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士郎]龍王的工作! 9[台/繁]
本帖最后由 轻之国度录入组 于 2020-1-2 22:16 编辑龍王的工作!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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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鳥士郎
插畫:しらび
譯者:王昱婷
圖源:lin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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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夜叉神天衣。年僅十歲即獲得頭銜挑戰權的仙杜瑞拉,於雙親的墓前立下了誓約。「爸爸,媽媽。我絕對會奪得女王頭銜……實現我們的夢想。」然而阻擋在她面前的人,是史上最強女性棋士兼師傅的師姊──空銀子。兩人爭奪之物僅有女王頭銜嗎?抑或是……?《浪速白雪姬》與《神戶的仙杜瑞拉》終於展開激戰!成功動畫化且愈發白熱化的盤上童話,將迎來家庭羈絆與感動交織的第九集!劃過仙杜瑞拉臉頰的一道淚痕,將由年輕龍王的飛車為其拭去──!!
CONTENTS
第一譜
第二譜
第三譜
第四譜
第五譜
後記
感想戰
☗ 序章
……怎麼,又來了啊?
我可是很忙的,突然跑來很令人困擾……
不,我沒這麼說。
反正我也有事想向他們倆報告,就一塊兒去吧。
話說回來,這是我們第幾次一起造訪那裡了?
宅邸裡都傳出謠言了,說我最近經常和某人單獨外出。
那個……貌、貌似被誤會成是戀人……
少少少、少、少說蠢話了!!我才沒半點那種想法!!
別、別戲弄大人!!
……我當然不會犯下讓大小姐察覺的低級失誤,儘管放心吧。
來,到了。這裡的徐風總是如此輕爽。
我先打掃一下周邊環境…………已經沒在聽了啊。
受不了。一旦集中精神就會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這點和大小姐簡直一模一樣。今天又會耗費幾個小時呢?
…………結束了嗎?
嗯,維持原樣就好。我之後會收拾乾淨。
話說回來,你說了什麼?比平時還要久呢。
我?你也知道吧,我自始至終都只向他們祈求一件事。
哦……?今天你還商量了關於自己的事?
這可真稀奇。
不過……嗯。也對,我似乎能夠理解。
平時難以啟齒的事,面對他們兩人的確能侃侃而談。
不禁會想說不願對他人傾訴的喪氣話。或相反地,想闡述被別人嗤之以鼻的遠大夢想……
結果如何?向他們談過之後,有得到答案嗎?
什麼?
多虧如此想到了新戰術?
呵……果然厲害。
你問我為什麼笑?因為這種事前所未聞啊……
竟然有人在掃墓時想到新的將棋戰術。
☖ 美人魚
我厭惡童話。
但凡虛假的故事我基本上都討厭。那些故事毫無助益,閱讀之後無法獲得多少啟發,只不過是浪費時間。
然而大人卻一心以為女孩子肯定喜歡童話,於是送了一本接著一本的繪本給我。
薄薄的書中,撰寫著如蛋糕般甜蜜的故事,再用閃閃發亮的誇張插圖綴飾。
公主登場並與王子相戀,卻遭到了邪惡魔法師阻撓。最終兩人跨越困難結為連理──這是標準的故事套路。
裡頭竭盡所能地塞滿了女孩子喜歡的事物。
城堡、馬車、戒指、玻璃鞋、毒蘋果、小矮人、狼、結婚典禮……以及愛之吻。
我對那些不感一絲興趣。
甚至有些反感。
再說,我本來就討厭被當作小孩對待。因為我早就不是小孩了。
但是就連我,也有一則喜歡的童話。
『美人魚』。
我想大家應該都很清楚,故事的大綱如下──
人魚公主愛上了人類王子,為了實現戀情,打算借助魔法師的力量變成人類。
然而若想成為人類,必須給予魔法師相應的代價。
魔法師索求的代價即為──
『聲音』。
人魚公主雖然得以化身人類,但喪失了聲音的她,無法向王子表白自己的心意。
之後便發生了一連串糾紛。
至於故事的結局……原作是以悲劇作收,動畫則改編成了圓滿結局。
我一開始讀的兒童繪本,也被改寫成了圓滿結局。
大概是認為結局對孩子而言太過沉重吧。畢竟人魚公主不僅失戀,甚至還化為海上泡沫。這種沉鬱的結局,在世上所有童話中恐怕是數一數二沉重。
不過結局怎樣都無所謂。
重要的在於故事寓意。那寓意才更為沉重。
『若想獲得什麼,就必須付出相應的犧牲。』
我認為這是相當符合現實的教訓。
人魚公主以聲音換到了人類的身體。
若非人類便無法與王子結為連理(雖然並非完全不可能,但那男人必須有比蘿莉控更特殊的性癖才行),因此她非得成為人類不可。
然而如果失去了表達心意的方法,最終仍無法達成目的。
若用將棋來比喻,就像一旦使用持棋防衛王手,便會因此喪失進攻手段,結果仍舊無法贏得勝利。
那麼人魚公主究竟該如何是好?
我不曉得,也未曾想過。
因為我不會與王子殿下談戀愛。
我心中僅有將棋,所以這之後的故事也只會圍繞將棋。
不像繪本一樣甜蜜又光鮮亮麗。這是一段苦悶且滿身泥濘的勝負故事,是白雪公主與灰姑娘徒手廝殺的血腥慘劇。
願你能守望到最後。
故事的終結────究竟誰會得到什麼,誰又會捨棄什麼?
第一譜
☗ 春與修羅
「……差不多到這裡就行了吧?」
生石充玉將低垂著頭,喃喃低語一聲。
「同意。」
於鬼頭曜帝位也簡短回應。
這瞬間──玉將戰第五局第二次持將棋成立。
清晨兩點,使二日制對局延續到第三天的兩人,不禁流露疲憊的神色。
「「…………」」
目睹持將棋成立的見證人與記錄員,也都被對局者釋放的氣場徹底震懾,只能不發一語地自盤側凝望兩位頭銜保持者。
他們面龐消瘦、滿臉鬍渣,唯獨目光仍炯炯有神。
雙方的玉皆已闖入敵陣角落,盤面羅列著數量極不尋常的『と金』,手數更是早已遠超過三百。
那是持將棋獨有的、跨越善惡的局面。
「…………又是持將棋啊……」
戰戰兢兢地踏入室內的相關人員交頭接耳。
「而且兩局都將近四百手還未能分出高下……你相信嗎?為了爭奪一顆勝利白星,就下了近千手。」
「這場頭銜戰究竟會延續到何時……」
「尤其是生石先生簡直鬼氣逼人。《運子的巨匠》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死纏的巨匠》打從一開始就顯露本性了……」
「生石先生三連敗之後,本以為於鬼頭會一口氣奪下頭銜,想不到他竟在那之後緊咬不放,著實驚人。不過──」
「嗯,更重要的是──」
相關人員異口同聲地開口了。
真正撼動將棋界的,是另一件驚人事實。
「「沒想到生石充……《運子的巨匠》……竟然開始下居飛車了!!」」
正是如此。
嚐到三連敗而失去退路的生石,在關鍵的第四局所祭出的祕技,居然是居飛車。
戰型演變成出乎意料的相居飛車,且生石從序盤便始終掌控局面。
然後第四局,他總算初嚐勝利的果實。
「不僅我們,恐怕連於鬼頭先生都大吃一驚吧……」
「畢竟媲美電腦的帝位,竟然從序盤就退居劣勢,第二天上午勝負便迅速分曉了。」
「之後生石先生連第五局都祭出居飛車,演變為持將棋。改日重啟的這場對局,他也採用了居飛車……難道生石先生捨棄振飛車了嗎?」
「怎麼可能!……只不過,或許他認為憑振飛車戰勝不了於鬼頭先生……」
「與其說是於鬼頭先生,不如說是軟體將棋……是吧?」
「生石先生開始採用軟體進行研究的情報,難道是真的嗎……?」
「不得不承認了吧……」
「他序盤的架構明顯受到了軟體影響……」
「據傳九頭龍八一說過『矢倉已走入歷史』,該不會生石充也認為『振飛車已走入歷史』了……?」
「諷刺的是,生石先生捨棄振飛車之後,其他棋戰的勝率就提升了……也許振飛車真的走入歷史了……」
「他本來連與人進行研究會都不屑一顧,自尊心超級高……」
「不惜捨棄自尊心,也想守住頭銜……」
「不過因為生石先生死纏不放,於鬼頭先生其他棋戰的勝率下降了對吧?也錯失了挑戰名人的機會……」
「恐怕是寧願捨棄其他棋戰,不把玉將寶座納入囊中不肯干休吧……?」
「意氣之爭……是嗎?」
原先用來舉辦第七局(最終局)的對局場,卻因為第五局二度重啟棋局而提前使用了。
這是異常事態。
棋戰主辦報社的負責人與聯盟職員正苦惱著該如何調整日程,一旁的生石與於鬼頭則始終緘默不語,也未進行感想戰,僅僅只是靜坐於棋盤之前──
這場死鬥的另一方,另一場勝負之爭迎來了歷史性的終局。
「我認輸了。」
一名和服美女如此說道,並低下了頭。下一瞬間,記者一齊往東京千駄谷的將棋會館特別對局室蜂擁而至。
接著,他們同時朝著下座猛按快門。
這場對局為『Mynavi女子將棋公開賽』本戰淘汰賽•挑戰者決定戰。
在女流棋戰中最為崇高的對局中,將勝利納入囊中的是位於下座、稱之為少女都尚嫌過早的小女孩。
她年僅十歲。
即將升上小學五年級的女童,挺直背脊、微抬下顎,接受了供御飯萬智山城櫻花的投降宣言。
這幅衝擊性的光景,令蜂擁而至的記者不禁倒抽一口氣。
「小學生竟然戰勝了才剛獲得永世位(女王)的女流頂尖棋士……!」
既然身穿和服登場,供御飯萬智毫無疑問是賭上了頭銜保持者的尊嚴,全神貫注地奮力一搏。
人們顫慄不已,低聲交頭接耳。
「那孩子四個月前還只是業餘棋士吧……!?」
「山城櫻花戰結束後幾乎沒過多久,供御飯小姐大概是疲勞尚未消除吧?」
「縱使如此,她也刷新了挑戰頭銜的最年少記錄耶!?而且依照Mynavi的規定,成為挑戰者的當下,便能晉升女流二段,所以──」
「年僅十歲就成為女流二段……簡直是如假包換的灰姑娘童話嘛!」
「史上最年少女流棋士,將挑戰以史上最年少記錄奪得女流頭銜的空銀子……實在太戲劇化了!!」
「《神戶的仙杜瑞拉》與《浪速白雪姬》之爭,終於要實現了……」
「簡直是童話世界……超脫了現實……」
所有人都興奮難耐地不停按著快門。
不久後人牆分散兩邊,觀戰記者於盤側就坐,開始訪問對局者。
基於規定,夜叉神天衣一口氣晉升為女流二段,當記者詢問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境迎接本局時──
「…………我不認為……自己毫無勝算。」
她如此答道,嗓音難免顯得有些沙啞。
但之後天衣的聲音漸漸恢復狀態,其成熟的應答,令人難以想像她僅是小學生,記者們再度吃了一驚。
沒有人指示她如此回答。
天衣是憑藉自身的意志,道出了自身的話語。
證據就是這次陪伴她前來的人,並非師傅九頭龍八一龍王,而是將棋聯盟的職員。
雖說八一為了公式戰而無法來東京,不過天衣反倒對此感到高興。年僅十歲的她明白,身邊有熟識的人在場只會衍生驕縱之情,進而顯露破綻。
「供御飯小姐!山城櫻花小姐!能借一步訪問嗎!?」
受話題性吸引而前來採訪的電視台女記者,用不符合對局室氛圍的造作尖銳嗓音,斗膽訪問供御飯。
「恕我直接請教,目睹棋盤對面的對手身姿之後,您是否疏忽大意了呢!?」
「……為了不輕視對手,我來此之前已經鼓足幹勁。」
「不過對手才十歲喔!?一般情況下,怎可能敗給一個年僅十歲的女孩!?」
「夜叉神女流二段已是實力高超的頂尖女流棋士,從這棋譜便能一目瞭然,這是實力導致的結果。」
「原來如此,那麼──」
女性採訪記者眼見供御飯完全不受她搧風點火,於是改變方針。
「供御飯小姐您曾在公式戰中與空銀子女王一較高下,坦白說,您認為她與夜叉神小姐哪方更勝一籌!?」
「這個嘛……」
供御飯用手中的扇子掩住口部。
「空女流二冠是獎勵會三段的一員,實力差距過大,在我們這些女流棋士眼裡,她的棋力可說是深不可測。無法忖度的東西便無話可說……沒錯吧?」
道出最後一句話時,供御飯萬智的雙眸寄宿著難以言喻的銳光。
「噫……」
別名《虐殺的萬智》的女子目光,總算令採訪記者領悟到自己踩到了肉食猛獸的尾巴,於是往後退縮。
乍看之下,她輕描淡寫地接受了敗北,但輸給一個十歲小學生肯定很不甘心。
『別囉嗦個沒完,小心我宰了妳。』
供御飯萬智以眼神如此放話。
「我來自神戶三宮新聞,想請夜叉神小姐回答一個疑問──」
原本躁動喧嚷的記者已全部鴉雀無聲,此時,天衣家鄉新聞社派遣而來的記者,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夜叉神小姐,您即將於頭銜戰這個盛大舞台挑戰空女王,而她也是您師傅九頭龍龍王的師姊。同屬清瀧一門的系譜,會令您在戰鬥時有所顧忌嗎?」
「無所謂,我從未意識到我們是同門。」
她立即回答。
「況且,若會因為這種事有所顧忌,大不了換個師傅就行了吧?」
「「……唔!!」」
『換師傅』這句發言在將棋界中近乎禁忌,令大人們深受動搖,然而當事人口吻極端冷靜,顯示那句話是出自真心。
接著《神戶的仙杜瑞拉》以同樣的聲調繼續說道:
「無論祭出任何手段,無論付出多少犧牲,我都絕對要奪得頭銜。如此而已。」
☖ 老祖父和孫子
弟子即將成為女王戰的挑戰者。
這則喜訊傳入耳裡的當下,我──九頭龍八一卻收到了難以置信的通知。
「晶小姐!」
此處為神戶灘區。
我飛奔闖入建造於六甲山山腳、宛如要塞一般的宅邸,並呼喚於玄關等候的黑西裝女性。
女子──池田晶小姐一臉歉疚地低下頭。
「……萬分抱歉,九頭龍老師,在你忙於對局之際叫你過來──」
「那種事無所謂!反倒是為什麼至今妳都保持沉默!?」
「…………這是他本人的希望。」
晶小姐開始往宅邸深處……往一家之主所在位置邁開腳步。
我追在她後頭,並壓低聲量詢問。
「所以……他身體狀況……如何?」
「相當不樂觀。」
「唔……!!」
我臉上霎時失去血色。明明來這裡之前已做好了覺悟,果然還是難以克制動搖之情。
「……天衣曉得這件事嗎?」
「我怎麼可能告訴她!!」
憤怒咆哮後,晶小姐驚覺自己的失態,立刻掩住嘴部。
我與晶小姐連忙環顧四周,幸好沒有瞧見天衣的身影。看來她尚未從東京返回。
晶小姐壓低聲音說道:
「……大小姐自幼便父母雙亡。如今她面臨重要的頭銜戰,甚至成為了世人關注的焦點,不能再讓她背負更多重擔。」
「妳說的沒錯,抱歉。」
我……實在太沒用了。貴為龍王而被吹捧成天才,但這種時刻將棋卻是如此無力。我悔恨地深刻體會到,端坐棋盤前時獲得的全能感通通只是妄想……
「聽好了,絕對不可以流露出動搖之情。」
「是。」
一抵達主人所在的房間前,晶小姐便如此叮囑我,我也做好覺悟並點點頭。
「九頭龍老師來訪了。」
接著,晶小姐拉開紙門──
「九……九頭龍……老師……」
……映入眼簾的,是一名老人渾身插管且倒臥床鋪,氣若游絲的身影。
他的雙眸如骸骨般深深陷落,且面色蠟黃。絲毫感受不到過去在SM小說家•鬼澤談老師家初次見面時,那殺氣逼人的氣魄。
這副樣子……已經……
「許久不見了。」
我比照對局當前之際,扼殺一切感情、抹殺所有表情,掛上一個微笑面具,向臥病在床的老人招呼致意。
然而是否有成功笑出來,我卻沒什麼自信。
「用……用這副模樣……見你…………真是、失禮了……」
天衣的祖父拚命調整紊亂的氣息,同時指向隔壁房間。
「晶、晶…………把、把那個……給…………」
「是!」
晶小姐跪在榻榻米上,拉開通往隔壁房的紙門。
出現在那裡的竟是──
「唔……!?天、天衣!?」
天衣怎麼會在這裡!?見到祖父的身體狀況,她不會受到衝擊嗎!?
瞧見我深受動搖的模樣後,晶小姐以沉穩的口吻解釋:
「請冷靜,老師。那只是人偶。」
「哦、哦哦……原來是人偶…………人偶?」
那是具精緻到令人震驚的人偶。肌膚質感無懈可擊,和本尊一樣彈嫩剔透。不曉得素材是什麼。樹脂嗎?
當我用指尖輕戳人偶臉頰以確認觸感時,晶小姐開口了。
「老師,想讓你看的並非人偶,而是洋裝。」
「洋裝嗎……?是指這件純白洋裝?」
總穿著一身喪服般漆黑洋裝的天衣,竟穿起了純白洋裝。即便只是人偶,也相當不可思議……不過只要瞥一眼就能明白──
美麗的洋裝使用了最優質的布料,經由一流專家製作而成。
天衣的祖父自棉被中撐起上半身,顫巍巍地向我解釋:
「本、本來、我是想訂製一件更大的……等孫女長大成人之後再讓她穿上…………咳!咳咳!!……但、但看樣子……我、我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呢……」
語畢,天衣的祖父再度開始劇烈猛咳。
「醫生!快叫醫生過來!!」
晶小姐激動吆喝之後,一名抱著大包包的白衣男子,以及身穿護士服的年輕女性隨即闖入房間,為天衣的祖父把脈並讓他躺回床鋪。
我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旁觀這幅光景──
「想…………」
「想?」
天衣的祖父望向我,拚命地試圖傳達什麼訊息,於是我湊近耳朵回問他。
「想……看…………」
「看什麼!?您想看什麼!?如果是天衣奪得頭銜的模樣,我一定──」
「想、想看天衣……穿那身洋裝…………和九頭龍老師辦……喜事的……模樣…………」
「禧式?」
有那種頭銜嗎?
「他是說喜事,老師。舉行婚禮的意思。」
婚禮?我……和天衣!?
天衣的祖父以縹緲的眼神仰望空中,上氣不接下氣地呻吟著。
「天、天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能、能嫁給……九頭龍老師的話…………我也……無須操心……了…………」
「他已經神智不清了!」
醫生以急迫的口吻說道,晶小姐則緊咬下唇催促我。
「九頭龍老師!!沒時間了!!」
「我、我明白了!該怎麼做!?」
「隔壁房間準備了婚禮用的純白衣裝!穿上那套就行!!」
「好!!」
我連忙脫下自己的上衣並在隔壁房換上純白西裝,與天衣人偶比肩並列。
謝天謝地,西裝尺寸相當合身。即便只是偶然,我還是不禁感謝神明。
「哦哦……!哦哦哦……!!」
天衣的祖父的雙眸重獲了些許生氣,豆大淚珠滾落而下。
太好了……搞不好他能就此恢復元氣。縱使沒辦法如願,我也可以毫無留戀地目送他離開……!
「那麼,接下來進行神聖的結婚儀式。」
醫生臨機應變,開始即興演出。
多麼冷靜準確的判斷力啊!!身穿白衣的他,看起來確實頗有神父的架勢!就連把自己的服裝浸在黑油漆中,假扮牧師、鑽強盜空檔的軍官金肉人也得自嘆不如!!
「九頭龍八一,你願意娶夜叉神天衣為妻,並發誓一生一世永遠愛著她嗎?」
「我、我願意!」
「那麼請在證書上簽名。」
這回換護士將抱在懷裡的病歷表當作證書,連同筆一併遞給了我。
我不假思索地在對方指示的位置簽下姓名。
接著晶小姐向我詢問。
「老師,你有帶印章來嗎?」
「啊……抱歉,我有看到妳在訊息中註明要帶,不過我是直接從聯盟趕來的,所以還放在家裡。」
「呿!算了,那就用落款吧,這你總有帶了吧?」
「啊,有。」
棋士無法預料何時會被索求簽名,因此會隨身攜帶落款章。我從隨身包中拿出落款章,沾滿充足的紅色印泥之後,將它湊近證書──
呃,奇怪?
雖然順勢演到現在……但總覺得有諸多可疑之處?
我再次仔細端詳那份證書……應該說是病歷表。
…………嗯?嗯嗯~?
這文章是怎麼回事?
以演戲來說未免太具體了吧……?
「快啊,老師,蓋下落款章。」
「請、請等一下,晶小姐!這真的只是演戲而已吧?只是假結婚典禮吧?既然如此根本沒必要真的蓋印章啊?不需要沾印泥,裝出蓋印章的動作就好了……」
「沒錯,這是假結婚典禮,所以就算真的蓋下去也無妨,對吧?」
晶小姐邊說,邊用雙手抓住我的右臂往紙張靠近。
而且力道格外強勁。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果然還是有點奇怪。即使只是演戲,我還是不能在這份證書上蓋印──」
「還不快讓他蓋下去啊,晶──────!!」
唰!!噗咻噗咻噗咻噗咻──!!
只見天衣的祖父竟從床鋪上猛然跳起,將連接身上的所有管子盡數拔光。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爺爺超有精神的好嗎──!!
「等等!?咦咦!?您、您不是已經垂死了嗎!?」
「晶!別拖拖拉拉的!用盡全力、用盡全力啊!!」
「謹遵指示!!」
天衣的祖父向晶小姐下達指示,同時活用床鋪的高度和彈簧,背向我祭出了一記月面瀑布墜擊!
老人如不死鳥一般攤開雙手,高高舞上天際。然後──
「唔呃……!!」
天衣的祖父氣勢十足地從天而降壓制,我當場撲倒在地。
與此同時,醫生與護士也都脫下白衣加入戰局,場面混亂不堪。
「唔哦!?連醫生和護士都來了!?原來你們全都是一夥的嗎!?」
四個人齊心協力,企圖逼我在證書上蓋章!
縱使我已全力抵抗,仍寡不敵眾。
他們將我壓倒在榻榻米上,無視我的意願,將沾滿印泥的落款章狠狠壓在證書上。
「啊啊!可惡──最後還是蓋下去了……」
「「好啊!!」」
「表面上是這樣……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
趁著對方以為達成目的而鬆懈的空隙,我將證書給撕成了兩半!毀棄之後就無效了,正可謂反下一手成詰。
接著我向天衣的祖父和晶小姐放聲怒吼。
「你們耍了我對吧!?」
「哈哈哈!我還不能輸給年輕人呢!」
「化妝是由我負責的!厲害吧?」
只見晶小姐指間夾著化妝用具,擺出像金●狼一樣的帥氣姿勢。我無視她,向與方才判若兩人、中氣十足地大笑著的天衣祖父說道:
「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
「因為我總有一天,會留下無依無靠的孫女逝去。」
「唔……」
他面帶笑容道出的一句話,沉重到令我無言以對。
「雖然現在還很硬朗,可一年後就不得而知了。活到這個歲數,即使明天突然猝逝也不奇怪。屆時天衣該怎麼辦?她豈不是太可憐了嗎?就不能讓那孤苦無依的孩子入籍老師名下嗎?」
「用不著做這種事,我也會負起責任照顧天衣的。畢竟我是她師傅。」
「……師傅啊~?」
「……唉……」
天衣的祖父及晶小姐都明顯流露出不滿的神情。連扮演醫生和護士的人也不例外……
「……我說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將棋界,特別是對清瀧一門(我們)而言,師徒間的羈絆更甚於親手足!我明白祖父您擔憂的心情,但我保證,至少會將天衣培育成能依靠女流棋士身分獨立地活下去。而縱使她已經能獨當一面,在我死前都還是會負責照看她。即便我離世,交情更甚於親姊妹的頭號弟子•雛鶴愛也會繼續支持她。這樣您還有什麼好不安的!?」
我激動地一口氣說完之後,又補充了一句:
「況且天衣才不會答應和我訂婚。」
「是這樣嗎?不問問看本人可不曉得喔?」
「啊?您在說什麼傻話……」
難不成天衣雖然總是當面嫌棄我是廢物或笨蛋,但在家裡卻百般讚許師傅?比如『我最討厭你了!你這廢物!笨蛋師傅!討厭討厭討厭……我喜歡你!和我結婚吧!!』這種感覺嗎?哪來的彆扭病嬌啊……
「也罷,問問本人就明白了。」
既然得知天衣的祖父身體健康,我也不必客氣了。
我一邊脫下白西裝,一邊唾罵道:
「受不了!對局剛結束就收到『天衣的祖父病危』的通知,我才從大阪拔腿趕來,結果卻是一場鬧劇……」
「這麼說來,還沒幫老師慶祝今天獲勝呢。」
晶小姐赫然想起似地如此說道。
「九頭龍老師,恭喜你在帝位聯賽白組獲得四連勝!看來複數冠指日可待!!」
「既然如此就麻煩你們靜靜守望比賽!我當然會竭盡所能協助天衣的頭銜戰,但我自己也因為對局忙得不可開交了啊!」
光是想到下一場碰到的對手,就已經令我心情沉重了……
我抱怨一回之後,向晶小姐詢問。
「所以呢?天衣現在人在哪裡?」
「她正在向雙親報告頭銜挑戰賽的結果。」
聽到這句話我便明白了。
天衣此刻的所在之處是那裡。
☗ 會唱歌的白骨
能俯視海面的斜坡上搭建了一座墓地,那塊漆黑岩石就安置於墓地深處。
那裡是閒雜人等禁止踏入的聖域。我──夜叉神天衣獨自逆迎海風佇立著。
「爸爸……還有媽媽,頭銜戰終於近在眼前了。」
我向漆黑岩石出聲說道。
那是父親及母親的墓碑。
我的雙親應該就長眠於這塊黑石下方。
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我並未親眼看見兩人的遺骸埋藏於石頭底下。
當時我還年幼,根本不明白葬禮的意義……也不明白雙親之死的意義。
但是我們三人再也無法圍繞棋盤了。
理解這件事的當下,我才首次正視雙親之死,深感悲傷。
之後我便獨自面對棋盤……開始度過排列爸爸棋譜的每一天。就因為想聽聽活在棋譜中的爸爸的聲音……
「我用了爸爸的棋子。」
為了祝賀我成為女流棋士,師傅在本因坊秀埋的工房贈與了我一組棋子。
那組棋子的文字,是從已逝父親的手寫棋譜中擷取出來的。
是獎勵會員鏡洲飛馬三段,收集了爸爸生前的手寫文字,才打造出這組棋子。
我將完成的那組棋子用於將棋研究。
「爸爸的字非常清晰易懂……無論下多久將棋都不會疲憊,彷彿爸爸正守望著我的將棋一般,棋步不斷自腦海中泉湧!我總會想著『若是爸爸的話,肯定會這樣下』!」
之後我滔滔不絕地闡述前些日子的棋局。
也就是Mynavi的挑決。
我想告訴爸爸,自己在那場棋賽下出了什麼樣的將棋。
「供御飯萬智是至今為止最難纏的對手。用來應付月夜見坂燎的角頭步,對《虐殺的萬智》絲毫不管用……爸爸你應該知道吧?我的角頭步存在弱點。遺憾的是我未能發現克服那弱點的方法……一手損角交換所面臨的嚴峻狀況,同樣無法可解。但是!憑爸爸你教導我的普通角交換定跡陣形,應該就足以與之一戰!因為用了爸爸的棋子後,腦中便浮現數不勝數的新棋步──」
我熱切暢談著,回過神時已過了將近一小時。
不行不行,每次來這裡都是這樣。
「媽媽,對不起,盡是和爸爸說話。但我無論如何都會不禁談起將棋,聊個沒完……」
我在內心向媽媽低頭致歉。
她是個溫柔穩重且美麗的人……同時又有些天真爛漫,永遠像個少女。
「媽媽妳總是希望我多讀繪本。我有發覺喔,當我開始和爸爸下將棋之後,媽媽就變得有些不愉快。」
爸爸和媽媽是在東京的大學將棋社相遇的。
但坦白說,媽媽的棋力並不怎麼強,我想她也並非多熱愛將棋。
雖然媽媽生前我沒有問出口……不過我想媽媽她肯定是為了和爸爸拉近關係,才開始學將棋的。
所以當媽媽生下女兒之後,才讓世間一般女孩會喜歡的事物,圍繞著自己的孩子。
繪本、美麗的洋裝和扮家家酒用的玩具。
媽媽肯定期許著我能成為童話世界的公主。
然而奪去我目光的卻是將棋。
當我在爸爸和媽媽之間陷入兩難時,提供我解決方案的亦是將棋。
十年前……我誕生那年,某個新的女流頭銜戰創立了。
首位獲得那座頭銜的女流棋士,穿戴要價數千萬圓的珠寶與禮服,舉辦了一場極其盛大的即位儀式,那模樣簡直與童話世界內的公主如出一轍。
頭銜名稱為────『女王』。
我閱讀將棋雜誌而獲知此事,向雙親如此宣示:
『那麼天衣要成為將棋的女王陛下!』
爸爸歡天喜地,媽媽雖然流露複雜的神情,最後全家人仍開心歡笑。自那天起,女王頭銜便成了我們三人的夢想。
多麼諷刺。
如今的我卻──
「妳知道嗎?我現在被人譽為《神戶的仙杜瑞拉》唷。我竟然是仙杜瑞拉,惹人發笑對吧?……媽媽妳高興嗎?」
我向漆黑石塊如此問道。
我感覺媽媽似乎綻露了一抹笑容……就像那時一樣。
「不過我到現在,都還是對繪本創造出來的世界毫無興趣。公主與王子相遇並墜入愛河……那種世界實在很無趣。」
再說我根本不瞭解喜歡上一個人是什麼感覺。
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皆為敵人。
這是勝負世界的真理,而勝負世界的這種潔癖觀念也格外投我所好。
所以我不懂戀愛。
也認為沒必要懂。
「並非因為我只是小學生。即便未來我升上國中或高中……應該也不會談戀愛。對不起……」
為了延續夜叉神的血脈,我總有一天會結婚。
這是我的義務。
如同我會竭盡全力戰勝眼前的對局一般,我也會達成這個義務。總有一天與某人結為夫婦,並且養育下一代。
不過我絲毫無法想像那會是什麼樣的家庭。
「…………如果教導孩子將棋,我也能打造幸福的家庭嗎……?」
怎麼樣呢?
若問我將棋世界是否幸福,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若問將棋是否有趣,我將毫不遲疑地回答「非常有趣」。
「好了,我差不多得走了。」
這地方相當舒適宜人。
一個不小心,便會不知不覺待到天黑。
實際上也的確發生過幾次這種事。我單獨溜出宅邸來到此處,害得晶他們慌慌張張跑來找人……
然而現在的我沒有那麼多時間。
「對不起,之後我會有好一陣子沒辦法過來。或許你們會感到寂寞,但請諒解。」
我站起身來,深深低頭致歉。
我已下定決心。
在女王戰終結之前,我不會再來這裡。若不做出這般堅定的覺悟,便絕對無法成功。我即將面臨的勝負就是如此困難。
今天之所以來此,就是為了傳達我的決心。
「下次來到此處之際……我必定會實現三人的夢想,奉上女王頭銜作為贈禮。」
語畢,我走下斜坡。
途中未曾回頭。
登上斜坡時推動背部的順風,如今已成強勁的逆風。
☖ 祕密花園
決定由天衣擔任女王挑戰者的翌日──
我與某人約定好見面。
「啊……妳好,好久不見了……」
「…………」
當我坐在吧檯席時,無聲無息現身背後的那號人物默默佇立原地,並用灰色的雙眸俯視著我。
她是空銀子女王。
也是天衣即將挑戰的對手。
「要移到另一邊的桌位嗎?」
「在這裡就行。」
師姊沒有與我眼神交會,就這麼迅速地在一旁的吧檯席坐了下來。
今天她穿著便服。
師姊三月一日自國中畢業,之後除了公式戰以外便不再穿著水手服(而將棋界直到三月三十一日為止仍視她為國中生)。
比從前更引人注目的她,最近經常戴著鴨舌帽變裝。
除此之外……就是在極其少有的機會下……她會COSPLAY給我看。關於那件事我在反省了……
我和師姊雖然與生石充玉將一同創辦了三人研究會,但由於玉將戰漸入佳境,再加上日程問題等諸多因素,現在順勢停辦中。
於是最近我與師姊碰面的機會也減少了。
我們是靠將棋連繫起來的姊弟。
兩人之間的關係,毫無疑問比將棋界任何師姊弟都要濃厚堅韌。
然而反過來說,一旦撇除將棋,我們之間的關係甚至可說是相當淡薄。
──就連約她出來,都必須要有適切的理由……
而理由,則是為了一通電話。
決定由天衣擔任女王挑戰者那天,我也在進行對局。當時有兩通電話彷彿算準了對局結束的時機,打到了關西將棋會館事務局。其中一通來自晶小姐。
另一通則是桂香姊打來的。
職員峰先生告知我弟子即將挑戰頭銜戰之後,我認定桂香姊肯定也是為此聯絡,於是欣喜雀躍地接起了電話,但是……
『啊,喂喂,是桂香姊嗎!?聽我說!剛才確定由天衣成為女王戰挑戰者了!妳已經知道了嗎!?我想商量一下該怎麼慶祝──』
『八一,你現在立刻去見銀子。』
『咦?為什麼?等頭銜戰結束再見面比較好吧?畢竟我的弟子是挑戰者,她應該也會覺得很尷尬──』
『別說了,總而言之盡早和銀子見上一面,然後送她一份禮物。記得必須是一份不能送給其他女孩的特別贈禮。』
『禮物???』
雖然完全無法理解,但經驗告訴我關於師姊的事,聽從桂香姊的建議準沒錯,於是我決定老實遵從。
──反正我正好也有東西想交給她……
我將手伸進口袋,確認那東西的觸感。
之後桂香姊又說『仔細聽好,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並給了我另一個建議……不過這件事稍後再談吧。
於是我約了師姊,在關西將棋會館一樓的餐廳『Twelve』見面。
「……」
寡言的店長將菜單擺在師姊前方,示意要她點菜。
我和師姊都沒有攤開菜單,立刻點了菜。
「我點珍豚美人A套餐,師姊妳呢?」
「經典套餐C。」
我們兩人從十一年前開始便會一起在這間店用餐,因此早已把菜單全部烙印在腦海裡。師姊從那時就總是點經典套餐C,真是始終如一啊……
由於已經過了午餐時間,因此店長迅速端上料理。
我們默默地雙手合十,接著開始用餐。
「…………」
「…………」
有好一段時間,我們只是默默地專心將料理送至嘴邊。找不到說話的時機……
結果兩人就這樣用完餐點。在店長收走餐具並回到廚房時,我終於開口了。
「師姊,那個……」
「什麼?」
「呃…………就是……」
「到底什麼事?有話快說。」
「這……這個!!」
我將收在口袋內的『禮物』,擺在了吧檯上。
那是────我家的鑰匙。
進行龍王防衛戰的期間,師姊因為被我激怒而把這副備份鑰匙丟還給我……直到現在我都沒能交給她。
「畢竟生石先生的研究會中斷了,我們也不好再去叨擾愉悅溫泉。師傅家的『清瀧道場』又人滿為患,既然如此不如就像以前一樣,在我家研究應該……比較……方便吧…………?」
話說到一半,我的聲量愈來愈微弱。
因為……我完全無法看透師姊的表情……
「那、那個…………所以、呃………………我希望師姊妳拿回這把鑰匙……可以嗎…………」
我將鑰匙擺在吧檯上,懇求似地如此提議。
而師姊她──
「不需要。」
「唔……!」
她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的請求。
一股銳利的劇痛貫穿胸口。因為她這句話,彷彿意味著再也不想和我進行研究會……就此斷絕與我之間的連繫也無妨。
──這也難怪……畢竟我是與她爭奪頭銜的對手的師傅……
然而事情並非如我所想。
師姊沒有拿起鑰匙,而是抓住我的手並如此說道:
「我已經不需要那種東西了,跟我來一下。」
「啊?」
師姊就這麼將我帶到了某個地方──
「就是……這裡嗎?這是哪裡?公寓?」
那是一棟自關西將棋會館徒步約十五分鐘的河岸新公寓。
「師姊?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妳有熟人住這裡嗎?」
師姊不顧陷入混亂的我,逕自踏入建築物中,接著她從口袋內拿出鑰匙,開啟了入口的自動門鎖。
「還不快過來,我要丟下你囉?」
「哇哇!」
我在自動門闔上前一秒溜進建築物中,接著就這麼搭乘電梯前往八樓。
我戰戰兢兢地跟著於前頭昂首闊步的師姊,然後──
『801號房』。
師姊在這間房間前駐足,並用鑰匙開啟了房門。
「進來,動作快。」
「是、是……」
我在師姊的催促下邁入房內。
那是間裝潢簡樸的獨立套房。
房內幾乎空無一物。僅有插著無線網路路由器且正在充電的平板電腦,孤伶伶地擺在地板上。除此之外還有一本破爛斑駁的書。
「這裡……是怎麼回事?」
「買的,拿來研究用。」
「師姊妳買的?」
「因為對局費積了很多。」
這傢伙才十五歲就買下了一間公寓……
而且選這麼優質的地段,僅為了研究將棋…………嗯?研究?
「妳說研究用……這麼說師姊妳不打算升高中囉?」
我環視空蕩蕩的房間並如此詢問。
《浪速白雪姬》是否升學高中,是全日本關注的焦點,就連我這個師弟都不曉得她的未來志願。
「八一,拿去。」
「唔!?」
師姊沒有回答我問題,而是丟了某樣東西過來。我連忙接住。
「這副備份鑰匙寄放在你那,我不在時記得來打掃。」
咦咦~……
「回答呢?」
「遵命。」
不願收下我家鑰匙,原來是因為有了這間公寓……我望著附有『銀將』棋子形吊飾的鑰匙,震驚之餘也感到欣喜。
因為這證明了我在師姊心中占據特別的地位,即便只是充當男傭我也甘願。
「不過……這裡真的什麼也沒有耶。」
「畢竟才剛買。而且我要專心鑽研將棋,不想擺多餘的東西。」
「話雖如此,好歹買套桌椅吧?」
「…………」
師姊默不作聲,將頭頂的鴨舌帽拿下並扔在地上。
「那你來當椅子吧。」
「啊?」
「少囉嗦,在這裡坐下!」
「好痛──!?」
師姊的下踢攻擊猛然炸裂!!
膝蓋以下彷彿被鐮刀削成兩半,讓我直接癱坐於地板,師姊小巧的臀部緊接著坐了上來。
她就這麼倚靠著我,貌似把我當成了坐墊。
叫我當椅子原來是這個意思。
「……太硬了,給我變軟一點。」
「什麼變軟……人體才沒有這種功能……」
她以為自己的師弟是史萊姆嗎?
把我像坐墊一樣墊在臀部下方的師姊屈膝而坐,接著將平板擺在靠攏的大腿上方,開啟將棋軟體開始研究。
「這樣只有一台平板也能開研究會了。來,這局面你會怎麼下?」
「唔嗯~……我的話會下這──」
正準備將手伸向平板,我卻僵住了。
因為平板擺在師姊大腿上,所以要是我將手伸向那裡,就會……你懂吧?
就像從身後環抱住師姊的感覺……
「敢偷摸胸部就宰了你。」
「不存在的東西我摸不到……」
「啊?」
「不會摸,我絕對不會摸。」
明明是個平胸,還這麼趾高氣昂……
然而我無法違逆師姊。與我緊密接觸的師姊,髮絲與肌膚都散發出一股令人腰際酥軟的香氣。不知為何,那氣味消融了我的反抗意願。
小時候一起就寢、入浴時都不當一回事……現在她卻像是變成了截然不同的生物。
從我的方向看不見師姊的表情,但聲音聽來似乎沒有什麼特殊變化。我一個人莫名小鹿亂撞只會讓她覺得奇怪,於是只好故作鎮靜開始研究。
「那個……最近流行下在這裡。」
「這步棋沒辦法成立嗎?」
「那步棋的感覺也很不錯。那就這樣發展下去──」
唔嗯……
這種姿勢相當不錯嘛……
能夠從同方向檢討,表示能衍生與相隔棋盤研究時不同的觀點,也比較容易與對方產生共鳴。
這是個新發現呢,下次在JS研試用看看吧……正當我內心如此作想時,師姊突然用後腦勺朝我的下顎發動攻勢。好痛!
「妳做什麼啦!?」
「你剛剛在想幼女的事對吧?」
好、好敏銳……!
之後我只好努力將幼女驅逐腦海。意外的是其實並不困難,因為將棋……和年幼的姊姊徹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研究告一段落之後,師姊「嗯~」地伸了個懶腰,接著開口說道:
「我肚子餓了。」
「是喔?」
「我肚子餓了!」
師姊晃動雙腳喊著。妳是小朋友嗎?
雖然感覺才剛吃過飯,但一看時鐘才發現竟然已過了數小時。
好奇怪……只不過是在空無一物的房間內充當師姊的椅子而已,為何時間流逝得如此迅速?將棋真的是時間小偷呢。
「話雖如此,這裡既沒餐具也沒其他東西,不可能自己煮。要去外面吃嗎?」
「叫外送就好了吧。」
「原來如此。叫披薩之類的?」
「不要,我想吃壽司。」
「是、是。」
於是我遵從任性白雪姬的指示叫了壽司。我已經很習慣在舉辦JS研時幫忙叫外送,所以選了一間登錄於手機的熟店。
壽司送來之後,我便前往玄關領餐(當然是我付錢),並端到師姊身邊。
「邊繼續研究邊吃吧,不然太浪費時間了。」
意思是叫我再當一次椅子。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聽命。
「那就隨意拿著壽司邊吃邊研究吧。」
「手指會弄髒。」
「用筷子不就得了?」
「餵我吃。」
真沒辦法。畢竟會弄髒手指,這也無可奈何啦,把平板弄得黏答答就不好了……我如此說服自己,同時將師姊喜歡的口味依序遞往她嘴邊。
「等等,八一,要好好送進嘴裡。」
「像這樣餵前面的人吃太難了啦……」
「給我精進技巧。下一次要餵得更順暢。」
下一次?她還要我繼續餵啊?
話說今後和師姊進行研究會時,都是這種形式嗎?
「八一你也快吃呀!」
「……感激不盡。」
我高興到幾乎要喜極而泣。竟然有幸品嚐自己付錢買的壽司,簡直是天堂!
於是我們便一面鑽研將棋,一面享用壽司。
雖然壽司及披薩等食物的優點是能夠隨意拿在手上,但吃著吃著,便會不自覺專注於將棋上。結果因為長時間將壽司拿在手上,使吃相變得很難看。
研究告一段落時,我的手和嘴邊都已經髒兮兮的了。
「呼……暫時到此作結吧。接下來就當作下次的課題。」
「八一,你的臉沾到飯粒了。」
「咦?哪裡哪裡?」
「……好蠢的臉。」
師姊扭動身子,轉身與我面對面,她用指尖捏起黏在我臉龐的飯粒,並吃了下去。
「唔……!!」
噗通────!!胸口緊緊糾結,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席捲而來。
從前這種事明明很平常……現在卻羞恥到難以忍受,教人心癢難耐……
「都、都已經這麼晚了啊!研究到太晚也不好,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
師姊有些支吾其詞,用相當細微的聲音說道:
「今天我沒有預定計畫……所以再繼續一下也沒關係…………做其他事也可以……」
其他事?
該、該不會是……!!
「妳還打算研究振飛車嗎?真是貪心耶!」
「頓死吧廢物!」
「為什麼要罵我!?」
師姊不知為何氣得鼓起了雙頰。
她的意思應該是還要研究其他東西吧?難道是相振飛車?
師姊彆扭地遠離我,在地板上抱膝而坐並別開目光。
「……所以呢?下次何時再舉行研究會?」
她用手觸碰扭動的腳指,並如此詢問。
「與生石老師的研究會中斷後少了研究對手,讓八一你很困擾吧?沒辦法,就讓我來陪你吧。雖然我四月底就要展開三段循環賽,忙────得不可開交。」
「三段循環賽……對啊,都已經這時期了……」
耳聞這句話,我的腦袋宛如被澆了桶冷水。
歷時半年,唯獨獎勵會三段得以參加的循環賽中,僅有前兩名能晉升四段……成為職業棋士。
升級成績平均為十三勝五敗左右。換言之一旦吃下六敗,半年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在這種狀況下,眾人究竟會下出什麼樣的棋局?
無法留下任何美麗棋譜,只著眼於「不敗」。毫不留情地深掘對方心靈與技術的弱點,就為了讓自己是個棘手對手的印象,深植於競爭者心中。
下著這種將棋,縱使戰勝也會為心靈帶來創傷,若戰敗更會心如死灰。
最為殘酷的制度則是年齡限制。據說甚至有人承受不了壓力而自殺。
我遭受的痛苦雖然不及他們,但一憶起三段循環賽仍會深陷憂鬱。
每位職業棋士都異口同聲地說『絕對不願再回去那座人間煉獄』。
而師姊終於也即將踏入那座地獄。
一名年僅十五歲的女孩子,將勇闖那地獄。
即便感到欣喜……可是冷靜想想,這根本不是該和我悠閒舉行研究會的時候。
「雖然我忙得不可開交,但若八一你堅持的話,也是可以勉強擠出一點時程。即便很難,但既然是師弟的請求──」
「關於這點,我們還是暫時別見面了。」
「……?」
師姊張著嘴,當場愣住。
如此回絕為我著想的師姊讓人心痛……不過現在不能對她撒嬌。
──我希望師姊能專注於自己的事。只將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我才刻意用這種語氣。
「那個……至少在女王戰結束前,我們還是少見面為妙。即便不是我們兩人親自對局,但出入與我弟子進行番勝負的人家中,很可能造成誤解。」
「………………也對,這不是當然的嗎?」
「就是說啊。我身為師傅,非得支援天衣的首場頭銜戰不可。同時與身為對戰對手的師姊妳進行研究會,未免太尷尬了。」
「沒錯,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用不著你特地說出來我也知道。你是白痴嗎?說這什麼蠢話,找死嗎?」
「對、對不起……」
她氣得火冒三丈。對師姊如此資深的人說這種話的確很失禮。要是有人多嘴叮囑我這些基本常識,我也會略感不悅。
可是若現在不狠下心來,為人溫柔的她,又會將時間耗在我身上。
「所以研究會就等女王戰結束後,再重新開始吧。」
「也對。」
師姊簡短允諾。本以為話題會就此打住──
「不過,八一你沒關係嗎?」
「咦?」
「往年女王戰結束都已經六月,到時也差不多是排名戰開始的時期了。不事先安排研究會,不會不安嗎?」
「最近可以靠軟體獨自研究,我沒什麼問題。」
坦白說我很想進行研究會,想得不得了。
軟體研究和與人之間的勝負是兩回事,何況現在有如此理想的研究場所。從另一層意義來說,無法與師姊見面也很痛苦……但我不能這麼任性。
如同師姊所言,女王戰與三段循環賽同時進行應該相當艱苦。
再說若與我進行研究會,師姊還得提防自己的研究經由我洩漏給天衣,如此一來雙方在研究時都不能掀出底牌。
──為了彼此,現在還是先別見面比較好。
為了不讓師姊困擾,我刻意以精神飽滿的語氣斷言。
「謝謝妳為我擔心!但我沒問題的!就算女王戰結束前都見不到師姊,也完全無所謂!!」
「………………………………………………………………」
默默低著頭的師姊,倏地抬起頭來。
「回去。」
「啊?」
「我接下來有事。」
「咦?可是妳剛剛不是說沒事──」
「現在突然想起來了。」
「是什麼事?」
「重要又緊急的祕密工作。」
師姊推著我的背,將我趕出房內,一邊闔起玄關門一邊說:
「我要和將棋聯盟討論今後的行程安排。」
☗ 兩個國王的孩子
「什麼……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日程啊!?」
這裡是關西將棋會館三樓事務局的會客室。耳聞女王戰五番勝負的日程與對局場地的瞬間,黑衣幼女起身咆哮。
「小、小天衣……冷靜點……」坐在一旁的愛出聲安撫,但天衣卻一概無視,質問對方。
「第一局到第三局之間僅有短短十天……第四局和第五局甚至連對局日都尚未決定!這是瞧不起人嗎!?」
「……我深感抱歉。」
坐在我們對面的聯盟職員男鹿笹里小姐,緊咬著下唇如此謝罪。
擁有《幕後會長》之稱的掌權者,臉上已毫無餘裕。
「異常事態連續出現……說來難堪,但現況已徹底超出將棋聯盟的處理能力了。」
男鹿小姐面龐顯露疲態,道出聯盟的苦衷。
月光會長通電話的聲音,自相隔一扇門扉的職員室流洩而出。他大概正分秒必爭地與各地進行交涉吧。
過於密集的頭銜戰使聯盟安排的時程漏洞百出,這是不爭的事實。女王戰的現場解說通通由我負責,即為不可動搖的鐵證。
若是一般對局,只要對局者與記錄員的時程有空檔便能勉強舉行,但頭銜戰卻並非如此。
觀戰記者、網路轉播記者、正副見證人、聯盟涉外負責人、大盤解說員及助講員……光是頭銜戰動員的人力,就是一般對局無法相提並論的。
「玉將戰二度演變為持將棋,又正逢攸關名人第一百期頭銜的名人戰即將揭幕,再加上關注度與往年不可同日而語的女王戰及三段循環賽……這些時程糾纏在一起,我們實在處理不來。」
「我明白聯盟的苦衷,不過這畢竟是我可愛弟子的初次頭銜戰。站在師傅的立場,我希望她能以萬全狀態一戰。」
當我道出『可愛弟子』的瞬間,天衣「哈!」的嗤笑一聲,愛則氣得鼓起雙頰。小孩子真難伺候……
「正如龍王您所言。」
男鹿小姐向我低頭致歉,接著望向仍站在原地的天衣。
「一般情況下,頭銜戰的番勝負日程早就該全部公開了。雖說我們也有苦衷,還是對夜叉神小姐深感歉疚。」
「……」
「但聯盟認定這是最妥當的日程。至少我們已做了最大努力,盡可能安排舒適的對局環境。」
男鹿小姐說的並非謊言。
三局當中有兩局的對局場,安排於大阪與神戶。
這是師姊與天衣各自的主場,如此一來,就能讓移動負擔控制在最小範圍。
尤其是第一局的對局場。雖說位於大阪,但反而可說是天衣的主場。
第二局的地點距離稍遠,卻也是由值得信賴的旅館安排場地。
「…………」
天衣佇立原地緊閉雙眸,默默不語地拚命抑制怒火。
愛坐在一旁,滿懷不安地凝望著她。
「雖然沒有根據,不過以下是我的猜測──」
我隱瞞最近才剛與師姊碰面的事,並向天衣說道:
「師姊之後將以首位女性獎勵會三段的身分,在三段循環賽一戰。為了集中精神,她大概希望能盡早結束女王戰。畢竟對她而言,女流頭銜的價值並不高。」
我瞥向男鹿小姐的臉龐。
「至於聯盟的理想,應該是想先藉由與天衣的女王戰,提高師姊的關注度,再順勢讓世人注目焦點集中於三段循環賽對吧?畢竟除了師姊以外,這次還有史上首位小學生三段,以及通過資格考試的上班族等人,極具話題性的要素都齊聚一堂了。」
「我們當然也對這類宣傳效果懷抱一絲期待,可是聯盟真正憂心的是空女王的身體狀況。為此,女王的意見當然擺在第一順位。」
男鹿小姐斬釘截鐵地說道。
舉行頭銜戰時,優先配合頭銜保持者的狀況是理所當然的。若覺得不甘心,親自奪下頭銜便是。
只是……如果這日程是依循師姊的要求,那麼蘊藏其中的暗示可說是相當辛辣。
垂下眼簾聽著對話的天衣,用足以讓四周空氣凍結的冰冷聲調開口了。
「……原來如此。換言之,她認定我會三連敗是吧?」
「「…………」」
我與男鹿小姐都默認了天衣這句話。
否定也沒有用。即便用話語包裝粉飾,這聰慧的孩子也能揭穿大人的謊言。
『反正我會三連勝,預定日程排到第三局就行了。』
『我想在三段循環賽開始前結束。』
師姊是如此告知日程要求的。
聽聞此事,愛突然「啊!」了一聲,彷彿有什麼重大發現似地望向我。
「所以第四局和第五局的對局場,才安排在關西將棋會館嗎!?」
「不,平時就是在將棋會館……」
由於女流棋戰預算較少,所以大致都是這樣安排……
「錢當然也是問題之一,另一個理由則是會場時程談不攏。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男鹿小姐的話題又繞回了原點。
最終,根本的問題還是時間不足,而且也不存在解決這難題的方法。
「如何?若夜叉神小姐您打算拒絕這日程,我們當然會再商討。最糟的情況下,只好每一場對局都安排在東西將棋會館……」
「無妨,我接受。」
天衣用手背撩起有如雙翼的豔麗黑髮,像以往一樣用充滿傲慢、自信與鬥志的口吻宣示。
「在準備時間很少這點上,對手也跟我一樣。反倒是空銀子應該正專注於三段循環賽對吧?既然她不把我放在眼裡,那就讓我從視線死角狠狠痛毆她一拳。」
語落之際,天衣用拳頭擊向自己的掌心,發出爆竹般的巨響。
「一開始就打得她無法招架,之後再窮追猛攻,不給她空暇時間復元。儘管被自己安排的日程絆住腳步,後悔莫及吧!」
「沒錯,就是這股氣勢。」
好勝弟子的一番話,令我這個師傅感到相當可靠。
天衣的精神狀態並不差。
雖說師姊棋術明顯高她一等,但天衣尚不明白對手的恐怖,勝算將由此而生。
心情真是複雜……我不想為師姊增添負擔,但也不希望天衣戰敗……
「多謝您的體諒。」
男鹿小姐深深低下頭。
「接下來,關於龍王先前詢問的雛鶴小姐那件事──」
「唔……!!」
能感覺到愛比我先一步僵直了身子。
男鹿小姐瞥了一眼愛之後,以事務性口吻告知。
「理事會的回答是『執行上有其困難』。」
「這樣啊……」
我吐露失望的嘆息,並如此說道。
「本來覺得如果能以記錄員身分在盤側體驗頭銜戰,對愛而言,會成為很寶貴的經驗……」
記錄員一職能在比任何人都近的地點觀賞對局,從以前就被稱為『最佳的修練方法』。
自從網路轉播興起之後,就開始有聲浪質疑,記錄員是否確實與提高棋力息息相關。
即便如此,堅稱『至少想擔任一次頭銜戰記錄員』的人仍占多數,畢竟那是自己將來出戰頭銜戰的事前演練機會。
確定由天衣擔任挑戰者那時,桂香姊給了我另一個建議。那就是──
『盡可能也讓小愛在最近距離體驗頭銜戰。』
她提出這個建議。
桂香姊提議的方法是擔任記錄員,我自然是再歡迎不過。轉告愛這件事之後,她也一秒回答「我想試試!」。
這畢竟是師妹天衣的首次頭銜戰,愛應該也想盡一份心力,加上前些日子觀戰山城櫻花戰的體驗,或許也帶來了刺激。
然而聯盟的回應卻是『NO』。
「那、那個……是因為我實力還不足嗎!?」
愛鍥而不捨地追問男鹿小姐。
「如果是因為經驗不足,我會接更多更多記錄工作!雖然時間所剩不多……但我會拚了命地努力!所以……所以……!!」
「不是這樣的。」
男鹿小姐打斷了年幼女流棋士率直而過於眩目的心意。
「聯盟也寄予雛鶴小姐您莫大的期許,毛遂自薦擔任頭銜戰記錄員此事本身,我們相當歡迎。若是其他頭銜戰的記錄工作,聯盟很樂意委任於您……」
我靈光一閃,開口說道:
「那麼,果然是因為──」
「是的,是由於『同門禁忌』。」
與對局者隸屬同門的情況下,由於可能發生作弊行為,因此無法擔任見證人或記錄員,這種規定俗稱『同門禁忌』。
我和愛自然都明白這點。
然而這項規定,卻存在唯一一種例外。
「當雙方對局者皆屬同門時,便能擔任記錄員……空女王是清瀧九段的弟子,夜叉神小姐與雛鶴小姐則為徒孫,因此三人應能視為同門……以上是龍王的見解。」
「是的。」
「很遺憾,聯盟不接受這種說法。」
「……只是擔任記錄員,應該無法作弊吧?」
「話雖如此,規定就是規定。根據理事會的判斷,這種情況下的『同門』,僅限師傅與弟子。」
「能不能通融一下……」
「唯獨這件事真的不行。」
將棋聯盟算是經常通融特例的機構。作為慣例的傳統有時會在某天突然消失,也會依據情況隨機應變。
不過看來這回行不通。
「於是,有件事想與您商量一下。」
男鹿小姐總算綻露出以往的微笑。
「為了讓雛鶴小姐以其他形式在盤側觀戰頭銜戰,我們準備了另一項提議。具體內容如下──」
「「咦?」」
我和愛歪了歪腦袋,耳聞男鹿小姐口中的『提議』內容之後……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們同時驚愕地叫出聲。咦咦──!?
☖ 不來梅的城市樂手
「甘讚記~?」
小夏咬字不清的聲音響徹房內。
這裡是九頭龍老師與小愛生活的公寓和室。
四個JS對即將進入尾聲的春假感到依依不捨,連續幾天都聚集在這間屋子下將棋或開睡衣派對。
女王戰將於兩天後揭開序幕,九頭龍老師為了幫對局當前的天衣上課而前往神戶,因此不在家。
「甘讚……不對,觀戰記就是由新聞記者或將棋作家執筆,把將棋對局撰寫成文章,對吧?」
稍微被小夏傳染腔調的小澪開口確認。
「對。愛和師傅都大吃一驚……」
小愛流露出既困擾又欣喜的神情。
「本來是想拜託聯盟讓我擔任記錄員,但行不通……所以他們才取而代之,問我要不要擔任觀戰記者。」
「要寫第幾局?」
「他們說可以挑喜歡的寫。」
「哦~原來是這樣啊?」
「因為不會刊登在報紙上,只是在將棋雜誌和聯盟首頁發表。男鹿小姐還說『寫一篇女王戰整體的感想也可以』,所以目前我打算現場觀戰第一局和第三局,因為是在關西對局。」
「哦~……竟然能被當作特例禮遇,表示將棋聯盟果然對小愛寄予超多期待呢~」
小澪感佩地直點頭。
「而且觀戰記者就坐在記錄員旁邊對吧?既不需要做雜事,也可以離席,坦白說,不是比記錄員更輕鬆、更好嗎!」
「哈哈,不過師傅一臉遺憾地說『以修行層面來說,記錄員比較好』。」
「夏夏也要──!夏夏也要當記物員──!」
「在那之前,小夏妳得先學會正坐才行。」
小澪語畢後,小夏邊高喊著「夏夏增坐──!」邊挑戰正坐,結果卻失去平衡,在地板滾了好幾圈。
「哈哈哈哈哈!」
「小夏好可愛唷~」
「哦唷~?」
如此和樂融融的光景中,唯有一人對這件事燃起了強烈的興致──
「好厲害!太教人羨慕了!!」
那人正是眼鏡耀眼閃爍的貞任綾乃。
「身為女流棋士,同時又撰寫觀戰記,簡直就像萬智姊姊一樣!我也好想變成那樣!」
「是、是這樣嗎?雖然不可能寫出像供御飯老師那樣的文章……不過我會以她為榜樣,好好努力~」
「唔唔~……成為女流棋士,果然是撰寫觀戰記最快的捷徑嗎?既然如此,我也以女流棋士為目標……可是可是,憑我的棋力……哇唔唔唔~!」
「綾綾怎麼惹~?幫妳摸摸~」
小夏很擔心抱頭苦思的小綾乃,於是用小巧的手摸了摸對方的頭。
「不過小愛字跡漂亮,國文成績也很好,很適合撰寫觀戰記呢。」
「謝謝妳,小澪!」
由於小愛還不太擅長打字,所以聯盟表示這篇觀戰記,可以寫在學校用的方格筆記本上提交。
「哎~哎~」
小夏拉了拉小澪和小愛的衣服,並開口說道:
「夏夏也想寫甘讚記~」
「咦?可是小夏妳會寫日文文章嗎?必須要寫漢字喔?」
小澪如此詢問後,重新振作的小綾乃代而回答。
「小夏在學校寫的作文,先前被刊登在報紙上了,所以她對寫作頗有自信。」
「咦!?好厲害喔!!」
「揪是這篇~」
小夏從口袋中拿出整齊折好的剪報,並拿給小愛和小澪看。
『喜番』
夏夏喜番將棋。
但是更喜番斯斯。
斯斯說:
「我要娶妮當新娘紙。」
「蜜耶旅行去夏威夷。」
「我會買公寓給妮。」
夏夏也喜番斯斯。
多喜番?
非常喜番!
小澪讀完文章,震驚不已地向小夏確認。
「這被刊在報紙上了?就這篇?」
「嗯!」
小夏志得意滿地回應。
小愛亦對小夏的文章讚不絕口。
「畢竟這篇作文文筆很好,這是當然的嘛!小夏好厲害!真羨慕妳~」
「嗯!」
「哎哎,還有沒有其他作品?愛還想聽更多、更多師傅對小夏妳說過的話……!妳願意告訴我嗎?」
「嗯!」
「「哇哇哇哇哇……」」
小夏滿面燦笑地點了點頭,小愛笑得更是開懷。瞧見這幅光景,小澪與小綾乃臉色愈發慘白。
「小、小夏!這件事下次再說!……應該說如果妳喜歡九頭龍老師的話,就絕對不能告訴小愛!!」
「唔咦~?」
小夏歪了歪腦袋,小愛則掛著燦笑沉默不語。那模樣遠比她說話時更加驚悚。
為了讓扭曲的時空恢復原貌,小澪轉移了話題。
「不、不過啊!竟然讓小愛妳為小天衣撰寫觀戰記,九頭龍老師也有他嚴格的一面呢!」
「咦?」
小愛露出不解的神情。
小澪繼續說:
「因為小天衣和小愛互為勁敵對吧?必須在最近距離,眼睜睜看著勁敵搶先挑戰頭銜,不會很難受嗎?」
「才、才沒有這種事呢!師傅只是為了讓愛成長,才做了多方考量而已,一點也不難受唷!」
小愛拚了命地否定小澪那番話。
「況且我還一次都未曾戰勝小天衣。要說不甘心嘛……畢竟本來就是小天衣比較早開始學棋,女流棋士的實績愛也完全不能比……說是勁敵,未免太厚臉皮了。」
「是這樣嗎?但我認為短時間內就當上女流棋士的小愛,才能絕不劣於小天衣。而且研修會那場對局,也和小愛對局後的淚水一併化為了傳奇。我覺得妳們倆是最棒的勁敵。」
聽到小綾乃這番話,小愛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第一次在研修會對局時,愛只是因為自己錯失詰,才懊悔地哭了出來而已……」
小愛再度綻露一抹笑容。
「不過……即便當不成勁敵,愛也是小天衣的師姊,所以這次,我想為小天衣撰寫一篇出色的觀戰記!」
「嗯哼~……」
小澪曾在研修會時,在讓子棋局中敗給小愛而懊悔流淚,她流露出稍顯複雜的神情,但不久後,總算接受了這種說法,並點了點頭。
「這樣啊,說的也是!」
「妳們畢竟是師姊妹,感情和睦再好不過了。小天衣有些性情乖戾,不過這也是因為她對將棋態度認真,所以我很尊敬她,也希望她好好加油。」
「夏夏也是──!夏夏也想幫小天衣加有~」
小天衣與JS研成員相隔一條溝渠,即便如此,她仍是與大家共同鑽研將棋的棋友,這點不會改變。
「對了!!小澪我們也可以去聲援她吧!?可以吧!?第一局是在大阪對吧?」
「那地方的話距離並不遠,而且因為是觀光景點,可以像京都那時一樣大家一起去。」
那之後,聯盟迅速公布了女王戰的日程,並掀起一陣熱議。
能預想當天肯定會有人山人海的觀眾蜂擁而至,現場大盤解說會的門票也採用事前申請&抽籤制,與其說是將棋活動,更像是偶像明星的演唱會,但是──
「記得山城櫻花戰那時說過,九豆龍老師的學生能坐VIP席對吧?」
「不曉得耶,我會問問看師傅……」
她口中的VIP席,指的是『Very Important Pedo席』。九頭龍老師已被眾人認定為蘿莉控,而這正是將棋相關人員為了他小小的戀人們,特地預留的座位。
換言之,一旦讓幼女坐上那座位,將棋相關人員對九頭龍老師是蘿莉控一事,將由懷疑逐漸轉為不可動搖的確信……然而JS研成員還只是小學生,不可能顧慮到這點。九頭龍老師的評價真教人擔憂。
不過愛憂心的卻是其他事。
「可是小天衣那種個性,大陣仗去聲援或許會惹她生氣。阿姨……空老師的舉動,本來就已經讓她很火大了。」
「我明白啦!所以只要偷偷去為她加油就好!只是去聽大盤解說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偷偷德~」
小夏雀躍地高舉雙手放聲吶喊,一點也不像是偷偷的。
「我會好好看住小夏的。」
小綾乃從身後緊擁住小夏。
「所以,也請讓我在現場參觀觀戰記者的工作內容!拜託了!!」
小綾乃的眼鏡閃爍光輝,奮力懇求道。
感覺就算拒絕了,她們三人還是會跑來。
「……說的也是。大家都和愛一樣,想聲援小天衣嘛。嗯!我會找師傅商量看看的!」
小愛漾起笑容點頭允諾。師妹小天衣的個性容易招人誤解,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其他人能理解她,令小愛感到欣喜。
小澪站起身來,高舉雙手。
「好~!那就決定由JS研全體成員,偷偷去為小天衣加油囉~!」
「「好──!!」」
可愛的加油團,於這瞬間創立了。
然而,這時還沒有任何一個人料想到……就此揭幕的女王戰第一局,竟會迎來那般衝擊性的終結。
第二譜
☗ 猿蟹合戰
「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舉辦天衣的首場頭銜戰。」
女王戰第一局。
我為了勘驗場地,於前一天造訪對局場,感慨至深地仰望那棟建築物。
──『通天閣』。
不用介紹也知道,那是大阪的地標。
即便阿倍野搭建了展望台,大阪的象徵仍舊是通天閣。
建築物下方的『新世界』今天也聚集了眾多觀光客,以及與流浪漢幾乎無異的可疑大阪人民。眾人不是吃著串燒,就是在買花俏的襯衫。
我接任天衣的個人課程老師後,一開始帶她去的新世界道場也在這裡……
「真教人懷念呢,九頭龍老師。」
晶小姐身為未成年人天衣的監護人,也被允許同行。她在我身旁懷念地舉起相機。
「那之後還不滿一年……大小姐真的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淑女了……」
晶小姐的鏡頭當中,自然是天衣的身影。
通天閣底下的『王將碑』前方,正在舉行兩位對局者的攝影會。
這是頭銜戰的慣例。
「兩位請看這裡!」「笑容!能否露出一點笑容!?」「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數不勝數的攝影機砲台,團團包圍住了十歲的挑戰者及十五歲的女王。
天衣一如往常身穿黑衣。
師姊則穿著國中時的水手服。
「也請轉向這裡!」
「還有這裡!也麻煩看一下這邊!」
「能不能擺一點不同的姿勢!?像這樣……踩住攝影機另一頭讀者的感覺!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面對媒體記者過度興奮的要求,天衣和師姊都冷靜地一一達成。
其中似乎有些人,還試圖拍些與將棋頭銜戰無關的照片……
「……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媒體混進來了呢。」
「唔……無恥之徒!」
晶小姐怒髮衝冠,猛然闖入媒體記者之中。
「你們給我閃開!竟敢要求大小姐擺那種奇怪的姿勢!!」
「妳、妳是什麼人啊!?」
「聽好了!!根本無須要求大小姐擺姿勢!因為大小姐自然而然的舉止中,本身就充斥著抖S的魅力!閃邊去────────────!!」
「等等!?妳、妳突然趴在地上做什麼……!?」
「呼……吁……呼……!」
晶小姐異常興奮,她猛喘著氣,開始從超低角度幫天衣瘋狂拍照。
在其他記者面前,天衣不能像平時那樣怒斥晶小姐,只能顯露出嫌惡的神情,然而那副神情卻令晶小姐愈發亢奮,形成了慾望的惡性循環。我?我當然是裝作不認識她囉。
耳聞喧嘩聲的觀光客和當地人,也紛紛舉起手機、相機群聚而來。
「什麼、什麼?他們在幹嘛?」
「是將棋!明天要在通天閣舉行頭銜戰!」
「聽說《浪速白雪姬》來了!」
「她身旁那個黑衣女孩,就是傳聞中的《神戶的仙杜瑞拉》吧!真嬌小。」
「OH~!FANTASTIC!!」
無論全國節目或地方電視局,連續數日都報導著師姊及天衣的對決,大眾的反應簡直就像偶像來到了現場。
「夜叉神天衣可是我培養的!那個小鬼,幹得不錯嘛!」
忽然間,被酒精與香菸燒啞的嗓音傳入了耳際。
「憑我《新世界女豹》親授的『角頭步』,無論空銀子抑或九頭龍八一都能一刀兩斷!不敗的白雪姬也只能活到明天為止了!」
這、這是……!
這完全分不清是大叔還是大嬸的聲音,難道是──!!
「黑豹!那不是黑豹嗎!」
方才趴在地面上的晶小姐單邊側臉頰沾滿了沙粒,彷彿與一度訣別的寵物狗重逢般高聲吶喊。
──黑豹。
在新世界將棋道場『雙玉俱樂部』,使天衣碰上難關的謎之將棋棋手……經歷不詳,性別亦不詳(之後判別出她是雌性),一身豹紋服裝與爆炸頭是她的註冊商標。最後一次見到黑豹時,不知為何她全身都染成粉色,化身成了粉紅豹……
我渾身顫慄,道出了異樣之處。
「她全身的顏色……都變成紫色了耶……」
「不知道為什麼,大嬸總會想把頭髮染成紫色嘛。」
我們從遠處觀察頭髮上灑滿亮粉的紫豹。天衣似乎也察覺到了黑豹的存在,不禁流露些許動搖之情。
仔細一瞧,不僅黑豹,曾在新世界道場與天衣賭棋的業餘大叔強豪,也都面露懷念的神情,佇立遠方凝望著天衣。
既沒有出聲搭話,亦沒有發出聲援。
然而眾人都關心著天衣……於是才前來這裡。
這股氛圍,肯定能成為天衣的助力。
「不過,我想她明天是不會使用角頭步的。」
「是這樣嗎?那她會用『※東南西北(編註:一種摺紙遊戲。)』囉?」
「妳該不會是想說『小精靈』吧?」
「我就是這麼說的!」
晶小姐像個小女孩似地如此聲張。
「說難聽一點,角頭步和小精靈都是B級戰術。在頭銜戰運用那種戰術的當下,便很有可能招致圈內人鄙視的目光。無論再怎麼美味,三星高級餐廳也不會端出大阪燒,對吧?」
「原來如此……」
「不過就現代將棋而言,只要獲勝眾人便不會有怨言;相對地,敗北時傷害也會格外巨大。棋士有他們獨特的標準。例如持有利的先手時,逃入千日手便『等同於落敗』……」
在將棋界(這世界),『信用』具有莫大的價值。
『這孩子很強。』
『讓這孩子奪得頭銜也無妨。』
若能帶給眾人這種印象,緊要關頭時對手便不會死纏爛打,於是淘汰賽和番勝負也會較容易得勝,使勝率隨之提升。
這便是將棋界的信用。
出賽頭銜戰是大幅提高信用的絕佳機會,同時卻也潛藏著信用下滑的危險。
甚至有句諺語說道:
『出場頭銜戰,等於多了一枚香車;但若慘遭三連敗,便將失去一枚香車。』
接下來,天衣將接受將棋界的考驗。無論戰勝師姊抑或落敗,能否通過這道考驗,將大幅左右她今後的女流棋士人生。
「……況且,即便用她現在的角頭步來挑戰,對師姊也不管用。因為天衣的角頭步存在重大的缺陷……」
「你說缺陷!?九頭龍老師,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正當晶小姐打算質問我之際──
「接下來將勘驗對局場。敬請兩位對局者及見證人等相關人員,移步至建築物內。」
主辦單位工作人員如此宣告,讓場面進展到下一個階段。
本局的見證人,是在排名戰和我下完最終棋局後引退的《浪速帝王》藏王達雄九段。
他強忍關節疼痛並拄著拐杖,接下了如此重責大任。
「喂喂,九頭龍老師……讓那老爺爺來真的沒問題嗎?他會不會在棋局結束前就翹辮子啊?」
「噓!說這種話會遭天譴的,晶小姐……當這座通天閣還是關西棋界聖地時,藏王老師可是最名聞遐邇的大人物。甚至可以說缺少那個人,通天閣對局便無法實現。」
「唔嗯,原來如此……」
說到那位藏王老師,他本來是由我師傅清瀧鋼介九段撐著身子,默默地守望攝影現場,但是──
「既然都來新世界了,居然不喝點酒就要勘驗現場?哪有這種荒唐事!鋼介!喂,鋼介!」
「是是,老師您叫我嗎?」
「陪我去喝一杯!」
「可、可是老師……見證人必須去勘驗──」
「區區女流棋戰的勘驗工作,交給你弟子就行啦!反正未成年不能喝酒,正好。」
藏王老師在頭頂揮了揮右手的拐杖,並向我高喊。
「龍王!之後就拜託你啦!」
「是……」
於是藏王老師真的就這樣強逼師傅喝酒去了。我目送他的背影,光是虛弱地回應一聲便已耗盡心力。從前的棋士真是超乎想像……
晶小姐心懷不安地詢問。
「老師,沒問題嗎?你不是說少了那老爺爺,通天閣對局便無法實現?」
「……也罷,船到橋頭自然直啦。今天這種日子,天衣和師姊應該都會老實一點……」
然而沒想到,天衣一下子就爆發了。
「好暗!沒有像樣一點的照明設備嗎?」
才剛踏入即將成為對局室的通天閣三樓,天衣便要求追加照明。
選擇棋子時,也發生了輕微的爭執。
主辦單位這回準備了兩種棋子,師姊比較過兩者之後……
「這組棋子的黑色紋路有點太深,會讓眼睛疲勞,挑那組白色的比較──」
「哎呀?老花眼啦?」
天衣無視自己也剛抱怨過『房間太暗眼睛會疲勞』,居然暗諷師姊的年紀。
十歲小孩嘲笑十五歲少女是個老人的異常事態,令相關人員都僵直原地。「唉~……」接著天衣又做作地嘆了一口氣。
「算了,就選那組吧。雖說那種低俗的白色棋子根本不適用於頭銜戰,但讓眼睛疲勞未免太可憐了。」
「……」
「我本來就很討厭『白』這顏色。雖說白色意味著純潔,可是自己說自己純潔未免太厚臉皮了吧。若是我被冠上白雪姬這種暱稱,肯定會羞恥到下不了將棋。」
「…………」
顯而易見的挑釁,令師姊雙眸的色彩逐漸產生變化。
情緒亢奮或懷抱殺意時,師姊的眼眸顏色便會改變。那是不妙的攻擊色彩!!
「嗯嗯嗯!棋、棋子就這麼定案了……重點是這面棋盤!這究竟是什麼棋盤呀!?」
我成功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棋子轉移到了將棋盤上。
主辦單位像是想著『多虧你能注意到』似地開始解說。
「這面棋盤是專程為這次女王戰精心準備,從某位名高望重的大師那裡借來的。」
「跟誰借的?」
「本因坊秀埋老師!」
……原來是那傢伙~
人稱本因坊秀埋的圍棋頭銜保持者,是史上最強的女性圍棋棋士。
涵蓋將棋界在內,她毫無疑問是棋道歷史中最強大的女性。
秀埋老師同時也是位名聞遐邇的棋具工匠,對即將與自己踏上同樣道路的師姊頗有共鳴,因此特別關照師姊。她也曾為天衣製作棋子,兩人有過一面之緣。
然而秀埋老師的真面目……只不過是個變態。
「秀埋老師還追加一句留言說:『基於一場不幸的誤解,導致我被禁止進出將棋界,所以希望至少能用親手製作的棋盤,守望這場歷史對局。』」
「不,哪裡是誤解,根本就是她自作自受……」
必須確實釐清這點才行。
「話說回來,這是幾寸盤?」
「對方說是七寸盤。」
「不不不,這絕對比七寸盤更厚吧。」
主辦單位準備的棋盤,包含棋墩在內,看來將近有三十公分高。
「這恐怕接近八寸棋盤了。秀埋老師的話,大概是拿到了厚實的優質榧木,捨不得削薄吧……」
畢竟是自己特別關照的兩人初次對局,秀埋老師才貼心地想讓對局者使用頂級棋盤,然而幹勁太過旺盛的她,忽略了最重要的問題。
──這次的對局者,是年僅十幾歲的女孩子。
「這麼龐大的棋盤,連成人男性來下都會疲勞不堪……更別說天衣……不對,挑戰者的身體還很嬌小,還是選小一點的棋盤比較好吧?」
「也對。」
如此點頭贊同的人並非天衣,而是師姊。
感覺師姊懂事到有些異常。只差一期就能獲得永世女王殊榮,她也成長了呢……我如此心想,只是短短一秒之後,我就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後悔了。
「反正她似乎對棋子也頗有微詞,乾脆準備一副兒童用的棋盤棋子如何?『動物將棋』那種應該正好吧?」
師姊發動了強烈的反擊。多麼顯而易見的挑釁。
接著天衣像是宣布『勘驗已經結束』似地站起身來,狠瞪師姊放聲說道:
「就用這面棋盤。」
「可是,天衣──」
「我不是說這面棋盤就行了嗎?你耳聾了嗎?想死嗎笨蛋?」
哦哦哦……
用厚棋盤的話,較為不利的是身軀嬌小的天衣。
若是平時,天衣立刻便能理解這點,但因為不願在對局前氣勢輸人,她顯得比平常更加倔強。不,也可能純粹只是被煽動而火大了而已。
「那、那明天再請主辦單位準備厚一點的坐墊吧……」
我如此說道,試圖和平收場,然而師姊再一次讓我的努力付諸流水。
「既然如此,不如連同坐墊附贈一張兒童椅如何?還是要坐在溫柔師傅的大腿上對局?我倒是無所謂喔。」
「妳自己還不是個小鬼?聽說妳還光溜溜的是吧?」
「小心我宰了妳之後撒到天王寺動物園喔。」
「哦哦,好可怕!救救我啊師傅(老師)!」
語畢,天衣躲到了我身後。禁止牽連別人!!
「來、來題字吧,題字!接下來請兩位書寫簽名板,作為今天在前夜祭典給來賓的禮物~!」
我被師姊冰寒刺骨的視線貫穿心臟,以臨時代理見證人的身分如此宣告,接著新聞媒體紛紛舉起攝影機,準備拍攝題字時的照片。
師姊與天衣「哼!」了一聲轉過身,用毛筆沾滿墨汁,強勁有力地在簽名板上大膽揮毫。
……真是一手絕妙好字。除此之外我別無感想。
收到這種禮物,肯定沒人會開心吧……
然而將棋棋迷對這兩位天才美少女的愛,遠遠超乎我的想像。
「五萬!」
「那我出七萬!!」
「哇哈哈哈哈,你們對大小姐的愛只有這點程度嗎!?我出八萬!敢出八萬以上的傢伙放馬過來吧!!」
前夜祭典的會場為『SPA溫泉大世界』,從通天閣徒步五分鐘可到達。
這裡既能享受全世界的溫泉設備,還具備完善的旅館設施及宴會場地。聽起來很厲害,但簡而言之就類似於健康樂園或超高級澡堂。雖說是女流棋賽,選在這種地方舉行頭銜戰前夜祭典,恐怕是前所未聞。
兩位對局者在勘驗時已一觸即發,前夜祭典開幕短短十分鐘之後,兩人竟然便返回了自己的房間。這也同樣是史無前例──
『春日已悄然而至。溫暖宜人的天氣使小蒼蠅也傾巢而出,真想盡早將其驅除。』(師姊)
『如果我是蒼蠅,妳就是引來蒼蠅的垃圾。』(天衣)
兩位對局者各自以這兩段話作為開場致詞,要是繼續讓她們待在同一個房間,在下棋前兩人恐怕會先開始廝殺……所以只好這樣……
於是接下來的簽名板競標會就此展開。
順帶一提,頭銜保持者等級的親筆簽名板,市價大約是五千圓──
「八萬五千!」
「九萬!」
「九萬三千!!」
「啊啊,算了,十萬啦十萬!我走路回神戶!!」
我從後方一把架住最終把整個錢包都高高舉起的晶小姐。
「請冷靜下來啊!妳應該隨時都能拿到天衣的簽名吧!?」
「別阻止我,老師!大小姐絕對不會幫熟人簽名的!所以我和大老爺只能像這樣,偷偷摸摸地在將棋活動大肆收購!!」
「這種事在將棋界格外常見,但這次麻煩妳克制一點!!」
棋士的親兄弟參加前夜祭典或解說會,並利用下一手問題等機會獲得親人的獎品,其實是相當常見的光景。得獎之後物歸原主的人也不在少數。
最後,天衣的簽名板以十萬圓的價格得標了(由晶小姐取得)。
結果這次又換師姊的粉絲嚷嚷著『怎麼能讓女王的簽名板比挑戰者低廉!』並開始哄抬價格,再次掀起一陣大騷動。
見證人藏王九段不僅不制止,甚至率先換上浴衣大口暢飲啤酒,心情愉悅非常。
「哇哈哈哈哈!挺不賴的嘛,真是有趣!對吧,鋼介?」
「是是,老師。話說回來,差不多該休息了,否則會影響到明天……」
「區區啤酒,喝幾百杯我都不會醉啦蠢蛋!」
《浪速帝王》用掌心拍了一下師傅的頭之後,語帶落寞地說:
「……何況我已經引退了,根本沒必要顧慮身體狀況。除了喝酒,我也沒有其他娛樂。都被剝奪了將棋,別再奪去酒了。」
「老師……」
師傅低喃一聲之後說:
「我明白了!本人清瀧鋼介,會陪著老師直到您滿意為止!八一!陪我跳裸舞!!」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竟然把我捲進去!?
「咦什麼咦!老師可是一門的大前輩!!除了我們,還有誰能讓前夜祭典熱絡起來!!清瀧……出擊──!!」
高喊出和阿姆○一樣的台詞之後,師傅便開始一件件脫掉衣服。
得標天衣的簽名板而喜不自勝的晶小姐,面露燦笑開口說道:
「放心吧!我會用攝影機,好好收錄九頭龍老師英勇的身姿!」
「不需要啦混帳!!」
我一面鬆開領帶,一面吶喊。
師傅的命令是絕對的。酒、鈔票與男人裸體交織亂舞的女王戰前夜祭典,不只徹夜未停,甚至延續到了當天早晨……
☖ 兔與狼的決鬥
「師傅早安!」
踏入對局室時,迎接我的是弟子朝氣蓬勃的聲音。而那當然不是天衣。
「哦哦…………愛啊,早安……」
「嗯?您很疲憊嗎?」
「這個嘛…………因為前夜祭典遲遲無法結束……」
藏王老師根本不打算回房,師傅又喝得爛醉如泥。照顧他們兩位的期間天也亮了,我根本是看護嘛。
「……妳記得帶文具來了呢,很好很好。」
我俯視正坐的弟子,望見她腿上放著空白筆記本及貓咪鉛筆盒,接著我也在她身旁坐下,並環視對局室內部。
「話說回來,桂香姊人呢?她沒和妳一起來嗎?」
因為我和師傅都來這裡參加前夜祭典,於是昨天讓愛寄住在師傅家,請桂香姊照顧她。
本來以為桂香姊今天會和愛一起來現場──
「桂香姊留下來看家。」
「看家?為什麼?」
「我沒打聽原因……應該是因為沒人照看道場吧?」
「這樣啊,說的也是。」
睡眠不足與疲勞害我腦袋不清了。
桂香姊根本不可能一起跟來,真是對不起她了。平時她還得幫忙照料愛和師姊,清瀧一門真是多虧了桂香姊才得以成立。多偉大的聖母啊。
「早安,準備就緒了吧?」
對局開始前二十分鐘整,見證人藏王九段邁入了室內。
換上和服後,他彷彿返老回春一般,背脊挺拔,也沒拄著枴杖。果然厲害。
而師傅因為宿醉和睡眠不足而面色慘白,步履蹣跚地跟在他身後。瞧那副模樣,師傅今天大概派不上用場了……
再來只要靜候對局者到來即可。室內自然被寂靜所支配,緊張感急遽攀升。
率先現身的人────是挑戰者•夜叉神天衣女流二段。
「早安。」
女王戰明文規定,必須穿著和服開始對局。
天衣身穿紅黑交織的振袖,以及深紅色的褲裙,以嘹亮嗓音向相關人員招呼致意。
「「哦哦……!」」
守候現場的媒體,都被十歲少女所散發出的氣場震懾住,有短短一瞬間忘了按下快門。因為今晨的天衣與昨天簡直判若兩人。
佇立眼前的她,宛如漆黑暗夜中熊熊燃燒的焰火一般美豔。
「好美……」
我身旁的愛倒抽一口氣,並讚嘆一聲。
天衣用手鋪平厚實的坐墊以確認觸感,接著於棋盤前就坐。
……果然有八寸高。
昨天勘驗時師姊已經試坐過,但天衣單獨與棋盤對比……棋盤顯然太過龐大。雖然不認為這會與勝負有直接關聯,不過……
──她真的只是年僅十歲的小女孩呢……
胸口緊緊糾結,一股不可思議的感情油然而生。
與愛不同,無須我出手,天衣也獨自成長變強了。從我們相遇時開始,她便展現出了出類拔萃的知識與才能。
──即使如此……親眼看到她成長茁壯的模樣,情緒仍不禁激動起來……
縱使知道我不具資格,依然不禁眼眶發熱。
「失禮了。」
對局開始前十分鐘整,空銀子女王來到了現場。
師姊穿著她在頭銜戰常穿的藏青色和服,從束口袋中拿出小支紙扇,再將懷錶置於榻榻米上。
接著她陸續拿出唇膏、眼藥水與手帕等隨身物品,擺在早已決定好的固定位置。
做完這些後,師姊便以自己的步調開始排列棋子。緊隨在後的天衣,動作顯得有些慌忙。
師姊已參與過二十場以上頭銜戰對局。
無論任何地點,她都能在幾分鐘內使其變為自己的主場。就頭銜戰的熟練度而言,師姊甚至遠遠凌駕於我。
──這就是經驗差距……我也曾從名人身上,感受過這種餘裕。
頭銜戰毫無疑問與一般對局不同。
一旦穿上和服,便會在意重量與熱氣,而面臨這種大場面自然也會緊張。
更何況在陌生地點下將棋,本來就很難發揮最佳狀態。
甚至有句話說:
『重要勝負無名局。』
要在頭銜戰發揮實力,正是如此困難。
──只不過從淘汰賽脫穎而出的挑戰者,還能憑藉一股氣勢……
任何勝負都不是絕對的。如同我也能獲得龍王寶座那樣。
「接下來進行擲棋。」
擔任記錄員的獎勵會員,已做好決定先後手的準備。
……順帶一提,我本來希望由鏡洲先生擔任本局記錄員。
鏡洲先生曾數次與身為業餘強豪的天衣父親下棋,也飽經對方鍛練,因此我希望他能在最近距離守望這場勝負。
然而──
『恕我婉拒。我沒辦法冷靜坐在現場,更何況──』
鏡洲先生似乎早就想好一套說詞,並拒絕了我的請求。
『我有可能在下次三段循環賽碰上銀子。現在我想專注於自己的事上。』
最後,鏡洲先生選擇擔任愛知縣舉辦的名人戰第二局記錄員。他想親身體驗最高峰的對決,藉此重振成為職業棋士的決心。
看見他以自身修行為最優先的態度後,我再次深刻體會到,鏡洲先生對下次的三段循環賽懷抱多麼強烈的決心……
「…………要是大家都能贏就好了。」
「?」
愛一臉疑惑地仰望我的側臉。
記錄員將棋子拋上半空中。喀啦喀啦……雨滴般的聲響緊接著響起。
「步五枚。」
哦哦……無聲的驚嘆滿溢對局室。
「步……五枚。先手是……」
愛立即著手在書頁上做筆記。
由師姊持先手。
「…………」
得知擲棋結果後,師姊默默無語地將寶特瓶內的飲料倒入杯中。那動作與她在自家進行研究會時幾乎無異。
另一方面,天衣則垂下眼簾,絲毫不動。
即便知曉擲棋結果,天衣仍未流露一絲情緒波動。不給對手任何一點情報,大概是她的作戰計畫。
只不過……她緊閉的眼瞼卻微微顫動著。
藏王老師凝視著記錄員平板上顯示的電子時鐘,然後打破了寂靜。
「時間到了。來,開始吧。」
對局者無聲致意。狂嵐般的閃光燈閃爍不止。
師姊迅速開啟角道之後,便喝下倒進杯中的飲料潤濕喉嚨。
☗ 花衣魔笛手
「好、好厲害!這就是……這就是作夢都會夢到的頭銜戰相關人員休息室……!!」
小綾乃閃爍雙眸與眼鏡,興奮地高聲吶喊。
「有好多螢幕和將棋盤!哇啊!只能在轉播部落格照片中一睹的崇高場所,如今我就置身其中……!哇啊啊~!!」
相關人員休息室位於通天閣二樓。
JS研成員一大清早便前來參觀。
其中小綾乃的興奮程度簡直非同小可。雖然平時乖巧老實,但這孩子畢竟還只是小學生……
順帶一提,大盤解說將在地下室大廳舉辦,對局室則在三樓。
要是鬧得太厲害,或許會被對局者聽見。當我對小綾乃的興奮情緒有些不安時,愛前來向我道謝。
「謝、謝謝師傅讓大家進來休息室……」
「沒關係。她們畢竟是愛的研究會夥伴,而且小澪和小綾乃也是研修生,是可望成為女流棋士的種子,毫無疑問是相關人員。」
當地獎勵會員前來頭銜戰休息室鑽研,是司空見慣的光景。
不如說早晨的休息室閒得發慌,所以非常歡迎客人。而且因為宿醉而昏昏沉沉的清瀧師傅,在孩子們面前也會振作一些。
「謝謝您!真的太感謝您了!!」
小綾乃只差沒下跪磕頭,也前來向我道謝。
「九……九頭龍老師為我實現了夢想……!光是平常能留宿您家中,就已經如夢似幻了……只要是為了九頭龍老師,我什麼都願意做!就算叫我當場全裸也樂意之至!!」
「小小小小綾乃!?現、現場還有很多相關人員!!除此之外還有新聞記者和媒體人士,比喻時要慎重一點!!好嗎!?」
我死命制止興奮過度而開始胡言亂語的小綾乃。
然而為時已晚。
「……他剛剛是不是讓小學生說出了『我什麼都願意做』……?」
「我還想說他一大清早帶大批JS來有何企圖,竟然要她們……全裸……?」
「而且聽起來,他平時就會讓小學生在家留宿……果然是個蘿莉控……」
「他也是這樣教育《神戶的仙杜瑞拉》的嗎……?」
「反正早上也沒什麼新聞,總之先寫成報導吧。」
這是不實報導啊──!!
「師傅……不對。」
愛戴上不知何時買的玩具眼鏡,並將IC錄音機對準我。
「咳咳!呃~……九頭龍龍王,請問您對本局的序盤有何看法?」
「嗯?怎麼啦,愛?為什麼說話突然那麼客氣?」
「今天愛是觀戰記者,這是正式採訪,所以請師傅……不對,請九頭龍龍王好好回答唷。」
啊,是這麼回事啊。
「好厲害──!小愛就像真正的記者一樣!」
「竟然能熟練使用IC錄音機……難以想像我們同為小學生!小愛真是令人畏懼的孩子……!!」
「嘿嘿~♡」
眾人的反應令雛鶴記者龍心大悅。
我也對那臺IC錄音機的存在很介懷。若她以前就持有那機器,而且運用自如……表示她平時就會錄下我的發言……嗎……?
「澪也要來模仿記者!九豆龍龍王,請問您認為哪方會得勝!?」
「也請讓我練習採訪!」
「夏夏也要!夏夏也要採訪斯斯~!」
連小夏也拿出口袋內的棒棒糖,把它當成IC錄音機伸向我,化身成了記者。
在JS的圍繞下進行採訪,感覺真是新奇。
「這個嘛……序盤演變成了普通角交換定跡陣形,以夜叉神小姐來說著實罕見。後手若不採取行動的話,局勢將會很嚴苛,所以我想她應該暗藏什麼祕策。如果對方中計,或許甚至能占據優勢。」
「為何她不使用自己擅長的一手損角交換呢?」
「因為一手損角交換這個戰術的地位已經愈來愈嚴峻。從專業角度來看,普通角交換的定跡愈發進步,所以一手損的優點也隨之式微了。」
「原來如此……!非常感謝!!」
小綾乃緊接在愛之後提出問題。
「您對兩位對局者印象如何?」
「師……空女王相當沉著穩健。相對地,夜叉神挑戰者則是首次穿著和服登場,那打扮相當適合她。」
「這邊這邊這邊!坦白說,您認為誰的和服打扮比較可愛!?」
「咦?妳、妳問我誰比較可愛……」
小澪精神奕奕地發問,令我有些手足無措。
誰……誰比較可愛?
「告訴我啦,九豆龍老師~我不會說給別人聽的~」
「嗯……畢竟我已經看慣師姊的和服了。這是初次見識天衣的和服裝扮,以新鮮感來說,是挑戰者獲勝……吧?」
「小天衣大勝利──!!」
「九頭龍老師斬釘截鐵地斷言後手優勢!!」
「這樣啊……師傅果然比較喜歡新的……新的……也就是年幼的……」
話題方向怎麼有點奇怪?
「龍王果然是蘿莉控……」「空女王明明也才十五歲,竟然這麼快就換掉她……」「九頭龍八一•換幼女比換手機還要隨意的男人……」「反正也沒有什麼新聞,總之先寫成報導吧。」
媒體有動作了!?
「等等……別亂開這種玩笑啦!萬一寫成報導,真的會有人信以為真!我才不是什麼蘿莉控──」
「哎~哎~」
「嗯?怎麼了,小夏?」
小夏吊掛在我手臂上,如字面所描述一般,正在進行『※包圍採訪(譯註:吊掛與包圍採訪日文相同。)』,她在最壞的時機向我提出了疑問。
「斯斯什麼時候要和夏夏結婚?」
(嘈雜……!)
休息室的氛圍赫然驟變,壓倒性地往不妙的方向變化。
「小、小夏,現在不方便提這件事……」
「斯斯約好要『起夏夏當妻子』呀~什摸時候起夏夏~?什摸時候~?」
彷彿迎來對局者投降的瞬間一般,眾記者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
為了將我是蘿莉控的事情寫成報導。
「本來以為夜叉神小姐會是取代空女王的新歡,想不到他已經和這麼年幼的孩子訂婚了!」
「她還是那麼稚嫩的幼女耶!」
「『龍王與金髮蘿莉締結婚約』……獨家頭條啊!」
「去打快報!還有號外也是!!」
快把那報導刪掉啊────!!拜託重寫────!!
「好厲害!這就是使出渾身解數的休息室氛圍……!好熾熱!!」
別為了這種事感動啊,小綾乃!
「對、對了,各位!別顧著採訪我,不如去通天閣和新世界採訪看看吧!?採、採訪費用我出!去吧!」
我從錢包中拿出鈔票,並向JS們如此提議。從畫面上看來簡直可疑到不行,但我別無選擇。
「順便吃頓午餐吧,餐飲報導也很重要!」
「咦!?明明是將棋的觀戰記,卻要報導建築物和餐飲嗎?」
愛大吃一驚,我則以教導的語氣解釋道:
「連同對局場和周邊景點一併寫進去,是撰寫觀戰記的禮儀。尤其是頭銜戰。」
「唔咦?為什麼呢……?」
「愛的老家也是旅館,我想妳應該明白,準備頭銜戰相當辛苦。不惜如此辛勞也要爭取成為對局場的原因,便是期待將棋棋迷能成為客源。當然,『喜歡將棋』的心意仍是最關鍵的要素。」
所以將棋界也必須回饋那份心意才行。
「下局好棋雖然重要,但光是這樣,棋迷的興致只會聚焦在將棋上。得由觀戰記或轉播部落格來顧及這部分。」
小澪彈響手指並高聲叫喊。
「原來如此!所以觀戰記中,才會突然蹦出建築物的名稱啊!?」
「沒錯,因為文字情報會恆久流傳。經年累月之下,也有許多旅館和飯店榮獲『名勝負旅館』之名。」
神奈川『陣屋』、天童『瀧之湯』、新瀉『龍言』、山梨『常盤飯店』,以及鏡洲先生這次以記錄員身分造訪的愛知『銀波莊』……有數不盡的例子。
多虧這些旅館為對局備妥適當的環境,頭銜戰才得以舉行。
因此觀戰記也得提及這部分才行。
「本次的通天閣對局實為罕見,資歷長遠的將棋棋迷也都感到懷念,所以詳細提及對局場絕對比較好。」
「可是……將棋……」
愛斜眼瞄著映照出盤面的螢幕,顯得欲言又止。
採訪我的時候,她的視線也始終很在意螢幕。看起來滿懷不安,深怕隨時會有動靜。
「沒問題的,小妹妹。」
待在房間中央閱讀體育版的藏王老師如此說道。他面前的繼盤甚至尚未擺上棋子。
「首次參與頭銜戰時,比起將棋內容,腦海裡更在乎『該怎麼運用時間』。這場棋局還會持續很久呢。對吧,鋼介?」
「是啊……頭銜戰的初次對局,簡直猶如夢境一般。雖然有長達八小時的持棋時間,當中卻有七小時是用來讓自己冷靜下來。腦海裡只想著『第一天至少要避免差距拉大』……」
師傅感懷地闡述首次在二日制名人戰挑戰頭銜的往事。
感覺彷彿是陳年往事,其實還不到十年。
「總之就是這樣。我第一次參加龍王戰時,也因為害怕而不敢下快棋,不過勝負漸入佳境時就必須回到對局室,所以得趁現在採訪其他地方才行。」
「……是!那我走了!」
愛總算接受我這番話,接著便與JS研成員,一同前往通天閣與新世界探險去了。
☗ 老鼠與飯糰
「兩位對局者點的午餐送到了!」
JS研成員外出採訪後,經過了一小時左右。
主辦單位拿了一份與對局者相同的午餐,並端到休息室,記者們緊接著一齊圍上前去拍攝照片。這是頭銜戰司空見慣的光景。
「挑戰者是『松花堂便當』,空女王則是『燉菜烏龍麵(附什錦飯)』。」
「「燉菜烏龍麵?」」
首次見到的料理,令記者們歪了歪腦袋。
「燉菜烏龍麵是新世界自古流傳的奇妙餐點。」
曾吃過這道料理的我解釋道。
「以菜色而言與其說是『燉菜』,正確來說比較接近『濃湯』,換言之就是在肉和蔬菜熬煮而成的鹽味湯頭中放入烏龍麵,感覺類似西式的烏龍湯麵。」
「「哦哦~」」
「孩提時代,我和師姊一起來新世界道場下將棋時,經常吃這道料理。真教人懷念……第一次點這道菜時,師姊一心以為端上桌的會是白奶油燉菜,看到實際料理以後還哭了出來呢……」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記者們將我的兒時回憶做成筆記後,順便提議道:
「九頭龍老師,機會難得,可以比較看看兩位對局者的午餐並給予品評嗎?」
「不錯耶!」
「麻煩您提供飲食評論!」
咦咦!?
「飲、飲食評論是嗎!?呃……挑戰者的松花堂便當味道依循定跡,至於女王的燉菜烏龍麵──」
在改編成電視劇的漫畫《將棋飯》影響下,最近愈來愈多飲食比對局內容更占篇幅的報導。
對不懂將棋的人而言,飲食或許更容易挑起他們的興趣。若師姊獲勝的話,明天體育版肯定會出現『白雪姬•以祕手燉菜烏龍麵闖出活路!』為標題的報導。
進行採訪的期間,午休也結束了,對局再度展開。
天衣率先回房,端坐棋盤前思考,在記錄員宣布「時間已到」的同時落子。
直到最後一刻才回到對局室的師姊,在稍作思考之後,謹慎地防守那步棋。
天衣幾乎沒耗費任何時間,又迅速進展了好幾手。
記者向我提出要求。
「能麻煩您順便講解棋局嗎?」
「後手相當積極呢。」
離螢幕有段距離的我,看著手機的棋譜轉播如此答覆。
持後手的天衣,似乎一心認為必須掌握主導權。
「她很早就挺進端步,試圖施展出有效攻勢。雖然感覺有些躁進……」
雖說整體平衡有些異樣,但這也代表天衣正在尋求勝負分水嶺……此時的我是這麼想的。
各報社記者必須以簡短詞句撰寫快報,因此向我尋求結論。
「眼下局勢如何?」
「仍不分軒輊。只不過若先手在應對上出了點差錯,便會拉開差距。掌握手番積極進攻的,是後手。」
「這代表只是小學生的夜叉神小姐,以空女王為對手還算驍勇善戰嗎?」
「倒不如說……女王太保守了。簡直就像不惜放棄先手優勢,也想達成某種目的……」
師姊屬於攻守均衡的類型,但包含終盤力在內,凌厲攻勢才是她的特色。
相反地,天衣則是序盤戰略優異的防守天才。
如今雙方都扼殺了自己的特長,才發展成這種局勢。局面甚至逐漸演變成關鍵勝負中常見的樸實將棋,徹底體現出『重要勝負無名局』這句話。
勝負本來就不是絕對的。
無論哪場戰鬥,必定存在不確定因素,因此也可能產生出乎預料的結果。
而第一局便存在一項極大的不確定因素。
這是雙方首次在公式戰交手。
──若第一局師姊始終只想靜觀其變,搞不好……?
「看這樣子,棋局還會持續很久呢。」
藏王老師享用完外送握壽司,用濕紙巾擦拭指尖並低喃一聲。
「是啊。雖說手數已經進展不少了──」
清瀧師傅到了下午總算醒酒,也表示贊同。
就在此時,映照出棋譜的手機上,顯示出訊息。
是愛傳來的。
『我們要回休息室了!』
『不過我和師傅很快就要進行大盤解說了。』
『那我們大家一起去大盤解說場~』
伴隨節奏明快的響鈴陸續傳來的訊息中,夾帶了愛和JS研成員一起拍的照片,有在通天閣底下的王將碑拍的,還有在串炸店門口的巨大比利肯神像前的合照。
唔嗯,真可愛。
「……小學生的照片真是頂級甜品……」
我心滿意足地品嚐著JS甜蜜爽口的照片,以作為飯後甜點。
「晶小姐。」
我從椅子上起身,出聲叫喚從清早便一直默默坐在房間角落的女子。
「我們要去地下劇場舉行大盤解說,妳要不要一起來?」
「………………」
即便我開口搭話,晶小姐仍全神貫注於天衣大小姐的對局身影,似乎完全沒聽進耳裡。
與前夜祭典吵雜胡鬧的樣子截然不同,今天她始終很安分。
晶小姐沒有拿著照相機,當然也沒闖入早晨的對局室,她只是一直默默守望著映照於休息室螢幕的天衣。
如字面所述一般廢寢忘食,動也不動。
現在僅有晶小姐一人緊盯著螢幕。
而且憑晶小姐的棋力,即便看著盤面,也無法理解頂尖女流棋士每一手棋步的意義,因此她沒有看向天花板攝影機照出的盤面影像,而是凝視著側面拍攝兩位對局者的對局室攝影機。
──在這時間點,那幾乎無異於靜止畫像……
再說,將棋本來就是動作很少的競技。
果然只有打從心底擔憂天衣的晶小姐,能夠始終緊盯著那種畫面。
向她這樣的人解說將棋內容,反而很不識趣。因為晶小姐腦中並不在乎『何者會獲勝』,她只『渴望天衣能獲勝』。
於是我準備靜悄悄地前往大盤解說會場,此時──
「九頭龍老師。」
始終凝望螢幕的晶小姐,此時首次開口了。
「能借一步說話嗎?有件事我很在意……」
「怎麼了,晶小姐?」
「記錄員很在意自己的袖子。」
「袖子?」
我看向螢幕,記錄員確實數次將自己的右邊袖口高舉至臉側,像是在確認什麼似地觀望著。
做出那種舉動,對局者恐怕也會注意到。
「那記錄員怎麼搞的,之後得叮囑他才行。」
正準備前往地下大盤解說會場的師傅,一邊調整領帶,一邊不悅地說道。
然而──
「…………?」
我感覺到哪裡不對勁……一股不祥預感油然而生。看著天衣今日的棋步,我一直感受到異樣感……彷彿拼圖缺了一塊的異樣感。
──…………袖子……?
右邊袖子。右側……
當我意識著右側並望向繼盤的瞬間,我總算察覺到了異樣感的原因所在。
「啊!!該、該不會……!?」
破天荒的嚴重事態發生了,甚至讓我在驚覺之後還難以置信。
我確認天花板攝影機的螢幕。
比較排列於繼盤的局面,以及攝影機另一頭的現實棋盤之後──我終於正確理解了記錄員想傳達的訊息。
「果然!!」
「怎、怎麼了,八一!?」
「香車!」
我指向天花板攝影機左上角……也就是映照出後手棋台的位置,放聲吶喊。
「右方的香從棋盤上掉下來,落在棋台上了!」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現場所有人都驚愕地叫出聲來。
下一瞬間,留在房內的眾人全部湧向天花板攝影機的螢幕前。
「真、真的!右方的香車不見了!」
「對局者沒發現嗎!?」
「她太緊張了……畢竟是首次參加頭銜戰,又只是個小學生……」
本應存在的香車消失了。
不應存在的香車卻落到了天衣的棋台上。
「怎麼會這樣!?」
師傅臉色鐵青地大叫。
「恐怕是被和服袖子碰到,才會掉到棋台上……因為天衣身形太嬌小了……」
劇烈的情感激烈交纏,我無法抑制打顫的身體。
「掉在地上倒還好,偏偏掉在棋台上!」
師傅咬牙切齒地喊道。
令人悔恨不已的疏失。
「勘驗時,明明已經發現棋盤太龐大了……!」
早知如此,應該堅持更換棋盤才對!!
「銀子呢!?銀子她發現了嗎!?」
──當然。
師姊絕不可能錯失眼前發生的異變。
不,不僅如此……她的棋路──!!
我總算明白了師姊棋步中蘊藏的目的。
──師姊並非採取守勢,她是在誘導天衣的棋路……!!
「快察覺啊,天衣!快點察覺!!」
我忍不住朝螢幕嘶吼。
她不可能聽見,假使聽見了,也會被視為作弊而違反規則。
即便如此,我仍不由自主地高聲叫喊。
「大、大小姐……」
晶小姐癱軟在地,渾身打顫,雙手合十祈禱著。
「…………」
見證人藏王老師緘默不語地進行準備……準備迎接終局。
將棋是場孤獨的戰役。
連前往對局室,出聲提醒一句『妳的香車掉囉』都不被允許。記錄員的行為已遊走違規邊緣。
理所當然地,休息室的祈禱聲無法為對局室帶來一絲影響。
棋步平淡地進展著。
師姊平淡地防守,天衣平淡地進攻。
平淡地……一步步構築起正好適合打入香車的陣形。
「「拜託快察覺啊……!」」
在場每個人都拚了命地祈求著。
然後……
天衣的手,伸向了棋台────────
☗ 枕中記
──行得通……!!
從棋台拿起香車,並強而有力打在棋盤上的瞬間,我明白局勢已大幅傾向我。
午休期間,進入對局室重新審視棋盤之後,我領悟到局勢比用餐前預想的更有利,於是開始積極採取行動。
然後現在──我奮力祭出了爽快的一擊。
我抬起目光,望向端坐棋盤對向的空銀子。
──如何!?這招讓妳損失慘重吧?
至今為止,無論我施展任何攻勢,這女人始終面不改色──
「…………」
她的表情依舊紋風不動,僅僅只是注視著盤面。
呿,真沒意思。
不過無論空銀子作何感想,這局面是我占上風。這是絕對的真理。
──做到了……能贏!我也能戰勝不敗的女王!
心臟澎湃地劇烈鼓動,幾乎要衝破胸口。那震動使我打入的棋子微微打顫,無法順利擺在格線內。
我大口深呼吸,避免顯露出動搖的心情。
「呼……吁────………………」
將指尖遠離打入的香車後,我仰頭望天。
雖然還在對局,灼熱的淚水卻已滿溢眼眶。
因為我已朝夢想邁進了一大步。
──爸爸、媽媽……如此一來就獲得一勝了。我絕對會奪得頭銜……!
不過現在還不是歡喜的時候。冷靜下來……!
為了壓抑亢奮的心情,我打算暫時離開座位,就在此時──
紙門毫無預警地敞開,身穿和服的見證人現身眼前。
「……?」
怎麼回事?
他是來觀望對局場的狀況嗎?
但是……怎麼會選在這時候?
我準備出聲詢問,但幾乎同一時間,見證人藏王達雄九段開口了。
見證人如此說道──
「到此為止了。經由方才那一手,確定由空女王獲得勝利。」
……………………啊?
「多謝指教。」
空銀子理所當然似地接受了那句話,並以淡漠的口吻致意。
我……深陷混亂。
「咦?為、為什……麼?」
盤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平靜地著手進行終局的準備。我簡直難以置信。
我再度開口,這回幾乎是放聲嘶吼。
「為什麼啊!?為什麼我非輸不可!?」
緊接在見證人之後,人群陸續闖入對局室,宛如決堤的水壩一般,我拚了命地試圖攔阻。
「對局還在進行!快給我出去!!」
「已經結束了。」
如此回答的人是八一(師傅)。
師傅面色凝重,緊隨在媒體之後進入室內,接著指向盤面某一點並如此說明:
「天衣,那枚香車並非持棋。」
「啊?你在說什…………麼…………………………──!!」
我感到全身發寒。
集中於頭部的所有血液一口氣流回腳尖…………我無力地癱坐在坐墊上。
意識到自己腳軟倒地,已經是好一陣子之後的事了。
「……妳把手伸向棋盤深處時,和服衣袖碰到香車,使它掉到了棋台上……抱歉。」
師傅的語氣顯得痛苦難受。
然而面色難堪的人僅有師傅,以及師公而已……陸續蜂擁而至的媒體與相關人員拍攝著勝利者空銀子,同時斜眼瞥向我,表情像是在說『怎麼會沒察覺這種事?』。
沒錯。這種事是沒察覺到的那方不好。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發現。
我……居然以這種外行的方式輸了棋局……
「為什麼…………?」
──為什麼我沒察覺?
──我……真的這麼弱嗎?
悔恨之情溢滿心頭,刺激著鼻頭深處。即使拚命壓抑,仍無法遏止情感化作淚水滾落而下。
這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淚水。
「天才之間的對局,竟會以這種方式收場!」
「女流頭銜戰中,曾出現這種違規案例嗎!?」
「就我所知,過去僅有一次……不過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媒體彷彿尋覓到了合適的新聞題材,大肆喧嘩著,師公則一臉歉疚地答覆。
那副模樣,猶如父母正在替犯下罪行的孩童謝罪一般,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這種輸棋方式……我該如何向爸爸和媽媽報告才好……?
使用掉落的棋子而招致敗北的那場棋局,我也知道。
當時我還為早期女流棋士程度之低下感到無奈至極。
然而那次例子,好歹還是在終盤白熱化的局面下發生的,我則是在中盤構築陣形時……這違規比受我蔑視的女流程度更低下,令人羞恥到想一死了之……
「空女王……您辛苦了。」
代表記者面露歉疚,於盤側就坐,並開始採訪勝利者。
「那個,我有個難以啟齒的問題…………空女王,您有察覺夜叉神小姐的香車掉落在棋台上嗎?」
「是,我察覺到了。」
「您沒想過要提醒她嗎?」
「畢竟是勝負之爭。話雖如此,我也沒打算故意讓她打入香車。這只是自然發生的意外。」
──……騙子!!
空銀子那番話令我奮力緊咬牙根,恨得咬牙切齒。
空銀子早就掌握了一切。包含我弄掉了棋子、我對此毫無知覺、我會因此而打入香車……甚至連打入的瞬間,我以為自己『贏了』而得意忘形的事,也心知肚明。
在全方位上,我都劣於空銀子。
對局前,我自以為能與她不分軒輊地相抗衡,其實她早就徹底看穿了我的心思,並加以利用。
我腦海描繪而成的棋路,只是自我滿足而偏離現實的幻想。
『想獲勝』的心情不知不覺間被替換成『能贏』的錯覺,進而聯繫起『我贏了』的妄想,於是才會毫不遲疑地使用掉落於棋台的香車。
換言之,我眼前所見的一切僅是一場夢。
而夢境…………轉瞬之間化作了惡夢。
但我很清楚,這是場絕不會清醒的惡夢。
當無論如何都不希望發生的慘劇成真之際……惡夢卻遲遲不肯退去。
因為對我而言,現實才是最惡劣、最差勁的惡夢。
第三譜
☖ 狐狸娶親
「所以呢?夜叉神小姐還是很沮喪嗎?」
替百匯拍攝完照片之後,眼前的美女將細長湯匙刺入其中,並如此詢問。
「表面上很有精神。」
我凝視著於抹茶拿鐵表面載浮載沉的心形標誌回答道。
簡直就像經常曬在IG上的精緻拉花,令人實在捨不得喝。不過既然照片都拍完了,也只能飲入口中……如同棋局結束後,總得毀壞盤面一樣。
「不過她受到的打擊,果然還是很劇烈。」
「哦?」
「她頭一次問我:『你是看中我哪一點才收我為徒?』」
「……病得不輕呢。」
雖然是採取疑問句,但正是因為她對自己喪失自信,才會渴望他人認同自己的才能。
對平時桀驁不馴的天衣而言根本是天方夜譚。這是她心靈崩潰的鐵證。
「那種結束方式也寫不成觀戰記,於是愛的採訪也還在進行中。何況她根本錯過了終局的瞬間……」
「結果雛鶴小姐打算負責哪一場觀戰記?」
「應該是第三局。第一局似乎會替換成藏王老師的解說……或者說是閒話家常的內容。」
「說到第三局,就是在夜叉神小姐家鄉舉辦的神戶對局嘛。」
「沒錯。不過照這樣下去……」
恐怕會如師姊的預測,第三局將成為最終局。
在家鄉(主場)對局時會有大批聲援,對局者也會受到鼓舞,但在精神被逼上絕境的狀況下,那些加油聲反而會形成壓力。
『不希望讓頭銜戰在家鄉閉幕』的心情,亦會對第二局造成壓力,很可能導致精神上無法重振旗鼓,就此一蹶不振。
眼前美女依舊用長湯匙插著百匯,接著說道:
「初次撰寫觀戰記就遇上這種事,也難為雛鶴小姐了。反正到第三局(決戰)為止還有時間,可以的話,不如我來指導她觀戰記者的工作技巧吧?」
「幫大忙了。」
「我正巧接到了轉播工作,就請她幫點忙吧。」
語畢,美女綻露出一抹壞心眼的笑靨。
「儘管放心吧,無論多平庸的棋局,都有值得寫成觀戰記的可看之處。」
「不,要是演變成平庸的棋局,我會很困擾的……」
「這是她首次參加頭銜戰,第一局又以那種違規方式落敗,精神崩潰也是理所當然的。這反倒讓我放心了。」
「咦?」
「這表示《神戶的仙杜瑞拉》也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
坐在我對面的美女──鵠記者語畢,總算將百匯遞向嘴邊並「嗯~♡」地沉浸於幸福的滋味之中。
這裡是座落於京都某處的咖啡廳。
為了『端出能曬到IG上的百匯及拿鐵,最適合約會的店家特輯!』這種貪心的地區雜誌企劃,鵠記者造訪了最近人氣逐漸升溫的這間店以進行採訪。
我則負責協助她。
因為必須表現出「適合約會的店家」的感覺,於是我們兩人不僅用心形吸管啜飲同一杯飲料,還『啊~♡』地餵對方享用百匯,拍了一堆像是笨蛋情侶的照片。
這種照片,一般應該是請模特兒來拍攝才對,但是──
『找我這種人可以嗎?』
『就要龍王才好。』
對方是這麼說的。是因為呈現出普通人的感覺,讀者更能產生共鳴嗎?
不過坦白說,這次邀約正好意外成了救命稻草。
表面上是為了實現不久前山城櫻花戰時的約定……可是其實我是想向她打聽一件事。
「妳覺得該怎麼做才好?到第二局為止時間所剩無幾,不曉得該從何修正……但希望她至少能以正常的精神狀態戰鬥。」
「您想問我……該如何正常地與空銀子一戰是嗎?」
鵠記者赫然停下了迅速移動的湯匙。
「那種事我還想請你教教我呢。」
如此低語一聲之後,對方拿下眼鏡、鬆開盤起的頭髮,接著將目光投向窗外並開始說了起來。
「……每位曾和銀子對峙過的女流棋士,都會撞上一堵障壁。」
「障壁?」
「我不是指她的胸部喔。」
師姊的胸部確實就像一堵障壁,但我當然知道不是這個意思……
觀戰記者鵠化身為供御飯萬智山城櫻花之後,一臉愉悅地指向自己的豐胸,然後又轉為嚴肅的神情繼續往下說。
「才能、努力、環境,以及與生俱來的明星特質,任何方面銀子都遠超出女流棋士的範疇。把那種超出範疇的存在拿來與自己比較的當下,就已經不可能用平常心應戰了。平衡肯定會瓦解。」
「可是不比較的話就無法戰鬥了吧?必須比較自己和對手,掌握劣於對手的部分與更勝一籌的部分……否則一次定勝負還好說,番勝負是不可能贏的。」
「這是天才才說得出口的道理。」
「天衣也是天才啊,棋才與師姊差距並不大。不,單論序盤才能的話,說她凌駕於師姊也不為過。」
「嗯~……牛頭不對馬嘴呢。」
供御飯小姐苦笑一聲。
「龍王你和銀子距離太近,反而不明白那女孩的厲害之處。」
「我倒覺得自己明白……」
「不過熟人互為番勝負對手的狀況下,或許龍王你也有些欠缺冷靜。」
「我對此有自覺。所以無論獨自思考多久,我都想不到究竟能為天衣做些什麼……」
「因為我與銀子、天衣都交手過,你才率先前來找我商量是嗎?」
「不,供御飯小姐妳是第三人。」
「哦?」
供御飯小姐如伏見稻荷狐狸一般,瞇細了雙眸。
「在我之前居然還有兩名商量對象……龍王你也有兩把刷子嘛?」
如此說道的同時,供御飯小姐將舌尖攀上了湯匙。
明明滿面笑容……但感覺好恐怖。
「那些人是誰?他們給了什麼建議?」
「沒有,一直以來,都只是請他們聽我自言自語而已。」
「?」
供御飯小姐流露詫異的神情,似乎在思索我口中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不過中途似乎又覺得無所謂了,於是開始吃起剩餘的百匯。
「話又說回來,龍王你可真殘忍。」
「咦?」
「竟然向我尋求幫助天衣的建議,簡直是魔鬼的暴行。」
「這…………我深感抱歉,也知道這違反禮儀……」
供御飯小姐在挑決時敗給天衣,在她內心烙印了最深、最新的傷痛。
或許她內心對天衣輸棋感到很痛快。
我從前也有過無數次同樣的心情,所以非常明白。
即便明白……
「你就這麼珍惜那女孩嗎?」
「因為她是我弟子。」
「………………」
供御飯小姐垂下視線,默默地繼續吃著百匯。
──果然還是太失禮了嗎……
因為她較年長,我們又從以前就很親暱、不拘小節,所以我總是很依賴她。
不過──
「《睡美人》。」
「咦?」
這回換我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如果是最初與銀子戰鬥、最先撞上那堵障壁的人,或許會掌握什麼心得。」
「啊……!」
我不由自主地自椅子上站起身來。
──我怎麼會把那個人給忘了呢?
如果是《睡美人》……並非過去的《睡美人》,而是變成那副模樣的《睡美人》,說不定會給天衣一些建議。
「非常感謝妳,供御飯小姐!」
「不用客氣,龍王。」
供御飯小姐用湯匙輕觸我的嘴唇,接著說道:
「作為謝禮,再來陪我約會吧。下次可沒有採訪囉♡」
☗ 睡美人
「做那種事又有什麼意義?」
天衣再次道出了這幾天已成口頭禪的那句話。
愛走在一旁,以訓斥的口吻說道:
「小、小天衣……難得師傅為妳安排……」
「既然這樣,倒不如幫我找個練習將棋的對象要好多了!下一局是有利的先手……是絕對不容戰敗的對局啊……!」
「現在才開始倉促地下練習將棋,也只是杯水車薪。」
我走在兩人前方,回過頭去如此說道。
「到第二局前能下幾局?妳應該也很清楚,棋力不可能因此急遽提升。」
「……那究竟該怎麼做?意思是有不必下棋也能變強的方法嗎?」
「有。」
「唔……!?」
「大概。」
「搞什麼!?你在耍我嗎!?」
「我也不清楚,所以現在才要去問出答案。」
精神愈是脆弱,愈會試圖憑技巧來彌補,於是會急著鑽研或下練習將棋。
但最終那只不過是在逃避罷了。
我在與名人對決的龍王戰中學會了這點。
與認定『絕對贏不了』的對手於棋盤前對峙時,首要任務是將心態調整為『沒有贏不了的勝負』。
「所以呢……師傅,今天我們要見的人,是先前在女流玉座戰成為挑戰者的人對吧?」
愛為了緩和尷尬的氛圍,於是加入話題。
「沒錯。她是不久前才與師姊進行番勝負的女流棋士,甚至把師姊逼到了千鈞一髮的絕境。那是盤很精彩的棋局。」
「那麼,那個人知道空老師的弱點嗎?」
「不。她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懷孕並養育小孩的同時,卻還能出賽頭銜戰,下出了比從前更出色的棋局。鑽研時間明明減少,她卻變強了。正是這點了不起。就算她的丈夫是職業棋士──」
「那對夫妻是女流棋士和職業棋士嗎!?那肯定能獲益良多!!」
「哦、哦哦……對吧?能獲益良多對吧?」
「沒錯!我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她非常感興趣呢……畢竟愛上進心超級強嘛!
不過真正的當事人卻絲毫不予理會,真傷腦筋。
「師姊也變強了,能晉升獎勵會三段就是證據。可是就我看來,那個人卻在那種環境下,逐漸縮短了與師姊之間的差距。」
天衣耳聞這句話,「哼」了一聲並撩起髮絲,狠狠地放聲說道:
「但她還是輸了。」
「當然是輸了。因為從來沒有任何女流棋士戰勝師姊。」
自從十一歲出賽女流棋戰以來,師姊就未曾敗給女流棋士。
五年來,五十五戰五十五勝。甚至連持將棋和千日手都不曾有過。
我再次體認到她真的是怪物。
而第一個慘遭那隻怪物血祭的強者,就是我們即將會面的對象。
「她是女王戰創立之初,首位獲得那座頭銜的初代女王。之後她一併拿下女流玉座,逐漸代替釋迦堂小姐成為君臨女流棋界的頂尖棋士,然而卻被當時還是小學生的師姊搶奪兩座頭銜,墜落成無冠棋士。」
換言之,她可說是師姊的第一個『受害者』。
「她的棋風就像效率的化身,將無謂的事物盡數撇除。不曾進行感想戰,除了對將棋有益的事以外一律不做,私下也斷絕與他人之間的關係。於是有人賦予她一個別名──」
「《睡美人》。」
回答的人是天衣。
愛吃了一驚。
「小天衣,妳知道她啊?」
「算是吧……」
天衣含糊其詞地點點頭。
「就我來看,妳不知道才讓人吃驚呢。」
「這也無可奈何,畢竟愛加入將棋界才一年。《睡美人》在這幾年因為懷孕、生產及育兒而反覆長期休息,不曉得也是理所當然的。」
天衣知道《睡美人》這個別名,反倒教人訝異。
雖然將棋雜誌從前曾使用過這個別名,但如今早就沒有人如此稱呼她了。
為何沒人稱她為《睡美人》了?
因為不論棋風或個性,她已經與從前判若兩人。
榮登初代女王寶座那時,宛如真正公主殿下的《睡美人》──
如今已經變得相當圓滑了。身心都是。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好可愛的弟子們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此處是大阪北側。自千里中央車站走一段路之後,有個搭建於寬敞公園前的集合住宅區。
我按下其中一戶的門鈴之後,一位抱著嬰兒的豐滿美女猛然飛奔而出。
「好久不見了,花立小姐。今天勞煩您百忙之中──」
「討厭啦!不需要這些繁文縟節~我成天照顧小孩,很渴望和別人聊天的機會。有客人來我非常歡迎!」
花立薊女流五段。
會有《睡美人》這個稱呼,一方面也是由於她出身自※茨城縣(譯註:日文的「茨」代表荊棘,而睡美人在日文中為「茨姫」。),但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後,她便移居到關西出身的丈夫老家附近,因此轉為隸屬關西。
長期休假的她,在懷有第二個孩子的期間忽然回歸。
而且還突然於頭銜戰登場,為棋界帶來了莫大的衝擊。
花立小姐解釋當時是安定期,不過那碩大的腹部衝擊力實在太過強烈,所有人都惴惴不安,深怕她在對局當中突然生產。
「話說回來,想不到當年的八一弟弟已經到了能收弟子的年紀……而且弟子雙雙都已成為女流棋士,我也有一把歲數了呢。」
「花立小姐您才二十幾歲而已吧,還很年輕啦!」
「哎呀討厭,都懂得說客套話啦!」
「好痛!?」
啪──!被猛力狠拍背部,我向前飛撲了出去。
恐怕是體重增加的緣故,那力量真不容小覷……從前她不僅身材較為纖細,也對他人絲毫不感興趣,所以根本無法溝通。然而如今她已徹底變成大阪的大媽了。生小孩竟能讓一個人產生如此劇變……
對方帶領我們前往客廳之後,可以看到一個兩歲左右的女孩子正坐在地板上。
「小櫻~八一哥哥來玩囉~」
小女孩將手上的玩具扔在地板,接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跑了過來。
「哥哥~♡哥哥~♡」
「小櫻,好久不見,好像長大一點了呢?」
上回見到長女花立櫻,是在女流玉座戰的休息室。
她與母親很像,是個美人胚子。
「上次見面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還記得我啊?」
「因為網路轉播偶爾會播放八一你的對局。她總會邊看邊喊著『哥哥♡』,幾小時都不會膩,真是幫了大忙呢。」
「原來如此。雙親都是棋士,在這種家庭環境下,比起教育節目,會率先沉浸於將棋轉播啊……」
「雖說她連規則都還不懂呢。接下來──」
把小嬰兒抱上嬰兒床就寢之後,花立小姐當場正坐,鄭重地向愛與天衣招呼致意。
「初次見面。我是室賀央門下的女流棋士花立薊。」
緊接著就地正坐並回禮致意的人是──
「我是九頭龍八一門下的頭號弟子雛鶴愛!今日有幸能洗耳恭聽您的各種金玉良言,令我萬分期待!」
「哎呀哎呀,阿姨說的話都很無趣唷?」
「絕對沒有這回事!我想詳細聽聽您與丈夫是如何相遇、以及求婚時的台詞,還有職業棋士和女流棋士的婚姻生活!!」
「談這些沒關係嗎?八一聯絡我時,是說想打聽鑽研將棋的方法……?」
「不不,談將棋就行了,就談將棋……天衣,快打招呼。」
我制止莫名興奮異常的頭號弟子,並催促第二弟子回禮。
「……我是夜叉神天衣。」
「請多指教,呵呵呵呵。」
花立小姐富饒興味地凝視佇立不動的天衣。
「窩是小花班的花立櫻……」
小櫻模仿大家自我介紹,緩和了緊繃的氣氛。
接著花立小姐望向被小櫻緊緊抓住的我。
「八一,你喜歡小孩對吧?」
「啊?」
在我回話之前,愛搶先以莫名冰冷的口吻回答。
「師傅他喜歡小孩,而且愈小愈好。對吧,小天衣?」
「對啊,他的最愛呢。」
等等~
「說、說這種話會招致誤解的,麻煩謹慎發言!年長的女性反而才符合我的喜好,我對幼女不抱那種感情──」
「……哥哥不喜番小櫻嗎?」
「沒有沒有沒有!我最最最最──喜歡小櫻了!」
我趕緊抱起泫然欲泣的小櫻並安慰她。
「小櫻也好喜番哥哥~♡」
小櫻如此說道,接著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好可愛♡
不過──
「……師傅,對方只是個小嬰兒,您到底在陶醉什麼?您是蘿莉控嗎?我真的要報警囉……?」
「……你其實只是想來見這個小嬰兒吧?」
兩名弟子對我投以冰冷的視線……好刺人!!
反倒是《睡美人》用毫不尖銳的溫暖聲調說道:
「那八一你就帶這孩子去樓下公園玩吧。接下來我們要舉辦女流棋士限定的祕密茶會!」
花立小姐語畢,便把我趕了出去。
☖ 愛麗絲鏡中奇遇
「來吧!礙事的人已經離開了!」
把八一驅趕出門之後,花立再次正視愛與天衣。
「妳們對我瞭解多少?」
「只知道妳是最初的女王,而且是被空銀子奪去頭銜的女流棋士。」
聽見天衣刺耳的一句話,花立也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嗯。棋譜呢?」
「我……對不起,因為時間不多,我只排了最近的女流玉座戰棋譜。每一局都是相當有趣的棋局!」
「謝謝。以前的棋譜如何?」
「獲得女王寶座時的將棋很不錯。」
天衣別開頭如此說道:
「不過那之後的棋譜幾乎沒有排列價值。尤其是敗給空銀子而失冠之後的棋局,簡直垃圾不如。」
「真是老實的孩子。這樣就好說了,幫了大忙呢。」
愛滿腹疑惑地凝望著那兩人的神情。
接著花立站起身來,開始準備茶飲。
「我保存了當時的照片,那是我仍被喻為《睡美人》時的模樣……雖然太過不堪入目,我實在不太想看。」
花立端出紅茶及餅乾茶點,然後像是順手似地,把數年前的將棋雜誌堆到了兩人面前。
擺在最上方的雜誌封面,是剛升上國中的銀子,愛不假思索地翻開。
接著她瞠目結舌。
「唔……!!這、這是……」
映照紙上的是──與現在似像非像的花立薊。
連天衣都難掩動搖之情。
「這、這……這模樣簡直……簡直就像……!」
「空…………銀、子……」
天衣嚥下唾沫,並道出了那個名字。
「……直到最近,我才總算能冷靜地面對當時的照片。」
眼前的是花立最初榮登女王寶座時的照片,以及敗給銀子之後的照片。
花立比較照片中判若兩人的自己,接著說道:
「我當時渴望能成為銀子。年輕、美麗、棋力高強又嚴以律己……任誰都會憧憬銀子。」
「就、就算這樣……連外表都模仿她未免太……」
愛難以理解,呻吟似地說道。
「起初,我只是想調查那女孩生長於什麼環境、進行著什麼研究,於是才模仿她。但只是這樣,仍完全戰勝不了銀子。」
花立身形逐漸消瘦。
皮膚愈發蒼白,甚至顯露病態。
最後她終於連髮色都漂白,用彩色隱形眼鏡改變瞳色,甚至穿上水手服端坐棋盤前。那副模樣顯然極端異常。
裡頭有張照片,記錄了兩人在頭銜戰前夜祭典並肩佇立的光景。
將棋雜誌如此描述──
『猶如姊妹的兩人。』
上頭只寫了這句話,反倒更突顯這幅光景的異樣。
「……簡直毛骨悚然。」
天衣別過目光,唾罵一聲。
「…………」
就連愛都因為過度劇烈的衝擊而啞然失聲。
「面對遠比自己年幼、當時年僅十二歲的銀子,卻慘遭六連敗,進而被奪去兩座頭銜,我受到了足以顛覆人生的沉痛打擊。」
過去曾試圖成為空銀子的女子闡述著。
「聽說那孩子正在與關西棋士舉行研究會,於是我也拜託關西的職業棋士一起舉辦研究會;聽說她是內弟子,身處二十四小時都能下將棋的環境,於是我也捨棄私生活,廢寢忘食地鑽研將棋。」
花立本來還打算追隨成為獎勵會員的銀子,跟著加入獎勵會,但卻被師傅制止了。
若她是真心想成為職業棋士,師傅應該會允許吧,然而花立的目的並非成為職業棋士,而是成為空銀子。
「不過,還是行不通。無論多麼努力,我都無法成為銀子。太過逞強使我弄壞身子,連心也碎裂了……我們的差距逐漸拉大。」
花立翻開將棋雜誌,頁面上收錄著骨瘦如柴的《睡美人》。
那既非空銀子,亦非花立薊……只是個如餓鬼般可悲的存在。花立凝視著那副身影,靜靜地開口。
「阻止我繼續毀壞的人,是一起進行研究會的關西職業棋士……也是我現在的丈夫。」
始終在最近距離注視著《睡美人》的人,喚醒了她。
「那個人告訴我,他喜歡我。他對著已然崩壞的我……對著迷失從前的自己、卻也未能成為銀子的我這麼說道──」
《睡美人》彷彿憶起了聽見那句話的瞬間,並接著往下說。
「他說『即便妳不是一名棋士,我也肯定會喜歡上妳。』……」
天衣默默地聽著這段故事。
「好感人……」
愛則眼泛淚光,流露讚嘆。
「我一心認為自己只有將棋。一旦從我身上剝奪將棋,自己將一無所有。所以若棋力變弱……若失去頭銜,我將失去生存價值。」
花立繼續說道:
「然而那個人,卻告訴我即便沒有將棋也喜歡我,所以我毫不猶豫地答應與他結為夫妻。秒答『YES』的瞬間,我身上的詛咒也解除了……『渴望成為空銀子』的詛咒解除了。」
《睡美人》雙眸濡濕,聲音也微微打顫。
「那是我人生首次,為了輸棋以外的事流下淚水。」
在嬰兒床上就寢的嬰兒哭著尋求母親,花立漾起笑靨,滿懷慈愛地抱起心愛的孩子。
等孩子停止哭泣後,天衣開口了。
「……所以呢?妳馬上生了個小孩,好逃離將棋是嗎?」
「不。即便無法成為銀子,我仍非得戰勝她不可。這是為了喜歡上我、而非喜歡銀子的丈夫。也是我作為女流棋士的骨氣。」
花立沒有心生怒意,只是抱著孩子平淡地說道。
「況且,我不願讓養育孩子變成棋力變弱的藉口。我不希望孩子們長大以後,以為是他們害我失去功成名就的機會。所以我想變強……為了讓眾人說出『生孩子令我更強了』。」
談話期間,花立的表情逐漸從一名慈愛的母親,轉變為一名棋士。
「我拚了命地思考該怎麼做。不能模仿銀子,即便模仿也追不上她。何況我的時間和體力也不足。」
「那麼……後來妳怎麼做?」
天衣初次顯露出興趣,如此詢問。
「首先,當然是有效率地利用時間。就連餵孩子喝奶時,我腦海中都持續思考著將棋。現代只要有手機及思考將棋的腦袋,隨時都能鑽研將棋。接著是從將棋的構成開始重新思考。從學習方法到戰型選擇,自己從頭審視一遍。」
「……」
天衣雙手環胸,不發一語。
「就我的經驗,懷孕期間能切實感受到腦部處理速度及認知能力都會下滑。但或許也是由於對局數急遽減少,連帶使實戰棋感鈍化所導致……確切原因不明。不過唯獨一件事我能肯定──直觀與直覺差異並不大。」
花立揀選用詞,並繼續往下說:
「所以我在先前的女流玉座戰,積極地試圖利用快棋來掌握主導權。我判斷自己過去的防守式棋風,在懷孕期間並不適用。」
「意思是……憑直覺來下嗎?」
「沒錯,小愛。真希望我也能有妳那樣堅強的終盤力。」
不僅能掌握主導權,還能利用快棋誘使對手失誤,更能保留時間。
花立的目標是搶在相互交鋒之前就拉開差距,以力壓對手。
「太、太厲害了!簡直是理想中的勝利方式!」
「妳幹嘛每句話都感動成這樣啊?」
看到愛雙眸閃爍的模樣,天衣以鄙視的口吻吐槽道。
「再說懷孕期間的做法,哪能當作參考?」
「才沒有這回事呢,小天衣!小寶寶是從天而降的恩賜,隨時都得做好迎接小嬰兒的準備才行!」
「啊?我們才十歲耶?」
「是呀!」
愛的臉上彷彿寫著「那又怎樣?」,絲毫不明白對方的意思。瞧她的眼神,似乎深信著明天突然懷孕都不奇怪。
那真摯的眼眸令《睡美人》顫慄不已。
「小、小愛……本以為妳是個普通的孩子……但果然就像傳聞中那樣……」
「唔咦咦?」
愛滿腹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天衣低喃一聲「她就是這樣的人……」,花立苦笑著答道「原、原來如此……天才果真不同凡響……」,愛則是一臉問號地繼續歪著頭。
「總而言之……」
天衣輕咳一聲,拉回正題。
「我明白妳至今是如何與空銀子戰鬥,也能體諒妳的辛苦,可是最終妳還是贏不了。所以很抱歉,我要用其他方法戰勝她。」
「這樣也好。」
「啊?」
「單憑直覺下棋,未來是否能連帶使棋力進步也令人存疑。當下能贏的方法,不見得等於能變強的方法。若有充足的時間,我也會選擇從根本提升棋力的鑽研方法。」
花立將目光投向愛。
「再說小愛還另當別論,憑小天衣妳的棋風,恐怕無法仰賴直覺來增強實力。」
「唔!!……妳是說我的才能不如這傢伙嗎!?」
天衣指著愛質問道,花立則緘默不語地保持微笑。那是無聲的默認。
天衣氣得怒髮衝冠。
「只會講大話,倒是說說看妳有什麼戰勝空銀子的必勝方法啊!」
「愛。」
「啊?」
「與某人墜入愛河、與某人相戀──這就是我尋得的必勝法。」
「………………」
花立向目瞪口呆的天衣繼續說:
「愛蘊藏著無窮的可能性。愛不具重量,也沒有體積。懷抱愈多愛,便能變得愈強。女人尤其如此。一旦墜入情網,就會強大無比。」
她有些惡作劇似地補充一句。
「銀子之所以比妳還強,搞不好……就是因為她正在談戀愛唷?」
「絕、絕不可能!那冷血的女人怎可能談戀愛……再說我對戀愛根本不感興趣!那種東西和將棋才沒有關聯!!」
「也對。妳還年輕,當然不會明白。」
「…………少在那裡擺架子……」
被對方認定一無所知,天衣不甘心地咬緊牙根。
《睡美人》將視線落在攤開的將棋雜誌上。
「我想對銀子而言,婚前的我應該是相當容易應付的對手。畢竟我與她棋路相同,判讀卻更加膚淺。」
「「唔……!!」」
「然而婚後的我,一切全憑自己思索。身處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環境所衍生的構想,是銀子絕對無法獲得、專屬於我的武器。當時我頭一次……隔著棋盤感受到了銀子的困惑與焦躁。」
將棋有所謂的流行。強者選用的戰術,其他棋士也會一窩蜂地跟進。
同理,頂尖棋士的鑽研方法亦會廣為盛行。
模仿頂尖棋士的鑽研方式並運用相同戰術,確實能提升棋力。
然而始終敵不過本尊。
「…………」
天衣不甘心地緊咬下唇。
她無法憑邏輯反駁對方……於是最終只回了一句話。
「……但妳還是輸了。」
「是啊,的確是輸了。」
過去曾是《睡美人》的母親坦誠地點頭承認。
「不過,我下出了比從前更棒的將棋!」
她綻露健全的笑容如此說道。
接著,《睡美人》向迷茫的仙杜瑞拉投以溫柔的話語。
「去尋找吧,專屬於妳的必勝方法。」
語畢,花立薊改變用詞,傳達同樣的訊息。
「尋找專屬於妳的戀情。」
☗ 愛麗絲夢遊仙境
「那傢伙到底有什麼毛病!!」
為了去叫師傅而離開《睡美人》家,我怒不可遏地叫喚著。
啊啊,有夠火大!!
「根本只是個結婚生子以後,滿腦子粉色泡泡的老太婆罷了!簡直就是浪費時間!自以為是地講了一大堆自己從前的故事,最後結論居然是『愛』和『戀愛』……光回想起來就教人生氣!!」
我憤怒地對水泥牆狂踢猛踹,幾乎連鞋頭都要凹陷下去了。
我居然曾有一段時期憧憬過那個粉紅腦髓女……!
「將棋可是要認真決勝負耶!!戰鬥廝殺過後,雙方當然會傷痕累累!輸家互舔傷口簡直讓人發笑!竟然說那樣能變強,簡直不可理喻!!」
然而真正讓人火大的,是一瞬間期待《睡美人》能給予有益建議的自己。
真是天真。心靈太軟弱了。
「能依靠的人果然只有自己!正如她所言,我會堅信自己的研究。第二局我也要用爸爸的棋子研究出來的成果應戰……憑角交換的最新研究擊垮對手!」
「………………我…………」
至今一直默默聽著的雛鶴愛,戰戰兢兢地開口了。
「我……似乎多少能明白花立老師說的話。」
「啊!?明白什麼?」
「因為我也是憧憬師傅才開始學將棋……進入研修會、成為女流棋士之後,每當憧憬的人及珍視的人增加,我也會一點一滴地變強……」
「…………」
「渴望與自己重視的人待在一起,或是想為那個人做些什麼時,也是我最努力奮鬥的時候。」
這傢伙為了要成為八一(老師)的內弟子,而與空銀子進行研修會測驗時,確實發揮了驚人的實力。
能通過Mynavi集體預賽,也是為了讓八一專注於龍王防衛戰。
「小天衣妳心裡沒有珍視的人嗎?妳不曾想過,要為了誰取得勝利或是變強嗎?」
「…………才沒有那種人。」
「是嗎……這樣啊……………………嘿嘿♡」
「……等等,妳在竊喜什麼?」
這樣也讓人很在意。總覺得有點不爽……
「因、因為……萬一小天衣喜歡上………………的話…………就憑我……肯定會沒有勝算……」
雛鶴愛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袒露心聲。
「小天衣既是大小姐,長得又很可愛,長大以後絕對是位美女,又具備我根本比不上的將棋才能…………只要是個男人,肯定都會喜歡小天衣這樣的女孩……嗚嗚……」
「我說啊……」
我打從心底無言以對。這種狀況下,她還在擔心那種事。
「我不曉得妳究竟是在不安什麼,也不打算瞭解……但我可以斷言,自己絕對不會喜歡上任何人。我根本不打算像妳跟金髮小不點一樣,討那個笨蛋歡心,談戀愛對我來說是天方夜譚。」
「愛、愛又沒說對方是師傅!!」
「我也一次都沒提到是師傅啊?」
「唔!!…………小天衣妳好壞……」
雛鶴愛滿臉通紅,忸怩著身子。
冷靜下來後,我撩起凌亂的髮絲。
「話說回來……」
我如此說道,並指向公園的沙坑。
「妳的喜好也真特殊。那東西到底哪一點好?唯獨將棋很強我倒是認同。」
「唔咦咦……?」
位於沙坑正中央的是────只剩一條內褲的八一,與埋在沙中只有頭部露出的《睡美人》女兒,兩人正一起不停用桶子舀起沙子淋浴。
「師、師傅!?您在公園沙坑裡做些什麼啊!?」
「這個啊?不是啦,因為小櫻說她想玩洗澡遊戲……只好泡沙浴……」
「小櫻~和哥哥~洗澡澡~♡」
「我可從沒聽說過那種獨創的玩沙方法!!為什麼師傅您總是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小女孩的請求──!!」
我獨自一人在遠處觀望那幅景象,並喃喃說道:
「…………我不可能喜歡上他。絕對。」
☖ 白鶴報恩
我佇立於那座旅館前,伴隨各種感慨低喃出聲。
「想不到…………竟會以這種形式回到這裡。」
女王戰第二局的對局場位於北陸。
短短半年前,我才在這裡展開一場歷史性的死鬥。
與那時相同,當對局者一行人自大阪搭乘特急『雷鳥號』抵達目的地時,老闆娘親自出門迎接賓客。
「久候各位大駕光臨。」
那是我過去耳聞無數次的聲音。殷勤的招呼語中,蘊藏著壓倒性的尊嚴。
沒錯。
第二局的對局場,正是日本第一的溫泉旅館──『雛鶴』。
由於與之關係最深,我代表一行人回禮致意。
「好久不見了。這次真的萬分感謝您,能答應我們強人所難的對局日程。」
「這是我應盡的義務。」
老闆娘──愛的母親抬頭挺胸地回答。
「清瀧一門是收女兒為徒的一門,也就是所謂的婆家。既然如此,『雛鶴』亦等同於兩位對局者的家。敬請兩位放鬆心情,下盤好棋。」
老闆娘望向主角天衣與師姊,鄭重地低下頭。
「「……」」
兩人都只是默默地回禮。身為「冷漠」代名詞的她們,自然不可能漾起笑容向老闆娘道出感謝之詞。
最後還是由我顧及氣氛,繼續往下接話。
「非常感謝。要是愛也一起來就好了……」
「不。女兒下次踏入這個家的門檻,只能是她親自在此參加頭銜戰之時。我內心也已下定決心,屆時才會與女兒直接相見。」
「是這樣嗎?可是先前愛的父親前往大阪時,他們已經見過了……」
「是的。我正讓違反約定的丈夫待在地下反省,所以這次他無法與各位見面,敬請見諒。」
……地下?
儘管相當在意,但實在太可怕,我不敢問這間旅館的地下究竟有什麼。是遊戲中心嗎?(裝傻)
「很抱歉在疲勞時勞煩諸位,但勘驗前,請先參加記者會並拍攝紀念照片。各家媒體已經於會場集合完畢。」
老闆娘語畢,便率領我們邁出腳步。
「……手腕果然高明。」
「……我們一門和將棋聯盟,真是獲得了值得信任的盟軍。拜託你了八一,將棋界的未來都肩負在你身上。我可不是在開玩笑。」
以嚴肅神情如此說道的人,是這次也以解說員身分同行的清瀧師傅。
他的意思,應該是要我把愛培育成女流頭銜保持者。
「……那當然,為此我已經布好局了。」
「……不,太快的話可是犯罪喔。要當心點……知道嗎?」
「……?」
我與師傅一面竊竊私語,一面跟隨老闆娘的腳步。
「就是這裡。」
然後,當我們抵達大廳(?)並踏入其中時──
「等等!?這……這地方是怎麼回事!?」
拓展眼前的,是超乎想像的空間。
瞧見我大為震驚的模樣後,老闆娘只是理所當然地放聲說道:
「這裡嗎?這裡是本旅館引以為傲的『將棋展覽館』,怎麼了嗎?」
不對,給我等一下。
「與其說是將棋展覽館……」
倒不如說是小愛展覽館。
愛自幼時起到現在的照片、愛幫忙旅館事務時偷偷拿著的詰將棋書、愛和我一起書寫的女流棋士資格申請書正本,以及當時使用的筆等等,全都整齊蒐羅、展示於玻璃櫃之中。為何提交給聯盟的正本會在這裡?太奇怪了吧……
「「…………」」
先一步聚集此處的媒體記者,表情也都像是置身於某神祕國度的美術館當中,一臉不安地湊在一塊兒。
而此處還有個壓倒性引人矚目的展示品。
『女流棋士資格申請儀式之光景』──
身穿白無垢的愛,以及穿著紋付和服的我的合照,被製作成了巨大壁畫裝飾在牆上。
而我與名人對局時的照片,及當時使用的棋盤棋子,則像是附贈的一般展示於一旁。
「……龍王防衛戰的關鍵對局當前時,你都在做什麼啊……真受不了……」
清瀧一門中當時唯一不在場的天衣,打從心底感到無奈地深深嘆了口氣。這也難怪啊~
順帶一提,當時同樣不在場的晶小姐也沒參加這次遠征。
Mynavi集體預賽那時也一樣,天衣在面臨關鍵勝負之際,總是會避免熟人待在身邊。
晶小姐用LINE傳來了一句『金鍔』,我則回覆她『瞭』。她的意思應該是要我好歹買些金澤甜品回去吧。旅館的土產區應該會有。
至於師姊她環視了展示品一遍,最後望向我的臉。
「……………………呿!」
她剛剛是不是看著我咂舌了?
來自東京的相關人員也於稍後匯合,記者會與紀念攝影會接著展開。
雖然是展開了沒錯……但是……
「……不好提問呢……」
「……是啊。無論問什麼,她們連『是』或『不是』都不肯回答……」
「……而且兩人的表情都紋絲不動……」
兩位對局者氣場太過肅殺,令眾記者及攝影師不禁開始交頭接耳。
第一局因為疏忽大意而犯規敗北的天衣始終嚴陣以待,不顯露出一絲破綻,這倒還能理解。
可是師姊平時在正式場合,至少還會迎合場面露出微笑,以盡頭銜保持者的義務,對局前就流露如此敵意,倒是很罕見。
「這表示她認同天衣的實力嗎……?」
不過從推廣將棋的意義上來看,如此不顧場面會釀成問題的。
其中一位攝影師似乎是想解救這個場面,因此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那位小姐……妳是記錄員嗎?請妳務必也一起拍張照吧!」
「不,我還是修行之身──」
一臉困擾並婉拒記者要求的記錄員,是與師姊同樣身穿制服的女孩。
只不過她穿的是高中制服。
記得名字是……登龍花蓮,獎勵會一級。
她是有著健康小麥色肌膚的美少女。
登龍小姐居住於八丈島,目前是高中二年級。因為隸屬關東,所以不曾與我打過照面,但天衣曾在本戰擊垮這位登龍小姐。
當時登龍小姐似乎還是獎勵會二級,可是能擊敗她仍然很不容易。
「來嘛來嘛,不趁能穿制服拍照時多拍幾張,豈不是太可惜了?」
此時,一名女子語氣開朗地向堅決拒絕拍攝照片的登龍小姐搭話了。
她是前來擔任大盤解說助講員的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
「鹿、鹿路庭老師……這樣我很困擾!」
「大家一起拍照吧~☆」
鹿路庭小姐與登龍小姐加入之後,場面瞬間變得絢爛起來。
本次兩位對局者皆為關西居民。
平時很難得會選在北陸進行對局,可以預料到將有大批將棋棋迷湧入前夜祭典及大盤解說會。
為此,將棋聯盟也派出了『明星陣容』來迎接。
特地從關東派來前途有望的女性獎勵會員擔任記錄員,又讓超人氣女流棋士負責助講員,就是不可動搖的鐵證。
而在這場萬眾矚目的女王戰,被安插為中立見證人的則是──
「嗨!我來也!!」
山刀伐盡八段。
確定滯留A級的《二刀流》踩著輕盈雀躍的步伐,意氣風發地登場了。
原來如此,這個人的確比瑞士還要中立,絕對不會偏袒任何一位女流棋士,不過男性棋士的話可就難說了。
「抱歉了,八一。因為太久沒穿和服,花了點時間準備才有些遲到,對不起唷。」
「這樣啊。」
「和服脫起來方便,很不錯吧?」
「這樣啊。」
我刻意不和他對上目光,語氣淡漠地回應道。
最近我稍微明白該怎麼應付這個人了。
過度反應只會讓他更加欣喜,所以像這樣蒙混過去才是正確的。消音建議。
「山刀伐!謝謝你來!」
然而清瀧師傅對此一無所知,主動自掘墳墓。
「唐突委託你,你還願意接下如此重責……真是感激不盡。不僅擔任清瀧道場的講師,甚至還為我弟子及徒孫擔任見證人……」
「請別這樣……憑我和清瀧老師的交情,不該說這種見外的話。」
山刀伐先生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
「對我而言,清瀧一門的各位都親如兄弟姊妹。無論多麼性變態的要求,都儘管放馬過來吧!」
「哦……哦哦?雖然這形容詞有點陌生,不過很高興你有這份心意。」
在我們進行著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時,記者會仍持續著。
起初沒有一絲熱度的會場,如今已能聽見歡笑聲此起彼落。
實質上一手攬下應對媒體的工作,使場面熱絡起來的人,正是鹿路庭小姐。
她明白自己肩負的任務,且能完美達成目標,只有『厲害』一詞可以形容。
「珠代也愈來愈可靠了呢。」
實質上是鹿路庭小姐師傅的山刀伐先生,溫柔注視著心愛的弟子(?)介入渾身肅殺之氣的兩名對局者之間,炒熱現場的氣氛。
「剛離開沼津時,她就像登龍一樣羞澀呢。」
「瞧她現在的模樣,完全無法想像呢。」
生澀純樸的鹿路庭小姐嗎……我反而可以呢。
或許當年她在對局時,總會不知該怎麼處理現在被她當成有力武器的巨乳……一想像那模樣,就不禁怦然心跳……
「話說回來,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夜叉神天衣。她似乎不僅是棋力堅強,也頗具人氣呢。」
「是啊。天衣在集體預賽時,還刷新了個人贊助商的新記錄,已經累積了眾多粉絲。」
「到現在珠代酩酊大醉時,還會埋怨當時那件事呢。像是『將棋和人氣都輸給小學生,我這種老太婆還是死一死吧!』。」
「鹿、鹿路庭小姐……居然還懷恨在心……」
鹿路庭小姐從前曾是獨占鰲頭的人氣第一女流棋士。
然而師姊登場之後,她隨即淪落為壓倒性的第二名。
即便如此,師姊身為獎勵會員,在將棋活動現身的次數較少,因此鹿路庭小姐在女流棋士當中仍具備高人一等的人氣……不過最近卻因為愛與天衣的出現,一口氣跌落前三名之外。
雖然基於職業意識而表現出開朗的模樣,但她內心肯定存在芥蒂。
不僅限於將棋,無論任何事都不願服輸。
名為棋士的生物就是如此。
「來啦~☆兩位都Smile一下吧~難得生來這麼可愛,好好取悅一下媒體嘛~」
「「…………」」
天衣始終保持緘默,師姊甚至對鹿路庭小姐投以近乎輕蔑的目光,然而鹿路庭小姐卻絲毫不膽怯。
──……她真是貨真價實的職業人士呢……
就連之後的前夜祭典,鹿路庭小姐開朗明快的聲音也在會場不絕於耳。
☗ 美女與野獸
翌日。
女王戰第二局以天衣為先手揭開了序幕。
『北陸的各位~!我回來了──!!』
下午展開的大盤解說會,已成了鹿路庭小姐的個人秀。
她身穿胸口剪裁大膽的性感露肩針織洋裝,令北陸的將棋棋迷各個龍心大悅。我?當然是開心到不行囉。
「小珠代~!」「我喜歡妳──!!和我結婚吧──!!」
『謝謝大家~☆但是很抱歉,我已經和將棋結婚了,所以不可能和你們這些臭小子結婚啦!!』
會場沸騰不已。唯獨談吐風格毒舌且自由奔放的鹿路庭小姐,才被容許如此戲弄觀眾。
而她之所以打從一開始,就在服裝及談吐上引擎全開的原因──
是因為關鍵的將棋老早就結束了。
持先手的天衣,運用擅長的角交換積極發動攻勢,然而她預先準備的研究棋路卻被師姊紮實破解,全都無用武之地。
結果,在職業人士眼裡看來,午休剛結束勝負便已揭曉。
現在眾人關注的並非棋局內容,而是天衣何時會投子認輸。
正因如此,鹿路庭小姐才會拚了命地炒熱氣氛。
將棋解說早已結束。見證人山刀伐先生、解說員清瀧師傅和我,輪番被拉上台表演爆笑相聲。鹿路庭小姐自己則從未離開舞台,不停地辛勤工作。
她不僅寫了許多簽名板,還數度舉辦猜拳大賽(因為棋步沒有進展,所以無法提下一手問題),大方發送紀念品。
她利用笑容、握手及女流棋士的祕辛,連一瞬間都不讓觀眾感到厭煩,盡力不令他們後悔來到這裡。
即便是男性職業棋士,也沒有人能讓大盤解說會如此熱絡。
不對,倒不如說唯有重視活動的女流棋士,才能辦到這般絕技。
我再次感受到鹿路庭小姐之所以是人氣女流棋士,並非只因為外貌及將棋實力,這份服務精神及責任感才是主因。
親眼目睹她的職業手腕及敬業精神,甚至令我心生感動。
當我與鹿路庭小姐並肩站在大盤解說講台上,告訴她這件事時──
『沒有沒有,這很平常啦~』
鹿路庭小姐用理所當然似的表情說道:
『有銀子登場的頭銜戰,無論哪一場大盤解說會都得做這些服務才行,否則根本無法炒熱氣氛。』
『?』
這個人究竟在說什麼?
今天只是偶然將棋內容不太優秀,但能聚集這麼多的觀眾湧入,不就是因為有超人氣的師姊登場嗎……
哎呀,不能讓話題中斷。我趕緊轉移話題。
『話說回來,鹿路庭小姐妳曾與空女王對局過吧?從鹿路庭小姐眼裡看來,妳對空女王的印象如何?』
『唔嗯~……怎麼講才貼切呢?用一句話來形容的話──』
『用一句話來形容?』
『HP9999(上限值)一滴都不會減少的大魔王。』
『……………啊?』
『你想嘛,那種無論如何都贏不了的敵人,RPG之類的不是偶爾會出現嗎?像是明明應該造成了損傷,HP卻一滴未減的無敵角色。』
『原來……如此?』
棋士基本上很喜歡遊戲。
不僅限於桌遊,電視遊戲也多有涉獵。
因為自由時間多,所以會沉迷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而他們基本上非常喜歡反覆測試和發掘攻略法,因此時而還會打進大賽前幾名。
最近甚至出現一些棋士主持的遊戲實況節目,記得鹿路庭小姐也有演出。
本以為她肯定是想把話題帶往那個方向……然而這番話的深刻程度,卻遠超乎我的想像。
『若以女流棋士為對手,即便是頭銜保持者,我也有自信能給予痛擊。三局中能拿下一局,這才像是名為將棋的遊戲。』
『的確如此。』
『可是銀子不同,完全無法攻破她。不僅如此,甚至連對她造成損傷的實感都沒有。無論祭出多少必殺技,銀子都毫髮無損。而且她光是普通攻擊就有9999傷害值,還能令防禦魔法無效化。這種對手誰贏得了?遊戲平衡根本做壞了吧?』
『不,但是……像祭神女流帝位之類的……』
『雷的速讀和快棋的確厲害,也具備超出常人的才能,但單憑這些不能左右勝負,所以她的勝率也不算高對吧?那女孩的速度及攻擊力著實嚇人,防禦力卻是零,HP也寥寥無幾。』
『至於師……空女王則是防禦力及HP都很高,是嗎?』
『十五歲就晉升獎勵會三段,以男性來說,也是前途無量的潛力股吧?所以所~有女流棋士早就都放棄了。空銀子與我們是不同人種,贏不了也是無可奈何。大家都希望她早點去當職業棋士。』
鹿路庭小姐的口吻相當冷靜。
既不是為了製造話題,也不是順著現場氣氛脫口說出這番話。
她只是將一直暗藏內心的話一吐為快。
『看著銀子的將棋,只覺得痛苦不堪又教人生厭。一想到那女孩今後恐怕也會永遠君臨於我們之上,就會喪失鑽研的動力。因為再努力也沒用,別說戰勝她,甚至無法對她造成一絲擦傷。』
『………………』
『坦白說,當今的女流棋界正停滯不前。沒有比勝負早已分曉的棋局更無趣的東西。無論下出多優秀的將棋,也會被批評「反正還不是比空銀子弱」。女流棋界的將棋,是一場最終必定由空銀子獲勝的遊戲。就連觀看這種將棋的人,都覺得無聊透頂對吧~?』
鹿路庭小姐對著觀眾席如此吶喊。
『等、等一下,鹿路庭小姐!?什麼無聊透頂,這麼說未免太無禮──』
群聚於此的觀眾,應該絕大多數都是師姊的粉絲才對。
這種侮蔑《浪速白雪姬》的言論,可能會引起反駁聲浪……!!
然而呈現於眼前的,是出乎意料的反應。
鼓掌聲響徹會場。
『………………』
我啞然失聲。明明必須笑著蒙混過去,明明必須接續話題,但喉嚨始終擠不出話語。
難以置信。身處這裡的觀眾,不都是師姊的粉絲嗎?
不,可是……
今天的棋局確實也在中盤便已結束。
期待激戰展開而聚集此處的將棋棋迷,此時此刻肯定正心想著『真是無聊透頂』。
師姊自從小學出賽女流棋戰以來,便未曾敗給女流棋士。
就連名人的勝率都僅有七成,全盛期頂多也八成多。
換言之,他在五局之中會有一局落敗。
面臨頭銜戰時,直落奪取或防衛的次數也不多。
而師姊則是──五十五局無敗。
而且幾乎全是完勝棋譜。
並非只有今天的棋局內容碰巧很無趣,也並非只有今天的大盤解說會碰巧熱絡不起來。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就連熱情的棋迷,都對師姊的勝利感到厭倦了……
不對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得繼續主持才行!
『那、那麼挑戰者又如何呢!?鹿路庭小姐妳也和天衣對局過吧?關於棋風等等……妳有什麼感想嗎?』
『夜叉神小姐嘛……該怎麼說呢?唔嗯~…………很有意思?』
『有意思?是指她的棋風嗎?』
『她生性囂張,將棋及個性都不像小孩,坦白說是個討人厭的後輩。不過總讓人有些在意……那孩子的將棋中蘊藏著某種事物。因為在意那事物是什麼,所以今後也會想一直下將棋。』
語畢,鹿路庭小姐又道出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名字。
『我想記錄員花蓮,應該也很在意那個事物。』
『登龍小姐也是……?』
『聽說她在本戰敗給夜叉神小姐時臉色鐵青,甚至站不起來。畢竟獎勵會二級居然輸給尚未成為女流棋士的研修生,當然會飽受衝擊。』
『……是啊。』
『然而花蓮卻毛遂自薦,專程前來擔任女流頭銜戰的記錄員。我想她的目的,應該不只是為了銀子。』
『毛遂自薦?』
『我是這麼聽說的啦~』
真教人意外。
擔任記錄員對獎勵會員來說近乎義務,以三段為優先,獎勵員能依序選擇要記錄哪場對局。
因此級位者僅能負責自願者較少的對局……例如長時間對局,或是獲益較少的女流對局。
至少關西獎勵會是如此,難道關東情況不同嗎?
話說回來……我憶起某件事,提出了一個疑問。
『這麼說來,鹿路庭小姐您也自願擔任本戰準決賽的記錄員對吧?那又是有何意圖?』
『因為我認為能有所收穫。而且還來了許多採訪人員,光是坐在記錄席就很引人注目,超幸運的。那盤棋局也超級有趣!以月夜見坂小姐為對手又持後手,竟然還敢使出角頭步,只是在盤側旁觀,就教人興奮不已。』
那盤棋局的確是天衣的會心譜。
那時天衣全神貫注應戰,甚至在回程的新幹線上渾身發燙,睡到不省人事……目睹那場棋局後,我也開始相信天衣真有可能成為挑戰者。
不……
甚至相信她有可能戰勝師姊──
『擔任那場棋局的記錄員,讓我快樂到甚至忘卻了時間,但今天這種將棋實在苦不堪言…………啊,落子了。』
鹿路庭小姐談話的同時,也隨時留意著腳下的螢幕,率先注意到了天衣的棋步。
對戰時一直維持居玉的天衣,此時首次移動了玉。
然而這並非為了死纏對手。
『她在做漂亮局勢了。』
正如鹿路庭小姐所言,經過數手之後,天衣投子認輸了。
☖ 天邪鬼
第二局我也敗北了。那是場慘不忍睹的棋局。
利用爸爸的棋子,回憶爸爸的棋風所研究出來的棋步,不僅對空銀子絲毫不管用,甚至還變成了壞棋。
「………………」
終局過後,我為了換下和服而回到休息室。
由於和服是交給和服店保管,脫下之後只要原封不動裝入行李箱並郵寄過去即可。
然而縱使想解開衣帶,手也因為悔恨及憤怒顫抖不止,根本無法順利解開──
「唔!可惡……!!」
我打算乾脆將和服一把撕破,此時──
「不可以。」
某人從房間入口出聲制止了我。
佇立於那裡的人,是這間旅館的老闆娘──雛鶴愛的母親。
「太粗暴反而只會更加難受,我來幫您脫吧。」
「………………」
坦白說我現在只想獨處,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幫助。
但再這樣下去,過多久都沒辦法換好衣服。
老闆娘將我的沉默視為首肯,在我面前跪下,開始熟練地解開衣帶。
「很難受對吧,我馬上讓您輕鬆點。」
「才沒有……」
我只是在逞強。穿和服對局會緊縛胸口,真的相當難受。而且還得隨時注意袖口,無法專注於對局,精神上同樣痛苦不堪。
……但這並不構成輸棋的藉口……
「我經常從女兒口中聽說您的事。」
「……反正都是些壞話對吧?」
「不,她說您『是個很強的孩子』。」
「…………可是我輸了。」
「是啊。」
老闆娘一面動手一面點頭,沒有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支吾其詞。
「不過女兒所說的強大,肯定不是指這個。」
「……?」
「她說有個和自己同年的女孩,名叫夜叉神天衣,雖然名字同樣唸作『AI』,師傅也相同,可是天衣和老是依賴大家的自己不一樣,總是獨自孤軍奮戰。她很羨慕您這份強大……」
「所以呢?妳是同情無父無母的我,才跑來這裡嗎?」
「妳就和我女兒說的一模一樣呢。」
老闆娘凝望我的臉,並漾起一抹微笑。
少了尊稱之後,她的口吻不再是『老闆娘』,而是一位『母親』,一瞬之間,我差點像個孩子般哭出聲來。
被當作小孩教人有些惱火……可是我沒有抵抗,直到最後都乖乖地等她幫我脫下和服。
「真的辛苦您了。剩下交給我就行,請您移步參加慶功宴吧。」
雛鶴愛母親變回老闆娘的身分,鄭重地致意並慰勞我。
「……謝謝。」
道謝之後,我換上了洋裝。
──……母親嗎……
她和我媽媽截然不同。不過……若媽媽還在世的話,她也會像這樣為我脫下和服嗎?
不行。
──會去想這種事,正是輸棋導致心靈軟弱的的證明……
番勝負尚未結束,我必須以若無其事的神情出席慶功宴,絕不能流露軟弱的一面。
我在洗臉台洗了把臉,重振心情並調整表情。
接著我一踏出休息室──便看到一名身穿制服的女子佇立眼前。
「唔……!?」
我瞬間以為是空銀子,渾身緊繃。
但不是她。對方留著一頭黑髮,肌膚呈小麥色,明顯與《白雪姬》青白色的膚色截然不同。
對方是換上高中制服的另一名獎勵會員。
「妳是……」
事情來得太過唐突,我霎時叫不出她的名字。
對方是今天的記錄員。
也是本戰第一回戰被我擊敗的對手。記得她是……沒錯,她叫登龍花蓮。
「我很尊敬空老師。」
那傢伙突然自顧自地滔滔不絕起來。
「空老師雖然比我年輕,但無關年齡,我是打從心底尊敬她。她至今達成的歷史,以及今後即將開創的事蹟,對我們女性獎勵會員而言是難以言喻的偉業。我不願見到獎勵會有段者敗給女流棋士,也認為他們不可以戰敗。說到底,女流棋士和獎勵會三段平手下棋本身就很奇怪。所以就算妳三連敗也根本無所謂。只不過──」
登龍用扼殺情感的平淡聲調繼續說道:
「容我說一句話吧。妳到底要下那種爛到不行的定跡陣形到什麼時候?」
「……!!」
「今天的將棋也和業餘沒兩樣。不過女流棋士本來就是業餘,所以這也無可奈何,但我們獎勵會員還是能自願擔任女流對局的記錄員。而我之所以接下記錄員一職,是為了將輸給業餘小學生的悔恨深深烙印於自己內心,只是看到這種毫無助益的將棋,還是令人相當困擾。」
這是我至今為止的人生當中,聽過最教人悔恨至極的一番話。
因為對方侮蔑的人不只有我,連作為業餘名人深愛著將棋的爸爸似乎也遭到了鄙視。最重要的是……無力反駁她的自己更教人火冒三丈。
「我就是來說這些的。」
揹著後背包的獎勵會員說了聲「辛苦了,恕我失陪」之後,便深深低下頭,就這麼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旅館。
因悔恨而渾身打顫的我只能僵直原地。
「哎呀!?花蓮妳要回去啦?就妳一個人?」
「因為我得趕著搭船。辛苦您了,鹿路庭老師。」
「妳說船……妳打算單獨回去八丈島嗎!?都這麼晚了耶!?」
「晚上搭乘從東京灣出航的船,早晨就會抵達島上,時間正好。」
「就算這樣,女孩子也絕不能在這種時間獨自回去!等我一下,我叫盡盡送妳到東京!」
這段對話自遠處傳入了耳際。
「…………」
被獨自遺留在現場的我,緊咬下唇強忍懊悔。劇烈的情感狂瀾撼動內心,我只能拚命地熬過去。
待狂瀾止歇之後,我開口喘息的同時流洩出一句話。
「……………………那妳說我該怎麼做啊……」
自出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完全不知所措。
並非不曉得該如何獲勝。
而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下什麼樣的將棋才好。
第四譜
☗ 金鑰匙
最近早餐時的餐桌,氣氛總是異常沉重。
「…………」
「…………」
我和愛都緘默不語地將餐點遞向嘴邊。
由於氣氛太過沉重,於是我開啟了平時用餐時總是關著的電視,然而……
『今早播放的是將棋特輯!於石川縣舉辦的女王戰第二局,由居住大阪的《浪速白雪姬》空銀子女王獲得了勝利,距離防衛成功只差一勝。若本期順利防衛,空小姐將成為史上首位永世女王──』
嗶!
我關掉了電視機。
沒想到同門之間的頭銜戰竟讓人如此難受……
之前一直默默吃著麥片的愛,戰戰兢兢地向我搭話。
「那個,師傅……」
「怎麼了?」
「那個……小天衣第二局的將棋…………感覺從序盤開始就不怎麼順利……」
「嗯,她敗得體無完膚。」
「下一場是後手……對吧?到時序盤會顯得更重要,所以我認為她應該拿出壓箱絕招來應戰比較好……」
「壓箱絕招?比如說?」
「比如說『角頭步』!」
原來如此。
角頭步本是先手專用的騙步,不過天衣加以改良,使其成為後手亦能運用的戰術,在研修會及女流棋戰都曾使用過。甚至能說角頭步是她成為女王挑戰者的原動力。
天衣尚未對師姊用過這招,我能理解愛為何會把希望寄託在角頭步上。
不過──
「……天衣的角頭步確實是很優秀的戰術,但存在一個致命弱點。以現狀來說,對師姊恐怕不管用。」
「弱點?什麼弱點……?」
「持久戰。」
「啊……!!」
愛手上的湯匙不自覺滑落。
「角頭步這種戰術,要刻意讓本是弱點的角頭步向前突擊,主動暴露弱點,誘使對手攻向那裡。換言之,必須從心理上控制對手的行動、侷限對手的棋路,引誘對方栽進自己的研究範圍。但是──」
「如果對手沒有上當,按自己的步調構築陣形……」
「沒錯。一旦對手沒有針對弱點採取行動,所有研究都將付諸東流。」
說到底,所謂的奇襲戰術就是主動採取胡亂的舉動,藉此鑽對手的空檔,要是沒能嚇到對手,自己反而會屈於劣勢。
這就是『奇襲』的宿命。
「萬一先手沒有上鉤,選擇進入持久戰,角頭步就僅僅只會導致自己手損。縱使現代將棋並不在乎手損,但以師姊為對手,不在計畫之中的手損很難力挽狂瀾,而且以師姊的個性,恐怕不會接受挑釁。天衣自己也理解這點,所以才沒對師姊使用角頭步……不,是無法使用。」
天衣在與月夜見坂小姐進行準決賽時,採用了後手角頭步,並成功將性情急躁的《強攻的大天使》玩弄於鼓掌之間。
然而那之後的挑戰者決定賽──
她沒有對善於持久戰的《虐殺的萬智》祭出角頭步。
並不是為了頭銜戰溫存實力,純粹只是不管用罷了。
師姊不可能看漏這點。
天衣沒有在第一局運用角頭步,更讓師姊的推測化為了確信。
『夜叉神天衣的後手角頭步,尚未完成面臨持久戰的應對方式。』
若師姊連應對未知戰術的方法都已看破,便等同於防衛成功。說到普通的定跡研究,獎勵會三段棋士甚至優於職業棋士。
「因為被逼上絕路而逃避,使用不完全的奇策,才是正中師姊下懷。況且在頭銜戰中使用奇襲,也有導致大眾評價下滑的風險存在。」
「…………」
愛緊握住滑落的湯匙,開口說道:
「……如果是師傅的話……」
「嗯?」
「如果是師傅的話,應該能教導小天衣厲害的解決方案吧!?如果是比女王和名人都更強的師傅……如果是世界最強的『龍王』,肯定能完成未成品的角頭步不是嗎!?甚至讓職業棋士老師們都瞠目結舌的──」
「必須讓她自行察覺才行。」
「可是!!」
「就算我教天衣,也不代表她就能贏,事情可沒這麼簡單。這種事妳應該也明白吧?」
「可、可是……可是再這樣下去,小天衣她……」
「再說了,妳認為天衣會乖乖使用我教的棋步嗎?她肯定會固執到底,反而堅決不肯用我教的方法。」
「啊……」
「而且,我自己也即將面臨關鍵對局。既然身為職業棋手,就必須以自己的對局為最優先。我沒有餘力幫弟子思考對策。」
「…………」
只見愛落寞地垂下了頭。
死心的她,之後只是默默將食物遞往口中。我也不發一語繼續用餐。
收拾完餐具之後,愛向我詢問:
「……今天您要整天待在家中準備對局嗎?」
「不,我要去見一個人。」
我用完餐,拿起置於房間一隅的紙袋如此說道。
「要去轉交北陸的土產。」
☖ 哭泣的紅鬼
「……小姐。大小姐。」
…………
「大小姐,能打擾一下嗎?」
啊!
「晶?……幹嘛?」
「在您疲憊時前來打擾真是萬分抱歉。很冒昧如此多管閒事,但若您要休息的話,還請務必移駕至床鋪。」
回過神來時,才發覺我似乎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昨天頭銜戰結束後,我一回到房間便立即著手分析敗局……看來是途中睡著了。
──被看到丟臉的模樣了……
我用手背撩起散落額頭的髮絲,以夾帶一絲慍怒的口吻向晶說道:
「……我不累,正打算繼續研究呢。」
「失禮了。」
「所以呢,什麼事?」
「有個熟人到附近拜訪,我能帶對方參觀一下嗎?兩小時左右就會回來。」
耳聞這句話的瞬間,我內心想的是『又來了』。
從不久之前,晶開始會單獨外出與某人見面。
據說我去學校的期間,她也會偷偷與對方會面,所以或許早在我掌握這消息之前,她就已經有這習慣了。
對方究竟是誰?都是同一個人嗎?
忽然間,某個想像自腦中一閃而過。
──難不成她有戀人了?
晶已經年過二十,外貌也足稱美女。
因為晶老是緊跟在我身邊,所以我自以為掌握了她一切私生活,不過就算她有了戀人,也一點都不奇怪。
「…………」
我明明正痛苦不堪,她卻自顧自地沉浸於戀愛之中……雖然是毫無根據的想像,我仍燃起了一把無名火。
再加上《睡美人》那番話,更令怒火連環引爆。
──竟敢把人當小孩子看待……!
『反正妳只是小孩,當然不會懂。』
這種上對下的目光,令我莫名惱火。
「大小姐?如果兩小時太長,那就一小時……不,只有三十分鐘也好──」
晶誤解我這陣沉默,如此說道,我則中途打斷她。
「我應該說過,在我專心鑽研時,妳可以自由休息吧。」
「是,非常感謝。」
「今天我想獨自研究,用不著回來也無所謂。」
「明白了。那麼恕我失陪。」
晶鄭重致意之後,便無聲無息地闔起門扉離開了。
「……」
我的語氣會不會太過分了?
然而我立刻又對在意這種事的自己火冒三丈。
「呿……!」
我咂舌一聲,並將目光投向眼前的電腦。
在我睡著的期間,電腦仍持續分析著昨天的敗局。
進入中盤之初,我的局勢便已位居下風。
「這盤棋局,簡直就像把得來不易的先手白白扔進垃圾桶……」
到下一局前時間已所剩無幾。
必須專注於將棋研究才行。
但是即便想淨空腦海,第一局和第二局的悲慘棋譜總會擾亂思緒。
──就像晶說的那樣,或許稍微躺一下會比較好……
我逃進被窩,並將頭部靠上枕頭,然而第一局及第二局的回憶畫面仍不斷湧現。
力不如人。
慘敗。
精神層面的動搖不構成理由。因為事前研究時,我就知道空銀子的將棋不存在稱得上破綻的地方……
「那就是…………獎勵會三段……」
真強。
與至今為止戰鬥過的女流棋士相比,從將棋結構來看就截然不同。
獎勵會員──尤其是獎勵會有段者的將棋,與業餘棋士根本是不同境界,令人聯想到在地盤上穩固築起的堅固城池。
也難怪登龍花蓮會蔑視女流棋士及業餘棋士。根本沒有勝算嘛……
「…………到底該怎麼贏過那個怪物……」
我躺在床上,將臉埋進枕中,不讓任何人聽見自己的喪氣話。
慶功宴上,大人們對慘遭連敗的我如此說道:
『畢竟妳才十歲,現在就當作累積經驗吧。』
『十歲能出賽頭銜戰很了不起了,就算這次戰敗,總有一天能獲得頭銜的。』
『敗北也是寶貴的經驗。』
那些人大概是出自一片好意才那麼說吧,但我只覺得他們是笨蛋。輸棋究竟能獲得什麼?
由於太過火大,對局當天我便搭乘末班車離開了旅館。就連一秒鐘,我都不想和那群人呼吸同樣的空氣。
「……什麼都不懂,還在那裡說胡說八道!!」
我抓起枕頭,使盡全力砸向牆壁。
已經不想管會不會被別人聽見了。
此刻我只想盡情怒吼。
「你們以為我是懷抱多大的覺悟在下將棋!?以為我輸了就不會不甘心嗎!?」
我放聲嘶吼,無數次將枕頭砸向牆壁。
枕頭套綻裂開來,羽毛自內部飛散而出,在房內凌亂飛揚。我一概無視,繼續猛揮著破爛不堪的枕頭。
「十歲又怎樣!?十歲就沒有付出努力嗎!?十歲就絕對有下一個參加頭銜戰的機會嗎!?絕對能比現在更強嗎!?有誰可以保證我還能繼續贏下去!?」
有許多棋士憑藉一股氣勢,成功參加頭銜戰。
但之後瞬間跌落谷底的棋士,更是數不勝數。
一次定勝負的Mynavi對業餘棋士有利。我也是利用了小學生業餘棋士的立場,對職業棋手施加壓力,才得以過關斬將。
若與不受壓力影響的對手戰鬥會如何……若感受到壓力的人反而是自己又會如何……這兩局我已在百般不願下痛切體會到了。
就算對手不是空銀子,我恐怕也很難再輕易取勝了。
「明明是絕無僅有的機會!!明明是最寶貴的良機!!我竟然!!我竟然用這種連垃圾也不如的將棋浪費掉了──!!」
無法饒恕。
無法饒恕自己。
弱小的自己、拙劣的技術、膚淺的判讀。
最不可原諒的是──軟弱的心靈。
「呼……吁……呼…………啊啊啊啊啊啊…………」
憤怒的嘶吼不知不覺變成痛苦的喘息──
最後化為嗚咽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豆大的淚珠滾落而下,我深陷絕望之中。
弱者敗北,強者得勝。
人終將死亡。
終結總在倏忽之間突然降臨。
這些我早已心知肚明。無論如何哭喊嘶吼,現實仍舊殘酷無情,不可能如小孩所願。
這裡絕非能輕易抵達的場所。
縱使努力過了,還是有力有未逮的事。
唯一的方法是改變自己。
沒有任何人能改變這世界的真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
我像嬰兒般嚎啕大哭,拚盡全力抵抗這殘酷的世界。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因為──
「……坐在爸爸腿上的溫度,以及媽媽溫柔的嗓音……都愈來愈淡薄了……」
好可怕。
我好怕自己變成孤伶伶一個人。
我之所以堅決下將棋,是因為那是能感受到家人的唯一方法。
只要下將棋,我便能用自己的指尖,將雙親的回憶刻劃於棋譜上。
但是……如果一家三口共同度過的記憶,從我腦中消逝而去的話……
「…………我還有什麼理由……繼續下將棋……?」
所以我現在立刻就想獲得頭銜。
我想趁爸爸媽媽還活在心中時……趁我還能憶起三人共度的時光時,將其烙印於歷史上。我想得到永恆不滅的證明。
對我而言,那就是頭銜的意義。
我希望讓三人的夢想──
讓笑著說道『我要成為將棋的女王陛下!』的瞬間,化作現實永久留存。
可是……
「眼前有空銀子……還有月夜見坂燎、供御飯萬智,以及釋迦堂里奈與祭神雷……」
假使空銀子成為史上首位職業棋士,再也不參加女流棋戰……也無法保證我能在番勝負中,從那些位居頂峰的女流棋士手上奪取頭銜。一次定勝負還另當別論,但她們每個人的整體實力都還遠遠凌駕於我。
除此之外,還有急遽變強的────雛鶴愛。
我耗費十年走過的道路,她卻跳躍式地在短短一年之中闖過了,真是如假包換的怪物。
目前她在技術上和精神上都還太過天真,我應該不會敗給她,但是……
「只要有某個契機,她會在一天內脫胎換骨……不,無須一天。僅憑一局將棋就能……」
說出口之後,我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那傢伙正以我的十倍速度急速增強。按常理來想,身為同年的女流棋士,她今後還會繼續增強實力,而且應該也能追過我。
若演變成那樣,我將永遠屈居第二。
換言之──頭銜將會離我而去。
「…………爸爸……媽媽………………救救我……」
我任憑衝動站起身,步履蹣跚地扶著牆壁邁出腳步。
歷經無數次絆住、跌倒……即便如此我仍拖著雙腳,自然而然地往那地方持續前進……前往我發誓在奪取頭銜前,再也不會造訪的場所。
☗ 北風與太陽
那地方一如往常地覆蓋著層層濃霧。
夜叉神家的墓地平時有上鎖,唯獨在持有權限的人許可下,方能進出其中。
然而當天衣抵達那裡時,鎖已經被打開了。
──……有人先來這裡了嗎?
天衣心生狐疑,無聲無息地走向雙親墓地,結果目擊到出乎意料的人影。
「晶……?」
天衣反射性藏身於附近的樹影下。
──為什麼!?晶怎麼會在這裡……!?
聲稱『要去見人』的晶,此刻卻佇立於雙親墳前。
──難不成她口中的那個『人』……指的是爸爸和媽媽……?
天衣才剛如此猜想,隨即便察覺自己錯了。
「那是……!?」
除了晶以外,還有另一個人在場。
「……到此,天衣於第六十手投子認輸。」
佇立於黑石前方的他,將讀畢的棋譜供奉於墓前。
「我深感羞愧。若使出了全力,即便落敗也無妨,但未能發揮實力而敗北……就是身為師傅的我的責任。」
天衣藏起身子,豎耳傾聽乘風捎來的聲音。
即便親眼目睹他的身影、親耳聽聞他的嗓音……
天衣仍不敢置信那個人竟然會在這裡。
「天衣是個聰慧的孩子。自從我們相遇以來,我就沒能教導那孩子任何一件事。她單憑自己的力量成長茁壯,只藉由雙親賜與她的一切逐漸變強。反倒是我從那孩子身上學到許多……所以我只能像這樣,將天衣所下的將棋轉達給兩位──」
天衣驚訝地雙眼圓睜。
──……難不成……難不成至今他一直都像這樣……!?
「決定收那孩子為徒的當天,我在兩位面前發誓過對吧?我一定會讓入籍我門下、名為夜叉神天衣的女孩獲得幸福。我會教導她,雙親真正想透過將棋傳達給她的事。」
然後他開口道出了當時與天衣結下的約定。
「我要為那孩子……創造新的一門(家人)。」
──……唔!!
不知為何,天衣的雙眸湧起了一股熱流。
「天衣此刻正身處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她只能獨自跨越這道關卡,可是……我相信天衣絕對能度過難關。我相信那孩子的將棋絕不會輸給任何人。」
──相信……
這短短的詞彙,竟讓天衣感覺淹沒自己內心的漆黑烏雲瞬間一掃而散。
但同時間,她頑強的那一面卻產生了反感。
──什麼相信……憑這種天真的話,根本不能讓將棋變強!!
與《睡美人》口中的『愛』相同,天衣抗拒著那句話。
然而同時,她也強忍著滿溢眼眶的豆大淚珠。
「至今為止,且從今以後,我作為師傅都沒有任何能做的事……但我向兩位發誓,我會永遠相信弟子的可能性,並下出不讓弟子蒙羞的將棋。所以──」
九頭龍八一將供奉於墓前的天衣棋譜收進胸前口袋中,接著說道:
「請你們相信,並守望我們。」
「……老師,結束了嗎?」
「是。」我回過頭,並低下頭來。
「實在很抱歉,晶小姐。每次都麻煩妳陪我做這種自我滿足的事……」
「我不這麼認為。」
晶小姐揚起嘴角。
「況且研修會那時一次得回顧四局的內容。現在才一局,一小時就能結束。」
「不過相對地,解說內容也隨之增加了。」
與剛開始相比,天衣的將棋內容複雜了許多。
研修會是在每月第二、第四個星期日舉行。
翌日星期一,我便會拜託晶小姐帶我進入墓地。
為了向長眠於此的天衣雙親,報告女兒所下的棋局。
同時也是為了……和他們商量培育天衣的方法。
若星期一有對局,就延至星期二;若星期二也有工作,就選星期三……雖然有時會空不出時間,不過我都會盡快前來拜訪。
因為如果我是天衣的雙親,肯定會想早一秒聽聽女兒活躍的事蹟。
「老師找我商量說想來這裡,是與月光會長下過棋之後的事吧。」
「是啊。」
下定決心正式收天衣為徒後,我想向她雙親報告此事……也想談談我對他們女兒的看法,以及我想將她培育成什麼樣的女流棋士,於是才會拜託晶小姐。
結果害晶小姐得犧牲私人時間,一直在這裡陪我……
「話說回來,你究竟想偷偷摸摸做這種事到什麼時候?」
晶小姐將我帶來的土產『金鍔』從盒子中拿了出來。
她將其中兩個供奉於墓前。
晶小姐說,剩下的要和宅邸的同事一起享用。
至於供奉於墓前的份,晶小姐應該會在天衣掃墓時巧妙地藏起來。就像以往那樣。
「大小姐也會在對局結束之後立刻造訪這裡,一起來掃墓不就得了?」
「要是看到自己師傅在雙親墓前沒完沒了地說一堆喪氣話,天衣反而會把我逐出師門吧。本來她就已經覺得我很沒用了……」
「而且龍王戰被逼上絕路那時,你還蹺掉了掃墓呢。」
「……真是無地自容。」
一憶起當時的事,我真的很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然後在上頭擺一塊大石頭……不過如今我倒是能活用當時的經驗。
因為我終於能理解,被逼上絕路的人是懷著什麼樣的想法。
現在的天衣,應該也和當時的我有同樣心境。
「記得那時,我打算把將棋以外的一切盡數割捨。可是後來我才驚覺,那樣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當時拯救了我的人就是──
「我之所以得以戰勝名人,是多虧了我身邊存在著他所沒有的事物……例如弟子。所以天衣對我而言是寶物。」
「哦,原來九頭龍老師你這麼喜歡大小姐啊?」
「當然喜歡啊。就像我對天衣的祖父說的那樣,我已做好畢生照顧她的覺悟。」
沙沙!!
身後的草叢突然發出了巨大生物移動的聲響。
「嗯!?剛剛那棵樹的陰影下,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只見晶小姐望向發出聲響的草叢,冷靜地說:
「大概是貓吧。這裡經常出現貓。」
「咦?但是我來這裡已將近一年,從沒看過什麼貓啊?而且那東西感覺比貓還要大……」
我凝視著發出聲響的草叢,並偏過腦袋。
「喵…………喵~♡」
突然間,一陣可愛誘人的鳴叫聲傳入了耳際。
「什麼嘛,是貓啊?」
聽那怯生生的叫聲,肯定是剛出生的幼貓吧。
仔細想想這裡綠意環伺,應該是最近才剛生下來的吧。難道是看準了供品嗎?小貓咪,會遭天譴的喔。
「不知道是哪種貓呢?我最喜歡貓了,尤其是黑貓──」
「九頭龍老師。」
正當我打算去找貓時,晶小姐便從身後強而有力地緊抓住我的肩膀。
「我現在雖然是個美豔動人的女強人,不過從前其實是個不良少女喔。」
「……」
「剛剛那是笑點耶……」
神情嚴肅的晶小姐雙頰泛起了一抹紅暈。好可愛……
「過去我總是被世人視作廢物看待,雖然那也是自食惡果……當時給予我工作場所的,是夜叉神家。而首次把我當成普通人對待的人……就是天衣大小姐。」
晶小姐瞇細雙眸,眺望座落遠方的汪洋,接著繼續說道:
「夜叉神家收容了像我一樣被社會唾棄的人,大小姐也平等地對待我們所有人。她不會憑外貌、出身及過去等等來評價他人……而是包容我們真實的自我。」
沒錯。天衣雖然盛氣凌人,但從不會偏袒任何人,甚至非常嚴以律己……名為夜叉神天衣的少女就是如此。
「老師教導我將棋,我也自己試著下下看之後,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向我席捲而來。彷彿我從很久以前,就懂得這個遊戲似的……我明明連棋子的移動規則都不曉得,但學得愈深入,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你知道將棋和誰很像嗎?」
「天衣……?」
「沒錯。」
晶小姐深深點了個頭。
「大小姐即為將棋本身。在學會語言之前,她便習得了將棋。大小姐的生命,已經與將棋融為一體。比任何人都潔淨而純粹的靈魂……那就是大小姐。」
晶小姐用至今最為認真的神情開口說道:
「老師,你知道嗎?包含我在內,宅邸內所有人都愛慕著天衣大小姐。」
「……我知道。」
天衣就有如高嶺之花,不過瞭解得愈深入,愈能發現其深奧之處。
賜與他人喜悅及快樂的同時,卻也會讓人品嚐數倍的痛苦及悔恨,一旦被那魅力所俘虜,便再也無法脫身。
簡直與將棋如出一轍。
所以當然每個人都會沉醉其中。
因為將棋是全宇宙中最有趣又充滿魅力,且深不可測的遊戲。
「九頭龍老師,請你幫幫大小姐吧。」
晶小姐對我深深低下頭,接著開口請求。
「我不是要你設法讓她贏下對局,也並非懇求你幫助她成功奪得頭銜。不是這個意思…………啊啊,不是這個意思……!」
晶小姐揀選用詞,拚命地試圖向我傳達心思。
「希望老師能用你的將棋,讓大小姐敞開封閉的心扉!請老師用熾熱的將棋,融化大小姐冰寒凍結的心吧!」
用我的……將棋……
「老師你一定能辦到。不,唯獨老師你能做到。只有能下出世上最熾熱將棋的龍王──九頭龍八一能做到。」
「…………」
「雖然不甘心,但靠我們是不行的。無論賜與什麼語言,無論獻上什麼禮物,都無法觸及大小姐的心靈深處……」
晶小姐流露懊悔與欽羨交織的嗓音,繼續闡述理由。
「因為大小姐的靈魂……早已與將棋合而為一了。」
被將棋擄獲內心的少年少女們,靈魂將逐漸被將棋所取代。
天衣是向身為業餘名人的父親學習將棋的,但過程中卻發生了一樁慘劇……之後她只能仰賴父親遺留的棋譜及定跡書繼續學棋,並靠網路累積一點點實戰經驗。
她的成長方式顯然與常人不同。
但也正因如此,那孩子的將棋才能孕育出獨一無二的獨創性。
眾人之所以被天衣的將棋所吸引,原因肯定就在這裡。雖然她是個盛氣凌人又驕縱高傲的大小姐……將棋卻極其純粹,教人雀躍不已。
當我被名人逼上絕境、深鎖於房間內時,拯救了我的是桂香姊下的將棋。
既然如此,我也──
「……我的將棋,能傳達給她嗎……?」
「可以的。」
晶小姐用不自然的嘹亮嗓音說道……彷彿不是對著我,而是朝著身在遠處的某人高喊。
「肯定能傳達到的。」
☖ 魔法師的學徒
那件事發生在某場對局即將展開的早晨。
有兩個人在還空無一人的關西將棋會館棋士室碰面了。
「雛鶴小姐,觀戰記的準備工作還順利嗎?」
鵠記者將烏黑長髮盤起,肩膀扛著巨大攝影機,溫柔地向配備著文具及IC錄音機的小愛詢問道。
小愛帶著略顯緊張的表情回答:
「是!那個,我有和小天衣下練習將棋,也會請她讓我同行前往鑽研將棋……」
「妳的採訪工作做得很紮實嘛,真教人佩服。」
鵠記者向小小的後輩記者笑著點了點頭。
「我也向妳師傅說過了,今天無論多瑣碎的小事都儘管問我。就當作是迎接第三局的最後修練,要把所有不安的疑點通通消除。」
「萬分感謝!」
小愛高聲致意之後,立刻提出了疑問。
「……那個,我該怎麼稱呼老師您才好呢?」
「我是觀戰記者時不需稱呼『老師』,叫我鵠小姐或鵠記者就行。」
「但、但是……」
小愛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學生女流棋士。
相對地,鵠小姐則是持有永世(女王)位的大前輩。直接稱她小姐,難度實在太高了。
「那就想一個叫起來順口的稱呼好了。」
鵠記者憶起了自己小學時代,和小愛一樣剛晉升為女流棋士的時期。她竊笑幾聲,接著立刻切入正題。
「我們今天的工作並非觀戰記,而是轉播,不過兩者都是要把將棋對局寫成文章,就這層意義來說是同一件事。」
「是!」
「職業棋士和女流棋士撰寫觀戰記並不罕見,有時我們還會親手將自己的棋局轉化為文字。大家稱之為自戰記。」
「自戰記……」
「沒錯。棋力增強之後便得執筆戰術書,或撰寫自傳和專欄等等,寫作工作會隨之增加。像雛鶴小姐妳這樣前途無量的棋士,趁現在累積經驗絕無損失。」
「萬分感謝!我會努力的!!」
「把將棋對局寫成文章不只能訓練教棋技巧,更能把只靠感覺茫然摸索的戰術體系化,從各方面來看,都對棋力的提升有所助益。自由進出對局室、在感想戰自由發問,也是觀戰記者的專屬特權。請充分活用。」
「是!!」
「……不過棋士撰寫觀戰記,還能獲得其他更大的好處。」
「咦?」
「雛鶴愛小姐,這次女王戰,您希望由誰取得勝利?」
「這……」
愛瞬間支吾其詞,最後仍老實回答。
「那個,我果然……還是希望小天衣贏得勝利……畢竟她是我師妹……我也一直近距離看著她努力的模樣……」
「…………這樣啊。原來如此,怪不得桂香小姐她……」
「唔咦?怎麼……了嗎?」
「用不著在意。妳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接著鵠記者以溫柔的神情問道:
「只有我單方面說個沒完,真是抱歉。雛鶴小姐您有什麼不安的地方嗎?」
「那個那個……第一局時,我幾乎沒機會踏進對局室……而且小天衣輸棋之後,我果然還是不敢問她那盤棋局的感想……」
「我明白。挖掘朋友戰敗的棋局,的確需要勇氣。」
「…………」
「請珍惜這份心情。」
「咦……?」
小愛本以為肯定會因為取材不足遭到訓斥,於是豎耳傾聽鵠記者出乎意料的話語。
「比任何人都理解採訪對象,就是執筆觀戰記的第一步。若只是如實寫出向對局者本人打聽的情報,不如直接寫自戰記。為何要撰寫觀戰記……棋士的觀戰記價值何在?觀戰記的意義又是什麼?請您好好思考這些。」
「觀戰記的……意義?」
「也就是我們女流棋士撰寫觀戰記的意義。我們要比對局者本人更瞭解他們,描繪出連對局者都未能察覺的、他們的將棋之另一面風貌。」
「連對局者都未能察覺的事……!?」
「每位棋士都具備獨特的個性──也就是『棋風』。日常生活當中,別人偶然會察覺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事對吧?」
「唔……!!原來如此……!!」
「只不過若沒有深刻理解對方,那就只是自己毫無根據的妄想罷了。就這層意義來說,只閱覽棋譜是不夠的。對局當下自不用說,也必須從日常生活觀察採訪對象才行。」
語畢,鵠記者調整了眼鏡的位置。
「我耗費長年歲月持續採訪九頭龍龍王,甚至有自信說,比和龍王同居的雛鶴小姐更瞭解他喔。」
「唔!?」
「要不要來試試看啊?」
充滿挑釁意味的言詞,令小愛湧起了一股對抗心。她「唔唔~!」地鼓起了漲紅的雙頰。
「既然這樣──」
小愛假裝是在和真正的九頭龍老師說話,開口說道:
「師傅,您是真心打算娶小夏當新娘子嗎?」
「那、那怎麼可能嘛~只不過小夏她一直吵著想當我的新娘~拒絕的話會害她傷心的~我本身倒是沒有那個意思啦~」
「唔!?」
小愛霎時間啞口無言。超像師傅會說的話!!
「那、那……阿姨、小夏、小天衣和我,到底誰是第一!?」
「第一?那還用說嗎,當然是愛呀~因為愛是我的頭號弟子嘛~」
「師傅這個憨仔!!愛才不是在問這個…………啊!?」
──剛剛我把鵠老師誤認為師傅,下意識做出了反應!!
小愛驚愕不已。簡直就像在和師傅本人說話……!!
那種優柔寡斷又八面玲瓏的應答自不用說,連軟趴趴的說話方式和表情,都和九頭龍老師一模一樣。
──這已經超乎模仿的境界,就好像複製出了另一個師傅!!
眼前有個人比自己更長久、更深刻地一直觀察著九頭龍老師,令小愛原先燃起了強烈的嫉妒心,但是……
──我……我必須跟這個人學習更多、更多東西才行!!
小愛湧現這個想法,反射性吶喊出聲。
「那、那個!」
「什麼事?」
「我可以……稱呼您為鵠師傅嗎!?」
「呵,隨妳便吧。」
這瞬間,新的師徒關係誕生了。
☗ 死神教父
帝位戰挑戰者決定聯賽的最終集體對局,分別在關東關西將棋會館舉辦。當天我在對局前一個小時抵達聯盟,邁入了御上段之間。
一名獎勵會員正在為關西的唯一對局做準備。看見我的臉後,他吃了一驚。
「九頭龍老師?」
「用不著在意。可以把布借給我嗎?」
我向獎勵會員借了布,接著端正坐姿開始擦拭棋盤。
這麼做的理由有二。
其一,是我對今日的對手抱持著相當的敬意。
以雙方持有的頭銜階級來說,身為龍王的我不能讓出上位,所以我想親手擦拭棋盤,代為表達自己的尊敬之情。
另一個理由──是因為我不想讓心中留下一絲陰霾。
聽說清瀧師傅在和步夢進行排名戰對局前,親自擦拭了棋盤,我也想懷抱同等的決心來下這盤棋。
因為若不投注相當的決心,便無法下好這盤棋。
「……畢竟我要以那個人為對手,使用那個戰術…………」
「你說要對誰用什麼?」
「唔!!…………早安。」
「嗯。」
我今天的對手……生石充玉將隨興打了聲招呼後,便伸長腳於下座就坐。
──……他消瘦好多。
約一個月不見的《運子的巨匠》雙頰消瘦,眼眸凹陷。
唯獨作為他註冊商標的鬍渣,倒是剔得乾乾淨淨。大概是因為頭銜戰期間,有許多場合必須打理儀容吧。
本以為是我顧著擦拭棋盤忘了時間,但並非如此,生石先生也早一步來到了對局室。距離對局開始尚有三十分鐘以上。
──畢竟若想挑戰於鬼頭先生,這一戰他非得奪下勝利不可……
分為紅白兩組舉行的帝位戰聯賽,由雙雙贏得四勝的生石先生和我在白組獨占鰲頭。換言之,勝者便能與紅組優勝者進行挑決。
生石先生只差一步,就要被於鬼頭曜帝位奪去玉將寶座,所以應該很想贏得帝位挑戰權以發動逆襲……
──又或者是因為……這是他和我初次交手?
這次是我們首次在公式戰碰頭。
若這才是他早到的理由…………我會衷心感到喜悅。
話雖如此,我們雙方都沒有心情閒話家常。
正當我考慮著要暫時離席之際……
「早安。」
踏入室內的西裝女性以及尾隨在她身後的小學女生,一齊向我們招呼致意,並說明來意。
「我是今天的手機轉播負責人。負責女王戰觀戰記的雛鶴女流棋士,今日會作為臨時工作人員學習觀摩。可以讓她在對局室一隅採訪嗎?」
「嗯。」
生石先生漾起柔和的表情注視著愛。
「小愛,好久不見了。妳晉升為女流棋士之後,都還沒好好為妳慶祝,真是抱歉。等安頓下來,就來我家享用飛鳥親手做的料理吧。」
「好、好的!非常感謝!」
「妳還有下振飛車嗎?」
「是!那個……偶爾……」
「這樣啊,我沒下了。」
「啊…………」
愛不知該做何反應,只好低頭緊咬下唇。
鵠小姐輕輕地將手搭上愛的背部。瞧見那幅光景後,我也安心了下來,配合生石先生的呼吸,專心準備對局。
我們排好棋子,然後垂下眼簾養精蓄銳,靜候時間到來。
今天對局室只有我與生石先生的棋局。唯有記者按下快門的聲響,以及他們尋找攝影角度的細微腳步聲傳入耳際。
──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愛的腳步聲呢……
她光是待在對局室,就能讓我的內心如此安穩。對局當前的龍王,竟然被弟子的腳步聲療癒了心靈……這種事絕不能說出口。
帝位聯賽一開始就敲定了先後手。今日我持後手。
「請多多指教。」
對局開始時間一到,我便以清亮的嗓音如此說道。生石先生也默默地微微致意。
生石先生以輕巧的動作開啟了角道。
接著──他挺進了飛車前方的步。
「……居飛車明示……!」
獨自留在對局室的愛,不由自主地低喃出聲。鵠記者則為了輸入棋譜評論,已經離開前往棋士室了。
「…………」
此時我停下了手,陷入深思。
──那個戰術,對生石先生真的管用嗎……?
萬一失敗的話,承受傷害的人將不只有我。一旦祭出那招,就絕對不容敗北……
生石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怎麼了,八一?你一臉想下振飛車的表情喔?」
「唔……!!」
《運子的巨匠》以平穩的語氣,向被看穿想法的我說道:
「可以啊。就讓我見識一下……你的運子吧。」
最擅長對付振飛車的棋士會是誰?
那當然是──────振飛車黨。
特別是《運子的巨匠》的對振飛車技術更出類拔萃,即便下居飛車也是超乎想像的強大。
居飛車黨通常傾向研究相居飛車,但振飛車黨中,研究對抗陣形的人則是壓倒性的多數。
當然,他們是站在振飛車的立場進行研究,但既然與對手看著同樣盤面,意義便是相同的。換句話說,生石先生見識過的局面超乎想像地多。
因此實力也是超乎想像地強大!
「唔……」
我緊咬下唇,下定決心。
然後挺進了────中央的步。
「愉悅中飛車嗎?你想憑愉悅中贏過我嗎?還是老樣子,真是個天真的小鬼……被我捨棄的戰術,怎可能戰勝我?」
「…………」
「罷了。你就試試看吧,廢物。」
生石先生進一步挺進飛車前方的步。
彷彿在催促我──
『振吧。』
我拿起飛車,盡可能模仿《運子的巨匠》的手勢並振了飛車。
那瞬間──
「什麼!?」
生石先生雙眼圓睜,整個人覆蓋盤面。
「「咦咦!?」」
愛與記錄員也都不由得撐起身子,維持同樣姿勢僵直原地。
因為我的飛車────穿越了中央。
「「愉悅……三間飛車──!?」」
正是如此。
我祭出的戰術只能以此代稱。當然,公式戰中從未出現前例。
理由為何?
當然是因為──從來沒有任何人真心認為,這種愚蠢的戰術能夠成立。
「………………」
生石先生凝視盤面一段時間之後,抬起視線望向我的臉。
「……你是一時糊塗,才穿越中央變成三間飛車嗎?」
「……」
「表情看來不像呢。」
生石先生揚起了嘴角。
「既然如此────你就是在小看振飛車。」
他的口吻極其平靜。平靜到教人寒毛直豎。
生石先生以平穩手勢,將玉移往左方。宛如準備直撲而來的野獸,正蜷曲身子積攢力量。
我緊接著讓角深入敵陣而後升變,促成角交換。
「你說這叫振飛車?哈!」
生石先生嗤之以鼻。
確實,我從方才開始便始終無視定跡……不,是無視常識。
然而,我非得在這個時間點進行角交換不可。
率先察覺這點的人是──
「唔……!!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
《運子的巨匠》咬牙切齒地數次敲打膝蓋。
被他看破了嗎……?真快。
「原來如此。這是以4二銀型『角交換向飛車』為目標的構想是嗎……狂妄的臭小鬼!!」
真不愧是生石先生。
沒有被混淆視聽,出色地說中了這個作戰計畫的本質。
表面上或許像是愉悅中飛車的誤植版本,不過這個作戰不如說是角交換四間飛車及Direct向飛車的改良版。
除此之外,還存在另一個戰術,同樣能與角交換向飛車融合──
「唔!!這……這該不會是……!?」
位於對局室一角的愛似乎察覺了什麼,可是我現在不能將視線從生石先生身上移開。
「雖然被詭異的序盤嚇了一跳────但既然知道你在盤算什麼,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運子的巨匠》判斷之速度相當快。他讓銀迅速奔往前線,早早就將持有的角打入盤面,藉此牽制我的玉頭!
「這時候出招!?」
生石先生的棋步極度積極。沒想到他會選在這時攻過來……!
只不過,我也有不能退縮的理由。
我同樣讓銀挺進前方,角則用來防守。
「唔!?這什麼奇怪的下法……」
生石先生的低喃聲傳入了耳際。這是將我手持的角捨棄的決斷一手。同時也是為了壓低姿勢備戰,準備迎接即將到來那瞬間……
也就是────────運子的瞬間(衝擊)。
我讓飛車退回下段打通地下鐵,並重新振回中央。
瞧見此狀,生石先生也即刻配合我,將飛車移往5筋。像是在說『你振飛車,我就跟著振。若時時刻刻與我針鋒相對,那一旦抓到破綻,我便會氣魄逼人地將對手一刀兩斷!』。
──得慎重地…………慎重地構築陣形才行……
我讓自己的圍玉,從美濃圍強化為銀冠。
「這樣好嗎?一旦進入持久戰,我就能活用步得囉?」
「…………」
我心知肚明。
持久戰反而才正合我意。
「那麼就讓你見識一下吧。一直纏繞著振飛車黨(我們)的惡夢!!」
生石先生也重組了圍玉。
最強的圍玉────『穴熊』。
那足稱『暴力』的城池壁壘,至今粉碎了無數振飛車黨的心。
「唔……!!來了嗎……」
以最強防禦力為豪的穴熊,是振飛車的天敵。
就算說所有的振飛車戰術,都是為了攻略居飛車穴熊而編纂出來的也不為過。
所以……若不能擊破它──!!
「我就……沒有下振飛車的資格!!」
記錄員宣告了時間。
「九頭龍老師,還剩下十分鐘。從幾分開始讀秒?」
「現在開始!!」
不知不覺間,時間已幾乎耗盡。嬌小弟子的身影,當然老早就從對局室中消失無蹤了。
──不熟悉的振飛車,讓我在序盤耗太多時間了!接下來不能再猶豫!!
我拿起變成※浮棋(譯註:遠離戰場而無法發揮效用的棋。)的左側金,讓它奔向前線。我的發想是把通常用來防守的金棋投入攻勢,藉此撬開穴熊,只是──
「真是笨重的棋步!想下振飛車你還早了一百億年呢!」
生石先生進一步加強陣形,構築固若金湯的堡壘。
我也強化陣形厚度以積蓄力量,保持局勢平衡。
別著急!還沒……還不到那時候!!
雙方一面築起牢靠的陣形,一面靜候那瞬間。不,反倒該說是為了迎接那瞬間的到來,我們才持續組織陣勢。
端坐於我面前的人,是《運子的巨匠》。
縱使改下居飛車,寄宿於他熾熱纖細指尖的棋感仍沒有變。
換言之,生石先生的目標是────運子。
問題在於,他會在哪個時間點瞄準運子而來……我在防禦上延緩三手,企圖提升進攻速度,然而生石先生卻彷彿在嘲笑我,祭出了驚愕的一手!
他竟然唐突地瞄準玉打入了角。
「強制進攻!?」
過度震驚使我的心臟劇烈跳動,幾乎要衝破肋骨。多麼強烈的一記打入!
「呵!你在訝異什麼?」
生石先生在手槍中裝填名為角的最強子彈,抵上我的太陽穴並嗤笑一聲。
「你忘記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了嗎?」
扣下扳機的瞬間……攻勢便會展開。
生石充玉將的運子攻勢!
「……唔!」
我將飛車拉回自陣,防禦生石先生的角打。
「太慢了!!」
生石先生按照原訂計畫,一口氣捨棄角並展開運子攻勢,緊接著他又打入銀,向我施展飛車取。這手順,是足以擊潰圍玉的振飛車破戒一手!
「來吧!你要怎麼防守!?」
「…………」
堅守防禦也沒有勝算。
──……該怎麼做,才能戰勝最強的絕招?
答案不言自明。我無視飛車取,從棋台上拿起角──
「唔唔!?你在盤算什麼,八一!!」
「……就讓您嚐嚐吧。」
我拿起才剛奪來的角,朝棋盤揮落而下,同時道出那招絕技的名稱──
「我的運子。」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鬼──────────────────────!!」
從守勢轉為運子。
再從運子轉而進攻。
毫無停滯的過程中,我們只能仰賴自己的判讀和感覺,不花一秒持續祭出攻防一體的棋步!
簡直就像互持真劍的居合之『型』,但當然不存在任何系統及規定。而是一刀一刀將手臂及雙腳千刀萬剮,即便如此仍不允許停止。
雙方以牢固自傲的圍玉早已破爛斑駁。
光是一手失誤導致刀刃擦過,便足以構成致命傷。一旦攻向敵玉時出現紕漏,瞬間將墜入奈落深淵。這份恐懼使腦內啡如番茄醬一般汩汩灌入。
難以遏止的恐懼使指尖麻痺,止不住顫抖。
但是──
「這就是!!所謂的振飛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四四手────7八金打。
將金打入敵玉下懷的一手,正是我的殺手鐧。
我用飛車防禦生石先生最初打入的角,成功讓角變回持棋,這反而與攻破堅固穴熊的方法有直接關聯。
用運子應付運子。
「…………」
生石先生伸直指尖觸碰了玉,但是並未移動手指。
「將死了嗎……」
那是投子認輸的暗示。
「從運子轉為攻擊的流程完全沒有中斷,真是精彩。」
「…………多謝、指教……」
我氣息紊亂,低頭致意。
生石先生將手肘靠上扶手,並用右手掩住臉部,接著語帶嘆息地開始了感想戰。
「精彩是精彩……但是輸給這種莫名其妙的振飛車,簡直讓我羞愧到想死。多虧如此,我才忍不住死纏到自玉將死。」
「……因為一手損角交換這個戰術逐漸難以運用,所以我才想發掘新的殺手鐧。這是我在如此思考時想到的。」
「愉悅中不行嗎?」
「就我的感覺,愉悅中飛車的整體局勢平衡不太好。能讓後手陷入困境的變化太多……」
「角交換向飛車比較有希望是嗎?4二銀型?」
「是的。因為棋路寬廣,所以沒有形成流行,但很適合我。」
我的殺手鐧本來就是持後手的一手損角交換,手損和角交換對我都不足為懼。
能夠活用銀也很符合我的喜好。
追求最能發揮自己實力的形勢時,我導出了角交換向飛車4二銀型這個陣形。
之後再從結論逆推算,創造出了以導入這個陣形為唯一目的的『愉悅三間飛車』。不過這個戰術目前還沒有正式名稱。
「就算這樣……你哪來的靈感想出這種亂七八糟的戰術啊?」
「我一個人是做不到的。得觀摩其他類型的將棋……」
「軟體嗎?」
「不。我是從業餘棋士的研究獲得了提示。」
「…………」
生石先生垂下眼簾,仰頭望天。
角交換四間飛車及中飛車左穴熊等振飛車戰術,在職業棋戰中也有人使用,不過那些戰術原本是在業餘棋士之間流行並磨練而成的。
業餘棋界的振飛車黨比例,壓倒性地高於職業棋界,因此當然會持續孕育出新的振飛車構想。
那些源自業餘棋界的振飛車戰術,洗鍊到在職業世界亦能通用,而一直以來擔任業餘及職業橋樑的人,則是生石充這名棋士。正因如此,他才會在棋迷之間擁有壓倒性的超人氣。
憶起這事實的《運子的巨匠》,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接著,他開始吐出令人意外的話語:
「……從獎勵會員時代開始,我就一直認為,假如將棋存在必勝方法,那肯定是居飛車。」
「……」
「無關戰型……我是這麼想的──最終還是強者得勝,終盤才是將棋的一切,所以只要把對手拉入自己的世界即可獲勝……我堅信自己只要下振飛車,無論對手是誰都能贏。我深信自己的振飛車甚至能戰勝名人。」
然後生石先生付諸行動了。
他從名人手中連續奪取了兩座頭銜,並作為振飛車黨唯一的頭銜保持者始終固守壁壘。
「但是,軟體卻把我的自信心徹底粉碎,完全否定了我的世界。因為下練習將棋時一直輸給軟體,又在頭銜戰上連續敗給於鬼頭。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贏取勝利,滿腦子只想著要盡量提升不斷下滑的評價值……」
然後生石先生發現了。
簡單到令人無言的方法。
「不振飛車評價值就不會下滑,反而還節節攀升。我很高興……對局時也展現出了成效。回過神來時,我下將棋變成只為了得到軟體的讚賞,過去我明明極力否定軟體……」
「若交由軟體判斷,振了飛車的當下,評價值確實會直線下滑。」
我點頭贊同生石先生那番話。
「但是只要繼續下……即便憑我今天這種不可思議的振飛車,評價值也能與居飛車相抗衡,甚至更勝一籌。振飛車並非不利,只是因為軟體判讀太過膚淺,才沒辦法下振飛車。」
「沒辦法……下振飛車……」
「不僅是振飛車,矢倉亦是如此。人類認為『很優秀』而深入鑽研的局面,交由軟體計算結果也是『很優秀』。我認為這是相當了不起的事,而這才是人類強大的地方。」
「人類強大的地方?」
「想像、執著,且擁有屬於自己的世界。」
「唔……!!」
生石先生恍然大悟似地望向我的面龐。
人類的計算能力,連機械的腳趾都比不上。
然而人類卻有著從平安時代積累至今的信仰。
那並非將棋的最終解答,或許只是人類不精確的計算能力所衍生而出的幻想。
「機械無法像人類一樣懷抱夢想。憧憬某人的背影,期盼自己終有一天也能成為那樣的人;即使連戰連敗、遭到了否定,仍遙望著自己所信仰的世界──這些都是機械辦不到的事。」
所以──
「我想用今天的將棋發掘那個世界。我要和您一起發掘,然後請您證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確。」
我想要的不是軟體的背書。
今後我打算繼續探索,我希望能和生石先生一起,前往這片廣袤土地的地平線彼端,探尋那連名字都還未知的事物。
因為對現在的我而言,這戰術比任何東西都要寶貴。
即便在勝負之爭敗下陣來,我也非得證明這個戰術的優秀之處不可。
所以我想率先讓生石先生見識這盤將棋。
「因為能為我證明的────僅有《運子的巨匠》一人。」
「…………」
生石先生尷尬地垂下頭。
他沒有與我對上視線,僅以細弱的嗓音如此說道:
「……我這種人可以嗎?」
「軟體與將棋之神光是研究相居飛車就夠忙了,振飛車就交給生石先生吧。」
「哈!」
我拙劣的笑話令生石先生嗤之以鼻。
那是《運子的巨匠》許久未見的笑靨。
「少在那裡說大話了。竟敢對本大爺高談振飛車,真不知天高地厚。」
「不好意思。」
我連忙低頭致歉,生石先生則「呵」了一聲,愉悅地笑了出來。
我也不自覺失笑出聲。
我憶起了和愛一起投奔生石先生家,在幫忙澡堂及道場工作的同時,成天沉浸於振飛車之中的日子。
撞上障壁,不顧一切拚命掙扎的日子。
「所以呢,我的新戰術如何?會不會流行起來呢?搞不好它會是第一個以我命名的戰術!?可是我基本上是居飛車黨,第一個留名的戰術卻是振飛車,實在有點~」
「不,不管怎麼想都不可能流行吧。」
「咦咦!?為什麼?這戰術超優秀的耶?」
「哪裡優秀啊,根本是邪魔歪道……而且『九頭龍流角交換向飛車』也太拗口了。」
「既然這樣,叫愉悅三間飛車也行啊。我們一起讓它流行起來吧!」
「是喔,我可不幹。」
爆笑聲再度響起。看到生石先生罕見地用關西腔說笑,實在讓人開心不已。
我們相視而笑好一會兒之後,生石先生喃喃開口:
「……頭銜真是沉重。」
「是。」
「這是從名人手中奪得的頭銜,不願失去它的心情過於懇切……更遑論居然要讓給自己不認同的傢伙,怎嚥得下這口氣?我絕不想交給那種電腦奴隸。」
「是。」
「我已經見過數不盡的天才始終沒能奪得頭銜,就此埋沒。喪失頭銜之後人生一蹶不振的傢伙,也是數不勝數。我絕不想變成這樣……也下定決心絕不能淪落到那地步。」
「是。」
「然而自己敗給振飛車之後,我才首次體認到,不惜捨棄振飛車才守住的頭銜,根本是垃圾。」
於鬼頭先生很強。
要是再下振飛車,生石先生或許會失冠。
但是──他已經得出結論了。
無須仰賴軟體,生石先生道出了感想戰的結論。
「若要為今天的棋局找個敗因,就是因為我沒有下振飛車。」
「是啊。」
我們雙方都揚起嘴角,並以此為信號端正坐姿,敬禮致意。
生石先生將手伸向安置於棋盤下方的棋盒,我則準備用雙手打亂盤面。
就在感想戰即將終結的那一瞬間──
「那個!」
位於房間一隅的小記者出聲了。
「最後…………最後能再請教一件事嗎!?」
☖ 三種語言
用手機轉播觀看那場對局的天衣,從序盤便驚愕不已。
「這盤將棋……是怎麼回事……?」
身為居飛車黨的八一下了振飛車,而振飛車黨的生石卻選擇居飛車。
光是如此就已經極端異常了,然而──
『九頭龍的飛車跨越5筋,抵達了3筋。該不會是手滑,前進過頭了吧?』
『找遍超越十萬局的資料庫,都史無前例。』
棋譜評論欄羅列的文字,令我心生動搖。
過去八一曾在與山刀伐盡八段的對局中,首次運用愉悅中飛車,並粉碎了居飛車的超急戰。
然而那是八一在最終盤,發揮了三連續限定合駒這個絕技才得以獲勝。換言之,那是一場利用暴力般的終盤力,將序盤的不利戰況徹底扭轉的棋局。
但這次的將棋,明顯與那局有所不同。
「他究竟在盤算什麼!?他打算下什麼樣的將棋……!?」
天衣憶起了墓地的那段對話。
八一說過,想透過這場將棋對天衣傳達些什麼。
這不尋常的戰術就是答案嗎?
難道他在慫恿天衣也採用奇異的作戰,來挑戰與空銀子的番勝負?
「但是……這也未免……」
縱使能出乎對手意料之外,她也不認為能就此獲勝。
畢竟八一企圖利用振飛車擊垮的對手,可是生石充。
──他放棄勝負了嗎?但是……
『本局是在關西將棋會館的御上段之間進行。』
『對局者是隸屬關西的兩位頭銜保持者。其中一人為《運子的巨匠》,另一人則是在巨匠面前振了飛車的男人。』
『雙方是首次在公式戰交手。』
每當盤面更新,下方的評論欄亦會隨之浮現文字。
『棋士室對九頭龍的構想抱持著疑問。』
『「這戰術該叫什麼啊?」「手滑三間飛車?」』
在天衣眼裡看來,八一的形勢很快便已位居下風。棋譜評論的言論也都贊同她對形勢的判斷。
『不過生石還不能大意。唯有勝利到手之後方能鬆懈。』
『九頭龍在對局開始一個小時前便進入室內,代替獎勵會員親自擦拭棋盤。他對本局投注的決心非同小可。』
『兩人都在白組獲得了全勝。在今天這場對局拿下勝利的一方,便能與紅組優勝者進入挑戰者決定戰。』
『生石正在玉將戰接受於鬼頭帝位的挑戰。那場頭銜戰戰況如火如荼,甚至接連演變至持將棋,對生石而言,這場帝位戰應當也是不容敗北的一戰。』
顯示出來的評論雖然簡短,卻表現出了對局室的臨場感。
『九頭龍脫掉了上衣,捲起襯衫衣袖前傾身子。』
『那氣勢逼人的模樣,彷彿已臨終盤。不只棋路,今天的九頭龍明顯不同於以往。』
『九頭龍仍持續堅忍奮戰。』
『造訪棋士室的高段棋士一看盤面,便說了一聲「嗯?相反嗎?」,接著微笑著低語道:「厲害。果然是年輕人。」』
棋譜評論裡的八一,一直處在痛苦之中。
然而局勢進展的過程……天衣的形勢判斷開始動搖。
觸及八一的構想,並理解他的企圖之後,對局面的觀點也隨之產生了變化。
──那才是他的目的!?這……難不成……難不成!?
棋譜評論也開始傾向天衣的判斷。
『局勢發展至此,生石陷入了深思。』
『於棋士室下著練習將棋的鏡洲三段說出「或許逆轉了」之後,又思考了一會兒,接著改口:「……不,搞不好打從一開始就是後手優勢。」』
『生石拉近扶手,潛入深層判讀。』
『消耗時間逆轉了。』
「唔……!!」
天衣的心臟鼓動愈發熾熱快速。
劇烈跳動的心臟幾乎要衝破胸口,火熱的血液流竄指尖,連拿著手機的手指,都配合鼓動聲陣陣晃動。
八一的每一手棋步、同步浮現的評論、於狹窄的手機畫面映照出來的簡短記號與文字羅列……都讓天衣封閉的心扉,隨著生石固若金湯的穴熊逐漸敞開。
宛如魔法一般。
『發展到這個階段,讚賞後手構想的聲浪陸續湧現。九頭龍大膽的新戰術,難道勝過了振飛車黨生石的棋感嗎?』
「唔!!」
終於逆轉了!天衣下意識緊握手機。
然而戰局已進入一分將棋,隨時都有可能翻盤。天衣等不及自動更新,無數次用指尖猛按更新鍵。
『生石以輕巧的手勢祭出了強烈的一擊,他強硬地將角打入戰力不足的區塊。「這時候出招!?」棋士室充滿驚愕的聲音。』
『九頭龍冷靜地退回飛車,但他的手正在顫抖。』
『棋步快速進展著。』
『九頭龍落子迅速,他已經讀透勝利之路了嗎?』
『棋士室內,某個人低喃一聲「真強」。』
『檢討已經終止。』
『雖然局面已勝券在握,九頭龍仍無所畏懼地邁出腳步。』
評論逐漸傳達出八一勝利在手,閱讀的當下,天衣的心臟幾乎要猛然迸出。
然後────
『目睹這手之後,生石投子認輸了。』
「………………」
即便對局已然終結,天衣仍無法自畫面移開目光。
對局開始後歷經九小時以上,本來明亮的天色已降下夜幕。
天衣一直坐在原地,滴水未沾。她根本沒想到那些。
因為有件事,完全占據了她的注意力。
「這…………這盤將棋該不會…………?」
從對局途中,天衣的腦海便浮現出某個想法。
今天的將棋,八一究竟想確認什麼?
如此異樣的序盤戰術,到底是為何……為了誰而創造的──
「但是,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那種事…………」
不過天衣即刻否定了那個想法。
八一是職業棋士,這場對局更是只差兩步便能直達頭銜挑戰權的重要對局,可不是能為某人而下的隨便棋局。
八一的確曾在墓前發誓,『會下出不令弟子蒙羞的將棋』、『要利用將棋向天衣傳達心意』。
不過那番話的意思,應該是要讓弟子見識自己永不放棄的戰鬥英姿,藉此聲援她才對……
──……不可能的。我光是處理自己的事就耗盡心力了。
就在此時──
「……?」
最終手的棋譜評論出現了。
本來是空欄的部分,浮現出了文字。
理應已進入終局的棋譜更新了。
『※局後感想※』
「唔……!!」
浮現於評論欄的文字映入眼簾之際,天衣睜大了雙眼。接著她圓睜的雙眸,逐漸被熱淚濡濕。
負責轉播的記者,最後提出了一個問題。
『您是否想將這場勝利獻給某人?』
提問對象是今天的勝利者──
上頭記錄著綻露出疲憊笑容的他,如此回應:
『當我面臨頭銜戰之際,某個人在下完重要的棋局後如此說道──』
『「今天我只為了你下棋」。』
『所以今天,我也是為了那個人而下棋。只為了那個人。』
「唔…………!!」
淚水滴答滴答地滾落小小的手機螢幕。
「難、難以置信……!真是蠢到……難以置信……!一、一個職業棋手……位居職業棋士頂峰的龍王,居然在這麼重要的對局……………!」
這過度自由的序盤戰術,簡直就和業餘沒兩樣……不對,就連業餘棋士都不會這麼下。當最高位的職業棋士採用這戰術時,就連天衣都懷疑自己的眼睛,更不認為八一能戰勝。
然而看到最後浮現的評論之後……天衣總算相信了。
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八一口中說的『相信天衣』所蘊藏的真正含意。
那份覺悟是多麼深刻而強大。
絕不只是好聽的場面話。
八一是真心相信天衣的可能性。
不只勝利及評論,就連八一留下的這份棋譜,都是贈與天衣的聲援。理解這點的瞬間,天衣再也止不住淚水。
她曾因為將棋敗北而落淚。
但看到他人的將棋而哭泣,這還是第一次。
「…………傳達到了喔…………笨蛋…………」
天衣低喃著並拭去淚水,接著從頭重新排列今天的棋譜。
不停反覆、反覆不停。直到天明為止都未曾止歇。
第五譜
☗ 最後一粒珍珠
「咦咦!?要……要在這裡下將棋嗎!?」
隨同前往勘驗的我,一踏入對局場的瞬間,立刻高喊出聲。
女王戰第三局,將在天衣的家鄉神戶舉行。
這是事先便已決定的地點,應該舉雙手歡迎才對。
雖然不曾耳聞對局場的名稱,但願意在如此緊湊的行程中接下重任,無論什麼場所自然都歡迎之至。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問題在於對局場既非飯店,也非溫泉旅館──而是『婚宴會場』。
「……真是前所未聞。」
「居然要在婚宴會場……而且還在最上層的瞭望台下將棋……」
「話說回來,先前好像曾在美術館的超巨大壁畫前下棋……」
「在德島。這回足以和那次匹敵了呢……」
相關人員各個渾身戰慄。
三百六十度所有景色盡收眼底的玻璃瞭望台上,無論街景、藍海、山巒,神戶全景通通一望無際。
多麼優美的景觀啊,真是最適合婚禮的場所了。適合婚禮。
只不過遺憾的是……
接下來要在此舉行的…………卻是……將棋……
「師傅師傅──!好棒喔!竟然能在婚宴會場對局,超浪漫的!!」
「小愛妳真有精神……」
「因為這裡可是婚宴會場耶!!只要是女孩子,肯定都會很興奮的──!」
愛像隻小狗一樣在整座會場來回狂奔,拚命做了一堆筆記,還向會場人員逼問「平均預算是多少!?」「多久之前預約才行!?」……肯定是執筆觀戰記所需的情報吧。畢竟除此之外沒有做筆記的理由。
另一方面,說到最重要的主角──
「「…………」」
師姊與天衣臉上都面無表情,平淡地觀望流程。
不如說,她們正拚命地壓抑感情,以適應這座詭異的對局場。
『St•ANGELIQUE KOBE』。
若是在其他地方,這名字搞不好會被誤認成賓館,不過我想既然是在時髦的神戶,應該也會有這種名字的普通旅館,所以不小心大意了。
沒想到竟會是婚宴會場……
「諸位,請冷靜下來。」
由男鹿小姐陪同抵達現場的會長,以平靜的口吻說明。
「在春天觀光季預約神戶的旅館是不可能的。話雖如此,既然在空女王的家鄉大阪對局過了,沒有在挑戰者夜叉神小姐的家鄉對局顯得不公平。於是男鹿小姐才為我們找了『St•ANGELIQUE KOBE』這個地點。」
「沒錯,是男鹿我找到的。」
男鹿小姐接著詳細說明。
「這間『St•ANGELIQUE KOBE』不但附設住宿設施,也有能提供多人料理及甜點的設備,還有足夠的空間設置大盤解說用的麥克風、投影機及轉播器材。換言之──」
《幕後會長》緊握拳頭,極力主張。
「換言之,能夠容納許多人,專為舉辦活動而設計的婚宴會場,反倒比飯店或旅館更適合舉辦將棋對局!!」
「「哦哦哦……!!」」
經過男鹿小姐能言善辯的說明,我聽見了將棋相關人員的成見逐漸粉碎的聲響。
「但、但是在這時期預約婚宴會場,不是很困難嗎!?」
「妳究竟用了什麼魔術!?」
隨行的報社記者提出疑問,男鹿小姐只用一句話說服了對方。
「我們利用了佛滅日。」
「「啊……!」」
婚禮最重要的就是良辰吉日。
但是將棋與之無關,會場人員應該也判斷難得的假日,比起開放遊玩,不如當作將棋對局會場更好。真是一名智將……!
月光會長也出言慰勞自己的心腹。
「真是出色的主意,男鹿小姐。實在是萬分感謝。」
「您過獎了,會長。」
「不。這回男鹿小姐的努力,光是用這番話還不足以表達謝意。為了讓婚宴會場這個點子化為現實,男鹿小姐死纏爛打地與神戶眾多會場交涉,甚至還實際造訪現場參觀。」
「咦!?參觀婚宴會場!?」
我訝異地問道。只見男鹿小姐點點頭,臉上彷彿寫著『你在問什麼廢話』。
「是啊。我必須親眼確認這座會場究竟適不適合當作頭銜戰對局場,於是和會長兩人悄悄前來參觀。」
「話雖如此,畢竟我們歲數差距很大,對方或許覺得很不自然。」
「沒有那回事!婚禮策劃師不是還熱情地邀請我們說:『兩位真是非常登對,不如直接舉辦婚禮吧?』」
「「…………」」
儘管沒有道出口,不過大家內心都有同樣想法。
『妳單純只是想和會長參觀婚宴會場而已吧?』
居然以實現神戶對局為藉口借題發揮。
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奇怪……堂堂《幕後會長》,絕對不可能因為日程調整不順利,就向我和天衣低頭致歉。
「……你還喜歡嗎,龍王?」
會長在露出複雜表情的我耳際竊竊私語道。
「……負責人的私欲一目瞭然,讓人有些在意呢。」
「……不過,這裡是個好地方吧?」
「……這我倒是不否定啦……」
這是個奇特的舞台。
不過對天衣而言,能在土生土長的神戶對局,應該有所助益才對。
「況且我之所以相中這裡,並不只是因為設備。有件事必須請男鹿小姐,代替雙眼看不見的我確認才行。」
「咦?是什麼……?」
「從這座瞭望台,應該能看見那孩子雙親長眠的場所才對。換言之,她雙親也能觀賞這場對局。」
「!」
「我也曾去掃墓過一次喔。」
會長口氣愉悅,在我耳邊繼續往下說:
「因為她本應該成為我的弟子,所以得報告一下,對吧?」
──他早就看穿了一切……果然敵不過這個人啊。
既然會長無法獨自拜訪那裡,男鹿小姐自然也知道來龍去脈。
「……謝謝妳,男鹿小姐。那個……各方面都是。」
「……不用客氣。」
我出言道謝之後,男鹿小姐卻回應了出乎意料的話語。
「因為就我個人而言,衷心希望夜叉神小姐能獲得勝利。」
「就妳個人而言?為什麼……?」
「因為空銀子的存在,對所有女流棋士而言是種屈辱。」
「唔……!」
「我並非對空小姐懷抱恨意。只是過去曾為女流棋士的我,一直希望有人能對她報一箭之仇。」
男鹿小姐話語中的含意實在太具衝擊性,然而我卻能理解。
若身為獎勵會員的師姊就這樣繼續稱霸女流棋戰,世人恐怕會這麼說:
『根本不需要女流棋士,女性也在獎勵會鍛鍊即可。』
釋迦堂里奈女流名跡自女流棋界創世紀以來,便一直支撐著它,雖然她說過只要師姊能成為職業棋士,女流棋士制度滅亡也無妨。
可是那終究只是釋迦堂小姐個人的感覺。
對女流棋士而言──對如今仍在那個場所奮戰、受傷、掙扎的人們來說,當然會有不一樣的想法。
更別說是不得不從女流棋界退場的男鹿小姐等人,內心肯定存在著我無法想像的糾葛。
然而男鹿小姐絲毫沒有表現出心思,就這麼準備著明日的對局。
棋盤、棋子與照明都設置完畢之後,最後剩下的是選擇『甜點』。
男鹿小姐得意洋洋地說:
「『St•ANGELIQUE KOBE』最大的賣點,就是以結婚蛋糕為首的各式精緻甜點。兩位對局者可以盡情選擇喜歡的甜點。」
「「哦哦哦……!!」」
糕餅師將足以媲美寶石的各種美麗甜點,用推車運了過來。
別看師姊那樣,甜點是她的最愛;而天衣身為甜點之城神戶出生的孩子,應該也很喜歡甜食。在氣氛肅殺的頭銜戰中,甜點可說是唯一的慰藉。她們應該很開心吧。
然而──
第三局的勘驗現場,獨占話題的人並非兩名天才少女,當然也不是甜點。
而是────擔任記錄員的少年。
「櫪三段!能否請教您擔任女流頭銜戰記錄員的動機!?」
「您會換上和服嗎!?」
「是否會緊張或不安!?」
擔任記錄員的櫪創多三段,對答如流地回應蜂擁而至的疑問。
「我曾擔任過職業棋士頭銜戰的記錄員,並不會緊張。當時是名人與篠窪老師的棋帝戰。因為正值暑假,我還留宿了一夜。比起深夜還在聯盟記錄對局,在高級旅館投宿也讓父母比較安心。」
創多身邊圍繞著比對局者更多的媒體,毫不畏怯地暢談回憶。
「能從盤側旁觀平時沒機會記錄的關東頂尖棋士棋局,是非常寶貴的經驗。」
創多備受期待能成為史上首位小學生棋士。
而創多選擇為同樣備受期待成為史上首位女性職業棋士的師姊記錄對局,自然會成為大眾媒體的注目焦點。
聯盟打算以這場女王戰作為跳板,讓世人關注三段循環賽的企圖,由此看來是成功了。
──……這種像是女王戰已經分出勝負的氛圍,倒是出乎意料。
下一次的主角(櫪創多)面露爽朗的神情,繼續說道:
「不過我尚未擔任過女流棋戰的記錄員。晉升四段(職業)以後就沒機會了,所以想至少記錄一局看看!」
「雖說是頭銜戰,像櫪三段如此優秀的天才,能從女流棋士的將棋中得到什麼收穫嗎?」
「我想應該有吧。女流棋士老師們會下出職業棋士及獎勵會員模仿不來的獨創將棋,不會被流行所左右……沒錯!就像業餘棋士一樣自由!」
創多的回應與記者的意圖搭不上線。
等不及的記者,提問內容愈發直接。
「您有可能與空女王在三段循環賽中對局,這次是打算來偵察嗎!?」
「三段循環賽的對戰表又還沒公布,我這次真的只是覺得機會難得,想來記錄一場有趣的棋局而已。」
「但是櫪三段您在升段在即的關鍵對局時,被空女王阻撓了。假設你們再度在三段循環賽碰上,有可能舊事重演不是嗎?」
「哈哈哈!那種事根本不需要操心啦,因為──」
櫪創多滿面燦笑如此回答。
「下次碰上的話,我百分之百會贏。」
他的語氣中,感受不到挑釁或逞強。
彷彿只是在陳述理所當然會發生的現象。
「唔……」
師姊裝出充耳不聞的模樣,但明顯只是在假裝。她挑選蛋糕的手瞬間猶疑了。
──若是平常,她肯定會不花一秒就選擇水果類的蛋糕……
明天她將一直在創多的注視下下將棋。對師姊而言,那或許會造成相當大的壓力。
一旁的天衣則平淡地指向巧克力蛋糕。
包含勘驗在內的前置工作全數完成之際,美麗的神戶夜景也於眼下拓展開來。
「前夜祭典是限相關人士參加的露天宴席。雖然種類不多,但料理及飲品都已經由會長和我試吃確認過,相當美味。還請各位放鬆心情盡情享受。」
男鹿小姐主動勾起了會長手臂,宛如在喜宴上致意的新娘一般宣布道。真是樂在其中啊……
唯有住在附近的天衣決定暫時返家一趟,等到明天再過來。
天衣在開車前來迎接的晶小姐隨侍下,離開了會場。愛目送她的背影,喃喃說道:
「小天衣她……」
「嗯?怎麼了,愛?」
「她今天一句話都沒說。」
「啊……」
被前置工作和各種事情分散注意力,在愛提醒後,我才注意到天衣的模樣和之前勘驗時截然不同。
是因為被逼上了絕路嗎?
抑或是……
☖ 灰姑娘
『時間已到,由空女王持先手開始對局。』
見證人如此宣布的同時,兩名對局者無言地低頭致意。
即便隔著螢幕仍讓人睜不開眼簾的激烈閃光燈,包圍著兩人。
我在設置於教堂的大盤解說會場,凝望透過網路全程實況轉播的對局室影像。
將投影機與大盤設置於祭壇上,這種解說會真是前所未聞……
「來吧!終於開始了!」
面對這種史無前例的大盤解說會,助講員鹿路庭珠代女流二段仍毫不動搖,穿著比以往更華麗的服飾盛裝登場。
她似乎委託了會場的常駐化妝師替她搭配,說既然如此就要比對局者更華麗。就像要比婚宴會場的新娘更醒目一樣。
在將棋界持有《研究會毀滅者》別名的鹿路庭小姐,私底下似乎還被喻為《婚禮毀滅者》。
「本人是第二局大盤解說會燃燒不完全,所以再次登場的小珠代唷~☆!我會和九頭龍老師一起帶動氣氛,請各位觀眾也和我們一起狂歡吧!!」
「哦哦──!!」觀眾們高舉拳頭熱情吶喊。
這氣氛簡直就像地下偶像的演唱會,而且地點還是神聖的教堂……
「那麼,讓我們盡快炒熱大盤解說會場的氛圍吧。您覺得對局會如何發展呢?弟子是否會慘遭連敗?」
「畢竟是在家鄉對局,她應該也鼓足了幹勁。希望之前都沒能發揮實力的挑戰者,能在這場關鍵對局奮力一搏。」
「這回我們將從對局開始後持續解說,不會中斷!備受矚目的初手會如何呢!?」
持先手的師姊蜷曲背脊,面無表情地俯視盤面。
『……』
她在初手平凡地開啟了角道。
「哎呀~真不愧是銀子,毫不動搖呢。即便獲得二連勝又持先手,依然選擇毫無起伏的開場。那麼那麼,被逼入絕境的後手是否會採取行動呢?」
鹿路庭小姐語畢,望向我的臉提出話題。
「話又說回來,本局的盤側感覺真是不可思議呢~」
「是啊。小學生擔任記錄員並非沒有前例……但連觀戰記者都是小學生,倒是前所未聞。」
「而且連挑戰者都是小學生呢~比起待在這種地方,九頭龍老師您應該更想在對局室裡呼吸小學生呼出的二氧化碳吧?」
「等等,鹿路庭小姐……這種會招致誤解的發言──」
「奇怪?您不是在將棋年鑑的問卷調查中,回答『想轉生成小學教室裡的觀葉植物』嗎?」
「才沒有!!我才不想要那種變態的轉生!!」
「那就是幼女用的腳踏車坐墊囉?把手垂著輕飄飄塑膠的那種。」
「我只想轉生成普通的小兒科醫生啦!!」
因為將棋是對世人沒有任何貢獻的職業,所以我才想好歹來世要做能為人們鞠躬盡瘁的工作!這個答案明明如此崇高,世人的反應卻是『果然是個蘿莉控』、『如假包換的蘿莉控』。當我道出這個引來誤解的悲慘答案後,連會場來賓的反應也很冷漠。究竟是為什麼呢?
「……好了好了,與龍王的變態性癖不同,棋局進展極端正統。空女王立即挺進了飛車前方的步,明示居飛車。」
或許是我想太多……
總覺得師姊挺進飛車前方的步的瞬間,教堂內似乎流露出一股百無聊賴的氛圍,好像在說「啊啊,又來了」似的。
然而──
天衣選擇的下一手,立刻吹散了那股氛圍!
「「啊────」」
目睹那一手的當下,包含鹿路庭小姐和我,會場所有人全都啞然失聲。
天衣挺進了它……她終於挺進了那枚棋子。
角頭步。
「「角頭步!?」」
『…………』
師姊映照於螢幕的表情幾乎紋風不動,相形之下,盤側的創多則是雙眸熠熠生輝。
「出、出現了──!!挑戰者夜叉神女流二段,終於發動了傳家寶刀•後手角頭步戰術!!這下戰局精彩了!!」
鹿路庭小姐的評論熱度愈發上升,相對地,我的背脊卻一口氣爆出冷汗,無法遏止。
不出所料,師姊將玉移往左側,優先選擇構築守備陣形。
果然冷靜。我語帶嘆息地說:
「……先手空女王選擇進入持久戰。」
「至今為止,夜叉神小姐使用角頭步的對局中,對手都會接受挑釁而採取急戰對吧?這樣沒問題嗎?」
「她應該有對策吧。因應持久戰時的對策……」
可是率先展現對策的人,卻是師姊。
天衣為了牽制師姊的陣形,抱著手損的覺悟進行了角交換,然而師姊卻祭出了驚愕的一手。
她拿起了剛擺上棋台的角────7七角!!
「咦!?這時候使用自陣角!?」
鹿路庭小姐高聲叫喊,雙眼睜得比那對豐胸還大。
「竟然把好不容易變成持棋的角迅速打入自陣!?這樣不會造成駒損嗎?」
「不!7七角是能夠牽制後手陣形的積極一手。置之不理的話會陷入不利,因此後手最終也只能主動捨棄角,走3三角。」
既然打入了角,就必須再一次進行角交換,後手將永遠無法脫離手損的迴圈,這下損傷慘重啊。
「原、原來如此~……銀子大概是準備了萬無一失的角頭步對策呢!」
真不愧是師姊。沒想到她竟在這裡準備了7七角……
天衣略微思考之後,也捨棄角並打入3三角。這是無可奈何的。
接下來──
──若天衣現在不祭出對策…………棋局將就此終結。
師姊使出7七角祕手,意識到自己位居上風,就這麼悠然自得地構築陣形。
天衣似乎早就預想到這個局面,只見被迫做出抉擇的她,沒有耗費時間便將手伸向了盤面。我的心臟怦然鼓動。
她選擇的棋子是──銀。
目睹那枚棋子以及盤面的現況後,我不禁叫出聲。
「這、這陣形是──!!」
天衣準備的持久戰對策是──!
4 二 銀 型 ──── 角 交 換 向 飛 車 !!
就在此時,對局室的麥克風收錄到了天衣的聲音。
『這招不錯吧?』
她將手指擺在剛移動的銀之上,對師姊揚起無畏的笑容,開口說道:
『這是那個人獻給我的。』
『唔……』
連對方祭出角頭步時,師姊都面無表情,此時卻顯露出了一絲動搖。
鹿路庭小姐注視著我的面龐。
「剛才夜叉神小姐好像說了些什麼唷?」
「是嗎?」
「話說回來,九頭龍老師,我總覺得前不久才在哪裡看過這個局面耶?」
「是、是嗎?」
「……好像就是九頭龍老師和生石老師的對局?」
「不、不過後手角頭步,本來就是以角交換向飛車為目標的戰術。如此一來就能活用一開始挺進的角頭步……和我使用的『愉悅三間飛車(暫定)』目標共通,會演變成同樣的局面,反倒是理所當然……」
「算了,就當作是這樣吧。」
再說4二銀型角交換向飛車雖然是最能讓我發揮實力的陣形,但不代表它是適用每個人的優秀戰術,恐怕連振飛車黨都會分成兩派。
我確實期待著天衣會使用這個陣形。
我還找了最強的振飛車黨為對手,以實戰驗證只要能駕輕就熟,這招對任何對手都管用。
不過最終選擇權仍在天衣身上,且必須有駕輕就熟地運用的自信,才能選擇它。
而她居然在這場至關重要的對局採用這戰術,就表示──
「……那傢伙果然和我很像。」
我用任何人都聽不見的細微聲音低語一聲。
我內心欣喜若狂。
拋下一句『必須靠自己思考變強的方法』後,便把弟子扔下不管的將棋界裡,棋風相近的師徒幾乎是奇蹟般的存在。天衣對我而言,就是奇蹟。
為了進一步煽動興奮雀躍的觀眾,鹿路庭小姐放聲吶喊。
「到了第三局,系列賽總算有趣起來了!面對挑戰者施展的新生角頭步戰術,空女王以驚愕的自陣角應對!然而就在這時,由師徒羈絆誕生而成的新戰術現身了!多麼驚奇的開場!獲勝的究竟會是何方呢!?」
然而真正教人驚愕的事,等到午餐休息時間過後才揭露。
頭銜戰的午休時間,也兼具『攝影時間』的意義。
要是錯過這段時間,就得等終局後才能拍攝兩位對局者,因此和早晨一樣,記者們都架著攝影機群聚於對局室。
然而最初現身對局室的人並非對局者,而是觀戰記者。
也就是愛。
『……失禮了!』
觀戰記者擁有出入對局室的自由通行權,沒必要在午餐休息時間來到這裡,可是上次她沒有在這時間點進入對局室,結果錯失了投降的瞬間。
反省過後,愛在對局重啟前二十分鐘便進入房內,並於記錄桌攤開筆記本。
記錄員創多接著入內,於愛的身旁就坐。
師姊在對局重啟前五分鐘到來之後,攝影機閃光燈一齊閃爍。每台攝影機,都位在師姊與創多能同時入鏡的角度拍攝。
──無論天衣在盤面展現多出色的才能,世人始終把興趣擺在他們身上……
我在充當相關人員午餐會場的喜宴會場,享用著婚禮宴席料理。同時,一股空虛感卻油然而生。
我並非希望師姊敗北。
只是至少在天衣雙親守望下的這場對局……我希望那孩子也能沐浴於聚光燈之下,希望她的才能及努力可以獲得正當評價。
──既然如此,就用結果讓他們刮目相看!
用來播放新郎新娘回憶影片的螢幕上,映照出了對局場。我看著螢幕,傳達自己的意念。
雖然……是傳達……過去了……
「…………奇怪?」
我望向對局室景象,察覺了異狀,陷入慌亂之中。
只剩下握有手番的天衣,過了對局重啟時間還沒回來。這種事是第一次。明明第一局和第二局,她都比師姊早一步到場……
難道出了什麼意外嗎!?
「抱歉!誰能去看看天衣……挑戰者的狀況──」
即便是弟子,我也不能闖入女孩子的休息室。
我環視坐在其他桌位的相關人員,話才說到一半,此時──
「咦!」
「咦咦!?」
所有看著螢幕的人,全都叫出了聲。
什麼什麼?我趕緊望向螢幕………………跟著驚聲慘叫。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天衣返回對局室了。
她居然脫掉和服,換上了一襲純白洋裝。
自父母雙亡之後,天衣便堅持只穿黑色衣裳……如今居然換上了白色?
而且那嬌小的腳,還踩著一雙玻璃鞋。
「……真正的……仙杜瑞拉?」
與我同桌享用午餐的鹿路庭小姐目睹那身姿後,插在叉子上的神戶牛排應聲掉落。
鹿路庭小姐經常以大盤解說助講員的身分隨行各場頭銜戰,就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頭銜戰經驗幾乎比所有職業棋士更豐富,僅次於名人及釋迦堂小姐。
而只是一個小學五年級女孩的天衣,竟做出了足以讓鹿路庭小姐震驚的創舉。
──還在想她這次怎麼這麼老實,原來暗藏了這招!
晶小姐毫無疑問也是共犯。
那套洋裝比我在宅邸裡看到時的長度更短,應該為了方便正坐而修改過。
比起新娘,那副身影更像是位舞者。眾人都飽受震懾,說不出話。此時,以觀戰記者身分坐在盤側的愛,勉強擠出一絲聲音問道:
『小、小天衣?那身衣服是……?』
『我換掉了。和服太重太熱,戰鬥時很難受。』
天衣脫下玻璃鞋並扔向一旁,雲淡風輕地回答。
『我只不過是選了一套最適合拿出真本事戰鬥的衣裳罷了。女王戰規章雖然寫明要穿著和服,但可沒有規定不能更衣。況且──』
天衣惡作劇似地舉起右手,露出手腕。
『還得在意袖子對吧?』
『…………』
師姊緘默不語,打從一開始就只注視著盤面。
於盤側耳聞這段對話的創多嗤笑出聲,接著難掩興奮地告訴天衣。
『時間到了。』
『嗯。』
就坐的同時,洋裝裙襬飄然蓬起。《神戶的仙杜瑞拉》用右手手背撩起如羽翼一般的漆黑秀髮。
『來吧──首先,讓我把第二局失去的先手搶回來。』
她像是在邀請師姊共舞一般,將手伸向盤面,接著放聲說道:
『來吧,讓我舞上一曲。』
高亢的棋音嘹亮響起,宛如宣告舞會開始的鐘聲。
無數的快門聲與閃光燈隨之席捲而來,包圍著第三局終於登場、真正的《神戶的仙杜瑞拉》。
☗ 灰色之星
──我要搶回先手。
那句宣言的意義,在棋局進展過程中逐漸明朗。
「嗯!?奇怪?咦咦咦咦咦咦~……?」
當利用大盤預測棋步的鹿路庭小姐和我,發現這盤將棋存在著超越勝負的手順時,都開始驚慌起來。
「…………九頭龍老師,這難不成是…………」
「……沒錯。照這情勢發展下去,妳口中的難不成有可能會成真。」
在將棋界,當有可能發生那個局面時,在確定之前都不能道出口。
因為一旦說出口,而且成真……尤其是在頭銜戰出現那個局面時,所有預定計畫都會被打亂,演變成棘手的事態。
有些人甚至稱之為『將棋之癌』。
然而從現代將棋的觀點來看,所謂的將棋遊戲,不惜利用足以致死的絕症也要取得勝利。我們就是在如此嚴苛的世界戰鬥著。
「後手的企圖正是那個局面。問題在於先手是否能拒絕……」
「若先手要主動改變棋路,有哪些候選棋步呢?」
「這個嘛……雖然有點困難,比方說──」
「7三步。」
觀眾席中,有個聲音唐突地說道。
坐在最前排的一名聽眾,用我極其熟悉的聲音提出了一手。確實,除了最佳應手以外,那可說是唯一的候選棋步。
瞬間看穿這一手的人是──
「……真強,果然厲害。」
我對聲音的主人賜與至高的讚賞。
穿著漆黑皮夾克的觀眾翹著纖細修長的雙腳,以蠻橫的坐姿搖了搖頭。
「不是我想的,聽說是軟體推薦的棋步。」
「聽說?」
「明明不願意一起來,卻單方面一個勁地傳送評價值給我的彆扭觀戰記者說的。」
觀眾──月夜見坂燎女流玉用單手高舉手機,並如此說道。
其他觀眾都開始交頭接耳。
「……喂,她是……」
「女、女流玉將……!?」
「她口中的觀戰記者,該不會是指山城櫻花……?」
意外登場的超豪華來賓,讓教堂內的興奮度直線上升。
「我可不是專程趕來神戶,觀賞小學生和國中生下的將棋喔。」
《強攻的大天使》辯解似地說道。
「只不過我想親眼見識那臭小鬼,會怎麼用角頭步對付銀子。」
月夜見坂小姐用急戰挑戰天衣的角頭步而落敗,會在意師姊如何用持久戰應戰也是在所難免。
她內心當然會有懊悔之情和羞恥心,但對將棋的興趣卻更勝一籌,月夜見坂小姐果真很熱愛將棋呢。
至於在挑決時敗給天衣的供御飯小姐,雖然願意協助愛撰寫觀戰記,可是敗北的傷痛尚未平復,使她無法來到現場。
我很明白她的心情。深刻地明白……
『空老師,剩餘五分鐘。五十秒────』
『唔……!!』
不知不覺間,師姊的持棋時間已幾乎耗盡。
師姊被迫做出決定。
明明獲得有利的先手,又將局面誘導至持久戰,她卻單方面消耗時間,被逼入不如所願的局勢。
『空老師,持棋時間已經耗盡,接下來將進入一分將棋。』
『…………唔!!』
被秒數追趕的師姊迷惘到最後一秒,接著選擇了當下局面的最佳應手。
然後天衣也以最佳應手應對。
最佳應手與最佳應手相互交鋒,使同樣手順反覆操演。
宛如棋子們的圓舞曲────
「這、這是!!」
「……那個局面出現了。」
鹿路庭小姐高喊出聲後,我終於道出了那個局面的名稱。
────千日手。
表面看來像是和局,實際上並非如此。
「在現代將棋中,後手以千日手為目標也是了不起的戰術。因為重啟棋局的話,便能搶得有利的先手。」
天衣成功奪回了。如同她宣言的那般,奪回了第二局失去的先手。
反倒是持先手的師姊顯然作戰失敗,幾乎等同於敗北。
「空、空銀子她……無敵的白雪姬,居然持先手逃入了千日手……!」
鹿路庭小姐驚愕不已。
師姊參與的女流公式戰中,至今從未出現千日手。
「灰姑娘(仙杜瑞拉)為白雪姬增添了一顆灰色之星……是嗎?」
月夜見坂燎小姐百無聊賴地唾罵一聲。
月夜見坂小姐也曾在頭銜戰對上師姊時,在持後手的狀況下瞄準千日手,然而師姊卻抱持位居下風的覺悟打開了局面。無論先手或後手都是如此。
不只是面對月夜見坂小姐的時候,空銀子原本就是這樣的棋士。因為她認為以女流棋士為對手,若不能從那點程度的不利局面中反敗為勝,便無法與獎勵會員一戰。
如今,師姊卻不得不選擇千日手。
這事實同時意味著──
「師姊她承認了。承認要是打開這局面,她將會敗北;也承認夜叉神天衣是至今為止所有挑戰者當中,最難纏的敵手。」
最後,同一局面終於四度出現於盤面。
『千日手成立。』
螢幕上的記錄員創多作此宣告。
『三十分鐘之後,將於十九時二十分先後手互換重啟棋局。』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如雷貫耳的歡呼聲撼動了整座教堂。
千日手對相關人員來說是個大麻煩,但對觀眾而言,卻是能再享受一局的機會。沒有比這更美妙的福利了。
『…………!!』
師姊立刻不發一語地致意,接著一把掃掉盤面,抓起棋子迅速扔進棋盒中。她正怒不可遏──對不敢打開局面的自己憤怒不已。
天衣則傲然地挺起胸膛,觀望那幅光景。
收拾棋子是上位者的職責,不過現在簡直就像是天衣將那職責強壓給師姊一樣。
《浪速白雪姬》未曾嚐過敗北的屈辱。
然而這一天,女流棋戰五十七戰五十七勝無敗的純白戰績,僅染上了一點……一點灰色。
「好厲害!那孩子好厲害!!」
「面對無敵的空銀子,竟能靠作戰取勝!!」
「而且還是用角頭步!!簡直難以置信!!」
「下一次她還會展現出什麼樣的將棋呢!?」
觀眾已不再對師姊的勝利感到興奮,對天衣贈與如雷貫耳的掌聲。
成為女流棋士不滿一年的小學五年級生,達成了過去無人做到的偉業。
將棋史上最強女性強豪雲集的戰國時代下,一名年僅十歲的女孩子一躍登上了頂峰。這個事實,令全日本沸騰了。
☖ 天之羽衣
三十分鐘休息時間在轉眼之間結束,開始了重啟棋局。
九頭龍八一繼續擔任教堂的大盤解說員,僅有助講員換人。這回由本來只是從關東前來觀看棋局的右左口翠女流三段,以特別來賓的身分登台。
休息室的檢討現場,則以月光聖市九段為中心進行。
持先手的夜叉神天衣施展出的作戰是──
「先手中飛車?」
「先後手都選擇用振飛車應戰嗎……」
於休息室注視螢幕的人,都對夜叉神天衣全能棋手的資質嘖嘖稱奇。
相對地,空銀子則選擇了相振飛車。
相振飛車在棋感上與居飛車有共通處,因此這選擇並不算太奇特。
然而在這之後,天衣展現出來的構想可就不是「奇特」足以形容的了。
第十五手────2八飛車。
「啊?」
「咦!?」
驚愕聲於休息室此起彼落,超越角頭步的衝擊震撼全場。
「「讓振飛車…………變回了居飛車……?」」
簡直是天衣無縫的構想。
天衣讓已然振向中央的飛車,再度返回了初期陣形。
「不是一手損角交換,而是二手損居飛車!?什麼────────────!?」
正在收集情報以再度上台接手助講員工作的鹿路庭,感覺到自己自小學時代磨練至今的將棋觀正逐漸瓦解。對振飛車黨鹿路庭而言,天衣的構想簡直無法理解。
「這、這根本……………連將棋都稱不上吧……?」
「唔嗯。」
然而聽祕書男鹿小姐口頭轉達至今所有手順的月光,卻用鑑賞奇異現代美術作品似的口吻,做出了評論:
「…………差距並沒有那麼大。真教人吃驚。」
「咦咦!?但、但這可是二手損喔!?居然主動捨棄得來不易的先手優勢……照理說絕對是後手居上──」
「沒錯,這是陷阱。」
月光對霎時間無法贊同如此形勢判斷的鹿路庭,揭露了超頂尖職業棋士的勝負術。
「如果是『確定占上風』的局面,事情就很單純。然而在『感覺能占上風』的局面,便會消耗時間深思。而且『理應能占上風』的先入為主觀念,會讓對局者在發現優秀手順之前都不肯放棄。」
「啊!所以會浪費時間……」
「是的。說得更清楚一點,就是會在實際上只有微小差距的局面下,強逼頭腦想出能拉大差距的方法,也就是『判讀勝手』。」
時間遭到奪取,大局觀也被迷惑。
這是快棋中必須優先避免的事態。
「雖說是手得,不過空女王被迫選擇不擅長的振飛車,再加上時間不足;而夜叉神小姐卻已研究過這陣形,所以反倒能占據優勢……!」
「哈哈!」
鹿路庭笑得無法自已。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並非瞧不起天衣。
正好相反。那個臭小鬼終於取回自信,讓她渾身暢快。
狂笑到溢出淚水之後,鹿路庭贊同地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傢伙是個天才啊,甚至勝過空銀子。」
過去鹿路庭曾與天衣做過一個約定。
『總有一天等妳衰老變弱時,還會與比現在更強的我一戰。三十年、抑或四十年後……也可能是更久之後。在那一刻來臨前,我會一直堂堂佇立在將棋界(這裡)。』
然而當時,鹿路庭還認為天衣的才能在銀子之下,也認為她終有一天會與自己落得同樣下場。
但是既然天衣不會跌落──
「那我不就只能更加更加努力,變得更加、更加、更加強大了嗎……啊啊有夠火大!!麻煩死了!」
聽到鹿路庭如此咒罵,月光綻露一抹微笑,而早已失去變強機會的男鹿,則流露一絲寂寞的神情。
「不可能……怎可能有這種將棋!」
登龍花蓮在八丈島家中觀賞網路轉播,激動地直搖頭。
不,不僅限於花蓮,大部分正在觀戰這場對局的獎勵會員,都對天衣的將棋顯示出劇烈的抗拒反應。
「空老師正自然地採取應手,我也會走同樣的棋路……但是形勢卻漸漸傾向先手…………這不可能…………不可能……」
花蓮一直鄙視著女流棋士。
──因為那些人充其量只是業餘等級。
就連女流頭銜保持者月夜見坂燎,在保留女流棋士身分挑戰獎勵會時,都慘遭重挫。
──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兩者從將棋架構就截然不同。
與月夜見坂不同,花蓮打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獎勵會。
那是因為有了空銀子這個前例。正因為她證明了一開始就飛身闖入獎勵會也能節節攀升,花蓮才緊隨在後。
花蓮是史上第二位女性獎勵會一級。
她不認為自己具備才能。多虧獎勵會這種嚴苛環境的磨練,她的將棋才獲得了職業應有的骨幹。那是努力得來的成果。
與業餘極端相反的──不會敗北的將棋。
拚命死背定跡,畏懼降級、畏懼退會,花蓮重新打造了自己的將棋。那理應是正確的。自己理應變強了才對。夜叉神天衣的將棋才是錯誤……錯誤的是這種連業餘級位者都不會採用的胡亂將棋。
「然而…………為什麼我的心正高亢鼓動?」
花蓮尚未察覺,她在天衣的將棋中發現了自己失去的寶貴事物,也沒察覺自己一直渴望看到那東西──
盤上的自由,以及將棋的樂趣。
被相關人員擠得水洩不通的現場休息室,氣氛異常地熱烈。
即便已入深夜,棋士與女流棋士仍陸續群聚而來。
連年過六十的超資深棋士羯鼓林鈴女流五段,都遠從北陸到此留宿鑽研,就為了觀戰國中生與小學生的對局。
與鹿路庭交換助講員任務後,右左口返回休息室,環視聚集此的女流棋士一圈之後說道:
「簡直就是『夜叉神天衣被害者集會』呢。」
「同時也是『空銀子被害者集會』啊。」
粥新田麗女流三段語畢,曾是銀子與天衣兩人手下敗將的月夜見坂「呿!」地唾罵一聲,笑聲隨之響起。
清瀧桂香也身處現場。
桂香是首次造訪女流頭銜戰的休息室。
「…………」
即便與雙方對局者同門,桂香仍於重啟棋局開始前不久才悄悄造訪此地,一語不發地在檢討棋局的人群外守望勝負走向。
──……真是渺小。
連桂香自己都這麼認為。她甚至為了不碰上愛與八一,所以只敢在勝負進入終盤之後才造訪。
即便如此,桂香仍認為自己有所成長。
──光是能找回嫉妒心,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過去桂香一直嫉妒著輕鬆追過自己的愛及天衣。
可是,她並非對每個後輩都懷抱嫉妒心。
像銀子及供御飯這些菁英,她認為自己本來就無法相提並論,所以無論銀子贏得多少座頭銜,她都不曾感到嫉妒。
然而天衣確定成為頭銜挑戰者的瞬間,桂香湧起了無與倫比的嫉妒心。
因為她也得以出賽Mynavi本戰,還擊敗了釋迦堂里奈這名首屈一指的棋士。
──這場頭銜戰,本來甚至有可能屬於我和銀子,所以我才……
同時間,桂香也很擔心愛。
並非擔心愛會感到悲傷或焦慮,而是正好相反。
──小愛正滿足於現狀……
名為雛鶴愛的少女,極端地說,是為了待在八一身邊才下將棋的。
於是桂香察覺到,只要是與八一無關的勝負,愛便無法發揮實力。
──那孩子實在太過率直又溫柔,更重要的是……她的才華太優異了。
身為一個人,那是很出色的優點。
然而,這無法提升她作為棋士的實力。
嫉妒與執拗等負面情緒,是絕對必須的要素。
如同仙杜瑞拉的姊姊們,看到她盛裝現身宴會時心生嫉妒一般,桂香認為只要近距離目睹天衣及銀子出賽頭銜戰,愛的內心應該也會點燃漆黑的焰火。
反過來說,不做到這種程度,愛便無法燃起鬥志。
八一及銀子亦是同理。
──不做到這種程度,那些孩子們絕對不會察覺下將棋是如此痛苦……
「喂!快看!!」
休息室中有人高聲吶喊,將桂香的思緒拉回局面。
「後手玉終於裸露在外了!」
天衣的優勢局面,正漸漸演變為勝利局面。
銀子認定天衣的作戰不可行,主動採取行動,卻幾乎無法達到功效,反而慘遭反擊,導致美濃圍上部的要害飽受沉痛打擊。
玉失去防守棋,毫無防備地裸露在外,持有手番的天衣將利牙咄咄逼近。
近六年在女流棋戰貫徹無敗記錄的《浪速白雪姬》,此刻即將倒下。
──會輸嗎?銀子她……會敗給那孩子……?
即便難以置信,但這局面下,桂香甚至認為連她都能將死對手。
然而天衣沒有入侵敵陣,她選擇讓馬退回自陣,阻斷銀子的攻勢。
天衣並非要將死玉,而是打算擊垮對手的心。多麼狠毒啊。天衣映照於畫面的指尖正在顫抖。
「在催促對手嗎!?」「這局面該認輸了吧?」「不行了、不行了。」
休息室的棋士與記者們躁動不已,見證人開始著手準備。
銀子祭出了王手連攻,不過天衣冷靜防守,一一擊潰對手的攻勢。
「她今天的將棋可真隨便啊~」
粥新田出言批評銀子的蠻橫攻勢之後,其他棋士也都鼓譟起來。
「哦哦!《浪速白雪姬》要輸了嗎!」
「以女王來說,這死纏爛打的模樣未免有點難堪呢~」
「從頭來過吧!洗洗臉從頭來過!」
笑聲於休息室哄堂響起,桂香對此感到難以置信。
那裡沒有一絲終局將至的悲愴感。
銀子身為獎勵會員,同時還將寶貴的時間及勞力奉獻給女流棋界,然而眾人卻彷彿在賞玩什麼稀世奇景一般歡笑著。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太不正常了……
嫉妒、野心、好奇心、自卑感及優越感……把靈魂賣給將棋的人們,宛如孩童般流露出殘酷的情感。
目睹那幅情景後,桂香總算驚覺了──
聚集於此的人早已不是人類。他們是將棋的怪物。
「嗚……!!」
桂香掩住口部,自休息室奪門而出。
本想奔向女廁的她撐不住,只好蹲在走廊一隅反覆激烈乾嘔。
「銀……銀子…………」
劇烈的痛苦令桂香眼泛淚水、不停喘息,她向正在對局室中孤軍奮戰的銀子呼喊道:
「妳…………一直是在這種氛圍裡……下將棋的嗎…………?」
自己就連嫉妒及自卑感都極度渺小……
光是呼吸休息室的空氣,壓力就沉重到令人作嘔。桂香蹲踞於地板,遲遲無法站起來。
對局室的熱度異常灼烈。
在盤側守望戰鬥的雛鶴愛,發覺自己的意識正一點一滴地遠去。
「這樣……這樣…………這、樣………………呼……啊、啊…………」
即便只是以觀戰記者身分守望戰鬥,愛的棋士本能仍促使她開始判讀局面。
──意識……好稀薄……彷彿正逐漸失去自我……
緊繃與弛緩、集中與消散。
這些感覺違反意志,霎時席捲而來。
愛被對局者創造出來的空氣玩弄於股掌間,宛如樹葉一般。
──這就是……這就是頭銜戰的對局室……!
自前一局千日手局的午休結束開始,愛便一直坐於盤側。
明明只是坐著旁觀,卻感覺到遠比自己對局時更強烈的疲勞感。
「…………好熾熱……」
筆記文字凌亂到無法辨識,手汗令紙張大片皺起。
對局者散發的龐大熱量,正是這股異常熱氣的來源。
脫下和服、換上單薄洋裝的天衣全身大汗淋漓,前後搖擺,專心深入判讀。
──……好厲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專注的小天衣……
天衣連耳尖都染成一片通紅,她前傾身子,彷彿在火焰的包覆下朝敵人猛然突擊。
她維持那個姿勢,對銀子採取守勢的玉跳了桂馬。
──迎頭痛擊……!
另一方面,停手深思的銀子反而沒流一滴汗水,只是挺直背脊,俯視盤面。
從她青白色的面龐以及紋風不動的姿勢,絲毫感覺不到一絲鬥志。
從愛眼裡看來,銀子早已放棄了勝負。
然而──
「咦……?」
愛不禁驚愕出聲。
緊鄰她身旁的記錄員創多,為顯示持棋時間的觸控面板插上了充電用的行動電源。
這房間當中,棋力最強的毫無疑問是創多。
──那麼……難道棋局還要持續很久嗎?但是這局面……
在愛眼中,勝負幾乎已然揭曉。不,她甚至認為棋局已經終結了。
而天衣也是一樣。
──能贏!我也能……贏過空銀子!!贏過獎勵會三段!!
天衣無法抑制亢奮的心。
暴跳鼓動的心臟幾乎要衝破胸口。
自心臟輸送至全身的血液,更猶如焰火一般灼熱。
彷彿自律神經也被燒壞似地,天衣汗流不止,呼吸紊亂。明明她已經脫掉和服,換上了為對局修改過的洋裝,即便如此仍熾熱難耐。
「………………」
銀子緘默不語地起身,接著離開對局室。
縱使對手的身影完全消失,天衣仍然沒有鬆懈戰鬥姿態。她宛如焰球一般持續著判讀。
但是──
「啊…………」
愛因為熱氣而朦朧模糊的意識急速甦醒,室溫一口氣直線下降。
此時她才驚覺──
比起火紅燃燒的火焰,青藍閃爍的藍焰更加灼熱。
對局室最大的熱源並非天衣。
這個事實正代表著比起天衣,銀子的判讀更加深刻激烈。
──空老師根本沒有放棄!……難不成!?
時間又過了一分鐘。
透過室外空氣,令只差一步就要過熱燒燬的身體冷卻下來後,《浪速白雪姬》再次降臨對局室──為了將媲美恆星熱量的龐大思考成果顯現於盤面之上。
彷彿招手一般退回玉之後,銀子低喃出聲:
「來吧。」
「唔!?」
面對不禁倒抽一口氣的仙杜瑞拉,白雪姬竟漾起了一抹笑靨。
「讓我舞上一曲。」
☗ 沒有心臟的巨人
目睹那一手的瞬間,我瞬間從幸福的頂峰一口氣墜落絕望深淵。
──9二玉……!!
「怎麼會!?這、這世上……竟存在這種棋步!?」
我驚愕不已。
為了把玉逼上絕路,我將桂馬打入了玉頭,然而空銀子的棋步,簡直就像主動撲向桂馬的長臂之中。
彷彿在說『儘管掐住我的頸部,使出致命一擊吧』……
──以常識來說是不可能的!!但是……但是──!!
我下意識抬起頭,望向下出這駭人一手的女人面容。
接著,驚愕之情再度向我襲來。
「唔……!!」
空銀子回望著我的雙眸,變成了湛藍色。
平時呈灰色的眼瞳,如今卻有如神戶大海般湛藍。
那是深不見底的深邃海藍。
這、這就是──!!
這就是……《浪速白雪姬》的真本事!!
「……終於露出本性了!妳這怪物……!!」
即將掌握到手的光芒,僅憑一手便煙消雲散。
至今為止我在盤面和盤外一點一滴積攢而上的優勢,眼前的怪物卻僅用一手就將之徹底顛覆。
「不,不對!!應該……應該還是我占優勢才對!!」
我叫出聲來說服自己。要沉著下來!
與進入一分將棋的空銀子相比,我還有剩餘的時間。即便局面多少陷入不利────實戰上也是我壓倒性有利!!
「可……惡啊──────────!!」
我如野獸般低吼咆哮。
接著我從棋台上一把抓起步,朝空銀子的玉頭狠狠打入。
「快點!給!我!倒!下────────────────!!」
我不花一秒、不停下子,絲毫不給對手判斷時間。順利的話,甚至能讓她誤以為我已經讀透了。
然而空銀子的指尖猶如機械般,正確無誤地一一將我的總攻擊盡數無效化。
──這、這女人……難道沒有心嗎!?
簡直有如沒有心臟的巨人。
無論施加多少攻勢,手感都絲毫沒有造成損傷。愈是猛烈毆打,我的拳頭反而愈加傷痕累累,寶貴的持棋也被一一奪走。
──無法想像自己能擊倒她……我的攻勢太薄弱了嗎!?
即便滿懷不安,但我深知停手的瞬間,自己的心也將潰裂四散,於是我只能一股勁地持續一秒落子!王手!王手!!王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後──
當我將棋台上的彈藥全數射盡,化為焦土燎原的棋盤上──
「還…………………………活著?」
空銀子的玉,並未將死。
──沒能把玉逼上絕路……!形、形勢如何!?自玉還安全嗎!?
我趕緊覆蓋盤面,計算自陣的安全。就在此時,聲音降臨了。
「關注的地方錯了,好好判讀吧。」
「咦……?」
「不是說過了嗎?我要舞上一曲。」
「……………………………………?」
在敵人的言語催促下,我緩緩抬起視線。
將目光從自陣移往敵陣。
「…………啊!?難、難不成…………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映入眼簾的竟是──────千日手。
──她要逼我在持先手時選擇千日手嗎!?就像我剛才那樣!?
簡直難以置信。假如空銀子早就判讀到這一步,並將我誘導至這個局面,那根本已是非人的境界。但是……
──……只要選擇千日手,就能再度從頭來過……
可是我將輪到不利的後手。萬一這局面下其實我才是有利的一方呢?萬一空銀子只是利用盤外戰術,誘騙我選擇千日手呢?沒有時間讀透了。
只要逃進千日手,至少能避免敗北。
或者是……
「……多謝妳了。」
我拚命地咬合因緊張及恐懼而嘎吱打顫的牙根,接著移動了棋子。
「但是──────我才不要什麼和局!」
我選擇拒絕千日手。
接著我耗盡全力漾起一抹笑容,向對手放聲說道:
「來吧,讓我殺了妳。」
「笑話。」
反擊開始了。
空銀子強而有力地奮力砸下棋子,甚至能聽見棋盤的哀鳴聲。多麼駭人的計算暴力!!
「唔唔唔……!!」
我死命地強忍重壓,支撐著即將崩毀的局面。
就在此時──
「要上了。」
空銀子靜靜作此宣告,讓自玉前進了。
宛如聖女貞德一般,由國王親自領頭突進敵陣。只要被一發流彈擊中便會當場斃命,然而在一分將棋當中,她的指尖仍沒有一絲動搖。
這種攻勢根本無從預測,更不可能防守。
「噫……!!」
我初次湧現恐懼。懼怕名為空銀子的存在。懼怕那沒有心臟的巨人。
這股恐懼感,瓦解了我勉強維持住的心靈平衡。
「唔!……啊啊…………」
憑這顆打顫不止的心,別說逆轉,甚至連繼續維持局面平衡都辦不到。
形勢已從後手有利演變為後手優勢,再如雪崩般傾向後手勝勢。
我死命抵抗著。
並非是為了探尋出最佳應手。
我反倒正企圖找出壞棋。
──施展奇襲誘導對手犯錯!找出像角頭步那樣的奇襲!!
劣勢之所以為劣勢,正是因為不存在最佳應手。
一旦深陷痛苦,將始終無法脫身。
如同悲傷及痛苦的淵藪中不存在希望,這世界也絕不溫柔。就連此時此刻也有人正面臨死亡,或是被沒有救贖的不幸纏身。勝利者與戰敗者正無止境地產生。
我和空銀子之間,此刻也即將劃清一條界線。
「可是…………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認輸──────────!!」
僅僅只是守株待兔,幸福絕對不會主動來訪。唯有抱持深受傷害的覺悟並挺身奮戰,幸福才可能到來。
唯有……變強一途!!
然而──
「唔……!!」
然而我冷靜的勝負師一面,已宣告了我的敗北。
──………………將死了嗎?
空銀子讓攻擊棋為玉助陣,以最強一手徹底擊潰了我。同時也證明了在我拒絕千日手的當下,她便已讀透自己的勝利。
這瞬間,我錯失了頭銜。
我渴望能獲得爸媽曾活在世上的證據,然而這夢想卻從掌心溜走了。
戰爭已然終結。敗北的人是我。
我的灰姑娘故事,迎來了悲慘結局。
「但是……為什麼?」
我明明戰敗了。
明明已經結束了。
然而為何……全身卻如此熾熱?
為何我的心仍雀躍地怦然悸動?
當下浮現心頭的──並非爸爸的笑容,亦非媽媽的笑靨。
「啊啊…………原來啊。」
我不由自主地低喃一聲。
盤側的雛鶴愛及櫪創多瞥了我的臉一眼,接著端正坐姿。
為了迎接投降瞬間的到來。
他們肯定以為我剛才的低語聲,表示我察覺了自玉已然將死。
但我察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那件事甚至與將棋毫無關聯。
戰鬥之中想那些或許有些輕率,既然察覺了我也無可奈何。
沒錯……我終於驚覺了。
驚覺一直以來賜與我勇氣的究竟是什麼。
也驚覺了應許我未來之人究竟是誰。
所以我不再恐懼。
我將抬頭挺胸道出那句話。
清晰嘹亮地說出來,使其傳遍世界每個角落。
那是我此刻不得不承認的話語。
也是聯繫下一場戰鬥的魔法咒文。
我將在此宣誓,在生命燃燒殆盡的瞬間來臨之前,都會持續不懈地挑戰。
「我認輸了。」
語落之際,不知不覺間在內心孕育萌芽的微小心意,有了一個名字。
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人們肯定都稱這份心意為────────
☖ 星星銀元
『兩位對局者已抵達大盤解說場!請各位觀眾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她們!!』
助講員鹿路庭小姐朝教堂入口如此說道,同時莊嚴的門扉左右大幅敞開,師姊與天衣於觀眾面前現身了。
會場人員還機靈地播放入場音樂,場面熱烈不已。
湊巧的是,時刻正好是午夜十二點。
身穿和服的師姊與一襲純白洋裝的天衣,並肩邁步於紅毯上。那身影簡直就像童話中的女主角從書中走出來一樣,呈現一幅奇幻的光景。
真是夢幻的場景……撇除兩人直到方才還在廝殺這點以外。
「白雪姬與仙杜瑞拉的行進嗎……」
如此低喃的我,感受到兩人仍持續釋放著殺氣。
身為勝利者的師姊,看來絲毫不滿足於這場勝利。其他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我一清二楚,那是她憤怒的表情。
明明達成五連霸勝績,甚至獲得了初代永世女王的資格……
另一方面,挑戰失敗的天衣也浮現複雜的神情。
看起來……感覺不像是在消沉……
或許是戰鬥的餘韻尚未消散,只見她雙頰仍泛著紅暈,雙眸也濡濕水潤。
──畢竟這是她首次碰上障壁……這也無可奈何。
我為了慰勞弟子,想與她四目相交──
「唔……!!」
(轉頭!)
一瞬間與我對上目光的天衣雙頰更加漲紅,猛然別過視線。她顯然是故意轉過頭的。好傷心……
『空女王及夜叉神小姐,兩位辛苦了。來,請站到講台上。』
「銀子站在九頭龍老師旁邊,小鬼妳來這裡。」鹿路庭小姐指示完定位之後,接著說道:
『那接下來就交給九頭龍老師囉。』
『咦!?為什麼!?』
『比起我,聽到九頭龍老師的祝賀應該更讓人開心吧。對吧,女王?』
「……」
聽了鹿路庭小姐的話後,師姊沉默不語。
這句話大概一半是在開玩笑,一半是體貼師姊吧……但鹿路庭小姐誤會了。
師姊想聽的,肯定不是我的祝賀詞。
『……好吧。那麼──』
我將手伸向大盤,並敲上一枚棋子。
──9一龍。
當那一手現於盤面的瞬間……驚愕聲逐漸於教堂擴散開來。
「喂……」
「那、那是……!」
「該不會……!?」
顛覆世界的衝擊席捲而來。
沒錯,這是──
『天衣。』
我沒有面對師姊,而是朝佇立大盤對側的天衣提出質問。
『妳為何沒有選擇千日手?妳應該有察覺到吧?』
那是在師姊的玉開始御駕親征後不久的局面。
當後手玉離開9二的當下,先手便能看準這一瞬間的破綻,讓龍迴轉至9一,使後手陣的銀陷入迴圈而演變成千日手。
然而實戰當中,天衣卻讓龍移動至7一,選擇單純從後方追趕玉。判讀出這變化也很困難,加上時間不足,因此我沒有在大盤解說時提及千日手,不過──
師姊迫使天衣面臨與自己同樣的糾葛。
她大概是打算讓天衣選擇與戰敗無異的千日手,再將其徹底擊潰吧。
然而天衣選擇了別的答案……我和師姊都想察明理由。
天衣凝望著大盤,不久之後緩緩地點頭承認。
「……是,我察覺到了。察覺到局面能演變成千日手。」
『那妳為何沒有那麼做?是因為妳的自尊,不容許自己持先手逃入千日手嗎?』
「不是這樣。我並非沒有選擇千日手,而是無法選擇。」
天衣回答了她的理由。
「因為我────是『挑戰者』。」
「「……!」」
天衣向恍然大悟的我與師姊,平淡地陳述理由。
「頭銜保持者要求的是『不可敗北』,然而挑戰者卻是『非贏不可』。懷抱積極向前、挺身奮戰的心態之後,我才終於能正常地下將棋。」
第三局,天衣一一打破了將棋界的禁忌。
在盤面與盤外都勇於進攻的她,到了第三局才總算能作為真正的挑戰者與敵一戰。
雖然離獲得頭銜還遙不可及……但她總算得以佇立於門口了。
而將其化為可能的,正是那份奮勇向前進攻的心情。若捨棄那份心情而選擇千日手,天衣恐怕將喪失作為挑戰者的資格。
──她自己察覺了這點呢。
我期許天衣自行察覺的,當然不是角頭步改良法這種枝微末節的小事……
「挺不賴的嘛,雖然很讓人火大。」
鹿路庭小姐關掉麥克風如此低喃的聲音傳入耳際。
來到大盤解說會場的其他女流棋士,也都目眩神迷地凝望著天衣的身姿。
她從未仰賴什麼魔法。
脫掉玻璃鞋的仙杜瑞拉,憑自身力量證明了自己身為挑戰者的資格,也贏得了棋士必要的『信用』。
赤腳矗立於大地之上的挑戰者──夜叉神天衣說道:
「我發現了千日手。不過當時我判斷,即便打開局面也能得勝,這證明了我的判讀不及空女王。而最重要的理由是……我沒有勇氣持先手選擇千日手……沒有勇氣再度持不利的後手戰鬥。我敗得體無完膚。」
天衣語畢,向師姊低下了頭。
「還有……神戶的各位。」
接著,她又向坐在教堂觀禮席的棋迷低頭致意。
「非常感謝各位到如此深夜還一直聲援我。很抱歉,我敗北了。很遺憾沒能回應各位的期待,我對此感到萬分……萬分悔恨……」
微微打顫的嗓音,深切體現出了天衣的心情。那堅毅的姿態,甚至讓某些棋迷不禁眼角含淚。
「但我在這次的番勝負,學習到了非常寶貴的事物。」
抬起頭來的天衣,表情煥然一新。
「身為頭銜保持者應當懷抱自尊,也需要僅為一場勝利不惜捨棄自尊的強大。而我,還未堅強到如此地步。」
十歲少女的眼眸中,寄宿著不畏敗北、始終勇往直前之人獨有的光輝。
那是挑戰者的面龐。
「為了繼承我的將棋一家人……繼承清瀧一門師傅及師公那死纏爛打的將棋,也為了早日追上師伯空女王,我打算從零開始誠摯地學習。」
「唔……!!天衣……」
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至今一直頑抗地與一門保持距離的天衣,第一次稱呼我為家人。
不止是我。
她甚至也稱清瀧師傅及師姊為『家人』。
我在心中,向此刻肯定正守望這幅光景的天衣雙親如此報告。
──……看樣子,我終於成功賜與這孩子一個家了。
我沒能幫助她拿下勝利榮光。
然而這孩子,卻得到了更加珍貴的事物。
天衣沒有用麥克風,而是靠自己的聲音朝觀禮席高聲吶喊。
「我將無數次奮勇挑戰!我會變得更加、更加強大!所以今後,也請各位聲援我,助我一臂之力!」
過去一直固執拒絕他人幫助的少女,如今鼓起勇氣伸出了手。
不是為了哀求。
而是為了掌握。
「永遠跟隨我吧!!我不會讓你們後悔的!!」
溫暖響亮的掌聲響徹教堂。
掌握永恆不滅之榮耀的人,是《浪速白雪姬》。
施加於灰姑娘身上的『挑戰者』魔法就此消逝。
但是──
魔法解除後的身姿仍然閃耀動人。
遠比番勝負開始前更加強大、更加美麗。
☗ 最重要的事物
「我回來了。」
返回寂靜到不自然的六甲宅邸之後,我在晶的隨侍下,邁步前往祖父等候的房間。
每個出來迎接的人,看到我都顯露出驚訝的神情……而且顯得有些淡漠。
仔細想想,直到這次頭銜戰展開之前,我幾乎未曾在公式戰敗北。
──棋士經常提到輸棋回家時會很尷尬,原來是這個意思……
即便有些不自在,也只能習慣了。
因為今後,我還得體驗這種尷尬無數次。
「哦、哦哦……回來得真早啊,天衣。」
迎接我返家的祖父,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感覺就像已經得知對局結果,卻沒料到我會這麼早回來,所以正迷惘著該如何面對我。
「已經去掃過墓了嗎?」
「不,等會兒再去掃墓。」
「……?」
祖父一臉詫異地望向我。
至今為止,公式戰結束後,我必定會先一步去雙親墳前掃墓,而祖父比任何人都瞭解我這舉止的意義。
所以聽到頭銜戰明明已經結束,我卻沒有前去掃墓,他有些憂心吧。
回程途中,我思考了許多。
──該告訴他什麼?又該怎麼告訴他?
雖然一度整理好思緒……但馬上又如同被海浪打散的沙堡一般消散,而其他想法接著浮現腦海,結果我還是不曉得該如何傳達才好。
「爺爺…………我……」
最後──
我決定將浮現心頭的想法如實傳達出去。
「……爸爸和媽媽過世之後,我悲慟不已。悲慟到無法清晰回想起當時的光景……心中滿是懊悔。」
「…………」
「為什麼當時沒有請爸爸教我更多將棋?為什麼沒有多關注一點媽媽喜歡的事物?為什麼在我成為女流棋士之前,他們兩人就這麼死了呢……」
「唔……」
祖父一瞬間流露出強忍痛楚的表情。
只是他仍一語不發,靜候著我的話語。
沒有催促,只是以溫暖的目光耐心守望著我,如同他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
那道目光給予了我勇氣,幫助我繼續編織話語。
我將至今因恐懼而不敢坦白的心聲盡數吐露。
「我不想重蹈覆轍,所以……所以……!」
我筆直望向祖父的雙眸,放聲吶喊。
「比起已故的爸爸和媽媽,我想更珍惜和爺爺相處的時光!比起想著爸爸來下將棋,我更想正視眼前的對手下棋!」
與空銀子下棋時感受到的熾熱心情,化作言語滿溢而出。
我繼續高喊,坦誠自己的內心。
「我喜歡將棋。我還想下更多將棋,還想變得更強、更強。但不再是為了回憶過去!我要為了向前邁進而下棋!!」
對我而言,將棋曾是找回失去事物的手段。
對我而言,將棋曾是得靠犧牲去換取勝利的東西。
然而我錯了。
只要認真奮戰,便能找到吐露真心的對象。那些人與朋友不同……或許應該稱之為戰友?
儘管無法與爸爸和媽媽相提並論……可是對我來說,他們也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下將棋不會失去任何事物,縱使敗北也一樣。
不僅如此,甚至還能獲得許多東西。
回過神來時,我已不再是隻身一人。
不……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孤獨的,是我自己那麼認為罷了。
所以──
「所以今後我會率先向爺爺報告。對不起,我沒能獲得頭銜。」
我朝祖父低下頭來。
為了向他致歉,並傳達無盡的感謝。
「還有,謝謝您一直以來都把我放在第一位。謝謝您願意聽我所有任性要求。我絕對會奪得頭銜,當作獻給爺爺的贈禮,所以請您長命百歲,今後也要一直守望著我。」
「天衣…………哦哦,天衣……!」
祖父平和的雙眸,逐漸熱淚盈眶。
如神戶之海一般平靜的眼眸,如今因淚水大幅晃動。
為了不讓淚珠滾落,祖父仰頭望天,向天國的爸爸媽媽報告。
「看到了嗎?你們留下來的小女孩……已經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女流棋士了。成為比任何人都美麗、比任何人都堅毅的女流棋士老師……」
祖父再也忍耐不住,豆大淚珠滴滴落下。
仔細一想,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祖父的眼淚。
祖父就連兒子媳婦身亡時都未曾落淚,也從不曾在我面前流下淚水,此刻卻無所顧忌地哭泣著。
目睹那淚水之際,我才驚覺到一件事。
存在於這世界的希望,遠比絕望要多。
因悲傷而落下的淚水,終有一天會乾涸。
然而喜悅的熱淚,無論何時都永無止境。
「我……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所以,我不是叫您不能死嗎……爺爺這個笨蛋……」
我飛身撲向祖父的懷裡,哭得比他更加激動。
輸棋的懊悔之情,以及將深鎖內心深處的心意吐露的安心感……諸多情感化為淚水不斷泉湧。
止不住淚水的雙眸及胸口深處都熾熱不已。
熾熱到無以復加。
而晶則在稍遠處,靜靜守望著這幅光景。
即便用墨鏡掩飾,她底下的表情仍一目瞭然。
因為……劃過她臉頰的淚水,完全藏不住嘛!
☖ 小王子
「……至此,天衣於第一五四手投子認輸。」
我於天衣雙親長眠的墓碑前朗誦棋譜,至此語畢。
這是對局後的慣例儀式。
至今每當朗誦完棋譜之後,我時而對墓碑說些喪氣話,時而尋求答案。
然而今日不同。
「那是局精彩且強大的將棋。最重要的是,那是唯獨天衣能下出的將棋。」
我語氣堅定地如此說道。
雖然敗北了,但那不成問題。我對自己至今的所作所為沒有迷惘。
「她之所以能下出那種將棋,肯定是────」
就在此時,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讓我戛然而止。
濃濃白霧的彼端,出現了預料之內的嬌小人影。
是天衣。
黑衣少女雙手交叉環胸,瞪視著我,接著說道:
「這裡禁止閒雜人等進入唷?」
「……我已經取得晶小姐的許可了。」
「我知道。所以她今天在家接受懲罰。」
「哦哦哦……」
我在心中向晶小姐合掌致歉。對不起……對不起……
同時間,我也正在反省。因為我的行為,就像是赤腳闖進眼前這名少女的心靈花壇一般。
我肅然立正,向弟子低下頭來。
「……抱歉。我明白對妳而言,這裡是比什麼都重要的場所,但我無論如何都……」
「無論如何都什麼?」
「都想和他們說說話。我希望讓其他人聽聽……關於天衣妳下的將棋,以及自己的指導是否有錯,所以才──」
「所以才瞞著我偷偷摸摸跑來這裡?與其道歉,一開始堂堂正正地過來不就得了。」
「……妳不生氣嗎?」
「沒有啊。」
天衣溫柔到讓我瞠目結舌。
怎麼回事?該不會之後有什麼殘酷的懲罰在等著我吧……?
「你做了什麼會惹我生氣的事嗎?褻瀆我雙親之類的?」
「那、那怎麼可能嘛!!」
「既然如此就沒問題了。你應該是以師傅的身分,來向爸媽報告我的事吧?」
天衣向畏怯的我如此說道後,又「嗚嗚~……」一聲,雙頰泛起紅暈。
「……謝謝。」
「咦?」
「我、我說謝謝啦!一次就給我聽清楚啦廢物!!」
「哦、哦哦……」
被感謝同時又慘遭痛罵……都不曉得該露出什麼表情才好了……
「剛才我已經向祖父提過了。至今我在對局結束後,都會率先造訪墓地(這裡),不過今後我會第一個向祖父報告。」
「這樣啊……」
我認為這樣很好。
雖然還很彆扭,但天衣總算能向重要之人誠實表達感謝之詞。這是她在這次番勝負中獲得成長的證明。
然而她接下來的話語,卻令我察覺有些異樣。
「永遠只追尋著早已過世的雙親也不是辦法,我不想因此而後悔。爸爸媽媽已經不存在於任何角落……擺在這裡的只是座墓碑罷了。」
「妳說雙親已經不存在於任何角落?」
「沒錯,畢竟他們已經死了。」
天衣如此說道,表情像是被觸碰到尚未痊癒的傷痕一般。
「我一直不願承認這件事……但我明白那是不行的。為了變得更強,我──」
「才沒有那種事。」
「咦……?」
「天衣妳的爸媽就近在咫尺,才沒有消失不見。」
「……啊?你在說什麼?」
「妳果然沒察覺到呢。」
「少在那裡裝模作樣,快說!還是你果然只是隨口說說而已!?真是這樣的話,我可絕不會原諒你!!」
天衣怒不可遏,只差沒反過來將我逐出師門。
這樣啊……所謂距離太近反倒沒察覺,就是這樣子呢。
「不,他們在喔。近在咫尺,近到妳甚至沒有發覺。」
「在哪裡!?」
「就在天衣的將棋之中。」
我語落瞬間──
「唔……!」
天衣訝異地雙眼圓睜。
面對驚訝到屏息的弟子,我溫柔地開口了。
「不是有種戰術,叫角交換四間飛車嗎?」
「唔?嗯、嗯……所以呢?」
「雖然它在業餘棋士間很風行,原本一直被職業世界視為B級戰術。直到生石先生與其他年輕振飛車黨給予正當評價之後,才在職業棋界流行起來。」
同樣地──
「我的『愉悅三間飛車』是4二銀型角交換向飛車的變化形,而它也是某個頂尖業餘棋士研究出來的戰術。」
「唔……!!你說的……該不會…………該不會……?」
「嗯。正是業餘名人•夜叉神天祐────天衣妳的父親研究出來的戰術。」
收天衣為徒之後,我率先做的第一件事是為她雙親掃墓。
以及將她父親的棋譜全部排列一遍。
「因為都是敗局,所以沒有受到關注,不過妳父親曾在好幾場棋局中使用角交換向飛車。我從鏡洲先生口中聽說,他在練習時也是這麼下的。身為典型居飛車黨的天衣父親會下振飛車,令我相當在意,於是也試著研究……結果我發現那是極為優秀的戰術。」
我攤開手上的棋譜,繼續說明。
演變成千日手的那場對局中,天衣出色地將4二銀型角交換向飛車駕輕就熟地運用。並非受到任何人的教導,而是用自己獨有的形式掌握了這戰術。
「天衣妳自己證明了,妳的將棋確實繼承了父親的棋風……同時也繼承了母親的溫柔。」
無論人類抑或電腦,所有下將棋的人都有其特徵。
我們稱之為『棋風』。
棋風的形成與許多因素有關。
有些人認為棋風與個性一致,有些則認為無關。
然而──
「我認為『憧憬』與『回憶』會呈現於棋風當中。」
「回憶……?」
「沒錯。我認為棋手的棋風會與思念對象的性格,以及憧憬之人的將棋相似。」
將棋與運動有個極大的相異之處。
比方說棒球,小學生根本不可能投出與職業選手相同的球路。
但將棋的話,連小學生都能重現和名人同樣的棋步。
藉由「排列棋譜」這個方法──
「不過無論排列多少棋譜,仍不可能與憧憬對象如出一轍。如同《睡美人》無法成為師姊一樣。」
「……」
「自身的個性仍會產生影響。而個性形成是與生俱來的,有時也會受父母及家庭左右。」
學習將棋與個性形成同時並行的棋士,甚至能以『靈魂』代稱棋風。
「天衣妳不是由爸爸教導將棋的嗎?父母亡故之後,也一直獨自排列爸爸的棋譜,並鑽研至今吧?」
「嗯、嗯……但是……」
「獨自鑽研會讓妳的棋風強烈體現出自己的個性,妳父親的棋風也以極為純粹的形式保存了下來。和與眾多對手反覆對局而逐漸變強的其他棋士有所不同。」
所以──
「所以我能看見。天衣的將棋之中────有著最喜歡將棋和女兒的父親,以及包容、守望著你們的母親。」
「唔……!!」
天衣的雙眸逐漸濡濕。
猶如活在這孩子心中的雙親,化作淚水回應了我的話語一般。
如同我至今朝墓碑說話的語氣那般──
我朝那雙眼眸開口。
「最初與妳下棋時,我注意到了這點……因此我才沒把自己的將棋傳授給妳。我想天衣妳真正渴求的,是只能靠妳主動伸手掌握的事物。」
有句話稱為『天衣無縫』。
那句話意味著天女羽衣的原貌即是完美無瑕,不存在縫合處。
而我眼前的少女,如實體現了那句話。
無須由我裁剪縫補,她便已擁有無垢而完美的才能。
那份才能……令我心醉神迷。
「所以妳已經沒必要迷惘,也沒必要探尋了。天衣妳只要保持原貌就好。因為妳父親和母親,會永遠在最近距離守望著天衣。」
「爸、爸爸和……媽媽……在我心中……?」
天衣將嬌小的雙手抵上胸口,並如此說道。
她彷彿在確認著寄宿胸口的溫度一般向我詢問。
「真的嗎……?」
「真的。正因如此,每一個與天衣下過棋的人,都沒辦法對妳置之不理。」
鹿路庭小姐與登龍小姐肯定也像我一樣,從天衣的將棋中感受到了什麼。她們觸及了這孩子深藏於狂妄面具背後,那率直而堅毅的本質。
我指向隱沒於濃霧之中的墓地。
「所以就由天衣妳,將雙親帶往寬廣的世界吧。透過將棋,讓更多人知曉妳父親與母親的事。」
即便無法用語言表達,也能透過將棋傳達。
縱使記憶逐漸淡薄,指尖也能牢牢記住。
「讓我們下更多、更多將棋,與大家並肩邁進吧。」
「…………是,師傅(老師)……」
天衣流著淚水,坦率地點頭允諾。
眼前的弟子,令我打從心底感到憐愛。
「天衣。」
我當場屈膝,朝天衣的臉龐伸出手,用食指拭去她的淚水。
天衣微微僵直身子,但仍毫無抵抗地接受了。
「我作為一名師傅,果然還很不成器。」
「咦……?」
「本來該用我的飛車為妳拭去淚水,卻還是讓妳哭成這樣。」
「…………笨蛋。」
不知不覺間濃霧已煙消雲散──
自雲層間灑落而下的幾道光芒,使神戶之海粼粼閃爍。
☗ 雛鳥與貓
「妳的觀戰記寫得很不錯。」
「唔咦?」
那是發生在某個假日的事,當天睽違已久地召開了JS研。
受到往常的四人組邀約,我前往關西將棋會館道場參加研究會,在一樓的餐廳『Twelve』吧檯席準備享用午餐。
坐在我隔壁一起用餐的人,是雛鶴愛。
我向她表示「有話要說」,兩人單獨前來用餐。
愛一臉呆愣,撈起奶油炒飯的湯匙停滯在半空中;我則高雅地盛了一口燉牛舌(最貴的餐點),接著重複一遍。
「妳的觀戰記,刊登在雜誌上那篇。」
「妳讀過了……?」
「當然要讀啊。畢竟是我自己的報導,又是師姊寫的。」
就算退一百步,也很難說她的對局描寫有多出色……但讀著讀著身體就愈發灼熱。
尤其是最後的部分,內容大致如下──
「如果這是屬於我的故事,那該有多好……」
第三局重啟棋局時,我自盤側注視著在最終盤奮勇一戰的小天衣側臉,內心一直懷抱這個想法。
不是為了穿著漂亮衣裳下將棋,也並非想得到世人的注目。
我比小天衣早一步,以九頭龍門下生的身分進入了研修會。
也比小天衣早一點晉升為女流棋士。
然而她總是走在我前頭。小天衣遠比我更早開始學棋,實力也是她更勝一籌。就連實績,我也在眨眼之間便被遠拋在後。
至今為止,我一直都看著小天衣的背影。
但是這回,我第一次得以坐在盤側,注視她對局時的側臉。
身處那裡的人,與我所知的小天衣判若兩人。
當時的她,既不是滿懷自信施展研究棋步與天才一手的神童少女,也不是史上最快成為頭銜挑戰者的仙杜瑞拉,而是坦誠赤裸的夜叉神天衣。
映入我眼簾的是──緊咬牙根、大汗淋漓,無數次陷入絕望又拚死熬過,持續思考著勝負手的女流棋士側臉。
死纏爛打、奮力一搏的小天衣,比我所知的小天衣美麗數倍,又是如此帥氣……和我世上最憧憬的棋士極為相像。
所以書寫這篇觀戰記的同時,我始終懷抱著一個想法。
「如果這是屬於我的故事,那該有多好……!」
一年前,我初次在研修會與小天衣下棋時,因為錯失了七手詰而敗北。
當時我因為『敗給了自己』而悔恨流淚。
但並非如此。我果然還是敗給了小天衣。
小天衣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她比我更熱愛將棋。
小天衣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她比我勇於面對挑戰。
小天衣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她比我更加努力。
至今為止,我一直避免拿自己和小天衣相比。因為如果認真面對、盡了最大極限的努力,卻仍然無法觸及她的話,那實在太痛苦了……
不過我已經不會再別開視線。
雖然耗費了足足一年,但我要從接受那場敗北開始重新起步。
如同小天衣正面注視著將棋盤與空老師的那張側臉一般,我也要筆直正視將棋。
然後下一次──我要正面凝視小天衣的臉,撰寫屬於我的故事。
那既是一篇觀戰記,同時也是覺悟聲明,更是開戰宣言。
「妳還真是膽識過人呢,竟然在觀戰記最後提出挑戰書。」
下一回要撰寫自戰記──即意味著她打算取代我挑戰女王。
「………對不起……」
愛在腿上緊握湯匙,將目光落在奶油炒飯上,並擠出一絲聲音。
「嘴上說著要為小天衣加油…………但小天衣沒能獲得頭銜…………我其實鬆了一口氣……」
「這種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要是被妳祝福,反而才讓人火大。」
「咦!?為什麼……?」
「在研修會初次下棋時我就說過了,我視妳為勁敵。」
「勁敵……」
「幹嘛,妳不這麼認為嗎?」
「不!我也想早一步追上小天衣!想超越妳!!」
愛的面龐,同時浮現出淚水與笑靨。
她肯定很快便會追上我,但我可不打算被她超越,也不畏怯被追趕的恐懼。
因為只要一起變強就行了。
「比起這件事,我今天邀妳單獨吃飯,是想和妳道謝。」
「?」
「我家師傅(老師)和生石玉將……啊,他已經不是玉將了呢。」
我憶起前些日子總算結束的玉將戰結果,並修正用詞。
「我在手機轉播觀賞了那場對局,終局之後也一直看著……直到感想戰結束,那則評論更新為止。」
「唔……!」
「那則棋譜評論是妳打的吧?那則評論為我帶來了救贖,所以第三局才總算能下出像樣的棋局。」
當時我獲得的重要事物,並非4二銀型角交換向飛車這個靈感。
而是相信自己的勇氣。
「所以,謝了。」
「小天衣……」
「居然被短短三行評論拯救,我也真是個好騙的女人。」
我裝模作樣地嘆口氣之後,愛也總算綻露出了笑容。
再來……
「話說回來,我也有件事需要向妳道歉。」
我裝作只是順帶一提似地,以雲淡風輕的口吻坦承了那件事。
「妳還記得去見《睡美人》那時,我最後說了什麼嗎?」
「嗯?記得呀?」
「我改變心意了。」
「…………唔咦?」
愛再次愣愣地露出一臉呆樣。她方才停滯於空中的湯匙,這次應聲墜落盤子上。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小、小天衣……意思是,妳──」
「老闆,結帳。」
語畢,我便從座位站起身來,故意無視愛的臉。
「兩人份的帳單,刷卡結帳。」
「我們這裡只能付現喔。」
「那就先賒帳吧,還是你要來我家拿?」
「呵,那我可得帶著玻璃鞋去找囉。」
「餐點很美味。」我向耍嘴皮子的老闆道謝之後,便從『Twelve』的門扉離開了將棋會館。
接著為了不讓任何人瞧見自己滿臉通紅的面龐,我在浪速筋拔腿狂奔。
我不曉得該前往何方,但現在只想劃風奔馳。
──師傅(那傢伙)說過,爸爸和媽媽活在我心中……
不過事實上,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我必須向爸爸媽媽道歉不可……如今,那個人在我心中占據的位置愈發龐大。
現在我終於明白《睡美人》那番話的意思了。
正是在我內心萌芽的這份情感,令我變得更加強大。
「距離太近反而不會察覺……這句話確實沒錯。」
連那個人也絲毫沒有察覺。
我排列的不僅僅只有爸爸的棋譜。我總是會和爸爸一起排列從月光會長那裡取得的獎勵會員棋譜。爸爸過世、那名獎勵會員成為職業棋士之後,我也必定會拿他的棋譜繼續排列,所以我心中,同樣一直有那個人的存在……
那個人明明就佇立在我身邊,卻毫無知覺。
不曉得我的心臟正怦然鼓動,也不曉得我的身體如此熾熱滾燙。
坦白說,他的長相完全不符我的喜好,異性關係亂七八糟,又是個將棋痴,就連服裝品味都爛到極點,最糟的是遲鈍到不行。
但是,現在光是回憶起那個人──
「好熾熱。」
那個人的名字,是九頭龍八一。
他是我世界上最憧憬的棋士…………也是我的初戀。
「啊啊,真是的!簡直糟透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
女流頭銜有六座,但這個位置僅此唯一。所有對手都極端強大,我這新來的參戰者根本找不到空隙。這是場遠比女王戰更加嚴苛的戰鬥。
不過!我可根本不打算放棄。
我絕對不會輸給壞心眼的伯母和善妒的姊姊。即便渾身灰塵、滿是泥濘,也要死纏爛打靜待時機。最後贏得勝利,得到龍王之心的人一定是我。
「因為……我是灰姑娘啊!」
☖ 尾聲
我在空無一物的房間中獨自面對鏡子。
「……無聊透頂。」
我看著映照鏡中的身影,回顧自己的故事。
身體孱弱的平凡少女被賜與『公主』之名,最後終於登基成為永遠的女王。
世人或許會稱之為快樂結局吧。
但對我而言,這一切毫無意義。無論勝利、敗北又或是千日手,至今為止的故事都不具任何意義。
美人魚捨棄了自己的聲音。
「既然如此,我就捨棄更多事物。」
我拋棄舊衣裳,穿上全新的制服,同時道出自己的覺悟。
捨棄悲傷的淚水。
捨棄吐露喪氣話的聲音。
甚至連逃跑的雙腳都不需要。
「我只需要將棋。只需要能思考的腦袋,以及移動棋子的指尖。」
與之相對,我有個想要的東西。
那就是──力量。
我才不是什麼女王。我才是挑戰者。然而我卻遺忘了這點,為了守住自己微不足道的地位及自尊而逃跑。
我對自己的軟弱內心怒不可遏。
「我想變強。」
想要壓倒性的強大。
想要無論受到任何挑釁都不動搖的寒冰之心。
想要能在判讀上勝過任何對手的敏銳棋感。
想要能在絕望之中勇敢下棋的強大。想要絕對不會懾服的心。
我根本不想成為什麼公主。
我想成為的事物,世上僅此唯一。
「我想成為職業棋士。」
我的名字是空銀子。
初代永世女王。
女流玉座。
高中一年級生。
以及──────新進棋士獎勵會三段。
後記小事──『叡王戰觀戰記後日談』
「聽說有人在新幹線上問增田說:『您是高見先生嗎?』」
岡崎將棋祭典脫口秀上──
高見泰地六段站上值得紀念的舞台,綻露和藹的笑靨開心說道。
岡崎是高見的師傅──石田和雄九段的出生地。
石田目前於千葉縣柏市創立了日本最大將棋道場,每年都會帶著弟子及人氣棋士,在岡崎舉辦盛大的活動。
我負責撰寫第3期叡王戰第一局觀戰記,在二十天之後,首次造訪岡崎將棋祭典。因為我對出席的棋士頗有興趣。
其中一人,是觀戰記的主角之一高見。
然後另一個人,就是現在高見口中的棋士。兩人長相十分相似,也在將棋棋迷之間蔚為話題,但是──
「增田表示『我一點也不在意被認錯』,但他好像是第一次被誤認。以往一直都是我被誤認成他。」
「因為你變有名啦。」
石田的一句話,令我恍然大悟。
雖然增田康宏六段為了進行指導對局,不在脫口秀現場,不過他可是受到羽生善治龍王讚賞道『若沒有藤井,他將是新一代的新星』的天才。他兩年連續獲得新人王,也曾有機會成為國中生棋士。至今為止,一直都是高見被誤認為增田。
當時高見在叡王戰中,面對金井恒太六段獲得了二連勝。僅差兩勝,他便能獲得首座頭銜……
而我一直深感興趣的另一名棋士,當時就靜靜地坐在高見身旁。
也就是佐佐木勇氣六段。
身為石田的弟子(也就是高見的師兄弟),他是最備受期待的青年。前年的岡崎將棋祭典上,他與藤井聰太對局並拿下了勝利,甚至在公式戰中斷了藤井的連勝記錄,因此名聲大噪。祭典當天,石田也樂不可支地談論著當時的事。
脫口秀的尾聲,最後握住麥克風的人正是佐佐木。
當時有觀眾提問『是如何克服低潮期的呢?』,棋士們陸續闡述自己的經驗之後,佐佐木以「當我戰敗時,經常會這麼想……」為前言,開口說道:
「努力過後仍舊敗北,是極度可怕的事。學生時代的話還得上學……但自學校畢業,將一切心力投注於將棋之後,有段時間我相當害怕敗北。」
天才正在闡述對努力的恐懼。佐佐木一面揀選措詞,一面繼續往下說:
「最近我有一個感觸……那就是戰勝我的對手,整體來說都比自己更加努力。明明我已經竭盡所能地努力,對方仍然更加努力……」
然後佐佐木以此作結。
「過去我對努力的意義一無所知。」
剛開始正式為《龍王的工作!》取材時,我必定會向每位遇到的職業棋士及觀戰記者詢問關於『才能』的問題。才能究竟是什麼?什麼樣的孩子能成為職業棋士?而每個人都必定會如此回答我的問題:
『我覺得佐佐木勇氣肯定能成為職業棋士。』
佐佐木的棋歷的確令人感受到壓倒性的才能。小四時成為小學生名人,刷新史上最年少記錄;晉升職業棋士時是十六歲一個月,與國中生棋士僅有一步之差。
佐佐木與增田成為職業棋士時的年紀,都比高見更小。
佐佐木口中的『努力』,是與才能呈現兩極的詞彙。
假設努力的意義,是『讓自己不斷置身於痛苦的世界』,那麼備受期待能獲得頭銜,卻遲遲無法達成……身陷這種狀況的佐佐木,也等同於正在努力。
不僅如此,比自己晚成為職業棋士的師兄弟,竟比自己先一步挑戰頭銜,甚至幾乎就要觸及頭銜。
或許是到了這地步,佐佐木才終於瞭解『努力』的意義……
脫口秀結束後,接下來是石田及高見師徒的簽名會。購買石田的新書後,能請他們兩位簽名……但買了書的我,翻開之後卻大吃一驚。因為裡面已經有佐佐木的簽名了。
「你中大獎囉!中大獎囉!」
石田一面高喊,一面迅速簽名,緊接著將那本書傳給隔壁的高見。
我躊躇一會兒之後,向低頭專心簽名的高見搭話了。
「您好。」
高見抬起頭來,瞬間露出呆愣的神情。
「啊……!今天怎麼會來?」
「我是來買這本書的,聽說能盡早拿到手。」
我為掩飾害臊如此回答之後,高見將簽好名的書遞給我,並贈與我渴望的那句話。
「那篇觀戰記很棒喔!」
我手邊的石田著作《棋士という生き方》中,有三人的簽名。
唯有當時寫著『六段』的高見,如今已改變了稱呼。
天才們正在八大頭銜時代的將棋界生存著。
同時,他們也正細細體會著努力這個詞彙的意義。
…………這麼唐突很抱歉。不過這裡一直都很唐突就是了……
如前述所說,我有幸擔任第3期叡王戰第一局的觀戰記者,以上則是觀戰記的後日談。觀戰記已於第3期叡王戰的首頁免費公開,誠摯希望各位能閱讀看看。
由於能從勘驗到慶功宴全程參與真實頭銜戰,也能從最近距離觀察對局者,因此成為了執筆第九集的寶貴經驗。就這層意義上,我才選擇在後記撰寫這段故事,向給予關照的眾人致上謝意。
純粹只是一介將棋棋迷的我,能夠提筆撰寫頭銜戰的觀戰記,都是多虧了《龍王的工作!》獲得廣大支持,還被製作成相當優秀的動畫。
我不像諸位職業棋士老師一樣才華洋溢,所以自出道以來,我就不斷地努力再努力。對我而言,書寫文章基本上是件痛苦的事,經驗向上累積的過程中,那份痛苦不但未曾減輕,甚至還愈發沉重。
但是現在,我開始認為那份痛苦才是自己正在成長的證明。之所以對自己執筆的東西感到不滿,就是因為自己的筆力比撰寫的當下更加提高了。
我會相信自己正在逐漸前進,並繼續提筆寫作。
感想戰
那一天,當我踏入棋士室之際……穿著西裝外套的月夜見坂小姐,與身穿水手服的供御飯小姐正甩著裙擺互相拍照。喀嚓☆
「…………」
啊~我好像見過類似的場景。記得當時是女僕和兔女郎裝嘛~當我正在回憶過去時,兩人理所當然似地向我搭話了。
「喂,廢物,你愣在那裡幹嘛?還不快把門關上,宰了你喔。」
「這套是我高中時代的制服唷~」
為何偏偏選在關西將棋會館穿高中制服啊……不過這對她們而言似乎算不上什麼問題。我只好默默邁入室內,接著輕輕闔上房門。
比起制服,有件事更令我在意。
「月夜見坂小姐妳……」
「嗯?幹嘛?迷上穿西裝外套的我了嗎?嗯?嗯~?」
「不,只是在想原來妳有讀高中啊?」
「好,你去死吧!」
只見月夜見坂小姐熟練地抬起摺疊椅。就是這樣我才驚訝啊!
「不、不是啦!我不是在小看妳!只是有許多棋士都在應付完義務教育之後,就投降了不是嗎!!所以我以為月夜見坂小姐和我一樣,一直只專注於將棋!」
「別把你這笨蛋和我這種富涵知性的人相提並論。看臉就一目瞭然了吧?」
「就是啊,而且燎在高中時代,還是學生會的成員呢。」
「咦!?愈來愈令人意外了……」
「因為決定班級幹部的那天燎請假,所以班上就把剩餘的學生會成員位置強塞給她。」
謎題全部解開了。
「不過實際上,我確實也猶豫過要不要升學。」
月夜見坂小姐把舉起的摺疊椅放下,將其展開並坐了下來。她反向跨上椅子,雙臂靠在椅背上。可以不要穿著迷你裙大開雙腿嗎……(吞口水)
「畢竟我已經成為女流棋士,而且也有自覺,就算持有高中畢業學歷,也無法從事將棋以外的工作。」
「就讀大學是我能繼續下棋的條件,根本沒機會迷惘。不過我從幼稚園開始就是一條龍學校,不需要考試,所以很輕鬆。」
「大小姐可真好,還能進私立學校。我到現在都還會夢見在考試耶?」
月夜見坂小姐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沒有考試經驗所以不太清楚,但是──
「最近靠將棋推薦入學的例子好像也很多,那樣就不需要念書考試了。師姊似乎也是這樣。」
「沒錯沒錯!說到銀子!」
月夜見坂小姐將身子探出桌面。
「沒想到那傢伙居然會就讀高中。我和萬智聊這件事聊得正起勁,結果話題不知不覺就變成高中時代的制服了。」
「因為我一直是穿水手服,想仔細看看西裝外套是什麼樣子,所以──」
「才決定在這裡穿上各自的制服嗎……」
這種事在自己家裡做啦!
我本來是想這麼說的,可是──
「唔嗯……原來如此。哦哦……原來如此……」
這……真是不錯……!
月夜見坂小姐的西裝外套該說像個小混混,還是像個辣妹……總之散發著直接的性感,也就是所謂淫亂的可愛感。十幾歲男生最喜歡性感,所以我也喜歡。不行嗎?
另一方面,供御飯小姐則是如假包換的大小姐。
大小姐果然很適合清秀又歷史悠久的水手服……但那淫蕩的雙峰卻和高貴的教養呈現反差!就是那對巨乳啊!!
這能拿下高分呢。
若是穿著西裝外套,可能會遮掩住那對豐胸,不過在水手服下,那有如導彈般的豐乳高高挺起,使得肚臍若隱若現。這種設計是水手服特有的自由校風,才可能孕育出來的春風之惡作劇……
結論是兩邊都很性感,真棒。
「順帶一問……女生比較喜歡哪種?」
「我國中時是穿水手服,不過對西裝外套比較有感情。」
「哦哦,是因為記憶猶新嗎?」
「不是,因為我國中時代幾乎沒去學校。」
「……」
這什麼理由啊?
「我一直都是穿水手服,所以對西裝外套抱有憧憬,但果然還是比較喜歡水手服。」
「還有學生時代穿的運動服,到現在我也會當作室內服。」
「我參加聯盟的羽球社時,也是穿高中體育服。畢竟穿習慣了會產生感情,所以畢業之後也還會穿。」
「還有啊,就是那個,不是有一種幼稚園生穿的……喂,廢物,那東西叫什麼?」
「妳是說圍兜兜嗎?」
「哇……你居然知道。真噁……」
「等等,這算什麼!?是妳叫我說的耶!這是誘導性提問!」
「想都不想就能說出名稱,真的很噁心呢~」
「連供御飯小姐妳也這樣!?可惡──真痛恨自己知識淵博!」
明明只是因為小夏來家裡玩的時候,常常用蠟筆畫圖弄髒衣服,我想說可以在家裡為她準備一套圍兜兜,才在上網搜尋時知道這名稱的!
「再次確認龍王是個蘿莉控的事實之後……差不多該切入正題了吧?」
「正題?」
「就是銀子啊。關於那傢伙的高中制服是西裝外套還是水手服,我和萬智的意見分成了兩派。你應該知道吧?」
「不……我也不曉得。說到底,她連要升學高中都沒告訴我。」
「那就換個問題吧。」
語畢,兩人就像某部童話一樣向我質問。
「你想看的是這位有新鮮感的西裝外套銀子呢?」
「還是這位如往常一般的水手服銀子呢?」
「啊啊!?我想看哪邊很重要嗎!?」
「「重要。」」
棋士室裡,月夜見坂女流玉座與供御飯山城櫻花強而有力地斷言道!然後──
「來吧!」
「哪邊!?」
兩名美女分別身穿西裝外套及水手服,咄咄逼近。
「西、西裝外套…………還是水手服……?」
究極的二選一……!!
雖然困難……但下棋的時候,時而得面對這種狀況。
以事前研究來說,是A棋步比較妥當,不過真的進入實戰時,卻感覺B棋步比較常見。而且很多時候,正確答案是自己沒有選擇的那方。
然而這並非將棋。
我只要將自己此刻真正想看的東西────率直地坦白說出來即可!!
「唔嗯~………………運動短褲?」
那之後整整一個月,我一直被出入關西將棋會館的所有女性蔑稱為『運動短褲龍王』或『圍兜兜先生』,度過了一段暗黑時期……就為了一件運動短褲。 工作辛苦了。 录入辛苦了,『運動短褲龍王』、『圍兜兜先生』真是贴切2333333 怎么感觉画风有了微妙的变化?是换画师了么 又可以叫警察先生了來抓人了。
師姐的主場已經過了~~現在又是AI的場子了。
天衣现在入场也太晚了吧 錄入辛苦了 現在開始天衣要從二夫人爭大老婆嗎? 不過!我可根本不打算放棄。
我絕對不會輸給壞心眼的伯母和善妒的姊姊。即便渾身灰塵、滿是泥濘,也要死纏爛打靜待時機。最後贏得勝利,得到龍王之心的人一定是我。
「因為……我是灰姑娘啊!」
——天衣这是要对银子和爱宣战吗 八一老爷再多一个后宫呢 这部小说我就看了第1卷后就没看了 天衣也参战了啊~~可惜太晚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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