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dcs1214 发表于 2020-2-21 12:31

[周藤蓮]賭博師從不祈禱 4[台/繁]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20-2-21 12:36 编辑

  賭博師從不祈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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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之國度×天使動漫錄入組
  作者:周藤蓮
  插畫:ニリツ
  譯者:蔚山
  圖源:流哲不哼太
  錄入:k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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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在結束巴斯的長期滯留後,拉撒祿總算回到了倫敦。
  莉拉的感情變得愈來愈豐富,觀光途中結識的愛蒂絲等人也依然維繫著來往,
  惹得在賭場一同廝混的賭徒們對拉撒祿調侃連連。
  至於拉撒祿則是依舊維持著賭博師的身分,回到了以賭博賺錢餬口的生活。
  然而,看似幸福的拉撒祿,內心卻潛藏著揮之不去的一抹陰影──
  正因得到了莉拉這個必須好好守護的重要存在,
  他身為賭博師的無情心靈,卻也因而變得破綻橫生。
  遭到黑社會大人物和警察組織盯上,拉撒祿也勉強熬過了難關。然而……
  接著,與過去的戀人──同時亦身為賭博師的芙蘭雪所結下的梁子,將拉撒祿推入了毀滅的末路。


  作者簡介
  周藤蓮
  以《賭博師從不祈禱》榮獲
  第二十三回電擊小說大賞「金賞」後正式出道。


  畫師簡介
  ニリツ
  日本的漫畫家、插畫家。
  作品以卡片遊戲和輕小說的插圖為主。
  個人網站:nilitsu.jp/







  CONTENTS
  一 暮光映上朦朧玻璃
  二 話語本不該強記
  三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四 自萬眾孤獨中抽離
  續 為了那小小的約定

kidcs1214 发表于 2020-2-21 12:31

  一 暮光映上朦朧玻璃


  「沒有十字架就沒有冠冕(No Cross No Crown)。」
  在即將踏入小酒館的那一刻,拉撒祿•凱因德偶然瞄到了這一行字,讓自己的腳步停了下來。在無意識之中,他想起了養父教導這段格言時的回憶。
  「『沒有十字架就沒有冠冕』──這是某個貴格教徒留下的話語。這句話的大意就是,只要主動在這個世上背負起十字架,我等所信的上帝終會將永恆的冠冕賜下。說出這句話的男人名字至今仍被記載在地圖上頭,由此可見這句話的影響力有多大(註:出自威廉•佩恩,其名被用來命名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
  他記得養父確實是這麼說的。養父雖然老是將出自聖經的文句當成自己創造出來的格言,但他這回難得地引經據典,感到稀奇的拉撒祿也因而印象深刻。
  「嗯,貴格派教義所衍生出來的宗教和歷史方面的影響姑且先擱在一旁,這句『沒有十字架就沒有冠冕』對我們來說,是一種別具深意的告誡。」
  養父這麼說著,微微皺起了眼角。
  養父的眉角像是承受不起愛情和後悔的重量似的向下垂去。拉撒祿自出生起就是一名孤兒,因此不記得自己的家人。他現在雖然與情人同居,但若要說是在共組家庭,那樣的生活又顯得有些扭曲怪異。
  因此說實在話,他鮮少對養父產生「宛如真正家人」的感受。不過,就只有在養父露出這般神情的時候,他會感受到胸口缺漏的部分被一股感情填滿,並萌生出錯將養父看成真正父親的心情。
  「雖說理所當然,但賭博師能贏得的,就只有和下注金同額的獎金。我們無從定義以下注金換得的獎金是大是小,但反過來說,我們若是有所冀求,就得押出某物作為賭注。」
  拉撒祿當時的感想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廢話嗎?」
  養父的話語多半迂迴難解,難以在當下釐清他的意圖。在絕大部分的情況下,當拉撒祿終於理解養父意圖的時候,他早已成長到了不需那些警句的階段。
  「能獲得的東西顯而易見,畢竟那遲早會落入掌心,但我們往往容易看漏自己押下注的事物為何。況且所謂的賭博師,本就是一門輸多勝少的行業,所以千萬別看錯自己在賭桌上放了些什麼東西啊。」
  養父看透了拉撒祿的內心,放鬆了臉上的表情,為這天的訓誡收尾。
  算了算了──拉撒祿輕輕地搖了搖頭。老是沉浸在往事之中也不是辦法。都怪常去的小酒館寫下了古怪的句子,才會讓他如此在意。
  這間店的老闆是貴格派的教徒嗎?拉撒祿這麼想著。由於雙手空不出來,他遂以手肘靈巧地推開店門,並再一次凝視上頭的文字──隨即露出苦笑。
  寫在上頭的文字其實是這樣的──
  「沒有卡洛斯就沒有凱瑟琳(No Carlos No Cathrin)。」
  由於起頭相同,讓他誤讀成了格言,實際上卻是完全不同的句子。這句話就只是這家店的經營者們所寫下的綿綿情話。

  在小酒館裡,老闆卡洛斯已經在他的固定位子上坐了好一陣子。
  眺望他的身影時,拉撒祿總是能嗅到些許陽光的氣味──那就像是鼻頭滲出了些許暖意一般的錯覺。
  卡洛斯有留得稍長的頭髮,以及藏在底下的溫和視線。他的眉宇光滑,像是出生至今從未皺過一次似的,但他的雙臂孔武有力,符合他身為小酒館老闆的身分。
  簡而言之,卡洛斯•查德溫是與這殺氣騰騰的帝都氛圍格格不入的青年,同時也是拉撒祿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
  「嗨。」
  在隨興地打了聲招呼後,卡洛斯難得地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眨了幾下眼睛。
  「哦,拉撒祿。你那是……啊──」
  卡洛斯的話說得有些吞吞吐吐。拉撒祿思考起他為何有這樣的反應,隨即想到了塞滿自己雙手的東西。
  他將視野朝下,隨即被幾乎要滿出胳臂的大量花朵占據。看似一大早就被摘下帶著走的這批花朵,還沒盼到黃昏時刻的到來,就顯露出枯萎的跡象了。也許花兒們也知曉死期將至,它們此時噴發出了更為濃郁的花香,甚至讓鼻腔為之疼痛。
  「你那是……啊──沒事,我懂我懂。」
  還輪不到拉撒祿開口,卡洛斯便自顧自地露出了若有所悟的微笑。他摸了摸自己的瀏海,隨即將視線投向店舖後方。
  這間店名義上是一家小酒館,但不僅是供酒,也販售著菜餚和茶品。此外,若僅限於客人之間的勝負,那賭博的行為也在默許的範圍之內,老闆卡洛斯也會做些工作方面的仲介。換句話說,這裡就是當地居民的交流場所,無論招牌上的名稱為何,都壓不住滿溢而出的混沌帝都風貌。
  店舖的性質也反映在客群上頭──待在店內的客人不僅有在日光下度日的人們,也有背景黑暗的居民,可說是多采多姿。卡洛斯的目光掠過了客人們的頭頂,朝著店內最深處的座位瞟去──他應該是正在凝視坐在該處的人物吧。
  「我有時候會擔心你們兩個的狀況,不過該怎麼說,想不到你居然能扮演好情郎的角色啊。」
  「…………我覺得你八成誤會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是是是。你們幾乎天天拿咱們店裡當見面點,是還有什麼能誤會的?你們在交往終究是事實吧?喏,快點過去,別讓人家枯等啊。」
  也不曉得這對話內容到底上演了多少回,對於卡洛斯那帶有調侃之意的視線,拉撒祿決定聳聳肩不當一回事。接著,拉撒祿在熟悉的店內邁開大步,一屁股坐了下來。
  「嗨。」
  「嗯。」
  與他隔桌而坐的芙蘭雪•布萊多克正嬌笑著。
  一般來說,小酒館有女性光顧是相當奇特的狀況。明明如此,隨意挑了個角落座位就坐的芙蘭雪,簡直散發著宛若掌控了這整座小酒館的強大氣場。
  「哎呀,居然會買花送我,以你的個性來說,這還真是難得的貼心之舉。」
  雖然嘴巴上這麼說,但從芙蘭雪的語氣判斷,她似乎也不認為拉撒祿是特地送花過來的。
  確實如此──拉撒祿有些粗魯地將花束放到桌上。他買這些花的理由,的確是和芙蘭雪沒什麼關係。
  放下花後,他稍微認真思索起自己為什麼要帶著這麼大一束花到處跑的理由。拉撒祿像是在打撈記憶似的搔了搔頭,開口說道:
  「…………該怎麼說呢。我記得是在路上看到了賣花的小鬼,雖然對我來說無所謂,但因為心情不錯,好像就把錢包整個扔了過去啊。」
  買花明明就只是約莫一小時之前所發生的事,但對於拉撒祿來說,這份記憶已經變得相當稀薄了。由於他將一切都視為無所謂,所以漸漸分不清日常大小事的差異,只對結果還留有印象。由於芙蘭雪對拉撒祿瘋瘋癲癲的講話方式早已習以為常,她僅是輕輕搖了搖頭。
  「真教人傻眼。你說扔了錢包,所以現在身無分文嘍。」
  「要花的話我倒是有。要嗎?」
  「收下這麼多花也只會徒增困擾呢。」
  「但要是沒人收下的話,我也會很困擾啊。」
  「真是的,你做事前也要稍微想想後果呀。」
  芙蘭雪以一副完全不期待拉撒祿會把這番教訓聽進去的口吻說著,從座位上起身。她從堆積如山的花堆中僅僅取走了一株,插在自己的頭上。接著,她以雙手抱起剩下的花堆,快步朝著出口走去。
  「卡洛斯,錢可以等晚餐的時候一起付嗎?」
  「嗯,那我乾脆幫妳賒帳,等妳下次付清就行了。要再來喔,記得找拉撒祿一同上門啊。」
  芙蘭雪只對前半句話點頭回應,隨即走出店外。拉撒祿則是追在後頭,以比平時稍慢的速度邁步。
  芙蘭雪的目的地並沒有多遠。過不多時,兩人便抵達了一座小小的教會。兼作孤兒院的教會裡頭微微傳來了孩子們的聲音。
  芙蘭雪的步履不帶任何遲疑,至於拉撒祿則是帶著有點尷尬的心情穿過了教會大門。不過他們並沒有踏入建築物裡頭,而是朝著後院轉去。後院反映著教會的規模,設有小得可憐的一片墓園。
  也是拉撒祿的養父長眠的墓園。
  「……………………」
  他輕輕閉起雙眼。
  若要說得更精確些,養父的長眠之處乃是這座墓園的一隅──那是用來安葬沒有親屬的遺骸的小小角落。該處只放了一顆大石頭充作共用墓碑,哪裡也找不到養父的名字。拉撒祿已經記不起養父的下葬處,養父的遺骸上頭肯定也堆放了許許多多疊合的屍體吧。
  「…………好像已經差不多過了一年呢。」
  芙蘭雪低喃的語氣顯得有些乾澀。芙蘭雪與養父生前便有所來往,她似乎認為自己欠了養父不少人情。以芙蘭雪的個性來說,她會在別人面前展露出為某人感傷的模樣,著實相當罕見。
  「…………這樣啊。」
  養父死了。
  拉撒祿成了獨當一面的賭博師。
  與芙蘭雪成了情侶。
  在四季過完一輪後,墓碑再次逐漸遭到積雪埋沒。也不曉得芙蘭雪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只見她嘆了口氣,但這口氣隨即化為一團白霧,讓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我從之前就在想,總該找個一天過來好好報告一下呢。」
  說著,芙蘭雪將雙手捧著的花堆向上一拋。原本就沒有打理成束的花堆就這麼在空中飄散開來,宛如五彩繽紛的雪花般灑向墓園。
  這滿天飛舞的花朵之中,至少會有一支花朵能送到長眠在墓園某處的養父身邊吧。
  拉撒祿背靠在教會的牆壁上頭,眺望著這幅情景。光是觸碰到冰冷透頂的石牆,整個人就像是要結凍了似的,與痛覺相仿的觸感讓他感到十分舒服。芙蘭雪也許察覺到拉撒祿打算再待一會兒吧,但她反而沒對落地的花朵瞥上一眼,而是逕自調轉腳步。
  「回頭見。」
  「若是要去賭場的話,我可以陪妳去賭喔。」
  「才不要呢。我為什麼要和身無分文的你一起上門呢?我可不會借你錢喔。」
  真冷淡啊──就在拉撒祿發噱的這段期間,芙蘭雪已經從他的視野之中離開了。她接下來的目的地肯定是某間賭場,並發揮她一如往常的工作手腕吧。不負「貞潔」布萊多克之名的戰法,究竟又要讓哪個可憐蟲成為祭品呢?
  拉撒祿想像著那般光景,以口頭禪做了總結:
  「哎,反正無所謂啦。」

  「欸,你不是說過今天沒帶錢包嗎?」
  凱瑟琳投來這般疑問,已是拉撒祿與芙蘭雪分開後回到小酒館時的事了。
  坐在角落座位一個人用餐的拉撒祿,暫且放下了湯匙。或許是因為已經過了晚餐時段,店內顯得有些冷清,只聽得見熟客靜靜啜酒的聲響。熊熊燃燒的暖爐爐火將寒冬阻絕在牆壁外頭,讓客人們放鬆了襟口。或許服裝的鬆緊度也會影響到精神,店裡充斥著放鬆的氛圍。
  平時總是在店裡忙進忙出的凱瑟琳,之所以會坐到拉撒祿身旁的座位上頭,也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吧。
  「嗯,算是啦。」
  拉撒祿敷衍地點了點頭,將目光瞥向凱瑟琳。
  每次與她打照面,拉撒祿總是有些難以相信她已經和卡洛斯結婚了。雖然凱瑟琳的容貌沒有顯得特別稚嫩,但這名女子總是隱隱散發著少女般的活潑氣息。
  她將頭髮盤成了樸素的造型,身穿為了方便行動而裁短下襬的連衣裙。在她父親還是這家店的老闆的時候,凱瑟琳就已經在店裡幫忙了,這座小酒館的生意之所以常保興隆,她的存在肯定功不可沒。決定與卡洛斯結婚的消息傳開時,不僅是住附近的單身漢,就連已婚男士都發出了遺憾的嘆息。
  那孩子氣地噘起嘴的動作,也與凱瑟琳給人的印象十分匹配。
  「什麼叫『算是啦』!你既然沒帶錢包,那還點什麼餐啦!」
  「我記得芙蘭雪白天的時候在店裡有賒帳啊。」
  「芙蘭是那種會好好付帳的個性,但你就難說了呢。」
  聽到「芙蘭」這個稱呼,讓拉撒祿忍俊不禁。能以如此可愛的暱稱稱呼那名潑辣女子的,恐怕也只有凱瑟琳了。
  「我這麼無法相信啊…………既然如此,就麻煩妳幫我賒帳了。」
  「你不覺得『既然如此』這四個字好像接不上我們原本在聊的話題嗎?」
  「帳不用記在我頭上,記在芙蘭雪頭上就好。」
  「嗚哇──你這人爛透了!」
  雖然話中帶刺,但凱瑟琳的話聲顯得十分開朗。
  他與查德溫夫婦往來已久。剛認識的時候,凱瑟琳還沒有冠夫姓,拉撒祿也還沒被稱為「便士」凱因德,芙蘭雪也尚未被稱作「貞潔」布萊多克。
  養父長眠在冰冷土壤底下的現在,說他們是拉撒祿人生中關係維持最為長久的人物也不為過。
  身為賭博師的自己,那狹窄的交友圈中,竟然就包含著這對走在正當人生路上的夫妻──這既讓他感到古怪,又覺得有些合情合理。拉撒祿想著這些念頭,再次勺起燉湯塞入口中。
  「哎,反正我現在就是沒帶錢,要抱怨的話至少等我吃完再說吧。」
  「賒帳是沒什麼關係,但由你主動講就有點不是滋味呢。不過,我要聊的不是這個啦。」
  凱瑟琳「匡匡」地挪動椅子,靠到了拉撒祿身邊。
  「欸欸,你是怎麼和芙蘭在一起的?」
  她的雙眼明顯散發出想探聽八卦的神采。
  「…………這是那種『我覺得你配不上芙蘭雪』的話題起手式對吧?」
  他在賭場也偶爾會聽到這一類批判,但凱瑟琳搖了搖頭。
  「不是啦,你們雖然都是你爸爸還在世時就經常上門的熟客,但我是真的不清楚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呢。」
  經她這麼一提,在養父剛過世的那段期間,情緒有些暴躁的拉撒祿或許減少了來這間小酒館作客的頻率。
  雖然記不清楚開始交往的確切日期,但他確實是那段期間和芙蘭雪在一起的。在拉撒祿恢復上門的習慣時,兩人的情侶關係已成了眾所周知的事實。
  「哦,我也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呢。我是知道你們原本交情就不錯,但會在一起還是讓我有點意外呢。」
  「別靠過來啦,卡洛斯。快去工作啊,去工作。」
  卡洛斯沒理會拉撒祿揮手驅趕的動作,也就近找了個位子坐下。他雖然順勢環住了凱瑟琳的腰,但這在店裡已是司空見慣的光景,因此沒人特別在意。
  「是說,這應該是女人之間的話題吧,去問芙蘭雪啦。」
  「我上次問了芙蘭,結果她叫我問你呢。」
  拉撒祿咂嘴了一聲──兩人的思路著實相似。
  「所謂的內幕也沒什麼好說的。在那個父親死掉之後,我家多了空出來的房間,那個女人則是湊巧在當時失去了落腳處。在那之後,就是單純的順水推舟了。」
  「咦──就沒有更多內幕嗎?像是告白時的情話,或是交往後闖過什麼大禍之類的?」
  「像是凱瑟向可疑的醫生買了可疑的愛情靈藥摻在飯裡,害我吃壞肚子那樣?」
  「卡、卡洛斯!不是說好要保密的嗎!」
  看到卡洛斯被凱瑟琳猛拍著背的模樣,拉撒祿苦笑著搖了搖頭。
  「哪會有啊。說起來,那個女人肯定從出生到現在,從沒講過一次愛啊或是喜歡之類的話語。我保證。」
  在這麼說出口──化為明確的話語後,他才徹底地理解此事。原本只是在腦海裡朦朧成形的感覺,在這時獲得了實體。
  不是「沒什麼好說」,而是他和芙蘭雪之間真的無話可說。
  誤打誤撞地相識,誤打誤撞地住在同一個房子裡,誤打誤撞地走在同一條路上。他們只是基於方便為這段關係取名為「情侶」,不存在更進一步的立場。若是要用更為精確的文字去形容的話,那拉撒祿和芙蘭雪的關係肯定不會是情侶吧。
  「……………………才沒有咧。」
  沉默了一會兒後,拉撒祿連忙補上了這麼一句。中斷話語後,他便覺得「與芙蘭雪之間無話可說」的念頭,簡直是在反映自己寂寞的心情。
  不過,在講出「才沒有咧」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的語氣確實就像個鬧彆扭的孩子。拉撒祿為自己的話聲吃驚,慌慌張張地閉上了嘴。
  「………………」
  「………………」
  卡洛斯和凱瑟琳同時沉默了下來,無言地面面相覷。明明長相完全不同,但當他們做出這番舉止時,就會讓人覺得兩人相似得宛如兄妹,實在很不可思議。
  接著,兩人同時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你這個人──」
  「真是的──」
  卡洛斯粗魯地拍了拍拉撒祿的右肩,凱瑟琳則是拍起了拉撒祿的左肩。
  「別擔心啦,拉撒祿。我們的人生從現在才開始呢。」
  「沒錯沒錯。我們接下來還要增廣見聞,讓經歷積沙成塔呢!」
  「煩啊,真是的,你們個個都吵死了!別碰我!不然我要吃霸王餐了!」
  為了逃避帶著笑意凝望自己的兩道視線,拉撒祿一鼓作氣地將還冒著煙的燉湯掃進嘴裡。

  芙蘭雪•布萊多克這個人不存在「起床」的時間帶。
  她的時間帶只分成睡眠期和清醒期兩種,至於應當連結這兩者的起床時間帶對她來說並不存在,而是宛如畫線區隔開來似的,在睡眠與清醒之間做切換。她那在清醒的瞬間就能行動如常的體質,可以說是與野生動物的習性相似──芙蘭雪會獲得這種體質的原因,想必也與隨時得應對野外威脅的動物相同吧。
  以眼皮感受著晨光的拉撒祿思考著這些念頭。
  和沉溺在惺忪狀態中翻著身子的拉撒祿恰成對比,芙蘭雪的眼皮以快到幾乎能聽見聲音的速度睜了開來。她從棉被底下伸出長腿探向地板,一度因為寒冷而回縮──但她隨即勇敢地光著腳踏上了地毯,接著讓纖細的裸身暴露在陽光底下。
  真是個和冬天很匹配的女人──拉撒祿這麼想著。也許是那白晰得宛如無機物的背部讓人聯想到白雪的關係,芙蘭雪給人的印象總是和冬天這個季節連結在一起。又或許是因為,她明明不對任何一人抱有關懷之心,卻會一視同仁地傷害所有人──這種嚴酷而公正的性質也與冬季相似的關係吧。
  芙蘭雪完全沒有遮蔽自己裸體的意思,先是以恬淡的動作穿上內衣,接著拿起了馬甲。
  一般來說,馬甲是得在有人協助的狀況下才能穿上的衣物。換句話說,就是需要家人、配偶或是傭人的協助,不過,這座城市裡有不少女性只能一個人獨自居住,或是礙於經濟問題無法僱用傭人。這些女性必然會學會靈巧地獨自綁好馬甲繩結的技巧,芙蘭雪也同樣背負著這樣的人生。
  眺望芙蘭雪以熟練的手勢綁著自己馬甲的光景,並不會讓拉撒祿厭煩。
  不過,今天的他莫名心血來潮──
  (沒錯,這絕對不是昨天被那對蠢夫妻的聊天內容影響到,只是我心血來潮罷了。)
  拉撒祿在內心補上這麼一句後,張開嘴巴:
  「要幫妳嗎?」
  他這麼投問道。
  「……………………?」
  芙蘭雪會做出轉過頭看向自己、像是極為困惑似的瞇細雙眼的反應,想必也無可厚非。她已在這間房裡住了快一年之久,這段期間也多次有機會同床共枕,但拉撒祿這麼開口還是頭一遭。
  那肅殺的視線就這麼貫穿了拉撒祿好一會兒,讓拉撒祿認為她恐怕會就這麼無言地走出房間。在拉撒祿的心目中,芙蘭雪•布萊多克就是會做出這種反應的女子。
  但實際上,芙蘭雪只是哼了一聲,接著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頭。
  這將床舖坐得嘎吱作響的粗魯舉動很不符她的作風。在連連眨眼的拉撒祿面前,芙蘭雪將放下的頭髮向上攏起。雖然散發著帶刺的氛圍,但看到芙蘭雪無言地維持坐姿的模樣,讓拉撒祿悄悄露出了一絲苦笑。
  看來芙蘭雪即使在表面上露出了不滿的態度,也不見得會完全反映內心的想法。
  「嘿咻──」
  他坐起身子,在床舖上爬行。話說回來,能好好打量這玩意兒的機會還挺少的啊──他先是好奇地看了馬甲一陣子,接著握住了背側的繩子。
  「不過,妳還真是一點體味都沒有啊。簡直到了讓人覺得噁心的地步。」
  「吵死了,變態。別聞我。」



  在這段期間,馬甲對女性健康有害的報告如雨後春筍般增加。也許是因為鄰近的法國在推翻王權的同時,讓人民從舊有的權力體制中解放,才進一步對馬甲內衣的存在予以抨擊吧。
  但即使如此,「隻手可握的細腰」依然還是穩坐女子之美象徵的地位。原本就有著曼妙身材的芙蘭雪之所以會刻意穿上馬甲,也代表著她有跟上潮流的一面。
  因此,可說是極為罕見的狀態,拉撒祿懷著純粹的善意,抓著馬甲的繩子就是全力一扯。
  他施加的並非女子的力度,而是男人的勁道。
  「看我的!」
  「嗯唔嘎啊!」
  肋骨傳來了嘎吱聲,芙蘭雪更是發出了拉撒祿從沒聽過的慘叫。
  糟糕──拉撒祿的冷汗還來不及迸出,芙蘭雪便彈起身子,以踩在地板上的單腳為支點轉了過來。眼角滲淚的眸子銳利如刃,直直瞪著拉撒祿。
  「──很……痛耶!你這個……廢物!」
  她毫不在乎翻起的內衣下襬,如長槍般刺出的腳掌正中拉撒祿的心窩。
  「咳啊!」
  混濁的喊聲自嘴角瀉出,接著傳來強烈的衝擊,甚至讓他以為好幾顆內臟要被踹到飛出嘴巴了。拉撒祿的身子向後方倒去,芙蘭雪則是彎著腰,將手指插入馬甲的縫隙。
  結果,搞了半天,留在床上的就只有因為不同理由而抽搐不已的拉撒祿和芙蘭雪。

  「啊哈哈哈哈!」
  「我又不是在講笑話。拜此之賜,芙蘭雪的心情從一大早就糟糕透頂。」
  拉撒祿撫著即使時近中午仍殘留著些許痛楚的肚子,對捧腹大笑的卡洛斯這麼啐道。在這種狀態下把食物吃下肚肯定不會有好下場,因此拉撒祿只點了杯蛋酒,小口小口地啜飲。
  「不,這次是你做錯了。十成十是你的錯。毋寧說,你還該感謝她只踹一下就了事呢。」
  抱著餐具走過座位的凱瑟琳這麼說道。她靈巧地用單手堆疊餐盤,並用空出來的另一手撫著腹部一帶。
  「說起來,穿上這玩意兒會讓人喘不過氣來,還會變得容易累,做家事時也會綁手綁腳。要是被人突然用力綁緊的話,我可是會在事後多補兩腳呢。」
  「你老婆很恐怖啊,自求多福點。」
  「放心,我每天早上都會幫忙,如今已經不會失手了。」
  聽到卡洛斯以一副沒特別在炫耀的口吻這麼說完,小酒館各處登時都傳來了咂嘴聲。不過,若是經常光顧這間小酒館的話,這些話想必早已聽到見怪不怪,所以這樣的反應也算是熟客們的調侃揶揄。
  「別把家裡的情事講給我聽啦,我聽了也笑不出來啊──」
  「我覺得聊聊戀愛話題有助笑口常開啊。況且先聊起情事的可是你啊,拉撒祿。」
  「啥?」
  拉撒祿應該只是抱怨了一大早被踹的惱人瑣事才對。
  卡洛斯在確認凱瑟琳已經移動到聽不見兩人對話的距離後,將視線落到了手邊的帳簿上頭,以若無其事的口吻繼續說道:
  「因為啊,芙蘭雪小姐踹飛了你對吧?」
  「是啊,真是個恐怖的女人。」
  「芙蘭雪小姐雖然確實很恐怖,但她不是那種會隨便踹人而給人留下恐怖印象的女性喔。」
  是這樣嗎──拉撒祿皺起了眉頭。卡洛斯輕輕搖了搖頭說道:
  「芙蘭雪小姐雖然是位不讓鬚眉的強悍女子,但終究是一名女性。她應該也曉得,一旦上演全武行的話,自己一定會落於下風吧。就我所見,芙蘭雪小姐會選擇行使暴力的時候,都是限定在對手無從反擊的情況。」
  這麼說來──拉撒祿回憶起往事。包含初次見面在內,拉撒祿已經多次遭遇過被芙蘭雪拿刀抵著的狀況。只要做出的選擇稍有差池,刀子恐怕就不會乖乖停在原位吧。拉撒祿很清楚,芙蘭雪是那種只要有必要,就絕對不會對「殺人」這個選項有所猶豫的人類。
  不過,除了那樣的情境之外,拉撒祿既從未被芙蘭雪施暴,也從未看過她對人行使暴力。芙蘭雪•布萊多克是不會在對手有反擊餘地的狀況下,選擇施加半吊子暴力的個性。
  除了今天早上的踢人事件以外。
  「……………………」
  「雖然像這樣去分析他人的個性,也是有點失禮的行為就是了。拉撒祿,你要多認真思考芙蘭雪小姐的事啦。她會那樣魯莽地踢你,就代表背後透露著相當重要的訊息喔。」
  「……………………吵死了。」
  他啐了一句,又喝了一口蛋酒。
  拉撒祿之所以會刻意皺起臉龐,是因為他明白卡洛斯的人物評論大致正確,卻又拉不下臉去承認的關係。
  同時,他也湧上了「為什麼我得去特別顧慮芙蘭雪那亂七八糟的內心想法」的念頭。難道說在不知不覺間,他與芙蘭雪之間的關係已經軟化到這種地步了嗎?
  「姑且當作你說得對吧,但那也構不成踹人的理由吧。」
  「拉撒祿居然會端出正經的論調,這可真是有點意思。」
  「總之下次見面的時候最好馬上道歉。我說真的。換作是我的話,要是打完照面後聽到的不是道歉的話語,大概就會鬧上一個星期的脾氣吧。」
  「別趁著經過座位區的時候參與對話啦,凱瑟琳。快去認真工作。」
  「什麼嘛。我可是特地幫你加油打氣,要讓你和芙蘭相處愉快呢。」
  「你還是死心吧,拉撒祿。自古以來,男人陷入這類爭執的時候,總是穩輸不贏。」
  卡洛斯以一副達觀的口吻笑著說,讓拉撒祿厭惡地咂嘴了一聲。他拿起喝空的蛋酒杯,以杯底敲起了桌面。
  拉撒祿再次開口時,卡洛斯已經將帳簿整理得告一段落,凱瑟琳也再次來到座位的旁邊。
  「……………………所以說,要怎麼道歉才好?」

  「啊,芙蘭雪,今天早上是我不好。那確實是我的錯,而且我居然沒當場道歉,今天早上的我真的是個壞傢伙。我要是能再多動一下腦袋,應該就能明白那麼用力拉繩子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了。」
  「欸,我說你啊。」
  「但我希望今後還是能和妳住在一起。怎麼樣,我已經反省完畢了。所以明天要綁馬甲的時候也包在我身上──」
  「你要現在聊那個話題?」
  被芙蘭雪一瞪,拉撒祿停下說到一半的話。
  他環顧四周。拉撒祿目前人在土耳其結咖啡坊的店內──換言之就是賭場。拉撒祿正坐在椅子上,芙蘭雪則是與他隔桌而立。這是隨處可見的入場賭客和接客荷官的構圖。不過,拉撒祿和芙蘭雪原本並沒有約好要在這裡見面。
  打算開拓新賭場的拉撒祿上門光顧,芙蘭雪則是偶然在這裡工作。由於兩人約好平時不會對彼此的工作有所干涉,才會造就如此不幸的偶然。
  在推開賭場大門的瞬間,兩人登時尷尬得難以言喻。為了避免舉止可疑被賭場老闆盯上,拉撒祿只得先在位子上坐了下來,也因此造就了如此困窘的狀況。
  「呃,不過,這也得怪那對蠢夫妻叫我『下次見面就要立刻道歉』的關係啊。」
  「哦、哦,原來如此。我這下很明白是誰要你背下如此蹩腳的台詞了。」
  芙蘭雪在嘆氣的同時按住了額頭。不過,她雖然做出了感到傻眼的動作,但內心的想法顯然並非如此。她正在想的事情與拉撒祿如出一轍。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拉撒祿和芙蘭雪雖然是在同一地區活動的賭博師,但從未像這樣明確地處於敵對的立場上。毋寧說,他們迄今都是小心翼翼地迴避著這樣的狀況。因為拉撒祿和芙蘭雪都對彼此的身手瞭若指掌。
  (若是要問我有沒有辦法贏,那確實是有贏的把握。但若是問我想不想贏嘛……)
  在與芙蘭雪為敵的時候,他平時那套隱藏實力獲取勝利的小把戲起不了作用。就算卯足全力賭贏芙蘭雪,其中的得失也太不划算。
  只要看看芙蘭雪的眼睛,就能看出她也在內心權衡著相似的內容。她應該也覺得「自己雖然能打敗拉撒祿,但最後能獲得的結果不太划算」吧。
  就像拉撒祿看穿了芙蘭雪的思考那般,芙蘭雪肯定也看透了拉撒祿的內心。兩人都發自內心地認為,若是認真較勁,自己肯定就會是勝利的那一方。
  (……………………算了,這姑且先擱著吧。)
  無論如何,也不能一直乾瞪眼下去。要是賭博的節奏持續被打斷,可就會惹來賭場老闆的不快了。
  芙蘭雪表面上裝作沒事,但實際上卻以帶了一點點僵硬的動作,發起了手上的牌。
  同時,她將視線掃向拉撒祿一帶的位置。
  目前在桌面上進行的,看來是從吹牛衍生出來的一種牌戲。這似乎是底注設得略高的賭桌,堆疊在桌上的硬幣數量為數不少。拉撒祿茫然地思索著口袋裡還有多少錢,同時裝出行有餘力的態度,將手肘抵在桌面上頭。
  芙蘭雪肯定要不了多少時間就會結束配牌吧。那麼,真的該在此時此地與芙蘭雪開戰嗎?這也會讓狀況變得相當麻煩。但不知為何,他說什麼也不想真的輸給芙蘭雪──拉撒祿心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既然如此,也只能打消念頭了。不如就將入座一事當成錯誤的選擇,抱持著可能會永久遭拒入場的覺悟,鐵了心地就此撤退吧。
  就在拉撒祿下定決心,正打算從座位上起身的瞬間──
  「──────條、條子來了!」
  賭場的大門早了一步被打開來。
  他勉強將屁股壓回位子上,將視線掃了過去。站在門口的應該是這間賭場的秩序員沒錯。他被交付了在賭場外圍巡邏,提防執法人士接近的任務。不過,這樣的職責在這個時代應該已經淪為表面功夫才是。
  拉撒祿內心的疑問,透過賭場內的某人之口投向了那名秩序員。
  「如果是夜巡義警(員警)的話,就隨便塞點錢打發掉啦。」
  所謂的夜巡義警,是在這個時代維持治安的主要存在。這是由當地居民輪流輪值的工作,正如其名所示,他們會在夜間巡邏,並以逮捕罪犯為己任。
  然而,若要問他們是否真正克盡了職責,那便會留下為數不少的問號。
  畢竟這些夜巡義警,基本上沒有薪水能領。輪班擔任夜巡義警雖然是當地居民的義務,但若是問起不收錢的人類願不願意賭上性命與罪犯周旋,任誰都會以「不可能」三字作為答案吧。
  簡單來說,他們都只是不甘不願地在夜路徘徊的普通人,只要偶爾像這樣硬是塞點錢,他們就不會認真舉發賭場的存在。
  雖然每個人都這麼認為,但秩序員接下來說出的話語,將賭場原本洋溢的溫吞心態轟到了九霄雲外。
  「白痴!上門的是『鮑爾街警探』啊!」
  不妙──拉撒祿在內心暗道。不對,他說不定不小心脫口而出了。
  「鮑、鮑爾街警探?」
  坐在拉撒祿隔壁的男子這麼愣愣地回問。從那不精確的發音聽來,他應該來到帝都不久。
  拉撒祿並沒有為他解釋的義務。不過,芙蘭雪則是聳了聳肩,在收回發出去的撲克牌的同時,言簡意賅地說道:
  「那是由名為費爾汀的法官所創設的私人警察組織。其特徵是會支付薪水──而且還是月薪制。」
  身兼司法和警察的治安法官,經常會為了打擊犯罪而私下出資僱員。但基本上來說,這類工作型態的工資都是採行業績制。換句話說,雖然只要工作就有報酬,但也無法產生強制勞動的約束力。
  費爾汀法官所設立的私警組織──鮑爾街警探,乃是這個時代少見的月薪制警察組織,至於他們所抱持的熱忱和直率,則是在這個時代極為罕見的態度。
  「簡單來說,他們就是一群認真的警察呢。」
  芙蘭雪這麼為說明劃下句點。
  想不到這女人居然會這麼親切啊──拉撒祿這麼想著,將視線瞥向芙蘭雪,然後對上了視線。
  「…………」
  「…………」
  兩人眼神相觸的時間還不到一秒。
  她之所以刻意開口,想必是為了吸引拉撒祿的視線吧。只要能對上視線,她的目的便完成了。在這種狀況下,該如何動作才是最佳解答──換句話說,便是該如何利用這種狀況獲取利益。這樣的點子在無聲之中迅速傳達給彼此,下一瞬間,拉撒祿便踹開椅子站起身子。
  「不、不妙──喔,哇!」
  隨著響亮的匡啷聲,拉撒祿的膝蓋撞上了桌子。拉撒祿像是要拖桌子一起下水似的摔了一跤。
  整張桌子都被他掀倒在地。散落在地的除了原本還留在桌上的幾張撲克牌之外,還有被當成賭注高高堆起的大筆硬幣。那是利慾薰心的帝都居民絕不會聽漏的金錢摩擦聲。
  拉撒祿雙手拄著地板──
  (哎,再怎麼樣還是會遭到提防呢。)
  許多人會趁賭場陷入這類紛亂的時候,把輸掉的金額當成沒發生過,或是偷竊他人的錢財。拉撒祿感覺得到,這些迅速做好逃跑準備的賭場顧客們都睜大了雙眼,一旦他有可疑的舉止,就會立刻被逮個正著。
  因此,拉撒祿並沒有做出特別可疑的動作,而是傻笑著站起身子。他一面確認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戒心逐漸變得淡薄,一面離開了桌旁。
  好啦,這麼一來就萬無一失了。
  再來就只要避免被魚貫而入的條子逮到,迅速逃出賭場就行了。在混亂之中悠閒邁步的拉撒祿身後,傳來了芙蘭雪尖銳的嗓聲。
  「總之,快收拾行李逃跑吧。」

  雖然沒有特別決定好會面的地點,但兩人都隱約明白該在哪邊會合。
  逃出土耳其繩結咖啡坊的拉撒祿,在距離自宅不遠的一條巷弄裡與芙蘭雪會合了。在垃圾隨處可見的帝都之中,這是一處難得種植了看似染病的乾癟行道樹的地點。先一步抵達的拉撒祿一屁股坐在樹根上頭,芙蘭雪則是快步來到了他的身旁。
  「嗨。」
  「嗯。」
  打完招呼後,芙蘭雪晃了晃單手提著的袋子。袋子裡傳出了硬幣相互摩擦的噪音。那是從賭場桌面上搜刮而來的。
  拉撒祿站起身子撢了撢屁股。
  「哎,這也是理所當然吧。想在盤查之前抽身的話,就得像這樣讓店裡的人手分頭把錢帶出來啊。當然,晚點還是得把錢還回去。」
  既然站在荷官的位置發了牌,那芙蘭雪就是賭場方的一員了。賭客對桌上的金錢出手會遭到側目,但店員就不受此限。
  芙蘭雪伸出手指抵著下顎。
  「但剛才亂成那種樣子,要詳細記好誰帶走了多少錢,實在不太可能呢。還因為有個笨手笨腳的客人弄翻了桌子,導致難上加難呢。」
  在店員警戒的目光底下,拉撒祿掀翻了桌子──他以不被察覺是刻意為之的動作弄倒。原本擺在桌上的金錢,究竟有多少落了地,又有多少落入芙蘭雪的手裡,恐怕任誰也數不出來。
  換句話說──芙蘭雪沒直接說出結論,而是彎起嘴角笑了起來。
  「…………」
  她無言地將手伸入袋子,抓出了一把硬幣。她隨意地將硬幣扔了過來,拉撒祿則是接住了這些錢。芙蘭雪再次抓出硬幣,這回則是塞進自己的口袋。接著芙蘭雪先是頭微傾,然後又將幾枚硬幣分給了拉撒祿和自己。
  既不會傷害任何人的信任,也不會被任何人盯上,和工作一整晚相較,最後的收入也算是相當亮眼。以臨時閃過的念頭來說,這應該是很不錯的選擇吧。
  相互對視的兩人,最後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回神過來,拉撒祿和芙蘭雪都抖著肩膀發出竊笑,壓低的笑聲就這麼融入了夜色之中。
  拉撒祿張開右掌抬起手臂,芙蘭雪則是率性地予以回應。啪──手掌互擊的乾澀響聲,彷彿讓黑夜變亮了一個瞬間。
  會和芙蘭雪成為戀人,原本只是順其自然的結果。她雖是個個性相當古怪的女人,但若和她交往的生活會逐漸變得宛如剛才那般,那肯定會很不錯。能與他人並肩而行的關係對拉撒祿來說相當新鮮,也覺得是一段美好的體驗。
  「真是的,這可真是個不錯的夜晚。對吧,我的甜心?」
  「誰是你的甜心呀,小心我揍飛你喔,達令。」
  這麼對話後,兩人再次同時發出了愉快的笑聲。
  「總之,你記得把凱瑟那邊的賒帳結清啦。上次那筆帳還欠著沒付吧?」
  「這可真怪,我明明交代她要記在妳的帳下呀。」
  「還有,這次是我背負的風險比較大,所以記得請我吃一頓好的。」
  「是是是,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
  今天真的是個美好的夜晚,所以──拉撒祿一定是忘掉了。
  這樣的日子,不會一天接一天地持續下去。
  因為不幸的腳步聲總是會由咫尺之遙傳來。


  幾天後,在推開卡洛斯的小酒館的店門瞬間,拉撒祿皺起了眉頭。
  店裡冷得嚇人。這間店總是理所當然似的燒著大把大把的柴薪,拉撒祿還是頭一次見到暖爐熄火的狀況。
  扎著鼻腔深處的寒氣帶著一股透明的氣味。明明還是大白天,但店裡相當昏暗,店裡與昨天之前的氣氛大為不同,宛若置身廢墟。也許是基於這樣的原因,感覺連店裡的空間都小上了一圈。在店內的中央處,卡洛斯和凱瑟琳像是被空間擠壓著似的坐在一起。
  凱瑟琳靜靜地垂著臉龐一動也不動,卡洛斯則是在她身旁慌慌張張地動作,像是在安慰她似的。平時明明是凱瑟琳給人好動的印象,但兩人在這種情況的反應卻是截然相反,還真有趣啊──雖然內心這麼想著,但拉撒祿的臉皮沒有一絲抽動。
  他刻意發出腳步聲在店裡走動,在兩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探問的口吻極為隨便:
  「什麼事?」
  由於肯定出了事,拉撒祿沒有刻意多花功夫確認「有沒有出事」。
  明明推開店門時有發出聲響,但卡洛斯像是現在才有所察覺似的抬起臉龐。最後一次見面──也就是幾天前的他總是掛著一張穩重的笑臉,但如今在他臉上看到的,卻是揮之不去的濃濃黑眼圈,以及連雙頰都變得鐵青的糟糕血色。
  卡洛斯先是張開了嘴巴──
  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麼閉了起來。他舔了幾下嘴唇,像是要賦予濕度,但似乎連舌頭都變得乾澀無比,最後仍是默不作聲。
  在這段期間,凱瑟琳抬起了臉龐。她也喪失了幾天前都還纏繞在身上的幸福氛圍,臉龐看起來消瘦了許多。
  凱瑟琳以極為乾涸的嗓聲說道:
  「救救我們。」
  「…………」
  拉撒祿沒有開口,只是作勢要她說下去。他在等待的同時發覺,這還是凱瑟琳頭一次對他開口求救。
  拉撒祿是一名賭博師,基本上沒什麼金錢概念。他雖然不是會撒錢擺闊的個性,但由於缺乏對於金錢的執念,和儉約兩字保持著很遠的距離。他幾天前扔出錢包買花的荒唐行為,也可以說是他平日作風的體現。也因為如此,會厚著臉皮向拉撒祿討錢的人相當多,他也經常在買賣時被賣家狠狠地敲上一筆。即使如此,拉撒祿也不怎麼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然而,凱瑟琳迄今為止從未向他做過這些事。
  這肯定是因為凱瑟琳懷有作為生意人的美德的關係吧。在買賣時,一定得將對方視為同等的立場──這是在店裡出生長大的凱瑟琳自然而然培育出的準則,這樣的準則約束著凱瑟琳,不讓她無償地向人求助。
  至少迄今為止是如此。這間店似乎出了極大的麻煩,甚至讓她不惜拋開身為生意人的美德。
  「請你……救救我們。」
  在凱瑟琳吐出沙啞的嗓聲後,卡洛斯這時總算開了口:
  「我們收到了起訴通知。」
  「…………起訴。」
  「起訴的原因是我們用了偽鈔。雖然還有一段時間才會開庭,但對那些腦子有洞的法官來說,判決結果可以說是已經出爐了──也就是流放到澳洲去。」
  不只是偽造紙幣,就連使用偽鈔也會被判以相當嚴重的懲罰。若是發生了用偽鈔交易的情事,會受罰的並非偽鈔的製造者,而是使用者。至於使用者是否知曉偽鈔的存在,則不在審理的範圍之內。
  拉撒祿不自覺地瞇細雙眼,看向凱瑟琳。
  「妳用了嗎?哎,應該是用了吧。」
  「…………我不知道呀。我不懂。這間小店偶爾也會在做生意時用上紙鈔,但我完全不曉得那些紙鈔是用在哪一筆交易上呀。」
  在這個時代,在與偽鈔相關的犯罪中,受到最嚴厲懲罰的往往不是製造偽鈔的黑社會人士。毋寧說,由於他們懂得藏身幕後的訣竅,在偽鈔流入市面後,經手偽鈔交易的人們才是主要遭受取締的對象。這些人都是和黑社會全無瓜葛、難以辨別真假紙鈔的市井小民。
  換言之,就是像這對夫妻一樣的普通人。
  拉撒祿再次在內心低喃。他們肯定是用了吧──紙鈔從首次發行至今雖然已經過了略長的時間,但依然難以說是已打入庶民的生活之中。說起來,這些小市民根本連正規的紙鈔長怎樣都不曉得,要從收到的紙鈔中判別贗品,自然是比登天還難了。
  所以也有些人對紙鈔抱持著不信任的態度。不過,也有些善良而愚蠢的人們會對紙鈔──或是使用紙鈔的人們抱持著信任的心態。
  這對古道熱腸的小酒館夫妻,肯定是從某人手中收到了紙鈔──
  「……………………」
  拉撒祿用力握拳抵額,強行停下思考。他用力閉上眼睛──若是不這麼做的話,總覺得自己就要吐出好幾句難聽的話語了。
  不懲罰偽鈔商而懲罰使用者的這條法律,論其本質,並不是為了打擊偽鈔而制訂。為了開拓名為澳洲的窮鄉僻壤,相關人士巧妙地利用這條法律,藉以湊到足夠的人手。只要制訂懲罰使用偽鈔者的法律,每年就能無視許多人的意願,強迫他們成為拓荒者。
  在幾年前從養父口中得知這項說法時,拉撒祿只是低喃了一句:「無所謂。」那句冷淡的話語,如今再次於耳邊響起。
  「欸,我知道你沒有義務搭理我們的狀況。可是……我還是想拜託你。要是卡洛斯淪落到那樣的地步,那就太可憐了。拉撒祿,救救我們。」
  凱瑟琳會開口央求也是當然。
  既然被當成死不足惜的勞力送往國外,那這趟旅程就絕對說不上舒適。據說有許多罪犯在抵達澳洲之前就死於海上,即使抵達,等著他們的也是一望無際的荒蕪之地。為了嚴懲使用偽鈔的犯人,刑期也不會僅有數年之久,說不定有可能就這麼流放一輩子。
  這樣的判決與死刑之間究竟有無區別,實在教人懷疑。既漫長又緩慢的流放刑,可以說是比絞刑或是上斷頭臺還要來得難熬痛苦。
  拉撒祿緩緩地睜開眼睛,接著將視線投向卡洛斯。卡洛斯並不怎麼關注拉撒祿,而是將大半心神集中在凱瑟琳身上。他像是在安撫小嬰兒般,以緩慢的節奏輕輕拍著凱瑟琳的背部。
  「卡洛斯。」
  「怎麼了?」
  「照你們的對話聽來,被起訴的就只有凱瑟琳吧。若是子女犯罪的話也就算了,一般來說夫妻是不會連坐受罰,一同被判下流放刑的吧?」
  拉撒祿之所以這麼詢問,有一半是出於安撫的念頭,另一半則是源自看好戲的心態。
  卡洛斯有可能完全不具備夫妻不會受到連坐處分的知識。在這樣的情況下,拉撒祿的話語就只是純粹的親切忠告。
  但反過來說,卡洛斯若已知曉此事,那在這樣的情況下投以這般話語,他的神情究竟會出現什麼樣的變化呢?他想藉由這樣的話語,讓總是老神在在的這名男子露出一瞬間的真面目──拉撒祿的內心,確實存在著這般近似自毀衝動的施虐之情。
  然而,卡洛斯的答案非常簡單。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僅是微微動了動頭,像是在顧慮凱瑟琳似的。拉撒祿所預期的動搖和激情,都沒有顯露在他的臉上。
  他的答案非常簡單。
  「是這樣沒錯呢。但就算真是如此,我也會跟著她一起走。」
  「…………是因為你同情凱瑟琳,擔心她會在流放之地過得很辛苦嗎?」
  「不是喔。不是因為『沒有我她就不行』,而是『沒有她我就不行』。」
  說著,卡洛斯露出了微笑。
  拉撒祿深之又深地吸了一口氣,花了很長的時間緩緩吐了出來。他雖然約有兩度想冷冷地說出「無所謂」這三個字,但最後脫口說出的卻是不同的話語。
  「…………我賒的帳還沒結清嘛。」
  這麼低喃的瞬間,凱瑟琳興奮地抬起臉龐。但在她露出神采飛揚的表情之前,拉撒祿便粗魯地伸手制住了。
  「別太期待啊。我基本上會把來龍去脈調查一遍,但我能幫上的忙可不多啊。」
  拉撒祿像是要逃開從腳底竄上的寒氣似的,迅速地站起身子。

  「有辦法解決吧?」
  在聽完拉撒祿的說明後,羅尼立刻這麼回答。
  「啥?」
  拉撒祿投以殺氣騰騰的話聲後,羅尼隨即像是被嚇個半死似的縮起肩膀。在做出這番動作後,他那有如馬的細長臉孔登時顫動起來,看起來很是窩囊。
  然而,若是因此錯看羅尼這名賭徒的本質,那可就正中下懷了。他之所以沒有藏起膽小的一面,而是暴露著膽小的內在,單純只是因為這樣的內在與他的生存方式極為合拍罷了。打從內心感到害怕,並在削弱周遭氣勢的同時,做出冷靜至極的行動──這就是羅尼這名男子的本質。
  此時此刻,他也在說話的同時,讓雙手靈巧地持續動作。他拿著看似工匠才會使用的小小剉刀,將掌心的骰子輕柔地削磨、翻滾或是瞇眼端詳。
  他要讓骰子變成能確實影響機率的狀態──但也不能做到會被周遭人們一眼看穿的程度。羅尼所製造的作弊道具之精巧,就連拉撒祿的眼睛都可能會遭之矇騙。
  他也是拉撒祿結識已久的朋友之一。換句話說,他就是在這鎮上生存了如此之久。
  羅尼以床單擦去沾在指尖上頭的木屑。由於走的是耍老千的路子,容易結怨的他,基本上不會在同一個落腳處停留太久。他現在所待著的房間也是旅館的其中一間房,因此羅尼似乎沒對弄髒房間一事有所躊躇。
  羅尼輕輕扭動著細長的手指說道:
  「又──來了啊?總之,如果還想繼續聽下去,就拿錢出來啊。」
  「啥?你還欠我人情吧?」
  「上次那個賣花小鬼的事,我們不是已經扯平了嗎?」
  「那就拿更之前的人情來說吧。上一次是你讓骰子掉出來的事。再前一次是你企圖對那個不好惹的男子的女伴出手。再往前追究起來的話──」
  「────好啦。我說,我說就是了。」
  看到羅尼像是在投降似的垂下臉龐,拉撒祿冷哼了一聲。明明乖乖開口就沒事了,但這個男人就是有愛討價還價的壞習慣。
  該說是蛇有蛇路吧。主要靠著耍老千餬口的他,就算在賭博師的圈子裡,也是過著特別危險的生活,所以他的消息必然特別靈通。這既是為了從風波中抽身,也是為了趁著風波爆發的時候能偷賺一筆,因此羅尼的情報網比拉撒祿更為強大。
  「說起來,這個國家是採取私人追訴主義。你對這種制度有多少認知?」
  「算是略懂皮毛吧。」
  「哎,要是你搞錯的話倒也麻煩。簡單來說,要是在這個國家受到犯罪所害,就得以個人身分告發才能開庭。若是換做法國那邊的國家,就會有警察機關打擊犯罪了。換句話說,他們只要逮到罪犯,就能隨意安上罪名,但咱們國家的國王大人比較重視個人的權益,所以若是屋子遭小偷,就得由受害人告發小偷,才能加以定罪。就算是遭到詐騙,若受害者沒有提出告訴的話,也無法開庭定罪啊。」
  原來如此──拉撒祿輕輕頷首。
  說起來,拉撒祿平時的生存方式會盡量避開這類風波。雖然他具備著基礎知識,但國家的執法基準等知識,一般來說不會運用在日常生活裡頭。在聽完羅尼經過整理後的說法,他才察覺了在卡洛斯的小酒館裡沒注意到的部分。
  「換句話說,卡洛斯──不對,應該是凱瑟琳才對。是因為有人收了她的偽鈔蒙受損失,才會起訴開庭是嗎?」
  不過,羅尼卻像是要拉撒祿冷靜一些似的,攤開雙手笑了笑。
  「你導向結論的思路太草率了。私人追訴主義的難處在於,開庭費用得由個人支出。說實在的,庶民要是因為有東西被偷就決定開庭審判,那審判過程的必要支出就會超過遭竊物的總額。富裕階層姑且不論,像我這種社會層級的傢伙,大都會乖乖選擇哭著入睡吧。」
  當然,為了減少哭著入睡的頻率,也有許多對策存在,但就姑且不提了──羅尼這麼說著,做出了將東西擱在一旁的動作。看來只是一句題外話。
  「遭到起訴的原因,是小酒館在進貨時用到了偽鈔對吧?哎,無關實際收到的偽鈔是多是少,都構不成特地告發熟識行號的理由啊。你不覺得比起大費周章地起訴,還是私下把這件事搓掉來得輕鬆許多嗎?」
  「……………………所以不是單純因為收到偽鈔而告人,背後有其他的目的?」
  「沒錯,就是這樣!這其中的個中關鍵就是呢──────」
  說到這裡,羅尼驀地閉上了嘴巴。
  「羅尼?」
  「啊,不,那個──」
  他的視線不安寧地四處遊走。拉撒祿也不禁跟著張望四下,但沒感受到有人在室內窺探的氣息。
  不如說,羅尼的眼球所看往的,其實是他的內心。他在對話途中突然察覺了某些蹊蹺,為了不讓事態朝著極糟的狀況發展,他才會反射性地打住話語──羅尼的臉上明顯地浮現出這般情緒的流動。薄薄地浮現在脖頸上頭的汗水,證明了他是真心猶豫不決。
  「怎麼回事啊?」
  「該不會啊,你剛剛說的那件事,芙蘭雪大姊也正咬著不放嗎?」
  「哎,這個嘛……」
  在離開卡洛斯的小酒館後,他和芙蘭雪見過一次。
  聽完拉撒祿說明前因後果後,她的反應與拉撒祿十分相似──也就是先悶聲叫苦了一會兒後,同意只去調查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現在肯定也正透過自己的人脈進行調查。
  羅尼用力搔了搔頭,說道:
  「應該正咬著不放吧。她肯定會咬上去吧。哎呀,嘖嘖。」
  「快把話說完啦。」
  房裡一度只剩下羅尼以手指玩弄小刀的聲響,最後打破這陣沉默的仍是羅尼本人。
  「…………是你叫我開口的喔。」
  雖然感覺語氣裡帶著恨意,但拉撒祿知道這是羅尼關懷他人的方式。
  「既然採行的是私人追訴主義,那就代表是有某人提出告訴。反過來說,只要搞垮那傢伙,讓那個人處於無法起訴的狀態,那就沒辦法審理啦。」
  拉撒祿無言地點點頭。到這邊為止都還在預料之中,那麼,羅尼不肯說的是接下來的情報──也就是拉撒祿必須搞垮的對象。
  「雖然還沒做過確認,但會大費周章地給一間小酒館設圈套的傢伙可沒幾個。比方說──沒錯,就是想拿下小酒館土地,目前正在擴張地盤的黑社會組織之類的。」
  唰──他將小刀的刀尖對準了拉撒祿。
  「仔細聽好了。若是要解決這件事,那要搞倒的對象就是────」

  說起來在幾天前,確實是有人叫他請客。
  閃過這絲念頭的拉撒祿,在與羅尼告別後便隨性地在附近打轉,開始採買應該能滿足芙蘭雪胃口的晚餐。他買了小麥含量較高的麵包、烤羔羊腿、作為配菜的波菜、湯、紅酒,以及餐後的布丁。會覺得這樣的餐點內容窮酸的,應該只有相當富有的上流階級而已。倒不如說,會覺得這樣是在暴飲暴食的人們肯定還多上許多。
  當然,買了這麼多食物,總額自然也相當可觀。雖然這回沒把錢包扔出去,但錢包裡幾乎已是空空如也。不過,拉撒祿意外地沒有感到可惜,而是有些不明所以地歪起嘴角。
  芙蘭雪回來的時候,拉撒祿已經抵達家門好一陣子了。由於是難得的豪華晚餐,拉撒祿特地買了打算用來增添氣氛的桌巾。他以雙手擺弄著桌巾,將視線向上挪去。
  「嗨,歡迎回家。」
  「…………」
  即使看到在餐桌上冒著熱氣的餐點,芙蘭雪的眉頭也沒顫動分毫。她的表情冷若冰霜,像是被外頭的寒風給結凍了一般。她原本就擁有讓人覺得缺乏人味的美麗容貌,如此一來更變得像是一尊雕像。和露出笑容相比,這副神情更能讓芙蘭雪散發出強烈的淒美感。
  冷風從敞開的大門竄入,讓拉撒祿的身子顫抖起來。只讓後半張椅子著地的拉撒祿搖搖晃晃地維持平衡,用手勢要她入座。
  「就妳的反應來看,似乎是已經掌握了前因後果啊。」
  「你也是嗎?」
  「我問了羅尼,然後就懂了。」
  「………………羅尼。」
  「是我那個有張馬臉的朋友。你們不是見過好幾次了?」
  芙蘭雪雖然點了點頭,但那看起來並不是憶起了羅尼長相的反應。
  對於沒興趣的資訊一律棄如敝屣──芙蘭雪這樣的壞習慣,最近似乎有變本加厲的跡象。
  「總之,先來吃飯吧。」
  芙蘭雪依然僵在原地,靜靜地動起嘴唇。平時有著嘹亮嗓聲的她,如今的聲音卻細若蚊鳴。
  「對凱瑟他們家小酒館設下圈套的,是小喬納森•懷爾德。」
  聽到這名號的瞬間,拉撒祿原本浮現在臉上的笑容登時扭曲起來。
  只要是和帝都黑社會有過接觸的人類,就絕對不會沒聽過小喬納森•懷爾德之名。
  過去曾有一個名為喬納森•懷爾德的男子。他組織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犯罪集團,支配了絕大部分的黑社會。與此同時,他也以名士身分在表面舞臺打響了名號。無論是打算阿諛奉承、挺身反抗或是刻意忽視,在這個時代的暗巷裡生存的人們,都不會把這個已死之人的名字不當一回事。喬納森•懷爾德就是這麼一名在這個世紀裡締造了傳說的男子。
  他的後代──也就是繼承了他權力基礎的人物。勢力終究比不上上一代在世的時候,但這名怪物之子仍握有相當強大的力量。想不到居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聽見這個拉撒祿一直以來都保持著距離的名字。
  拉撒祿聳了聳肩。
  「說是這樣說,那也不是本人下手的啊。小喬納森•懷爾德才沒那種時間去強占那種彈丸之地。應該是懷爾德的手下──哪位正在經營賭場的仁兄為了擴張權力,才會開始搜刮土地吧。雖說金額不大,但卡洛斯他們家也是有在賭博,大概就是這點招人眼紅吧。」
  告發凱瑟琳的合作商家,究竟是打從一開始就與那位仁兄一鼻孔出氣,還是受到黑社會的手段威脅──目前尚且不得而知。
  但如此一來,事件的脈絡就變得清晰許多。賭場老闆打算竊取土地,拉撒祿等人的目的則是要搞垮發起訴訟方的大本營,他們倆的職業還是賭博師。在兩人的努力之下,解決問題的方法已經浮現在唾手可得的距離了。
  「卻是那麼遙不可及」。
  「…………只能去搞垮賭場了。」
  「這樣啊。總之,幫我拿桌巾的另一端,我想把它攤開。」
  「沒時間了。既然已經進入告訴程序,那在執行流放刑前就是分秒必爭。」
  「羊腿肉一旦冷掉就沒那麼好吃了,還是快點開動吧。」
  「………………………………唔!」
  瞬間,芙蘭雪右手一揮。她的右手掃到了離自己最近的湯盤,盤子登時撞上牆壁砸個稀爛。
  拉撒祿聽著尖銳的碎裂聲,看著馬鈴薯和培根等內容物掉落在地,然後又將視線挪了回來。由於是空手觸碰還在發燙的盤子,芙蘭雪的右手似乎稍稍燙傷,顯得有些泛紅。她一副沒把燙傷放在心上的樣子,以手掌抵著餐桌。
  「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說什麼吃飯!明明時間和金錢都不夠用了!這可是攸關凱瑟和卡洛斯的生死啊!」
  原來這女人也能這麼大聲地說話啊──拉撒祿稍微有些吃驚。不過,他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因此並沒有更進一步的驚訝反應。
  「是沒錯。但也和妳我有關啊。」
  他將紅酒倒入玻璃杯,一飲而盡。感覺若不多喝點酒,就會被寒氣凍傷。
  芙蘭雪似乎也對自己表現得如此激動感到意外。她像是失憶了似的,以茫然的神情看著被自己攆開的湯盤,那樣的反應就像是稚齡的孩子。
  雖然想開口調侃這樣的她,但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拉撒祿也察覺自己不想讓這般心思曝光,因而露出了苦笑。
  「雖說只是手下,但仍是小喬納森•懷爾德黨羽的賭場。所以若是搞垮了那裡,之後的日子當然就不會好過了。」
  拉撒祿和芙蘭雪都對自己的實力知之甚詳。雖不至於過於自卑,但也沒自傲到敢宣稱自己是全帝都實力最為頂尖的一群。沒有任何靠山的賭博師若是打算搞垮一座賭場,肯定會被視為無謀而荒唐的舉動。若是打算付諸實行,就得做好將一切都賠掉的覺悟。
  他讓椅子的四腳穩穩著地,驀地望向窗外。不知不覺間,棉絮大小的白雪已經降了下來。
  要是這些雪能把接下來要說的話吸走該有多好──這麼思考的拉撒祿,再次開口說道:
  「妳以為有辦法單槍匹馬搞垮賭場?」
  「…………」
  雖然沒有回應,但答案呼之欲出──那是不可能的。無論是拉撒祿還是芙蘭雪,只要敢義無反顧、拋開形象、投注手邊的一切資源,肯定就能給予對方重創。然而,他們卻缺乏擊潰對手的最後一著,就算能成功擊垮對手,終究還是會被緊接而來的報復索命。
  一個人的能力有限。
  「那麼────────」
  芙蘭雪張開了口,復又閉起。
  兩個人──
  一起──
  同心協力──
  也不曉得她原本在舌頭裡準備組織出來的是哪句話。但無論如何,她終究沒辦法將那些字眼吐露出來。
  這也理所當然。
  拉撒祿早已察覺到這一點,芙蘭雪則是現在才發現。既然有所察覺,就不能當作沒這回事。
  拉撒祿伸出手指,將裝有烤腿肉的盤子推向芙蘭雪。
  「所以,來吃飯吧。畢竟這麼豪華的餐點,肯定是最後一次吃到了。」
  芙蘭雪當然不會說要兩人一起合作。
  拉撒祿和芙蘭雪都是賭博師。雖說曾拜過某人為師,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兩人如今都憑藉自己的實力存活在這條街上,從今而後也是如此。
  若是打算合作搞垮賭場,就得向彼此揭露自己的底牌。他們要坦白自己的實力,詳述習得的技術,共享思路的運作邏輯。只要能讓兩人化為一個組織展開行動,他們就能變得比現在強上許多。
  如此一來,賭場就肯定會被他們擊潰。冷靜至極的理性得出了明白的結論。雖然一個人的實力辦不到,但兩人合力的話就能達成──他們明白了這一點。
  但下一步呢?
  「……………………」
  「……………………」
  拉撒祿和芙蘭雪的視線碰撞在一起。不對,這並不是在交換彼此的想法,只是在相互觀察,雙方的視線根本不能算是有所相碰。
  羅尼會支吾其詞也是理所當然。想必他也很清楚,一旦來到這個問題點上,兩人之間的關係就會決定性地產生分裂吧。
  要是有什麼契機的話,應該會有所改變吧──拉撒祿驀地冒出這股念頭。
  即使在這場風波結束後,芙蘭雪也會持續待在他身邊的某種契機。即使在了解雙方的一切後,也能對彼此保持尊重提攜的契機。又或者是會出現「無論健康或疾病,你都願意堅守在對方身旁嗎」這種台詞的契機。
  然而,這些契機並不存在,兩人都是無藥可救的賭博師。
  芙蘭雪將視線垂向桌面──像是在表示不願直視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靜默空間似的。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拿起羊腿,只咬了一口。
  她的嘴巴緩緩地咀嚼,最後終於吞了下去。總覺得這段時間漫長得嚇人,卻又像是稍縱即逝。
  芙蘭雪再次伸手,拿起了紅酒瓶。她沒將酒倒入玻璃杯,而是以不符平日作風的粗魯動作,一鼓作氣地喝掉了半瓶的量。她將酒瓶朝桌面重重一放,發出了不祥的「砰」一聲。
  兩人再次對上視線。
  明明只是隔桌而立,但兩人之間的距離卻像是比多佛海峽更為遙遠。
  芙蘭雪隔了一陣子所說出的話語,為這一切劃下句點。
  「多謝款待。」
  芙蘭雪足不出聲地邁步,離開了客廳。她大概是要出門了吧。拉撒祿緩緩地閉上眼睛,並沒有目送她的背影離去。
  「不客氣。」
  拉撒祿聽著家門被關上的聲音,做出了無聊的想像。他想像著養父從墳墓底下爬了出來,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是如此無聊的光景。
  一個人無法搞垮賭場。
  兩人合作的話就一定能贏。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沒有遇上能選擇這條路的契機。
  面對突如其來的抉擇,無論是拉撒祿還是芙蘭雪,都選擇了繼續當賭博師的道路。兩人的臉皮還沒厚到能在做出這種選擇後依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這讓拉撒祿稍稍有些吃驚。
  「看來是被甩了啊。」
  拉撒祿從椅子上起身,直接拿起了腿肉塞往嘴邊。
  已經冷掉的肉相當難吃。


  到了下一步,果然還是一無所獲。
  能得到的東西,就只有理所當然的過程和結果。
  拉撒祿為了營救卡洛斯夫妻而用盡手段,芙蘭雪也為了尋求援助四下奔波。然而,面對從一開始就明白無力回天的狀況,即使提供了再多的協助,要將之稱為「出盡全力」也未免過於空虛。
  宛如在堆砌藉口一般,拉撒祿和芙蘭雪都各自付出了努力,然後理所當然地失敗了。他們所獲得的報酬,就只有沒有任何價值的敗北而已。
  在一切都結束後,拉撒祿一個人造訪了卡洛斯的小酒館。
  不對,那裡已經不是卡洛斯夫妻的小酒館了。他們都被下了流放刑的判決,一聲不吭地從帝都裡消失了。
  拉撒祿在沒了爐火的冰冷店內漫不經心地走動著。
  這裡很快就會改裝成其他店舖,卡洛斯夫婦在帝都存在的痕跡也會就此消失吧。他原本想趁著店舖收掉之前來留個紀念,但看來是來得太遲了。
  原本刻在店門口、會讓人看走眼的俏皮話也被磨平,店裡的擺設也全都被扔掉了。這空蕩蕩的店內,讓人無法與不久前還洋溢著活力與愛情的小酒館聯想在一起,因此拉撒祿甚至無法湧上難過的情緒。
  「…………不對,我哪有難過的權利啊。」
  即使如此,這裡也許還留著會讓自己激起情緒的東西吧──這麼想著的拉撒祿在店裡打轉了一圈。他以手指撫過牆壁、窗沿和門邊。
  在走到吧檯旁邊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撫過桌板底側的手指,碰到了一處不自然的溝痕。
  「…………」
  拉撒祿探頭望向那處溝痕。
  只見留在該處的是一段剛刻下不久的刻痕。應該是以小刀在木製桌板上刻下的痕跡吧。有稜有角的奇妙字跡,在該處留下了一段短短的文字。
  『有緣再會。』
  以小刀留下的扭曲筆跡,無法辨認出留下這段文字的是那對夫妻的哪一方。
  觸碰著溝痕的指尖微微發顫,讓拉撒祿連忙握指成拳。他將臉龐從吧檯底下抽回,搖了搖頭。
  他像是想將情緒棄置在原地似的加快腳步,推開店門走了出去,於冷到發疼的寒冷空氣中一路前行。
  他很快就抵達了自宅。
  「喂。」
  他推開家門,想將剛剛看到的那句話傳達給待在家裡的某人。
  「…………」
  他立刻閉上了嘴。
  想傳達話語的對象,已經不在這個家裡了。
  曾幾何時,芙蘭雪又再次消失了。不過,她應該也不是受到刑罰,或是被人殺害了吧。
  她將原本就不多的私人物品全數帶走,還細心地做過掃除,像是要抹消自己存在的痕跡一般。在某天拉撒祿回到家的時候,家裡已經找不到她的人影和形跡了。會走到這一步也是理所當然,因此就算望著少了既有成員的家中,拉撒祿的內心也沒有浮現出任何感慨。
  兩人之間空無一物。所以至今廝混在一起的狀況反而不自然,像這樣分道揚鑣才說得上是自然的發展。
  讓人誤以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安靜的沉默充斥著客廳。他緩緩坐上椅子,嘆了一口氣。
  「算了,那女人應該也會自己發現到吧。」
  拉撒祿的話語,在失去一切的家中空虛地迴盪著。
  接著他開始思考。芙蘭雪不在了,卡洛斯也不在了,凱瑟琳也不在了。從今而後,拉撒祿應該會有感到困擾的時候吧。
  然而,這座帝都的小酒館多如繁星,芙蘭雪本來就是不請自來的同居人,就算她離開了,也只是回到更之前的狀況罷了。他最近的表現雖稍稍有些火爆,但還沒有露出會被賭場盯上的致命性失態。最後,他將朋友不知何時才能實現的約定趕到了腦袋的角落。
  經歷這些後,日子還是會持續下去。
  就算失去了誰,也不會有所改變。
  又或者他其實未曾擁有過,所以甚至稱不成失去。
  於是,拉撒祿像是在做出結論似的,短短地低喃了一句:
  「無所謂。」

kidcs1214 发表于 2020-2-21 12:31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20-2-21 12:34 编辑

  二 話語本不該強記


  「有心事嗎?」
  被這麼詢問的時候,莉拉還不明白自己會被問的原因。
  是因為自己沉思太久的關係嗎?她稍微有點想不起自己待在何處,原本又在做哪些事。莉拉抬起視線,在環視周遭的同時,慢慢地確認自己的狀態。
  自己所在之處已經不是溫泉鎮巴斯,時間已經過了年底,來到二月。莉拉則是被僱主拉撒祿帶回帝都。
  在巴斯被捲入的風波,應該和往常一樣,是由拉撒祿解決的吧。雖然莉拉無從窺見解決的方法和解決的瞬間,但莉拉明明曾陷入無法離開巴斯的窘境,最後卻能順利踏上帝都的土地,就足以證明這樣的推論是正確的。
  (嗯,就和平常一樣。就和平常一樣…………?)
  和先前相同的念頭掠過腦海,讓她搖了搖頭。接著,她察覺自己這樣的舉動很失禮,重新望向與自己隔桌而坐的對象。
  坐在對側的是教會牧師歐布萊恩。
  當初,莉拉用來學習這個國家文字的書籍,就是在這間教會購買的。由於只靠教材所能學會的字彙差不多到了極限,所以她才會造訪這間兼作孤兒院的教會還書,並打算購入更進一階的教材。
  自從回到帝都後,拉撒祿就一直沒有打算來這座教會露臉,因此莉拉這次前來,也有代替他問候的用意。
  歐布萊恩的臉龐幾乎都被長長的鬍子所覆,但神奇的是,要看出他的表情並不困難。他的眼角正浮現出看似在擔心莉拉的情緒,並緩緩用滿是皺紋的指尖搓揉著自己的眉頭。
  「如果那個男人的收入不佳,那要晚點付錢也無所謂。」
  被稱為「那個男人」的拉撒祿,今天並沒有與莉拉同行。在看到歐布萊恩的動作後,莉拉這才恍然大悟──她似乎是看著錢包,並在無意識之中皺緊眉頭的樣子。
  「…………」
  莉拉慌張地搖了搖頭。在木板上迅速地寫下文字,如今也已經很習慣了。
  『不要緊,沒事、的。』
  「這樣呀。」
  歐布萊恩凝視了莉拉的雙眼一會兒,最後似乎認定她沒有在說謊。他的眼角下垂,像是在猶豫著該不該催促她把話說得更詳細點。
  (金錢方面……並沒有問題。但若要說是金錢方面的問題,那也確實和金錢有關。)
  雖然她這麼想,但經濟狀況確實還沒糟到買不起書。莉拉以盡可能自然的動作,迅速從錢包裡拿出購買教材所需的金額,假裝沒看到歐布萊恩試圖諮詢煩惱的態度。
  就算真的被深入詢問,她肯定也會在解釋時詞窮吧。
  『今天,非常感謝您。』
  「不過,妳的字也愈寫愈端正了啊。現在應該不太會在日常生活中感到困擾了吧?」
  『是的,我過得很好。』
  在回答的同時,莉拉輕輕笑了出來。由於是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學習,所以自己不曉得進步的幅度,像這樣被他人稱讚,登時讓她安心些許。
  「嗯。幫我和拉撒祿傳個話,叫他下次也來一趟,還有,要是他願意走正門進來是再好不過,但我也願意偶爾為他打開後門。」
  『好的。』
  在與歐布萊恩做過簡單的問候後,莉拉將買下的教材塞入放了私人物品的提籃裡頭。她原本打算就此告退,但又驀地停下腳步──因為就在莉拉要離開房間的前一刻,安剛好走了進來。
  安是這間孤兒院裡的孩子,她的雙手不知為何捧著一大把的花朵。莉拉先是一頭霧水,隨即察覺自己剛剛也看過相同的花朵。教會似乎在今天舉辦了某種典禮,素來儉樸的教會,如今各處都被這樣的花朵裝飾著。
  安露出了純真無邪的笑容說道:
  「嘻嘻,這些要分給莉拉妹妹!老師,我可以分給她吧?」
  「嗯,就給她吧。」
  莉拉抱著被硬塞到手裡的大量花朵,一時之間感到眼冒金星。雖然收到花很開心,但雙手都被塞得滿滿的狀態下,她甚至沒辦法寫字道謝。
  看透她反應的安隨性地揮了揮手掌。
  「不用道謝啦。這些花也要拿給拉撒祿先生看喔!希望他會喜歡。」
  「…………」
  莉拉不置可否地點頭同意,稍稍露出了苦笑。現在無法寫字回應真是太好了──她甚至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因為要想像主人看到花而開心的模樣,實在太過困難。
  莉拉以肢體動作向兩人告別後,朝著教會外頭踏出了一步。
  在泰晤士河上開設的冰上市集已經落幕,雖然天氣依舊寒冷,但仍能從空氣中微微感受到冬季的尾聲。原本人們在冬季總是匆匆來往的街道,如今也呈現人影漸增的跡象。來來往往的人們似乎都放鬆了臉上的表情,讓整座城市散發著等待春季降臨的氛圍。
  但在這樣的氛圍之中獨自邁出步伐時,莉拉的表情卻又再次變得嚴肅。
  盤據在腦海裡的是錢包的問題。不過,這和一般的狀況不同,不是為阮囊羞澀的狀況煩惱。如今在莉拉腦袋裡揮之不去的,反而是以不穩定的頻率逐漸增加的硬幣。

  拉撒祿•凱因德失去了既有的穩定性。
  莉拉是在回到帝都後又過了一陣子,才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僱主的個性非常地我行我素,在理財方面可說是鬆散得令人吃驚。他在購物時常常連價都不殺就直接付款,甚至連自身錢包裡還有多少錢都無法掌握。雖說他以賭博師的身分縱橫各處賭場,藉以賺取金錢,但往往會將賺來的錢隨意扔在家裡,就這麼忘記那些財物的存在。
  也許是個性使然,加上他想透過賭博取得的不是錢,而是「在賭博師之路上持續前進」的目的,因此在莉拉來到這個家後,管理帳簿的任務就落到了她的頭上。
  到目前為止──這裡指的是莉拉剛來到拉撒祿家、在帝都度過的時期,以及後來前往無主地和在巴斯遇上風波的期間,拉撒祿的收入都維持著穩定的頻率。莉拉能從中看出一定的規律性,以及拉撒祿的意圖。
  他會累積好幾天以少額作收的勝利,之後在某天輸掉一定數量的錢財。對於在賭場見到拉撒祿的人們來說,拉撒祿總是十賭九輸,但實際上贏到的賭金總是會比輸掉的金額再多上一些。莉拉雖然幾乎沒去過賭場,但只要將拉撒祿帶回家的硬幣紀錄在帳簿上,就能多少明白這些原理。
  雖基數會依據所在的地區和出入的賭場有所變動,但基本上都會依循這樣的原理運作。他會以幾近吹毛求疵的態度在乎周遭的目光,在遵守「不求勝」和「不求敗」守則的同時,讓帳簿穩定地呈現出正向的收益。
  然而,這樣的規律卻在最近明顯有了變化。
  具體的時間點,恐怕就是從解決巴斯風波之後吧。帳簿的內容失去了一直以來的穩定性,羅列出劇烈變動的可怕數字。由於當時還滯留在巴斯之中,莉拉還以為是拉撒祿置身在陌生異鄉的緣故。
  但劇烈變動的數字羅列,即使在邁入新年回到帝都後,依然持續存在。
  在獲得足以津津樂道的高額勝利後,隔天卻是撞上連獲勝的金額都無法彌補的慘敗。再隔一天則像是為了挽回昨天的損失,採用了更加鋪張的賭法。以往的帳簿若是平靜無波,那現在就只能以狂風驟雨來形容了。
  儘管如此,若單就入帳的金錢量來說,目前確實不能說是很糟的狀況。毋寧說,現在的經濟狀況遠比以前還要富足了。這也是拉撒祿可靠的實力所帶來的恩惠吧。
  不過──莉拉思索著。
  在賭場贏得大勝、接著全盤皆輸,然後又為了彌補損失而大舉獲勝──這樣的生活明顯與拉撒祿提過的信念背道而馳,從他沒有亡羊補牢的跡象來看,現在的拉撒祿恐怕變得無法控制自己──她湧上了這樣的推測。
  拉撒祿對此自然是絕口不提。莉拉雖然偶爾會若無其事地提到這個話題,但總是會被他岔題了事。然而,宛如在帳簿上竄動的文字排列,似乎也道出了拉撒祿難以啟齒的苦澀──這難道會是莉拉的錯覺嗎?
  她雖然想出手幫忙,卻不曉得該從何下手。說起來,她感受到的問題也相當抽象,沒辦法具體成形。
  她祈禱著,希望不要有壞事發生。
  同時也做好遇到壞事時的心理準備──這就是莉拉所能做到的事了。


  在從教會返家的路上,她之所以避開主街道,主要是因為手上抱滿了花朵。身為異鄉人的莉拉,光是走在街上就會惹人注目了,要是手上還抱著會讓人誤以為在販售花朵的大量物品,就免不了遭受被路人們投以奇異的目光了。
  要是被古怪的人盯上攀談,那可就傷腦筋了。莉拉的腳步自然而然地朝著人煙稀少的小路轉去。
  所幸,她已從主人那兒學會了行走這些小徑的訣竅。由於是賭博師這種算不上正派的職業,拉撒祿穿梭暗巷的機會也相當豐富。這些可以粗分為「單純沒人會走的小路」,以及「因為人少反而容易起衝突的小路」。若是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那莉拉基本上能找到正確的路徑而不致迷路。
  (花……花啊。不曉得帶回去會不會給他添麻煩呢。)
  雖然很難想像拉撒祿看到花朵後開心的模樣,但他皺起臉龐的模樣倒是活靈活現。他討厭的應該不是花朵,而是欠下人情債的狀況吧。若說得難聽一點,就是他無法相信不求回報的善意是真的不求回報。
  (不過,若是能讓肅殺的客廳變得漂亮一些,他應該會高興一點吧──嗯?)
  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這是因為她聽見了有如把水灌入即將漲滿的水溝的渾濁聲響。她保持著隨時都能拔腿逃跑的戒心,同時尋找著聲響的來源,躡手躡腳地拐過一個彎。
  乍看之下,她以為是落在建築物陰影底下的奇怪布塊。
  過了一會兒後,她才發現那是一道屈膝彎腰的女性身影。女子猛烈地喘著氣,劇烈地晃著背部。她像是要向莉拉揭曉方才聲響的答案似的,讓嘔吐物再次落到了腳邊。
  「…………!」
  莉拉慌慌張張地跑向女子身旁。仔細一看,女子的身體正孱弱地顫抖著,用「爛醉如泥」這四個字也不足以形容她的狀況之糟。
  打算輕拍她背部的莉拉伸出手臂,但就在碰到女子纖細背部的瞬間,她的手卻被彈開了──這是因為女子以宛如野生動物的動作轉身,企圖與莉拉拉開距離的關係。女子步履蹣跚,卻仍是以充血的雙眼確認起來者的身影──
  「────?」
  視線落了空的女子,似乎閃過了一絲疑問。
  看來,女子原本以為站在該處的是一名遠比莉拉還高的男子。那像是對誰感到害怕的視線喪失了焦點,緩緩地垂落下來,持續下移,最後對著了莉拉。
  接著是一小段沉默。女子似乎沒料到意圖協助自己的是莉拉這樣的少女。
  莉拉姑且將手伸向提籃。她撥開大把的花朵,從底下抽出了水壺。請用──雖然說不出話,但她就這麼遞給了女子。
  女子打開壺蓋後嗅了嗅,大概是在確認裡頭不是酒吧。水壺裡裝的是泡得較濃的紅茶,放到現在或許會帶有厚重的苦味,但用來飲用仍是不成問題。女子以手背擦了擦嘴角,含住了少許壺中的液體。她先是將嘴裡的東西「呸」地吐出,接著一口氣將水壺喝光了大半。
  女子似乎到了這時才放下心來。她緩緩地吁出一口氣,以舌尖舔去從嘴角滲出的紅茶。女子搖搖晃晃地站好身子後,這才發現她比莉拉還高上許多。
  (應該說,是一位好漂亮的美女呢…………)
  女子有著彷彿會被日光融化的白晰肌膚,閃亮的金髮更像是陽光乍現。無論是糊掉的妝容底下所露出的黑眼圈,還是紊亂的髮型,都無損女子美得懾人的容貌。在被女子那對濃綠色的眸子對上眼的瞬間,即使是同為女性的莉拉也忍不住心臟狂跳。
  莉拉在愣了一下後,接下了女子遞回的水壺,她也因而回過神來,從提籃裡取出了手帕。
  女子的嗓聲也不遜於她的容貌,美麗得教人生畏。
  「會弄髒手帕喔。」
  「…………」
  莉拉點點頭表示不要緊後,女子便淺淺一笑。
  「這樣呀,謝謝妳。」
  女子一邊擦拭嘴巴,一邊以流暢的動作邁出步伐。她舉手投足帶著讓周遭人們不由自主地服從的氛圍,因此莉拉也傻傻地跟在女子身後。
  女子以手帕將嘴擦拭乾淨後,將手帕折好還了回來。接著,她以俐落的動作將手伸入口袋。
  「那麼,要怎麼回禮好呢?」
  莉拉不禁輕輕笑了出來。
  這是因為女子的態度與自己的僱主莫名相似的關係。明明無論是性別、氣質和語氣都完全不同,但總覺得僱主和眼前的女子擁有共同的某種東西。
  「…………」
  在搖頭回應後,女子皺起眉頭。
  「妳不能說話嗎?哦,那塊木板……是這麼回事呀。恕我失禮了。」
  女子拿走了莉拉的提籃,不知為何低喃了一句:「以前好像也做過這種事呢。」她以雙手捧著裝滿花的花籃,輕輕搖晃著。
  接著,女子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以手指抵著下顎。
  「…………嗯。看到妳的膚色,還有妳不能講話的特徵,好像讓我快要想起某件事了,但到底是什麼事呢?」
  讓拉撒祿離開帝都的那場風波──黑巧克力坊的那場賭局透過報紙傳播開來,報章雜誌肯定也花了些篇幅記載莉拉的來歷。
  雖然莉拉沒有刻意掩飾的意思,但也不想讓自己的存在廣為人知。就在莉拉打算以空出來的手在木板上書寫,藉以岔開話題的時候,女子也以粗魯的動作搖了搖頭。
  「算了、算了。既然想不起來,就代表那是無所……無關緊要的事呢,一定是這樣。」
  『您身體還好嗎?』
  「嗯。雖然今天特別嚴重,但老實說總是如此呢。」
  『總是如此?』
  「老實說,我這個人不怎麼愛喝酒呢。」
  要幫我保密喲──女子以極富魅力的動作閉起了一隻眼睛。
  「…………」
  莉拉歪起了頭,女子則是精確地讀出她想問「那妳為什麼要喝酒?」的意圖。
  「因為工作上避不掉呀。光是身為女性就有許多劣勢,而且還不能讓酒量差的消息曝光。要是這檔事一傳開,帝都裡的男人們就會統統跑來灌我酒了呢。」
  女子雖然語帶俏皮,但一想到她的美貌,就完全不會認為這是在信口胡謅,這點著實驚人。
  「所以呢,既然妳得知了我重要的祕密,我就得好好給予贈禮才行呢。」
  不過,這樣的好意也讓莉拉困擾。這不是什麼值得對方付錢感謝的事,但若是要送東西,莉拉的提籃也已經被大量的花朵給塞滿了。
  女子想必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她苦笑著說:
  「總覺得還會和妳在某處相見呢。可以讓我保留到那個時候嗎?」
  『總覺得、像是在搭訕呢。』
  莉拉嘻嘻一笑,寫下了調侃的話語。在寫完這段話後,她才發現自己居然對首次見面的女子做出了如此親暱的舉動,讓她稍稍吃了一驚。
  女子也微微睜大雙眼。
  「哎呀、哎呀,我雖然有被搭訕過的經驗,但搭訕別人還是頭一遭呢。」
  這時,兩人剛好來到了主街道的交叉口。兩人默默地察覺彼此前往的方向各異,從醞釀出來的氣氛決定在路口告別。
  莉拉接過塞滿花朵的提籃,微微屈膝行禮作為答謝。女子則是瀟灑地揮了揮手後,驀地將視線投向小巷。



  「對了,小姑娘。」
  「…………?」
  「妳有被中年男子跟蹤的印象嗎?這個嘛……他以前是還滿有錢的,但現在一貧如洗。以男性來說,那個人的身高偏矮,有著肥胖的身材。雖然鬍子亂糟糟的,但應該只是最近沒刮的關係吧。」
  「……………………?」
  莉拉不禁將視線投向女子所看往的方向。然而,那裡只是一處沒有任何人的空蕩小巷,怎麼也找不到符合女子描述的男人。
  莉拉也對這樣的人物毫無頭緒。說起來,若是透過主人拉撒祿所認識的對象也就算了,莉拉在這座城市裡幾乎沒有私人的交際圈。
  女子聳了聳肩,輕輕地將莉拉推向主街道。
  「若是有頭緒的話就走在主街道上,若沒有頭緒的話,就更要走在主街道上。妳最近還是不要獨自外出比較好喔。」
  說完,女子便邁出腳步慢慢離去了。
  真是個奇妙的人,總覺得不像是初次和她相見呢──這麼想著的莉拉目送女子的背影離去。接著,她又朝小巷瞥了一眼,隨即快步混入了主街道的人群之中。


  聽到家門被人當自己家似的「磅」地推開,讓拉撒祿皺起了眉頭。
  傳來的腳步聲是兩人份的,如此一來,就不是跑去教會的莉拉了。踏入客廳的腳步聲隨即傳了過來,但正在閱讀報紙的拉撒祿完全沒有要抬起臉龐的意思。
  「妳們可以回去了。」
  「真教人傻眼!這是對客人該有的態度嗎!」
  「哪裡還找得到自己拿鑰匙開門的客人啊…………」
  上門造訪的,是拉撒祿如今都快看膩的愛蒂絲和菲莉主僕。
  他與兩人是在前往巴斯的途中結識,但不知為何,就算回到帝都後,與她們的往來還是維繫著。正確來說,是愛蒂絲結束巴斯觀光後,將帝都選作下一處觀光地的關係。她們的臉皮沒厚到借住在拉撒祿家,而是在其他地方住宿,但沒打照面的日子還不及有見面的日子多。
  「是說,既然是來觀光的,就別老是來我家,去更有觀光味的地方走走啊。」
  「因為光是住宿就把旅費花得差不多了…………欸,和人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啦。這份報紙有那麼讓你在乎的新聞嗎?」
  拉撒祿很有技巧地躺在一人座的沙發上,晃著腿說道:
  「納許似乎就任了巴斯的新任儀典長。」
  「哦,這樣呀。」
  愛蒂絲的反應相當冷淡。仔細想想,遊歷巴斯已經是去年底──超過一個月前的事了,也許即使聽到權勢易主的消息,也難以湧現什麼感慨吧。
  愛蒂絲伸出手臂,一把抽走了報紙。
  拉撒祿雖然皺起眉頭,但也沒有心情和她拉扯。他凝視著沒有報紙的虛空好一會兒後,隨即閉上眼睛。
  說起來,他已經看這份報紙看很久了,上頭的一字一句早已銘記於心。在報導今年將會頒布維持治安的新法律的條目旁邊,記載了巴斯相關的消息。這篇敘述了議會推舉出新儀典長的報導,當然也提及了前任儀典長的死法。
  根據報導的說法,坎卜登•威布斯塔是死於決鬥。
  「…………搞了半天,那起風波最後被視為決鬥收場了呢。」
  「也是啦。雖然爆發了不少衝突,但應該是最好收尾的形式吧。拜此之賜,我也不會因為殺人罪而遭到起訴啊。」
  當然,為了讓口徑一致,應該有許多人在檯面下進行處理吧。
  即使到了這個時代,為了捍衛個人名譽或是作為私人裁判而進行決鬥,在歐洲各國依然被視為一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即使在歷史上多次被指責為不合法或是野蠻的行為,這樣的文化也依然沒有徹底消失。
  拉撒祿在巴斯槍殺威布斯塔的行為,也在不知不覺間被轉化為「賭上了個人名譽的正當決鬥」。
  「……………………」
  閉上眼睛所帶來的黑暗,與在巴斯見識過的黑暗重疊在一起。開槍擊發的感觸依然殘留在手裡,膝蓋觸碰旅館地板的冰冷觸感也是如此真實。
  那名為愛吶喊的少女,現在也依舊在那座溫泉鎮對已逝之人懷抱著愛情嗎?
  拉撒祿像是在逃避這樣的想像似的,將眼皮撐了開來。
  「……………………所以,妳這是在幹什麼?」
  他看向一直保持安靜的菲莉。她正將寬度約為一人合抱、被布包裹的板狀物體搬運進來。菲莉以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情將物體放在桌上,在解開繩結的同時歪起頭。
  「剛才有位人士寄送了要交給拉撒祿大人的包裹,於是菲莉就收了下來,現在正在拆包裝呀?」
  「妳是把這裡當成自己家了嗎?」
  收件的人臉皮厚,送件的人也冒冒失失的。到底是誰寄了什麼東西過來啊?在拉撒祿湊近端詳之前,菲莉已經用毫不客氣的手法拆開包裹在外的布匹,一張紙片從包裝內側飄了下來。
  他拾起紙片,看來是一張信紙。不對。上頭沒有寫下寄件地址和收件人,就只在紙張中央寫了一行字。這東西真的能稱作是信件嗎?
  『在父親大人家找到的。』
  就這麼一句話。靜靜地在紙張上陳列的,是看似由少女以過猛的力道寫下的歪斜文字。
  就紙上描述的狀況推斷,這份包裹應該是從巴斯送來的。她應該是在整頓不久前死去的儀典長的遺物吧。
  在拉撒祿眺望信件的期間,菲莉將繩結一一解開,在看到裡頭的物品後眨了眨眼睛。她將物品豎在桌上扶好,好讓拉撒祿也能看見。
  「這是……肖像畫對吧?」
  菲莉的話聲幾乎沒傳進拉撒祿的耳裡。描繪在肖像畫上頭的人物彷彿竄進眼裡揍了他一拳,讓他感到眼冒金星。
  描繪在上頭的,是一名男子的身影。
  雖然比拉撒祿記憶中的形象要來得年輕許多,但那留長的髮辮造型和冷酷沉靜的灰色眸子卻是毫無改變。拉撒祿不可能看錯此人的面容。有那麼一瞬間,他被難以言喻的懷念之情緊緊捆住,讓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待愛蒂絲窺探他反應的時候,拉撒祿已經恢復成平時的表情了。
  「拉撒祿,這一位是誰?」
  「養父。」
  曾在這城市生活,如今已溘然長逝的賭博師。
  為瀕死孤兒授予姓名和生活方式的男子。
  讓拉撒祿•凱因德成為拉撒祿•凱因德的人物。
  若要談起此人,就得用上莫大的詞彙,因此他的答覆短促得超乎必要。聽到拉撒祿的回答,愛蒂絲再次望向肖像畫。雖然沒出聲,但拉撒祿看出她微動的嘴唇在說:「原來這個人就是…………」
  話說回來,坎卜登•威布斯塔似乎和養父之間曾有過節。雖不曉得究竟發生過什麼事,但養父滯留在巴斯過,這幅肖像畫恐怕就是在那時繪製的吧。
  「您打算做何處理?若要掛起來的話,菲莉願意幫忙。」
  「…………不需要。拿給我,我隨便收起來就好。」
  從菲莉手中接過肖像畫後,拉撒祿用布粗魯地包住畫,打算走上樓梯。驀地,拉撒祿的指尖觸到了一股粗糙的感覺,於是他停下腳步,將畫作翻面。
  在畫作的背側,有一張紙片不起眼地夾在木框的縫隙之中。那看起來不像是方才的信件後續,從泛黃的程度來看,這張紙明顯是從繪製肖像畫的那段時期就夾在上頭的東西。
  「…………」
  有些在意的拉撒祿抽出了紙張。紙張的觸感乾巴巴的,感覺光是拿在手裡,就有隨時會崩碎的可能。
  映入拉撒祿眼裡的,是一段讓人懷念的筆跡。
  『賭博師從不祈禱。』
  那是養父的話語,以及養父的文字。在方形的紙張中央,只以小小的文字寫上了這麼一句。
  這張紙片的存在並不至於讓他萌生疑問。畢竟既然被畫了肖像畫,養父應該也待在現場。提筆留下格言也像極了養父的作風。讓他困惑的,反而是寫在紙上的這段文字。
  他細細打量著紙張,轉到背面,還試著讓陽光曬著紙面。但寫在紙上的短句既沒多也沒少,沒有任何新的發現。他輕聲說道:
  「…………其他的兩項守則到哪兒去了?」
  拉撒祿將肖像畫放進倉庫,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從口袋裡取出了最近鮮少使用的筆,對著放在桌上的紙張加上了另外兩段話:
  『賭博師從不求敗。』
  『賭博師從不求勝。』
  他把玩著手中的筆,擦去沾上的墨水。
  「很好。」
  雖然不曉得是哪裡「好」了,但如此一來就寬心許多。他覺得沒能湊齊三項守則實在看不順眼,同時也因為猜不透留下這張便條的意義,湧上了些許的遷怒之意。
  他將紙片收進口袋。
  「……………………嗯,很好。我有遵守,我有好好遵守守則。」
  就在他要下到一樓時,傳來了有人敲家門的聲響。之所以會以為又有人送東西來,肯定是因為剛剛才收進樓上的那玩意兒的關係。他伸手制止了擺出一副當家女僕架子、正要從客廳出來的菲莉,親自握住了玄關處的門把。
  「來了來了,這次是哪一位────」
  拉撒祿語調輕快的話聲,在看到站在門外的人物時登時僵住了。
  「嗨,拉撒祿•凱因德。」
  站在門口的是溫斯頓。
  他是小喬納森•懷爾德的手下,同時有著不可理喻的強大實力。雖說直接碰面的次數不多,但溫斯頓在巴斯鎮上所留下的身影,絕對不可能忘記。
  「上次像這樣直接打照面,是在巴斯的那座議會廳的事了吧。你過得還好嗎?」
  「…………就如你所見。」
  「這樣啊。身體無恙便是福。畢竟健康這東西,就是一種每每在失去後才會察覺的財富啊。」
  溫斯頓幽默地晃了晃肚子如此笑道,要是他想踏進玄關,肚子恐怕會先被門框夾住。
  「有什麼事?我記得我們是互不相欠的狀態吧?」
  「想多了,人不會只為了借欠人情而特地造訪他人的家門吧?」
  拉撒祿察覺到愛蒂絲從客廳探出頭來的氣息,他沒有回過身子,而是揮手要她縮回去。像這種在黑社會沉浮已久的人物,不要有任何瓜葛才是上策。
  溫斯頓以握持的手杖指向他搭乘過來的馬車。坐在駕座上的,是拉撒祿在巴斯多次打過照面的女部下。
  簡單來說呢──溫斯頓八字鬍底下的嘴巴笑了笑,說道:
  「我今天來,只是想邀你吃頓飯而已。」


  「欸,小喬納森•懷爾德是誰呀?」
  拉撒祿被這麼問的時候,正好是他拿著扣好的襯衫套頭的當下。一般來說,襯衫應該是解開釦子再穿上的,但他就是嫌麻煩。
  他對溫斯頓說「等整理好服裝儀容後就去」,要對方在樓下等待。這樣的理由固然不假,但若說他在前往小喬納森•懷爾德的店舖前沒打算爭取時間做好心理準備,那就真的是在說謊了。
  他套頭的過程並不順利,在掙扎了一陣子後才總算讓頭部探出來。拉撒祿扣著袖釦,沒將視線投向房間門口,就這麼開口說道:
  「就算是個大小姐,也不該在男人換衣服的時候跑進對方房間啊。」
  「我可是有好好遵守禮儀,你看。」
  由於她的話聲中充斥著毫無意義的自信,於是拉撒祿轉頭望去──然後馬上就後悔了。
  站在拉撒祿房間門口的,是讓站在身後的菲莉以雙手遮住眼睛的愛蒂絲。她得意洋洋地雙手扠腰道:
  「因為我看不見,所以沒有婦德方面的問題!」
  「喂,妳家的大小姐蠢得有點誇張啊。」
  「關於這方面,老實說就連菲莉都很難說些好話。」
  面無表情的菲莉,以帶了些傻眼的語氣這麼說道。「你、你們是怎樣啦!」愛蒂絲看似不滿地喊道。
  順帶一提,由於菲莉以雙手遮著愛蒂絲的眼睛,所以她的視線沒有遮蔽,就這麼直勾勾地注視著拉撒祿更衣的模樣。菲莉的視線宛如帶著有形的壓力,被這麼注視的拉撒祿明明對這方面不怎麼害臊,也不禁快手快腳地把襯衫的釦子重新扣好。
  「所以說,小喬納森•懷爾德是誰?」
  拉撒祿先是思考了一下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甚或是乾脆不要回答,隨即搖了搖頭。既然愛蒂絲等人還會在帝都待上一陣子,那具備這方面的知識肯定有備無患。
  拉撒祿在持續更衣的同時,開口回答道:
  「是贓物回收業者。」
  「…………髒物?」
  之所以會以有些含糊的發音反問,是因為她對這一類的職業沒多少涉獵的關係吧。實際上,這也是出了帝都就沒聽過有人在做的一種職業。
  「小喬納森•懷爾德──不對,從上個世代的喬納森•懷爾德開始談起會比較好懂吧。過去,這座城市裡有個叫喬納森•懷爾德的男子。他開創了贓物回收這個行業,只要向這名男子支付手續費,並告知被竊的物品,他就會從小偷身上討回來──就是這樣的工作啦。」
  「是個好人呢!」
  愛蒂絲這樣的反應完全在意料之中,讓拉撒祿冷笑了一聲。
  「傻瓜,正好相反。」
  依然被遮住眼睛的愛蒂絲歪起頭──她身後的菲莉也將頭歪成了一樣的角度,莫名令人火大。
  「聽好了,我剛才說的只是表面上的狀況,喬納森•懷爾德實際上是這麼幹的──他指派底下的小偷去偷東西,然後去向受害者搭話。如此一來,他就能以贓物回收業者的身分談妥生意,並把底下的人偷到的東西還給失主。」
  「…………是個壞人呢!」
  「沒錯。不過,這是極為劃時代的產業系統。就結果來說,喬納森•懷爾德在他這一代就打造出了黑社會的大型組織,同時也在正派社會之中,以贓物回收業名士的身分享譽各地。」
  那個喬納森在很久以前因為其他的罪行……記得是殺人罪一類的原因遭到起訴,最後遭受絞刑處決。
  靜靜地聽完這段話的菲莉,將頭歪向和剛剛相反的方向──與此同時,她也將愛蒂絲的頭扳向了這一側。
  「拉撒祿大人,關於贓物回收業究竟有多麼劃時代,以菲莉的腦袋實在是無法理解。這與盜賣贓物有何不同呢?」
  「挺不錯的問題。」
  對於在正派社會生活的人來說,沒辦法立刻參透其中的玄機。
  「贓物回收的價碼是贓物價值的一半。若是將贓物以原本的價值賣出去的話,贓物回收的收益就是折半。然而,贓物回收業最大的優點,就在於『這是合法的行為』。」
  拉撒祿將領帶纏過脖子,接著歪起脖子。由於最近很少自己綁領帶,所以連綁法都想不起來。他抓著布條,一邊胡亂打結一邊說道:
  「在這個國家,就算抓到了小偷,也得由當事人起訴才能向對方問罪,也就是所謂的私人追訴主義。但起訴開庭是要花錢的,而且也無法保證能把被偷的東西拿回來。然而,只要付錢給贓物回收業者,當然就能百分之百取回被竊的物品。只要遭竊物失而復得,就完全沒有必要去走繁複的起訴程序了。」
  若是姑且不論偷竊物品時失風被逮的蹩腳狀況──
  這樣就能將商品輸入到手邊,並賣給那些有所求的客人。只要雙方都沒有留下任何需要控告對方的理由,就不會在這個國家被視為犯罪。就算經手買賣的是贓物,進貨的來源是偷竊,也都不會留下犯罪的痕跡。
  愛蒂絲輕聲說道:
  「…………將犯罪產業化了。」
  「正是如此。犯罪藉以脫罪,化為單純的經濟活動。所以在喬納森以贓物回收業者的身分建立商譽後,帝都的小偷們便一同歸順在他的麾下。」
  喬納森以贓物回收業者的名聲作為號召,將小偷們納為手下,人數大增的小偷則為喬納森的「可回收之贓物」事業擴大版圖。就像所有上了軌道的經濟活動那樣,喬納森的組織似乎在一瞬間就大幅度地擴張。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那位第一代喬納森已經是比我養父還要長一輩的人物,如今已經失去了足以呼風喚雨的權勢。即使如此,繼承了父親基本盤的第二代──小喬納森•懷爾德依然是得提防戒備的對象。」
  說到這裡,拉撒祿用力拉緊了領帶,結果差點掐住脖子的血管,令他急忙解開。最後他放棄打結,將布條一把塞進了口袋。
  「總之,我去去就回。也許會晚點才會回家,要是莉拉先回來,就幫我傳個話,叫她先去睡覺吧。」
  「嗯,我知道了。」
  愛蒂絲看起來像是猶豫了幾回,但還是又一次開口說道:
  「…………雖然我覺得不需要我提醒,但你一定要小心。」
  拉撒祿揮了揮手作為回應──因為他覺得與其撒謊說「這是當然」,這樣的回應更有誠意。
  畢竟他現在甚至還不曉得該小心什麼東西,要是小喬納森•懷爾德認真動手,那無論再怎麼小心,也只會落入任人宰割的下場吧。


  「喬納森•懷爾德商店」。
  拉撒祿被馬車載到的地點,是掛著這般看板的一處店家門口。店舖本身並不大,不過外觀不僅維護得當,還打掃得相當乾淨,使這間店看起來硬是比周遭的店家更有格調。
  話說回來,招牌上寫的居然不是「贓物回收業」而是「商店」。這若是出自「商人與小偷信的是同一尊神」這種老掉牙的笑話,那他說不定能和小喬納森•懷爾德相談甚歡。
  在店家門口,溫斯頓只回頭看了拉撒祿一次。
  「好啦,做好和小喬納森•懷爾德打招呼的準備了嗎?」
  拉撒祿聳了聳肩作為回答。
  如此這般,拉撒祿踏入了店內。
  首先映入眼裡的是無數貨架,以及將貨架塞得滿滿的物品。所有的牆壁都被貨架埋沒,堆疊到了天花板的高度,因此店內的面積看起來比實際上更為窄小。絕大部分的貨架都收納著物品,這些收納的方式完全看不出脈絡何在。
  那邊放著錢包,這邊擱著帽子,帽子旁邊不知為何放著看似正在發酵的布丁。讓書本和只有一隻的鞋子疊在一起,究竟有什麼意義?甚至還有將拆開的床舖硬塞在貨架上,導致零件掉落在地的例子。
  他看了貼在物品上的控管用標籤,隨即理解。簡單來說,這些都是店裡的商品──亦即從各處搜刮而來的贓物博覽會。
  店裡的中央擺了一張大桌。尺寸之大甚至能直接搬去賭場使用,但放在桌旁的卻只有兩張椅子。其中一張已經被人占據,另一張則是正由女僕拉開。
  拉撒祿無言地前行,連外套也不脫,就這麼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
  待在店裡的人影極為稀少。扣掉剛入內的拉撒祿和溫斯頓,就只有頭髮蓬亂、站回店內角落的女僕,以及另一人而已。
  「終於來了啊,『便士』凱因德。我是小喬納森•懷爾德。」
  坐在拉撒祿對面的男子,以低沉的嗓聲自報名號。
  就像是將暴力這個概念凝聚為人形一樣──這是拉撒祿的感想。男子身穿的衣服明明看起來比拉撒祿穿得還要厚上一倍,但男子光是坐在椅子上,衣服就被底下的肌肉撐得膨起,彷彿隨時都要崩裂似的。男子有著硬如巨石的雙拳,以及從輪廓極深的臉上凝視著自己的黑色眸子。被剃個精光的頭頂,盤據著好幾道醜陋扭曲的疤痕。
  光是與之對坐,就感受到難以承受的壓迫感。察覺到平時的撲克臉差點保持不住的拉撒祿,悄悄地調整好自己的呼吸。
  「所以呢?今天找我來有什麼事?」
  「溫斯頓沒通知你嗎?就只是要找你吃飯而已。雖然也要為巴斯的事向你致謝,但這種話題就晚點再說吧。突然把你叫出來,真是不好意思啊。」
  在拉撒祿皺眉之前,男子輕輕打了個手勢。也許是事前做好安排了吧,剛才的女僕先是進了內場一趟,隨即端著盛了酒和玻璃杯的托盤回來。
  (算了,既然都來了,也只能硬著頭皮吃飯了。雖說完全猜不透原因這一點,現在還是讓人發毛,不過…………)
  他稍稍打直背脊,準備從女僕手中接過玻璃杯。
  唰──在這個瞬間,玻璃杯從女僕的手指中滑落下來。倒頭栽下的玻璃杯撞上桌面,將已經注滿的紅酒和自身的碎片灑向四周。
  「────哇。」
  拉撒祿甚至連做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妳這蠢貨!」
  瞬間,男子掃出了手臂──以那條粗度和少女腰枝相仿的手臂重重一抽。女僕被揍飛出去,撞上了貨架,震落的貨架商品也一一砸到了她的身上。咳啊──拉撒祿看見少女的嘴角滲出了暗紅色的鮮血。
  即使是作為懲罰,這樣的行為也明顯太過火。但男子似乎依然無法息怒的樣子,只見他站起身子,對著溫斯頓伸出了手。
  「溫斯頓,拿槍來!」
  「…………可別做過頭了啊。」
  「少囉唆!」
  男子從溫斯頓手中搶過槍,拉起擊錘。他將槍口穩穩地對準了倒地不起的女僕頭部。
  (────得救她才行。)
  拉撒祿先是反射性地閃過這絲念頭,隨即為自己的思考感到困惑。
  (得救她才行?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僕啊。既然會被這種店家僱用,過的肯定也不是什麼正經人生吧。)
  就算幫助了女僕,他也想不到會有什麼樣的好處。反倒是立刻想到了好幾個救她所衍生的壞處,光是其中一項──「會惹喬納森不開心」就足以作為勸退的理由了。
  問題不在於拉撒祿是否真的出手幫忙。
  而是他為什麼會像個正經的人類那樣,浮現出「得救她才行」這樣的想法。那應該是拉撒祿•凱因德所不具備的思路才對。
  他看著男子的手指對扳機施力,溫斯頓稍稍皺起了臉龐。拉撒祿踹開椅子起身,同時也為自己起身的動作感到驚訝。就在時間彷彿變得緩慢下來的錯覺之中,拉撒祿的視線掃視了起來。
  這時,他與女僕對上了眼。
  「……………………」
  於是,他懂了。
  「唉。」
  拉撒祿在嘆氣的同時緩緩伸手,抓住了男子架好的手槍,然後就這麼輕輕施力,將槍口往上挪去。
  「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
  拉撒祿沒理會這句話,而是開口詢問──
  詢問倒在地上的女僕。
  「我說,我要是不出手幫忙的話,狀況會變得怎樣?」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默降臨,彷彿店裡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經過了十多秒後,打破這陣沉默的是倒在地上的女僕。嘴角依然掛著垂落血泡的她,從喉嚨裡發出了輕快的「嘻嘻」笑聲。拉撒祿的視角餘光,瞄到溫斯頓很無奈似的搖了搖頭。
  「咦,被看穿了嗎?」
  「大概吧。」
  「為了精益求精,可以和我說是哪邊露出破綻嗎?」
  「…………一般來說,會突然把人叫出來的傢伙,是不會說什麼『抱歉突然把你叫來』之類的致歉之詞。溫斯頓又剛好把槍帶在身上,加上他是個會拐彎抹角地給建議的傢伙。若還要加上一點的話──」
  「嗯嗯嗯嗯。」
  拉撒祿伸手指向嬉皮笑臉地連連頷首的女僕頭部。
  「妳的假髮歪掉了喔。」
  她那頭蓬亂的頭髮根部,從頭頂部位滑了開來。在蓬亂頭髮的底下,可以看到柔亮得嚇人、屬於完全不同種類的黑色頭髮。
  「哎呀──」
  女僕──不對,明顯不是一介女僕的那名女子,在這時用力抬起了臉龐。她像個男人般重重地席地而坐,「呸」地將嘴裡的鮮血吐出。
  「果然便宜的假髮就是靠不住。哎──那麼──雖然很想重新自我介紹啦。」
  女子露出了極為邪惡的憨笑。
  「可以先換個衣服嗎?」

  踏入後場的女子,在過了約二十分鐘後才回到原處,同時也是溫斯頓說了句「我還有工作」後離開店舖之後的事了。
  也許是因為沒有遮掩的必要,女子的裝扮和先前判若兩人。
  她腳踩每每著地就會發出尖銳聲響的高跟鞋,穿著像是在襯托長腿般的黑皮長褲,以及像是刻意要秀給別人看似的,於立領襯衫外頭刻意套了件馬甲,沒扣釦子就這麼套在身上的外套,顯然是男性衣物的款式。
  那像是將男裝和女裝隨意摻和在一起的古怪打扮。加上明明身為女性,她卻將黑髮剪成了短髮造型,醞釀出一種光是打量就會湧上一股不安的詭異氣質。
  然而,擁有藍色眸子的這名女子,卻將這身衣服打理出奇妙的一致感。在嘴角泛起的微笑抽搐而扭曲,進一步深化她給人的印象。
  女子坐在椅子上,將腳伸到了桌面上。能在眼角餘光窺見的高跟鞋尖,尖銳得宛如錐子一般。
  「嗨,總之,老子重新自我介紹。老子就是小喬納森•懷爾德。是這一代的。」
  雖然拉撒祿已有預料,但聽到她這麼堂而皇之地自報名號,還是湧上了一絲困惑。



  就拉撒祿所知,小喬納森•懷爾德應當是一名男性──畢竟他從未聽說過以喬納森自居的奇裝異服女子的傳聞。他一瞬間懷疑對方派出了替身,但面對拉撒祿這樣的小角色,顯然沒有刻意這麼做的必要。
  之所以強調「這一代」,應該是代表有前一代的存在吧。拉撒祿一度想打聽此事,但他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黑社會的大人物無論是男是女,對現在的他來說都無所謂。
  「我是拉撒祿•凱因德。」
  在簡短地打過招呼後,以喬納森這個男性名作為自稱的女子看似開心地拍了拍手。
  「不錯喔,打招呼可是很重要的呢!就這方面來說,你已經及格了!哎呀,畢竟這世上有很多一認清對方是女人,就立刻跩個二五八萬的白痴呢!」
  這時,通往內場的門再次被打開。走回店內的是喬納森──不對,是剛才自稱喬納森的魁梧男子。
  男子似乎侍奉著喬納森,他所散發的氣氛也跟著驟變。方才那虎虎生風的粗暴態度不曉得跑哪兒去了,此時的他看起來畏畏縮縮,走路時還將背部縮得和球一樣。
  「大、大小、大小姐!這可不行啊,您只換了衣服,還沒包紮呢!」
  「總不能讓客人枯等,而且揍老子的明明就是你吧?」
  「所所、所以我不是請您別再這麼做了嗎!為、為什麼要特別安排由我揍您的戲碼呢!總之,還是先上藥吧!」
  拉撒祿露出苦笑說道:
  「我不在乎,要不要先包紮完再聊?」
  「可是老子在乎啊!」
  「大小姐,算我求您了,請讓我為您包紮吧!放、放著不管會惡化的!」
  就外觀看來,喬納森的年紀頂多在二十歲上下吧。看一名高頭大馬的男人對著年紀輕輕的纖瘦少女擺出畢恭畢敬的模樣,總覺得有股莫名的滑稽感。
  喬納森似乎也察覺到拉撒祿的反應,只見她露出苦笑,伸手拍打起男子的光頭。
  「這個膽小如鼠的傢伙是鮑伯。鮑伯•巴頓。他是我的左右手…………不對,也沒到左右手那麼厲害啦,差不多是右腳小趾的程度?」
  「是、是的,在下鮑伯。剛剛也對拉撒祿先生失禮了。」
  由於鮑伯在前些時候失言,讓拉撒祿心存疑念,才進一步看穿他並非喬納森本人。拉撒祿認為他是個不合格的演員,但就現在的表現來看,鮑伯說不定是個極有演戲天分的人才。
  「你一開始道歉就沒完沒了,還是閉嘴吧,閉嘴!喏,還不去內場拿飯來!」
  喬納森將腿從桌面上放下,毫不客氣地踹飛了鮑伯的屁股。鮑伯像是背上長了翅膀似的拔腿就跑。
  過不多久,鮑伯推著餐車回來了。這是貴族豪宅舉辦大型餐會時,為了讓食物趁熱送上餐桌而設計的昂貴設備。餐車上頭罩著防塵的布罩。
  當然,小喬納森•懷爾德想必坐擁著莫大的資產。不僅贓物回收業所獲得的利益極為龐大,加上她的組織也持續走在擴張地盤的路線上頭。雖說一想到這點,過去的回憶就開始刺激大腦,但那終究是兩碼子事。既然要吃高規格的餐點,又是別人請客,那確實值得讓人引頸期盼。
  就在拉撒祿這麼思考的時候,鮑伯在他面前粗魯地掀開布罩。
  「────…………?」
  首先映入拉撒祿視野的,是堆得如小山高的大量帶殼牡蠣。
  在占據餐車大部分面積的盤子上頭,端放著許多水煮過的牡蠣。牡蠣旁邊則是鰻魚肉凍、馬鈴薯泥和油膩到不行的炸魚。在旁邊則是放了少許醃製物,像是在點綴似的。
  該怎麼說,感覺像是在泰晤士河岸勞動的工人們常吃的菜色。
  在附近的路邊攤,應該都能找到這種庶民小吃。這就宛如是由帝都主要的垃圾食物所構成的拼盤。
  拉撒祿不禁眨了一下眼睛。
  看到他反應的喬納森拍手大笑。咕嘎嘎嘎──宛如鳥叫般的笑聲在室內裡不斷迴盪。
  「反應不錯喔!哎呀,特地準備這些還真是值了呢!」
  鮑伯拿起裝了醋的瓶子,在為所有的料理灑上一圈後嘆了口氣。
  「大小姐,請別吃這種對身體不好的料理啊。」
  「白痴,既然是老子點的菜,那老子不吃豈不很沒面子?」
  說著,喬納森以指尖挾起醃製物嚼了嚼。
  我大概了解這傢伙是什麼樣的個性了──感到一陣疲憊的拉撒祿也伸手拿起了牡蠣,用力吸起了殼中肉。這陣子沒怎麼吃到這些食物,不過仍是熟悉已久的味道──牡蠣就這麼滑進了喉嚨裡頭。
  「所以說,喬納森,妳要談的是什麼事?」
  「哦,別那麼在意嘛。剛剛那個傻大個也提過主旨了,就只是和你道謝。畢竟,拜你之賜,我們在巴斯的布局變得非常順利。」
  「我不是在那裡殺了威布斯塔嗎?妳居然還要感謝我?」
  「所以這才好啊。在那個節骨眼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認為威布斯塔會死在那個時候,所以這才好呀。」
  喀滋──喬納森咬了一口炸魚,轉了轉油膩膩的食指繼續道:
  「拜此之賜,我們才得以搶得先機。在所有人都還在追查情報真假的時候,就只有我們派出信得過的部下,掌握了可信的情報。多虧老子有提早派遣溫斯頓,因此當地居民也對我們抱持著好感。新任儀典長雖是納許,但光是能在這個被儀典長全盤掌握的社會中占得一小部分,對我們來說就是大獲全勝了。」
  拉撒祿想起了在手中響起的槍聲。原來如此,之所以會爽快地允許在那種情況下殺人,看來有這些幕後原因。
  「這個嘛──簡單來說,和我們所獲得的利益相比,你所獲得的利益實在太少了。你雖然得到了在巴斯的人身安全以及有人協助善後,但就算將這兩項加起來,也遠遠不及我們在巴斯獲得的利益。怎麼樣?你要是想賺點小錢,老子基本上都能滿足你的需求喔。」
  「心領了。在那個當下,我是依循我的理性和背負著應負的責任,才會開槍殺死那個儀典長。就算那樣的行為帶來了再大的利益,我也不會像個小鬼一樣在事後哭鬧啦。」
  「你可真是清心寡欲,嘖嘖。」
  「還有,我不想再與你們談更多生意。要是留下聯繫的話,我哪還受得了啊。」
  「你的重點完全在後半句話啊…………」
  坦率的語氣,加上如孩子般接連變化的表情。喬納森健談得出乎意料,但這反而勾起了拉撒祿的戒心。
  若她就如同外表是個普通少女,根本不可能自稱小喬納森•懷爾德。
  所以在暢聊了好一陣子後,當喬納森以「話說回來」開啟話題時,拉撒祿冒出的想法是「總算來了」。與喬納森的閒聊本身固然有趣,但一直避開主題不談,那種宛如隔靴搔癢的感覺一直揮之不去。
  「啊,你先等一下。」
  這麼低喃後,喬納森用衣角擦拭弄髒的手指,接著起身離席。她隨後拿回來的,是一只茶杯。瓷器的表面被打磨得光亮,白色的杯面淺淺地映出喬納森的身影。
  「那是什麼?」
  「別在意啦,『就只是個老爺爺罷了』。這樣就可以了。」
  桌子的一角擺了個茶杯。雖然有些困惑,但他沒空去深入詢問。
  喬納森再次將手肘抵在桌上,用力探出了身子。她的雙眼帶著一種會讓凝視之人心慌意亂的濃烈色彩。
  「拉撒祿,你有沒有興趣加入老子的組織?」
  在拉撒祿預期的「主旨」之中,這樣的內容排行第二。拉撒祿當然已經想好答案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後,開口回覆:
  「不,我沒興趣。」
  「哎呀──那就算了。」
  「咦?」
  看到喬納森果斷地將背脊重新靠回椅背,反而是拉撒祿感到吃驚。他內心的情緒就這麼乘著聲音溢出。
  喬納森半瞇著眼看著拉撒祿的反應,將鰻魚凍塞進嘴裡。
  「有什麼好『咦』的,不是你自己拒絕的嗎──」
  「一般來說,應該會更努力地多勸幾句,或是惱羞成怒之類的吧?」
  「哦,原來你是欲拒還迎,想要求更好的條件啊?那就早說啊,要重新來一次嗎?」
  「不,我是真的想拒絕啦…………」
  喬納森的話語輕浮得不合常理。拉撒祿非常明白這類人士的行動理念──也就是為了面子或是利益。站在支配方的人類,是不會只在部下面前擺出支配者的態度。他們就算是孤身一人躺在床上睡覺,也不會卸下在上位者的架子。
  聽到自己提出的提案被否決,卻還能爽快地接受。這樣的態度之輕浮,對拉撒祿來說是十分異常的例子。
  喬納森搧了搧手掌說道:
  「哎──那也只好算了。老子是很想要你啦,但沒興趣用盡手段讓討厭自己的人成為手下。硬要說的話,老子是屬於喜歡被虐待的一方。」
  「有必要在這時公布性癖好嗎?」
  拉撒祿雖然傻眼地低喃一句,但剛才的提案似乎就這麼結案了。
  喬納森在椅子上扭動身子,伸手拿起剛才擱在桌上的茶杯。她一邊把玩著杯中無物的茶杯,一邊以極為自然的態度繼續說道:
  「啊,不過這座城市最近有一部分會變成老子的東西。就算不是出於興趣,可能還是會逼人屈服呢。」
  「────────────啊?」
  「若是把你捲進去的話,就對不起啦。先在這裡和你道歉啦。」
  一瞬間,拉撒祿以為她是在說無聊的笑話。但鮑伯接下來的反應,卻否定了拉撒祿的想法。
  「大、大小姐!這讓外人聽到可會很不妙!」
  鮑伯光禿禿的頭頂上浮現汗水,他的表情顯然沒在說謊。
  剛剛的是不能讓拉撒祿聽到的重要消息。由於鮑伯出聲警告的關係,反而讓那段話的真實性掛了保證。
  喬納森大概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吧,只見她「咕嘎嘎」地笑了幾聲。
  「這座城市會有一部分變成妳的東西……是吧。感覺妳是在誇下海口,但這又是為了什麼?我看妳不像是無底的木桶那樣,有著深不見底的慾望啊。」
  「哦?你想知道嗎?」
  「不,對我來說無所謂。」
  「這種時候就多關切一下嘛──哎,老子會特地花功夫把這種城市納入手裡,理由當然只有一個啊。」
  喬納森一鼓作氣地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接著,她以毫無遮掩的語氣說出了答案:
  「是為了『大掃除』啊。」
  雖然不是謊話,但也沒全盤托出──拉撒祿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判斷,一方面是仰賴於他的觀察能力,至於另一方面,則是他也沒有去解析喬納森深層心理的動機。
  大掃除這個詞彙雖然有些古怪,但就本質上來說,重要的應該是大掃除結束後的下一步吧。喬納森沒提及和「下一步」有關的隻字片語,就這麼打住了話題。
  這時,餐盤上的食物也差不多被吃個精光了。
  「看來差不多該送客了呢。」
  「…………是啊。」
  拉撒祿也跟著起身,接過鮑伯遞來的布擦手。
  不僅邀人邀得突然,就連散會也散得俐落。拉撒祿沒說太多道別的話語,就這麼將手按上店舖的大門。這時,他突然回頭望去。
  「啊,對了。我只有一件事情想問,方便嗎?」
  「嗯?只要是鮑伯不會囉唆的事,要問什麼都行喔。」
  「第三代喬納森•懷爾德──妳是什麼時候得到這個名字的?」
  黑社會的大人物──小喬納森•懷爾德極少在人前現身,拉撒祿也是到今天才首次見到她本人。然而,就年齡上的差距來說,她應該沒辦法直接繼承第一代喬納森•懷爾德的事業才是。
  就像拉撒祿隱約認知的那般,身為男性的小喬納森•懷爾德應該確實存在於兩者之間的時間帶才是。
  喬納森似乎對這樣的問題感到意外,稍稍睜大了雙眼。接著她微微歪起了頭。
  「正確的時間得查查紀錄才能得知,不過大概是一年前的事吧。怎麼了?」
  「沒事。」
  拉撒祿搖了搖頭,推開門扉。
  他回想起過去曾待在這座城市的朋友們,以及用指尖劃過的那段文字。那份記憶在經過一次次換季後逐漸被沖淡,累積的歲月遠超過一個年頭。
  「傷腦筋,這下我不加入妳組織的理由少了一個。」

  從喬納森•懷爾德商店歸宅的拉撒祿,嗅到了一股有些陌生的香味。
  那近似香水的氣味,讓拉撒祿難得地皺起了眉頭。況且,即使拉撒祿回家推開了門,莉拉沒有立刻出現,這也是相當少見的狀況。
  不過,和掌握這座城市一角的黑社會大人物見面,仍是讓他難掩疲憊,於是他一拐一拐地走向客廳。與喬納森的對話像是用剉刀刮擦著精神般,留下的只有大量不舒服的疲勞感。
  「我回來了。哦,嗚哇。」
  推開門扉走入客廳的拉撒祿,看到的是層層交疊在客廳桌上的大量花朵。對著堆積如山的花朵蹲下身、正在做著某種工作的莉拉,直到這時才察覺到踏入客廳的拉撒祿。
  「…………!」
  「哦,在忙的話沒關係啦。抱歉,今天晚上可能就不吃飯了。」
  他將外套遞給小跑步走近的莉拉這麼開口後,莉拉便像是刻意為之似的皺起眉頭。拉撒祿回家不吃晚餐的時候,通常就代表他在賭場吃了些沒營養的食物,莉拉似乎不是很喜歡他這種不注重養生的行為。
  「我今天沒去賭場啦。不過,這些花可真是多,是妳買的嗎?」
  「…………」
  雙手都被外套埋住的莉拉搖了搖頭,藉以表達意思。她雖然動起手指,打算告知原委,不過拉撒祿說了句「我沒興趣知道那麼多」,打斷了這個話題。無論她拿自己發的薪水花在什麼事情上,或是因此和誰有了交流,對拉撒祿來說都無所謂。畢竟無論哪一項都不會改變這是值得歡迎的事態。
  「不過……花……花啊。總覺得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事啊。」
  聽到這句話的莉拉,似乎輕輕地嘻嘻一笑。拉撒祿一臉困惑地將目光掃去,但莉拉沒有任何回應。
  「算了,也罷。總之我累了,所以會先睡一陣子。在我起床之前都別叫我。」
  「……………………」
  朝著二樓邁出腳步的拉撒祿,原本以為莉拉馬上就會追在身後──畢竟平時的她總是會抱著外套跟著他回房。
  然而,今天的莉拉卻不知為何站在原地,歪起頭。接著她從拉撒祿的身邊離開,回到了客廳。拉撒祿雖為她的舉動感到疑惑,但沒有停下腳步。
  一直到拉撒祿將要踏上二樓地板的時候,莉拉才追了上來。
  「……………………!」
  感受到一道視線直盯著自己的拉撒祿,撇頭看了過去。
  「…………嗯?」
  只見站在身後的,是戴著花冠的莉拉。
  應該是用剛才放在客廳的花朵製作的吧。看來她剛剛在桌旁就是忙著做這個,這頂花冠看起來做得相當認真。由於莉拉平時不僅沒化妝,甚至連髮辮都不綁,像這樣裝飾自己的行動,在拉撒祿眼裡相當罕見。
  況且──拉撒祿觀察著莉拉。
  (她大概是想要我稱讚「這樣很好看」吧。)
  莉拉凝視著拉撒祿的視線之中,難得地蘊含著期待的心情。她都特地這麼打扮了,肯定是想聽些好話吧。
  拉撒祿這麼判斷著,輕輕摸了一下莉拉的頭。
  「嗯,戴在妳頭上還挺好看的啊。」
  「…………」
  就拉撒祿看來,這就算不是最完美的回答,至少也能打個及格分才是。
  然而,聽完拉撒祿回答的莉拉先是歪了歪頭,接著像是有點不悅似的噘起嘴巴。她在鞠躬行禮後,沒露出拉撒祿預期的笑容,而是冷淡地走下階梯離去。
  拉撒祿目送她的背影離去,在踏入房間後,喃喃地低語道:
  「我不懂。真是完全不懂。」


  「嗨,拉撒祿,你最近還挺順遂的嘛!」
  在賭場被身旁的賭客這麼吆喝後,拉撒祿這才首次察覺自己贏得有些多了。
  他將目光投向手邊,數起堆在那兒的硬幣。還不是會讓賭場立刻行使暴力趕出店外的金額,但已經有些不妙了。拉撒祿思索著是否該開始把錢輸掉,不過──
  (哎,反正也沒用。)
  他打消了念頭。
  周遭的人們都認定他「已經贏了」。就算接下來大輸一場,也難以顛覆他們內心的印象。說起來,在帝都大鬧過一番後,他又被捲入了連報紙都有刊載的巴斯風波,因此投向拉撒祿的視線性質已和以往大不相同。有段時期他雖然連賭場都不得其門而入,不過這類強烈的抗拒感已經減緩許多。與此同時,稱呼他「便士」凱因德的人也跟著大幅減少。
  況且──浮現在他腦海裡的是自己僱用的少女,以及從旅館跑來自己家玩的那對主僕。
  (無論何時都得存些預備金吧。不管怎樣,錢這種東西果然還是多多益善啊。)
  只不過,以前的拉撒祿是絕對不會冒出這種想法的。
  不要緊,目前贏得的分量還算是在「不求勝」的範疇之內。我目前還不要緊──拉撒祿像是在找藉口般在嘴裡低喃後,將自己放在桌上的錢全收了起來。
  「我不是說過溫泉療法的療效驚人嗎?喏,你們要不要也去巴斯一趟試試?」
  拉撒祿這麼開口後,那名熟面孔客人便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聲。
  聽到這段對話後,另一名交情還遠遠稱不上是朋友的客人隨即湊了過來。
  「與其說是溫泉療法的功效,你的狀況應該是因為有老婆吧,老婆!」
  「老婆?」
  「我聽說你娶了個可愛的老婆啊。」
  他眨了一下眼睛。在開口否定之前,其他的賭客們先一步嘈雜起來。
  「我聽說是被傭人給迷住了!」「不是被高級妓女團團包圍嗎?」「總之快請客啊!」「不是用花言巧語讓哪邊的地主女兒上鉤了嗎?」「好像還有他被內定成下一任儀典長的傳聞啊。」
  看著一群人在當事人面前嚷嚷著空穴來風的謠言,拉撒祿無力地嘆了口氣。看來,他們似乎期待自己講些有趣的內幕。特別是前任儀典長的死訊,讓巴斯的混亂依然餘波蕩漾,關於這方面的內情,無論哪個賭徒都想深入了解。
  「所以啦,拉撒祿,和咱們一起去吃個飯吧?如果你願意請客自然是再好不過,但要我請客也行喔。和我們說些內幕嘛。」
  「…………我不想請客,也不想被人請。哎呀,要找一天一起吃飯也不是不行,但今天沒辦法啊。」
  「什麼啊?真掃興,為什麼去不成?」
  拉撒祿快步走向賭場的出口,搖搖頭說道:
  「因為家裡有飯吃啊。」
  聚集在一起的賭客們,愣愣地望著拉撒祿穿過店門離去的身影。接著,其中一人這麼說道:
  「原來如此,看來老婆是正確答案啊。」

  由於拉撒祿是一名賭博師,他下工回家的時間不是深夜就是黎明時分。雖然他從未吩咐莉拉要清醒到這種時候,但回到家時看到睡眼惺忪的莉拉等待自己,已經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接著兩人同時打了個呵欠,嘻嘻一笑。
  客廳裡像是理所當然似的擺放著晚餐。拉撒祿在就座的同時脫下外套,朝著莉拉扔去,莉拉總是會為他這粗魯的動作稍稍皺眉。就在拉撒祿拿起放在桌上的叉子的時候,他察覺到了莉拉的表情。
  這個家的錢財管理已經完全握在莉拉的手裡了。從賭場獲勝回家時,拉撒祿總是會直接將外套遞給她,莉拉會自行從中取出生活費和自己的薪水,再把錢包放回原處。他試著回想這樣的互動是從何時變為慣例,卻發現這樣的互動實在太過自然,彷彿從一開始就這麼說好似的。
  總之,重點在於現在的莉拉。接過拉撒祿的外套,感受著重量的莉拉,露出了幾不可辨的沉鬱之色──恐怕只有拉撒祿才能察覺這樣的變化吧。
  「怎麼啦?錢應該夠付週薪吧?」
  「…………」
  莉拉先是直盯著拉撒祿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她的背部散發著讓人在意的氛圍,但莉拉仍是走出了客廳──她應該是要去收拾外套和錢包吧。
  今天的晚餐,是莉拉烹飪的牛排。體貼的莉拉已經將牛排切成了骰子狀,但也不知為何,不是自己親手下刀的牛排,吃起來就會變得如此乏味──拉撒祿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只拿著叉子將肉塊送入口中。
  待拉撒祿將牛排吃掉一半的時候,原本走上二樓的莉拉再次下來了。
  「真難得啊。明天早上沒有要忙的事嗎?」
  『今天還沒做那件事。』
  「哦,原來如此。」
  這麼一提,他才想到今天確實是還沒做過那件事。
  那是兩人最近培養出來的新習慣。
  莉拉在拉撒祿對面的位子坐下,打直背脊。她緩緩地做過一次呼吸,抬頭望著天花板,在稍事思考後,於木板上寫下了一段短文。
  『Calurgash Shiframes.』
  拉撒祿望了這段文字好一會兒,在回想自己迄今做過的發音的同時,有模有樣地說道:
  「卡兒加修•西弗雷姆斯。」
  「…………?」
  莉拉歪起頭的反應,對拉撒祿來說也司空見慣了。
  自從在巴斯嘗試過後,兩人就持續地摸索著莉拉的本名。要為不能講話、母語亦非英語的少女找出本名,就像是將散落一地、背面朝上的撲克牌堆疊起來,並期待排列出和剛出廠時一樣的順序。總之,他們只能累積次數,嘗試各式各樣的組合,等待解出正確答案的那天到來。
  不過,若是認真想找出正確答案,那就算經歷好幾次日升日落的時間,也還是遠遠不夠用吧。在不知不覺間,「每天讓拉撒祿說出莉拉想好的拼法一次」便成了兩人默認的規則。
  這第數十次的挑戰似乎也是以失敗告終,莉拉看起來並沒有特別失望,靜靜地擦去了木板上的文字。
  「今天也不行啊。算了,總有一天會猜中吧。」
  他以為莉拉接下肯定是要準備就寢,但她卻忽地取出了一本書。她帶著略顯得意的表情,在木板上寫下了新的文字。
  『關於、我的國家。』
  莉拉的故鄉。
  說起來,拉撒祿還不曉得她是在哪個國家出生的。他以前對這些情報並沒有興趣,從奴隸販子打聽到的,也只有原本想將她買下的富豪身分,拉撒祿不打算和奴隸販子有過多聯繫。這份資訊和本名一樣受到語言的隔閡,因此要她道出國家名號,肯定是相當困難的事。
  (應該說,更重要的是…………)
  由於莉拉將書本推了過來,拉撒祿登時停下思考。這應該是拉撒祿以前買下的書,但神奇的是他本人全無印象。這似乎是和地理有關的書籍,莉拉所攤開的頁面,繪製了歐亞大陸的地圖。
  地圖──這如此簡單的解決方法,讓拉撒祿有些愕然。原來如此。若是用這個方法的話,光用手指就能表明自己的故鄉了。
  莉拉纖細的手指,在其中一個國家上敲了敲。
  『就是這裡。』
  那裡位在清帝國偏西、印度以北的地點。在拉撒祿腦海裡的世界地圖,那裡宛如盲點般呈現一片空白,是一片一無所有的土地。他雖然看了一下國名,卻完全讀不出來,只能煞有其事地輕聲說出那一帶的地域名稱。
  「啊──是中亞一帶啊。」
  腦袋裡翻不出更多的資訊了。
  「嗯,原來如此,總之妳是這一帶出生的對吧?」
  聽到拉撒祿這麼總結,莉拉露出了苦笑。
  『那個。』
  她歪起頭。
  『我出生在「很大的」部落。』
  「在巨大的部落出生…………我雖然隱約有那個感覺,但妳該不會是好人家出生的小姐吧?」
  『不,語意上好像有點……』
  莉拉將頭歪得更厲害,似乎沒辦法將想說的話好好呈現。
  『古老的?年長的?部落……的語意也、不對?』
  看來,她想表達的意思沒能以精確的詞彙呈現出來。說起來,那應該也是這個國家所不存在的概念吧。
  看著莉拉不知所措地來回看著木板和書本的模樣,突然間,拉撒祿輕聲地脫口而出:
  「不過…………妳告訴了我妳的國家啊。」
  「…………?」
  「不,畢竟啊──」
  拉撒祿沒把話說完,而是嚼起牛排。
  沒錯,其中存在著更重要的問題。
  莉拉告訴拉撒祿故鄉一事,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拉撒祿既然是住在這個國家的賭博師,那就算要送她回國,自己也沒辦法與之同行。區區一介賭博師,甚至沒辦法為她安排前往故鄉的旅程。她若是打算用工作掙來的錢作為歸國資金,那確實沒什麼問題,但如此一來,她就沒有向拉撒祿告知母國訊息的必要了。
  無論女僕是哪個國家出生的,都與拉撒祿毫無關係──這是只能以「毫無關係」為定調的話題。因此,當莉拉不惜熬通宵也要談起故鄉的話題時,拉撒祿是真的打從心底感到意外。
  莉拉直直地盯著一臉苦澀地咀嚼牛排的拉撒祿,過不久,她拿起木炭畫出了溫柔的聲響。
  『那是個很好的國家喲。』
  「…………這樣啊。」
  『是的,是有草原、有狼、有旅行的國家喔。』
  夜色逐漸加深,莉拉像是在配合入夜的速度一般,一字一句,以稚拙的話語描述起自己的故鄉。感覺每寫下一個文字,莉拉這名少女的輪廓就變得更加清晰。
  最後,還沒等到太陽升起,莉拉和拉撒祿就雙雙趴在桌上睡著了。
  這天晚上,拉撒祿夢到了眼熟的少女佇立在未曾見過的國家之中。那是讓人胸口一緊的溫暖夢境。


  隔天,將拉撒祿吵醒的是轟轟作響的敲門聲。
  由於睡姿不良,全身上下都傳來了痠痛的感覺。拉撒祿在把脊椎拉得劈啪作響的同時起身,擦掉掛在嘴角的口水。
  那是沒聽過的敲門聲。從聲響的尖銳程度判斷,敲門的恐怕是個瘦弱女子。他一邊想像著對方的形象,一邊抱起了坐在對側、同樣用額頭抵著桌面入睡的莉拉。他將莉拉的身子放到沙發上,讓她好好地躺在上頭。
  這段期間,敲門聲依然不死心地連連響起。
  「來了來了。」
  睡意依然還殘留在腦袋裡,身體沉重得難受。拉撒祿拖著腳步走向玄關,打開了大門──
  「把奇斯交出來!」
  隨即就挨了一頓尖銳的叫罵。
  一如預料,站在門口的是一名女子,而且身材纖瘦。她不只是腰部而已,就連手和腳都細得像是能一手掌握。明明此時平靜無風,但女子光是站在原地,身子就會微微左搖右晃。她看起來還算是小康階級,但就服飾來看,應該是妓女一類的身分吧。
  拉撒祿讓自己露出了凶悍的眼神。
  「…………奇斯?妳在說誰啊?」
  「別尋我開心了!我知道這裡就是奇斯的家!」
  拉撒祿重重地嘆了口氣。
  在前往巴斯旅行的期間,他不得不將房子空出來。雖說就這麼擱著不管也行,但這一區還稱不上是治安良好的地帶,有可能在外出期間遭到流浪漢占據,因此拉撒祿委託了其他朋友住進自己的家裡。
  那個朋友,就是在賭博師和情夫這兩項職業間搖擺不定的男子──奇斯。
  「喏,快點!交出來!我可不許他從我身邊逃跑!」
  就結果來說,房子並沒有遭小偷,因此拉撒祿等人在回到帝都後仍能過上舒適的生活,但似乎以預料之外的形式被捲入麻煩事裡了。
  莉拉應該還在客廳睡覺才是。拉撒祿先是伸手掩住女子連珠砲似的尖聲叫嚷,接著又嘆了一口氣。
  「我會幫妳帶路去找奇斯,等我一下吧。」

  要尋找奇斯的所在之處並不難,就像以前也做過的那般,拉撒祿一一向各處的女子搭話,在為奇斯放蕩的行徑感到傻眼的同時,追蹤著他的足跡。
  最後,換好衣服的拉撒祿和纖瘦女子所抵達的,是一處攤販的門口。這裡距離主街道略遠,由破布和廢棄建材搭成了粗陋的帳棚。這裡之所以不像個正經攤販,似乎不是因為缺乏資金的關係──從門口巧妙地掛了一片看不見店舖內部的布幔來看,這裡的老闆似乎是基於隨時都能棄店逃跑的理由,才會刻意打造成這種樣子的。
  由於沒打算惹禍上身,於是拉撒祿便在店外等候。豈料,跟他一起來的女子卻是果斷地拉開了店舖入口。
  要說意料之中,確實也是在意料之中。攤販裡站著奇斯、另一名女子,以及看似攤販老闆的壯年男子。看到拉撒祿和妓女在一起的奇斯並沒有露出窘迫的神情,而是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瑪莉小姐,近來可好?還有,拉撒祿大哥也好久不見了。」
  「喂!那個女人是誰呀!奇斯!」
  「妳才是哪來的野女人!妳和奇斯是什麼關係!」
  感受到兩人的情緒迅速升溫,拉撒祿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在名為瑪莉的妓女走入店內的瞬間,拉撒祿便將入口的布幔拉了起來。
  他以手指堵著耳洞,猜測起這回奇斯會挨上多少個巴掌。從那兩名女子的凶悍程度來看,與其去找醫生,說不定先把神父叫來還比較省事。
  過了幾分鐘後,走出店外的是浮現出滿面笑容的兩名女子。她們手裡各拿著一個揉成球狀的紙張。
  「再見嘍,奇斯!」
  「下次讓我請客喲!」
  「嗯,下次見啦。」
  兩頰各被印上一枚唇印的奇斯,從攤販裡探出頭來。
  「…………你施了什麼魔法啊?」
  「哎呀,這是我的吃飯工具呢。要特別告訴拉撒祿大哥也行喔!」
  「你總算有點知恩圖報的心態了啊。」
  「不,只是因為拉撒祿大哥感覺再怎麼努力也不會受歡迎,所以就算告訴你了,也不會成為我的競爭對手啊。」
  奇斯笑了笑,對著一臉不悅的拉撒祿招招手。
  他踏入攤販內側。仔細一瞧,只見店裡放了一台可以單手拿起的小型活版印刷機。
  這是帝都巷弄裡偶爾能見到的攤販類型。報紙和書籍等出版物的數量與日俱增,但對於庶民來說仍是相對高昂的物品。這種擺設印刷機的攤販,會收費印刷諸如個人姓名一類的東西,對於市民來說,這是廣為人知的小小娛樂,也是簡易紀念品的製作處。
  (不過,若是做這門生意的話,也沒必要特地隱藏起來吧…………)
  奇斯從拉撒祿的眼裡讀出了他的疑問,輕輕一笑。
  「這裡是祕密結婚店喔。」
  「喂!」
  看似老闆的矮個子男人歇斯底里地大吼。
  「請放心啦,老闆。拉撒祿大哥很能拿捏分寸的。」
  至於拉撒祿就連「祕密結婚」是什麼都一頭霧水。
  「拉撒祿大哥,所謂的祕密結婚呢──」
  這麼開口的奇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大概是因為平時在賭場總是受教於拉撒祿的關係,因此他很享受反過來教導拉撒祿的狀況吧。
  「如果要結婚的話,拉撒祿大哥,你首先要怎麼做?」
  「…………要找教會公證,然後就是找一群人辦結婚典禮吧?」
  「是這樣沒錯呢。不過,也有些人沒辦法這麼做──主要是基於經濟方面的理由。」
  無論是找教會公證還是找人辦結婚典禮,都不是免費的。雖說想找個人結婚是人之常情,但若是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那就連結婚這個儀式都會顯得高不可攀。
  「也因為如此,有人便想出了祕密結婚這門生意。已婚的男女通常都會簽下一份用來證明結過婚的文件──也就是所謂的結婚證書呢。祕密結婚可以跳過教會公證等手續,只需要印出這份文件即可。」
  「…………這是犯罪吧?」
  這麼詢問後,拉撒祿隨即為主動開口的自己感到有些困惑。
  「是啦,這在很久以前就受到法規的限制,但一開始似乎還算是在合法的範疇裡呢。不過呢,文化這種東西只要萌芽過一次,就不可能斬草除根呢。」
  結果就是造就了這樣的攤販吧。這種非法行業會收些小錢,用活版印刷機偽造出「已經結婚」的證明書。這樣的脈絡實在是很有帝都的風格。
  對於侃侃而談的奇斯,攤販老闆一直表現出靜不下心的態度。奇斯像是要他放心似的揮了揮手說:
  「請放心吧。況且,拉撒祿大哥說不定也會成為這裡的顧客呢。」
  「啥?」
  「我聽說了喔,拉撒祿大哥,你最近和莉拉妹妹的感情不是變得挺好的嗎~你也差不多該定下來了吧?瓊恩先生可是說了很多八卦喔──不過他現在跑去外地比賽了呢。」
  自從回到帝都後,拉撒祿就沒見過瓊恩•布隆頓。身為職業拳鬥士的他目前前往外地比賽,並不在帝都。
  瓊恩的事先姑且不提,拉撒祿緩緩眨了眨眼,猶豫著該讓心裡的哪一部分接下剛才投來的話語。
  他的視線自然而然地挪移,落在看似用於祕密結婚的文件上頭。雖然格式看起來糊成一團,但他很快就看到用來填入姓名的兩處空白。
  與莉拉──結婚。
  他在一瞬間想像起奇斯所說的話語,但隨即打消念頭。從胸口湧現的,是一股與嘔吐感相似的苦澀。
  他不可能和「莉拉」結婚。
  無論是光明正大也好,祕密進行也罷,想結婚的話就需要名字。若想確立穩固的聯繫,那姓名便是不可或缺的。既然如此,那他就無法和莉拉構築這樣的關係。
  拉撒祿以不至於突兀的動作舔了舔嘴唇,接著搖頭說道:
  「哪可能會有這種事。」
  「是這樣嗎?」
  光是回應就已經感到疲憊的拉撒祿,準備走出店外。但就在這時,有另一名客人正要走入店內,於是他停下了腳步。看來祕密結婚的需求比預期得還要高上許多啊──冒出這般念頭的他,在看到客人的長相後不禁為之困惑。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輕人。雖然年紀輕輕,額頭一帶還留著青春痘的痕跡,但身高卻比拉撒祿還要高半個頭。他的肩寬也與身高成比例,身形雖然偏窄,但鍛鍊出了一身飽受訓練的體魄。年輕人頂著一頭剃得短短的紅髮,臉上掛著刻意為之的凶狠眼神。
  此外,他的一隻手裡還握著警棍。
  是一名充滿特徵的年輕人。
  「鮑爾街巡邏隊!」
  瞬間,攤販老闆做出了逃跑的動作。
  這句話是鮑爾街警探成員在巡邏時常用的問候語。看來,這名年輕人是鮑爾街警探的一分子。
  老闆抱著小型活版印刷機,打算從帳棚的後方逃逸,至於年輕人則是擺出追捕的態勢。由於沒有要從中作梗的理由,於是拉撒祿打算後退一步──
  「────────嗯?」
  他和年輕人對上了視線。
  緊急煞車──年輕人甚至用警棍抵住地面,硬生生地停下腳步,接著直直地將視線投向拉撒祿。雖說還不到厭惡的程度,但拉撒祿對警方並沒有多好的印象。他反射性地後退一步,尋找起逃亡的路徑,同時對著帳棚後方揚了一下下顎。
  「不追沒關係嗎?」
  腳步聲逐漸遠去。年輕人先是露出了對聲響有些在意的反應,但他卻是一把抓住了拉撒祿的右手腕。
  「您是拉撒祿•凱因德先生對吧?」
  「不,我是那個……名字叫坎卜登•威布斯塔啦。」
  「沒錯沒錯,拉撒祿大哥的名字是坎卜登•威布斯塔喔。」
  「喂,臭小子!」
  奇斯在轉瞬間就拆掉了他的臺階。奇斯按住嘴巴驚呼了一聲──拉撒祿還以為他是想看好戲才會揭穿謊言,但這似乎是他自然而然的回應。
  「…………」
  年輕人像是在估量價碼似的,以雙眼凝視著拉撒祿。盯著自己的視線還不至於讓人害怕,但手被人隨意掐住的感覺終究還是不太舒服。
  (是說──我最近沒做什麼會惹警方生氣的事吧。不對,我一直都在做啊。)
  實際上來說,以一名賭博師而言,拉撒祿還算是品行尚佳的那一群。至少他應該不會是警探會想優先逮捕,甚至不惜放著偽造祕密結婚的犯人不管的壞蛋。
  不過,在沉默了一會兒後,年輕人這麼說道:
  「拉撒祿•凱因德先生,能請您陪我走一趟嗎?」
  年輕人緊抓住的右手掌被掐得發麻,怎麼樣也甩不開。

  詳情會晚些說明,總之請跟我走。
  被這麼要求的拉撒祿之所以會坦率接受,原因之一是因為他想知道警方對自己有興趣的理由,原因之二則是他找不太到理由拒絕。
  警察就算特地逮捕拉撒祿也沒有意義,況且若是狀況危急,他也有把握能逃出生天。在拉撒祿比起現在還不成熟的時候,就在賭場有過假借失態趁機逃跑的經歷,他也不認為眼前的年輕人有賭場圍事那樣的執著心。
  簡而言之,拉撒祿有著容易隨波逐流的個性。
  「但說是這樣說啦………………」
  他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被抓著到處跑──而且還是被抓著手腕的狀態下。年輕人以彷彿拖著拉撒祿走的姿勢,穿過了帝都的大街小巷,通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暗巷。兩人有時會走過鷹架底下,更多次換乘馬車行進。
  (與其說是在遠行,不如說更像是在同一個地區繞來繞去啊。感覺是在提防有人跟蹤的同時,也想藉此擾亂我的方向感的樣子……)
  他們大概繞路繞了超過整整一個小時。這裡距離拉撒祿的家相當遙遠,完全遠離了拉撒祿平時的生活圈。雖然拉撒祿很想勸他「就算不用一直繞路,我也搞不懂自己家現在位在哪裡」,但年輕人的雙眼燃燒著某種使命感,就算真的說了這些話,他恐怕也聽不進去吧。
  最後拉撒祿抵達的是一間獨棟住宅。一名老婦在家門口慢條斯理地打掃著。從宅邸的大小來看,應該不是老婦獨居的住處,看來她是將幾個房間分租出去吧。
  年輕人隨口向老婦打過招呼後,隨即踏入家門,走上二樓。他連門都沒敲,直接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鑰匙,打開了房門。
  「打擾了。我將拉撒祿•凱因德帶來了。」
  拉撒祿掃去視線,隨即發現室內的擺設相當詭異。
  房裡的光景宛如打翻了裝滿了紙的竹簍般。無論是牆壁還是地板,只要是原本還有空間的地方,全都貼滿了看似報紙或是雜誌的剪報。就所見的範圍之內,他看出這些剪報主要來自《柯芬園報社》、《犯人追蹤季刊》和《追緝令(Hue and cry)》等等……換句話說,都是專攻發生在各地的訴訟或事件,以及相關案件的逃犯或嫌犯等資訊。
  其中也有一般的報導或八卦雜誌混在裡面,以及拉撒祿沒看過的清單。那些清單明顯不是出版物,而是某人的記事便條,也包括了看似信件的紙張在內。
  之所以能看出這間房的規畫並非雜亂無章,全得歸功於釘在各處的圖釘。圖釘依據拉撒祿所無法理解的順序釘在房間的牆壁上,並用細線連結在一起。細線的顏色各有不同,或許透露著某種關聯性吧。但在拉撒祿的眼裡,細線所形成的模樣就像是不存在於這顆星球的某種星座,或是粗製濫造的地圖。
  這亂中有序的房間中央,只擺了一張桌子。
  「…………」
  某人面對著桌子,正振筆疾書地工作著。從拉撒祿的角度,就只能看到一叢金色的髮旋。對方之所以連頭也不抬,八成是因為房間雖然不大,但那個人卻完全沒察覺到拉撒祿等人的關係。
  年輕人以司空見慣的模樣,輕巧地跳入房間裡頭。若是凝神細查,就能看出房間各處都還留有少許空出的地板,在這間房裡應該就是要踏著這些部分移動吧。只見年輕人熟練地接近那名男子,開口說道:
  「路羅伊先生!路羅伊•費爾汀先生!」
  「…………嗯?…………喔。」
  那名男子慢條斯理地抬起臉龐,與此同時,拉撒祿暗暗為年輕人喊出的名字吃了一驚。
  男子年紀大約超過三十。他留長乾燥的金髮,幾乎要遮住眼角。男子的鼻子上掛著鏡片厚重的眼鏡,但也許視力依然不佳的關係,他稍稍瞇細了眼睛瞧了過來。眼鏡的鏡片已經蒙上許多指紋和灰塵,光是能視物就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了。
  鮑爾街警探──創造這支古怪組織的,是名為亨利•費爾汀的法官,之後由他的弟弟約翰接手法官一職,這兩人應該早就長眠在墳墓底下了。
  然而,眼前的這名男子卻被稱為「費爾汀」。



  「嗨,照這樣看來,你就是拉撒祿•凱因德老弟呢。初次見面,我是路羅伊•費爾汀,若要講得讓你好懂一點,我就是鮑爾街警探的首腦。又或者說是約翰•費爾汀的養子也行。」
  男子以令人無法想像率領了那種組織的微弱聲音這麼說道。
  拉撒祿閉起嘴巴幾秒鐘,開始思考起來。雙方的距離感難以捉摸。雖說是被看似警官的年輕人一路拖到了這裡,但他沒想到會直接和最高層的人物見面。
  「……………………沒想到,鮑爾街警探的大本營會設在這種地方啊。」
  「啊哈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我再怎麼說也是位居要職,想把我除之而後快的人多得是。我當初是為了想找個更安全的地方而四處移居,結果不知不覺間就在這裡生根了。」
  雖然其貌不揚,但這裡待起來還滿舒服的呢──路羅伊笑了笑。他明明臉上掛笑,但語調之中卻沒有一絲愉快的氣息。
  「我已經忘記上次離開這邊是什麼時候了。我的工作是在這裡處理文件,至於得對外發布訊息的時候,我幾乎都會找皮爾老弟代勞呢。」
  「啊,我是派翠克•皮爾!匆忙帶您過來真是失禮了!」
  將拉撒祿帶來這裡的年輕人──派翠克大聲說道。即使已經進了房間,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狹小的立足點上一動也不動。
  至於拉撒祿則是頹靠在房間的入口,說道:
  「所以?」
  「『所以』是什麼意思?」
  「所以,我為什麼會被帶到這種地方來?」
  他這麼一問,路羅伊隨即稍稍抬頭看向天花板──
  「皮爾老弟,我雖然讚賞你勤快的工作態度,但這種缺乏說明而且先斬後奏的個性麻煩想辦法改改。」
  「是!對不起!」
  派翠克的回應雖然充滿活力,但八成沒有改善的念頭吧。
  接著,路羅伊開始在桌面上頭摸索起來。他似乎找不到想要的資料,弄倒了好幾座文件山,加深了房裡的混亂指數,最後總算找到了一張報紙。
  「請看這兒…………皮爾老弟!」
  「遵命!」
  派翠克蹦蹦跳跳地接近,將那張報紙遞給拉撒祿,接著又回到原位。
  『密德薩斯法官法即將發布!』
  大大的報導標題映入眼簾。這是最近頻繁登上報紙的新聞。
  「有個叫密德薩斯法官法的法案會在近日發布,這你知道嗎?啊哈哈,這法案的內容若是說得淺顯易懂點,就是會增設七個與鮑爾街警探同級的治安法庭。」
  以勤勉聞名的治安法庭要新增設七座。如此一來,目前帝都賭場的風氣也會有大幅度的變動吧。就像巨浪來襲前,海水總是一度退潮般,只要在這個時期踏入賭場,就能嗅到這波變革的前兆。
  路羅伊在桌面上交抱雙臂,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由於他是以粗魯的動作摸著鏡片進行調整,因此玻璃上的白垢變得更加嚴重。
  「一旦頒布這項法律,這座城市的一部分就會成為小喬納森•懷爾德的東西…………若真變成如此,你有什麼感想?」
  先是少許的動搖,隨即是少許的理解。
  拉撒祿確實就在不久前聽到同樣的宣言,因此他感到動搖及理解。但無論如何,他該做的事情還是不變。
  「無所謂。」
  「我想也是。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呢。不過,我可不能把這樣的狀況視為無所謂,畢竟我可是鮑爾街警探的領袖啊。我說什麼都無法坐視小喬納森•懷爾德進入其中一座治安法庭的法官體系。」
  「…………」
  雖然已經從對話的過程中看出端倪,但在實際化為言語後,仍是帶給了拉撒祿一股衝擊。
  小喬納森•懷爾德會當上治安法官──這代表的意義非同小可。治安法官可以說是手握警察和司法權的存在。只要是該法官的管轄範圍,就能決定何謂犯罪,何能赦免──治安法官就是擁有裁決這一切的權力。
  況且,鮑爾街警探所管轄的範圍,又比尋常法官大上許多。
  一般來說,治安法官的轄區僅止於一座教區。不過,握有支薪巡邏隊的鮑爾街警探,會自然而然地在管轄教區之外進行活動。既然要打造與鮑爾街警探同級的治安法庭,那負責管轄的範圍肯定也相當地大。
  若是說得直接點,就算說帝都有八分之一都會落入小喬納森•懷爾德的手中也不為過。
  「我們鮑爾街警探想阻止這樣的事態。所以凱因德老弟,我希望你──沒錯,我希望你能協助我們,以小喬納森•懷爾德的知己身分,潛入『他』的身邊。」
  原來如此──他原本還困惑自己為何會以這種方式被叫來,但就這樣聽來,拉撒祿造訪喬納森一事似乎已經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挖角與敵方組織有牽連的人物,向來是好懂又有效的手段。
  即使如此,拉撒祿還是聳了聳肩。
  「原來如此,如果只是要聊這件事的話,那我能回去了嗎?畢竟我沒有非協助你們不可的理由啊。」
  「也是呢。所以,我就從現在開始幫你打造一個吧。」
  路羅伊將一個信封遞給派翠克,派翠克隨即躍了過來。
  拉撒祿打開信封,裡頭裝著一份文件。那是受到國家許可、獨占與亞洲貿易的公司──東印度公司的書狀,上頭還壓了公司的印鑑。他大致掃過一眼,得知這是公司為了成員前往印度當地,不僅隨時都能讓擁有此狀者搭上定期船,還承諾會安排客房──大概就是這種類型的通行證。
  若要說明得粗率一點,就是搭往印度的招待券。
  「從事我這一行的人,聽到的盡是別人的把柄呢。只要稍稍動用關係,就能弄到這種東西。畢竟規模愈大的公司,他們拉出來的影子就總是愈長呢。」
  「…………我是沒去印度旅行的打算啦。」
  「但你還是想要這張通行證吧?」
  路羅伊的語氣裡不見一絲感慨。
  「要說原因的話,只要用了這東西,你就能將你的女僕直接送回故鄉…………我好像把話說太滿了。總之,至少能把她送到有許多貿易船往來的印度呢。」
  拉撒祿的背部竄起雞皮疙瘩。
  「你……到底知道些──」
  「哦,你別驚訝啊,凱因德老弟。我並非無所不知,但只要有一些人脈和知識,基本上就能推測出和你做生意的奴隸販子是從哪邊進貨的。不是印度,就是中亞一帶,我沒說錯吧?」
  他說的完全正確。
  能知曉這一點的路羅伊,顯然有著異常的調查能力。
  「她的經歷相當有意思呢。那一帶的地區,目前正處在向俄羅斯帝國和清帝國進行二重朝貢的狀態,糾紛的火種俯拾皆是。也因為這樣,她似乎被故鄉的族人賣往清帝國,之後又在清帝國遭到轉賣,最後才來到我們國家喔。她那個年紀居然幾乎周遊了整個歐亞大陸一圈,實在是相當罕見。」
  難怪帝都裡找不到和莉拉外貌相似的人種。畢竟會走這種詭異路程來到帝都的人,肯定是少之又少。
  「反過來說,要從這裡返鄉可就相當麻煩了呢。畢竟這裡與那個地區幾乎沒有直接往來,在沒辦法仰賴既有路線的情況下,就只能親手開拓新的航線了。對於最近才結束旅行的你來說,應該知道讓一個女孩子去闖蕩會是多麼困難的事吧?」
  路羅伊的弦外之音便是:「綜上所述,這張紙片擁有高昂的價值。」
  只要有這張通行證,莉拉就能搭上船,一鼓作氣地抵達印度。雖說距離終點還有些許之遙,但這不僅能大幅度地減少這趟旅程的負擔,也比闖越局勢不穩的歐洲還來得安全許多。
  「……………………原來如此,這是事成之後的獎賞對吧?真讓人不爽啊。」
  之所以露骨地咂了一聲,有超過一半的原因是基於單純的挑釁。對於路羅伊一副一派輕鬆的表情,拉撒祿實在看得很不是滋味。
  豈料,路羅伊像是連他這般反應都在預料之中,微笑著搖了搖頭。
  「不,你誤會了。這不是事成後的獎賞。」
  「咦?」
  「就在此時、此刻,我無條件地送給了你。」
  意識有那麼一瞬間迸出了一道空白。
  他隨即理解到路羅伊的盤算,手裡的信封發出了嘎吱聲皺了起來。
  「我不會要你別放在心上。你就好好享受我賞的恩情吧。」
  「……………………你就不認為我會拿著這個信封直接逃跑嗎?我也可能會將這座宅邸的情報賣給喬納森喔。」
  「不認為,我不認為啊,凱因德老弟。你不是這種人。」
  拉撒祿在內心糾正了路羅伊的說法。
  是變得不再像那樣的人了。
  「況且,對我們來說,目前的狀況是真的不太好。會視鮑爾街警探的茁壯為眼中釘的人士,可不只存在於黑社會呢。要是再不想點辦法,那喬納森不僅會當上治安法官,甚至連鮑爾街警探都可能因此分崩離析。」
  「……………………」
  「哦,你不用立刻回覆。要是有什麼狀況的話,不回覆我也行,只要你能配合我們行動就好。好啦,話題就聊到這兒了。」
  說完,路羅伊的視線轉回桌面,再也沒有抬起過。

  在他要離開宅邸的時候,忽地被派翠克叫住。拉撒祿轉身一看,只見某個東西朝著他扔了過來。
  他接住那個物體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小的銀色鑰匙。
  「是這個宅邸的鑰匙喔。路羅伊先生要我給您的。」
  「…………」
  「基本上來說,路羅伊先生的住處對誰都得保密。就連握有這把鑰匙的,也就只有幾名心腹而已。整個組織的聯絡事宜,基本上都由我包辦。所以光是能與路羅伊先生碰面,就已經非常厲害嘍!」
  「…………居然將這把鑰匙交給初次見面的我,你們到底是被逼得多慘啊?」
  為了阻止小喬納森•懷爾德的計畫,他們或許顧不得面子了,但即使如此,這樣的舉動還是讓人覺得太過粗心。
  派翠克似乎也有同感,他皺起眉頭說:
  「我也這麼認為呢,不過,路羅伊先生說過沒問題就是了。總之,您要調查喬納森的內情也好,要搞垮賭場降低影響力也行,全憑您判斷嘍。」
  「別把話說得那麼容易啊,喂。」
  要是抱著稍微散個步的心情就能搞垮賭場,那就不會有人為此勞心費力了。拉撒祿曾一度差點將賭場搞垮,但那也是占了不少優勢才能走到那一步。
  「哎,不過說真的,就心情上來說,我們還真的是處於死馬當活馬醫的狀態。」
  派翠克靠上了沿著敷地搭建的柵欄。他一低頭,那張年輕的臉龐上隨即加深了成熟大人的輪廓。
  「您也看過那間房間了吧?如今,路羅伊先生正忙著建立囊括英國全土的罪犯蹤跡的情報網喔。老實說,我的腦袋無法理解這究竟得耗去多大心力,但還是能明白那個人是個厲害到難以想像的人物呢。」
  拉撒祿回想起埋沒了整間房間的大量文件。路羅伊不僅得處理以鮑爾街警探的法官身分管轄帝都廣泛區域的工作,若派翠克所言不假,甚至還在構築全英國的情報網。
  就連拉撒祿都能想像,路羅伊的工作量肯定非常人所及。
  「現在可沒空理會什麼小喬納森•懷爾德呢。只要那傢伙不在的話,路羅伊先生就能比現在更常出現在檯面上了呢。」
  總覺得派翠克如果有心的話,他可以一路抱怨到深夜,但拉撒祿可不打算奉陪到底。他轉了轉手中的鑰匙,扔入了口袋。接著拉撒祿直接拋下派翠克,邁著大步離開。
  「無所謂。」

  這天晚上,拉撒祿躺在沙發上,將幾樣物品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一是插在養父肖像畫上的便條,記載著賭博師的三項守則;二是路羅伊遞來的信封,可以立刻將莉拉送到印度;最後則是路羅伊家的銀色鑰匙,對於鮑爾街警探的核心人物來說,這就相當於阿基里斯的後腳跟。
  腦袋裡明明有許多念頭在打轉,卻沒一個能具體成形。感覺腦袋裡彷彿塞滿了抓不住的大量雲朵。
  眼角餘光能看見莉拉正在做家事,因此,拉撒祿無意識地拿起信封,舉向天花板透著光。
  (只要用裡頭裝的東西,至少就能抵達印度了。)
  這肯定是個好消息──至少對莉拉來說是如此。
  他將信封轉了個面──那麼,對我來說呢?拉撒祿思索起這個念頭,但最後還是沒能理出頭緒,將手臂用力放了下來。
  (應該說,說到底,我到底想把那丫頭送往什麼樣的未來?)
  他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疑問。
  拉撒祿不打算將她視為奴隸。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他希望莉拉能活得像個普通人,拉撒祿也一直付出了許多努力。
  他認為,莉拉八成將未來目標設定成回到自己的故鄉。
  就在昨天,她談論了自己故鄉的話題。雖說透過木板多少能傳遞自己的意思,但還是回到原本的出生地才能過得最為自在吧。莉拉之所以現在還待在這座城市裡,都是因為缺乏歸鄉的手段。
  如今,歸鄉的手段就握在拉撒祿的手裡。
  (只要交給她,莉拉就能立刻回到故鄉。不對,「立刻」是不可能的。畢竟還得籌措自印度出發的旅費。然而,這無疑大幅度地縮短了她回家的時程。)
  拉撒祿一直把玩著這歸鄉的手段。
  他若是真的為莉拉著想,就該立刻起身,喜孜孜地將信封拆給她看。然而,他確實也做不出這樣的選擇,而是躺著發呆。應該說,現在也不是煩惱這種事的時候了。一方是說不定會被小喬納森•懷爾德支配的帝都,另一方則是與之相抗的鮑爾街警探。自己真的得槓上喬納森嗎?該思考的事要多少有多少,但就連哪件事比莉拉還重要,他都逐漸分辨不清了。自己現在到底是在為什麼事煩惱啊?
  也許是因為腦袋裡轉個沒完的關係,當視野裡忽然冒出一塊木板的瞬間,拉撒祿的身子登時在沙發上彈了起來。
  『您沒事吧?』
  看來莉拉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走了過來。以擔心的神情凝視自己的莉拉,占據了大半個顛倒的視野。
  看到她那雙藍眼,拉撒祿突然有種連思考都煩的念頭,索性將信封粗魯地塞到她手裡。
  「這個拿著。」
  「…………?」
  莉拉歪了歪頭。如果拉撒祿的解讀沒錯的話,她大概是在問「這是可以打開的東西嗎?」。
  「等妳有那個心情的時候,就打開吧。」
  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他已經懶得再費神思考了。
  如果莉拉自行打開信封,確認過裡面的東西,然後到了明天就消失無蹤的話,他就沒必要為這件事思考這麼多了。無論如何,結束的時刻確實已經近在眼前,既然如此,不妨就讓它成真吧──他只抱著這般自暴自棄的打算。
  莉拉凝視了拉撒祿好一會兒。也不曉得她從拉撒祿的臉上看到了什麼,她最後並沒有拆開信封,而是收進口袋裡。
  『我現在先不拆。』
  「…………這樣啊。」
  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窩囊到了極致。於是他順著這份窩囊的心情,再次張開了嘴巴:
  「…………話說回來。」
  「…………?」
  「我現在感覺糟糕透頂,妳覺得該怎麼辦才好?」
  事到如今,他已經無法裝作若無其事了。
  在帝都大鬧後,前往巴斯。無論是在前往巴斯途中歇腳的無主地還是巴斯,甚或是在回到帝都後,都沒有任何人會像以前一樣,還認為拉撒祿只是個不成氣候的蹩腳賭博師。
  他只理解到自己處於糟糕透頂的狀態。
  恐怕無論再經過多久的時間,他都沒辦法變回以前那樣的狀態了。他沒辦法不理會小喬納森•懷爾德的傳喚,也無法將路羅伊家的鑰匙扔回給對方吧。總覺得就連養父所傳下來的教誨,也沒辦法真的好好遵守了。若真是如此──
  「要是真的覺得糟到不行,妳覺得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拋出了模糊的問題,拉撒祿其實對回答沒多少期待。說起來,莉拉肯定也無法明白,拉撒祿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情問出這個問題吧。
  即使如此,莉拉仍是迅速在木板上動起木炭。她輕巧地伸出手臂,將木板遞給依然躺在沙發上的拉撒祿觀看。
  『請放心。船到橋頭會自然直。』
  莉拉露出了微笑。
  接著,她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自己的喉嚨,隨即用手指再次指向木板。
  『船到橋頭會自然直。』
  「……………………這樣啊。」
  既然莉拉這麼說了,就肯定是這樣吧。就算感到糟糕透頂,也還是有轉危為安的可能性在。
  拉撒祿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並利用反作用力坐起身子。差點讓他撞上木板的莉拉慌慌張張地抽退了身子。
  「總之,我明天會去賭場,八成會很晚回來。」
  『我知道了。』
  話雖如此,但兩人都很清楚,莉拉最後還是會等他回來。


  過去這間店應當是被稱為「黑巧克力坊」才是。
  拉撒祿站在掛著「白巧克力坊」招牌的店舖面前,不禁露出苦笑。在前任老闆垮台後,這間店的經營權似乎落到了小喬納森•懷爾德手裡。店家易主也就算了,但為什麼還要取這麼相似的名字啊?
  (哎,只是進去探探狀況應該沒問題吧。若是有餘力的話就挖點情報,這樣應該就能立功了吧…………)
  目前在莉拉手上的那個信封──在盡速完成與那玩意兒價值相符的工作後,還是快點從這場風波中抽身吧。
  拉撒祿這麼想著,踏入了白巧克力坊的店內。
  「咦,好久不見了呢。」
  立刻上前向拉撒祿搭話的,是以前造訪這間店時多次閒聊過的女服務生。看來就算換了老闆,她還是繼續在這裡工作。
  「嗨,妳還在這工作啊?總之先給我來份紅酒燉鹿肉…………不對,現在我家已經吃得到了啊。」
  聽到拉撒祿這麼開口,女子露出了苦笑。
  「對不起,現在這間店沒有提供餐飲服務喔。」
  「啊?真的嗎?」
  「是的。在轉由小喬納森•懷爾德大人經營後……呃,好像是什麼整頓事業,又好像是什麼確立店舖的專營路線之類的?總之大概就是這樣,如今賭場就是賭場,酒館就是酒館,餐館就是餐館嘍。」
  仔細一瞧,店舖的裝潢確實是與黑巧克力坊的時期大有不同。以前沿著店舖牆面設置的用餐長桌全被撤去,空出來的位子則架設了新的賭桌。
  「這裡在整頓事業後成了賭場,所以雖然有提供酒類,但以前那種正式的餐食已經不再供應了。」
  「帝都的腐敗程度也在這裡達到了顛峰啊。如今就算不用披著咖啡廳或小酒館的外皮,也能大搖大擺地開設賭場了是吧。」
  說著,拉撒祿回想起喬納森的話語。
  大掃除。
  「首先,我先為您帶位嘍!那位拉撒祿先生居然願意賞臉,現在內場肯定已經鬧成一片了呢。」
  這麼說話的女服務生,其視線所蘊含的感情已不像以前那樣,是對於蹩腳賭博師所流露的親切,而是帶著算計,想討好知名賭博師的阿諛奉承。實在是糟糕透了──拉撒祿搖了搖頭,跟著女子前進。
  女服務生為拉撒祿帶到的位子,是放置在店舖中央、尺寸略大的賭桌。目前有三名玩家就坐。大概是因為剛入夜的關係,來店的客人還不多的關係吧。
  (不對,三人之中有一個是店裡的工作人員啊。)
  坐在位子上的三人之中,其中一人為女性,從她散發的氣質來看,此人絕非來店裡玩耍的賭博師。
  「蕾奧拉,我帶肥羊來嘍──」
  「妳喔,快點把客人喊成肥羊的壞習慣改一改啦…………」
  為女服務生直言不諱的話語露出苦笑的,是一名讓人印象深刻的黑髮女子。看來她在這間店裡工作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目前似乎只是為了湊數,才會來這桌坐下。
  拉撒祿也搖了搖頭就坐,同時將視線掃向名為蕾奧拉的女子。
  以賭博師來說,她的技巧還算差強人意──但就在這時,為了觀察而投去的目光,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被她幾乎袒露在外的肩膀和胸口所吸引。看來她在這間店裡兜售的並非只有手腕,還包括了身體。
  坐在桌旁的玩家們手上都握著兩張牌,桌上則是並排著五張牌。
  「原來如此,是在玩公用牌啊。」
  「咱們這裡是稱作『翻牌』啦。」
  吹牛存在著許多衍生的玩法,在這張桌上進行的,也是眾多在誕生和消亡間反覆循環的賭博之一。
  這類吹牛的最大特徵在於,只靠手牌是不能湊出牌型的。
  一開始會發下兩張手牌,之後,桌上會擺放五張所謂的公用牌。這些公用牌是玩家們共用的手牌,玩家們要讓手牌和任意的公用牌配合,以其中的五張牌做出最強牌型為目標。
  在後世被稱為德州撲克的牌戲,便是自這種遊戲發展而來。
  「我很久沒玩了,還請手下留情啊。」
  拉撒祿這麼知會一聲後,從口袋裡掏出了錢。
  翻牌的流程基本如下:首先支付參加費(底注),接著由輪流擔任荷官的玩家切牌。這一輪的牌局,似乎剛好輪到蕾奧拉當荷官的樣子。接著,包含荷官的玩家在內,所有人都會發到兩張被稱為「暗牌」的手牌。
  發到拉撒祿手邊的,是梅花10和方塊9。
  這個階段被稱為「翻牌前」,並進行第一輪的下注。依照慣例,這都會由荷官左手邊的人開始進行。年紀比拉撒祿大上許多、正要步入老年的男子在煩惱了一會兒後,扔出了兩先令。
  「下注。」
  在這種牌戲裡,玩家基本上能選擇的行動有三。一是加注──或稱為下注。無論哪一項,都是提高這局下注金的行為。在牌局中無人下注的狀況下,首次掏出金錢的行為就被稱為下注。在這之後,若有人拿出了比前一人更多的金額,便稱之為加注。
  從現在開始,這一局若要下注,就得拿出兩先令或以上的金額。就分量來說,算是偏高的金額。他或許是個性較為強勢,也可能是手牌不錯,另一種可能則是單純的虛張聲勢。
  接著輪到了拉撒祿。拉撒祿先是隨意做做樣子,接著掏出了兩先令。
  「跟注。」
  第二種行動為跟注。這並非提高下注金,而是維持金額參與牌局的行為──亦即掏出與前一名玩家下注時相同的金額,同樣扔進了賭池裡。
  就目前的狀況來說,刻意加注提高下注金也未嘗不可,但硬要說的話,跟注這個選擇會給其他人較為懦弱的印象。手牌既沒有強到足以提高下注金,卻也沒有弱到需要就此投降。當然,其中也包含了虛張聲勢的可能性。
  接下來輪到拉撒祿左邊的玩家。那是一名比拉撒祿更為年輕的男子,他將高酒精度的威士忌放在身旁,臉頰顯得赭紅。他先是無言地咂嘴了一聲──
  「封牌。」
  第三種行動則是封牌,亦即退出這一局。雖說有停損的可能性,但也會失去賺錢的機會。青年看著放入賭池的參加費,再次咂嘴。
  接著蕾奧拉宣告跟注,將兩先令放入賭池。
  如此一來,「在進行翻牌之前(翻牌前)」的回合便宣告結束。
  依舊參與賭局的玩家只要都交出了相同的下注金,回合便宣告結束。比方說,蕾奧拉剛才若是進一步宣布加注,就會再次輪到老人採取行動。
  「好啦,那我要開始翻牌嘍。」
  蕾奧拉將牌堆最上方的牌棄至一旁,接著翻出三張牌並排在一起。一般來說,這回合被稱為「翻牌」,要做的事情和剛才相同──換句話說,就是將已然翻開的三張公用牌也納入考量,決定是加注還是封牌。
  黑桃Q、方塊10、方塊3。
  稍後還會增加兩張公用牌,拉撒祿則是面不改色地在腦中做起盤算。
  (嗯,還不到爛的地步啊。在這一輪就已經確定形成一對了,雖然機率不算太高,但做出更大牌型的可能性也依然存在。)
  老人再次宣告加注,又拿出了兩先令。賭池的下注金變成了八先令。
  拉撒祿裝模作樣地歪了歪頭後,只短短地說了句「跟注」。蕾奧拉也在他之後宣告跟注,如此一來,翻牌的回合便結束了。
  被稱為「轉牌」的第四張公用牌被翻了開來。是紅心9。
  「過牌(Check)。」
  老人只說了這麼一句。
  過牌是不屬於前三者的選項。只要該回合還沒有人下注,就能宣告過牌,在不出下注金的狀況下換下一名玩家行動。換句話說,正如其名,是用來觀察局勢用的。
  輪到自己的拉撒祿漫不經心地望了一眼公用牌──
  (這麼一來就是兩對,拿下勝利的機率相當高。讓留到最後的玩家幫我提高下注金也不錯,不過,現在嘛……)
  拉撒祿取出了五先令,讓硬幣在桌上滑動,撞上迄今的下注金所堆疊起來的小山。
  宣告加注時所能增加的最小值,等同於迄今下注或加注時所宣告的金額。換句話說,迄今為止加注的最低金額為兩先令,但在這之後就變成了五先令。
  「加注。」
  下注金的總額變成了十七先令。
  在宣告加注的那一瞬間所產生的少許情緒波動,並沒有逃過拉撒祿的眼睛。老人的肩膀重重一顫,原本一臉沒趣地撇開視線的青年,將目光投向拉撒祿的手牌,蕾奧拉則是稍稍前傾身子。他將這些小小的習慣堆砌在腦海之中,慢慢塑造出同桌玩家們的個人形象。
  蕾奧拉宣告加注,她拿出了八先令作為下注金,讓賭池的總額一口氣變成了二十五先令。
  隨即,老人投降了。拉撒祿聽出那句「封牌」和之前的發言相比,帶著更多的焦慮之情。
  接著,拉撒祿在這之後又宣告了一次加注,蕾奧拉則是投降,這一局就這麼結束了。
  按照流程來說,在這之後會打開被稱為「河牌」的第五張公用牌,接著會再一次進行下注的回合,並讓留到最後的玩家們打開手牌比出大小。不過,身為吹牛衍生類型的這種牌戲,偶爾也會像這樣在遊戲途中就分出高下。
  在還沒有進展到比大小、或是在比大小的時候自認輸給已經開牌的玩家時,敗北的玩家都沒有攤開手牌的義務。最後,這場牌局會在不曉得其他玩家手牌為何的情況下結束,隨著撲克牌的收回,由下一名擔任荷官的玩家重新開始。
  好啦──將賭池硬幣收到手邊的拉撒祿思索著。
  (感覺好像快摸透了啊。老人過於懼怕「拉撒祿•凱因德」,青年則是好勝心過強──還有喝得太多了。蕾奧拉算是還有點本事,但在自身動搖的時候,似乎會有色誘他人以讓對方動搖的習慣。)
  只要能把人格掌握到這一層,就非常夠用了。
  「好啦,我們繼續吧。」
  拉撒祿這麼宣布。
  在這之後,拉撒祿便連戰連敗。

  若是在旁觀的任何人眼裡,那肯定是一幅奇妙的光景。
  除了最一開始的牌局之外,拉撒祿一次也沒贏過──明明已經進行了數十局,他依然未曾獲勝過。拉撒祿雖會從口袋裡掏出更多的下注金,卻一直沒有將贏來的錢收入口袋的機會。
  持續旁觀之人若是再聰慧些,應該就能看出拉撒祿的賭法十分古怪吧。
  他每逢幾局,就會突如其來地連連加注。在輪到他的時候,拉撒祿總會宣告加注,但加注的金額卻總是止於那個當下的最小值。最後,他會在攤開河牌之際選擇投降。
  一開始贏到的獎金很快耗盡,拉撒祿損失的金額想必相當可觀。左右兩邊的玩家之所以遲遲沒有起身,肯定是因為把拉撒祿看成了好宰的肥羊吧。
  明明狀況如此,但這張桌旁臉色最為難看的卻是蕾奧拉。
  拉撒祿再次敗北了。這回贏的正好是蕾奧拉,下一局的荷官也是她。拉撒祿將加注時吐出的硬幣扔給了她,順便將這一局的手牌滑到她的手邊。
  滑動牌面時所引發的風壓,稍稍捲起了拉撒祿的手牌。
  「咿──」
  蕾奧拉的輕聲驚呼,肯定只有拉撒祿有聽見。就算是在這昏暗的賭場中,也完全掩藏不住她鐵青的臉色。
  個中緣由僅有拉撒祿和她知曉。
  剛才的那一局,是拉撒祿贏了。
  (應該是贏了吧。從其他傢伙的氛圍來判斷,我的手牌挺不錯,只要再賭下去就會贏。從蕾奧拉的反應來看,我的推測並沒有錯。)
  然而,拉撒祿卻刻意在一決勝負前投降。這樣的狀況已經上演多次,他總是會在只有蕾奧拉看得到的情況下,悄悄地秀出手牌。
  (哎,這個嘛,果然會怕吧。)
  雖然還不到同情的程度,但拉撒祿稍稍為蕾奧拉感到悲哀,畢竟她肯定正怕得要命。換句話說,拉撒祿正在做的事,就等同拿著「我隨時都能贏過妳」一事威脅她。
  就本質上來說,翻牌是一種要看透對手手牌的遊戲。
  一般的吹牛有交換手牌的機會,但這種遊戲並不存在這種機制。說得極端些,在發牌的那個當下,勝敗就已經有了結果。
  儘管如此,這種牌戲之所以仍被分類為賭博,主要還是因為在下注時所產生的虛張聲勢、氣勢、猜忌心和推測錢包厚度等要素存在的關係。玩這種遊戲最重要的,便是要徹底地了解自身的行動、徹底地看透對手的行動,並在此消彼長之間掌握勝機。
  「加注到河牌階段,然後選擇封牌」──在執行這種行動的當下,拉撒祿總是握著必勝的手牌,並讓蕾奧拉知曉自己手牌的狀態。我早就看穿妳的手牌強弱,但還是刻意放了妳一馬──他在無言之中,傳遞了這樣的訊息。
  如果這不是工作的話,蕾奧拉肯定早就落荒而逃了。但場面上是蕾奧拉獲勝,拉撒祿敗得悽慘,因此她並沒有獲得離開這張桌子的正當理由。
  遊戲又進行了一局。由於感覺到手牌能贏,於是他刻意封牌,並只讓蕾奧拉稍稍看見自己的手牌。
  雖說每一次只能留下少許的疙瘩,但就像積雪能壓垮屋頂那般,只要次數一多,累積的疙瘩也會變得無法忽視。
  (況且,只要能贏,就能掌握到對手的底細。若是實際應戰,就能察覺彼此實力的大致強弱。然而,若是從一開始就避戰的話,就會維持在連實力都無法掌握的階段。在無法估量實力的狀態下,這片陰影也會讓內心的恐懼膨脹加大。)
  也不曉得在蕾奧拉的眼裡,拉撒祿究竟變成了什麼樣的怪物。
  (都給她這麼大的打擊了,應該也差不多夠了吧。接下來只要摸魚到打烊後和她見個面,挖出必要的情報即可。)
  沒錯,說穿了,拉撒祿的目的就是這個。
  他讓恐懼烙印在蕾奧拉的心底,以「以後再也不會和妳同桌」作為籌碼,問出原本打聽不到的情報,然後再將這些情報交給路羅伊等人即可。看蕾奧拉淚眼汪汪的模樣,想必不管問了些什麼,她都會一五一十地招來吧。
  持續灑錢對家裡的財務狀況是很大的負擔,但只要過幾天再彌補回來就行了。
  (只要再一次。再做一次同樣的事,我就回──)
  就在這時,有人將手輕輕拍到了拉撒祿的肩頭上。
  「──哎呀,你怎麼沒來由地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呀?」
  聽到宛如長笛般輕柔的嗓音,讓拉撒祿的背部竄出了雞皮疙瘩。
  他像個彈簧般站起身子,讓屁股抵著桌子,企圖向後退去。他察覺自己的喉嚨卡著一團空氣,卻還是強逼自己發出了聲音:
  「…………畢竟帝都是個狹窄的城市,會像這樣相遇也不意外啊。」
  沒錯。話說回來,在這家店還被稱為黑巧克力坊的時候,有個女人就受僱在這裡工作。但拉撒祿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女人居然還會繼續待在這裡。
  「既然都發生第二次了,若是將這稱之為命中注定,是不是有點太俗氣了呢?」
  只見芙蘭雪•「貞潔」•布萊多克正笑著說道。
  她還是一樣漂亮。就算是拉撒祿親自開口,也只想得到用這種詞彙來形容她,那股帶著懾人氣勢的美貌,今日依舊與她同在。
  也許是剛從外頭進來的關係吧,她輕巧地脫下披在身上的騎馬外衣。那身豔麗的肌膚反射了蠟燭的火光,看到此情此景,賭場中的男人──或許連女人也不例外──似乎都發出了驚嘆。
  芙蘭雪似乎在意著紮好的髮結,她一邊摸著頭髮,一邊以理所當然的態度走向蕾奧拉。一擺脫賭博時的緊繃氣氛,蕾奧拉登時哇哇大哭。
  「前輩──!那個有著看似一臉陰險的男人把人家欺負得好慘呀!」
  「別叫我前輩。還有,不是『看似陰險』,那個男人是真的陰險喔。」
  芙蘭雪伸手抵住了想撲抱上來的蕾奧拉的腦袋,在位子上坐了下來。她露出了極不適合平時作風的柔和笑容──
  「嗯、嗯,總而言之,遊玩的時間結束了喔。拉撒祿,坐下,至於兩位若願意離席,就幫了我大忙呢。我會讓蕾奧拉去別桌奉陪兩位的。」
  青年和老人都老實地離開桌旁──這究竟是歸功於芙蘭雪天生的支配者氣質,還是嗅到了危險氣息的關係?
  無論原因為何,他們在這時離席想必是正確的選擇。拉撒祿將視線掃向店內,幾名殺氣騰騰的男子混在客人之中,其中的幾名男子明顯地將目光投向了拉撒祿。
  總之,眼下還不是會立刻被殺掉的狀況。在這麼判斷後,拉撒祿也在芙蘭雪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我覺得我今天玩得還算滿客氣的啊。」
  「你應該要感謝我才對呢。老實說,好幾個不好惹的大哥們原本打算直接把你包圍起來,但被我出面制止了喔。」
  「我可沒帶多少錢啊。」
  「不過,你不是帶著值錢的玩意兒嗎──『就是放在右邊口袋的路羅伊•費爾汀家的鑰匙』。」
  「──────────」
  一瞬間──真的只有一瞬間,拉撒祿被攻了個出其不意。
  拉撒祿還沒有粗心到會讓區區話語改變自己的表情,然而,拉撒祿的身上確實有東西產生了變化,即使其他人都沒有察覺,還是逃不過芙蘭雪的法眼。
  「哎呀,你真的帶在身上呀,真讓我吃驚。」
  「…………哎,結果亂繞遠路要躲跟蹤,也還是徒勞無功啊。」
  判斷紙包不住火的拉撒祿垮下肩膀。
  「要是知道他家住哪裡,現在早就派人過去處理了呀。就是因為不曉得住哪裡,才會認為刻意提防跟蹤的你,一定有著路羅伊家的鑰匙呀。」
  拉撒祿是在與小喬納森•懷爾德吃過飯後,被路羅伊•費爾汀叫到家裡。
  小喬納森•懷爾德判斷,和自己吃過飯的人物居然會特地提防跟蹤,因此認定他被路羅伊•費爾汀找去會面過。
  (照這樣來看,就連那場餐會本身都是陷阱啊。)
  想必從離開那間店後,拉撒祿就一直處於被監視的狀態吧。看來是喬納森這邊技高一籌,路羅伊似乎是真的被焦慮打亂了步調。
  「假設──假設我真的有帶鑰匙,光憑鑰匙也看不出什麼來頭吧?」
  「那可大有來頭了。鑰匙可是資訊的結晶呢──從造型可以認出打造的工匠、從材質可以推測出持有者的收入、從髒汙可以窺知出廠至今度過了多少歲月。只要給有眼光的人瞧一瞧,就能用一把鑰匙推算出家門的所在之地了。」
  「明明那麼重要,妳還特地要透過賭博來搶啊?真是不乾脆。」
  「比起你的話語,鑰匙說出來的話更為可信呢。況且,喬納森只要能拿到鑰匙,就對你的生死不感興趣了。毋寧說,你若能活著的話,說不定更讓那個人開心呢,所以我才會出來鎮場呀。」
  「是是是,總之就是要向您道聲謝就對了吧。」
  拉撒祿輕巧地舉起雙手說著,但內心卻是大感困惑。
  (這女人的個性有這麼溫柔嗎…………?)
  為了避免拉撒祿被暴打一頓並失去鑰匙,她提議親自出戰,並透過賭博贏取──拉撒祿不認為芙蘭雪是那種會為他人著想的個性。
  然而,真的要思考的問題還不是這一點。
  拉撒祿雖然以隨意的口吻聊天,但確實感受到背部正有冷汗滑落。由於還沒親口對質,所以他目前還有逃避的餘地。然而,喬納森如今幾乎能一口咬定拉撒祿和路羅伊已搭上了線。
  並不是打敗眼前的芙蘭雪就能一筆勾銷。即使在接下來的對決擊敗芙蘭雪,之後仍會有凶悍的男人們一擁而上。
  就算真的有辦法熬過這一關,在更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其他人找上他的家門。在下一步──以及下下一步會發生的事,已經可以說是昭然若揭。
  (…………總之,我需要時間。不管是整理思緒還是制訂對策,都需要時間。)
  就在拉撒祿動腦思考的時候,他眼前的芙蘭雪拿起整副牌,開始洗牌。
  「好啦,讓我們結束吧。」

  對於這場與芙蘭雪的一對一賭博,拉撒祿只提出了一個要求,那便是在每一局的時候都要各由芙蘭雪和拉撒祿進行一次切牌的動作。
  芙蘭雪若是施展那高超的技巧,甚至能自由安排整副牌從上到下的所有順序。這與上次和她以班帝安進行對決時不同,由於每一局都會換人擔任荷官,所以狀況還不算太糟,但即使如此,若是有整整一半的遊戲內容都遭到操控,可就說不上是良好的狀況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要求被爽快地接受了。
  「嗯,好呀。」
  在他提議後,芙蘭雪便這麼回答。拉撒祿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在芙蘭雪洗完牌後進行切牌。
  接著,遊戲進入了第一局。
  來到拉撒祿手邊的暗牌是黑桃2與紅心2。以手牌湊成對子(口袋對子),是個不錯的起頭。無論是誇張地感到開心,還是誇張地故作懊惱,在面對芙蘭雪時都毫無意義。拉撒祿以淡漠的動作,將畿尼金幣放上桌。
  之所以提高賭資的倍率,是他刻意為之。換句話說,若是認定從拉撒祿手中贏得鑰匙的行動不符成本,就有可能直接放過拉撒祿。雖然事情恐怕沒那麼順利,但也沒有理由不試。
  芙蘭雪宣告跟注後,進行翻牌的動作。
  梅花K、黑桃9、方塊2。
  如此一來,拉撒祿就湊出了三條。由於花樣各異(彩虹面),加上數字相當分散,要以順子為目標想必會很困難吧。
  (只要讓兩人各切牌一次,就沒辦法自由操控牌堆了是吧。她也沒有刻意放水的理由啊。)
  實際上也是如此。
  兩人一路加注到最後,僵持了好一會兒,最終獲勝的是拉撒祿。
  公用牌為梅花K、黑桃9、方塊9、紅心7、方塊2。
  芙蘭雪的暗牌為方塊A和紅心K。這確實是表現得強勢些也不會落人笑柄的手牌,她似乎錯估了拉撒祿的手牌。
  在這之後的幾局,兩人呈現出你來我往的局面。
  兩人不僅在同一時期踏入賭博界,生活態度也頗為相似。雖然正面對決的次數不多,但兩人的實力也在伯仲之間。若是在平等的條件下進行一對一的賭博,就會像是在面對一面鏡子。
  拉撒祿並沒有連戰皆捷,芙蘭雪也沒有穩操勝券。兩人明明都為了扳倒對手絞盡腦汁,但賭池裡的金錢卻是在拉撒祿和芙蘭雪之間來來去去。
  將思緒幾乎全用在賭博上頭的同時,拉撒祿以餘力思考著。
  (照現況來看,不如就暫且僵持到打烊為止吧?說不定耗上一整晚後,路羅伊的部下之一也會察覺有異啊。)
  畢竟路羅伊那方也不可能就這麼放著拉撒祿亂跑吧。讓局面保持膠著拖延時間,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芙蘭雪像是看透了拉撒祿的這般思考,笑著說道:
  「我說。」
  「啊?哦,等等,總之我先翻第四張(轉牌)。」
  這時,拉撒祿正擔任荷官。拉撒祿的暗牌是方塊K和黑桃10。
  已經翻開的三張翻牌分別為方塊Q、梅花J和紅心3,拉撒祿在這時翻開的第四張則是──
  「所以,妳要說什麼?」
  拉撒祿在回應的同時,看到翻開的卡片是黑桃9,不禁在內心叫好。
  翻牌有所謂的「最佳牌組」概念,這指的是「在這個當下能形成最強牌型的手牌」。
  拉撒祿目前手裡的牌正符合這樣的概念。
  已翻開的牌並沒有形成對子,所以不可能湊出四條或是葫蘆。就花樣的分布來看,也無法形成同花。既然如此,這一局最強的牌型便是順子,只要加上拉撒祿的10和K,就能湊出最大的順子。
  也就是說,拉撒祿目前的手牌是最強的。
  芙蘭雪招了招手,將店裡的一名男子叫了過來。是打算訴諸暴力嗎──拉撒祿雖然擺出架勢,但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芙蘭雪在一張紙上迅速地簽名,男子輕抽一口氣的聲響傳了過來。男子動搖的模樣,讓拉撒祿的背部滲出汗水。
  過不多時,男子拿了一個袋子過來。那袋子看起來沉甸甸的,還發出刺耳的「鏘鏘」聲。接著,芙蘭雪在拉撒祿的面前將袋子倒了過來。
  「加注。」
  大量的金幣從袋子裡滾落而出。
  「…………………啊?」
  就這麼一眼望去,根本數不出有多少枚。就連拉撒祿也極少見識到這般散發著暴戾之氣的刺眼金光。對於忘了擺出一號表情、愕然地張開了嘴的拉撒祿,芙蘭雪再次露出了溫柔的微笑。
  「一百枚。我剛才──向這座賭場借了一百枚的畿尼金幣。」
  「啊?」
  「還款期限是這場遊戲結束的瞬間。」
  「啊?」
  「還不出來的話,我就要拿自己的身體抵債。想也知道,我哪來的一百畿尼存款呢。」
  這樣的行為只有一種意義。
  「一旦輸了這次的賭局,芙蘭雪就會淪為奴隸」。
  腦漿像是阻塞了一般停止工作。思路宛如鬆開的線團般一圈圈崩落。他雖然試圖找點事情思考,卻連該思考什麼都不得而知。
  雖然內在亂成一團,但以賭博師身分鍛鍊出來的外在,仍是讓拉撒祿張開的嘴巴以自然的動作閉了起來。他舔了舔嘴唇,慎重地說道:
  「…………是在虛張聲勢嗎?」
  「他們對於屢約的要求有多嚴格,你應該也很清楚吧?」
  巴斯的那場騷動在腦海裡浮現出來。他們對於輸家和贏家都誠實得可怕──不僅不允許輸家逃避損益,甚至不允許贏家拒收利益。
  一旦簽訂了這一類的契約書,他們就會嚴格執行。
  明明處於五分鐘後就可能失去尊嚴的狀況,芙蘭雪卻保持著自然得讓人驚愕的態度。她那對被笑容扭曲的雙眼,並沒有被桌上閃耀的金幣所惑,而是筆直地凝視著拉撒祿。
  芙蘭雪手抵唇角,咯咯嬌笑了起來。
  「好啦,輪到你了。」
  「……………………」
  「是要下全注還是封牌,選一個吧。」
  拉撒祿雖然將視線落到手邊,卻沒有自信能止住胡亂發顫的頸部肌肉。
  理所當然地,拉撒祿的手邊不可能擁有一百畿尼這種鉅額財富。因此,乍看之下會因為無法跟注而無條件敗北──實則不然。要是允許這種狀況發生,那這個世界最強的賭博師,就會成為最有錢的富翁了。
  在這種情況下,對方被賦予的選項是下全注。
  也就是用手邊的所有金額對賭。即使手邊剩下的錢不多,就算遇上金額再誇張的加注,也依然能以下全注作為對賭的制衡手段。因此,即使狀況如此,這場對決也依然成立。
  這場對決將會就此成立。
  他張開嘴巴,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手裡握著最佳牌組。芙蘭雪會變成奴隸。真的嗎?這個女人絕對不會允許讓自己因為這種原因淪落到那種下場。然而,目前的狀況就明擺在眼前。
  (說起來,這女人居然覺得用她的性命可以威脅我?這也太奇怪了。)
  無論芙蘭雪•布萊多克是生是死,對拉撒祿•凱因德來說都無所謂。不管她用自己做抵押欠下了再高的借貸,不管這場賭博的結果會讓她變得如何,都不會對拉撒祿的判斷產生一絲影響。
  本該是這樣。
  總覺得舌頭似乎變成了木棒一般。喉嚨發出了「咻」的一聲氣音。最後,拉撒祿勉強道出的話語是這樣的──
  「……………………………………………………封牌。」
  明明是既輕又短的寥寥數語,卻確實將某物扎出了裂痕。
  一旦定睛直視,那個「某物」肯定會碎裂殆盡。
  他開槍的那一瞬間的記憶,在這時忽然又復甦過來。在巴斯之地,對著該地支配者開槍時的──槍聲與麻痺的手掌。那道麻痺感彷彿從記憶中傳了過來似的,令拉撒祿鬆手放脫了暗牌,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不對──他在內心強勢地說道。既然會用如此魯莽的方式下注,那芙蘭雪肯定是握住了勝算,又或者是設好了圈套。自己在去年底的時候,也曾因為抽到了不該存在的牌而扭轉局勢。所以封牌這樣的選擇沒有錯──
  「謝謝你。我就知道若是你──若是溫柔的你,就一定會為我做出這樣的決定。」
  芙蘭雪秀出了自己的暗牌。
  「拉撒祿,你肯定當不好一個賭博師呢。」
  紅心8、黑桃6。
  在理解她「真的一無所謀」之後,這回拉撒祿內在的某物真的碎裂了。

  在那之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還留給他的,就只有過於理所當然的結果而已。
  原本旗鼓相當的對決就像是謊言一般,拉撒祿沒有盤算也沒有計畫,就只是累積著一次又一次毫無意義的敗北。
  不對,是有意義的。這終究讓拉撒祿用盡了手邊所有的金錢,這段過程甚至用不到三十分鐘。
  拉撒祿已經連把牌扔下的心情都沒了。他看著最後一枚硬幣消失後,靜靜地將手牌蓋下。在剛才拋棄最佳牌組的瞬間,他就被迫知道自己已經輸了,即使如此他也無能為力。就像在做驗證似的,將早已知曉的路子親力親為地走上一趟。
  芙蘭雪一臉無聊地拾起硬幣。
  「你輸掉了呢。」
  輸得體無完膚,輸得不能再悲慘。



  「『不求勝』早就辦不到了,現在連『不求敗』也辦不到。接下來要試著去祈禱看看嗎?」
  他沒有回應。芙蘭雪想必也不打算聽他回應吧。
  「我說,我說呀,拉撒祿。」
  由於垂著臉龐,他看不見芙蘭雪的表情。
  「我之所以會提議透過賭博取得你的鑰匙,單純是因為現在的你就只有這點價值的關係喲。喏,要打敗現在的你,是不是很簡單呀?」
  然而,他還是能明白芙蘭雪如今正掛著笑容。
  「無論如何,這麼一來就結束了。你就乖乖認輸,把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吧?只要你照辦,至少就能離開這裡了。但我不曉得你還能回哪兒去就是了。」
  所以──他思索著。
  喬納森會殺掉路羅伊吧。由於信封已經交出去了,莉拉很快就會踏上旅程了吧。這些事究竟對拉撒祿來說有什麼意義呢?那不都是無所謂的事嗎?
  所以,說起來養父已經躺在墳墓底下,拉撒祿就成了個連他的教誨都無法遵守的可悲兒子。若是如此,拉撒祿在那個寒冷的日子接下養父善意的意義,也將就此不復存在。
  所以,所以,所以──
  「────────『我不要』。」
  瞬間,拉撒祿動手了。
  「咦?」
  在芙蘭雪有所反應之前、在店裡的男子們包圍上來之前,他先一步抓住了酒瓶。是先前坐在這裡的青年留下的餞別禮。
  他將瓶身砸向桌面,接著揮舞手臂弄倒蠟燭。高濃度的威士忌被蠟燭點燃,很快冒出了火舌。
  有人發出了尖叫,也有人發出了怒吼。在經歷那場大火後,帝都便禁止搭建木造建築,也引進了防火工法,但室內的可燃物還是要多少有多少。
  有人想逃離火場,也有人試圖滅火。趁著混亂產生的漏洞,拉撒祿衝了出去。背後傳來了衝擊。感覺火焰正燃燒著骨頭。但停下腳步就一定會死。他踹倒礙事的男子,毆打擋路的女子。有人──有很多不認識的人追著自己。
  回過神來,拉撒祿才發現自己跑在帝都的暗巷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嘴裡冒出了笑聲。他的心情並不愉快。如今,內心空空如也的拉撒祿,只發得出空虛的笑聲。
  這是難看而落魄的敗逃。
  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最後導致了自己的失敗。不只是今天的賭局而已,在和路羅伊會面時、在巴斯時、在無主地時──甚或是更之前的時候都是如此。拉撒祿肯定是一路做出了失敗的選擇,如今,這段過去開始從身後追來了。
  拉撒祿肯定變得比以前更溫柔了。這份溫柔之心,為拉撒祿帶來了正確的結果。
  「呃哈哈哈,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他跑著,持續跑著,最後終於跑不動了。在邊跑邊笑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已經快支持不住了。
  手腳沉重如鉛,唯有疑似被棍棒擊打過的背部痛楚格外鮮明,但即使如此,像是失控般的嘴巴所發出的笑聲仍然沒有止歇。他連站也站不住,屈膝跪了下來。在手掌觸地的時候,他摸到了即將腐爛的濕軟麵包。雪持續下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嘔,噁──」
  蹲在垃圾堆裡的拉撒祿,像個垃圾般嘔吐起來。

kidcs1214 发表于 2020-2-21 12:31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20-2-21 12:35 编辑

  三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雖然身處夜闌人靜的地點,但另一側卻是喧鬧得驚人。
  吵鬧聲沒有直接傳入耳朵,但他能感受到那股氣息。這就像是在看戲的時候能感受到有人在布幕後方忙進忙出一般,他感受到許多人們正在帝都的後方來回奔波。
  在從白巧克力坊敗逃而出後,目前只過了約十分鐘左右。但可以確定的是,那些人肯定是小喬納森•懷爾德的手下,而且是為了追捕拉撒祿•「便士」•凱因德而來。說得更精確些,他們的目標是拉撒祿帶在身上的費爾汀住處的鑰匙──也就是能找出費爾汀住處的關鍵情報。這份情報確實值得出動這麼多人加入搜索。
  被搜索的當事人拉撒祿,則是拖著腳步在暗巷中前行。
  「……………………」
  他看似難受地張開嘴巴,卻沒有喊出任何字句,每走一步,就會讓他稍稍皺起臉龐。被毆打過的背部痛楚變得愈來愈有存在感,甚至像是只有被打到的位置腫脹成了兩倍之大。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自己低喃過的「封牌」兩字。從手裡滑落的最佳牌組,以及芙蘭雪沒有任何意義的手牌。亟欲找出最佳答案的疑問,和拉撒祿遭到粉碎的「某物」,一同在體內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
  思路沒辦法好好統整。明明狀況糟糕到不行,他卻想不出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他唯一還明白的,就是一旦停下腳步,自己就再也無力前行。這時支持他的身體邁步的,就只有消極的情緒而已。
  忽地,前方傳來了腳步聲,讓拉撒祿僵住了身子。他像是害怕怪物潛伏在黑暗中的孩子般,看起來極為窩囊。他原本以為自己終於被追兵逮著,但從黑暗中現身的是一名流浪漢。
  男子似乎在尋找今晚的睡處,在寒空底下徘徊著。他有著布滿汙垢的頭髮,身穿破破爛爛的衣服。即使路上都積了雪,他也是光著一雙腳,但似乎終究是耐不住寒意,只見他頻繁地踏著雙腳。
  就像每個人在走夜路時遇上別人的反應那般,拉撒祿和那名男子各懷著少許的戒心,眼看就要擦身而過──
  「────喂,等等。」
  拉撒祿舔了舔乾涸的唇,對那名男子搭話道。
  「…………?」
  流浪漢轉頭看來,他將重心朝向暗巷外頭,做好了隨時都能逃跑的準備,但仍擺出了聆聽拉撒祿話語的姿態。這人也許並不是一直在當流浪漢吧,拉撒祿能從他的眼裡看到理性的光芒。
  (…………這也要我沒看走眼才行。)
  他暗暗補上了一句。以他現在的狀況來說,實在是沒自信能像以前那般見微知著。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有話要說。
  「你要不要和我交換衣服?」
  「啊?衣服?」
  「嗯。就是現在,立刻在這裡做交換。」
  拉撒祿並不是在外貌上有顯著特徵的男子,既然如此,小喬納森•懷爾德肯定會以拉撒祿的服裝打扮為特徵,交代手下追捕自己。當然,她肯定也料想過拉撒祿有換過衣服的可能性,但即使如此,換上流浪漢的行頭,應該也還是有隱蔽身分的效果。
  流浪漢歪起臉龐。在這樣的深夜裡,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即使不明白前因後果,肯定也能察覺出背後有著不能明說的理由。但即使如此,拉撒祿身上所穿的衣服,對流浪漢來說仍是不可企及的高級貨。無論他之後打算繼續穿在身上或是轉手兜售,一套正經的衣服肯定是他求之不得的東西。
  最後,流浪漢很快就點了點頭。
  「喔、喔喔,好啊,那就換吧。」
  流浪漢穿在身上的衣服有股可怕的酸臭味,還在肌膚上留下了濕滑的觸感。雖然感受到背上起了雞皮疙瘩,但拉撒祿還是迅速在暗巷裡換上了對方的衣服。
  他從自己衣服的口袋裡頭取出了物品。但說起來,口袋裡的東西也不多。費爾汀住處的鑰匙、一起放入口袋的幾張紙片、從養父繼承而來的兩正面金幣──這是在失去所有金錢後唯一還留在手邊的硬幣,以及一個銀色懷錶。就只有這些了。
  「……………………」
  拉撒祿等著流浪漢換上他的衣服,同時動腦思考起來。
  小喬納森•懷爾德若是想抓到拉撒祿,肯定會把人派去幾個地方堵他。雖說搜查的範圍仍會以白巧克力坊為中心,但追兵很快也會抵達那些地方吧。
  「…………喂,還有一件事,你想不想打份工?」
  「什麼啊?要是想拐我去搞會送命的犯法行徑,我可是敬謝不敏。」
  「不是多困難的工作啦。你拿好這個──」
  說著,拉撒祿取出了刻著雄鹿雕飾的懷錶,扔給了男子,接著,他口述起自己位在東區盡頭的住家地址。
  「把這個丟進那個家的窗戶。就算打破玻璃也沒關係。」
  「…………這肯定是犯法的吧?」
  「就現在來說,應該還很安全啦。」
  「說什麼應該…………那酬勞呢?」
  錢包早就不在身邊了。拉撒祿所擁有的物品之中,就只有一項能作為報酬支付出去。
  他從口袋裡取出了索維林金幣。
  金幣兩面都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頭像。腦袋裡浮現出養父沉眠的墓地──自從養父長眠於該處後,這枚金幣就一直在拉撒祿的口袋裡頭。金幣的重量和形狀已經深植在手感之中,宛如身體的一部分。
  即使如此,他還是只能交出這個東西。
  拉撒祿努力維持著冷淡的神情,將金幣扔向男子。在金幣從指尖脫離的瞬間,他感受到了些許火辣的痛楚。
  「…………這是金幣?喂,做這種工作居然能……咦?奇怪,這錢是不是怪怪的?」
  「別在乎那麼多啦,金子就是金子。」
  「哎,也是啊。我知道了,我什麼都不問,也不想聽。」
  匆匆說完後,男子便快步從拉撒祿身旁離開。由於他不像是在說謊,應該會好好把交代的工作完成吧。
  (這樣一來,肯定就不會有事了。但就算出了事,我也幫不了更多了。)
  在這種深夜裡打破玻璃,還將他的懷錶扔進家裡。雖然莉拉相當聰明,但她想必也無法理解事情的始末,只不過,她肯定能明白拉撒祿正處於不得不這麼做的狀況之中。
  (雖然不曉得她會找誰求助,但莉拉肯定有辦法──應該說,我只能期待她有辦法了。)
  下一步呢──他試圖動腦思考,但這時察覺到有腳步聲逐漸接近。他拖著隱隱作痛的身子停下思考,再次邁步前進。
  他邊走邊蹲下身,捧起一把混了雪的泥土。為了讓衣服上的汙漬不顯得太過突兀,他以泥巴塗抹自己的臉孔和頭髮。感覺連鼻腔深處都要被燻爛的噁心臭味充滿了全身上下。
  「居然還想什麼『下一步』。」
  畢竟他早已失去了這樣的東西。


  一夜無眠的他迎來早晨。
  他走了一整晚的夜路,不時被聲響嚇到,時而屈身休息,接著隨即按捺不住停止不動的恐懼,再次展開邁步。在重複了上述行動好幾遍後,早晨便自然降臨了。
  他從昨晚就什麼也沒吃,還以這樣的狀態遊蕩各處。飢餓讓肚子的深處像是灌了鉛般沉重,雙腳也僵硬得宛如木棒,但即使如此,拉撒祿仍是持續邁步。他並沒有預設好目的地,單純只是不敢停步。
  拉撒祿一邊躲避追兵,一邊朝著路羅伊•費爾汀的住處方向前進。
  (哎,但這也可能在喬納森的盤算之中啊…………)
  上次在前往費爾汀住處的時候,他也未能察覺遭人跟蹤,現在的他也沒有證據能斷定身後無人。拉撒祿現在有可能已經甩開了喬納森的手下,也可能是對方正在暗處放長線釣大魚。
  只要殺了拉撒祿,就一定能拿到費爾汀家的鑰匙。但那終究只是一把鑰匙,得花上一番功夫才能從中找出住處的線索,反過來說,若能直接得知確切的住處,那自然是輕鬆許多。就算打算抓起拉撒祿拷問一番,也會有他說謊的風險存在。不過,拉撒祿若是實地拜訪了費爾汀家,那就沒有說謊的餘地存在了。
  為此,拉撒祿必須將「就算不逮到他也沒關係」的可能性惦記在腦裡。
  為了不讓追蹤自己之人判讀出費爾汀住處的位置,拉撒祿採蛇行的方式找路,以極慢的速度前進。
  要是再磨蹭下去,等穿過這狹窄的帝都走到費爾汀家時天都要黑了──就在拉撒祿開始為此焦慮時,他碰巧在小路的前方看到了兩人一組的鮑爾街警探。
  他們的站姿顯然並非一般人,但也和黑社會人物有所不同。兩名男子像是在尋人似的,在巷弄裡探頭探腦,他們的一隻手上還拿著警棍。即使沒有顯而易見的特徵,還是能一眼看出他們便是鮑爾街警探的成員。
  總之──拉撒祿輕輕地呼了一口氣。這麼一來,他就湊齊了前去迎接莉拉的最低條件。他緩緩地從巷弄中現身,輕輕舉起了手。兩名男子同時轉身,看到了拉撒祿。
  「嗨──────」
  瞬間,視野被染成一片紅。
  一道熱流竄出頭部。泥土灌入右耳的狀況,讓他察覺自己倒在地面上。拉撒祿莫名冷靜地明白自己被打了。
  「喂,路羅伊先生要找的傢伙就是他沒錯吧?」
  「快點把他抓起────」
  男子們的對話傳了過來。但對於拉撒祿來說,那不過就是一連串的聲響而已,他沒能理解其中的意義。趁著男子們的注意力被對話吸引之際,拉撒祿在兩人回神過來前便彈起身子,拔腿狂奔。
  搞不懂現在是什麼狀況。但拉撒祿至少還能理解鮑爾街警探已經和他不是同一陣線的事實。
  「啊,喂,臭傢伙!」
  兩名男子似乎也沒料到拉撒祿能這麼快起身逃跑。也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拉撒祿有過多次頭部遭受毆打的經驗。無論是什麼樣的經歷,熟了總是能夠生巧。
  名副其實地頭痛欲裂的他,仍是將鮑爾街警探的咒罵聲拋在身後,衝進了一條細小的巷道。
  腦袋裡天旋地轉。他感受到血液流下的觸感。由於男子們毫不節制地大呼小叫,恐怕這下連喬納森的追兵們都有所察覺了吧。一名瘦弱的流浪漢像是要攔住去路似的竄了出來,拉撒祿則是以肩膀將他撞倒,跨過他的身子向前跑去。
  再不逃就完了──他著急地這麼想著。
  但要往哪裡逃?
  兩名鮑爾街警探的氣息從後方逐漸接近。和走了一整晚路的拉撒祿不同,那兩人處於精神飽滿的狀態。各處都有其他的追兵逐漸接近。到底該往哪裡逃──他膽戰心驚地思考,同時將視線掃向四下──
  「────請往這兒走!」
  隨即,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立刻被拉往身旁建築物的內側,就這麼被拽著走上階梯。就在拉撒祿剛好踏上二樓地板時,傳來了男人跑過了一樓地板的聲響。
  花了幾秒鐘確認追兵們確實跟丟之後,拉撒祿的身旁傳來了一聲安心的呼氣聲。
  「真是千鈞一髮呢,凱因德先生。」
  「…………是庫麗啊。」
  在他身旁的是庫麗•巴洛。她既是拉撒祿認識數年的熟人,也是以女子身分一手撐起咖啡廳的未亡人。由於她經營的店家也涉及賭博,她也多次聘僱過拉撒祿。
  庫麗應該知道自己正走在很危險的一條路上吧。她那眉角下垂、看似懦弱的五官,此時正浮現出汗水。
  這麼一提──他思考了起來。拉撒祿如今所待的是名為「威爾」的咖啡廳。看來是在東區盡頭慌不擇路的期間,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這一帶。雖然明白自己已從絕境中脫身,但在開口致謝之前,拉撒祿吐出的卻是咒罵聲。
  「……………………媽的。」
  自己的盤算實在是太過天真。
  在停下腳步後,他也逐漸恢復冷靜。現在,他已經充分明白鮑爾街警探會抓捕自己的理由。
  (我是白痴嗎?這種情況下,鮑爾街警探哪有可能把我當同伴啊?)
  鮑爾街警探之所以拉攏拉撒祿,乃是為了對喬納森──或者說是喬納森所經營的賭場造成傷害。雙方存在的只有利害關係,絕對不是能稱之為同伴的交情。
  拉撒祿是抱著拿多少錢辦多少事的心態,結果以失敗收場。他將自己理當擁有的利用價值親手扔進了水溝。
  事到如今,路羅伊那方已經找不出將拉撒祿視作同伴的價值了。毋寧說,拉撒祿的存在成了會暴露費爾汀住處和鑰匙的累贅,他們會想收拾拉撒祿也是理所當然。
  他的腦袋居然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
  雙方關係原本只該建立於純粹的理性之上,但他卻在無意識之中滲入了天真的情感。他在不知不覺間,產生了鮑爾街警探是自己同伴的錯覺。
  (…………………………我是白痴嗎?)
  他又在內心罵了一句後,拉開了咖啡廳的椅子坐了下來。一直到他頹靠在椅背上後,才為自己穿著髒衣入座的行為感到抱歉。
  「您沒事吧?」
  「不好意思啊,把妳也捲進來了。」
  「不會,因為我已經被捲進來了。況且,若要說的話,反而是我該向您說聲不好意思。」
  聽到庫麗像是在兜圈子的說法,拉撒祿抬起視線。庫麗在離拉撒祿不遠處就座後,以手掌拍了拍桌面。
  他昏昏沉沉的視線,到了這時才看清店內的狀況。
  這與他最後一次造訪時沒有太大的變動,然而,威爾這間店確實發生了變化。
  這間咖啡廳過去的形象,是一間能小賭怡情的歇腳之處。記得庫麗會聘些三餐不繼的年輕賭博師,在店裡擔任蹩腳的荷官才是。
  然而,如今的威爾店內,已經沒了賭博的氛圍。桌子的擺法有了更動,原本應該放在店裡的賭博道具全數消失,在在展露出純粹餐飲店的一面。
  換句話說──就是「大掃除」。
  「……………………小喬納森•懷爾德是吧。」
  「是的。看來我這家店也沒辦法忤逆時代的潮流呢。」
  只要有在經營店舖,就一定得找黑道作為靠山。這間店的靠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小喬納森•懷爾德,對白巧克力坊實施過的事業整頓,也在這間店裡實施了一遍吧。無論名目上是賭場還是咖啡廳,喬納森都會加以整治,讓這些店舖的機能專一化。
  「凱因德先生目前正遭到懸賞。說是目擊到會有一些錢,親手抓到的話又會有一些錢的樣子,所以鎮上的人們都紅著眼在找您。」
  店裡沒有其他人影,就只有庫麗一人。
  「恭喜妳賺了一筆臨時收入啊。吃屎去吧。」
  拉撒祿在這麼咒罵後,驀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庫麗若是打算把拉撒祿抓起來的話,根本沒必要坦承這些事。就算是為了獨吞賞金而將拉撒祿拉進店裡,她也該趁著拉撒祿在店裡休息的時機,派人通風報信才對。
  庫麗的表情看似冷靜,卻是微微發青。她像是害怕接下來即將發生的某些事般,用力咬住了嘴唇。
  「懷爾德大人雖然待人寬容,但絕不是個溫柔的人。要是知情不報的話,反而會是我受到更嚴重的懲罰。」
  「…………」
  「當然,要是抓到您就能拿到一筆大錢,所以也會有利欲薰心的人存在吧。況且,也有些人會因為利欲薰心,而在行動時功虧一簣呢。」
  不知不覺間,桌上擺放了一把小刀。
  「…………」
  庫麗•巴洛正在尋找著功虧一簣的理由。
  拉撒祿微微張口,復又閉上。喉嚨之所以會乾得要命,肯定不只是因為從昨晚就不吃不喝的關係。
  他伸出手,握住了小刀。這把在店內用餐時會提供使用的小刀,握起來莫名冰冷。他緩緩地對手指施力。
  過去,拉撒祿也在這店裡用類似的動作握住小刀。當時是為了抓住敲詐這間店的老千,才會握起小刀。但今天的狀況不同,毋寧說,拉撒祿的手裡之所以會握住小刀,可以說是出自完全相反的理由。
  刀刃反射著從外頭照入的陽光,閃耀著耀眼的光芒。看著眼前的小刀,庫麗雖然抽著臉頰,但還是露出了笑容。
  「對不起,我的頭腦不太好。為了讓拉撒祿先生能在下一步繼續逃下去,我想得到的方法就只有這一種呢。」
  「……………………我說……」
  他輕聲低喃,隨即抿起了唇。這是因為他在開了口後,才發現那句話不該對庫麗說。拉撒祿努力思索著其他的話語,到頭來,他雖然逃避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但最後說出口的,仍是另一句不該說的話語。
  「抱歉了。」
  接著,拉撒祿將小刀刺入了庫麗的肩膀。
  金屬刀尖刺破了厚重的連衣裙,扎進了柔軟的肌膚。小刀刮過骨頭,傳來了噁心的觸感。庫麗強忍著不發出慘叫,鮮血噴濺,弄髒了拉撒祿的臉頰。
  如此一來,庫麗就成了一名「想獨占捕捉拉撒祿的功勞,結果利欲薰心,不小心放跑了拉撒祿而功虧一簣」的女子。雖然不曉得這會對她今後的立場產生多不好的影響,但能確定的是,肯定比被當成意圖放跑拉撒祿的叛徒來得好些。
  他將視線從趴上桌面、按著傷口呻吟的庫麗身上挪開。她雖然看似有話要說似的張開嘴巴,但由於太過疼痛,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將錯就錯的拉撒祿也將視線撇開,不去直視庫麗原本要說出口的那句話。
  為了不辜負庫麗的好意,他應當要立刻逃出這裡。這樣的藉口在嘴裡打轉,但就現實面來說,看著被自己刺傷的人,只會讓自己變得無比難受。
  他快步離開了威爾。再過一會兒,庫麗肯定就會放聲尖叫,如此一來,喬納森的手下們肯定會一股腦兒地聚集過來。
  從昨晚下起的雪,到現在轉變成了雨夾雪。在行走時沉重如鉛的雨水,將紙片和衣服都濡得黏答答的。
  在呼出白氣的同時,拉撒祿低喃了一聲──將剛才吞進口裡的話說了出來:
  「……………………我哪有什麼『下一步』啊。」
  拉撒祿•凱因德是一名賭博師的名字,是養父為他取的名字,同時也是繼承了養父衣缽之人的名字。
  「賭博師從不求勝」、「賭博師從不求敗」、「賭博師從不祈禱」。這三項守則,正是擁有拉撒祿之名的人類的根本定義。
  如今,這些守則早已化為空虛的妄言。
  他在不該獲勝的時候獲勝,在不該落敗的時候落敗,一次又一次違背守則,讓他落到了這步田地。狀況糟糕到只能祈禱,各式各樣的過去追上了拉撒祿,斥罵著他的不是。讓拉撒祿•凱因德之所以自稱為拉撒祿•凱因德的理由,已經徹徹底底的不存在了。
  所謂的「下一步」也一樣徹底不存在了。
  刺傷庫麗的手感依舊還在。對於現在的拉撒祿來說,他明明不惜刺傷了熟識的女性──或者不惜傷害某人而繼續前進,卻找不到前進的目的。過去的拉撒祿願意犧牲一切,藉以貫徹自己的生存方式,但讓這樣的生存方式變得一文不值的,卻又是他本人。
  「……………………」
  就算張開了嘴,他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流入嘴裡的雨水帶著鐵鏽味。


  隔天早上醒來的拉撒祿之所以打算回自己家看看狀況,其實也不是出自什麼特別的原因。
  從白巧克力坊敗逃已是前天發生的事,搜索的範圍肯定正逐漸向外擴散,若是如此,那自己家附近說不定反而會放鬆戒備──這是其中的一個原因。
  至於第二個原因,則是他抱著一縷希望,認為瞄上一眼自宅或許能有所啟發。說不定在看到房子後,和養父有關的記憶會變得鮮明,並給予自己今後的指引。如此丟臉的動機,讓拉撒祿的腳步自然而然地朝著自宅走去。
  飢餓感和疲憊感都變得淡薄許多,反而比昨天的狀況更好了。明明步履變得輕快許多,卻還是會頻頻打顫,都是因為顧慮周遭視線的關係。
  總覺得走在路上的每個人都是喬納森的手下。這或許不是單純的妄想,而是貨真價實的狀況。如果庫麗說過的懸賞一事不假,那和喬納森有聯繫的人們,應該都正在尋找著拉撒祿才是。
  拜服裝和流浪生活的髒汙之賜,拉撒祿的長相目前似乎還未曝光,但要是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肯定不出十步就會被人拘捕起來。
  在距離自宅還有兩條街的距離,拉撒祿驀地停下腳步。
  空氣裡帶著焦臭味。
  人們的喧鬧聲傳入耳中。拉撒祿像是被這些喧鬧聲推了一把似的,不自覺加快了腳步。他甚至不在乎他人的目光,直直朝著家的方向前進。他穿過一條條街道,拐過了轉角。
  「──────」
  拉撒祿的自宅失火了。
  住家的左右兩側之所以事先做過拆除,是為了避免延燒火勢吧。家裡似乎被放置了可燃物,明明才剛起火不久,火舌卻以驚人的速度吞沒了房子。高熱震破了玻璃,整座屋子歪向一邊。火勢與濃煙沖天竄去,走在大街上的某人發出了慘叫。
  然後,有一名人影正背對著這片火海而立。
  交雜著女裝和男裝的詭異剪影──小喬納森•懷爾德將用火種點燃、已經完成任務的火把扔入家中。她看著火勢延燒的狀況,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她轉過身子。
  對上視線了。
  啊哈──即使在逆光底下,也能看出喬納森露出了純真而恐怖的笑容。
  在喬納森伸手指向拉撒祿的同時,拉撒祿也轉身逃跑起來。原本在喬納森身旁待命的溫斯頓,在這時展露了與那圓滾滾身軀不符的靈敏速度,宛如獵犬般衝出。
  家被燒了──明明雙眼已經挪開了自宅,但包覆著屋子的那團火焰卻深深地烙印在視網膜上頭。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喬納森燒掉拉撒祿的家本來就是可想見的狀況。畢竟放火燒屋確實很有可能把拉撒祿逼出來,就算沒找到人,拉撒祿也早已是不折不扣的敵對分子了。對於喬納森這種位高權重的人物來說,將自己敵人的下場昭告天下是極為重要的行為。不過,這也可能單純是在報復拉撒祿在賭場裡縱火的行為。
  所以就算家被燒了,也不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他的腦袋很清楚。
  即使如此,被燒掉的可是拉撒祿的家園啊。
  那是由養父買下,由拉撒祿繼承,讓芙蘭雪暫住,讓莉拉上門的家園。拉撒祿•凱因德的人生是與這個家一同度過的。理當與自己同在的家園,如今被燒掉了。
  光是這樣的事實,就讓拉撒祿的內心大為動搖。這也代表拉撒祿的內心已經變得過於溫柔,連這樣的事實都足以造成打擊。
  打擊讓步伐變得緩慢。就算沒受到打擊,拉撒祿的腿也動得比平時更慢。過不到五分鐘後,好不容易跑到河邊的拉撒祿,就被溫斯頓揮下的手杖前端打中了腿部。
  「咕,啊……………………!」
  那帶來的痛楚之強烈,甚至讓人懷疑右膝以下的部分是不是都被整個打爛了。原本跑到一半的拉撒祿,就這麼在地面上翻滾起來。雖然刮飛了積雪和泥土,但拉撒祿之所以沒有摔入河裡,都要歸功於背部湊巧撞上了河邊攤販的支柱。
  「好啦,拉撒祿•凱因德,讓我們把這齣無聊的逃亡戲碼拉下終幕吧。」
  溫斯頓來到趴伏在地的拉撒祿面前,垂下了手杖。
  以為被捲入殺傷事件的攤販老闆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隨即在見到溫斯頓後整個人僵住身子。溫斯頓拋出了幾枚硬幣作為弄歪攤販的補償後,老闆便戰戰兢兢地離開了現場。
  「真是,我還以為你對於勝敗的價值有更深一些的了解啊。你一路贏到現在,享受著勝利的結果,結果在落敗後,居然就想逃離應得的報應。再怎麼說,你的器量也太狹窄了一點吧?」
  雖然拉撒祿想給予回應,但最後衝出口的就只有喘息和垂落的口水而已。
  溫斯頓在這時回頭瞥了一眼。趁著這點空檔,拉撒祿總算調整好呼吸,並拋出了一個問題:
  「……………………我從以前就很困惑。」
  「哦?」
  「你為什麼要去當喬納森的手下?」
  不只是拉撒祿,溫斯頓的賭博功力甚至連坎卜登•威布斯塔所耍的老千都能一眼看穿。他的身體能力之強,就算被持槍男子們包圍也能從容以對。溫斯頓無疑是這帝都裡最頂尖的強者,只要他有那個心,就算不依附喬納森,也能將自己的組織打造得有聲有色吧。
  聽到拉撒祿的問題,溫斯頓先是抬起了眉毛──
  「不如讓我問你一句吧,拉撒祿•凱因德。你認為這座都市最缺乏的是什麼?」
  雖然是以提問的形式發言,但他顯然沒有期待拉撒祿會做出回答。只見溫斯頓繼續說道:
  「這座都市所缺乏的,是明確而統一的基準。」
  「基準…………?」
  「沒錯。包括執法範圍太過模糊,導致無辜民眾受苦的法律、以一己之見妄下判決的治安法官,以及從不認真工作的夜巡義警。鮑爾街警探雖然是個挺不錯的組織,『但就連他們都已經失敗了』。這座城市的善惡分界線過於模糊,每個人都為越界感到恐懼。」
  他將手杖對著地面一敲。自拉撒祿與他結識至今,這還是頭一次看見溫斯頓展露出稱得上是人類情緒的感情。
  「『今天能相信的基準,到了明天就無法相信』。這正是這座都市一切不幸的源頭。」
  「所以你才加入喬納森的組織?」
  「正是。那個女人雖然是基於她個人的目的展開行動,但她的行動卻偶然地和我的目的一致。說得極端些,那個女人除了那個目的之外,對一切事物都沒有興趣。她朝著目的邁進,擴張組織,摧毀既有的秩序,重新打造新秩序。雖然行動過程本身是犯罪,但除此之外並不帶有一絲惡意。」
  溫斯頓的眼裡散發著鐵灰色的光芒。他也有著過去,有著自己的人生,他憑著一己之力導出了結論。那是無從改變的頑固信念特有的鐵灰色光芒。
  「顏料一旦調色失敗,就該重新洗淨再來過。小喬納森•懷爾德所支配的新都市,肯定會比現在的狀況更好上許多吧。」
  這也並不是沒有道理──拉撒祿的腦袋一隅這麼思索著。
  一想到這座都市那千瘡百孔的治安情況,就會覺得讓小喬納森•懷爾德重新打造一視同仁的標準,是個不錯的主意。當然,這也是因為拉撒祿有著在社會暗處生活的立場,才會對這樣的想法表示贊同。
  (如此一來,這座城市就──────)
  就在他的思考即將進展到下一階段之前,溫斯頓提起了手杖。
  「好啦,所以我要為此抓住你啦,拉撒祿•凱因德。」
  「哦────」
  剛好就在這時,腿部的麻痺感也消退了。
  這是好幾項優勢接連交疊,在偶然之下所導出的結果。
  拉撒祿的口袋裡放了一把小刀。那是刺了庫麗肩膀的染血小刀。溫斯頓被拉撒祿問得略顯動搖,也因為方才的縱火而注意警方的動向。最重要的是,溫斯頓認識的自己,乃是人在巴斯時的拉撒祿──當時還認為自己會貫徹賭博師人生的拉撒祿。
  為此,就算他能應付拉撒祿掏出小刀揮舞的動作,拉撒祿的下一個動作肯定也會出乎溫斯頓的意料。
  一如預料,握著小刀的手臂在一瞬間就被手杖打中了。拉撒祿拖著發麻的手臂,就這麼向後一跳。
  「再見啦,溫斯頓。」
  接著,他摔進了泰晤士河。
  在凍結的河面上召開的冰上市集,還只是不久前的活動。河水冰冷得像是用小刀撕裂身體,意識在一瞬間變得模糊。連日的雨雪稍微增強了水勢,被河流沖走的身體,很快就連上下都分不清楚。
  不過──他思索著。
  如此一來,至少保住了最低限度的道義。只要就這麼死去,就沒辦法從拉撒祿身上挖出費爾汀家的線索了。
  作為人生盡頭所做的最後一件事,這樣的成果實在是小得可憐。


  深夜時分,歐布萊恩被聲響吵醒了。
  他從設在教會二樓的個人房裡起身。些微的聲響來自樓下,由於有聽到關門聲,所以應該是從後門進來的吧。雖然知曉的人寥寥可數,但這座教會的後門從來都沒有上鎖。
  為防萬一,歐布萊恩先將通往孩子們寢室的房門上鎖,這才走下階梯。確實有人進了教會──明知如此,但歐布萊恩的步伐並沒有恐懼。為了不刺激到教會後門小房間裡的那個人,他輕輕推開了門扉。
  然後,他從氣息認出了裡面的人。
  「拉撒祿,是你啊。」
  拉撒祿•凱因德頹坐在黑暗之中。
  「……………………」
  他的模樣甚是悽慘。那憨傻卻滿懷力量的青年面容已不復見,坐在那兒的是帝都天天大量製造出來的尋常輸家。
  他的衣服破損到讓人驚訝於仍能維持衣服的外型;也許是光腳跑步過的關係,他的腳底處處是傷;額頭像是破了,附著著乾掉的血跡;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傷勢。也不曉得他是不是在這種天氣去玩水了,只見衣角還帶著凝結的冰霜。他的右手不知為何緊握著小刀,刀身上可以看出沾血的痕跡。那消瘦枯槁的臉上,就只有雙眼還綻放著光芒。
  他的身體之所以沒有發抖,想必不是因為不怕冷,而是因為身體已經連顫抖的力氣都失去了吧。
  歐布萊恩先是為充斥室內的刺鼻惡臭輕輕蹙眉,接著便無言地走到暖爐旁邊。
  還留有餘熱的炭火,很快便增大了火勢。
  在熱氣充斥室內後,拉撒祿的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雖然看到他的反應,但歐布萊恩依然沒有開口。過了一會兒後,率先開口的是身體終於回溫不少的拉撒祿。
  「……………………要笑我活該也沒關係。」
  拉撒祿以彷彿稍加觸碰就會碎裂的乾硬嗓音說道。光是說話似乎就十分費勁,只見他彎著上身,接連咳了幾下。
  「就連想尋死都失敗了。這是多次不聽忠告的賭博師的──爛得像屎的末路啊。」
  「你現在需要的不是說教,而是暖爐的火和麵包吧。」
  歐布萊恩拿著撥火棒輕戳暖爐,他的話語肯定沒傳進拉撒祿的耳裡。他的雙眼雖然望向這裡,但完全沒有聚焦的跡象。
  實際上,拉撒祿的話語也不像是在說給歐布萊恩聽。他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似的,持續嘟嚷了起來:
  「不管做什麼都失敗了。我變得太溫柔了。變得太懦弱了。我親自扔掉了我之所以為我的意義。在連自己拿什麼下注都不懂的狀態下,散漫地過著日子。隨手放在賭桌上的,卻是我最有價值的東西。我應該、我應該更嚴肅以對。我應該、我應該更像個賭博師才對。我應該不惜捨棄一切,也要繼續當個賭博師才對。」
  拉撒祿的右手抽搐了一下。他背靠著牆壁,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子。
  「……………………我肯定不該去救莉拉。在要救她時會猶豫著該不該伸手的人類,不該握住她的手。我就連這一點都做不好。」
  黑暗中傳來了抽顫的呼吸聲。
  「對賭博師來說,無論是溫柔、愛情還是痛楚都是太過沉重的負荷。走這條鋼索時明明該孑然一身,我卻擁有了太多不必要的東西。所以我變弱了。所以我輸了。所以會摔下來也是理所當然。因為我身為賭博師,卻連賭博師的三項守則都遵守不了,所以我注定會跌落下來。到了最後,我只能盡可能地擺出賭博師的架子,就這麼跌落下去。」



  他就這麼將小刀的刀尖對準自己,但歐布萊恩依然眺望著暖爐。
  「欸,老師,我刺了庫麗嘍。」
  「這樣啊。」
  「這是為了逃亡。我仗著這種理由,把這種行動正當化。明明我已無處可逃,但我還是刺了別人。欸,老師,既然如此,那我為什麼不能多刺一個人呢?我為什麼不能就這麼刺了你,搶走你的錢呢?」
  「這樣啊。」
  歐布萊恩冷淡地點了點頭。瞬間,拉撒祿放聲咆哮,帶著粗魯的怒意吼道:
  「────少瞧不起人了!你以為我不敢嗎!我當然敢了,我…………!」
  這時,浮現於歐布萊恩胸口的感情盡是哀憐。即使聽到拉撒祿不像是吼給別人聽,而是對自己喊出的一句句咆哮,歐布萊恩依然站在原地。他將撥火棒豎在暖爐旁──看到拉撒祿被他的舉動嚇得抽搐了一下後,他更是感到無比哀傷。
  他站到了拉撒祿的正前方。就體格來說,和如同枯枝的歐布萊恩相比,年輕許多的拉撒祿更是強壯。但如今的拉撒祿看起來就像個孩子。
  「如果要問敢還是不敢,你應該是敢吧。」
  「沒錯,所以,我────」
  「然後呢?你刺了我之後又如何?」
  光是這一句話,就讓拉撒祿說不出話來。
  「殺了一個行將就木的牧師,奪走少得可憐的貴重物品後,你的下一步呢?然後,你又打算怎麼辦?」
  「………………」
  歐布萊恩不可能知曉拉撒祿所面臨的所有問題。應該說,他幾乎可說是完全不知情。
  但即使如此,他仍看得出眼前的青年正遭遇了挫折。只要回顧這漫長的人生,就能找出幾句該傳遞給他的話語。
  他跨出一步。拉撒祿像是被懾住似的後退一步。他又跨出一步,在直指自己的刀尖前方豎起手掌。刀尖觸及了掌心,傳來冰冷的觸感。
  「你所煩惱的事,肯定不是殺光帝都所有人後就能解決的。你的小刀指錯人了。」
  他再次跨出一步。小刀劃開手掌,流出鮮血。拉撒祿睜大了眼睛。
  兩人確實對上了視線。
  「拉撒祿,如果手裡有刀,就為了殺死昨天之前的自己而握吧。」
  但願這句話能傳進他的耳裡──歐布萊恩在內心祈禱。
  雖然不曉得是否有傳達過去,但拉撒祿所握的小刀緩緩地垂了下來。他無力地垂下手臂,小刀從指縫間滑落。
  被劃傷的手掌隱隱作痛。歐布萊恩先是握掌成拳,然後攤開手掌,接著擦掉幾乎就要滴到地板上的血液。他像是把一切當成沒發生過似的,靜靜地看向二樓。
  「好啦,接下來就是麵包了。你就在那裡等一下吧。」
  二樓應該還存放著一些充作明日早餐的麵包才是。歐布萊恩果斷地將背部展露給剛剛拿刀對準自己的青年,走出了房間。他拿了布條包紮傷口後走上階梯,驀地想到──
  (哎,要是拉撒祿天亮後還在,就安排他逃出帝都吧。只要用盡一切手段,應該還能讓他躲到遠方的教會才是。)
  對歐布萊恩來說,他極少會冒出這樣的想法。
  他雖然侍奉著神,卻也是帝都的居民。他在人生中經歷了無數次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衝突,他也很清楚,若是要安置每個逃到教會的人們,那這座教會就會失去原有的功能了。
  他察覺到自己居然會破例為拉撒祿著想,不禁露出苦笑,感慨自己依然修行未果。
  歐布萊恩切了幾片黑麵包盛上盤子,再次走下樓梯。在推開門扉後,他隨即加深了臉上的苦笑。
  「哎呀,年輕人果然就是急性子。」
  拉撒祿已經不在該處,只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把小刀。


  隔天,拉撒祿三兩下就讓自己被喬納森的一名手下逼到絕境。
  要說是偶然的話確實是偶然,但說是當然的話也的確是理所當然。喬納森並不認為跳入河川的拉撒祿已死,因此並沒有就此解除懸賞,她底下的眾多手下依舊搜索著拉撒祿,拉撒祿的服裝也在前一天被溫斯頓目擊到了。
  所以,那名手下會找到拉撒祿雖然純屬偶然,但會被某個手下尋獲一事可說是極為當然。
  也許是因為這樣,拉撒祿本人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就連在帝都的暗巷中被逼入死巷,被人從數公尺外持槍指著自己的這般狀況,對現在的拉撒祿來說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拉撒祿茫然地看著對準自己的槍口,就這麼呆立在地。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拉撒祿沒能遵守養父的教誨,這無異於讓拉撒祿•凱因德失去了身為拉撒祿•凱因德的意義。這肯定是莉拉為他帶來的變化,這種變化對常人來說固然是好事,對拉撒祿•凱因德卻非如此。
  男性手下不敢大意地舉著槍,對著拉撒祿往上揮打他的下顎。
  「乖乖跟我走。只要老實地吐露費爾汀家的住址,你大概就不會被整得太慘啊。」
  自己肯定是一直傷害他人活過來的。其中有些是他自發性地傷害別人,也有些是因為拉撒祿坐視不管而造成的傷痛。迄今為止,這些行為都能以「為了讓自己繼續當賭博師」的目的作為開脫,但如今連這般目的都失去的他,就再也沒有能踩著他人傷口繼續過活的依據了。
  明明不傷人就無法逃亡,卻連該往哪裡逃都不明白。所以,他昨天晚上才會逃出歐布萊恩的教會。歐布萊恩掌心所流出的鮮血和他直直盯著自己的冷靜雙眼,一直烙印在拉撒祿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也許是因為拉撒祿看起來實在是太過襤褸的關係,男性手下稍稍放鬆了表情。
  「要不然,只要你把鑰匙給我,我就放你一馬吧。畢竟喬納森好像也沒那麼在乎你的生死啊。」
  交出去應該也無妨吧。說起來,他若是有好好遵守賭博師的守則,也不會被捲進這場風波之中,更不用為了守護這把鑰匙而趴在地上四處徘徊了。若是要抹消至今的損失,將鑰匙扔出去說不定是個明智之舉。至於帝都會變成什麼樣子,就不是拉撒祿管得著的事了。
  在就連尋死都以失敗作收後,現在的他開始對一切事物都死心了。所謂的賭博師三守則,肯定是在遇到這種時候的逃跑藉口吧。拉撒祿一語不發,將手伸入了口袋。
  指尖碰到了粗糙的紙張。
  那是和費爾汀家鑰匙一同留在身上的紙屑。夾在從巴斯送來的肖像畫背後,由養父親筆寫下了賭博師準則的紙張。「賭博師從不求勝」、「賭博師從不求敗」、「賭博師從不祈禱」,上頭寫的是拉撒祿絕對不會忘記的三項守則────
  (────不對。)
  並非如此。
  寫在紙張上的話語並不是如此。他至今都沒放在心上,卻在這時喚起他的注意。寫在紙上的並不是這些守則,嚴格來說,養父要記載下來的,肯定不是這方面的事──
  「………………………………………………啊。」
  「這讓他豁然開朗」。
  有某物發出聲音崩碎了。那既是幾天前被芙蘭雪摧毀的東西,想必也包括了其他的部分。視野像是被撥掉一層黑布般明亮起來,空氣深深吸入了肺底。拉撒祿驀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體溫,就像是內心的暖爐點著了火。
  沒錯。也就是說,是那麼一回事吧。
  拉撒祿在嘴裡輕聲呢喃,張開口袋裡的手。原本緊握的鑰匙從指尖滑落,他輕輕舉起了空無一物的右手。
  男性手下的眼神變得肅殺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
  「我終於明白了。」
  口袋裡的那張紙,寫的就只有「賭博師從不祈禱」這一句話而已。拉撒祿擅自認為那是養父少寫了其他兩句,或是某處還藏有剩餘的兩張便條。
  但其實不然。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寫好賭博師三項守則的紙條存在。
  在那個時候,就只有「賭博師從不祈禱」這一項守則而已。
  養父的教誨,乃是他從人生中淬鍊出來之物。這些教誨最後凝縮為三項守則,由拉撒祿繼承了下來。因此,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存在著三項守則。
  「他失敗了呢。」
  「啥?」
  拉撒祿沒把男子的回應聽進去。
  養父失敗了。他正是因為沒能徹底遵守三項守則,才會培育拉撒祿這個「接班人」,在接下來的人生中死去。就連試圖遵守三項守則的拉撒祿,如今也陷入這般窘境。
  若是如此,那麼失敗的肯定不是拉撒祿及其養父,而是守則本身吧。
  (我是爸爸的接班人,是為了接著走上爸爸走過的路而活著。)
  然而,這不代表他是為了落入同樣的死法而活。沿著養父所沒走完的那條道路繼續走下去,是養父一生的追求。
  在求生的道路上失敗,連求死亦不能得。若事到如今仍想繼續走下去,那該做的事就只有一項。
  那便是捨棄錯誤的教誨。否定扶養自己的親人。凝視自己迄今所犯的過錯,承認,然後一一矯正。這是對自己至今的一切,以及給予這一切之人的訣別。
  (為了成為爸爸的繼承人,「我就只得殺光爸爸至今給我的一切」──!)
  他明白小刀該對準的對象,也明白下一步的方向了。雖然還不曉得該從何解決,但想做的事情已經清楚地了然於心。
  但最遺憾的是──
  「…………………………看來我察覺得有點晚了。」
  不被逼到如此絕路,就無法察覺這理所當然的自己,實在是糟糕得宛如一介孩童。
  「雖然我不懂你在說啥,但你不打算乖乖交出鑰匙對吧?」
  「恕我拒絕。雖然落魄成這樣,但我還是很重視道義的。」
  他明白一旦這樣回答,那等著他的不是拷問,就是被殺的下場。然而,對於身為養父拉拔長大的養子,對於身為莉拉代理監護人的拉撒祿•凱因德來說,他一點也不打算在這時交出鑰匙,眼睜睜地看著帝都落入喬納森的魔掌。
  無路可逃。拉撒祿並不具備從持槍男子底下存活的技術。明明終於明白了自己早該知曉的下一步,卻得在這裡結束嗎?
  拉撒祿嘆了口氣,男子將手指搭上扳機。漆黑的槍口直直地對準了拉撒祿的眉間。
  然後──
  「那麼,你就去死────────────啊嘎!」
  男子朝著正上方飛了起來。
  「啊?」
  原來人類是會像那樣朝著天空彈飛的啊──他感到一陣驚訝。隨著劇烈的擊打聲傳來,原本還握著手槍的男子高高飛上了天,在空中停留了讓人傻眼的長時間後,才隨著悶響摔到地上。男子在被揍飛的瞬間雖然發出了慘叫,但落地時卻沒再出聲,看來是已經暈過去了。
  在愣愣地凝視了倒地男子好一會兒後,拉撒祿這才將視線抬起。只見在不知不覺間,一名男子已經來到了不遠處。
  做得太過火啦──拉撒祿這麼想著。
  「嗨,拉撒祿!」
  瓊恩•布隆頓笑著說道。
  他那將一名男子轟飛的右手臂,此時正高高舉起。
  「在我離開帝都的期間,你好像經歷了一些麻煩事啊!」
  「……………………」
  「真是的!總覺得你最近老是風波纏身啊!我在外地的時候,也常常聽到你的傳聞啊!」
  拉撒祿沒問他為何會出現。因為他知道就算不問,瓊恩肯定也會自顧自地報上答案。
  簡單來說,瓊恩肯定是在結束外地賽事後,便得知拉撒祿在帝都遇上了麻煩,還處於四下逃亡的狀態,於是便尋找起拉撒祿,試圖伸出援手吧。拳鬥士原本就是和黑社會有所聯繫的職業,他要掌握這些資訊並不困難。
  即使如此,拉撒祿還是無法相信他會在如此巧妙的時間點現身。然而,這名豪爽的友人總是不會辜負他的期待。
  拉撒祿讓自然浮現出來的笑容轉為苦笑,聳了聳肩。
  「哎,總之說來話長。」
  「你一開口總是沒完沒了!」
  「真的假的?看來我只有討人厭的部分和父親相像啊。」
  「所以,你有什麼打算!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嗎!」
  無論是一直以來還是現在,你都幫了太多太多,甚至沒有還完這份恩情的一天。
  他將這句話吞了回去。
  「你願意幫忙是很高興啦,但先讓我找個地方待著吧。我累了,而且餓了,還很想睡,感覺快死了。」
  「也就是和平時的你一樣啊!好,那就來我的道館吧!」
  「啊,先等我一下。」
  拉撒祿制止要邁開步伐的瓊恩,停下腳步。
  他從口袋裡掏出紙片。這紙片不僅一直處於揉成一團的狀態,還伴隨著拉撒祿四下跑動,甚至一度沉入河川,可說是吃盡苦頭。紙片宛如老人的皮膚般皺成一團,紙上的文字早就暈染開來,完全無法閱讀。
  然而,拉撒祿還記得養父在上頭所書寫過的文字。
  「拉撒祿,那是什麼?」
  「…………」
  在回答之前,拉撒祿吸了一口氣,用力撕破了紙張。
  他將紙張一分為二,接著交疊起來撕成四片,接著更撕成八片、十六片。缺乏手感的紙片化為徹徹底底的垃圾,拉撒祿隨手一揮,讓這些雪白的垃圾乘風而去。
  紙片被風吹起,飛向他處,看起來宛如朵朵花瓣。



  「是一句話──就只是一句話罷了。」
  他這回終於邁出腳步,並試著勉強自己跨出大步。瓊恩很快追了上來。
  「話說回來,拉撒祿!」
  「什麼啦?」
  「歡迎回來!」
  「哦,我回來了。」

kidcs1214 发表于 2020-2-21 12:31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20-2-21 12:35 编辑

  四 自萬眾孤獨中抽離


  瓊恩•布隆頓的道館是由一處寬敞的平房改建而成。
  腳下踩的是裸露的地面,室內沒有任何隔間。豎在各處的柱子掛著瓊恩比賽時所用的拳擊手套等物品,這就是唯一稱得上是裝潢的東西了。
  拉撒祿雖然來過這裡好幾次了,但每次不是覺得這裡浪費空間,就是感慨瓊恩即使花光了錢打造這種建築物,還會因為沒有生活空間,導致他經常得造訪拉撒祿的屋子。
  平時這裡應該會有瓊恩的徒弟們進行練習,但今天沒看到他們的身影。也許在瓊恩去外地比賽的期間,道館也一併關閉了吧。
  為滿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道館的角落設置了一座暖爐,拉撒祿正光著身子待在暖爐旁。他將毛巾砸入整桶煮沸的熱水,慢慢擦去臉上的髒汙。
  化為頑垢的髒汙在碰到水分和熱氣後便崩裂開來。與其說是在清潔身體,心境上更像是在進行甲殼生物的脫皮行為。
  「所以說,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所謂的打算啊。老實說,狀況非常單純。」
  雖然逃竄了好幾天,但不表示狀況有所改變。雖然狀況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但至少也代表不會有進一步的惡化。
  他伸長手臂打算擦拭背部,隨即為身體各處傳來的痛楚皺起眉頭。
  「小喬納森•懷爾德想找我身上的費爾汀家的鑰匙,鮑爾街警探打算將沒有價值的我處理掉,芙蘭雪與我為敵,我的家則是被燒光了,如今身無分文。」
  「愈聽愈覺得,你能活下來還真是了不起啊!所以說,要從哪裡著手?要去哪裡做些什麼事,才能讓狀況好轉一點?」
  「沒必要想得那麼瑣碎,必要的步驟只有兩項而已。」
  「哦?」
  拉撒祿穿上了和瓊恩借來的衣服。上衣是樸素的棉質衫,下身則是尺寸不合的長褲。他用腰帶硬是繫緊褲頭後,伸了個懶腰。
  「第一,『搞垮白巧克力坊』。」
  「還真是急轉直下啊!」
  「說起來,我還欠鮑爾街警探……應該說是欠路羅伊一份人情啊。」
  他回想起交到手上的信封。那雖然並非作為協助的報酬,而是單純作為禮物給他,但人情就是人情。無論是差點被鮑爾街警探殺害,還是被路羅伊當成棄子,這一點都不會改變。
  (至少就目前看來,我似乎能為了這份道義握著鑰匙而死啊。)
  拉撒祿把玩著手裡的鑰匙思索著。以前雖然討厭這種不符作風的行為,但如今的他已能露出苦笑,接納起這樣的自己。
  「若是對喬納森造成打擊,就能讓鮑爾街警探重新評估我的利用價值。換句話說,我能藉此獲得他們的保護。如此一來,這既能著手解決與喬納森之間的糾紛,還能挫挫那個跩個二五八萬的女賭博師的銳氣。喏,這下事情就解決了大半啦。」
  「話雖然是這麼說啊!」
  瓊恩會稍稍皺起眉頭也是無可厚非。說起來,若是能這麼輕鬆地搞垮白巧克力坊,那拉撒祿也不會淪落至此了。
  「就算你想搞垮賭場,那本金要從哪裡來?雖然不怎麼值得自豪,但我身上可沒錢啊!」
  「你不是才去外地比賽回來嗎…………」
  「哈哈哈!那些錢都在宴會上蒸發啦!」
  不過,瓊恩所指的宴會,其實也代表著請那些來自鄉下、還無法自食其力的後輩吃飯,或是為那些年紀漸長、敗多勝少的前輩們請客。因為有著這樣的個性,也難怪他總是過著慢性的阮囊羞澀生活。
  況且──拉撒祿搖了搖頭。
  「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指望你啦。我認識一個身上有錢的傢伙。」
  某個人士的樣貌自腦海中浮現出來。
  「只要開口拜託,他應該就會借我錢,而且還免利息呢。如此一來,我就有很高的機率能拿到一大筆本金。」
  「原來你有這麼好的朋友啊!應該說,既然有這種朋友,你不是該從一開始就去拜託對方了嗎?」
  瓊恩歪起頭。他大概在懷疑拉撒祿是把只對自己有利的部分誇大其詞吧。哎,實際上也確實是如此。畢竟拉撒祿正打算讓事情倒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
  「一言難盡啦。」
  說起來,他也是到了此時此刻才閃過了拜託那個人的念頭,就連說動他借錢的說詞也是剛剛才想到的。
  「那麼,第二項是什麼?」
  「第二項啊。第二項就是──」
  他聳了聳肩說道:
  「去接莉拉,然後讓她泡杯茶給我喝。」
  既然喬納森沒動用狹持莉拉逼迫拉撒祿投降的手段,就代表莉拉肯定順利脫身了。以拉撒祿目前的處境來說,也只能等跨過眼下的難關後再去見她了。
  把話說出口後,一股害臊的心情油然而生,也許自己是有些流於耍帥了吧。不過瓊恩卻是死板地點了點頭。
  「唔嗯!這確實是很重要的行程啊!」
  「雖然我一個人也能搞定,但你願意跟來的話就會幫大忙了。瓊恩,你現在有空嗎?」
  「當然有了!要幫就得幫到底啊!」
  拉撒祿打了個噴嚏作為回應。雖然身為開口商借的立場實在不便抱怨,但明明說了要借衣服,瓊恩卻只拿出了一件上衣,這樣的思維實在相當誇張。應該說,在冬季卻連個外套都不穿,只穿了件上衣和背心就能禦寒的瓊恩實在是誇張得有些過頭。
  服裝簡樸無奇,口袋裡空空如也,在各方面都輕便得教人不安。能寄託和仰賴的事物,早已從拉撒祿的手裡全數失去了。
  即使如此,他的心情卻並不壞。
  「好啦,讓我們開始吧。」


  拉撒祿敲了兩下門。
  他察覺位於室內的那個人的氣息僵住了。裡頭的人物確認過拉撒祿和瓊恩的身影,在花了約四秒鐘細心地掩飾內心的緊張後,打開了門扉。
  過去那意氣風發的模樣,在男子身上已不復見。原本精壯的身材因為生活習慣太糟而鬆垮下來,以前會仔細打理的鬍子蓬亂生長,那悍如公牛的氣勢也徹底消失,讓他看起來比過去消瘦了一圈。
  布魯斯•夸特。在白巧克力坊還被稱為黑巧克力坊時,他便是那家店的老闆。
  在那陣騷動中,受到了池魚之殃的拉撒祿來到了他的賭場發起挑戰,雖說對決的結果不了了之,但拉撒祿確實將他的賭場逼到瀕臨倒閉的地步。雖然拉撒祿沒有因而敵視起布魯斯,但看來布魯斯並非如此。
  「嗨,布魯斯。」
  「『便士』凱因德………………!」
  「打擾啦。」
  在掩人耳目地抵達布魯斯的家後,拉撒祿沒等待回應就踏入了家門。跟在他身後的瓊恩隨即關上大門。
  室內相當狹窄。他想必已經遷離經營賭場期間所住的房子了。自從失去收入來源後,他似乎過著相當清苦的日子。這間房子位於帝都郊區,與以前的布魯斯極不相稱,但也與現在的布魯斯格格不入。
  幸好屋子裡還留有桌椅,拉撒祿以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樣坐在椅子上,揮揮手示意布魯斯在對面坐下。
  「喏,坐下吧。雖然對我來說是很久不見,但對你來說並非如此吧?」
  「……………………」
  布魯斯露出了隨時都要撲上來咬人的凶悍視線直視拉撒祿。這也當然,畢竟將他逼入這步田地的始作俑者之一,便是拉撒祿。拉撒祿在他賭場所引發的風波,就結果而言成了布魯斯•夸特這名經營者垮台的導火線。
  (哎,但我也因為這樣不得不離開帝都,就我個人來說是兩不相欠啊。)
  布魯斯先是呆站了一會兒,隨即在對面的位子上一屁股坐下。他之所以沒有立刻發難,主要還是要歸功於站在拉撒祿身後待命的瓊恩吧。布魯斯緊咬的牙關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你是來做什麼的…………!」
  「喂喂,『最近跟在我們屁股後面的傢伙就是你吧』?」
  「…………?」
  他知道瓊恩以視線投來了「是這麼一回事嗎?」的疑問。
  老實說,拉撒祿其實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不過,他早已知曉布魯斯•夸特失去了黑巧克力坊的經營權,也明白自己是背後的原因之一。在那場賭場風波結束時,為了避免遭受報復,拉撒祿曾先設下了防火線,不過──
  (那樣的防火線之所以有效,也是因為布魯斯當時還有一定的社會地位。)
  一旦布魯斯對拉撒祿報復,就會失去既有的社會地位──這便是他當時設下的防火線。
  但既然因為其他的理由失去了社會地位,那這道防火線也就失去作用。布魯斯會打算在被逼上絕路前報復拉撒祿,也是人之常情。
  布魯斯大概是為了伺機報復拉撒祿,才會跟蹤起他和莉拉吧。布魯斯所露出的表情,也證實了拉撒祿的推測。
  「原來如此,你是為了給我報仇的機會,才會上門送死是吧。」
  「怎麼可能呢。」
  「那麼,是要先發制人嗎?你打算讓我死在身後男人的手底下嗎?」
  「我的回應還是一樣,這怎麼可能呢。」
  雖然素有人貧智短一說,但想不到人類被逼入絕境時,居然會變得如此缺乏判斷能力,讓他在內心深深感慨──今早之前的自己也是處於同樣的狀況,但被他輕描淡寫地略過不提。換作是過去的布魯斯,肯定已然察覺拉撒祿此行的目的。
  施壓做到這種程度也就夠了。拉撒祿以指尖示意,讓瓊恩在身旁坐了下來。接著他讓嘴角露出淺笑,將手肘抵在桌上。拉撒祿稍稍探出身子,凝視著布魯斯的眼眸。
  拉撒祿之所以來到這裡,為的只有一個理由。
  「布魯斯,借我錢吧。」
  布魯斯的眼睛在剎那間動了一下,這沒逃過拉撒祿的雙眼。
  商人的天性,就是會在收到提議的瞬間,立刻將之放上腦海裡的天秤。他的內心反應,證明了拉撒祿的話語確實是「足以放上天秤的東西」。
  瓊恩發出了疑問。
  「等等,拉撒祿!你說要和他借錢,但他不是已經變成窮光蛋了嗎!」
  「瓊恩,你真傻啊。這傢伙是個經營者,是個商人,是個資產家。他肯定有錢。這一類人一直到死亡的瞬間,都還會握著最後的一撮老本伺機翻盤啊。」
  布魯斯的眼睛深處還散發著光芒。即使淪落至此,他也一直思考著究竟該怎麼行動,才能取回自己過往的地位。拉撒祿投向布魯斯的視線之強烈,甚至稱為信任也不為過。
  回應很快就來了。布魯斯垂下嘴角,像是認為談不攏似的搖了搖頭。
  「即使落魄至此,我也一直收集著各種情報,畢竟我有一些蠢到還願意追隨我的部下啊。所以,拉撒祿,我很清楚你的墮落,以及失敗的過程。」
  布魯斯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像是在重啟一度停止運作的水車般,拉撒祿能感覺到布魯斯的腦袋正在運轉著。
  「你與鮑爾街警探搭上線,在白巧克力坊落敗。雖然光是你還活著一事就值得讓人驚訝,不過啊,就算我真的存著最後一份本金,借給你的理由又何在?你不過就是個悲慘的輸家罷了。」
  的確如此──他暗自點頭同意。沒有人會把錢壓在必敗的馬兒身上。
  不過,拉撒祿反而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他的臉頰像是被刃物割裂般,吊起了兩端的嘴角。
  「你以為你很了解我?」
  他等待布魯斯眨了一下眼睛。
  「哎呀,確實是如你所說。我因為各種因素,不得不搞垮白巧克力坊。不過,那裡確實是喬納森所經營的賭場,也是芙蘭雪置身其中的賭場。既然打算上門砸場,那就得用比以往更謹慎的心態去面對啊。」
  他神色自若地張開雙手。雖然演得有些刻意,但在這時候反而恰到好處。拉撒祿像是要將話語滲入布魯斯的腦袋般,繼續開口說道:
  「設下機關是必要的。就算輸過一次,就算一度失去所有,都是為了能確實摧毀那座賭場所進行的預先安排。」
  布魯斯正確地理解了拉撒祿的弦外之音。重新運轉的腦袋,自顧自地解釋起拉撒祿沒說的那些部分。
  「什麼…………!難道說,你是…………!」
  拉撒祿直盯著布魯斯的雙眼。
  「正是如此。一切都按照我的計畫進行。『那場敗北正是我必勝策略的基石』……………………!」
  「唔噗噗!」
  就在拉撒祿說完的瞬間,瓊恩像是終於忍不住似的輕聲噴笑。幸好布魯斯專注聆聽著拉撒祿的話語,沒注意到瓊恩的反應,但拉撒祿還是在桌子底下踢了瓊恩的小腿。
  不過,拉撒祿的內心也是苦笑不已。
  (哪有這回事啊~)
  他是認真挑戰,然後認真地敗北。拉撒祿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單純只是受到好運眷顧,若真的有能穩操勝券的計畫,他反而想找個人告訴自己。
  當然,他沒打算讓布魯斯讀到自己的這層心思。況且,布魯斯雖然對於其他人的評價相當正確,但對自己卻有略微高估的傾向。因此他自然會將一度擊敗過自己的拉撒祿多加幾分。
  布魯斯所認知的拉撒祿•凱因德形象,擅自幫拉撒祿的話語背了書。就像映在牆上的影子會比本尊還要巨大那般,拉撒祿•凱因德的身姿,在現在的布魯斯眼裡變得過於巨大。
  「不過,你居然會…………雖然說是為了求得必勝,但你居然連房子也讓人燒掉了…………」
  「也沒什麼,畢竟那一次的敗北是非輸一次不可的狀況。你今天肯定會借錢給我,如此一來我就一定能贏。事情就是這麼簡單。只要將白巧克力坊打得灰頭土臉,那之後的事對我來說就無所謂了。只要把那間店的經營權交給你作為報酬,再一次改名為黑巧克力坊就行了吧?」
  「但這真的是能辦到的事嗎…………?你真的有辦法做到洞悉一切…………?」
  「喂喂,你以為我是誰啊?」
  拉撒祿按住胸口。他像是將在黑巧克力坊的勝利、在無主地的勝利和在集會廳的勝利展露給布魯斯見識似的,強而有力地宣告道:
  「我可是『那個』拉撒祿•『便士』•凱因德啊!」
  他隨即在嘴巴裡吐嘈了一句。
  (不對不對,「那個」是哪個啊?)
  「便士」本來就不是象徵實力出眾的渾號。就原有的意思來說,這個渾號只是用來嘲笑毫無賭博師風範的膽小鬼。
  然而,狀況今非昔比。
  換作從前,他絕對不會想過用這種手段進行交涉。既然有所謂「不求勝」的守則,那他就不會讓自己在氣勢上刻意勝過對手,避免帶來出乎意料的勝利。這是必要的思維,而且也是他絕對不會選擇的手段。
  但現在的拉撒祿就做得到。他懷抱著若有必要,就願意賭上一切的氣概。
  「好啦,布魯斯,你這下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布魯斯雖然沉默了一會兒,但拉撒祿知道這是他在表露極為罕見的人性情感。在花了數十秒讓感性追上思路後,原本視拉撒祿為死敵的男子已不復在。
  抬起臉龐的布魯斯,眼裡閃爍的是計算和道理,以及盡可能讓收益最大化的貪欲。布魯斯笑吟吟地說道:
  「好啦,拉撒祿,讓我們來談生意吧。」
  說實話,拉撒祿對布魯斯也存在著些許成見。他不僅是害得自己離開帝都的男子,而且雖說布魯斯並沒有親手將莉拉調教為奴隸,但買下莉拉的仍是他的賭場。
  不過,若是將這些成見放在一邊的話──
  「你在這方面的人格特質,我確實並不討厭喔。」
  只要拉撒祿願意打垮白巧克力坊,並將經營權轉讓給布魯斯的話,布魯斯就沒有任何理由不接受拉撒祿帶來的這筆交易。

  所謂的北極星,並不是在群星之中最為閃耀的星星。
  不過,人們仰望月空、凝神注視北極星的行為,帶有著特殊的意義。在明白那是能將人們導向北方的星星後,北極星在人們的眼裡,就散發出與眾不同的光輝。
  若是如此──
  「……………………那也是北極星嗎?」
  拉撒祿原本只打算喃喃自語,但布魯斯卻靈敏地聽見了。
  「你看的方位是東邊吧?」
  「你也沒必要潑我冷水嘛。」
  在與布魯斯談妥生意後,如今已經過了幾個小時。拉撒祿從停靠在路肩的馬車上頭茫然地眺望帝都的夜景。也許是才剛入夜的關係,還有許多住宅尚未熄燈。偶爾會有一道道光芒從較低之處掃過,那應該是手握火把的男人們來回奔跑所造成的景象吧。這是一如往常的帝都之夜。
  在這片夜景之中,有一處看似尋常的火光勾住了他的視線。
  「你說莉拉待在那間旅館裡?」
  「是我部下蒐集到的情報啦。你認識的那個地主女兒叫什麼來著?看來那丫頭是在房子被燒掉前逃了出去,跑去和那個地主女兒會合,隨即就換了一間旅館。由於那丫頭的手腳實在太快,就連小喬納森•懷爾德的手下們都還沒找到她。」
  「你居然追查到了,你還真是猥瑣得讓人甘拜下風啊。」
  拉撒祿出言諷刺的同時,將視線鎖定在遙遠的一點。從這裡眺望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只能看到朦朧的明亮光芒從窗戶透出而已。但即使如此,這仍是只對拉撒祿有特別意義的光芒。光是莉拉身處於這片夜景之中,就讓他有種獲得救贖的感受。
  拉撒祿回想著他在巴斯拿著手槍對準莉拉腦袋的那一晚,同時嚼著手裡的三明治。
  順帶一提,這三明治是布魯斯親手製作的。應該說,過去在黑巧克力坊推出的所有料理,幾乎都是出自布魯斯親自撰寫的食譜。他本人雖然說「做菜只是興趣」,但拉撒祿不禁認為,他若是不涉入賭場界,而是安安穩穩地開間餐館,應該就能過得順遂許多。
  總而言之,吃著三明治的拉撒祿,腦子裡正播放著人在巴斯的記憶。
  (真是的,都這個年紀了,居然還那樣大哭大鬧…………)
  一想起自己在擊斃威布斯塔的那晚的所作所為,他的臉就自然而然地發燙起來。若要說不幸中的大幸,就是莉拉在那一晚似乎是真的睡著了。
  說到底,這世上終究不存在真正孑然一身的人類。無論是養父、拉撒祿還是其他人都一樣,他們除了求生的目的和手段之外,總還握有其他的東西──不得不擁有那些東西。想必在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存在僅憑目的和手段就能走完一生的人類吧。
  在理解這些道理後,他雖然還不曉得該將自己對於莉拉的感情放在什麼位置,但至少不會在她的面前表現得不堪入目了。雖說還沒想好應對的辦法,但「要想辦法」的目的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
  「所以說,拉撒祿,我雖然會嚴格地執行交易的內容,但我也不是不解風情的男人。如果你想在去賭場之前先見那個丫頭一面,我也不會阻止你喔。」
  他對得意洋洋的布魯斯嘆了口氣。
  「你這種想法才叫不解風情啊。」
  「你說……什麼……?」
  布魯斯僵住身子,看來是真的受到了打擊。拉撒祿以前只在賭場和他見過面,所以印象大都停留在他於賭場之中的表現,但像這樣易地而處後,拉撒祿才發現他原來也有憨傻的一面。
  拉撒祿當然不是不想去見她。
  那並不是眼下該做的事──至少目前拉撒祿還沒恢復到能去迎接她的狀態。與喬納森的糾紛也是原因,但主要還是拉撒祿個人的面子問題。即使陷入這般絕境,若是去見莉拉的話,莉拉也會不露出絲毫厭惡的神情,努力協助自己吧。也因為如此,他目前處於不該這麼做的心境。
  馬車的車門被敲了幾下。立刻打開車門露臉的,是布魯斯的部下之一。他似乎剛跑了一陣,只見男子正喘著大氣。拉撒祿開口問道:
  「所以,結果如何?」
  由於開口的是拉撒祿,部下露出了些許的不悅,但在布魯斯以視線催促下,他仍是迅速開了口:
  「那個女人在裡面。她似乎是一營業就開始值班了。」
  「這樣啊,謝謝你。」
  聽到布魯斯的慰勞,部下點了點頭關上車門。看來芙蘭雪在今晚也努力工作著,若是立刻登門造訪的話,肯定就能見到她吧。
  拉撒祿雖然這麼思索,但他的視線依然投向遠方。
  「不過,想不到你居然這麼重視她啊。雖說那個奴隸丫頭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多少得歸功於你的幫助,但你這表情根本像個守望孩子的父親啊。」
  聽到布魯斯的話語,拉撒祿露出了苦笑。
  「你果然什麼都不懂啊。」
  「啊?」
  「我對她來說不是必要的,但對我來說她是必要的──硬要說的話就是這回事。」
  布魯斯像是不怎麼服氣似的眨了眨眼,但最後似乎因為嫌麻煩而不想爭辯。他聳了聳肩說道:
  「瓊恩上哪兒去了?你要去賭場的話,不是需要他的幫忙嗎?」
  「我今天不需要啦。就算進了場,我猜也能順利就座吧。我叫瓊恩去幫我處理一些事了。」
  「那也是致勝所需的安排嗎?」
  「嗯,肯定是啦。」
  問題在於「要勝過什麼東西」。
  布魯斯當然也察覺到拉撒祿的回應有些閃爍其辭,但骰子已經擲出去了。布魯斯借出的金額,如今收在拉撒祿的懷裡。布魯斯沒有指責拉撒祿這種散漫的態度,而是對他拿起茶杯要喝的動作瞪起雙眼。
  「動作小心點。那只茶杯是貨真價實的舶來品,是清國來的瓷器啊。要是敢打破的話,我就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這不是便宜的骨瓷杯喔?」
  所謂的骨瓷,是基於來自清國的輸入品──瓷器的需求程度節節攀升,於是國內便因應研發出了這類替代品。當然,無論是舶來品還是替代品,品質都是有高有低,但一般來說,自然還是舶來品的價格更為高昂。
  拉撒祿是認定布魯斯過著窮困的日子,才會決定今天去拜訪他,但看來他依然還能過著小康的生活。
  馬車處於停駛狀態,但這種茶杯在車廂裡使用還是有些綁手綁腳。拉撒祿不置可否地晃了晃手中的茶杯。
  「哎,無所謂啦。總之既然吃飽喝足,就差不多該出發啦。」
  暌違幾天下肚的食物,似乎正逐漸轉換成熱量。這當然只是純粹的錯覺,但就算是錯覺,只要能讓情緒高昂起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你行嗎?你看起來睡眠嚴重不足,要晚幾天行動也可以啊。」
  「當然行了。畢竟我不認為那個女人會一直在外場工作啊。」
  基本上來說,芙蘭雪•布萊多克這個女人不喜歡拋頭露面。由於她主要的工作是擔任賭場的保鏢,因此非常討厭在人前展露手腕。
  睡眠不足的影響確實不小。雖說以前曾度過流浪生活,但在這種冷天裡自然難以睡得舒適。他一直覺得腦袋裡有著一團揮之不去的濕熱濃霧。
  「不過,嗯,啊……………………」
  他花了點時間思索詞彙。腦裡冒出了適用於這種時候的警句,但他將之擱在一旁,找出了屬於自己的說詞:
  「該怎麼說呢,對啦,賭博師和營養不良可是形影不離的好兄弟。」
  偶爾來點失調的狀況更符合自己的作風──拉撒祿這麼笑了笑。
  「你覺得沒事就好。那就出發吧,往我的賭場前進。」
  「應該是『曾經是我的賭場』,或是『馬上就要成為我的賭場』才對吧,用字精準點啦。」
  聽到拉撒祿打著呵欠這麼指正,布魯斯用力皺起了眉頭。
  過不多時,馬車開始行駛,朝著白巧克力坊前進。拉撒祿尋思起會在那裡等他上門的芙蘭雪身影,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嗨,芙蘭雪。」
  在拉撒祿穿過白巧克力坊的大門時,店裡的所有人都露出了震驚的反應。喬納森與拉撒祿的糾紛已是眾所周知的資訊,絕大部分的人不是認為拉撒祿早已斃命,就是認定他逃出了帝都。縱使認定他依然在帝都苟且偷生,一般來說也不認為他會有造訪此處的理由。所以店裡的人們會如此驚訝,也可以說是無可厚非。
  在這樣的光景之中,唯有芙蘭雪像是心裡有數似的露出了笑容。
  芙蘭雪臉上的笑容如此溫柔,若將這般場景搬到大街上,他們看起來就會是一對正要碰面的情侶吧。然而在她面前的是賭場的桌子,手指上取代花拿著的是撲克牌。
  「嗯,拉撒祿。」
  待拉撒祿走到位於店舖中央的座位時,整桌的客人們全都退了下來。這也理所當然。任誰都不想被捲入這場糾紛之中,但任誰都想在頭等席觀賞這齣好戲。感受著周遭視線的拉撒祿,在空位上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將視線掃向牆邊。殺氣騰騰的保鏢們雖然很快就現了身,但目前還沒有要靠近這裡的意圖。
  (和上次一樣,喬納森並沒有積極要取我性命的打算。她八成是認為,只要能靠賭博將鑰匙弄到手,此事就能一了百了吧。考量到對風評帶來的不良影響,她應該也不想在賭場上演全武行才是。)
  就現況來說,他們沒必要立刻在這裡殺害拉撒祿。在發生過那場落魄的敗逃後,拉撒祿的實力遜於芙蘭雪一事已成了不爭的事實,現在正是奪走鑰匙的大好良機。就目前來說,保鏢們的行動僅止於堵住出入口,不讓拉撒祿像上次那般逃跑的階段。
  拉撒祿在位子上坐下,芙蘭雪則是與他隔桌而立。兩人的視線纏繞起來。總是散發著冬季氣息的她,在孤身一人的時候最是美麗。自從打垮拉撒祿後,她身為賭博師的名號變得更為響亮,也變得更為孤傲,讓原有的美貌打磨得更加動人。
  芙蘭雪看似開心地吊起一邊的嘴角。
  「你今天是怎麼了?是決定來把右邊口袋裡的鑰匙送給我嗎?」
  「右邊口袋?」
  拉撒祿刻意裝出驚訝的神情。
  他做作地敲了敲右邊的口袋,接著將口袋翻了出來。裡頭空無一物。接著他拍了一下額頭,像是靈光乍現似的,從左邊的口袋掏出鑰匙。
  「哎呀,抱歉,我今天好像是收在左邊的口袋裡。」
  芙蘭雪的眉毛稍稍勾出了銳利的角度。
  「……………………我從以前就一直很討厭你這幼稚的一面。」
  「這樣啊。我倒是不討厭妳生氣的模樣。」
  每當他試圖回想起芙蘭雪,也不知為何,浮現出來的全都是她生氣的樣子。這肯定是某種哲學問題──拉撒祿將自己總是惹她生氣的事實束之高閣,這麼暗自下了定論。
  (況且,至少她依舊維持著之前的目的。換句話說,她沒打算從我身上打聽出費爾汀家的情報,而是打算取得鑰匙。)
  看來芙蘭雪似乎沒有聊陳年舊事的心情。她將手伸向撲克牌堆,但隨即像是猶豫著是否該拿起牌堆似的,又將牌放了下來。
  「那麼,你有將那把鑰匙放上賭桌的膽子嗎?還是說,我非得幫你那長而無當的生存方式劃下休止符不可?」
  拉撒祿無言地將鑰匙放上桌。雖然還不打算作為下注金,但這代表著自己有賭上鑰匙的決心。
  賭場的氣氛登時喧騰起來。其中反應較大的並非客人們,反而是工作人員。他們全都很清楚那把鑰匙的價值──那把鑰匙所能開啟的門扉,甚至有可能左右這座都市的命運。誰能登上這座都市的頂點,誰又能給予這座都市規範──這股重擔將賭場的氣氛壓得扭曲變形。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就只有芙蘭雪輕巧地嘆了口氣。她就像是在訓斥賴皮的幼童般,靜靜地說道:
  「好啦,讓我們結束吧。」
  「啊,等等,能讓我問個問題嗎?」
  聽到拉撒祿刻意發出活力十足的話聲,芙蘭雪豎起了手指制止了他。拉撒祿將她的無言視為首肯,嘻皮笑臉地說:
  「在把我『甩掉』之後,妳有和誰成為情侶嗎?」
  就算聽到這個問題,芙蘭雪的表情也沒有一絲變化。她平靜得毫無動搖,像是將他的聲音當成雜音處置。她冷漠地再次動手,拿起了成堆的撲克牌。
  「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嗎?」
  「世上的男人啊,其實意外地在乎前女友在分手後的交往經歷…………哦,我亂說的,別瞪我啦。要是妳今天輸給我就此一敗塗地,我多少得和那位道歉一下吧?」
  「這樣啊。你不會有需要道歉的必要,所以不必操這無謂的心。況且,因為過去被壞男人狠狠地『甩掉』的關係,我在那之後就沒遇到什麼好男人呢。」
  拉撒祿看著芙蘭雪回應時的舉止,暗自有些失落。
  拉撒祿和芙蘭雪以前的情侶關係,對彼此來說是很敏感的話題。至少對拉撒祿來說曾是如此,對芙蘭雪而言肯定也有過這樣的時候。他原本打算從這個話題進攻,試著攪散芙蘭雪的平常心,但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
  她已經完全不把拉撒祿當成一回事,即使像以前那樣開些下流的黃腔,她想必也是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吧。
  換句話說,最輕鬆的手段已經失效了。
  白晰的十根手指宛如十隻生物般蠢動,將牌堆拆散、進行洗牌。她將重新疊好的牌堆滑到了拉撒祿的面前。拉撒祿想必會開始切牌,就像重演幾天前的光景那般吧。
  放在他口袋裡的,是向布魯斯•夸特借來的金額,總額在三十鎊上下。雖然就個人攜帶在身上的現金來說,這已經是一筆鉅額財富,但要作為擊潰賭場的本金終究還是嚴重不足。當然,拉撒祿沒打算讓芙蘭雪窺探自己的口袋,所以這些話還是別說出口為好。
  他要趁著今晚擊敗芙蘭雪、搞垮白巧克力坊,藉以向鮑爾街警探證明自己的價值,否則拉撒祿就沒有下一步了。雖然還不曉得會是哪種下場,但形形色色的過去將會如浪濤般襲來,讓他的人生就此終結。
  該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且資金還少得可憐,也沒有靈光乍現的必勝策略。依然過於樸素的服裝引來寒意,但拉撒祿還是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真是的,這可真是個不錯的夜晚。」
  對吧──他原本想把話繼續說完,但隨即止住了。
  拉撒祿的右手正不規則地抽動著。理應要開始切牌的手指毫無意義地擦過牌頂,曖昧地在空中搔抓著。
  也許是認為他打算耍老千吧。芙蘭雪的視線在一瞬間變得殺氣騰騰,然而她卻看不出任何名堂,隨即像是感到困惑地皺起臉龐。但同樣的──應該說更勝於芙蘭雪的困惑也發生在拉撒祿的身上。
  「你怎麼啦?」
  「……………………哦,沒事。」
  呆板地回話的同時,拉撒祿重新進行切牌。為了把第一個荷官的位子讓出去,他將牌堆送回了芙蘭雪手邊。
  牽扯到許多事物的賭博,安靜地開局了。
  拉撒祿眺望著芙蘭雪發牌的模樣,但內心的困惑仍未散去。這就像是清醒時發現身在陌生房裡的感覺。他察覺以前都擱在手邊的東西,如今已然悉數失去了。手指之所以會在剛才做出搔抓的動作,是基於近似恐懼的感情。
  拉撒祿身為賭博師的尊嚴已經徹底粉碎了。
  所以,他才會感到困惑。如今的拉撒祿,就像個首次觸碰到撲克牌的孩子。
  至今為止,來到賭場的拉撒祿,其所有行動都會依照某個大原則進行,一舉手一投足都受到整齊劃一的思路控管。然而,就連這個大原則都業已失去──是被芙蘭雪一手摧毀的。
  該怎麼為撲克牌切牌──就連如此簡單的道理,也早已在拉撒祿如今的體內化為粉末。拉撒祿的手指之所以會僵住,純粹是因為連判斷如何切牌的思路都沒能成形的關係。
  雖然在與布魯斯合作下,他總算能踏上對決的舞臺,但拉撒祿並沒有對狀況感到樂觀。然而,即使已經做好了覺悟──
  (看來我病得比想像中還嚴重啊…………)
  拿起兩張手牌的拉撒祿,感受到背部正滲出了汗水。

  拉撒祿繼承了養父在賭博方面所需要的技術、知識和思路。拉撒祿•凱因德從一開始就是被打造成名為拉撒祿•凱因德的賭博師,就算在初入賭場時失手或是落敗,也不曾冒出過「一無所知」的想法。
  正因如此,拉撒祿────過去曾為孤兒的少年在真正意義上挑戰賭場,現在這個瞬間是第一次。
  從崩碎一地的尊嚴內側率先浮現的,是名為恐懼的情感。
  「……………………」
  觸碰兩張牌的指尖冰冷得教人生厭。這又小又薄的卡片居然與許多人的人生和這座都市的未來息息相關,這樣的事實為拉撒祿帶來了恐懼。
  (看來我是瘋了啊…………)
  這股恐懼是一直存在於拉撒祿體內的東西。換做是正常人的神經,肯定沒辦法每天都過著這樣的生活。為了以賭博師的身分活著而刻意鈍化的這份感覺,正緩緩侵蝕著拉撒祿的大腦。
  宛如反射動作般,拉撒祿沒仔細看清楚兩張手牌,就直接做出宣告:
  「封牌。」
  收下兩人份參加費(底注)的同時,芙蘭雪的臉上稍稍露出了疑惑的情緒。
  如果手牌太糟的話,一開始就投降確實是個不壞的選擇。然而,拉撒祿鮮少如此老實地投降。畢竟就算手上拿著一副爛牌,也必須適時地虛張聲勢。
  荷官交棒。拉撒祿在洗牌的同時,加大了呼吸的力道。
  翻開的牌面、翻牌時的一個判斷和運氣,都左右著自己的命運。對於這一連串的行為,拉撒祿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憐。這就像是把身子泡到深度不明的濁流之中。拉撒祿強行壓抑著想尋找依靠的心靈,直直凝視著那團巨大的恐懼。
  (好可怕。嗯,真的很可怕。)
  他對肺部施力,讓呼吸變回平時的頻率。他細細回想起用身體動作控制精神運作的法門。以前能在無意識之中辦到的事,他在這時有意識地緩緩執行。
  (不要緊。無論是害怕的我還是窩囊的我,都還是我啊。)
  他沒有否定也沒有鈍化恐懼,而是淡然地接納。他重新收集起崩成碎片的自己。首先送入手中的恐懼,也是其中之一。他沒將這枚碎片扔出去,而是用力握住。
  他望向芙蘭雪混雜著理解和評估的表情,輕輕一笑。
  「該怎麼說,妳就是那種不懂男人心的女人吧。」
  明明親手將拉撒祿打得分崩離析的就是芙蘭雪,想不到她卻會為此感到困惑。既然已經失去了一切,那會變得無法像從前一樣靈活,豈不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和受到養父培育、以賭博師身分長大的拉撒祿不同,芙蘭雪•布萊多克並未師承他人,而是渾然天成、在潛移默化中塑造出來的賭博師。對芙蘭雪來說,她肯定無法理解「產生恐懼」的狀態,況且,她想必也永遠不會變得像拉撒祿那般墮落吧。
  兩張牌發下來了。在懷抱著恐懼的心境下,拉撒祿這回能佯裝冷靜地看向牌面了。
  紅心10和紅心6,花樣相同(雙同花)。還不差,是值得一戰的配牌。但說起來,在玩這類賭博時,值不值得一戰的價值往往是相對的,得依其他玩家的狀況而定。
  「哎呀、哎呀,說得一副你很懂女人心的樣子呢。」
  芙蘭雪這麼說道,她的表情沒有透露任何訊息──至少在皮膚和肌肉等表面上的反應是如此。
  即使如此,拉撒祿還是感覺到了。
  感覺到了芙蘭雪的「怒火」。
  「真沒想到這是交往期間從來沒送過花的男人會講的話呢。下注。」
  一鎊。這大概是為了試探拉撒祿的錢包深淺吧。她想測試拉撒祿的反應,藉以推敲要奪走他多少金錢才能使其步入毀滅。
  「不,我有送過花吧,起碼也送過一次。加注。」
  兩鎊。拉撒祿從口袋裡掏出金幣。為了不使口袋發出聲響,因而洩漏資金總量的資訊,他拎起錢幣的動作安靜得超乎必要。
  「是這樣嗎?說不定是有這回事呢。跟注。」
  芙蘭雪露出了淺淺的笑意,但現在的拉撒祿看得見在她眼底燃燒的怒火,而且也能明白那樣的怒意為何。當然,她不是因為沒收到花而生氣。
  對於過去的拉撒祿和芙蘭雪來說,他們倆肯定就是彼此的北極星。
  「和你相識至今,差不多也有超過十個年頭了吧。即使如此,像這樣在賭場相對,卻只有少少的三次呢。」
  她棄掉牌堆最上方的牌,並排起三張公用牌。
  黑桃K、方塊J、梅花7。
  「是不是該多和你用這種形式碰面呢?比起你在房裡剛睡醒的模樣,你現在這樣的臉孔要來得帥氣許多呢。加注。」
  他看著又加碼一鎊下注金的芙蘭雪,在內心咕噥了句:「最好是啦。」芙蘭雪的內心不存在如此甜蜜的情感。
  以賭博師的身分而活,是一種完全沒有意義的行為。這既不會產出任何東西,也無法繼承任何事物。這不過是走在必然會失足的鋼索上死撐,直到最後一天的來臨。拉撒祿已經切身體會到這樣的生存信念有多麼空虛,芙蘭雪也同樣知曉此事,這信念的價值只有兩人明白。
  為此,對於拉撒祿和芙蘭雪來說,他們倆就是彼此的燈火。
  他們很清楚只要正面相對,就得殺個你死我活。即使想待在對方身旁,仍是以失敗作收。就連對於朋友都無法拔刀相助,是最糟糕的垃圾人渣。到了最後,兩人還是沒有構築出稱得上是「關係」的關係。但即使如此,就像拉撒祿是那樣看待芙蘭雪一般,芙蘭雪肯定也將拉撒祿視為特別的存在。光是這座城市的某處仍有與自己相像的某人存在,就是獨一無二的價值了。
  即使是糟糕透頂的孤獨人生,但在這世上終究不是孤獨的一個人。
  「妳一副想在今天終結我倆關係的口氣呢。加注。」
  那樣的關係被拉撒祿親手捨棄了。
  「────我今天是為了營救心愛的女人而來的。」
  他想起過去在這座賭場以同樣的方式相見,自己對她扔出的話語。
  想起為毫無關係可言的關係摧毀最後一絲價值的話語。
  「嗯,沒錯。今天就會結束了。跟注。」
  第四張牌(轉牌)翻了過來。梅花6。
  如此一來,拉撒祿至少能湊出一對的牌型。
  「加注。畢竟無論如何,我們今天都沒辦法讓兩人一同活著出去呀。」
  芙蘭雪為下注金加碼兩鎊。
  即使說著血腥的內容,芙蘭雪的語氣還是顯得悠然自得,這肯定是她的個性使然──或是握有自己絕對能存活下來的自信吧。
  也或者,她是真的不把拉撒祿殺了就不肯罷休。
  「你想搞垮這座賭場,而我要守護這座賭場。這回沒辦法像之前那樣,在彼此懷抱著模糊目的的狀況下進行對決呢。拉撒祿•『便士』•凱因德和芙蘭雪•『貞潔』•布萊多克這兩人之中,一定會有一方葬身於此。」
  拉撒祿的語氣並算不上冷靜。他的話語像是被裁斷般顯得簡短,他自己也察覺自己說話的速度比平時快上些許。
  「…………的確是這樣啊。跟注。」
  他扔出了兩鎊。
  (也是啦,她一定很想殺我吧。)
  芙蘭雪對拉撒祿投來的感情乃是憎惡、乃是寂寥、乃是惜別、乃是憤怒。這是目睹只對自己有意義的星星隕落時,所會產生的反應。
  芙蘭雪將這樣的感情惱火地對著拉撒祿砸了過來。她之所以刻意站到外場與拉撒祿對決,絕不是基於「能保全拉撒祿性命的同時獲取鑰匙」這樣溫柔的理由。
  如果拉撒祿遭到了暴力強搶並因此身亡,他恐怕也會懷著相當滿足的心情死去吧。他可以輕易想見自己似笑非笑地說著「這是很適合賭博師的末路」,並喪命的模樣。
  所以,芙蘭雪連他的這份滿足都要掠奪殆盡。
  當時,為了讓捨棄自己的那顆星獲得應得的報應,她懷著殺死拉撒祿的目的現身了。所以她才會選擇了以自己作為人質的戰略,擊潰拉撒祿的一切。就事實而言,名為拉撒祿•凱因德的賭博師,確實在那一刻懷抱著絕望死去了。
  (但她至今還出現在這間店裡,看來是代表她認為我還沒死,又或者是覺得即使殺掉了也還不過癮吧。)
  無論如何,在拉撒祿再次造訪這間店後,芙蘭雪不知不覺間湧起了前所未有的激動情緒。
  現在的他明白了以前所不懂的情緒。就像察覺到自己內心潛藏的恐懼那般,拉撒祿察覺了芙蘭雪內心的怒火。隨著觀察的主體──拉撒祿產生了變化,受觀察的客體也隨之改變。
  第五張(河牌)是方塊6。
  搭上拉撒祿手裡的紅心6,就湊到了三條的牌型。
  「認識的熟面孔消失,不管在何時都讓人心痛呢,拉撒祿。我加注嘍。」
  她又加碼了一鎊下注金。
  一瞬間,拉撒祿尋思起來。手裡有著致勝率高的手牌,若是打算多賺點錢的話,就該由他以加注回敬芙蘭雪,讓芙蘭雪拿出更多的下注金。只要手中有三條,那就算來到開牌階段,勝率的機率也相當高。芙蘭雪若是投降的話,那已經進入賭池的金錢就會跑進拉撒祿的口袋。
  不過,拉撒祿只短短地低喃了一句:
  「………………跟注。」
  為了湊足下注金而掏出一鎊。如此一來,他就做好對決的準備了。
  開牌──也就是將手牌展示出來。在開牌階段,是由最後進行加注者開始攤開手牌的。如果自認輸給了率先攤開的手牌,那之後的玩家就沒有展示手牌的義務。只要在這個階段宣布跟注湊足下注金,便會由芙蘭雪開始展示手牌。
  能夠確實目睹芙蘭雪的手牌──對於現階段的拉撒祿來說,這是比多掙點錢更有意義的行為。
  「好啦。」
  芙蘭雪展示了手牌。
  紅心A和梅花J。搭配場上的方塊J,形成了J與6的兩對。
  拉撒祿沒對她的手牌展露出任何反應,也跟著攤開手牌。那是6形成的三條。
  和周遭的嘈雜聲恰成對比的是,拉撒祿和芙蘭雪都沒露出多少反應。畢竟贏輸皆是賭博師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若是露出過於激烈的反應,難保不會被對手抓到破綻。
  芙蘭雪態度平淡地將賭池的錢交給拉撒祿,聳了聳肩。
  「輸過一次後就會變得更強,你還真是個小男孩呢。」
  拉撒祿在意的並不是這句話,而是芙蘭雪方才的手牌。紅心A和梅花J──乍看之下是強勢的手牌,但其實並不是多大的牌型。至少換作拉撒祿的話,就不會如此強勢地纏鬥到最後一刻,平時的芙蘭雪應該也是如此吧。芙蘭雪的動作像是被牌面上的強弱數字所惑,實在不像她平時的作風。
  他想查證這一點。拉撒祿收集著散落的心之碎片。由於他無法一眼辨別哪些是有用,哪些又是無用的,只能一一加以查證。
  所以他才會想看芙蘭雪的手牌。
  和拉撒祿猜測的一樣,芙蘭雪「焦慮不已」。不符她平時作風的怒火,以及不符她平時作風的強勢賭法。試著相信自己的感覺也無妨──拉撒祿成功地查證了這一點。這股逐漸變得清晰的感覺,捕捉到了芙蘭雪的內心。
  彷彿能聽到她掛在假笑底下的怒吼。
  「你現在還拿什麼臉來見我?」
  他回想起卡洛斯和凱瑟琳──過去確實曾待過這座城市的友人樣貌。
  也是拉撒祿和芙蘭雪所捨棄的對象。
  「……………………」
  他沒有做出回應。
  在莉拉來到家裡之前,拉撒祿肯定有好幾個重要的朋友。有些是他認知到的,有些是他所沒察覺到的──拉撒祿一視同仁地將他們悉數捨棄、將他們殺光了。如果罪惡的顏色是紅色的話,那拉撒祿肯定已經滿身是血了。
  即使如此──他不出聲地在嘴裡低喃。
  在覆水難收的現在,就算會讓自己變得無恥至極,他也只能往前走下去。即使回不到過去,也只能相信前方終有盡頭,並邁步走下去。
  「好啦,下一場是換我當荷官對吧。」

  在賭博時,理解自身和他人是相當重要的一環。
  就算是最尋常的賭局也是如此,這種賭博就更是重要了。在發牌的瞬間就不再變化的兩張手牌,以及翻開並一字排開的瞬間便成定數的五張蓋牌。這種賭博若是看在神明眼裡,恐怕會認定從賭局開始的瞬間就分出勝負了吧。
  這種牌戲之所以被分類為賭博,是基於相互對視的雙方對彼此的不理解。會在湊到多大的牌時進行對決?會在湊到多小的牌時決定投降?在賭博時盲信所謂的趨勢雖然危險,但仍有不少人相信趨勢的存在。在這次的賭局之中存在趨勢嗎?還是不存在?若是存在的話,又會影響到多大的局面?
  在這些混沌訊息所產生的不理解之中相互摩擦,就是這種賭博的本質。
  若上述所言為真,那在今天──於白巧克力坊所發起的賭博之中,能正確理解趨勢存在的,就只有拉撒祿和芙蘭雪兩人而已。
  就表面上看來,這場對決呈現著旗鼓相當的狀態。
  不管是從賭池中撈得金錢的頻率或是金額,在拉撒祿和芙蘭雪之間幾乎不存在差異。即使已經進行了超過十局的對決,拉撒祿擁有的資金也幾乎不曾變動過的狀態,更是讓旗鼓相當的局面躍然紙上。在場的所有人都認定,這是一場實力不相伯仲的兩名賭博師所進行的爭鬥。
  然而,實際踏上擂臺的兩人所想的東西卻截然不同。
  在不知第幾局的對決中勝出後,拉撒祿思考了起來。
  (就算到了現在,我還不能說是把這個女人給看透了,不過…………)
  即使如此,拉撒祿也比以前的自己更能了解她了。無論是與自己相似的部分,抑或是完全不像的部分皆然。在賭博到一半的時候,拉撒祿甚至曾為她冒出的情緒感到驚愕。就判讀手牌這方面來說,拉撒祿對於芙蘭雪的理解精確度可說是逐步攀升。
  (雖然剛才一口否定,但說不定,我是真的早該和她像這樣好好面對面一番才是。)
  透過牌面所摸索出來的芙蘭雪,便是呼應這個念頭的最佳證據。
  她的一舉一動,都是依據自己的人生而來。她的判斷、感情和舉動,都在描述名為芙蘭雪•布萊多克這名女子。她的喜怒哀樂與溫柔,確實曾存在於她的體內。與自己相對的既不是一流的賭場保鏢,也不是拉撒祿的前女友,就只是隨處可見的一名女子。
  拉撒祿肯定是到了這一刻,才正確地認識了芙蘭雪•布萊多克。
  他以這種方式認識芙蘭雪的情況,也被芙蘭雪看了出來。她肯定品嚐到了宛如活生生遭人解剖般的不適感吧。她從一段時間前就不再露出嘴角的笑容,這種遭人理解所產生的不悅,是孑然一身地活下去的人類特有的反應。
  然而,即使如此,這場對決也不是由拉撒祿占了上風。
  兩人也明確地認知到其中的原因。
  「你……………………」
  在不知第幾局的對決中勝出的芙蘭雪,將視線掃向了拉撒祿。她的眼裡浮現出看似驚訝又看似憐憫的色彩,卻又在眨眼間將之斂去。
  拉撒祿在內心苦笑著。
  (哎呀,這麼看來,我的狀況好像也很糟啊。)
  名為拉撒祿•凱因德的賭博師的尊嚴,在幾天前被芙蘭雪徹底擊潰了。即使他好不容易才得以重回賭場入座,也無法抹消這樣的現實。
  將碎裂的心靈重新拼湊起來。
  將迄今珍視再三的東西扔下,將迄今不屑一顧的東西拾起,將過去的自己悉數殺害,朝著下一步走去。
  實踐起來並沒有嘴上說得那麼容易。
  他必須在每一場對決和每一個動作中嘗試各種東西,並加以修正。他以碎片重新組裝心靈,時而又得敲碎重組。
  每次嘗試的時候,拉撒祿都會換一套思考的邏輯。這並不是「變更賭法」如此膚淺的形容。雖說坐在位子上的仍是拉撒祿•凱因德,但每過一個瞬間,他就會變得判若兩人。
  這是無人能理解的變化。芙蘭雪之所以無法讀透拉撒祿的戰術,也無可厚非。
  畢竟就連拉撒祿本人,都無法明白什麼才是正確答案。
  當然,這也讓他變得失敗連連。即使對芙蘭雪的理解再透澈,現在的拉撒祿卻還不具備能處理這些情報,讓賭博順利進行的思考回路。
  被看透的芙蘭雪,以及沒被看透的拉撒祿。如此奇妙的均衡,建立在極不均衡的理解斷層上頭。
  為此,芙蘭雪會試圖改變現狀而主動出擊,也是理所當然的發展。事到如今,芙蘭雪已經不可能徹底更換自己的思考邏輯了──應該說,現在的拉撒祿甚至能看穿她更換思考邏輯的那一瞬間。既然如此,若是要取得屹立不搖的勝利,芙蘭雪就得阻止拉撒祿堆砌思路的動作。
  芙蘭雪洗過牌,將牌發了下來。
  「我說,我說呀,拉撒祿。」
  「什麼事啦?」
  他確認兩張手牌。方塊8和紅心3。實在不太好。捨棄參加費立刻退出也是個合理的選擇。
  (不過…………現在就算有些勉強,也該積極搶攻才是。)
  芙蘭雪還沒發現自己內心的焦慮,拉撒祿得趁著這些微的起伏將她逼入絕境。弄巧成拙的投降只會讓她有空檔冷靜思緒,現在應該維持著「正在對決」的情境才是。
  「下注。」
  他疊起兩鎊金幣。
  芙蘭雪在確認自己手牌的同時,歪起了頭。
  「喬納森似乎對你很有興趣,在各方面展開了調查,我也因此得知了和你有關的諸多消息呢。」
  「受歡迎的男人可真不幸。」
  「聽說你從路羅伊•費爾汀那裡收了好處?好像是能搭到印度的旅券對吧?我不覺得你會對去印度旅行感興趣,所以那張旅券是要送給那個被你僱用的女僕對吧?」
  「……………………」
  拉撒祿盡可能讓自己表現得像是「因為笑話被忽視受到打擊」而沉默不語。至於這番演技究竟成功隱藏了多少內心思緒,他就不得而知了。
  來到賭場的時候,千萬不能看錯自己在賭桌上放了些什麼東西。
  這張賭桌不僅承載著帝都的未來、喬納森與路羅伊的對立,還放上了極為私人的理由。拉撒祿之所以會站在路羅伊這邊,是因為從他手中收到了前往印度的旅券。正因為沒有退還而是收下,正因為已經交給了莉拉,拉撒祿才會像這樣與芙蘭雪對峙。
  那張旅券的意義說得明白一點,就是與莉拉的分離。
  (交出去的時候,我是有刻意沒講清楚啦…………)
  會坐在這裡戰鬥,就代表他沒有把旅券還回去的意思。只要能度過這天的難關,拉撒祿想必就會更為正經地將旅券交給莉拉吧。為了在莉拉平穩的日常中劃下嚴肅的休止符,拉撒祿才會坐在這裡。
  芙蘭雪的口吻並不像是在戲謔,而像是打從內心為拉撒祿擔心。她知道,這樣的口吻最能讓拉撒祿難以承受。
  「我要加注嘍。我說,拉撒祿。你難道不求任何回報,只為了失去而戰嗎?」
  四鎊。芙蘭雪將金幣一枚枚疊起,拉撒祿緊緊地盯著這些金幣。
  會寂寞啊──他老實地承認了內心的想法。
  與莉拉道別想必會很難受吧。相較於莉拉,這場別離肯定會讓拉撒祿傷得更重。拉撒祿確實也被賦予了免去這場別離的選擇權。
  他又拿出了兩鎊。
  「…………加注。」
  「你若是在這時徹底投降,不就能和你的女僕過著原本的日子了嗎?」
  看到芙蘭雪再次用力握住硬幣的模樣,拉撒祿感覺到自己的背上起了雞皮疙瘩。
  「我要加注。」
  芙蘭雪又拿出了四鎊,提高下注金。
  如此一來,就是第四次加注了。芙蘭雪的賭法明顯強勢,而且提高下注金的方式可以用蠻橫來形容。雖然有一瞬間懷疑她是在虛張聲勢,但拉撒祿腦內塑造出來的芙蘭雪形象,否定了這樣的可能性。在這種節骨眼上以虛張聲勢的形式進行搶攻,並不符合她的作風。芙蘭雪的手牌就算再糟,恐怕也有口袋對子吧。
  「所以說,你啊,是打算毫無意義地捨棄自己的日常生活嗎?」
  將視線投向手牌。方塊8和紅心3。若只比較手牌的話,自己確實屈居下風。
  消極的想法稍稍掠過了內心。
  「沒有十字架就沒有冠冕。」
  總覺得耳邊響起了養父的低喃聲。
  賭博師為了得到某物,就得拿那個某物作為下注金。這世上不存在為了失去而進行的賭博。若是得捨棄某物,就會希望能獲得與之對等的另一物,這也是人之常情。
  該投降了──理性這麼說著。就算涉險前行也只會失去一切,所以現在是後退的時候──腦袋做出了這般判斷。
  養父的聲音又出現了。
  「沒有十字架就沒有冠冕。」
  聽著那句話聲,拉撒祿笑了。
  「────不,妳搞錯了。」
  他將手伸進口袋取出四枚金幣,扔到了賭桌上。
  「跟注。」
  「…………」
  「我是為了讓『失去』這個動作獲得價值,才會在今天跑來砸場。我打從一開始就曉得這樣做沒有回報了。」
  無論背負著十字架走上多遠的路,都盼不到有人為拉撒祿的頭頂戴上冠冕的那天。在決定成為賭博師的那瞬間起,這就是不變的命題。然而,這並不代表拉撒祿的所作所為都是沒有意義的。
  若要問他為何還能懷著自豪抬起臉龐──
  「因為『十字架就是我們的冠冕』,是這樣沒錯吧?」
  芙蘭雪的呼吸停止了一個瞬間。和養父生前有交流的她,知曉養父留給拉撒祿的部分教誨。她肯定也知道「沒有十字架就沒有冠冕」這句話。
  如此一來,她就終於能明白拉撒祿如今是捨棄了什麼才會來到這裡。
  嘴唇被牙齒狠狠咬住,拳頭握得讓皮膚發白,眼裡閃爍著憎恨。不符她作風的強烈情緒砸上了拉撒祿的臉龐。她的怒氣之尖銳,甚至讓整座賭場都安靜了一個瞬間。
  她立即拂去這般感情。在取回冷靜後,芙蘭雪露出了豔麗得讓人生厭的美麗笑容。
  「這樣呀、這樣呀。那麼,我們繼續吧。」
  翻開蓋牌的行為以機械性的動作執行。
  最初的三張公用牌翻開。
  黑桃9、方塊7、方塊3,和拉撒祿手牌的紅心3組合的話,就能確定湊出一對3了。
  由於芙蘭雪和拉撒祿都宣告過牌,於是在下注金沒有變動的情況下進入下一階段。
  接著是第四張牌──梅花J。在這個階段,拉撒祿和芙蘭雪再次過牌。賭池的金額沒變。
  在芙蘭雪準備翻開第五張牌的瞬間,事態有了驚天動地的變化──她拎起紙牌,讓紙牌以正面朝下的狀態滑到桌面上,在紙牌停在與公用牌相鄰的位置後,她歪起了頭。
  「……………………」
  接著,她無言地伸出食指,彈掉第五張牌。
  這不是失誤,而是刻意而為,她甚至沒有遮掩的打算。紙牌從桌面上滑落在地,這時,她以腳跟重重踩在紙牌上頭。
  「什麼!」
  包括拉撒祿在內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大為震驚的神情。然後,在拉撒祿等人理解她的具體意圖之前,芙蘭雪又做出了下一個行動。
  她將從口袋裡取出的「那個東西」,擺放在原本還是第五張牌所在的位置上頭。
  能一眼看出「那個東西」來歷的,肯定只有一直在這間店裡工作的老牌店員,以及拉撒祿和芙蘭雪而已。那是被女用手帕包裹,用蠟封住打結處,看不出外觀的一張紙牌。
  拉撒祿回想起那場與她在黑巧克力坊上演的對決,以及沒能真正分出高下的那一刻。當時用來對決的賭博為班帝安,最後左右勝負的關鍵,則是集約在芙蘭雪所蓋著的那張牌「究竟是不是10點牌」。
  那張牌在此時此刻出現了。
  「『這張牌是10喔』。」
  芙蘭雪露出壞笑說道。
  「……………………過牌。」
  拉撒祿反射性地低喃。他需要時間整理思路。
  在班帝安這個遊戲裡,除了一般的10點牌之外,人頭牌也全都被視為10點。反過來說,適用這種規則的只有班帝安這款遊戲,和今天的對決可說是毫無關連。然而──
  (──這是那天的延續。)
  當時擱下的對決,如今被擺到了眼前。那一天,深信那張牌並非10點牌的拉撒祿,也依然活在拉撒祿的心裡。
  (既然如此,對於那張被手帕包住的唯一一張牌,我就得以和那一天同樣的態度看待才行。)
  對現在的拉撒祿來說,這種變通的方式已如呼吸般自然。
  兩人無言地交錯視線。芙蘭雪想必也是基於同樣的意圖搬出這張牌來吧。「這第五張牌只要出現K~10的其中一張都以10點牌來算」──兩人僅通過了一個眼神,就達成了這般共識。
  芙蘭雪既然會在此時此刻動用這張牌,就表示她的手牌有極高的機率是由10組成的口袋對子。只要第五張是10的話,雖不同於一般規則,但芙蘭雪依然是湊出了三條的牌型。
  (………………然而,那張牌並不是10點牌。)
  那一天的拉撒祿是這麼深信的。
  在他要更進一步思考之際,芙蘭雪已經選好了行動。看到她輕盈地舉起手臂的瞬間,拉撒祿就知道她打算怎麼做了。
  賭場的工作人員以和上回一模一樣的動作,拿了契約書和一個袋子過來。
  「我要加注,金額是──一百畿尼。」
  她在契約書上簽名,借給她的一百畿尼遞交過來,大量金幣在賭桌上堆疊成山。宛如在懸崖邊緣翩翩起舞的瘋狂賭法。
  能毫不猶豫地將各種東西放上賭桌,只為求得一勝的姿態,以賭博師而言可說是正確到不能再正確了。
  「如此一來,我也把繩子繫在脖子上了呢。」
  芙蘭雪說著笑了笑。那笑容之自然,怎麼看都不像是正在賭命。
  「……………………」
  這回拉撒祿真的無言以對了。賭桌上的一切都明確地告訴他,是時候做出抉擇了。
  若芙蘭雪在這一局結束時無力償還一百畿尼,她就會淪為奴隸。這可不是拉撒祿在贏過她把錢還回去就能解決的問題,這間店若是喬納森──或者該說是那個溫斯頓手下所經營的賭場,那他們肯定不會允許贏家出手拯救輸家吧。
  拉撒祿•凱因德若想完成「活下去」這個目的,就只能殺掉芙蘭雪•布萊多克了。
  (────但我不喜歡啊。)
  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並不是基於倫理道德一類的理由。
  他與芙蘭雪同居的時間並不長。兩人雖然結識得早,但他們的交流相當瑣碎,絕不是稱得上親密的關係。在絕大多數的時間裡,拉撒祿和芙蘭雪都是獨自走在自己的路上。
  但即使如此,一想到芙蘭雪將不再於這座都市的某處漫步,就讓拉撒祿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厭惡。
  「好啦、好啦,拉撒祿,拉撒祿•『便士』•凱因德,你該如何是好?無論是在任何時候,你總是被賦予了說出『無所謂』三個字的權利呢。」
  拉撒祿的臉龐肯定無從掩飾地皺了起來。察覺到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止住呼吸的他,先是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
  接著他重新說出了他那天深信的話語:
  「『那張牌不是10』。」
  被手帕所包覆的那張牌,其底下的數字並非介於10至K的任何一個。反過來說,那張牌的數字必定是9到A之間的某個數字。
  就算強如拉撒祿,也沒辦法將幾個月前的遊戲記憶完全牢記在腦裡,不過他仍對那一天的賭局留有印象。為了能透過戰略選擇手牌,當時的拉撒祿將遊玩時的所有牌面都記了下來。
  (我的手牌現在是方塊8和紅心3,能和場上的方塊3湊出一對,但若假設芙蘭雪握有10的口袋對子的話,以現狀來說,我便是毫無勝算。)
  換句話說,對拉撒祿來說,只要被手帕包覆的牌是3或8的話,他就能確實地拿下勝利。
  他回憶起那一天被用掉的卡牌。他在腦袋裡彎起手指數數,計算起他所冀求的卡牌會以多高的機率被封在裡頭。
  就結論來說──
  (……………………差不多是五成左右吧。)
  既然芙蘭雪已經砸下了一百畿尼之多的重注,那拉撒祿就只剩下下全注這個選擇了。就算砸下了所有的金錢,他能獲勝的機率也不過一半左右。
  至於另一個名為投降的選擇──
  (感覺很不好啊。)
  在相似的情況下選擇投降,最後落荒而逃的光景,還僅僅是幾天前所發生的事。就算重組了內心,也沒辦法讓當時感受到的痛楚化為過往雲煙。
  內心逐漸遭到恐懼侵蝕。
  目前雖然勉強打成了平手,但這建立在極為危險的平衡上頭。只要拉撒祿稍有失手,芙蘭雪就會在轉瞬間再次將他摧毀殆盡吧。為了引出那個契機,刻意重演當天的情景、讓拉撒祿回想起那落魄敗逃的瞬間,可說是極為有效的手段。
  若是在這時選擇了投降,那拉撒祿逐漸重組完畢的心靈又將再次支離破碎。即使想方設法硬是熬了過去,芙蘭雪也會在從今而後故技重施,逼得拉撒祿每每都得在同樣的狀況下投降。
  (如果我想的話,也可以嚷嚷說那第五張牌是她動過手腳的詐術。然而,這就等同於逃避這場對決。)
  要主張芙蘭雪耍了老千,使這一局不算數,是一件相當容易的事。
  但他終究無法擺脫自己臨陣脫逃的罵名。到頭來,主張耍詐時的心境也與選擇投降時別無二致。拉撒祿客觀地想像著那幅光景,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猜忌是他的頭號大敵。一旦懷疑起組裝到一半的心靈,拉撒祿就沒有下一步了。若是在此撤退,他就無法阻止猜忌心的浮現。
  換句話說,他被逼入了死巷。
  無論是前進還是後退,在他看來都不是像樣的選擇。就連用來拖延時間的「無所謂」三字,現在的拉撒祿也說不出口。腦袋像是被人掐住似的隱隱生疼,無意識之間,他像是在喘息似的張開了嘴。
  「那麼,拉撒祿,你要做何選擇?」
  令人驚訝的是,芙蘭雪還是一樣露出了那毫無溫度的一貫笑容。她深信未開封的牌是10,也有著為這份深信賭上性命的膽識。就某些層面來說,那是賭博師如臻化境的模樣,同時──
  (────────是我所否定的模樣。)
  想到這裡的瞬間,他吸了一口氣。
  空氣一路灌入了肺底。
  思路變得清晰起來。
  那麼,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麼樣子?又想做些什麼?他之所以會刻意坐到這個位子上,是為了向芙蘭雪傳達出何種形式的訣別?
  答案就近在眼前。
  「………………………………………………我決定了。」
  他將手伸入口袋,抓出了所有的現金。
  「『我要下全注』。」
  聽到拉撒祿的宣告,芙蘭雪只眨了一下眼睛。嘴角的笑容微微帶了一點溫度。那看起來之所以會像個戀愛中的少女,只是拉撒祿的錯覺嗎?
  芙蘭雪回答道:
  「真棒呢。」
  芙蘭雪纖指一伸,朝著被手帕包覆的紙牌挪去。
  那天賭博的來龍去脈,早已透過報章雜誌傳遍帝都,芙蘭雪帶走的最後一張牌,自然也成了眾所周知的訊息。拉撒祿甚至產生了店裡的所有客人都同時屏氣凝神的感覺。
  和這張紙牌代表的沉重意義相反,芙蘭雪輕快地用指甲剝去封蠟。手帕優雅地在賭桌上攤了開來,宛如綻放的花朵。
  從手帕底下現身的紙牌──
  「這就是理當在那一日賜予你的終結喔。」
  是方塊10。
  紅色的十個菱形花紋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前去營救莉拉的那一天,那場對決的真正結果,其實是芙蘭雪奪去拉撒祿所有的金錢。拉撒祿理當在那一天的帝都裡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那場過去終於從後方追上了拉撒祿。
  「────────這樣啊。」
  光是說出這句話,就感覺身體裡的所有空氣都要從口中傾洩而出。
  看著拉撒祿在椅子上頹軟滑落的模樣,芙蘭雪展示了自己的手牌。像是理所當然般,出現在場上的是梅花10和紅心10。
  芙蘭雪將手伸向堆積如山的金幣的動作,就宛如一道疼惜拉撒祿的微風。事已至此,她才首次展露出可以稱之為對拉撒祿的愛意。
  「你真傻呀,拉撒祿。」
  她伸出的手臂,被拉撒祿一把抓住了。
  「────!」
  「妳真傻啊,芙蘭雪。」
  同時,拉撒祿攤開了手牌。
  方塊8、紅心3──接著他宣告這副手牌的意義:
  「現在的我,可是連妳都信得過呢。」
  蓋牌包括了方塊7、黑桃9、梅花J。
  手牌裡有著方塊8。
  最後則是──那一天原本會將拉撒祿逼上絕路的方塊10。
  全部搭在一起,就能湊出順子。順子是比三條更強的牌型。
  以前的拉撒祿和芙蘭雪都是賭博師,他們將能繼續當賭博師一事視為重中之重,並否定了自己會敗北的可能性,最後在無法理解彼此的情況下漸行漸遠。
  然而,拉撒祿已不再是過去的拉撒祿•凱因德。正因如此,他變得能相信芙蘭雪確實是那一天的贏家。他不僅承認了自己輸給芙蘭雪的事實,還能更進一步地與之對決。
  他倚靠著椅背坐著,再次吐出一口氣。感覺多餘的東西正從體內全數排出。雖然和以前所預期的未來大不相同,他的心情卻不怎麼差。
  「…………………………」
  芙蘭雪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她安靜得像是連呼吸都停止了一般。就連借出金幣的工作人員在看到她的模樣後,也一時沒有上前攀談。
  她的內心究竟是如何做出妥協的,即使是拉撒祿也不得而知。說不定最後根本就沒有妥協。表面上,她冷淡地動起了手,分配起賭池之中的金額。在下全注時,如果自己手邊的金額不及對手的加碼金,那就只能獲得與下注額同等的獎金。
  她冷淡地將數好的金幣遞向拉撒祿,剩餘的金幣則是挪到自己的手邊。當然,那些錢的總額遠遠不及一百畿尼。
  張開了口的芙蘭雪,道出了冷靜而澄澈的嗓音:
  「拉撒祿,你變成沒用的大人了呢。」
  是拉撒祿親自決定要變成這樣的。所以,他也能以冷靜的語氣加以回應:
  「彼此彼此啊。」
  「我原本以為,你的手牌就算能藉由第五張的10點牌贏過我,也不會去賭這樣的可能性呢。」
  「我以前確實是不會賭吧。至少昨天之前的我不會。」
  「而且,這樣就實現了那個宣言了呢。」
  「是啊。」
  拉撒祿•凱因德既然與芙蘭雪•布萊多克在賭場面對面,那就不存在雙方都能平安離開的結局。由於這是他們很早就達成的共識,所以兩人都盡可能地避開彼此。雙方肯定都曾懷抱著那樣的心情。
  賭場的男子湊了過來。他應該完全沒料到芙蘭雪會敗北吧,只見他帶著困惑的神情,畏畏縮縮地開了口:
  「那個,芙蘭雪小姐,還款的時候到了。」
  「真可惜,我還不出來呢。」
  「那、那麼,那個,就得根據契約上的規矩,將您變為奴隸了。」
  「也是呢,這也是沒辦法的呀。」
  就算敗北,就算失去一切,名為芙蘭雪•布萊多克的女子依然美麗。那可說是完美的容貌,在此情此景卻顯得有些淒涼。
  在男子的領路下,芙蘭雪打算就此離開賭桌。就和那天一樣,位在她行進方向上的人們,全都發出聲響朝著左右散開。只不過,她如今的目的地卻與當時截然相反。
  所以──
  「妳真傻啊,芙蘭雪。」
  拉撒祿站起身子,抓住了即將離去的她的手掌。
  那是沒有體味也沒有體溫,宛如柔軟石膏像般的手掌。但他這麼一握後,就能感受到底下確實有血液在流動著。
  「現在的我,可是連妳也救得了呢。」
  「……………………啊?」
  芙蘭雪愕然地發出驚呼──這下看到了難得一見的東西了。她像是絆到腳般停下腳步,茫然地眺望著自己的手腕。過了不久,她抬起視線,凝望著拉撒祿。拉撒祿先是盯著她的雙眼看了一會兒,隨即將視線掃向賭場男子。
  「她欠的錢,就由我來支付吧。」
  「呃──請恕我說明,我們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這是基本規則的問題,我們無法對違反規則的人一一給予通融。」
  聽到歪起臉孔的男子說明,拉撒祿隨性地點點頭當耳邊風。
  「你們不容許違反規則。哎,也是啦。但反過來說,只要有正當的理由,你們就不會攔阻了吧?」
  「您在說…………」
  「正當的理由要大駕光臨啦。」
  在他說完的同一時間,賭場的大門被「砰」地打了開來。那巨大的聲響任誰都不禁縮著肩膀張眼望去。與此同時,兩名男子踩著粗魯的步伐接近過來。
  「拉撒祿!我來了!」
  「我們來嘍,拉撒祿大哥!」
  來者是瓊恩•布隆頓和奇斯。看到兩人賣力地撥開人群走上前來,拉撒祿稍稍皺起了眉頭。
  「瓊恩也就算了,奇斯,我可不記得有叫你來啊?」
  「因為感覺有熱鬧可看,我就來了。況且,我也有幫忙協助準備『那個』喔。」
  「哦,說起來,你確實擅長弄那玩意兒。」
  「喏!他說得沒錯!」
  瓊恩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親手交到拉撒祿的手上。拉撒祿接過紙張,迅速掃過上面的文字。看來有好好依照要求完成啊。看到拉撒祿稍稍露出笑容,賭場男子雖然露出了膽怯的反應,但仍是開口詢問:
  「所以,到、到底是怎麼…………」
  「我就說了,只要有理由──只要有妥當的證據能證明我夠格支付就行了對吧?」
  說著,拉撒祿將紙張湊到了男子面前。
  那是「結婚證書」。
  「『畢竟她是我太太啊』。」
  一股難以形容的沉默籠罩了整座賭場。
  今天肯定是個好日子──拉撒祿在這片寂靜之中挺胸這麼思忖。畢竟繼剛才之後,他看到芙蘭雪又露出了罕見的啞口無言神情。
  最先回神過來的,是嘴巴張張闔闔說不出話來的芙蘭雪。她從拉撒祿的手中搶走紙張,迅速掃視起文件的內容。
  那是教會發布的證書,證明了拉撒祿和芙蘭雪的婚事。
  然而理所當然地,拉撒祿根本沒和芙蘭雪結婚過。
  (也不曉得她有沒有聽說過祕密結婚啊…………)
  製作這份文件的,是奇斯所熟識的攤販老闆。祕密結婚乃是以無法在教會公證結婚的人們作為客群的犯罪,在尋找奇斯的過程中,拉撒祿遇到了偽造祕密結婚所需文件的人物。
  雙方已經結婚──證據可以偽造得來,甚至要偽造成兩人是在多年以前結婚的事實,也絕非不可能之舉。
  拉撒祿早已猜到,無論過程為何,今天的勝負會在芙蘭雪再次以自己作為人質後結束。他未雨綢繆進行的準備,看來是完美地派上了用場。
  「內人在賭場偷偷借錢一事著實可嘆,但你怎麼看?有丈夫不能幫妻子還債的理由嗎?」
  「呃?那個,咦…………?」
  賭場男子的臉上滿是困惑,將視線挪往芙蘭雪身上。
  只見芙蘭雪早已取回了平靜。芙蘭雪是一名賭博師,並以持續走在賭博師之路上作為目的。說實話,要拉撒祿預測她會在這種場面裡做出何種行動並不難。既然能走的活路只有一條,那就算她萬般不願,也會朝著那條路前進吧。
  她帶著氣定神閒的表情走到拉撒祿身旁,不帶一絲笑意地開口:
  「幸會,我是芙蘭雪•凱因德。」
  「咦咦──…………」
  賭場男子嘆了長長的一口氣。但如此一來,拉撒祿的行動就有所本了。一般來說,財產是被視為整個家庭一同保管,一旦芙蘭雪和拉撒祿成了同一個「凱因德」家的成員,那這筆欠款就會屬於兩人共有了。
  也是因為小喬納森•懷爾德喜歡照規矩下判斷,因此這樣的規矩反而倒幫了他一把。
  如此一來──拉撒祿聳了聳肩。
  「基本上還是有照著那句宣言走呢。畢竟拉撒祿•凱因德沒辦法和芙蘭雪•『布萊多克』一同離開賭場。」
  芙蘭雪對拉撒祿露出了過去曾多次無意間展露過的冷淡眼神。
  「我是不曉得你是把這個玩笑話藏了多久,但這並沒有你想像中得好笑喲。」
  他又再次聳了聳肩。

  在為芙蘭雪還清欠款後,拉撒祿巴不得能就此離開賭場,但教人難過的是事與願違。
  他與芙蘭雪的對決劃下了句點。然而,一切並沒有就此結束。待回過神來之際,他才發現原本固守在門口的凶悍男子們,正逐漸和拉撒祿一行人縮短距離。
  他們想要的是費爾汀住處的情報和鑰匙。
  芙蘭雪原本就只是說動他們,讓她合理地透過賭博奪取罷了。而在芙蘭雪失敗後,男子們再無不動用暴力手段的理由。一名腦袋幾乎要頂到天花板的大漢靠了上來,以低沉的聲音說道:
  「那麼,差不多輪到暴力上場的時間了。」
  「哦!有膽的話就────」
  「瓊恩,冷靜點。」
  拉撒祿抓住了打算挺身上前的瓊恩背部制止了他。拉撒祿就近找了個椅子一屁股坐下,揮揮手作勢說道:
  「你要我交出鑰匙或情報是吧?」
  「沒錯,你們沒有其他選擇。」
  實際上,就算瓊恩是再厲害的拳鬥士,他終究也只是一個人類而已。一旦目前待在賭場後場待命的男子們一擁而上,瓊恩也無法守住包含拉撒祿在內的所有人吧。
  奇斯露出了訕笑。芙蘭雪將視線投向拉撒祿,她的眼裡甚至透露出有幾分享受這種狀況的神采。妳要是表現得膽怯一點,我就更有出手解圍的價值了啊──拉撒祿嘆著氣,接著看向男子睥睨道:
  「既然如此,就由我給你們選擇吧。」
  「啊?」
  「換句話說,就是這麼回事。」
  就在拉撒祿低喃的瞬間,賭場裡發出了「匡噹」的聲響。
  那是在壓低呼吸的客人們之中,有幾個人同時站起身子所發出的聲響。他們井然有序地拔出手槍,瞄準離自己最近的賭場工作人員。
  從工作人員沒有發出慌亂的尖叫聲來看,就能看出他們受過了嚴格的訓練。反而是莫名其妙地被捲入火爆衝突的客人們接連發出了喊叫。
  拉撒祿掃視了一圈。
  「就讓我介紹一下吧,他們是布魯斯•夸特和他愉快的夥伴們。」
  「是什麼時候…………不,是趁賭博期間混進來的吧。」
  大漢像是在悶哼似的低喃。
  「你腦袋轉得很快,真是幫大忙了。」
  今天拉撒祿委託了布魯斯•夸特,要他在拉撒祿和芙蘭雪進行賭博對決的期間,讓部下混入賭場的客群之中。換做平時,工作人員們肯定能察覺客人之中混有火爆分子,但因為今天的賭場爆發了另一起火爆衝突,所以工作人員們才會疏漏了吧。就結果來說,布魯斯成功讓為數眾多的手下們佯裝成客人,坐到了賭場的椅子上。
  拉撒祿豎起兩根手指。
  「好啦,該給你選擇了。第一個選擇是就這麼開幹。說老實話,這對我並不虧。」
  「但對我很虧呀。」
  他沒理會芙蘭雪的埋怨。
  「這對我並不虧。一旦爆發了出人命的衝突,當然就會招致警方介入。雖然不曉得鮑爾街警探有多少本事,但想必會對懷爾德商會造成莫大的打擊──至少能讓這座賭場倒閉吧。我也能守住與路羅伊之間的道義。」
  自己可能會在這段過程中喪命──他試著忽視這樣的事實。他不想死,但在這時老實表現出來也沒好處。
  至於第二個──拉撒祿彎起手指。
  「我們就繼續賭下去。看是我────哦,看是我們的錢先花光,還是這座賭場先被搞垮。」
  「…………我們獲勝的可能性──保住賭場經營權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而且不會鬧出人命,也不會招致警方介入。雖說若是在賭博時輸光的話就會失去經營權,但這方面和第一個選擇是相同的,是吧?」
  「你腦袋真的很靈光。就是這麼回事。」
  看來他的頭腦比第一印象還要好上許多。保鏢男子像是在挨擦頭頂似的仰望天花板,過不多久嘆了口氣。
  「照這樣來看,我們不動粗的狀況反而能減少損失啊。」
  拉撒祿甩了甩手。保鏢男子識相地退下了。拉撒祿不得不感謝喬納森對手下栽培得如此用心,要是男子自暴自棄地選擇蠻幹,那今晚的一切就要化為烏有了。
  拉撒祿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接著對還站在身旁的三人以隨性的語氣說:
  「換句話說,就是這麼回事。我還要繼續賭,所以瓊恩和奇斯可以先回去了。這八成會一路賭到天亮吧。」
  「所謂幫忙就該幫到底!既然只會到天亮,那我就待著!」
  「啊,我去向在那邊怕得啜泣的小姐搭個話。」
  看到瓊恩和奇斯還是老樣子,拉撒祿不禁笑了出來。兩名朋友自顧自地邁步前進,拉撒祿眺望了他們的背影好一會兒。
  接著,他拉開自己身旁的椅子。
  芙蘭雪一臉不悅地眺望著那張椅子。看到她的表情帶著些許尷尬,讓不知道她有這種感情的拉撒祿為之一驚。
  「…………我可沒打算從現在起加入你這一邊啊。」
  「那妳有什麼打算?要交給我一個人包辦嗎?」
  「…………」
  芙蘭雪在拉撒祿的隔壁座位上坐下。
  她是不允許自己的命運握在別人手裡的個性,因此在這種時候,她不得不選擇坐在拉撒祿的隔壁。



  芙蘭雪也明白拉撒祿早已預料到了這一點吧,只見她誇張地嘆了一口氣。
  「真是的,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呢。」
  「我也有一樣的想法啊。」
  再過不久,賭場的荷官們就會站到拉撒祿等人的面前。賭局一旦開始,就會戰到其中一方破產才能結束,是糟糕透頂的賭博。若不能在今天之內搞垮白巧克力坊,那拉撒祿就沒有下一步可言。雖說依然處在不該大意的局面,但拉撒祿的心情卻莫名輕鬆。
  芙蘭雪以不符平時作風的動作拄著臉頰,將銳利的視線投了過來。
  「所以,你有會贏的把握吧?」
  「雖然說不上是把握──」
  拉撒祿乾淨俐落地宣告道:
  「但只要妳我聯手,就肯定手到擒來啦。」

kidcs1214 发表于 2020-2-21 12:31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20-2-21 12:36 编辑

  續 為了那小小的約定


  隨著東邊的天空泛白,又是新的一天早晨。
  人們的聲音、動物們的叫聲、教會的鐘聲──交纏在一起的諸多聲響,宣布了帝都早晨的來臨。
  在穿過白巧克力坊──曾被稱為白巧克力坊的店舖大門後,拉撒祿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脊椎喀喀作響,他自然發出了慵懶的聲音。
  「喏,這不是手到擒來了嗎?」
  「你覺得用這句話就能交代過去了嗎?」
  站在身旁的芙蘭雪傻眼地回答。
  總而言之,拉撒祿和芙蘭雪打贏了這場仗。白巧克力坊陷入破產,經營權移交到了布魯斯•夸特手上。想必到了今晚,店舖的看板就會由白轉黑吧。
  賭了一整晚,讓身體各處都殘留著沉甸甸的疲憊感。他以慢條斯理的速度邁出腳步。
  「你要去哪裡?」
  「硬要說的話,就是執行步驟二啦。」
  「啊?」
  他知道莉拉的住宿處。就現況來說,應該有充分的理由能向鮑爾街警探申請保護吧。如此一來,就做好前去迎接她的準備了。
  芙蘭雪雖然以看似疑惑的眼神打量了拉撒祿的測臉,但最後似乎自顧自地得出了答案。她在連連點頭後──
  「好吧,我就以太太的身分同行吧。」
  「…………妳要跟我來喔?」
  「事到如今,我還回得了家嗎?我都和小喬納森•懷爾德翻臉得這麼徹底了,現在反而得擔心住處有沒有被燒掉呢。」
  「我可不會道歉喔。」
  「你要是敢道歉的話,我反而要揍你。」
  說著,芙蘭雪輕輕捶了拉撒祿的肩膀一下。結果還是被揍了,雖然不痛就是了。
  況且──芙蘭雪賊兮兮地吊起嘴角。
  「我很期待你在帶著『太太』回家後,該怎麼好好解釋呢。」
  「……………………啊──」
  拉撒祿不禁抱頭叫苦。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既然已經決定要擊敗芙蘭雪,那想拯救她的話,就只有締結夫妻關係這個辦法。
  但姑且不管這點,他此時感到莫名尷尬。
  拉撒祿和莉拉的關係僅僅是單純的僱主和女僕,不管拉撒祿和誰結婚都與她無關。況且這場婚姻只是巧立名目,芙蘭雪也不打算好好扮演他的妻子吧。
  即使如此,一想像起要帶著芙蘭雪介紹說「這是我內人」的光景,他就湧上一股難熬的情緒。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看到拉撒祿露出這般表情,芙蘭雪便像個清純少女般,發出了輕快的笑聲。
  「……………………然後呢?」
  在兩人走上好一段路後,芙蘭雪再次開了口: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聽出她話中意圖的拉撒祿沉默下來。
  如此一來,拉撒祿就盡了與路羅伊•費爾汀之間的道義,完成了與報酬價值相符的工作,喬納森應該也不是那種性喜必要以上的報復的個性。雖然可能得花些功夫周旋,但只要有那個想法,拉撒祿就能在此時此刻,從這場鬥爭之中抽身。
  (說老實話,無論支配這座都市的是路羅伊還是喬納森,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啊…………)
  拉撒祿對那兩人並沒有抱持喜歡或厭惡的感情。不僅如此,就他個人的分析來看,小喬納森•懷爾德甚至還是和他更為合拍的一方。無論執掌這座都市規律的會是哪一方,拉撒祿的生活還是會和以前那樣過下去吧。
  路羅伊若是能讓鮑爾街警探更加壯大,這座城市肯定會變得比目前更為乾淨吧。喬納森若是掌握了這座都市,就會打造出清濁混合、比現在更有秩序的街景吧。
  雙方的鬥爭在與拉撒祿無從參與的地方進行著。雙方都不會再像之前那樣,主動把拉撒祿拖入這灘渾水之中了。
  儘管如此,拉撒祿還是輕聲說道:
  「────我大概還是會投身其中吧。」
  指尖的觸感復甦了起來。
  憶起了在那裡摸到的文字。
  記起了「有緣再會」這小小的約定。
  「如果我說『我大概還是會投身其中』,妳會笑我嗎?」
  「……………………」
  拉撒祿的朋友們曾住在這座都市裡。他們雖然已經遠離此地,但那份約定依然留存在這裡。
  若是如此,拉撒祿就不能接受小喬納森•懷爾德的支配。
  受過整頓的店舖,變得更加專業的經營方針。如此一來,他過去和朋友們一同待過的、那紛亂又混沌的小酒館就不可能存在了。只要喬納森持續整頓著這座都市,那拉撒祿的心願就永遠無法實現。
  所以拉撒祿得點起烽火才行。
  這是拉撒祿的──為了拉撒祿而引發的戰鬥。為了貫徹拉撒祿的理想,他將任性地介入這場鬥爭。這也是拉撒祿自身所決定的第一步。
  雪地上烙下了腳印。
  「看來有第三個步驟了。」
  他以沒對任何人開口,僅是說給自己聽的口吻低喃:
  「我要打敗小喬納森•懷爾德。」
  就只是為了過去的約定。
  就只是因為自己是能實現那約定的人。
  雖然說不上是對過去的補償,但若不這麼做的話,拉撒祿總有一天會徹底忘卻這份約定吧。
  他這麼想著,對走在身旁的芙蘭雪笑著說道:
  「願意幫我嗎,我的甜心?」
  「誰是你的甜心呀,小心我揍飛你喔,達令。」

kidcs1214 发表于 2020-2-21 12:32

本帖最后由 kidcs1214 于 2020-2-21 12:36 编辑

  後記


  這回是《賭博師》史上首例!
  居然!
  後記有四頁之多!
  如此這般,筆者在盡情地浪費了篇幅的同時向大家問候。我是周藤蓮。每次寫到這裡的時候,我總是得確認一下自己的筆名。
  《賭博師從不祈禱》第四集,各位看得還開心嗎?作者腦內的副標題是「幼態延續(註:指物種把幼年甚至胎兒期的特徵保留到成長的現象)的結束」。
  如此這般,一如慣例,筆者會在劇透的同時講解史實。這回有很多能說的呢!還沒看完本篇的讀者請小心閱讀。

  首先是喬納森•懷爾德。
  他是實際存在於十八世紀初期、英國史上的首位組織犯罪者呢。關於贓物回收業的部分,大致上都與本篇裡的說明相符。此外,根據史實,喬納森確實也擁有治安維持方的身分,也有著地方名士的頭銜,但該怎麼說呢,與其說他是真的受人尊敬,還不如說他是灑出金錢與權力,強迫周遭的人們尊敬他。
  關於他的生平確實是基於史實,但繼承基本盤的「小喬納森」們就是創作了。至少史料之中並沒有記載這些兒子們的活躍。

  接著是鮑爾街警探。
  簡單來說,他們就是英國史上首創的警察組織。是由亨利和約翰這對費爾汀兄弟所創,至於這樣的組織有多麼劃時代,就請各位參詳本篇的解說了。
  順帶一提,弟弟──約翰•費爾汀在十九歲時因事故而失明,但還是接下了已逝兄長的事業,成了鮑爾街警探的首領。據說他的實務能力極為出色,甚至能同時聽出數十名被告的說詞等等。最後因為勞苦功高,被冊封為騎士。
  …………不覺得史實人物的設定比本篇的人物更像輕小說嗎?
  此外,本篇登場的養子──路羅伊•費爾汀乃是杜撰。另外,「鮑爾街警探!」這種自報名號的台詞,也僅在十九世紀後的少數地區發光發熱。這邊就被我稍做修改了。
  還有,說真的,一直到進入十九世紀後,「警察」這個單詞才開始泛指警察組織。大概是因為英國人一直對警察沒什麼概念吧。由於若是讓故事裡的人物不說「警察」這個單詞,就得花上許多心力去修改對白和增添說明,所以為了方便起見,我就讓他們說了。

  還有,在這一集作為高潮橋段的翻牌撲克──或者說是德州撲克。
  對不起!我在這邊徹底忽視史實了!
  這個時代並不存在德州撲克。雖然在本篇裡寫了前身云云,但這完全是在說謊。此時連前身都還不存在呢。
  由於本集故事的關係,我說什麼都得讓這款賭博登場,於是便基於娛樂考量,以讓故事變得有趣為優先。讀完本篇故事的讀者,應該就能明白筆者為何不惜忽視史實也要這麼安排吧。

  大致上要說明的就是這些吧,雖然好像少說了什麼,哎,反正我沒想到,應該就沒關係吧。

  在和平常一樣致謝前,請容我打個岔。
  持續閱讀本作的讀者或許已經有所察覺,本作將會在下一集完結。
  在撰寫這篇後記的時刻再往前倒算一年──當時獲獎的我,原本認為只要出完第一集就會感到滿足了,但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已經寫得又多又長了。這也是多虧了各位讀者大人的…………這是在致謝吧?那就把這邊挪到致謝時間吧。
  總之,拉撒祿和莉拉的故事會在近期劃下終止符。筆者甚至可以說,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會讓這部作品變成系列作。若各位願意陪伴到最後的話,就是我的榮幸。
  不過,我連第一行都還沒動筆,所以也不曉得能不能順利在第五集收尾呢。

  接下來是致謝的時間。
  感謝聽到我突然說:「啊,我會在第五集完結,這是第四集和第五集的大綱。」卻還是原諒我的編輯阿南大人。ニリツ大人,這回又寫了好幾個設定複雜的角色,真是非常抱歉。えかきびと大人,改編漫畫開始刊載了,感謝您每次都繪製了可愛的莉拉。感謝我總是擔心在推特上寫的胡言亂語會不會哪天曝光的家人們。感謝默默關注我的推特,讓我最近覺得相當尷尬的朋友們。
  最該感謝的,自然是這一年多來陪我走到這裡的各位讀者。在此獻上無盡的感謝。
  若能成真的話,就讓我們在《賭博師從不祈禱》第五集…………就第四集本篇的內容來看,《賭博師從不祈禱》這個書名是不是已經淪為騙局了啊?
  呃──若能成真的話,就讓我們在「 」第五集再會吧!

  嘴上嚷著「如果能做好寫新作的準備就太好了呢」的筆者。

  二○一八年四月吉日 周藤蓮

xwin5733 发表于 2020-2-21 18:32

感謝大大~收錄好快 頭香

zo789652 发表于 2020-2-21 22:31

真是可惡 斷在這種地方

我想看芙蘭雪跟莉拉碰面之後會發生什麼火花

第五卷就結束了呢 等翻譯完大概得再等上半年

xxa693852 发表于 2020-2-22 00:39

感謝錄入,精采絕倫。

asdzx7845 发表于 2020-2-22 15:18

感謝錄入!!超喜歡賭博師系列的!!

happysteei 发表于 2020-2-22 22:09

还以为是坟贴,没想到台版都出了。

zxzxa698 发表于 2020-2-23 17:56

感謝錄入
好想趕快看到結局
可惡劇情竟然斷在這裡

velte 发表于 2020-2-24 10:46

5卷完结,挺不够看的 据说结局比较可惜

Siowketan 发表于 2020-3-9 11:44

感謝大大的翻譯,黑肉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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