。
  虽然只是细微之处,但如果没有和前辈交往的话,便也没有机会将其察觉。
  我满心感慨地,面对着眼前的这番景色。
  回到房间后,朝着床的方向稍稍瞧了一眼。由于昨天没睡好,所以整天都觉得浑身懈怠,想必今夜也是同样难以成眠。只要一躺下,就在脑子里不停地思考我与前辈之间的事情,结果却完全分析不出任何结果。
  我放下书包,换掉衣服后,立刻拿出了刚买的书。
  在做作业之前,先翻开了前辈推荐的小说。
  刚打算开始阅读,却突然间幡然醒悟到,比起学习,我竟然优先做出了这个选择。
  明明没被任何人看到,却突然感到十分害臊,情不自禁地在屋内左顾右盼。熟悉的房间,却总觉得比平时更加闪亮耀眼,让我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幸好没有让猫看见我这副样子。
  要是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前辈都侵占了我心中的首要位置的话……
  光是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那和至今为止的自己,根本是判若两人。
  我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戴上了眼镜。不知不觉间,我养成了在家里戴眼镜的习惯。低下头时,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的手变大了,椅子的尺寸也越来越适宜于我的身体。这一切,都是成长在潜移默化中为我带来的变化。
  也正是因此,拥有了第一个恋人。
 「恋人……」
  我一边念叨着这个词语,一边捂住了眼角。
  再一次深深体会到了,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概念。
  在变成老婆婆之后,我和前辈还会在一起吗?……这未免想得太远,也太深了。但如果总有一天要分开的话,如今的我究竟为什么还要这般殚精竭虑呢?不行了,想得越多,就越有一种陷入深渊无法自拔的感觉,还是就此打住吧。
  比起遥不可及的将来,更应该多关心眼前的事。
  所以,我翻开了小说。
  起初只打算浅尝辄止,但读得越多,就愈发地被深深吸引,停不住翻动书页的手指。
  小说的内容并非温柔的恋爱故事,也并非轻快的青春群像剧,而是你死我活的惊悚悬疑剧。
  作者以硬派的文风和翔实的笔触,毫不留情地书写着登场角色们的死亡、背叛与欺瞒。内容实在是过于残酷,偶尔甚至会令人产生厌恶感,但这也无疑证实了作家的笔力之深厚,叙述之精妙。
 「真没想到啊。」
  比起书本身的内容,反倒是前辈的阅读癖好更加令我感到稀奇。毕竟前辈声音甜美,又给人一种软绵绵的印象,似乎与书中描绘的那种凄惨的氛围完全无缘。在我的心目当中,始终将她想象成对遥远且暧昧的幸福心怀憧憬的单纯少女。
  但实际上,却是个会推荐我去看这种书的人。
  这一招可真是出乎意料。
  我眼中不由得浮现出她柔软的发梢突然狰狞地弯曲起来的幻象。
  那之后吃完了晚饭,又继续读到了九点,才看完了整本书。作者在后记里仅仅简单地做了一些近况报告,并对读者表示了感谢,就像是刻意迎合文字本身那种深沉刻板的印象一样,让人无从窥视其真实的样貌。
  我合上书,并低着头伸展了一下腰背和腿脚。在长时间阅读之后,屋内明亮的灯光已显得有些刺眼。我离开了椅子,径直躺倒在床上。
  仰视着天花板,觉得就连体内的气息与骨骼彼此摩擦时的感触,都似乎变得更加纤细清晰。
  每次呼吸,都带动着肋骨的一起一伏。
  回想起小说中描写的,刀刃刺入体内直至骨头的各种细节,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原来前辈还蛮喜欢寻求刺激。
  喜欢上我,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呢?
  为了寻求刺激而恋爱——这么一说,感觉前辈就像是个十分轻浮的人一般。
  ……万一,她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呢?
  在了解她之后,便开始对她产生怀疑。不,应该说是开始怀疑我在内心当中构筑而成的那个她。
  对前辈有了新的认识之后,我有变得更喜欢她吗?
  我扪心自问,就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将形状漂亮的小石子摆成一排,并对它们加以审视一般。
  有反差,并不是坏事。
  这就像是解答应用题一样,能够激起答题者的探求欲望。
  那么,像这样不断探求下去,就能够了解到前辈真实的模样了吗?
  ……咦?照这么说,我平时看到的前辈岂不就成了假的?我难道是和假的前辈展开了一段恋情吗?这么一想,内心颇不平静。
  我很清楚,每个人的外在都与其真正的样子不尽相同。
  这一点,我自己也是一样。一旦将真心和盘托出,必定会暴露出人性方面的种种缺陷。
  那么,所谓的恋爱关系,就是两个人都将虚伪的一面,展露给对方看吗?
  ……我想不明白。
  这件事毕竟没办法跟祖母,或者家里的任何人商量,必须靠自己去寻找答案。无法依靠见识过各种结果的大人,而只能由14岁的我,以自己的方式去慢慢摸索。
  或许,这就意味着长大成人吧。
  尽管这十分困难。
  有太多搞不懂的事情,让我整个身体都因无力感而变得飘飘忽忽。
  不知不觉地,回想起了仰面漂浮在平稳水面上的,那个夏天。


 「前辈,你推荐的书我看完了。」
  第二天见面后,我立刻提起了这件事。
 「这么快!」前辈似乎很惊讶。
 「因为正巧有事去书店就……」
  我想都没想就说出了一句谎话。
  怪了,这究竟有什么好隐瞒的?因为想尽早加深对前辈的了解,所以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地跑到书店去把书买了回来……就把这真正的理由坦率地讲出来,真的有那么难为情吗?
  那当然,简直太难为情了。
 「那样的话,这个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说着,前辈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册文库本,正是我昨天买的那本书。
 「因为你说想看,我就打算借给你来着……」
 「啊……」
  看来是我太性急了。
 「谢谢你,我心领了。」
 「那就好。」
  前辈笑着把书收了起来,然后开始催促我谈感想。
 「感觉怎么样?」
  这种时候要是回答「很无聊」或者「我还是不太喜欢」的话,搞不好我和前辈的关系也就走到尽头了。真的会吗?恋爱关系真的有脆弱到这种程度吗?
 「很好看。」
  听了我不痛不痒的回答,前辈立刻笑开了花。我明明只是随口一说,一点都没动脑子,但似乎足以哄前辈开心了。
  这样也好,要是说得太艰深晦涩害她听不懂,反而尴尬。
 「不过,没想到是这么过激的书。」
 「是啊,我读的时候始终没想太多,结果被骗了好多次。就因为这样,才让我觉得很有趣。」
  我们的对话似乎莫名地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是错觉吗。
  但无论如何,我似乎明白了一件事。
 「也就是说,前辈喜欢被骗喽?」
  这还真是罕见的癖好,我可不喜欢受骗上当。
 「咦?小沙?」
  看到我若有所思的样子,前辈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正在编可以骗到前辈的谎话。」
  说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从出生到现在,我大概从没说出过100%的谎话。如果不在谎言当中稍稍混入一些真实的情报,说出的话就失去了主心骨,根本骗不了任何人。
  借用别人的话来讲,大概我确实是认真过头了吧。
  我正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情,身边的前辈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怎么了?」
 「真没想到,小沙原来是个这么有趣的人。」
 「我还没开始说谎呢……」
  但是,前辈却已经笑了起来。
  ……嗯,总之她终究是被我给逗乐了。
  随便谈一谈对小说的感想,开几句蹩脚的玩笑,让前辈开心。
  仅是如此,就让我享尽了满足感。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真的是这样吗。
  很明显,我说自己并没有说谎,这本身就是一句谎言。
  实际上,我并不觉得那本小说很有趣。
  但是比起实话实说,还是谎话更容易让前辈觉得开心。
  前辈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我吗?
  是我假扮出来的这个我吗?
  那是否意味着,她并不喜欢读这本书之前的那个我呢?
  坦率地接受她展示给我的东西,任凭她用指尖对我进行改写。
  让至今为止累积而成的自己,随着过去一同风化,消散。
  一想到随着彼此关系的不断加深,这样的事情还将一再上演,我的双脚几乎就要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前辈。」
  半年以后,仍陪在前辈身边的那个我,大概就不再是我了。
 「嗯?」
 「如果还有其他有趣的小说,就请介绍给我吧。」
  一句句口是心非的话语,从我的体内不断涌现而出。
  它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嗯,那你也一样哦。」
 「好的。」
  都说过了,我根本不看小说。
  只不过,既然前辈说她喜欢我,那我也打算负起责任,去应对她的这份感情。
  想要满足她的心愿。
  即使至今为止的自己,会因此而渐渐淡去。
  我也愿意毫无恐惧和迟疑地,去一点点地改变自己,最终成为她所渴求的另一个自己。
  大概,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真正含义。


  有件事至今未曾提及,其实柚木前辈的名字叫千枝。
  至今为止,我也一直都是前辈,前辈,柚木前辈地叫她,几乎都忘了她不仅有姓氏,还有个名字。那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这件事呢?因为在校内遇到她时,正巧听到她的朋友在叫她千枝。
 「前辈,原来朋友们都是直接用名字称呼你的啊。」
  午后的这一发现,我一直酝酿到了放学后,才终于跟她提起。
  那是因为,前辈既不是乘电车上下学,又是高年级生,再加上这本身也不是什么急事。
  总之,因为身边的环境条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差异,我和她只会在午休和放学后在校内见面,并且仅限定于周一至周五。在一整天当中,可以算是相当短暂的一段时间。不知前她对此是否满足呢?
 「小沙和朋友之间不是这样吗?」
 「这个嘛……」
  虽然有人会这样叫我,但我从不会这样叫别人。
 「是学年之间存在差异吗?」
 「应该不存在如此夸张的差异吧……」
  这应该只和个人的性格习惯有关而已。
 「……………………………………」
  我是不是也应该用名字来称呼前辈呢?
  连朋友之间都可以这样叫,女朋友却依然以前辈相称……仅从距离感上来讲,难道不是应该反过来才对吗?
  但是,转念一想。
 「小沙?」
  如果真要以名字相称的话,太直接了似乎也不太合适,我的性格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一边想,一边试着在心里对着身边的前辈叫了一声「千枝」,感觉不是一星半点的诡异。
  千枝姐姐?这未免太做作了,怎么想都过于不真实。在日常生活当中,估计我连叫都叫不出口。
  果然,最恰当的叫法莫过于千枝前辈了。我默默地念了几遍,可总觉得让人莫名地难以适从,简直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来说出口才好。
  千枝前辈?那是谁啊。
  一旦这样称呼,感觉眼前的她就像是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
  ……看来,每一种称呼方式都太难了,还是算了吧。
 「我觉得,前辈依然只是前辈就好。」
  要是将刚才的想法一五一十全都说个清楚的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会羞到爆炸,所以干脆全都省略掉了。于是果然,对我这句没头没脑的感想,前辈丝毫没能理解,显得困惑不已。
 「这……我应该觉得感动吗?」
  我微微低下了头,心想,你还是不要明白了。
 「我大概是想说,能够遇到前辈,真的是太好了吧。」
  不对。
 「我可是每天都很期待在午休的时候和小沙见面的哦?」
  和我拐弯抹角的说辞相比,前辈即使面对着面,依然能够如此坦率,这令我有些羡慕。
  不过,话与话之间似乎还是没有什么连贯性。
 「这种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你不觉得很美妙吗?」
 「哦……」
  她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对「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这一概念,她是真的十分中意,我对此不太能够理解。毕竟既然非要保密,就代表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吗。
  实际上,确实见不得人就是了。
  总之,这样的一种联系,看上去十分脆弱,就像一条稍微用点力气就会被扯断的丝线。
 「前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好啊,问吧。」
  前辈笑眯眯的样子,看着简直就像是同年生,甚至一年级生一样。屡屡秋风夹杂着一丝寒意吹拂着我的后背。我将这种感触融入到自己的情感当中,并如此问道:
 「前辈究竟喜欢我的哪一点呢?」
  如果不把这件事搞清楚的话,我就没办法确立从今往后的行动方针。
  虽然当面问这个有点难为情,但这一步始终是无法避免的。
 「这、这个嘛……」
  饶是柚木前辈,被我这么一问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视线飘忽。看着她这副模样,害得我都跟着不好意思起来。随着耳畔当中愈显喧嚣的水花声,整个心也变得愈发敏感细腻。
 「这还真让人头疼呀……」
 「我懂你的心情。」
  如果恋人这样问我,我也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非回答不可呢?
  我的话,可能会说是脸吧。人永远都会首先喜欢上对方的相貌。仔细想想,这也蛮不可思议的。
  我们似乎天生就学会了以不同的方式,去看待一个人的样貌和四肢,理所当然般地以不一样的标准,去判别前者与后者的美丑。
  即使生了一双全世界最美的手,但如果脸长得坑坑疤疤的话,也是没有人会将其视为恋爱对象的。
  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对他人的相貌另眼看待。
  或许是因为,脸部刚好处于和自己的视线相同的高度吧。
  经常看到的部位,果然还是长得漂亮一点比较好。
 「喜欢你的全部……不行吗?」
  大概是想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前辈开始想办法逃避。
  这让我对前辈所谓的爱产生了怀疑。
 「我只是想要得到确切的答案,用于参考罢了。」
 「用来做什么的参考啊?」
 「各种事情。」
  是为了将自己打磨成一个更值得前辈去爱的人——
  这样的话,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既然有人爱我,我自然希望以真挚的态度去回应对方的心意。
  人心值得去如此郑重对待。
 「那……因为你很温柔?」
 「……这也只是随口说的吧?」
  我虽然算不上冷血,但也绝不是一个富有亲和力的人。和我相比,前辈的待人接物可要圆滑多了。
 「可我真的觉得小沙是个好孩子哦?」
  看吧,这就是圆滑的表现了。凡是能多聊上几句的,在你看来肯定都是好孩子吧。
 「那样的话,我今后就对前辈更温柔一点好了。」
  听了我的话,前辈不禁睁大了眼睛。然后,马上又笑了起来。
 「果然好温柔啊。」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这么认真,让我该作何反应呢。
 「但是,只要愿意,任何人都能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吧。」
  对心智正常的人而言,温柔几乎是可以拿来挥霍的东西。
 「没这回事哦。」
  前辈声音柔和地否定道。
 「因为,温柔也分不同的表现方式嘛。我就比较喜欢小沙表现温柔的方式。」
 「呃……是吗?」
  直觉警告我,这种时候如果继续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就太不识相了。
  她说的话过于感性,让我甚至无法判断此时是否应该感到害羞。
 「这似乎不太好理解。」
 「我好歹是前辈嘛,偶尔也要摆摆大人的架子才行。」
  何必还加个「好歹」呢?我不动声色地想。
  或许正如前辈所说的,只不过早出生一年就要被人依赖,确实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在当上了合唱部部长后,我终于也开始对此有所感触。
  但是,到头来还不是没给出什么具体的答案吗?我刚要继续抱怨,她却突然说:
 「虽然很难为情,但如果认真回答的话,我应该是喜欢你的行为举止吧。」
  前辈把一只手摊在膝盖上,将身体稍稍前倾,并看着我。
 「行为……举止?」
 「嗯,小沙不经意间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渗透着一种优雅。」
 「是吗?」
  我摊开自己的双掌,并低头仔细看了看。或许是在潜移默化之间,养成的某种潜意识的习惯吧。
 「因为……从小就在上各种教养课程。」
 「我就知道。」
  前辈为猜中了这件事而感到很开心,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可是,在这所校园当中,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女生吧。虽然我对前辈的家庭情况并不了解,但她本身也处处散发着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特有的气质。
  过去学到的东西,明明几乎都已记不太清楚,却依然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或许这还是头一次,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学习它们所带来的成果。过去的经历,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忽然展现其存在感。
  ……但是。
  我眺望了一下周围的风景,借此来稍作喘息。
  想到明明是两个女孩子,却在聊着这种话题,我又不禁感到一阵眩晕。
 「时间快到了。」
  我看了看教学楼墙壁上的时钟,并轻声说道。恐怕是因为位置太高无法打扫,所以表面的玻璃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但是,指针却准确无误地宣告着午休时间的结束。
 「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啊。」
  这句被人们用惯了的感想,没想到我居然也有机会亲耳听到。
 「……是啊。」
  确实,和前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思考许多的事,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或许,也算是一种乐在其中的方式吧。
  前辈站起身来,轻轻拍打了一下裙子,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对我说:
 「啊,今天家里有事要直接回去,放学后不能等你了,对不起喽。」
 「不,这没什么关系。」
  毕竟,每天都让她一直等到社团活动结束,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而且我们回家要走的方向也不同,再加上我还要赶电车,就算让她等我,放学后也还是没办法陪她很久。
  另外,一想到她在等我,练习中难免会有些急躁。所以今天放学后不必见面,我反倒觉得心里比较轻松。
  虽然我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而做出了回答,但前辈的反应却有些平淡。
  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听你这么说,我可就有点失落了呀。」
  确实,她的笑容中似乎流露着一丝寂寥。
 「咦,我……」
 「啊,没事没事,别在意了。那就明天见吧!」
  说罢,前辈轻轻挥了挥手,然后就走开了。对啊,放学后不用碰头的话,那就要明天才能见到对方了。我一边目送着前辈,一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件事。同时,也开始思索前辈刚才那句话语当中的含义。
  她说自己有些失落,这是为什么呢?我埋着头,细细思忖着方才的那段对话。
 「原来如此……」
  她是希望我对放学后无法见面的事情感到惋惜。
  而我却回答这没什么关系,如此一来,确实显得有些冷淡。
  也就是说,我刚才的表现并不温柔。
 「做一名恋人……真的好难啊。」
  必须要让所有的谎言全部成真才行。
  现在的我,还是以扮演恋人的心态陪伴在她身边。
  ……不对,我或许正是因为越来越喜欢她,所以才希望尽量去扮演好她想要的那个我。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达到那个境界,但既然要做,就应该尽全力做到最好。
  毕竟,我并不讨厌努力战胜困难的感觉。


  十月已深,枝叶染尽了秋色,气温随着日头不断地降低。
  在喷泉旁边待久了,水边的寒气会令人时不时地全身颤抖。今天我又趁着午休与前辈在这里幽会,而分开时,前辈拉起了我的手。在她的意识当中,几乎没有考虑到会不会被人看见的问题。我虽然觉得应该提防着点,但还是同样握紧了她的手。
 「小沙的手,好温暖呀。」
  前辈真的经常会说一些文艺作品当中才会出现的台词。
 「到了冬天,我恐怕一整天里都会想握着这只手。」
  她的话语饱含憧憬,就像是在描述梦中的情景一般。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都是一样白皙。在温差的作用下,她凉丝丝的手令我感到十分舒适。
  就在这时,我竟然鬼使神差地问道:
 「……前辈在看着我的时候,掌心会发热吗?」
 「咦?什么意思?」
  她当然不会明白我这个问题的意图,所以诧异地反问道。
  ……我怎么会问了这么个令人害臊的问题。
 「不,没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不小心从口中吐出了一串气泡。
  抬头仰望,秋空如同水面一般澄澈湛蓝,如同一面倒映着过去的水镜。
  我和前辈一起,眺望着这片蓝天。
  午休过后,我穿过班级里那一片片恼人的喧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啊,佐伯同学,佐伯同学。」
  刚刚坐下,后排座位上的女生就叫起了我的名字。
 「怎么了?」
 「你每天午休的时候都去了哪里啊?」
  我转向身后的头顿时就僵住了。
 「我看你最近一到午休,立刻就会离开教室。」
 「这个嘛……」
  之前也提到过,我很不擅长说谎。好比现在,就因为我一时语塞,害得她更加好奇了。图书馆?不,还是别说这种不牢靠的谎比较好。
 「去找前辈辅导我学习了。」
  考虑到或许已经有人看到我和前辈在一起,我不得不这么说。
 「学习?」
 「为了维持成绩,总要付出努力嘛。」
  我明显已经不敢再直视她。
 「好厉害!这我可效仿不来!」
  听我这么说,她打趣地笑了,于是我也陪着干笑了两声,并重新转过身来。
  在用后背挡住自己表情的同时,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佐伯同学还真是和过去不一样了啊。」
 「有吗?」
 「你现在每次离开教室,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我猛地回过了头。
 「竟然那么喜欢学习,真是个模范学生啊……呃,你怎么了?」
 「开心?我吗?」
  由于我本人对此毫无自觉,所以不由得如此追问道。
  而对于这位同学来讲,这毕竟是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所以讲起真话来自然也毫无顾忌。
 「看着确实很开心啊。」
 「是吗……」
  听了同班同学的客观意见,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既然给外人留下了如此的印象,那就说明或许我也很期待与前辈见面。
  但抬起手摸了摸脸,却依然平静如水,毫无兴奋之感。
  不对不对,现在摸脸有什么用。
  发现自己竟已如此阵脚大乱,更平添了我内心中的动摇。
  ……或许是因为一直都在想着前辈,所以一旦可以见到她,就觉得很高兴。
  那这和喜欢她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可思议,越想越没逻辑,甚至毫无道理地开始记恨起身后的那位同学。
  看来针对与前辈之间的关系,我虽然已经思考了许多,但见识依然过于浅薄。
  实际见面之后,更令我深深领悟到了这一点。
  那一天并没有约好见面,我却偶然在教学楼外遇到了前辈。当时全班正要去操场上体育课,结果却与刚刚下课返回教学楼的前辈打了个照面。
  由于各自的同学都在场,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虽然不可能当作没看见,但如果打了招呼之后就那么聊个没完的话,周围的人肯定都会起疑。
  我正在烦恼,前辈却先迎了过来。
 「小沙。」
  她的态度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看起来毫无顾虑。
 「前辈。」
  我努力拿出普通后辈该有的态度,但由于是头一次见到前辈穿运动服的样子,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平时的她总是一身制服,所以披着运动服的样子十分新鲜。
 「穿着体操服的小沙,给人的感觉真是大不相同呀。」
  前辈心里想的事情似乎也和我没什么区别。她一边说,还一边上下打量着我。
 「前辈也是一样,比穿着制服的时候……」
  显得更幼齿了——我强行忍住了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
 「……显得更有前辈的样子了。」
 「啊,这话我喜欢听,真开心呀。」
  这么轻易地表现出开心的样子,会不会有些轻率啊。
 「呃……那我要去上课了。」
 「嗯。」
  我低了一下头,然后便向前辈身后的操场走去。不知为何,前辈的回应声显得格外轻快。
  不过,这种程度的对话,不是也很正常嘛,看来我确实是有些自我意识过剩了。
  但就在我如此自省,并经过前辈身边时,她却突然把双唇贴到了我的耳边:
 「放学后,我等你哦。」
  听到这游丝般纤细的低语,我不由得全身猛地打了一个激灵。
  不由自主地回头一看,只见前辈正心满意足地嘻嘻笑着,顿时感觉自己的耳朵和脸颊都变热了几分。
  两边的学生们看到这一幕似乎也都觉得十分好奇,我的班级里甚至有人直接跑来问我刚刚是怎么回事。
 「这……谁知道呢,哈哈哈……」
  我一边陪笑,一边躲避着她们的视线。现在也只能尽全力蒙混过去了。
  前辈的气息仍残留在我的耳朵上,让我明确意识到了她的意图。看来她就是有意想要体验一下,做这种事是怎样的感觉。
  ……这多危险啊,真是的。
  我的大脑几乎已经一片空白,但还是强打精神,和同学们一起在体育老师面前排好了队伍。
  嗯。
 「我可不能像她那样得意忘形。」
  要是两个人都那样飘飘然的话,还怎么保守秘密。
  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的双脚都必须结结实实地踩在地面上才行。


  虽然约好了要见面,但我在走廊里向庭院望去,却发现室外正下着淅沥沥的小雨。这种情况下,前辈还会去那里吗?我连忙趴在窗户上向下观望了一阵子,但喷泉附近果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如此一来,又让我想起了那个夏天的游泳池。
  平稳的水面,与追忆一起微微荡漾,激起层层波纹。
 「啊,发现小沙了!」
  这时,前辈从楼梯的方向探出了头,并窥视着走廊。她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满腹狐疑地向她走了过去,于是她也倏倏倏地把头缩了回去。这个动作,看着还蛮有趣的。
  我跟着绕了过去,终于追上了前辈。
 「发现在下雨,正犯愁呢。不过既然找到你了,那就没关系啦。」
 「是啊,但是……」
  为什么要贴在墙上偷偷朝那边看呢?
  我用动作代替语言,向她提出了这个疑问。于是前辈终于把身体从墙壁上挪了下来,并且开始解释缘由。
 「那是因为,要是三年级的学生在二年级的走廊上来回转悠,大家不是会起疑吗?」
  竟然是这么正常的理由。没想到前辈也会注意这种事情啊,真是令人意外。
 「今后要是下雨了,就取消约会吧。」
 「明白了。」
  那样的话,但愿不要经常下雨。
  咦,等等。
  ——原来我竟然是这样想的啊。
  回想起同学说我离开教室时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看来事实果真如此。
 「但是我每次参加运动会的时候,都会碰上下雨的日子,真的没问题吗?」
  这就奇怪了,为什么要担心这个呢?在前辈的心目中,每天都是那种特殊的日子吗?啊,莫非她把与我见面当成是特别的事?
  想到这里,我心中的情感可谓是半分激扬半分安逸,充满矛盾与曲折。
「我想问个奇怪的问题……在不见面的时候,前辈会想着我吗?」
  大庭广众之下我这是在问什么啊,未免太草率了吧。
  但此时此刻,我无论如何都希望得到解答。
  前辈起初也感到十分诧异,但立刻给出了答案。
 「我总是在想着小沙哦?」
 「……真的吗?」
  虽然这正是我想听到的答案,但因为过于称心如意,反而令我感到难以置信。
 「嗯,比如想和小沙做这样的事啦,还有那样的事啦。」
  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左边,又指了指右边。我看了看她指的方向,发现左右都只有墙壁而已。
 「具体来说,都是什么样的事呢?」
 「这个就不要问了啦,太难为情了。」
  说着,前辈扭扭捏捏地捶了一下我的肩膀。确实,这并不是能够轻易坦然相告的事情。
  但是……
 「那前辈,你就只打算想想而已吗?」
  如果不肯说的话,就永远没有机会付诸实践。
  正如她向我表白,而我又接受她的表白一样,不袒露心声的话,就得不到任何结果。
  听了我的话,前辈先是闷起头来仔细想了想,然后说道:
 「那我今天就试试看喽?」
 「啊?哦……」
  怎么感觉她的说法有点怪怪的。
  得到答复后,前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后,在这一天的夜里。
 「沙弥香,电话。」
  祖母拿着子机来到了我的房间。
  我刚要站起身来,却想起膝盖上还趴着一只猫。
 「是谁啊?」
  在这个手机高度普及的时代里,我家却依然安装着固定电话。这是因为祖父祖母的朋友当中,许多人依然没有手机。但话说回来,我也一样没有手机。因为至今为止,都并不觉得有必要拥有私人的通讯手段。
 「你学校一个叫柚木的前辈。」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我眼前差点迸出火花来。
  我原本完全想不到究竟谁会给我打电话,于是重重地吃下了这一记迎头痛击。
 「换我来接……啊。」
  黑白花猫还在我膝盖上。
  我轻轻摸了它的后背两下,示意它让一让,于是它便跳到了地上,跑去找祖母了。
  赶走了猫,接过了电话。
 「可别打太长时间啊,小沙。」
 「嗯……嗯?」
  从祖母口中传出了一个与她的声音格格不入的称呼,令我不由得一愣。啥?怎么回事?我一脸讶异地来回看着祖母和手中的电话子机。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却硬是教人搞不清楚。
  目送祖母和猫走远之后,我这才坐回了椅子上。
  好吧。
  我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对着话筒招呼道:
 「喂?」
 『啊,佐伯……小沙。』
  前辈的声音原本压得很低,但立刻就又抬得很高,就像在画V字一样。
  真的是柚木前辈。我明明没有告诉过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啊,莫非是动用合唱部的联络网查出来的?总而言之,电话的另一端确确实实就是柚木前辈本人。
 「怎么突然打电话来?快吓死我了。」
 『咦,很突然吗?不是说过我有想和你一起做的事吗?』
 「啊?」
  她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放学后的事情。那么她现在正在做的,是哪一件事呢?
  是这样的事,还是那样的事?
 『所以现在,我就正在做想做的事哦。』
 「就是打电话吗?」
 『对啊。』
  说到这里,前辈压低了声音。
 『给恋人打电话。』
  我不禁蜷缩起了身子,以免话筒里的声音漏到外面。
  难道前辈家里没有人吗?不,那样的话就没有必要把声音压低了。这也太大胆,或者说太不要命了吧。我像惊弓之鸟一样左顾右盼,并张望着走廊看有没有人经过。
  祖母和猫应该是不会躲在暗处偷听的。
 『这一直是我十分憧憬的场面。』
  她的声音圆润甜美,令人情难自盛。
 「那……恭喜你美梦成真喽。」
  只是彼此应该都万万没想到,担当这个恋人角色的,竟然会是我吧。
  我当然从未产生过如此念头。在我眼中,前辈始终只是前辈而已。
  直到被她表白的那一天为止。
 『啊,还有件事要道歉。一开始我不小心问了小沙在不在家。』
 「原来如此……」
  我回头睥睨着走廊,就好像祖母还在那里一样。
 『拨完号码突然想起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刚想说找佐伯,又想起你们家里每个人都是佐伯,一心急就把小沙给说出来了……啊哈哈,抱歉哦。』
 「嗯……倒是也没什么关系啦。」
  话说回来,连家里人都从没这样叫过我。幼儿园的大人们可能这样叫过,但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已经被掩埋在了当时游玩过的沙土堆里,无从忆起。
  至少现在,小沙只属于前辈一个人。
  ……这么一说还蛮羞人的。
 『嗯。不过,虽然打了电话,但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对此,我也深有同感。
 「毕竟每天都见面嘛。」
 『就是说啊,虽然打电话的时候心跳个不停……』
  说到这里,前辈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像浮出了水面一样继续说:
 『既然体会到了心跳的感觉,那就够了!』
  听了她这像小孩子一样的感想,我差一点扑哧地笑出声来。
  同时,全身也开始渐渐发热。并非难熬的炽热,而是令人舒适的温存。
  这阵温存,令我的话语也变得更加坦率了。
 「你若觉得满足,那我也很高兴。」
 『小沙真是个好孩子呀。』
 「没这回事。」
 『但其实还没满足呢,我还有另一件想做的事。』
 「哦,这样的事?」
 『不对,是那样的事。』
 「到底有什么差别啊?」
 『这次呀,小沙也得努力才行哦。』
 「我?」
  她这是打算让我做什么呢?既然前辈的幻想癖那么严重,肯定会是很难为情的事吧。
  那样的话,确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还有把持住自己,不要临阵脱逃……在各个方面都要努力才行。
 「请务必手下留情。」
 『啊哈哈,也不是那么了不得的……好像确实是很了不得的事……』
  她这一剂预防针打过来,我立刻胆怯了起来。
  这样的事,和那样的事。
  连我都不由得开始浮想联翩了。
 『那就聊到这里吧,用电话太久,家里人会起疑心的。』
 「啊,好的,前辈辛苦了。」
  我以普通后辈的口吻如此道别,并静静等她挂断电话。
 『……………………………………』
 「……………………………………」
 『那就……』
 「嗯。」
 『我先挂喽?』
 「麻烦你了。」
  只听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过了三秒左右,终于挂断了电话。
 「呼……」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差点笑出声来。
  前辈的行动看上去都如此惹人爱怜,前辈的声音令我不由得心神激荡。
  如此明确的好感,已经无法再视而不见。
 「……………………………………」
  在学校时也是一样,与前辈来往所产生的罪恶感,正在日益消弭。
  对她的渴求,超越了所有的顾忌。
  消除掉这种好意当中全部的罪恶感,最后剩下来的,就是爱情。
 「……我这是在想什么呀,真是羞死人了……」
 「把子机还来。」
  祖母突然唰地一下从走廊里冒出头来,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飞起来。
 「子机。」
 「啊,好,好。」
  我又羞又急,几乎是用丢的把子机还给了祖母。
  祖母和猫一起接住了子机,然后俯视着我。
 「干、干什么?」
 「你们关系很好?」
  这是在试探我吗?我立刻紧张得不行。祖母那锐利的视线,放在平时还好,这种时候可实在是令人难以应付。哪怕仅仅看出我心里藏着事,都有可能被她推理出真相来。
  毕竟,跟学校的前辈之间,有什么事好藏着掖着的?明显很可疑嘛。
 「只是社团的前辈而已啦。」
  我可没说谎。
 「是么。」
  祖母也没再追问,一边摸着猫一边走了。看她摆弄着子机,可能是要打电话吧。我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噗通一声扑倒在了床上。
  前辈的这一通猝不及防的电话,对我来说实在是后劲十足。
  就像是克服了某种巨大的困难一样,充满了令人愉悦的疲劳感。
  想到仅仅打了一通电话就开心成那样的前辈,我也不禁感到十分欣慰。
  但是,仅仅如此还不满足……吗。
  这样也好。
  因为一旦满足,或许也就意味着一切即将结束。


  直到两天以后,我才知道「那样的事」的具体内容。
  一如往常地在庭院里见面时,总觉得前辈的举止有些不自然,说话也有些吞吞吐吐,词不达意。而这一切,似乎都和欲雨还休的天色并无关系。
 「出什么事了吗?」
  由于实在可疑,我忍不住这么一问,却惊得前辈呛到了气管。
  好不容易平息了呼吸后,她才开口说道:
 「其实哦,小沙。」
  前辈先是把身子挪到了长椅的最边缘,然后双脚并拢,全身僵直地侧眼望着我。对她这一连串的准备动作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只好静候事态发展。
  没想到,她突然露出了獠牙,一口咬穿了我的矜持。
 「我想……和小沙接吻。」
  前辈你说出这话之前的铺垫也太少了吧?
  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是被擦肩而过的杀人狂突然捅了一刀。
  转眼之间,喉头已经干燥得有些呛人。
 「『那样的事』?」
 「对。」
  前辈点了点头。之后我们先是彼此对视,然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
  我重新摆正了坐姿,然后清了清嗓子。
 「这……这倒确实是很那样的事。」
  不行了,想要装成冷静的样子,却完全语无伦次。明明还什么都没做,脸却已经烧得滚烫。
 「这也是……前辈心中怀有的憧憬吗?」
 「难道小沙不是这样吗?」
 「说实话,我从未考虑过。」
  因为我对前辈……对前辈……
  想得越多,视线就越是游移不定。
  我偷偷地窥视着前辈那两枚薄薄的嘴唇。我的嘴唇,和她的嘴唇……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虽然一点也搞不明白,但光是想一想,胸口就隐隐作痛。而且,尽管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心情,尽管这么说十分的不合逻辑,但此时此刻,我只想将自己的意识、情感、双唇,以及所拥有的全部,抛诸于她的这一吻当中。
 「那……要试试看吗?」
  这声音,就如同破喉而出一般。
  前辈先是一脸惊讶,然后猛地弹起了身体,缓缓地朝着左右两侧张开了双臂。这是在做迎接的姿势吗?我刚刚觉得有些胆怯,只见她又以艰难而缓慢,几乎要发出摩擦声般的动作放下了胳膊。
 「我想,这一定会是非常美好的体验。」
  她所谓的美好,究竟是针对什么而言呢?
我根本无暇去理解她所说的话,只顾站起身,并一步,一步地缩短与前辈之间的距离。由于没能把握好步幅,以至于差点和她撞到一起。
 「真的……可以吗?」
  选择我,不后悔吗。
毕竟,她应该也是第一次和人接吻吧。
 「可以,吧。」
  或许是由于紧张,她的语句显得怪怪的。但此情此景下,我一点都笑不出来。
  首先,伸出了手。
  我的右手和她的左手交叠在了一起,互扣十指,紧紧相连。
  她伸出另一只手,扶起了我的下巴,指尖轻轻滑过我的皮肤,似乎在摸索着正确的角度。
  这样的轻微接触,令我脊背猛地抖了一抖。
  然后,她率先踏出了左脚。
  紧接着,传来了唇与唇相接的触感。
  眼前的景致,刹那间模糊成一片。
  就像俯瞰着源源不断的光之泉那般,耀眼得不可思议。
  与她相接的部分,几乎要就此融合为一体。
  头顶拂过的秋风,和树木一同发出簌簌的响声。
  我怀着对这阵声音的胆怯,与前辈久久地重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
  两人分开时,我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显得有些颤颤巍巍,于是连忙用力踩稳了地面。
  心脏以一定的节奏剧烈地跳动着,甚至造成了耳鸣。
  除了自己内部发出的声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咦?」
  前辈显得十分困惑地歪了歪头。
  她的这一动作,看上去显得傻兮兮的。
  接着,她又抬起脚来,咚咚咚地踩了几下地面。
 「嗯……?」
  并皱起了眉头。
 「前辈?」
  我不禁有些担心,因为既不知发生了什么,也看不出她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她看了看我,立刻恢复了原有的姿态。
 「啊,没事,我只是在害羞罢了。」
  她躲开了视线,并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真是这样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有些匆忙地抢先问道:
 「那,小沙有什么感想吗?」
  我仰视着天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接触到她的嘴唇时,确实有某种东西涌入了我的体内,缓缓地流过手腕,直至指尖,让我感受到了一股令全身躁痒难耐的温度。
  掌心发热。
  曾几何时听人描述过的感觉,如今终于亲身得以体验。
  过去与现在,就在这一瞬间紧紧地连结在了一起。
  啊,这次再也逃不掉了——
  迎着从交叠的枝桠之间洒落的光芒,我在内心深处如此感叹道。
  这种感觉,已经无需再去质疑。
 「这让我确信,自己真的喜欢前辈。」
  我将心中许许多多的情感汇集在一起,并坦然相告。
  听了我简洁而有力的答复,前辈微微低下了头。
 「是吗。」
  只见她闪过了身子,背对着我,只有头发依然在左右摆动。
 「前辈?」
 「是吗……」
  我弄不懂前辈如此重复的深意,想问又问不出口,便心怀不安地凑上前去,想要窥探她的表情。但在那之前,她就已经转过身来抓住了我的手,并顺势伸出头来,亲了亲我的下巴。
  就在我的面前,前辈的双眼眨动了一下。
  而我的下巴则是被沾湿了一块。
 「失败了啊。」
  她缓缓地缩回了头,并用手覆住了自己的嘴。
 「而且,还咬到嘴唇了。」
 「……确实不太容易。」
  看不出被她藏起来的嘴唇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见她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看来还需要练习啊。」
 「是、是啊。」
  我也不禁陪着她一起笑了起来。虽然心中完全没有余裕,但是,仍能自然而然地流露感情。
  因为此时此刻,我觉得她很可爱。
  想到与她接了吻,我的心比身后在强风中摇摆的枝叶更加凌乱不堪。
  这是与前辈的第一个吻。
  也是人生中的第一个吻。
  更是人生中的首次恋情。
  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令我产生了难以脚踏实地的飘忽感。
  一旦离开地面,过去那些可靠的经验和常识,都将不复存在。
 「还要多练习哦!」
 「哦、哦!」
  我们以莫名其妙的方式向彼此道了别,然后欲盖弥彰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咦?」
  不经意间,我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在分开之前,前辈的双唇似乎微微颤动了几下。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从口形看来……
 『伤脑筋了呀。』
  她似乎,正如此呢喃着。


  学校的庭院,是我与前辈彼此相系的地方。
  我要乘坐电车,前辈是三年级生……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令我们无法步调一致的因素。
  即使如此,依然能够在这里见面,多亏彼此之间存在着这样的约定。
  至于其他的一致之处……应该只有……两情相悦……?
  我一边被这种想法羞得鼻尖发烫,一边与前辈一起漫步在庭院里。由于刚刚举办过毕业典礼,前辈左手拿着书包,右手拿着毕业证书,没有办法与我牵手。
 「大概,这将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面了吧。」
 「嗯。」
  如今,这种联系也马上就要中断了。不安的心,在仍掺杂着冬日气息的寒风当中摇摆不定。
  春天依旧遥远。在即将来临的春天里,不知是否还存在着温暖。
 「小沙。」
 「嗯。」
 「来接吻吧。」
  在她的请求下,两人都止住了脚步。
  前辈在与我亲吻的时候,总是不打招呼就突然袭击,所以这次实属罕见。
 「嗯。」
  由于前辈腾不出双手,于是我就主动抓住了她的胳膊,并将脸凑了过去,为毫无抵抗的前辈送去了一个吻。她的双唇显得有些冰冷,且干燥。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再去顾忌周围的目光。
  在我眼中,只容得下前辈一人。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她的爱意已变得如此深切呢?
  我松开了她的嘴唇。在我面前眯缝着眼睛的前辈,看上去似乎有些困倦。
 「……前辈?」
  看她没什么反应,我觉得有点奇怪。而前辈听了我的呼唤,立刻摇了摇头。
 「啊,没什么。抱歉哦,今天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说罢,前辈露出了一丝苦笑。风吹乱了她的刘海,令她显得有些烦躁地挤了挤眼角。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无法集中精神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毕竟有毕业典礼嘛。」
  我猜应该是这个原因,所以便如此宽慰着她。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的小学时代,从中途开始就像是被某种东西追赶着一般,始终疲于逃避,所以早就记不清楚了。
 「是啊……已经毕业了啊。」
  说着,她眯起眼睛,眺望着远处。在她注视的方向,就只有一片空旷的青空。
  她究竟看到了什么,我始终都难以参透。
  无法同享她眼中的世界,令我感到有些焦虑难安。
 「那,我走喽。」
  说罢,她若无其事般离开了校园。
  没有了她的校园,仿佛顿时失去了立体感。
  除了这里之外,我们还能够在哪见面呢?
  到头来也没有决定好这件事,我和前辈就此分隔两地。
  就这样……
  在庭院里的树木开满鲜花之前,前辈就离开了这里。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地仰望着这般徒然美景。
  前辈离开了初中,而我升上了三年级。虽然教室的位置提高了一层,但更高的地方就只剩下屋顶,前辈早就去了更远的地方。即使一年之后,我又会搬到她脚下的楼层,但是,还要等一年。
  想到还要熬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一个冬天,我只感到望眼欲穿。
  每当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都令我无比煎熬。
  缤纷艳丽的春季,想必还要在这里逗留很久。
  即使在这里等,也见不到她。毕竟,我们没有约好在这里见面。虽然心里清楚,但每到午休时间,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来到这里。反正就算待在教室,也无事可做。
  不知前辈是不是也在想我呢?
  但愿她还没有把我忘记——虽然只是个玩笑,但内心却愈发对此感到不安。都过了这么久,始终杳无音讯,会产生这种想法也很正常。距离其实并不算遥远,只要稍微走一走,就能够看到高中部的教学楼。
  但是想要到那里去,却需要跨越许许多多的屏障。
  前辈过去曾经说过,如果我们在同一个学年就好了。事到如今,我终于对此产生了同感。
  如果一定要相识,不如等我也升入高中部。
  想来想去,都是些无可奈何的事。
  我打消了脑中消极的情绪,决定先整理一下情况。
  首先,自从前辈升入高中部后,我就再也没和她见过面。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周,说实话我觉得十分寂寞。所以非常想和她见面,问题是该怎样见到她。
  前辈曾经说过,在升入高中之前,家里人都不允许她持有手机。至今为止认识的都是天天可以在校内见面的人,所以没有也无所谓。可一旦分开,这就变成了令人一筹莫展的大问题。哪怕她现在已经买了手机,我也还是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不见面的话就什么都打听不到,但不打电话就无法和她约定见面的时间,这就造成了一个死循环。
  也曾想过直接跑去找前辈,但一个人去高中部的教学楼还是有点可怕。可是,如果两个人都不采取行动,那就永远找不到交点。前辈肯定不会因偶然而来到初中部的庭院,反过来也是一样。想到有可能就这样再也见不到面,明明身处美丽的春天,我眼中却只看得到一团深邃的黑暗。
  我将身体前屈,毫不雅观地将胳膊肘拄在膝盖上,用双手撑住了下巴。
  要不就在放学后,到高中部的校门口去等等看吧。
  目前只想得到这一个办法。当然,我并不知道前辈放学后的安排如何。不知道她何时回家,也不知道她是否要参加社团。本以为已经对她有了一定了解,结果仅仅分开了几周,她的存在就再一次变得不甚透明。莫非彼此之间,注定要不断重复这样的若即若离吗?
  我闭上双眼,犹豫着是否要采取行动。如果给前辈添麻烦了怎么办?虽然觉得她并没有这样想的理由,但无论如何,都难以舍去这一份迟疑和不安。恐怕只是因为她成为了高中生,所以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她离我更远了而已。再这样僵持下去,这种错觉只会愈演愈烈。想消弭这钟疑虑很简单,只要和她见一面就好。
  好,去见她吧。
  做出决定后,我终于安心了一些。
  到头来,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得出了结论,只是动力是否足够的问题而已。
  大概我只是在等待春日的暖阳,为我的身体带来足够的热量吧。


  放学后,我以生病为由翘掉了社团活动,早早地离开了学校。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装病。尽管罪恶感死死地压在身上不肯离开,我也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在我心中,前辈的优先顺序已经完全超过了学习、社团活动和责任。
  听说沉溺于恋爱中的人,言行在外人看来都相当滑稽可笑。
  想必,我已经与小丑没什么区别。
  高中部的教学楼与初中部相邻,没走多久就已出现在不远处。沿着外围墙壁来到另一道大门前,渐渐地开始有高中部的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背靠着其中一侧的门柱,在放学后的人群当中寻找前辈的身影。
  午后的阳光洒在了我的脖子上。
  如果前辈已经走了的话,我就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了。我闭上双眼,似乎可以看到电车向远处驶去的画面。没有可乘的电车,我就无处可去。
  不知家人们会作何感想呢。不仅是社团活动,就连学习都受到了影响。
  对前辈的迷恋,很有可能彻底搅乱我的生活。
  明明气候十分温暖,心中却愈发阴暗。
  我只能睁开双眼,眺望着走出校门的一个又一个身影。
  不知持续了多久——
 「小沙?」
  她有些惊讶的声音,是如此令我感到怀念。
  想象中那个被抛弃的自己,转瞬间消失得不见了踪影。
 「前辈。」
  我离开门柱并转过身去,看到前辈就在那里,而且并非独自一人。
  她身边的两个人,应该是高中部的朋友吧,至少并不是合唱部的前辈。她们此时正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前辈也立刻转过身去,对她们做了一番解释。
 「她是我的后辈……嗯,抱歉啦。」
  聊了两句之后,前辈便来到了我身边。
  面对面站在一起时,从她身上传来了与过去不同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条崭新的领巾。
 「好久不见了。」
 「嗯。」
  前辈一边回答,一边转过头看了看正渐渐走远的两位朋友,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前辈?」
 「啊,嗯。」
  她对我报以暧昧的回应和笑容,让我觉得好像自己所做的事情都只是徒然。
  这和我想象中的重逢相去甚远。
 「有什么事吗?」
  她有些疑惑不解地歪了歪头。
  我激动的心情瞬间冷却了下来。
 「有什么事……?」
  难道前辈什么事都没有吗?
  如此的温度差,令我感到困惑不已。
  前辈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心态变化,连忙说道:
 「啊,是特意来见我的吗?谢谢。」
  这句感谢的话语听起来十分刻意,在和煦的春风当中,无力地左飘右摇。
  就像是正反两面都一片苍白的屏障,掩盖着她的真心。
 「对不起啦,因为你来的太突然了,我很吃惊嘛。」
 「嗯……」
  前辈毕竟也是人,既会说谎,也会试图掩盖谎言。虽然心里清楚,但当自己成为受欺骗的对象时,还是难免有些受伤。
  而且,此时未能说出『给你添麻烦了吗』,也正是我的软弱之处。
 「怎么了?这样盯着我看。」
  她微微苦笑了一下。
  越是与她接近,周围的空气就越是令我感到坐立难安。
  我稍稍停顿了一下,将过度膨胀的期望慢慢地,一点点地强行塞回了内心深处。
 「没什么。只是觉得,前辈的笑容变得更成熟了。」
 「咦?应该不会吧,我升上高中还没过多久呢。」
  她先是摆了摆手,然后笑着摆弄起自己的发梢。
 「不过,原来在小沙眼里看来,我变得更成熟了啊……嗯,嗯。」
  说着她点了点头,似乎颇为得意。看到她这令人眼熟的举止,让我不由得推翻了方才那些想法。看来,前辈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前辈。
 「前辈,你有手机吗?」
  眼见着气氛终于有所缓和,我这才进入了正题。
 「手机?嗯,有啊。」
 「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吗?」
  虽然觉得她不可能会拒绝我,但还是如此问道。
 「当然可以啊……」
  前辈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将视线移向右边,看着很远的地方。
 「那,把小沙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吧?」
  和前辈在一起时,经常会出现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她有些时候,真的会犯迷糊。
 「啊,但小沙有手机吗?」
 「嗯,最近才到手的。」
  对她这种顺序有些颠倒的问题,也早就司空见惯。
  为了能和前辈联系才买了手机,却在那之后才发现,必须两人都有手机,否则毫无意义。
  这一次,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我说出了记熟的手机号码。
 「这样这样,然后这样……没错吧?」
  一番操作后,前辈将手机画面递给我看。万一搞错,就又要装病逃掉社团活动了,所以我十分谨慎地检查了一下她登录的号码。
 「嗯,没问题。」
  回答的同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前辈登录我的电话号码,和我登录前辈的电话号码,看似一样,其实是有区别的。
  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她不先给我打电话,我就无法得知她的电话号码。这样一来我就无法继续做任何事,只能将主动权全部交给她。虽然并非不信任前辈,但眼下这次会面就是我独自争取到的成果。至今为止,前辈似乎并没有为维持我们的关系而做出任何努力。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装成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不过,是这样啊……原来我连小沙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啊……」
  前辈低下头,小声地不知在说着什么。
 「前辈?」
 「不,没什么。」
  说着,前辈收起了手机,并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我。
 「小沙。」
 「嗯。」
  她虽然又一次叫到了我的名字,但却迟迟没有下文。
 「唔……」
  她难得一见地面露难色,紧闭双眼陷入了沉思。
  到底是怎么了?
  等待期间,一辆汽车经过了校门前的马路。
  明明是柏油路面,听起来却像是碾过砂土一般,发出异样的噪音。
 「还是不说了吧。」
  终于,前辈重新换上了一副笑脸。
 「究竟是什么事啊?」
 「本来想说,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这次还是算了吧。」
 「哦……」
  这就更让人在意了。
 「虽然走不了多远,但今天就两个人一起回家吧。」
  为了不让我继续追问下去,前辈迈出了脚步。
  她的脚步,似乎与来时相比显得更轻了。但并非轻快,而是轻浮。
  因为我的到来,没有对她的情绪产生任何影响。
  我的电话号码,不知是否有让前辈的手机稍稍增加一些重量?
  明明是那样殷切盼望着再一次与前辈相伴,可走在一起时却只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强烈距离感,是因为高中生与初中生的身份差异吗?
  还是因为……
  我有些发痴地抬头凝视着她。
 「怎么了?」
  前辈抬起手来,轻拂自己的头发。
 「感觉与前辈的身高差距,又被拉开了。」
 「你注意到了啊!之前体检时发现,确实长高了一点。」
  她有些洋洋得意地将手掌抬到了头顶。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注意到。
  但她既然这么说,或许是真的吧。
  只有前辈总是不断地在稳步前行,这令我有些心慌。
 「我也好想快点追上前辈啊。」
  听了我这声低语,前辈先是将眼睛瞪得圆圆的,然后说道「但愿吧」并转过头望着前方。
 「今晚,就给你打个电话吧。」
  分开时,前辈这样对我说。
  仅是如此,心中的阴霾仿佛就散去了几分。
  不知不觉,我竟然已变得如此单纯。
  只要是与前辈相关的事,我就算想复杂,也复杂不起来。


  当天晚上始终无心学习,总是停下手来,痴痴地盯着放在桌边的手机。明知这样不好,可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当开始思考恋爱是否真的是生活必需品时,才惊觉自己的价值观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改变。
  尽管明白不应该陷得太深以至于荒废学业,但究竟该如何做到不陷得太深,才是真正棘手的问题。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然后躺在了床上,望着书柜里那一大排我并不喜欢看的小说。为了迎合前辈的喜好,我已经从内至外都发生了不少改变。今夜只剩下不到四小时,可我依然没有接到她打来的电话。我用手覆盖着双眼,试图逃避灯光。不知为何,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无意义的停滞。
  好不容易见到了前辈,心中的阴影却仍在不断扩大。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任由秒钟的跳动声吞没我的意识。
  手机铃声终于响起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左右。
  我猛地挺起身子,一把抓起了桌上的手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啊,你好。」
 『喂喂,小沙?』
  是前辈的声音。
 「……嗯。」
  我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紧接着发现隔扇门始终开着,于是又跑去关门。
  朝走廊里一看,结果和路过的猫正对上眼,吓了我一个激灵。
  它先是盯了我一眼,然后立刻挪开了视线并悠然离去,就好像把什么都看穿了一样。我一边目送它,一边在心中拜托它帮我保密,最后关上了隔扇门。
 『咦?小沙?』
 「啊,没错没错,是我。」
 『太好了,看来我没输错号码。』
 「是啊。」
  这回不用再翘掉社团活动了。
  这一次,我以冷静的心态重新坐了下来。
 『现在有空吧?』
 「嗯,功课也温习完了,现在正在休息。」
  我瞥了一眼几乎还是白纸的笔记本,不禁感叹自己说起谎来真是越来越轻车熟路了。为了讨人欢心而说谎,多少还是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可是,究竟是对谁感到过意不去呢?
 『这好像是第一次用电话跟小沙聊天吧?』
 「不……之前也打过电话啊。」
 『啊,我是说,用手机。』
 「那确实……是第一次。」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更年轻了。』
  年轻?
 『啊,不对,你本来就年轻。』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自己就先注意到了。
 『那就……年幼?会不会也听着不太对劲?』
 「这个嘛……不过,我懂你的意思。」
  虽然觉得她用的这两个词都不太贴切,但我也想不出更合适的表达方式。主要是,我已经听惯了自己的声音,所以根本意识不到听起来是否年轻的问题。
 「就当你是在夸我可爱好了。」
 『嗯,差不多差不多。』
  这么说来,她的笑声似乎也比平时要尖一些,或许这就是听起来显得年幼的原因吧。
 『那,可爱的小沙,接下来……』
 「别这样啦……」
  听得我心里痒痒的。
 『接下来嘛……』
 「嗯?」
 『该说些什么好呢?』
  前辈说起话来磕磕绊绊的,显得很不连贯。
  新年过后经常碰到的问题,直至今日依然未能得到解决。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两人才没有积极地去和彼此见面吧。
  该说什么……我把手放在膝盖上,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觉得,就聊学校的事情好了。
 「前辈有参加高中的社团吗?」
 『社团?目前还没有。因为我听说高中的课程很难,以我的水平,怕是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空闲啦。』
 「是这样啊……」
  看来她并不打算加入高中的合唱部。那样的话,恐怕明年我也不会再唱歌了吧。一切行为都开始以前辈作为判断标准的自己,有时看上去相当的不合情理。
  因为这样的自己,才仅仅存在了不到一年而已。
  这样的价值观,真的比过去十几年来累积下来的自我更值得重视吗?
 『那小沙怎么样了?当部长是不是很辛苦啊?』
 「要做的事情确实很多,比如有事的时候,就要由我来负责联络每一个人。」
 『而且还要招一大堆新成员呢。』
 「哈哈哈……」
  对于这个顶级难题,我也只好笑一笑搪塞过去了。
  然后,两人之间就像是吹过了一阵寒风般陷入了沉默。
  我毫无意义地不停用食指画着圆圈。
  彼此明明应该还有许多事可以说,为什么却如此不合拍呢?
 『今后恐怕还是很难见面,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嗯……那,我也给前辈打电话。」
 『嗯。』
  又是一阵沉默。我一边隔着电话感受前辈的呼吸,一边思索着下一句话语。
  但是,还未来得及有任何收获,前辈就已经结束了等待。
 『那我就……』
 「……好的,晚安。」
 『嗯,晚安。』
  于是,通话结束了。首先挂断电话的,依然是她。
  我将她的号码登录到了通信录里。在编辑姓名时稍有犹豫,但最后,还是只写了「前辈」两个字。
  可能是过于紧张,导致脖子有点酸。我抓着手机,直接将身体从椅子里硬挪到了床上。平躺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像是要沉没在床垫里一样。
  是不是期待过度了呢。
  现实无法满足我过高的期望,最终只能眼看着自己悬在空中的心重重地跌回地面。
  甚至懒得抚平沾在脸上的发丝,我直接打开了手机的日历,想要确认一下日程,结果视线停在了下个月连休的部分。
  五月的连休期间,应该可以碰面吧?
  现在两人都有手机,所以也可以约前辈出来见面。这时我想起,过去前辈也直接打过我家的电话。对啊,其实并非没有联系方法。前辈如果真的想找我的话,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
  莫非对她而言并不简单,所以才一直没有打电话来吗?
  又或者是,并非做不到,而是不想做?
 「……………………………………」
  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数周的时间竟是如此漫长,漫长到令人心力交瘁。
  前辈难道不想我吗?
  也许,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吧。
  一厢情愿的寂寞,如同丝线般束缚着我的心。
  我双手按住了胸口,仰面横躺在床上。
  对如今的我,前辈究竟怀有怎样的期待呢?


  衷于前辈的心,依然没有改变。
  但不同于去年那样的激扬与温暖,现在想到她时,往往令我心情沉重。不知是该继续将其纳入迄今为止积累起来的自我当中,还是应该弃于一旁。感觉一切都在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无论学习还是社团活动,我都没能用心去经营,最近几次小测验的成绩也都不甚理想。在心中责备了自己千遍万遍,但脑子里还是被前辈塞得满满的,就连行动都受到了不良影响。恋爱的毒素,已经将我侵蚀得积重难返。
  即使已经落得如此田地,比起学习成绩的逐渐下滑,更令我烦恼的,仍是连休中是否要约前辈出去见面。
  距离连休还有两天时间,当天晚上我不躺也不坐,一直捧着手机站在自己房间的正中央。如果家人和猫看到我这副样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果要问的话,就只能趁今天了,这是最后的期限了。
  心中这样想,身体却无法动弹。
 「为什么上次打电话的时候,没有直接问她呢……」
  有的时候,时间会帮我们解决问题。
  当然也有些时候,机会过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到头来,我既没有发邮件,也没有打电话,只能任凭时间白白地流逝殆尽。
  是上次见面时她那暧昧的态度,令我变得如此胆怯。
  一想到或许又要面对同样的结果,我就害怕得无法动弹。
  然后,就这样与前辈渐行渐远。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这就是一切的分歧点。


  这次错失的,或许就是最后的机会吧。
  在那之后,我以没有连休为借口,并未再想着约前辈见面,就这样五月、六月地过着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日子。这样的交流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无论聊多久,都完全无法想象电话对面的前辈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前辈的形象,正愈发模糊。
  基本上,每次主动打电话的都是我。前辈给我打电话的日子,大抵都是周末。
  或许,高中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繁忙。
  就这样,在与前辈的电话来往之中,不知不觉间日月流转,暑假已经近在眼前。
  窗外的风景不断地变换色彩,宣告着崭新季节的到来。
 『啊,是吗,小沙已经退出合唱部了?』
 「嗯。」
 『辛苦你喽。』
 「哪里哪里。」
  我谦虚地挥了挥手,不过面前只有一面白花花的墙壁而已。
  明明黄昏已过,窗外的蝉仍在拼了命地叫个不停。因为家里种了很多树,所以一到夏天,就比其他地方更显嘈杂。我一边继续着与前辈的对话,一边被窗外的大合唱引发了许多遐想。
 『升上高中部之后还要加入合唱部吗?我去看过了,这边似乎练得相当认真。』
 「现在还没决定,不过既然前辈不在,我应该也不会去了。」
 『是吗。』
  沉默,如水滴般落在两人中央,似乎就要在不久后引发阵阵耳鸣。
  不过,前辈抢先打破了沉默。
 『小沙,你……』
  但是,却在中途停了下来。
 『不,没什么。』
 「最近你好像经常这样。」
  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不满吗?有就说出来吧,我会努力改善的。
  比起拐弯抹角,我更喜欢直来直往。
  所以,我决定向她挑明。
 「……前辈。」
 『嗯?』
 「暑假……可以见面吗?」
  我脑中浮现出日历上那一大排白色的方框。
  但是,前辈的回应却并不理想。
 『啊……对不起,我其实今年想参加暑期特别讲座来着……』
 「是这样啊。」
  为了不露骨地表现出失望之情,我事先想象过获得两种不同答复时,都该如何反应。
  所以,即使心早已不在这里,还是可以继续进行对话。
 「那你要加油哦。」
 『嗯。』
  想要唉声叹气的话,忍到电话挂断之后也没问题。
  所谓的期待,无非就是这样的东西。
  只要绷紧神经,就没什么不可承受的。
 『小沙。』
  但是,前辈的声音却打乱了我的计划,令我的呼吸乱了节奏。
 「嗯?」
 『小沙真是个好孩子呀。』
  突然又被她这样夸奖了。同样的赞美,我已经不知听她说过多少次了。
 「呃……?」
 『我曾经应该就是看上了你这一点吧。』
 「哦。」
  曾经。
 『世上看起来好像处处充满了温柔,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每个人表达温柔的方式都不尽相同。而小沙拥有的,大概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温柔吧。』
 「……之前好像也听你这么说过。」
  对表达温柔的方式这一说法,我还有点印象。
 『……咦,是吗?』
  看来前辈本人一点也不记得了。究竟是太随性呢……还是根本没当一回事呢。
  但是和当时相比,我似乎更加理解她想说的意思了。
 『抱歉哦,都怪我见识太浅,同样的话总是会说好几遍。』
 「没有啦,听着还蛮令人怀念的。」
  说着,我和前辈一起轻声笑了起来。我的笑声中多少还含有一些羞涩……那她又如何呢?就像是自豪地描述着某种距离遥远的事物一样,有种难以捉摸的距离感。
 「不过,怎么突然开始发表这样的感触呢?」
 『大概是因为我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吧。』
 「整理心情?」
 『最近感觉脑子里乱乱的,一直在想东想西……其实,我也是会思考很多事情的哦?』
  说完,她又小声将「很多事情」重复了一遍,听起来近乎于某种倾诉。
  是不是有人对她说,她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在思考呢?
  我想象了一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前辈与人对话的情形。
 「是这样啊。」
 『嗯。』
  话虽不长,却足以滋润我的心。
  因为,她几乎每次谈及自己时,都会立刻结束话题。问她理由,她总说是因为没什么可谈的,但看来还是有的嘛。光是她肯说,我就已经十分高兴了。
 『那就聊到这里吧。』
 「嗯,再见。」
  今天,是我先挂断了电话。
  对话结束后,我的心也如预期那般渐渐消沉了下去。
  没有前辈的夏天。
  到目前为止,还未曾经历过有她陪伴的夏天。
  明明没有风,一片空白的日历却在我脑中翻动个不停。
  夏日还未开始,我就已身处黄昏,接着进入深夜,等到下一次太阳升起时,已是另一个季节。


  第二学期,庭院里的树木逐渐换上了秋装。
  当晚,前辈很罕见地主动打来了电话。
 『晚上好,小沙。』
 「啊,前辈……晚上好。」
  我放下了始终没怎么动过的自动铅笔,然后为了不让家人听见而压低了音量,弯起腰来仔细聆听着前辈的话语。
  和我家猫小憩时的姿势,或许有几分相似。
 『可能有点突然,不过……明天能见面吗?』
 「明天……?」
  我暗自回忆了一下日程,发现今明两天都并非休息日。
 『我会去那边的庭院找你,时间……放学后可以吗?』
  今天的前辈和平时不同,显得莫名的积极。
 「可以是可以啦……」
  对于这与日常有些脱轨的突发状况,我心中涌起一股略含抗拒感的疑惑之情。
  前辈要来见我?而且是特意到初中部来?
 「有什么事吗?」
  是通过电话无法解决的事情吗?
 『嗯……明天见面再说吧。』
 「……好吧。」
  对于她的态度,我既感到不安,却也怀有几分期许。
 「很期待与前辈见面。」
 『……嗯。』
  前辈的声音渐行渐远,最后更是细若游丝。
  挂掉电话后,我依然完全摸不着头脑。
  可疑是可疑,但能和前辈见面,终归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
  我看了一眼书柜上那排许久未能继续增多的小说,心想如果有机会聊一聊这方面的话题就好了。
  那样,或许我这份如顽疾一般肆虐不休的感情,多多少少也能够得到慰藉。
  ……一夜过后。
  第二天依然是晴天。
  初秋特有的卷积云下,铺洒着柔和的阳光。
  抚摸着长椅的手掌,也渐渐地涌出了热量。
  上一次来到这座庭院,不知已经是多久以前了?第二学期已经过了好一段时候,再向前追溯的话,就要越过一整个暑假,直到今年春天了。当时仰望过的绿叶,如今也稍稍被染上了秋色。而与来这里一样,前辈有事找我亦是久违的体验。
  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在这里等待前辈到来。
  不知高中部有没有类似的庭院呢。到了来年,或许就能每日在那里和前辈碰面了。这样的日子又能一直持续到前辈毕业……她会上大学吗?我们还未曾聊到过那么久之后的事情。但就像前辈升入高中部一样,总有一天要面对新的离别。那样一来,她身上又会增添许多我无从了解的部分。
  我一边想着她,一边伸着脖子寻找她的身影。虽然是放学后,而且制服也没什么变化,但前辈出现在校内的话,估计还是会十分引人注目。由于找不到她,我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教学楼。乍看之下始终是同一个样子,但在这半年里,建筑物也同样在细微之处发生着变化。
  墙壁在一个夏天的风吹日晒下稍稍有些褪去了颜色,还有即使在同一个时间段,阴影的面积也和春天并不相同。相比半年前,或一年前,总有某些东西会积存在事物内部,有时令其变得肮脏,有时令其发生劣化。
  无法维持原貌,也无法规避开始与终结。
  不久之后,终于等到了前辈。
  之前在这里会合时,也是时而我先到,时而她先到……无论如何,总是令人怀念。
  就好像只有我们二人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一见到思念之人,我立刻站起身来,朝她走去。原本只想走得稍微快一点,最终却急切地小步跑了起来。而前辈的反应却是截然相反,一见到我就停下了脚步,并对向她跑去的我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不知为何,从她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寂寥感。
  明明终于在秋空之下与前辈见面,却好像完全未能弥补彼此之间的距离。
 「你的头发留长了啊。」
  前辈连招呼都没打,直接对我如此说道。
 「是吗?」
  我用手指捻起了垂到脖颈的发丝。
  上一次直接见到前辈时,也是在上次来到庭院的那个春天。
  我与她共有的光阴,依然停滞在那个初春的时节。
 「前辈,今天有什么事……」
  想问她叫我出来的理由,却不知为何有些语不成声。
  我恳切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前辈的手臂。
  可是,她却向后退了一步,躲过了我的手。
 「……前辈?」
  收敛了笑容的前辈,先是避开了我的视线,然后立刻又重新面向了我。
 「小沙,听我说。」
  被她这样称呼的时候,我没来由地陷入了一段追忆。
  那已经是两年半以前的事了。
  身为新生的我,乘着尚未乘惯的电车,来到了新的校园,受到了各种社团的邀请。
  我就是在那时遇到了合唱部,以及前辈。大概因为是用声音来进行活动的社团吧,成员们的声音似乎比其他人要响亮得多。
  在这群擅长发声的人当中,有一个人用和蔼的声音吸引了我。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多想就回答了她。于是这位前辈就带着一副平易近人的笑容对我说:
 『那就叫你小沙吧!请多关照哦。』
  被刚刚见面没过多久的前辈如此称呼,令我感到十分难以适从。
  这件事,我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突然想起呢?
 「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一旦离开校园,无论走到哪里,初中生都会被当作小孩子来看待。
  所以即使听到前辈这么说,我也还是一头雾水。
 「所以……」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犹豫。
  不过我并不觉得心急。
 「所以……?」
  因为,我也想要更多的时间,去参透她究竟想说什么。
  在这片极为温暖,极为平和的景致下,前辈终于说出了下一句台词:


 「继续像这样玩恋爱游戏,对彼此都不好。」


  震惊的情绪,凝重、绵长,又时断时续。
  心因此而完全麻痹,令喉咙无法发出声音。
  就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按压着心脏,令我难以呼吸。
  她的话语当中,包含了许多个重点。
  恋爱。
  不好。
  其中最让我无法忽视的是,游戏,这一形容方式。
  游戏,玩耍,并非真心,一时兴起。
  对她来说,喜欢的心情,就像是在上楼梯时突然想尝试着一步跳两级一样,仅仅是一种娱乐。
  ……是这样啊。
  至今为止未曾正视的一切,都纷纷现出了真面目。
  前辈想要从我身上获得的东西,已明晰地在我眼前来回游曳。
  那就如同一种近似失望的情绪,渐渐扭曲了前辈在我眼中的轮廓。
  与消融的景色一起,飘荡在苍白的日光之中。
  那光芒,就像是在水面下仰望到的太阳一般,难以辨明。
 「终归,这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罢了。」
  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明白了刚才为何会突然闪现出那段追忆。
  因为她的声音,与其内在之物所含有的温度,与当时完全相同。
 「毕竟…我们都是女生嘛。」
  随着朦胧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前辈的身影也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欲盖弥彰的笑容,俨然是一副陌生人的嘴脸。
  大概,这便是致命的一击吧。
 「是这样啊。」
  我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从自己口中传出来的。
  隐隐之中,我产生了一种飘在半空中俯瞰整个场景的错觉,像是在斜上方盯着自己的后脑勺。那之后前辈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我一点也没听到,只向前辈低头致意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
  就如同事不关己一般,从前辈的话语当中逃离而去。
 「是这样……」
  意乱情迷?
  游戏?
  都是女生?
 「哈哈……」
  她说出的话语,以各自不同的角度萦绕并交织在我的周围。
  视野的边缘偶尔会像起火一般迸发出光芒与热度。我以为那是眼泪,结果用手擦了又擦却毫无湿度。情感虽然已仅剩一片通透的纯白,头脑却渐渐地变得愈发冷静而明晰。
  感官被磨砺得无比澄澈,眼前显得格外敞亮鲜明。
  整颗心无处藏躲,被暴露在一片晴朗的光芒之中。
  然后,以完全客观的眼光来审视现状,我才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如今怀有的感情。
  愤怒。
  我现在,正感到气愤不已。
  然后,我继续剖析自己感到愤怒的原因。
  而答案,就萦绕在我的周围。
  前辈在抛弃我的时候,吐露的这些搪塞与敷衍的话语。
  一词一句,都自私到了极致。
  你难道真的对此毫无感触吗。
  难道不懂「喜欢」一词有着怎样深重的含义吗?
  难道不懂他人对你的好意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为什么要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又为什么要让我说出那样的话?
  明明是为了你,我才将自己打造成了你最喜欢的模样。
  明明是你,把我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我。


  回到家后,就一直闷坐着出神。
  即使埋下头,也连一滴泪都洒不出来。整颗心就像是被披上了一块巨大的幕布,抑止着情感,令悲伤和愤怒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片平坦的心,仅随着呼吸而微微摇曳。
  失恋了。
  这就是对现状最简洁的概述。
  我对前辈说喜欢她,她却回答,恋爱游戏只能到此为止了。
  游戏。
  一想到这里,气血就猛地上涌,令我不由得想摔东西。
  但很快,又如同鲜血流尽一般,缓缓松开了拳头。
  手臂无力地下垂,碰到了膝盖。
  心境虽是如此,窗外却是晴空万里,在这片清爽而短暂的秋空之下,树木正微微地随风摇摆。
  除我与前辈以外的一切事象,皆未受到任何影响。
  所以,这仅仅是一件小事。
  小到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这小小一件事,却是我的全部。
  昏暗的心中,隐隐地浮现出了「失败」二字。
  这真的是最糟糕的感想。
  如果仅以一句失败来形容喜欢上一个人的经历,恐怕只会换来终生甩不掉的痛楚。
  大概就是因为害怕这一点,我才依然在苦苦逃避吧。
 「该怎么办呢……」
  为了前辈而存在的这个我,如今已毫无价值。
  这可真是超乎想象。
  将近一整年的时间,就这样失去了意义。
  在此之前的自己早已模糊不清,从此之后的自己尚且难寻端倪。
  和前辈相遇之前的我,是个怎样的人?
  究竟是哪个部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究竟,喜欢上了我的哪一点?
  我抱着膝盖,想起了这个曾向她提出过的问题。
  事到如今,已经不太记得她当时给出了怎样的答复。就连我喜欢上她的理由,也已早早地变得暧昧不明。
  前辈是从何时开始,变成了这样的人呢。
  明明是她先说喜欢我……不,既然如此,同样由她先提出分手,倒也合情合理。
  当初她对我表白的时候,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未能给予任何答复。光是以只言片语来蒙混过关,以及直视现状,就已倾尽了全力。
  若是现在的我,应该就能做出反应了吧。
  该说些什么呢?怨愤?还是恳求?
  无论说什么,恐怕都无法挽救两人之间的关系了吧。
  继续纠缠下去,只会将残存的碎片都践踏成无法掬起的尘埃。
  我掏出手机,凭着一股冲动,删掉了她的电话号码。
  这样做,总好过继续向她倾泻恨与痛,耽溺与痴迷。
  恐怕今后,她也一样不会再打电话给我了。
  ……其实,并非完全没有预感。从前辈的态度当中,早已能够有所察觉。而我却选择了相信她,选择了视而不见。但是在现实重重地甩到脸上,难以名状的痛楚侵袭大脑时,我终于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逐一回顾过往,就会发现那里罗列着太多不忍直视的事实。
  前辈经常提及「憧憬」一词。
  是的,她憧憬着与恋人分享两个人的秘密,憧憬着给恋人打电话,憧憬着与恋人亲吻,憧憬着「恋人」这一意义非凡的存在,以及……憧憬着拥有恋人的自己。
  前辈爱上的并不是我,而是恋爱这一行为。
  用最为恶俗的语言来形容的话,就是爱上了爱情。
  所以……
  尽管在我看来非她不可,但对她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的恋人仅仅是恋人,我的恋人则只有一个她。
  前者尚可替换,后者却无可取代。
  越是思索,越是觉得全身不自在。
  朦胧的意识当中,浮现出了曾经听祖母说过的话语。
  一旦得知了结果,大人们就会变得胆怯。
  确实,我已经开始胆怯了。
  那就意味着,我也成为了大人吗?
  想到这里,前辈的那句「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一次重重地压在了脸上。
  既不是小孩子,又不是大人,更不再是前辈所期望的自己。
  现在的我,究竟算是什么呢?
  不仅想不通,更没有继续去想的力气。
  感觉自己已经偏离了轨道,踉踉跄跄地不知将要前往何处。
  即使想重新面对前方,却劝不动自己的心。
  而且,既然已经被逼进了死路,前后左右也就不再拥有意义。
  找不到前进的动力,任时间在空虚中渐渐流逝。
  既然如此,不如让这颗心就此永远得不到治愈。
  那样一来,也就不会再感到悲伤。
  我怀着这样的期望,静静地埋起了头。


  前辈升入高中部后,见面的机会也变少了。
  有时候几天、几周都见不到面。
  但我相信,前辈也和我一样觉得寂寞。
  ……除了相信之外,我并没有做任何事情。
  只顾活在甜美的梦境里。
  所以,醒来后发现已经失去一切,也是理所当然。


  以不想再乘电车上学为由,我没有升入友澄女子学园的高中部。
  这是第二次为了改变环境而说谎。这一次,父母依然完全没有反对。这样一来,我既不再通过各种教养课程提升自我,也中途逃离了广获好评的私立名校。看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优秀。
  在与他人的葛藤当中,迷失了自己,有始无终。
  这一次,绝不会再重复这样的失败。
  我为自己的心设下了层层防备,迎来了高中的入学典礼。
  即使是在体育馆内,依然难以完全抵御四月伊始的春寒。折椅的钢管摸起来十分冰冷,简直像回到了冬天一样。周围的新生们也都绷直着身子,正襟危坐地聆听教师们的致辞,看上去很紧张的样子。我虽然坐姿和他们相仿,但致辞的内容却几乎都没听进去。无论我再怎么提防,还是忍不住会去回忆自己与前辈的那些过往。
  其中的林林总总都饱含着痛苦,丝毫没有能够令人感到开心的内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正因并非如此,它们才时至今日仍阴魂不散地缭绕在我的周围。
  教师的欢迎致辞之后,是新生致辞的环节。
  被选为新生代表的,并不是我。
  这也就是说,在入学考试中,有人考了比我更高的分数。虽然很不愿意拿前辈来当作借口,但整整一年未能专注于学业却是不争的事实。要是和前辈之间没发生过那样的事就好了……不,如果没有遇到前辈的话,我现在应该会升入友澄的高中部才对。
  我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将摊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看着吧,立刻就超越你。
  没错,这样才对。看到自己的上进心依然健在,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本还担心对前辈的痴迷是不是已经彻底毁掉了过去的自己,现在看来,律己争先的秉性并没有丢失。
  我依然是我。
  曾经的失败,就在一呼一吸之间,不着痕迹地忘掉就好。
  ……忘记吧,将那一切。
  直到连自己也开始相信,这份感情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只是,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顿悟到如此地步呢。
 『一年三班,七海灯子。』
  主持人念出了代表者的名字。听起来,是一名女生。
  至少目前,是比我更为优秀的女生。
  我有些不悦,同时又十分好奇。毕竟至今为止,几乎未曾输给过任何人。
 「是。」
  回应者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稳重。
  在斜后的方向有人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似乎从脚底侵入全身的冷气都随着周遭的空气一同,朝着那个女生的方向涌了过去。
  悄无声息,却如同暗流攒动。
  此刻哪怕稍有松懈,恐怕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为了摆脱这种心境,我故作淡定地抬起了头。
  接下来,我看到了她。


  那个瞬间。
  她那泛着微笑的侧脸。
  以及在寒冷的空气当中,轻柔地飘动着的黑色长发。
  在我大脑的正中央,点亮了三颗大小各异的白色光斑。
  那个瞬间。
  悔意始终如同漩涡般肆虐在心中。为了证明爱上女生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离开了女子学园。同时却总是在想,当时应该怎样做才能将我与前辈的关系维系下去。担心在喜欢上前辈,并为了前辈而改变自己之后,无法再找回过去的自己。如果不将恋爱定义为无谓的东西,便无法继续向前迈出脚步。这样的心情,跟任何一位家人,都无法倾诉。
  与其面对这些纷至沓来的麻烦,不如从今以后都不要喜欢上任何人。
  我明明是怀着如此的觉悟,来到了这里。


  但在那个瞬间。
  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对入学典礼的剩余内容,我几乎毫无印象。
  这还是我头一次无暇他顾到如此的程度。称不上心无旁骛,而更接近于一种局促感,就像是视野范围被压缩到了中央的那一块极小的部分里,令我的眼界变得极为狭窄。
  说穿了,我的整个大脑都已被她占据。
  入学典礼结束后,新生们开始列队前往各自的班级。在离开体育馆的路上,我偷偷地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七海和佐伯这两个姓氏。
  既然是按姓名顺序排队,那她应该在我后面。于是我从跟在班主任身后的队伍当中稍稍迈出了一步,然后缓缓地减慢了行走速度,一点点地缩短着「佐」和「七」之间的距离。
  并没什么特别的意图,只是想和她聊几句。
  一步一步,直到七海灯子出现在视线的余光当中。
  我不由得有些全身僵硬。
  好吧,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呢?我紧张地偷偷瞄了她一眼,没想到正巧与她视线相交。
  七海灯子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在不知所措的同时,她的美貌又令我不禁大脑一片空白。
 「七海同学。」
  还好,尚未紧张到发出怪声的程度,听起来应该挺自然的。
  对此,她似乎略感诧异。细微的眼神变化,就像是在好奇地问: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认识吗?
 「刚刚新生致词的时候,听到了你的名字。」
 「啊,是这样啊。」
  当时还相隔遥远,但现在,她的声音就在我身边响起。
  七海灯子就站在我的面前,如同理所当然一般。
  她先是像画圆圈一般缓缓游曳了一下视线,然后问我:
 「刚才的发言怎么样?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吧?」
  听她的口吻,虽然像是随意提起的话题,但却是十分真挚地征求着我的感想。
  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毕竟她发言时的态度可谓落落大方,简直不像是新生。
  所以,我不紧不慢地,说出了最为坦率的感想:
 「十分完美。」
  若是平时的我,多多少少会发一些不肯服输的小脾气。
  但现在,我的心中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因为,一股更加强烈的感情,早已如波涛般席卷了一切。
 「那就好。」
  说罢,七海灯子露出了一个略显舒心的微笑。但是,她又立刻换回了一丝不苟的神情,牢牢地凝视着我,似乎是想问我的名字。
 「佐伯。佐伯沙弥香。」
  这是我成为高中生后,第一次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别人。
  而七海灯子的名字,想必已经被所有新生记住了吧。
  她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我的前面,对此,我似乎颇有些心驰神往。
 「是佐伯同学啊,今后请多关照。」
 「嗯。」
  然后,我们都将视线移回了前方,对话也就此中断。这也难怪,毕竟还没有什么可聊的。
  我们对彼此,尚且一无所知。
  一切都要从此开始。
  就在快走到教室的时候,七海灯子又对我问道:
 「对了,你对学生会有兴趣吗?」
 「学生会?」
 「我已经决定要加入学生会了,佐伯同学要一起来吗?」
  我们的脚步停在了教室的入口旁边。
  才刚刚入学,竟然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设想,真是少见。
  如果是选择初中时期就曾加入的社团,那还合情合理,但学生会就不一样了。
  是对学生会的活动早就怀有憧憬吗?还是……
 「学生会有你认识的人吗?」
  为了追逐某个人,而产生了这个念头?
  我只是单纯地想问,她是否有哥哥或姐姐在学生会而已。
  但她的回答,却明显隐藏着更深的内情。
 「没有啊。」
  或许是并不善于说谎,也或许是意外的不擅长掩盖情绪的波动。总之,她的声音和态度就像冬日的冻土一般僵硬,看起来一目了然。
  但是,彼此之间还过于陌生,即使有所察觉,也不便继续追问。
  所以,我选择了主动更换话题。
 「但是……为什么要邀请我呢?」
  明明只聊过寥寥几句而已。
  见我没有追究,七海灯子似乎也轻松了一点。只见她将手指贴在脸上,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说:
 「因为……你看上去像是个性格认真的好学生嘛。」
 「这可真是承蒙抬举了。」
  之前似乎也有人如此评价过我,难道在任何人眼中,我都是这副样子吗。
  虽说人们的眼光各不相同,但或许有一些东西确实拥有着普遍性,且不会轻易改变吧。
  就像七海灯子无论在任何人眼中,都一定是个美女一样。
 「学生会啊……嗯,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其实,只要是七海灯子的邀请,不管是排球部还是垒球部,我大概都不会拒绝。
  一旦与她如此接近,我的全身心就都被染上了七海灯子的色彩,就此深深地被她吸引。
  她在我与她之间创造了河流,创造了海洋,让我的情感止不住地朝着她的方向流淌。
  飘洒在这一路上的,都是美丽得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芒。
 「请多关照。」



  她用一个和善的笑容对我表示了欢迎。她的脸与我实在靠得太近,看来在习惯之前,每次我都要担心自己的脸颊和耳朵有没有羞得一片通红了。
  但我明白,这份笑容当中仍存在着距离感。
  甚至令人觉得,她就是为了维持一定的距离感,才摆出这样的笑容。
  如此一来,反而使我对她产生了更加强烈的好奇心。
  走进教室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被拉进合唱部时发生的事。
  那时与前辈的相遇……令我经历了惨痛的失败。
  但是,却再次握住了别人伸过来的手。
  我微微一笑,骂自己不懂得接受教训。
  或许,这就是我吧。
  这样一想,我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终有那么一天,她会称我为沙弥香。
  而到了那一天,我也会称她为灯子。
  正因为遇到了七海灯子,我才终于接受了自己。
  并未完全理解,也并未自暴自弃,而是原原本本地接受了这一切。
  我今生注定,只会爱上女生。






flankoi 发表于 2020-4-3 07:40

后记


  本次有幸,获得了为『终将成为你』创作外传小说的机会。
  简单来讲,内容是以佐伯前辈为主视角的第0章,也就是发生在漫画正篇之前的内容。如果可能的话,但愿还有机会创作接下来的故事。但这就不是仅凭我一厢情愿就能做到的事了,权当是发表一下个人的意愿吧。
  帮忙绘制插图的……不,这一次,是我处在帮忙创作文章的立场上才对。
  毕竟自始至终,仲谷才是真正的主角。
  那样的话,似乎也不应该由我来写后记吧?
  这不就跟平时帮我画插图的⚪⚪××最后跳出来写后记一样了么?
  唉,算了。
  感谢各位赏脸阅读这本小说。

                          入间人间




  大家好,我是『终将成为你』的原作者仲谷鳰。要将自己笔下的角色交给别人来演绎,确实需要不小的勇气。但听说外传小说的作者是入间人间,我二话不说立刻就点了头。我的判断果然没有错,十分感谢他能创作出如此优秀的小说。书中描写的沙弥香实在是过于真实而贴切,以至于我在阅读的同时,还数了数自己有多少次情不自禁地念出了沙弥香的名字,真是一段有趣的经历。

                          仲谷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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