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gfjhf 发表于 2019-12-30 00:16

[入間人間]另一位魔女[台/繁]

本帖最后由 cgfjhf 于 2019-12-31 00:11 编辑

  另一位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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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入間人間
  插畫:くろのくろ
  譯者:何陽
  圖源:輕之國度錄入組
  錄入:輕之國度錄入組
  輕之國度:http://www.lightnovel.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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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發生於校外教學的意外,讓六個孩子獲得魔女贈與的樹果。
  神奇的樹果不僅讓人死而復生,並能在復生時實現一個願望。
  ──只是,可能以扭曲的形式實現。
  迎向第二次死亡,就從世界上消失的人;
  變成另一個人的人;對殺害自己的對象滿懷復仇之情的人……
  各自的願望導致因果複雜糾纏,迎向預料之外的事態發展。
  活過漫長時光、有如永生的魔女,
  看著這群孩子的去路,許下了什麼願望?

  縱使人死無法復生,
  曾經活著的事實也不可能當作沒發生。
  少女與魔女追求無可替代的友情,
  在彼此生命刻下無法抹滅的軌跡──


  作者簡介
  入間人間
  一九八六年生。二○○七年六月以作家身分出道,在官方網站「入間之間」上刊登了一些只有這裡才能讀到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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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ONTENTS
  藤澤①
  藤澤②
  魔女①
  魔女②
  她所許下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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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03

  藤澤①
  
  
  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在海邊用沙子堆過城堡。
  那是我信心十足的得意作品,甚至認為它永遠無堅不摧。
  但城堡在我去一旁玩,沒有注意它的時候,不知不覺崩塌了。
  海浪和沙子是不等人的。
  
  
  「好癢、好癢。」
  眼前的人彎著背,邊窺探著自己的腳邊抓癢。垂下來的黑色長髮,隨著電扇的風飄揚。我茫然看著那個人彷彿用手撥開門簾的動作,直到現在才歪頭想著,為什麼電扇會對著那邊吹呢?
  我想我的腦袋之所以這麼不靈光,一定是被夏天的熱氣影響了。
  即使靜靜待在房內,也會因為一點不經意的小動作而意識到滿滿的熱氣。就算利用建築物的牆壁、窗戶、窗簾遮蔽日照,但氣溫完全沒有緩和的跡象,夏天似乎仍化身為細小的顆粒填滿空間。
  集合住宅六樓,過去當作儲藏室的小空間,即使只有我一個人使用也不至於浪費,上了高中之後甚至覺得有些狹小的這個房間裡,聽得見兩道呼吸聲。
  我房間裡的櫥櫃住著一位魔女。
  明明沒有允許過她入住,但她順其自然地住下來了。雖說是魔女,不過她並不是能使用什麼特別的魔法,只是因為擁有神奇的紅色樹果,所以活得比一般人長久罷了。
  紅色的三角帽子占去她絕大多數的魔女要素,身上不是穿著純黑長袍,而是很普通的襯衫。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舊了,領口有些鬆垮,斜斜地往旁邊歪,露出右肩。
  「妳昨天是不是也在抓癢?」
  「變多了啊。」
  她把我一點也不想看的腳底露給我看。魔女白皙腳上的紅色痕跡彷彿兩個重疊在一起,看來她在櫥櫃裡和蚊子處得不錯。
  「妳會流血嗎?」
  魔女仰賴真相不明的紅色樹果力量,就算死了也可以每每復生。照她本人所說,她已經復活了許多、許多次。
  因為我看過藉著這種力量復甦的人,最終會有什麼下場,所以不禁產生疑問。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若割破手指確實會流出紅色液體,但我沒有確認過那是否真的是血。不排除只是染了色的普通的水。」
  她邊說,邊為了示範而含住自己的手指,牙齒尖端咬破皮膚,形成傷口。
  然後把傷口拿給我看。
  凹凸不平的傷口正微微流出紅色液體。
  「妳看。」
  「嗯。」
  我瞥了一眼,立刻將視線轉回看到一半的書本上,但一時之間找不到該從哪個段落繼續看下去,結果落得要從頁首整個重看的下場。真的不能一面看書一面聊天。
  「妳看,妳看一下嘛。」
  「不要滴下來弄髒地上啦。」
  「很痛耶。」
  「我又沒有叫妳給我看。」
  我簡短地推託。都是因為她這個沒什麼重大理由又不肯離去的寄居蟹待在這裡的關係,害我無法安靜下來,連書都沒辦法好好看完。只不過,我自己本身也有點焦躁,不知該好好靜下心來看書好呢,還是要認為現在不是悠哉看書的時候。
  今年暑假從一開始的時候就發生了很多事,目前的狀況可以說這些事情都結束了,但不知為何,我本人該怎麼說,總覺得不是很能接受。
  因為場面安靜下來,我於是斜眼瞥了過去,看到魔女正在撫摸自己裂開的傷口。頭頂上斜斜戴著的帽子,在她眼邊形成陰影。
  受到陰影渲染的雙眼,也帶了些許紅。
  「要不要用OK繃纏起來?」
  「沒事沒事,我想我很習慣疼痛。」
  「什麼意思啊?」
  魔女咯咯笑了。頭上的魔女帽因為她抖動肩膀而往後面滑落,掉在地板上。
  「因為我好像經歷過各式各樣的死法,比方說被刀子從背後砍啦、腦袋被劈開啦、被燒死之類的。啊,我想我應該也被車子撞死過吧,大概。」
  她扳著手指細數自己的死因。這不是什麼聽了會開心的內容,尤其交通事故只會讓我想起不愉快的經驗,因為妹妹就是被車撞死的。
  「不過就算死了,這樣的反骨精神依然健在。」
  「妳說什麼啊?」
  「哎,我想不管哪種死法應該都痛到會死人吧。這麼一想,就覺得這點小傷好像不足掛齒耶?」
  「妳這樣問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雖然我殺過人,但沒有被殺害過。
  比起這些,有件事情我有點在意。
  「妳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嗎?」
  按照她本人所說,因為已經活了超過一千兩百年,所以過往的事情早就不復記憶。雖然她說不這樣根本活不下去,但她剛剛卻說得相當具體。
  「啊~是啦。」
  魔女搔了搔脖子。
  「感覺就像以前看過的電影那樣。不過我長時間隱居山林,幾乎沒有看過什麼電影就是了。」
  「……喔。」
  我可能還是不要全盤相信魔女所說的話比較好。
  「話說妳啊,不覺得這樣太陰沉了嗎?」
  魔女又是邊抓著腳底邊說。
  「陰沉?」
  「放暑假不應該是更值得開心的活動嗎?」
  魔女舉高雙手躺下,抬起了腳。被她這麼一說,我思考起之前都是怎麼過暑假,結果只想得到毫無起伏、平淡地度過炎熱暑假的自己。
  「還好吧,沒什麼特別值得開心的事。」
  「妳還真無趣。」
  「而且一個殺人凶手這麼開心,好像說不太過去吧。」
  「這倒是。」
  魔女乾脆地點頭。
  「不過現在想想,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應該當場再下一次殺手比較聰明。」
  因紅色樹果復生的人就算死亡,也不會留下遺體。
  身體會變成植物,開花綻放、散落而去。
  既然屍體會消失,就算再次動手殺害,也沒有人會來問罪。
  「我真的不太聰明呢。」
  「笨蛋~」
  人家明明誠心在反省,這魔女卻嘻嘻哈哈的。
  魔女撩起垂下的頭髮,正式霸占電扇前面的位置。
  「妳擋住了。」
  「妳真的很不坦率耶。」
  「我覺得剛剛我已經說得很直接了。」
  「是嗎?如果是這樣,那妳就缺乏身為一個人很重要的部分。」
  「是這樣嗎?」
  「嗯,我想應該是吧?妳覺得呢?」
  雖然長命,但這魔女似乎沒有掌握到任何真理。哎,是說她好像會忘記過去的事情,所以即使活了這麼久,大概也沒有累積什麼人生經歷吧。
  說起來,所謂身為一個人的重要部分,真的有人類找到了正確答案是什麼嗎?
  「反過來說,覺得滿足的人類是怎樣的人啊?」
  「應該就是不給別人找麻煩,也可以為了他人付出之類的?」
  「那還真是美好。只不過至今為止,我還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就是了。」
  「呵。」
  我無視好像有什麼話想說、微笑著的魔女,將手拄在書桌上。
  魔女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風鈴很吵,因為它不是掛在屋外,而是魔女在房內把玩,將之弄出聲音。聽著那叮叮噹噹的聲音,讓我有種腦袋裡也一起跟著上上下下的錯覺。她明明就是來白住的,卻不懂客氣是什麼。
  約八年前,包含我在內的六個人遇到了這個魔女。
  結果,我們分別獲得紅色樹果,除我之外的五個人都獲得了額外的生命。他們接連死而復生,而且不是普通地復生,還附帶了實現臨死時強烈祈求之願望的結果。同時,即使這些願望相當離譜,也能夠實現。比方想要轉生成另一個人、想要變成沒有人能夠認知到的存在、消除構成個體的記憶之類的,什麼都行。
  只不過,這樣夢寐以求的人生,也會在短短幾年內結束。
  總之,當時獲得果實的六個人,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死過一次,其中也有人是被我殺死的。
  我……因為覺得魔女很詭異,因此當時只是假裝吃了樹果。
  我看這個魔女應該差不多就快要死了,卻一直沒有死。
  「該說是個體性差異嗎?總之就是當下有當下的適應性問題。有時候吃了果實復生之後可以活上十年,也有過七年就倒下的狀況。我想這次應該算是比較久的吧。」
  「喔……」
  在同樣時間點死去的腰越同學和江之島同學,幾乎也是在同樣時間帶到達極限。所以,果實對這兩個人的適應性差不多一樣嗎?搞不好他們感情其實不錯。
  我想像了一下兩個平凡無奇的人,彼此都沒有什麼突出之處。
  江之島同學是為了擺脫罪惡而變成另一個人。他一直被腰越同學霸凌,最終無法忍受而痛下殺手,又因為不希望東窗事發,便重生為腰越同學本人。
  不論外表還是記憶,都完全搶過來。
  哎,只不過殺死江之島同學的人是我就是了。
  腰越同學當時似乎順利復生活了下來,但我不知道他許下什麼願望。
  因為在我跟他好好講完話之前,他又死了。
  「說到願望。」
  我抬起頭看向魔女。
  「妳在重生的時候都許些怎樣的願望?」
  八年前,是我幫助這個魔女重生。當時,我想魔女已經快要斷氣了,她還有餘力想事情嗎?還是想要做得像個魔女?應該不至於吧。畢竟她快死的時候,那頂紅帽子還是在她身邊。
  「嗯……這個嘛……」
  魔女左搖右晃,歪了歪頭。
  「這麼說來,我到底實現了什麼願望啊……我連有沒有實現都搞不太清楚。」
  本人似乎無法掌握。
  「好神祕。」
  但魔女看來不太介意。一旦活得久,是不是就會像綁帶鬆掉那樣,用一種很悠哉的態度面對絕大多數的事情呢?該說是不為所動,或者說是已經心死呢?
  不過或許就是這樣,才能遊刃有餘。
  某種別的鈴聲,混在被把玩的風鈴聲中響起。
  「有電話喔。」
  魔女抬腳指示我,我對她厚臉皮的態度感到不悅,但還是離開房間,心想反正一定是補習班打來招生或者推銷電話一類的。會在白天打來的電話大多是這種。
  之前有一通電話是說車站附近新開了一間寶石店,我只回了「祝你們生意興隆」就掛了電話。魔女之前雖然預言,可以帶著電話到處跑的生活即將來臨,但一想到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接到這種電話,實在令我難以忍受。
  我拿起鞋櫃上面的電話聽筒。我幾乎不會主動打電話給別人。
  「喂,藤澤家。」
  我心想反正不是什麼重要的電話,因此口氣不太好。
  但聽到熟悉的聲音喊了我的名字,馬上改變態度。
  「啊,媽媽。」
  是去上班的母親打來的。
  『……』
  母親沒有說話。我不禁狐疑地甩了甩聽筒,不過甩了又能怎樣?
  「怎麼了?」
  我問,但回應很慢才出現。
  『妳果然在家啊。』
  接著聽到深深的嘆息。這聲嘆息傳來的不是失望,而是安心。
  我完全跟不上狀況,搞不清楚怎麼回事。
  「怎麼了嗎?」
  母親調勻呼吸,先以「是這樣的」為開場白說道:
  『有電話來通知說,妳被海浪沖走消失了。』
  「……什麼?」
  『我心想不會吧,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於是打回家看看,然後妳就很平常地來接了電話。真的覺得這什麼跟什麼啊。』
  母親的聲音雖然快活,我卻高興不起來,有種頭部被上了漆固定住的感覺。
  「被海浪沖走……這說法好奇特。」
  『細節不重要啦。話說妳去了海邊嗎?』
  「……今天嗎?」
  幾天前我確實去過海邊。
  『今天。』
  「今天我沒出門。」
  我也沒去參加社團活動,只是隨意跟魔女天南地北亂聊。我邊回答母親,邊動腦思考。
  就像蟲子爬過那樣。
  我消失了。
  話語和情報都不足夠。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我完全無法預料事態發展,不過心裡對關於「我」的部分有底。
  「完全搞不懂是怎麼回事。」
  我說謊了。
  『我也是,是不是認錯人了?』
  「可能吧。」
  雖然我心想應該沒有認錯。
  『哎,即使是認錯人,也不是什麼好事就是了。不過,嗯,呃……這樣我就放心了。』
  「……那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沒辦法說出什麼好話。
  之後我們隨口聊了兩、三句,我才放下聽筒。講完電話,熱氣在一片寂靜之中蠢動。
  蟬鳴傳不到集合住宅的六樓。
  我決定回房間去。
  「歡迎回來。」
  魔女正轉著帽子玩,而且是用高高抬著的腳玩。
  看樣子她並不特別寶貝那頂帽子。
  「誰打來的?」
  「據說我好像被海浪捲走失蹤了。」
  「咦,真的嗎?」
  驚訝態度也太假了點,臉上還帶著笑容。
  「難道眼前這個妳,其實是幽靈?」
  「這點子聽起來不錯。」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存在很稀薄。
  說不定從我再也不是姊姊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死了。
  「總之先不開玩笑,確實有一個人……跟我長得一模一樣對吧。」
  有一個人的臉跟我一模一樣,那個人許願想重生成我,吃下我留下的果實,自殺之後變成「我」。因為七里太太太喜歡我(語病),所以那個人想成為我。
  我祈禱不會再見到她,而這個願望或許真的實現了,卻給我一種事情變得複雜的預感。
  擁有跟我一模一樣臉孔的女生,名叫稻村。
  過去是個天才,但現在只是把天才的殘渣東拼西湊起來的女高中生。
  第一次是我殺了她,第二次是自殺,第三次……還不清楚。
  我家理所當然地有我在,所以即使她長得跟我一樣,也不可能徹底變成我本人。原本她預定要帶著七里遠走高飛,所以我沒想到她還留在這座城鎮。哎,遠走高飛說起來輕鬆,但我也很清楚實際上是很辛苦的事。
  「狀況雖然不明確,但應該就是稻村……消失在海裡了吧。」
  「為什麼會這樣?」
  我才想知道。要說有關係的,應該只有跟她一起行動的七里。
  是七里四處通知的嗎?
  「不知道七里現在怎麼樣了。」
  「該不會一起奔向大海?」
  「不知道……照媽媽的說法,好像只有我被海浪捲走了。」
  「不然就是說明事情原委之後,被送回家了?」
  魔女用力指了指自己,示意「就像我這樣」。
  這裡幾時變成妳家?
  「明明沒有記憶,會有自己回到家裡的感覺嗎?」
  七里跟我是高中同年級的同學,我們參加同一個社團,她超級討厭我,然後被我殺害了。雖然因為她吃下了紅色樹果得以重生,但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似乎希望失去所有生前的記憶。她對於死者還能到處亂晃的狀態持否定態度,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會抗拒吧。
  「有沒有記憶不重要,家就是該回去的地方啊。」
  雖然這個說法含蓄而意有所指,但我想應該沒有特別含意。
  這個魔女說出口的話裡有非常多這種狀況。
  「我明明不想再有任何牽扯的。」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魔女低聲說,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算是忠告我嗎?
  我默不作聲,眼角餘光瞥到魔女戴起了帽子。
  「要不要去見七里一下?」
  魔女的提議讓我抬起頭。
  「為什麼?」
  「畢竟是妳連累且殺害她,妳該負起責任才對吧?」
  「妳連累了我們,有負起過什麼責任嗎?」
  她的話毫無說服力。見我傻眼的樣子,魔女「哈哈哈」地看向旁邊。
  「妳的個性應該不會希望我負起責任吧?」
  「……是啦。」
  我認為責任這種東西,想負就自己去負,所以魔女沒有說錯。
  但要我就這樣欣然接受,總覺得有點不爽。
  「不過要我去找她,我也……」
  說起來,七里牽扯上這種鳥事,全都是我害的。雖然這部分我確實有責任,但只要我們一見面,麻煩事肯定又會開始,而且很可能會讓七里變得更痛苦。
  「而且──」
  「而且?」
  魔女沒有問我是針對哪個部分說「而且」。
  她明明就不懂得讀心。
  「她沒有記憶了,肯定不認識我。要是這樣的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找上門,只會覺得困擾吧?」
  從七里的角度來看,會變成原本應該消失在海裡的我再度出現,並且對她說「妳好」。我不清楚稻村之前是怎麼跟七里解釋的,但這種場面想必很混亂。而要逐一解釋這中間的謎團,等於要對七里闡明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要對她說,妳已經死過一次,不久之後會再死一次。
  「妳知道我的名字嗎?」
  魔女雙手抱胸,有些唐突地問我。
  「My name is?」
  英語發音不太流暢。
  「我不知道。」
  「那,知道我出生的故鄉嗎?」
  「妳想說什麼?」
  魔女點了點頭。
  「關於我的事情,妳什麼都不知道。但有些事情還是可以在我倆之間成立。」
  「……」
  魔女似乎正在訴說某些積極正面的想法。
  不過我停頓一下,思索片刻,歪了歪頭。
  「……有嗎?」
  我們之間有什麼成立了嗎?
  「先當作有嘛。」
  她這樣建議。看來如果不先當作有,話題就進展不下去。
  「那就先當作有吧。」
  我以一種打開開關的感覺跟魔女建立了明確的聯繫。
  「很好、很好。」
  魔女看來很滿意,但這樣真的就可以了嗎?
  「雖然可以就這樣刻意對一切視而不見,但這樣子不會有爽快地解決事情的感覺,對吧?」
  「這……確實是有這種感覺。」
  這個夏天我失去了許多,卻有一種事情還沒結束的感覺。
  我沒辦法斬釘截鐵地說,七里的事情跟我毫無關連。
  「我覺得妳該去見見她比較好。老人家的建議意外地不可小看唷。」
  的確,應該沒有任何人比這個魔女更高齡了吧。
  「話說回來,名字的話,我現在沒有。」
  魔女當場躺下,甩開一頭長髮說道。
  「我報過許多名號,也同樣捨棄過許多名號。但從我上次重生以來還沒有名字。」
  她依然躺著,只將眼睛轉過來看我。她的眼眸和頭髮都帶著一點點紅。
  「這樣啊。」
  「所以我正在募集名字。」
  「太郎。」
  「不錯耶。」
  「妳起碼選個『花子』吧。」
  然後,魔女就這樣在別人的被窩裡睡起午覺。
  我本來想把她踹開,但一靠近過去花香就變得濃郁,因此不自覺地停下來。魔女身上有一股濃郁的花香,而最近的我一直嗅著這股香氣。
  從旁邊看過去的魔女睡臉,完全沒有經歷了千年歲月的感覺。
  
  
  所謂的事態是什麼狀況、是否有所關連,而解決又是指什麼呢?
  我在什麼都不明瞭的情況下,隔天來到了七里家前面。
  背後彷彿揹了太陽般火熱,感覺好像要從長頭髮的髮尾開始燃燒。雖然我有點擔心事件發生的隔天就來拜訪是否太冒失,但若現在不採取行動,我覺得我會刻意忽視這件事。這麼一來,我就不會採取任何行動吧。雖然這樣也不是不行,不過做點什麼總比沒做要好,所以我才在這裡。
  我與壓在眼皮上的熱氣一同茫然地望著隔壁的房子。
  那棟是稻村家嗎?她家現在應該也是鬧得沸沸揚揚,但相關消息並沒有傳到我這裡。原本應該已經死去的女兒死而復生,後來又失蹤,稻村的父母究竟是什麼樣的心境?想來應該真的跟作了一場惡夢差不多吧。
  而造成這一切的起因幾乎都在我身上,真可謂萬惡的根源。
  還有很奇怪的是,跟魔女有所牽扯的人類之中,現在只剩下我的肉體仍處於正常狀態。只有我沒有死,我是殺害他人的那一方。
  儘管我殺了人,卻理所當然般還活著。
  昨晚讓回到家的父母擔心了,看到警察一起來到家裡,老實說我真的很吃驚。原則上我算是殺人犯,但沒人提及這點,所以我也沒有被逮捕。警察問了我一些事情,但因為我昨天沒有去海邊,因此和事件完全沒有任何關連。
  因為消失在海裡的我(暫稱)還沒找到,於是警方認為很可能只是單純認錯人。
  『畢竟妳的背影看起來很像昆布,確實有可能。』
  可能個頭啦那邊的魔女。
  附帶一提,借住在我房裡的魔女終於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
  警察不會介入民事案件。這算民事案件嗎?
  我按下門鈴。門鈴表面熱熱的,按下去的時候有種鬆脫的感覺。
  過一會兒,門板與影子動了。
  一位體型與其纖細聲音相襯的女性從門縫中現身,沒先確認來人是誰就開門,未免太不小心了。當女性和我對上眼,似乎馬上就發現我是誰。
  「哎呀,好久不見。」
  「……阿姨好。」
  我認識七里的母親。在小時候有學校活動,或者她來接送七里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我跟她見過好幾次面。我低頭致意,她招招手請我過去,所以我靠了過去。
  七里的母親給人一種看上去有如枯枝般不可靠的印象。手臂、腿部、脖子都很細,看起來非常脆弱,不知是不是因為血管浮現的關係。其中讓我覺得與七里相像的部分只有嘴唇的形狀,若碰觸了那嘴唇,想必會是同樣的觸感。
  「妳是第一次來我們家,對吧?」
  「是的。因為社長一直沒來社團,我來看看狀況。」
  我扯了個大謊。聞言,七里的母親眼神飄移著說「這樣啊」,顯得不太平靜。
  「呃……」
  我覺得她應該是不知道該怎麼跟我說明女兒的狀況。儘管她不用解釋,我也已經掌握了大致上的狀況,但相對的,我也沒有方法可以告訴她這一點,所以只能靜靜地等待。
  窺探一下房裡,一條與充滿世間的明亮光芒偏離的微暗走廊直直往前延伸而去。
  七里的母親將手指抵在嘴邊看著我,彷彿在評估什麼。
  過一會兒,她以一句「好吧」開頭,接著說:
  「其實我女兒好幾天沒回家。」
  「咦?」
  其實我知道。曾幾何時我也變得可以這樣面不改色地說謊了呢。
  想起父母竟會為了這樣的我而高興,心裡有些過意不去。
  「然後,她昨天總算回來了,結果一直在房裡發呆,跟她說話也無法繼續下去。問她有沒有怎麼樣,她只會回答我『沒事』……」
  「是喔……」
  「問她事情總有一種抓不到重點的感覺,她回應得有點尷尬……」
  七里的母親好像難過得快要啜泣的樣子,嘆息著說道。我邊心想「想也知道是這樣」邊脫了鞋,將鞋子擺正放在七里的鞋子旁邊,有種要繃緊神經的感覺。
  「打擾了。」
  「嗯。」
  「我稍微看看她的狀況……」
  言下之意就是我馬上會離開,但七里的母親搖搖頭表示沒關係。
  「如果是朋友來,那孩子可能會比較平靜一點吧。」
  「會嗎?」
  「我家孩子常常提起妳。」
  「……我嗎?」
  不是稻村?
  「比方又輸給妳了,好氣人之類的。」
  「哈哈哈。」
  完全沒有出乎意料的部分。這就是我熟悉的七里。
  至少在那個時候,七里認定我是敵人。
  今天她會怎麼看待我呢?
  我經過走廊的時候偷偷看了客廳一眼,發現一架鋼琴。七里難道會彈鋼琴嗎?現在想想,我對七里的認識確實不多,卻下手殺了這麼一個人。
  如果我能多了解她一點,是否就能摸索出一條不需要殺害她的路呢?
  ……不可能吧。說來我接近七里的理由,就跟我要殺害她有關。
  「她在二樓的房間裡。」
  「好的。」
  我在樓梯前向七里的母親點頭後爬上樓梯,踩在樓梯上的腳步無比沉重。
  上樓見到她之後,會怎樣?
  我在彷彿從牆壁滲透出來的蟬鳴聲煎熬之下,只有心中疑問不斷膨脹。
  走完樓梯,來到一條窄窄的短廊。走廊旁邊放了幾個小紙箱,我看了一下,裡面裝了應該是小學時使用的繪畫器具套組與習字書包。這是七里的嗎?我將之與自身記憶重疊,感覺好像在偷看回憶。
  心情彷彿景色倒映在汙濁的水窪上。
  我沉浸在些許回顧之中,接著才按照指示來到最裡面的房間前面。眼前有兩片木板,是滑開式的門,我該推開哪一扇門板進去啊?
  我敲敲門。聲音沒有僵硬的感覺,形成回音。
  『請進。』
  明明只是幾天沒見,這聲音聽起來卻像好幾年沒聽過。
  雖然我一次也沒有來拜訪過,不過原來探病會讓人的心情變得這麼沉重嗎?
  我打開門,這門的狀況不是太好,途中有點卡住,讓我花了點功夫。
  說不定其實是因為我緊張導致手臂肌肉收縮。
  眼前有一股很像在走廊小小迴流的熱氣,以及延續到房間內的溫度。
  七里坐在床舖角落,正面直直看著房間出入口。
  她在沒有開燈的房間裡坐得直挺挺,姿勢很漂亮,看起來像一尊擺設。髮型跟來學校時不同,披散在肩膀。身上穿著應該是家居服的襯衫與短褲,胸前有戴著太陽眼鏡、露出笑容的鯊魚插圖。那條鯊魚用吸管吸著某種黃色液體,笑得非常開朗,感覺很像小學生會穿的襯衫。
  我還在房間角落發現了冷氣機,心裡甚是羨慕。
  「午安。」
  我心想總之先打個招呼,七里彷彿瞪人般瞇細了眼。
  那跟我所知的表情很像,讓我不禁狐疑地警戒起來。
  「妳到底有幾個?」
  代替問候丟過來的問題是這個。
  「一個。個性這麼惡劣的人要是有好幾個,這裡會變成一座討人厭的城鎮吧。」
  我心想天氣這麼熱,猶豫著要不要關門。不過感覺如果光線從走廊透進來,可能會改變交談內容的導向,讓我無法深究,所以還是關上了門。
  她沒打算開冷氣嗎?開一下吧。
  「妳為什麼穿著制服?」
  看樣子她好歹知道現在放暑假。
  七里抬起雙腳將之抱住,把額頭擱在膝蓋上。
  「嗜好。」
  「因為嗜好而穿制服啊~」
  七里「喀啦喀啦」地動著擱在膝蓋上的下巴,這舉止讓她看起來分外幼小。若是以前,她絕對不會在我面前表現出這樣的破綻。果然,現在的她只有外表跟以往相同,除此之外是另一個人。
  所謂的記憶,或許真的代表一個人的一切。
  「妳噴了香水嗎?」
  七里的鼻子到處嗅聞。
  「從妳來了之後,就有一股花香。」
  「花香……啊,別介意,花香其實很不錯吧?」
  「感覺講話好輕浮……」
  同住在一個房間內的魔女講話習慣似乎影響了我,從同樣是死而復生的七里身上好像也會散發花香,但沒有充斥整個房間。或許是服用了大量紅色樹果的魔女,身上香氣會特別強烈而已。
  「妳也是藤澤同學嗎?」
  居然被七里用「同學」稱呼,感覺太詭異了,害我差點笑出來。
  「我剛剛說過了,我就是我,只有一個人。」
  我討厭現在的自己,所以這種討厭的人有一個就夠了。
  其實我偶爾會在睡前想說,索性連一個都沒有最好。
  「喔……是雙胞胎?」
  「就說不是了。妳問完了嗎?」
  「我還有成堆的事情想問。」
  七里兩腳的大拇趾互相磨蹭。
  「看樣子會花上不少時間。」
  我瞥了天花板一眼。
  「妳不開冷氣嗎?」
  「我還好。」
  但我不好。
  「身體冷了會徒增不安。」
  「……」
  七里抓著膝蓋,抬起頭。
  「啊,我還滿耐熱的,不用擔心。」
  是要我不用擔心什麼?
  她甚至不知道我跟她之間是不是會彼此擔心的關係。
  「那就好。」
  「請坐。」
  七里把藍色的座墊放在地上。雖然我不喜歡縮短彼此距離,但既然她請我坐下,我也不好拒絕,於是坐了下來,變成稍微仰望她的姿勢。
  「我是以妳沒有來參加社團活動,所以擔心妳才來看看的名義過來的。」
  「社團活動?我有參加什麼社團活動嗎?」
  原來連這也不記得啊。
  「我想妳看看自己的手掌就會明白了。」
  七里按照我所說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微暗的環境直直凝視著。
  「指結根部的地方有長繭。」
  「那是竹劍繭。」
  「竹劍繭的話,那就是劍道社了。」
  七里張闔了手指數次,看著手掌的眼睛閃爍著。
  「我連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都不了解。」
  七里吐露自己的心境。我其實也不清楚七里消失掉的記憶到底到什麼程度,照這狀況看來,她毫無疑問喪失了相當多的記憶。
  應該是從最根本、與自己相關的一切都失去了吧。
  我想起高湯渣這個詞。
  「妳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是妳自己期望變成這樣。
  七里瞇細了眼。雖然囤積的熱氣給室內造成的悶熱感有如要擰乾身體,但七里卻連一滴汗水也沒流。不知道這是心裡因素造成的,還是因為死人不會流汗。
  在我家借住的那個魔女會流汗嗎?她總是被花香包圍,我無法嗅出差別。
  「話說,我覺得好像曾經遠遠地看過妳……那是我看錯了嗎?」
  她應該是指當時在海邊的時候吧。七里死而復生的時候,我確實跟稻村在同一片沙灘上。
  「妳應該很熟悉我的事情吧,不然也不至於來找我。」
  「是啊,我想我比現在的妳更清楚妳的狀況。」
  我瞥了那可愛的嘴唇一眼,在七里察覺我的目光之前開口:
  「跟我長得很像的人告訴了妳什麼?」
  「什麼啊?什麼呢……我問過她的名字。」
  七里稍稍歪頭,她這個反應看起來有點抓不到重點,甚至讓我覺得輕佻。
  她跟稻村一起行動了三天左右……應該是這樣,但難道不是嗎?從她死亡起到現在到底都做了些什麼?我覺得一問下去好像又要一腳踩進去一樣,因此有些猶豫。若是我跟七里又有所牽扯,感覺實在不會發生什麼好事。
  總之,有件事情必須先讓她知道。
  那是七里為何會喪失記憶,而我又為何會在這裡的故事開端。
  我抬起頭。
  見我態度突然正經起來,七里睜圓了眼。
  「我殺了妳。」
  聲音好像被熱氣薄膜包裹,聽起來很沉悶。
  停滯在我倆之間的空氣微微震動。
  「殺了?」
  「是的。」
  七里的身體會不會從內心開始發冷呢?
  「妳超級討厭我,討厭到想要殺了我。所以我們互相殘殺,然後我活下來了。」
  刺穿她胸膛的觸感,已經從我的指尖消失。
  七里突然站起來,當場轉身,接著伸出手臂與雙腿,彈跳起來。
  這是在做什麼?
  好像一腳踹飛棺材蓋子的稻村。
  停下動作的七里彎起手臂,彷彿要展示她的二頭肌。
  「我覺得自己生龍活虎,妳是不是弄錯人了?」
  啊啊,原來是這樣,我總算理解她行動的意義。確實,是個很活潑的死人。
  「妳不算活著,心臟沒在跳動對吧?」
  其他復活的人都是這樣,我想魔女應該也是。
  聽我這麼一說,七里將手按在胸口上,接著閉上眼睛憋氣,似乎是藉由停止呼吸的方式來聽清楚聲音。
  「真的耶。」
  七里抬起臉,睜大眼睛,表情變得柔和,也沒有什麼嚴肅的感覺。
  跟我所熟知的七里南轅北轍。
  這讓我不得不去意識到她的死,甚至到了會躍動起來的程度。
  「為什麼我死了還可以活動?」
  「因為魔女讓妳復活了。」
  「魔女?是妳嗎?」
  「我真沒想到會被跟那種人相提並論。」
  但我想魔女應該也是同樣的想法。
  「總之,妳死而復生……只是沒有死前的記憶。」
  我省略了中間的細節,總之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感覺生前的七里,不會喜歡我連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都說明。雖然我不相信死者的靈魂之類的說法,但人類總是被亡靈糾纏,腦海裡有所謂的過去與回憶這種幽靈存在。
  七里重新坐好,身子稍稍往前傾,將手肘頂在腿上,用雙手支撐著臉。
  然後就這樣,像在估價般凝視著我。
  「妳可以很平淡地說出很有衝擊性的事情呢。」
  手指掐進臉頰,抬起頭的七里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好笑。不過我看她的樣子也是相當平靜,或許只是因為太驚訝而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因為又不是我死,沒什麼好驚慌的吧。」
  七里沒做出什麼反應,依然保持著一張好笑的臉看著我。
  「真的不是同一個人呢,雖然外表看起來那麼相像。」
  看樣子是把我跟稻村比較之下得出的感想。其實我也抱持相同見。
  七里順勢往後倒在床上,大大伸展手臂,腹部微微起伏。雖然心臟沒有跳動,但似乎還是會正常呼吸。
  她先是深吸一口氣,停了一會兒才一口氣吐出。
  「那我算是剛出生了。」
  七里的手腳直直伸出。
  「剛出生所以什麼都不知道……嗯,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七里自言自語嘀咕著,因為她躺下時面對著牆壁,很難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只聽得到她反覆說「這樣啊、這樣啊」之類的低語,所以我猜想她應該是接受了現況……這樣算是解決了吧。如果她的心臟沒有停止跳動,很難確定她到底會不會相信我。
  等著她的這段時間開始冒汗,我用指尖抹掉額頭上的汗珠,有點想要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
  「我能告訴妳的差不多就是這些了。」
  我一起身,七里也隨著起來。
  「妳要回去了?」
  「嗯。」
  該說的事情大致都講完了。
  「雖然現在才問有點慢,但妳到底是來做什麼的?應該不是出於好心才來的吧。」
  被她看穿了。雖然她沒說錯,但被這樣一問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
  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來的。
  「我是認為來了之後,就會知道我來該做些什麼,所以才來的。」
  感覺很像實際去當地實習,讓我想起野外教學。
  當時,我究竟是為什麼會走進森林深處呢。
  過了好幾年,過去的自己也變成了他人。
  「感覺妳實際上跟外表不同,還滿隨便的耶。」
  我鮮少有表情變化,所以常被說是個淡然的人。這樣算是認真嗎?不過我自己覺得會明確地表現出情緒的人才真的是認真的人吧。
  「然後呢?」
  「完全不懂。」
  我說完走出房間,場面立刻被七里追出來的腳步聲弄得熱鬧起來。
  「我送妳。」
  「不必了。」
  「嗯,我就想妳會這麼說。」
  這時七里首度露出笑容。她說過冷了會覺得不安,所以現在她覺得熱了嗎?
  我甚至以為七里是爬蟲類。
  走下樓梯,七里的母親靠過來,她應該一直在樓下關心上面的狀況吧。七里一副覺得麻煩的東西靠近過來般縮了縮脖子,聳起肩膀。
  「呃,我送一下朋友。」
  她的說話口氣略顯尷尬,不像是一般小孩對父母說話的態度。
  「這樣啊。」
  七里母親的反應也很僵硬。她瞥了我一眼,稍稍點頭後,才消失在走廊深處的房間裡。那個人若是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幹的好事,肯定不會原諒我吧。
  應該說,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原諒我吧。
  但是,誰是我朋友呢?
  七里光著腳從走廊走下玄關、打開門,灑進來的陽光讓她瞇起眼。這樣的反應跟她準備前去社團活動的表情重疊,我有種好像看到很懷念的景象般的感覺。
  我穿好鞋子,打算走出七里打開的門。
  這時七里回頭過來。
  有如一改態度般直直凝視著我。
  「怎麼了?」
  七里對著停下腳步的我笑了。
  「我想妳說的沒錯,我確實死過一次吧。」
  她是突然領悟了些什麼嗎?我表現出驚訝態度,七里就──
  「因為現在,我沒有討厭妳的感覺。」
  這比她平時揮下的竹劍更添幾分銳利。
  然後淺淺地撕開了我的某個部位。
  「……這樣啊。」
  「嗯。之後再見了。」
  打開門的七里跟我擦肩而過,回到家中。
  因為玄關逆光,我無法得知她當時是什麼表情。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七里家,獨自走在白天的陽光下。
  熱氣堆積在後頸,我在一種彷彿體驗到夏季下雪的感受中向前,大大跨步、直直地往前邁進,甚至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是否往集合住宅區走去。耳鳴愈來愈大聲,即使如此我仍持續向前。
  現在的我有些不冷靜。
  「說那什麼奇怪的話。」
  果然一旦變成植物後,血液就不會再流動了是嗎?
  居然會對宣告殺害了自己的對象說「不討厭」,腦子根本沒有正常運轉吧。
  待看見紅綠燈之後,我才做出遲來的回答。
  「不會再見了。」
  勉勉強強算是活著的人類和死人相遇,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思想頑固的七里應該會這樣認為。
  事實上,應該再也無法與我所知道的她見面了。
  我邊心想真是麻煩事一樁,邊抹了抹冒出汗水的額頭,撩起頭髮。
  隨著這個動作,略顯壓抑的夏蟬合唱輕快爽朗地傳進暴露在外的耳裡。
  蟬在去年夏天也鳴叫著。在那之前,以及更之前亦然。
  蟬鳴聽起來雖然相同,但每年都是不同的蟬在鳴叫。
  就算想分辨,也完全聽不出差別。
  
  
  「歡迎回來。」
  趴在床上反彎起身子的魔女丟話過來,那姿勢真讓人想一腳踩在她背上。我從因為晚上要睡在櫥櫃裡,所以總是仔細做著伸展操的魔女身旁走過,在椅子上坐下。
  活得這麼自由自在的人在家裡住了下來,父母還是沒有發現嗎?
  雖然被發現之後困擾的是我……會困擾嗎?
  「……我累了。」
  本來想說「我回來了」,但我刻意不說清楚。
  「有什麼好事嗎?」
  「妳的耳朵是沒開洞嗎?」
  魔女停止伸展彈了起來,在燈光下把一隻腳抬起來轉啊轉的。
  「很奇怪喔,伸展身體的時候會聽不太清楚。」
  「可是妳中間好像就聽見了。」
  「喔唷。」
  魔女失去平衡倒在我的棉被上,而且還不讓開,直接躺在上面。
  「妳不要睡在那上面啦,棉被會沾到花香。」
  「她還好嗎?」
  看樣子她的耳朵不是很靈光,讓我想幫她多開兩、三個洞。
  「心臟不再跳動的人還有好不好可言嗎?」
  「妳要因為這點小事就歧視人家嗎?好過分。」
  「這是小事嗎……」
  平常來說應該是死活問題吧,如字面所述。
  「雖然我理智上很清楚,但她跟以前的七里真的天差地遠。所以我覺得即使我去找她,也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這種事。」
  魔女非常輕易地否定。她明明不知道我們有些什麼樣的互動,還能說得這樣一派輕鬆,真讓我有些佩服。
  「反正妳一定會跟她說是妳殺了她啦、還有她已經死了啦之類的對吧?」
  為什麼她會知道?我因為不想承認而無法老實地回應魔女。
  「……然後她還說什麼不討厭我之類的,腦袋裡搞不好已經開滿小花了。」
  如字面所述。
  「有什麼關係,我覺得妳們可以成為好朋友啊。」
  「妳知道所謂的朋友是什麼嗎?」
  「是很美妙的關係。」
  魔女如此斷言。她維持躺在床上的姿勢,乾脆俐落地說。
  「沒有利害關係的連結將成為理由,並轉化為驅策自己的動力。」
  「……」
  「哎,不過我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這類狀況就是了。」
  「妳不理解喔?」
  魔女先說了「啊我又沒朋友~」然後話鋒一轉說:
  「不過啊──我好歹知道就是因為不理解才不打緊。」
  魔女有如反芻方才所作的夢一般,輕佻地說出口。
  難道這句話裡帶有所謂歲月的魔法嗎?我竟然覺得可以接受。
  「……我不想被不明就裡的事物推著跑。」
  即使如此,我還是嘗試反抗了魔女所說的話。
  「所以妳才總是這樣態度帶刺嗎?」
  「如果看起來是這樣,那應該就是吧。」
  「我覺得妳還是捨棄故作彆扭就能高人一等的幻想比較好喔。」
  魔女這番話意外地尖銳,讓我傻眼。
  「妳在教訓我?」
  「分享經驗罷了。」
  魔女豎起食指,然後以那隻手指為中心,用另一隻手指劃圈。
  「人一彆扭,通常會花很多時間繞圈子才能得出結論,這麼一來就會錯過機會。大部分的事情都是這樣。」
  「……」
  魔女的比喻有如星星在我腦海裡閃爍圍繞。
  感覺以前好像也聽過同樣的話。
  這讓我有些在意,但那只是被風吹起的紙張翻起來一下那種轉瞬間的察覺,一甩頭就消失了。若是如此,想必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吧。我於是沒要強行回想起來,拄著臉頰發起呆來。
  感覺最近過得很眼花撩亂,不過若是稍稍冷靜下來思考發生的事情,就知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有著一點關連的老朋友們死去。
  然後七里還在鎮上。
  就只是這樣而已,並沒有特別發生些什麼。
  沒有人可以證明我殺了誰。
  如果我抱持不想有所牽扯的意思,就都是些已經了結的事情。
  「哎,就是我覺得妳坦率一點會比較可愛的意思啦。講這麼多話,我累了,睡一下午覺喔。」
  魔女邊打呵欠邊往壁櫥走去。裝什麼可愛啊妳。
  「妳真是自由自在呢。」
  「因為我什麼都沒有啊。」
  魔女清爽地「哈哈哈哈」笑著。確實她的態度總是很輕佻。
  沒有什麼必須守護或拘泥的事物,或許也是一種生活態度吧。
  如果這樣可以維持自我。
  魔女熟門熟路地鑽進壁櫥裡,但她沒有完全闔上紙門,留下一點空隙。魔女的眼睛從那裡浮現,在黑漆漆的縫隙裡閃出紅色的點。
  「這樣很詭異耶。」
  「我啊,其實覺得──」
  這個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耳朵裡塞滿植物的魔女,不管做什麼大致上來說都很單方面。
  與對方的關係以及自己的態度什麼的,對自由奔放的魔女來說只是枝微末節的小事吧。
  「那個叫七里的女孩,說不定期望的是別的事情。」
  「咦?」
  魔女瞇細了眼,彷彿一隻貓。
  「妳想知道嗎?」
  「要說就快說。」
  「她想跟妳好好相處。」
  魔女輕巧地拋來我從沒想過的事情。
  「啥?」
  「重新建立一段嶄新的關係,並與妳好好相處。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才消除了名為記憶的障礙。」
  這麼說完的魔女又接著嘀咕了些什麼,但我沒有聽清楚。
  「這算什麼啊?」
  為什麼七里會想跟我好好相處?
  甚至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不惜一死。怎麼可能?
  確實。照原本我們的關係來看是不可能親近彼此。我跟七里都不是那種坦率的人,而且很頑固,一旦認定與對方的關係,就不可能改變這樣的認知。這麼一來,魔女說七里想要將之回歸成白紙的推論好像也……可是她這麼討厭我,為什麼會有想要跟我親近的念頭?我實在很難想像,無法接受死人仍能行動的七里,甚至抱持願意捨棄這樣的認知也想要實現的願望。
  是因為我親了她嗎?這有關嗎?有嗎……不過,也無法保證魔女的說法肯定正確。可是七里現在又說不討厭我之類的傻話……呃呃,咦?
  事情變得錯綜複雜。我迷失了思緒的開端,無法妥善收尾。
  「啊,我說這話沒有任何根據唷,晚安。」
  說完想說的話之後,魔女立刻關上紙門。
  這傢伙只要隨意拋出忽然想到的事,就可以讓人困惑無比,真的很有魔女風範。
  我心想要不要去踹紙門一腳而抬起腳,但又覺得不是這樣而放下腳,哼了一聲,心想什麼跟什麼啊。
  「真是愚蠢。」
  那個七里怎麼可能追求如此純真的事情呢?
  「……應該,不,一定。」
  老實說,我並沒有探索她的內心到足以斷言的程度。
  不過死人不會說話,我也無法從她口中問出正確答案。
  我只是徒增不乾不脆的煩惱罷了。
  「啊啊,好想弄個清楚喔……」
  就算強加理由也好,想要弄懂不清楚的事,好好做個了結。想要莫名地閉上眼,隨波逐流般度過每一天,怠惰地浪費時間。
  但我想,用這種便宜行事的方法解決事情,終究無法消除那股灼燒背部的焦躁感。
  這就像是沒有拿出來解題的參考書愈堆愈高,令人窒息。
  雖然會隨意翻閱參考書,找找看有沒有可以解開的問題,但這樣也很厭煩。
  今年真的是最糟糕的一年暑假。
  該做的事情很多,卻比什麼都煎熬。
  
  
  ──我在這個夏天,會有事情無法做完。
  目前我只能確定這一點。
  
  
  

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04

  藤澤②
  
  
  身為姊姊的我,當然有個妹妹。
  但妹妹因為出車禍而結束了一生。
  事情應該要就此結束。
  血親死去,宣告自身立場的關係喪失。
  一般來說,應該將之當成是一件傷心事並且接納它。但我想,我是因為無法面對失落,所以選擇了彆扭的生活方式。
  無法認同原本該存在的理所當然,我於是煞費苦心尋找過去道路的延續。如果能夠照亮我的去路,就算會變成惡徒也在所不惜。
  結果,我覺得我找到了那條路,並毫不猶豫地向前。
  失去了很多,沒有任何東西留下。
  我明明覺得自己哪裡也去不了,卻無法停下腳步。
  無論是陷入深淵之中,還是走錯了路,都不會停止。
  
  我到底算是什麼呢?
  到底是什麼人?
  現在在哪裡呢?
  
  
  「妳的電話。」
  「……咦,誰打來的?」
  母親探頭進我的房間,我回頭看過去。雖然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裡非常焦急。
  因為剛剛魔女還在我的床上打滾,跟我天南地北隨便亂聊了很久。
  我從椅子上起來的時候,不經意確認了一下,魔女確實躲進了棉被裡頭,但隆起的被窩怎麼看都覺得會穿幫。母親只要多看一眼,應該立刻會發現不協調之處,而且魔女的腳還稍微露出來了,她到底有沒有想要躲好啊。更別說電風扇吹的方向很奇怪。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能急忙離開房間,像是要推著母親的肩膀那樣往玄關走去。
  「就算妳推我,我也不會一起去跟妳講電話喔。」
  是這樣沒錯。
  「電話是誰打來的?」
  因為母親剛剛沒有回答我,我於是再問了一次同樣的事。
  「七里同學。」
  「呃……」
  雖然多多少少有猜到,但沒想到真的是她。
  「還有妳啊,房間用的芳香劑不會太刺鼻嗎?」
  母親邊吸著鼻子邊叮嚀我。
  「啊啊,嗯。」
  確實,我也覺得香氣一天比一天濃烈。
  「花香很明顯,雖然我不討厭就是了。」
  母親悠哉地說出這番話,我於是順勢推著母親來到玄關。
  聽筒放在一旁的電話正等著我接聽。
  「妳還是有朋友嘛。」
  就算對象是我,但這個當媽的不知道什麼叫做客氣嗎?我瞥了速速離開的母親一眼,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掛斷電話,最後還是接起來。
  「喂。」
  『啊,晚安。』
  聲音聽起來好開朗,只讓我覺得非常奇怪。以前七里跟我講話的時候聲音會壓得更低一些。
  「晚安……有什麼事嗎?」
  從白天見面到現在還不到半天,難道她有什麼話忘記說了嗎?
  我倒是有。我忘了說大概過個六、七年,她還會再死一次。
  『我明天會去參加社團活動。』
  「請便。」
  『妳也跟我一起來。』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試著思考了一下還是不懂。
  「為什麼?」
  『妳是副社長對吧?』
  她接著補充「是母親跟我說的」。
  『而我好像是社長。』
  「是的,很了不起。」
  生前,七里從未因為這件事情驕傲過。我想是因為七里只是自願當社長就當上了社長,而我是獲得大家的推薦才成為副社長吧。身邊的人似乎都認為,我做事確實、可靠。
  啊,或許是這樣沒錯,我的確很確實地殺了人。
  『因為我這個社長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希望妳來幫我。』
  「妳為什麼要去社團活動?」
  『咦?因為我是社長啊。』
  七里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似乎是。』
  大概因為有點沒把握,她又如此補充。
  「妳毫無疑問是社長,是妳自願說想當的。」
  『我完全沒印象。』
  她到底還保留了哪些記憶呢?日常生活所需的知識似乎都有,但與塑造七里這個人的特徵與個性等相關的部分是不是全都抹煞了?
  『事情就是這樣,明天來社團活動吧。』
  「……不好意思,我明天有事。」
  『妳說謊吧。』
  「的確是說謊,麻煩妳不要拆穿我在說謊的事實好嗎?」
  『照妳所說,以前的我非常討厭妳對吧。』
  總覺得對話內容有些對不上,我用指尖「咚咚咚」地敲著地板。
  「是啊,簡直是水火不容。」
  『妳也討厭我嗎?』
  「……還好,普通吧,沒有想過討不討厭。」
  『啊,那就沒問題,明天記得要來喔。』
  我故意不明確回答,但完全被她說死了。我是否該說跟納豆一樣討厭?
  居然會體貼故人,真不像我的作風。
  「我說妳啊。」
  『我會等妳。』
  留下這句話之後,電話就掛斷了……喂喂喂喂。
  竟然想在騙子身上尋求誠實,這已經不是愚蠢可以形容,根本是走錯賣場吧。
  我放下聽筒,發出嘆息,覺得肩膀變得更沉重。
  「什麼事啊?」
  母親從房間探出臉問我。她又是在介意些什麼呢?
  「沒什麼,只是提醒我要去參加社團活動。」
  「喔……」
  「妳那是什麼反應?」
  「她沒有說別的嗎?」
  「別的是指?」
  不管對方是誰,被母親這樣追問交友關係都不會太愉快。或許我將這樣的情緒表現在態度上了,母親於是明說:
  「因為就是她跟警察說妳消失在海裡的。」
  「啊啊……」
  原來母親還在介意這個。嗯,是該介意沒錯。
  「我們真的只有提到社團活動的事,那個社長無法忍受社員蹺掉活動。」
  不過那其實僅限於其他社員,說不定我沒有出席的時候她可樂了。我邊說「沒事沒事」邊拍母親的肩之後,回到房間。
  房裡的魔女已經鑽出被窩,如果開門的不是我該怎麼辦啊。還有,她實在不應該這樣大剌剌地一腳踢飛別人的棉被。
  「歡迎回來。」
  「……」
  即使只是短暫離開房間,魔女也會用同樣的話語迎接我。
  但我沒有用「我回來了」回應她。
  要是回應了,感覺魔女待在這裡就會變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摺好應該是被魔女踢飛的棉被,跟她說明電話的內容。
  「是七里打來的。」
  「喔,找妳去約會嗎?」
  「叫我要去參加社團活動。」
  「啊,的確是該去。」
  魔女笑得事不關己的樣子,我沒理她,躺在重新鋪好的床上。
  伸展手腳大大呼了一口氣之後,感覺到重力壓著肋骨。
  「麻煩。」
  「這不是什麼值得稱讚的理由呢。」
  「無論是她打電話過來、我得應付她、父母在意這件事、甚至是明天有約,所有事情全都很麻煩。」
  我舉高雙手,表現出想要拋下這一切的念頭。
  「只要死了就能從許許多多的事情之中解脫喔。」
  跑來我身邊躺下的魔女開心地低語。這傢伙已經徹底變成一個遊手好閒的食客,或許偶爾也想表現一下魔女該有的樣子。
  「很可能會變成像我這樣。」
  「我死都不要……」
  「俗話說人要趁年輕時多方嘗試。妳要不要死一次看看?」
  「一般來說,死一次就玩完了。」
  所以儘管麻煩,每個人還是非常認真地活過每一天。
  我起身,但魔女仍然躺著。要是不管她很可能會當場睡著。
  「行動電話普及之後,父母應該比較不會這麼愛管閒事了。」
  「手上握有專屬個人的電話,不就代表怎樣也逃不掉嗎?這還比較討厭。」
  魔女笑著說「有道理」。當她對我一笑,花的香氣更加濃郁了。
  我看著活體芳香劑魔女在床上打滾的樣子,突然想到一件事而開口詢問。
  或許是因為我漸漸習慣她在房裡,覺得有些發寒吧。
  「妳什麼時候要離開?」
  與其說是要趕走她,比較像是問她什麼時候要退房。
  雖然這是我的聲音、我所說的話,但自己都不清楚我的情感到底偏向哪邊。
  被我這麼一問的魔女翻個身,目光四處飄移。
  「要離開的話是現在就可以離開,但我想說妳可能會覺得寂寞。」
  「不,完全不會,我說真的。」
  「哎唷,妳真不坦率。」
  魔女戳了戳我的腋下。我傻眼地回看她,只見她呵呵笑了。
  接著閉上眼,完全不管我現在臉上是什麼表情。
  「萬歲~」
  「妳真的很不坦率耶~」
  「……」
  「妳真的很不坦率耶。」
  我明明什麼都沒說。
  「不過,這個嘛。」
  魔女起身。我才想說她改成趴下的姿勢,她的手就握了過來,接著被她順勢像是要壓住我般縮短了彼此的距離。
  長髮飄逸,一條紅線在我眼前劃過。
  在灑落下來、足以令人反胃的花香中,魔女貼近了我。
  貼近到可以碰觸彼此鼻尖的距離。
  即使離我這麼近,我仍聽不到魔女的心跳聲。
  「如果妳真的要我離開,我就走。」
  魔女的氣息落在鼻頭,甜美到甚至令人覺得有些擾人。
  「畢竟我無法違抗妳的命令。」
  「……為什麼?」
  「妳認為是為什麼?」
  魔女的身體形成的影子完全吞沒了我。
  我在暗影籠罩下凝視著魔女。魔女沒有尖尖的鷹勾鼻、沒有瘦弱乾枯的皮膚,也沒有沙啞的聲音,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一旦被黑暗圍繞,潛藏在雙眼中的紅便顯得格外突出。
  跟紅色樹果在人死之際綻放出的花朵同樣顏色。
  我對著微笑等我回答的魔女說:
  「妳出去吧。」
  「妳真的很不坦率耶。」
  魔女戳戳我的臉頰,而且還是左右交互著戳。
  我就猜到是這麼一回事。
  「妳根本沒打算離開嘛。」
  「唔耶~嘿嘿嘿。」
  看著邊笑邊打滾離開想帶過話題的魔女,我只能嘆氣。
  「畢竟有屋頂~和牆壁~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啊~」
  「不要唱歌啦,很吵。」
  雖然我提醒她也不會住嘴,但因為她打滾太多圈,撞到牆壁,所以基本上算是閉嘴了。
  這一撞好像撞到腳趾,於是見她抱著腳掙扎。
  「妳活著都在想些什麼啊?」
  「不知道。我是打算在想活的時候活著,想死的時候就去死。」
  「啊,是喔。」
  「不過想死就去死的這種心情,一般人應該無法體驗吧。」
  魔女問我,這樣算奢侈嗎?我認為這說不上奢侈,只是一種不幸。
  居然連這種事情都要先決定好才行。
  「今後能幹的人不只會被要求活著時的態度,連怎麼死都會被要求要有獨到之處喔。」
  魔女搔著掀起的襯衫下的腹部,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我開始有點佩服自己了,居然能陪魔女這種只像是政治冷感的人所做的無關緊要發言扯這麼久。
  「雖然我不知道會怎麼死,但我從小就想要上天堂。」
  如果能夠到達天堂,我相信就可以見到妹妹。
  就連拯救倒在森林裡的魔女,也是為了自己想去天堂所鋪的路,結果卻讓很多人下了地獄。現在回想起來,既然這個魔女當時戴著那樣的尖帽子,真該多加提防一點。
  「天堂啊。」
  魔女一副沒興趣的樣子嘀咕,凝視著塵埃飛舞的天花板。
  「妳一次都沒看過嗎?」
  「沒有呢。就算有,為什麼要去那裡呢?」
  魔女用下巴示意我快說,那樣的態度徹底抹煞了我該回答的理由。
  「跟妳無關。」
  魔女笑了,爽朗的聲音之中帶著幾分嘲諷感。
  「反正,我應該也上不了天堂。」
  「是啊。」
  我閉上眼。只要閉上眼,不管什麼時間、人在哪裡,黑暗都會降臨。
  「說得沒錯。」
  這讓人很難過。
  
  
  七里在劍道場等我。
  「歡迎。」
  她迎接我的笑容讓我整個人僵住,因為那笑容太過爽朗,沒有絲毫苦悶。
  我甚至覺得全身發寒。
  差點忍不住想問:妳到底是誰?
  「妳果然還是來了。」
  堵在入口的七里伸出手來想跟我握手,她話中的「果然」讓我有點不悅,於是沒有理她。
  翌日上午,結果我還是來學校了。
  因為魔女不負責任地一直趕我來,我無可奈何只好來一趟。那個魔女跟著我一起出門,順著觀光客人流消失在鎮上。
  該不會又去咖啡廳打電動吧。
  「用『藤澤同學』稱呼妳就可以了嗎?」
  雖然握手被我拒絕,但七里並不介意。
  「就算妳這樣問我……我覺得隨妳喜歡的方式就可以了。」
  「之前是直呼本名嗎?還是有加『同學』?」
  「妳之前叫我『小澤』。」
  七里驚訝地表示:「真假?」但我才想對她的反應說:「真假?」
  「我們感情不太好吧?」
  「非常不好。」
  「那妳是怎麼稱呼我的?」
  「七妹。」
  「騙人~」
  騙人~
  我脫下鞋子,將之好好放進鞋櫃裡。道場面積與社員人數和社團成績不成比例,非常寬敞,據說是原本同時兼作柔道場才會這樣。道場裡面有男女更衣室,也設有洗手間,跟其他社團的小小社辦簡直有天壤之別。
  入口旁邊甚至擺放了椅子讓人可以在這邊坐著等人,但大抵來說都被社員拿來放東西。上面堆滿了男生的包包,女生並不會把包包隨手放在這裡。
  「叫妳『小澤』感覺跳太快了,總之先以『藤澤同學』稱呼吧。」
  「就這麼辦吧。」
  小澤到底是誰啦。
  我進入更衣室,沒有看到其他社員。我先打開通風用的小天窗,才指了指右邊的櫥櫃。
  「那是社長的櫥櫃,上下兩層都可以用。」
  七里伸手摸摸分成上下兩層的櫥櫃門,看起來像是想要回想些什麼,但繃緊的嘴角並沒有放鬆。打開櫥櫃後,她取出手巾。以前的她似乎對這條手巾特別有感情因此很寶貝,但現在只是茫然看著它而已。
  我先把包包放進櫥櫃之後,開始脫下制服。七里看到我這麼做,不禁睜大眼睛。
  「怎麼了?」
  「不是,因為妳突然就脫了。」
  「要換穿道服啊。」
  我用眼神催促她,表示「妳也該換衣服」。七里打開自己的包包,攤開藍色道服上衣,接著攤開和式褲,從右到左仔細打量。
  她還記得怎麼穿嗎?如果連這也得教,實在有點麻煩。
  「啊,七里。」
  社員進來了,不過就算被叫了名字,七里也沒有反應。
  我看到社員歪頭狐疑,於是提醒了她一下。
  「有人叫妳。」
  「咦?啊,有有。」
  七里連忙回頭,看著社員的臉,雖然理所當然不認識對方,但還是回應了。
  「早安。」
  「早,妳感冒好了嗎?」
  「感冒?啊,嗯,已經沒事了……是吧?」
  為什麼要問我?看來她沒來社團的理由好像是感冒了。七里基本上不可能蹺掉社團活動,應該是她家人這樣回報的吧。
  畢竟失蹤什麼的,聽起來就不太好。
  我穿好道服上衣、套上和式褲,再瞥了七里一眼,她總算開始脫下制服了。
  我從社辦角落放竹劍的地方抽出自己的竹劍,社員們的竹劍分別插在那個倒過來放的紅色啤酒箱,甚至還有已經解體、派不上用場的竹劍插在那裡,遠看就像一片稻田。
  「我的是哪一把?」
  衣服脫到一半的七里問我。
  「劍柄上有寫名字。」
  我轉著啤酒箱,找到七里的竹劍。七里看著那把竹劍笑了。
  「好像小學生喔。」
  「妳每一本教科書上面也都有寫名字。」
  七里「呃」了一聲扭了下眉。
  「小學生,快點換衣服。」
  我離開更衣室,邊嘆氣邊走向道場,先向幾天沒造訪的道場行了一禮後入內,三三兩兩的社員「嗨」、「唷」地跟我打招呼。
  我隨意回應後,直直走進道場,並特別留意盡量不要踏出腳步聲。木製地板在夏天顯得溫潤,冬天則會冷得跟冰塊相比也毫不遜色。我坐在堆積在道場角落的體育課墊子上,等七里過來。
  七里比剛才來到更衣室的社員們晚了幾分鐘才現身,從來不會忘記在道場入口行禮的她徹底忘了這件事直接出現,往我這邊過來。
  「道服有沒有穿得怪怪的?」
  她平舉雙手,向我詢問她身上道服的感想。
  「還可以。」
  「還可以是怎樣?」
  「就是現代人穿著和服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啊?」
  比起這些,我從墊子上起身帶領著七里,她也乖巧地跟上來。看著她擔憂地跟在我後面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妹妹。其實妹妹並不會跟在我身後,可是不知為何給了我一種兩者共通的錯覺。
  我領著七里來到道場裡收著她護具的地方,打開網狀門,拿出裡頭的護具。頭盔、手部、護胸、腰垂,還有妥善摺好的手巾也拿了出來。
  我將護具放在七里面前,七里蹲坐下去,拿起自己的護具。
  「妳知道怎麼穿護具嗎?」
  「嗯……大概。」
  舉著頭盔和手部護具端詳的七里略顯不安地點點頭。她先戴上手部護具後,就發現這樣不行,立刻將之卸下來。
  「護具不會馬上穿,在穿上護具前會先簡單地活動身體。」
  「什麼啊,妳早說嘛。」
  七里握著竹劍站起來。我真想說我又不是妳的監護人。
  但至少身為加害方,我還是覺得自己有一點責任。
  七里的臉湊過來,小聲對我說:
  「接下來該做什麼?」
  「一開始會前後滑步揮劍。」
  七里收回下巴點點頭,接著轉向其他社員。
  「呃,我們開始揮劍吧~」
  平常她不會這樣宣布,而且講話的口氣也沒有這麼悠哉,所以所有社員都傻眼了。
  七里偷看了我一下,彷彿在問她哪裡做錯了嗎?
  我別過臉,一副別問我的態度。
  看樣子,今天一整天都會是這個樣子,我現在才開始後悔,早知道就不來了。
  但這樣的擔憂只對了一半。
  雖然下達指示的方式不太乾脆,然而一旦開始活動身體,揮舞竹劍的方法與腳步運用的方式就變得熟練。她本人一開始似乎也很驚訝,但漸漸就習慣了。
  儘管身體找回了原有的靈巧,不過她還是會來問我揮劍要揮幾下、接著該做什麼、怎麼把手巾綁在頭上、練習該做些什麼等等,不管誰看了都會起疑。遑論練習時社長和副社長竟然走得這麼近,明顯有問題。這樣被投以奇異的眼光只會徒增我的困擾,所以,練到一半我乾脆直接接下發號施令的工作。畢竟原則上七里是感冒,只要說她喉嚨還不太舒服就可以糊弄過去。
  基本上顧問老師不太來看我們練習,所以我們會自行決定練習內容,並適度地完成。這種練法當然不會進步,除了七里以外。
  完成了一如往常的訓練之後,最後會以簡單比賽的形式對練。七里一直以來都是指定我當對戰對手,而每次這項練習結束時,也都會遠遠超過正常的放學時間。
  「我要跟藤澤同學對打嗎?」
  「嗯,一直以來都是。」
  而且還會率先找上我。其他社員在輪到自己之前會先拿下頭盔,在一旁等待。
  「妳是想痛揍我這個外行人一頓吧。」
  七里「哼哼~」地瞇著眼看我。
  「真是樂觀的想法呢。」
  「妳個性好惡劣喔。」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
  「確實說過。」
  七里不知為何顯得很開心。
  就這樣,我跟七里之間的比試又開始了。
  因為練習流下的汗水,我額頭和背上都黏黏的,道服的觸感很不舒服。每次到了夏天,我都會後悔自己為什麼選擇加入劍道社;到了冬天,又會怨嘆腳底為何如此冰冷。
  附帶一提,其實是我先入社之後,七里才跟著入社的。
  七里架起劍,我也照做。
  我又跟幾天前殺害的對象刀劍相向。
  我真的殺了她嗎?甚至連與魔女的相遇都可能是仲夏夜之夢。
  奇妙的事情就是會發生。
  練習開始。
  「咦?」
  七里動了。
  我看到她動作的瞬間,已經被擊中了面。
  在感覺到疼痛之前,先有了不可思議的情緒。
  沒有一直以來那種「差不多是這樣」的感覺,肌膚與雙眼感受到的、預兆般的警訊,甚至沒能令身體自然地採取最佳行動。當我回神的時候,七里已經與我擦身而過。
  我就這樣乾脆地被她擊中。
  徹底的失敗有如水流在板子上那樣瞬間消逝,我心裡甚至沒有湧現任何感慨,周遭社員因為這出乎意料的景象而散發出困惑的氣息。另一方面,命中我的面的七里打完這一記之後,立刻擺好架式準備下一次交手,感覺她並不把命中我的面這件事看得多麼特別。
  判定有效的三面旗子舉起。
  裁判儘管困惑,仍下達指示,催促七里回到定位上。七里慢了一拍才略顯不安地回去,似乎正隔著頭盔用眼神問:「我這樣好嗎?」我雖然不太確定,還是點了點頭。
  我重新擺好架式,正面跟七里對峙,並理解了。
  既然是另一個人在使用七里的身體,我當然贏不了,因為七里就是投入了這麼多時間與熱忱練習。
  我忍不住想笑。她實力這麼堅強,過去卻連一次也沒打贏我過,到底是多不擅長應付我啊,難怪會把我當成天敵。
  在那之後,我也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來到蟬鳴聲與太陽高掛的時間,我們完成了一整套的練習,所有人跪坐在道場內,接著只要默禱一會兒就可以結束練習。這是我第一次在輸給對手的狀態下結束練習,情緒上有點浮動的感覺。
  摘下頭盔後,好像能看見從頭頂冒出來的熱氣,我一陣茫然。
  跪坐在我身旁的七里,邊放下竹劍邊說:
  「身體真的會記得動作耶。」
  「是喔……」
  我正想回話時倒抽一口氣,因為摘下頭盔的七里眼角泛出了淚水。
  淚珠與輕易滑落的汗水不同,一直噙在她眼裡。
  「妳……」
  「怎麼了嗎?」
  她本人似乎只介意熱氣,並沒有意識到泛出的淚水,可能覺得眼角泛出的水滴也是汗水什麼的吧,只見她並沒有任何感慨地拿了手巾將之抹掉。
  「……」
  「藤澤同學?」
  七里頂著被汗水和手巾弄亂的頭髮,歪了歪頭。
  完全沒有劍拔弩張氣勢的她,也沒有板著一張臉,只是直直看著我。
  在劍道場入口曾一度感受過的寒氣,再次竄過我的背部。
  「沒什麼。」
  我沒有提點她,轉而面向前方。
  因為我覺得,淚水並不是眼前這個她所流的。
  
  
  「要不要去一下別的地方?」
  「啊?」
  先關上櫥櫃門的七里唐突地邀約我。
  雖然我脫衣服比較快,但換穿上衣服的動作是七里比較快一點。
  「為什麼?」
  感覺好像在哪看過這個場景,只不過當時我和她的立場正好相反。
  「回家也沒事情可做。」
  七里邊說,邊用手按住翹起來的頭髮,但只要她一放手,頭髮又會翹回去。
  「妳應該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吧,例如了解一下自己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七里以「對,就是這樣」表示同意。
  「所以才希望妳帶我去鎮上繞繞。」
  「妳找別人吧。」
  「可是只有藤澤同學知道我的狀況啊。」
  雖然我覺得她跟家人坦白喪失記憶的問題也沒關係。
  「總之妳先讓我換好衣服。」
  要我不穿裙子跟人講話總覺得不太安心。
  「啊啊,好,請。」
  七里退後一步,然後在更衣室外面發現鏡子,於是到鏡子前面整理起亂翹的頭髮。以前的七里會用把頭髮整個綁起來的方式帶過這個問題再回家。
  我邊猶豫著要不要跟她說,邊穿上裙子,接著把包包的肩帶掛到肩上。
  雖然我嘗試默默開溜,但離開更衣室的時候身影映在鏡子上,七里自然沒有漏掉。結果,還是沒能整理好頭髮的她回過頭來,以一句「我們走吧」催促我。
  我不記得我有說要去啊。
  「啊,我忘了拿包包。」
  七里折返回更衣室,我側眼看著她鑽過我身邊,也先折了回去。
  我看著打開櫥櫃、打算拿出裡面東西的七里,背部倚靠在牆壁上。
  更衣室裡沒看到其他社員,窗戶也已經關上,只有鬱悶的熱氣像是雲朵般堆積在此。
  我先呼吸一口氣,才開口說:
  「我昨天應該也說過,我可是殺了妳的凶手喔。」
  「雖然妳這樣講,但我什麼都不記得咩。」
  回過頭來的七里捏了捏自己的臉頰。
  「而且,我現在像這樣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太介意咩。」
  我腦袋裡想著,從剛剛起她講話的語尾有很多「咩」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
  她這般積極的態度到底打哪來的?我所知道的七里,是個有點陰沉、只會向後看的人,甚至有一股想要燒光過去而不斷燃燒的激情。
  但現在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普通開朗的死人。
  「現在妳雖然這麼說……」
  我含糊其詞,不確定到底是否該說。如果她因為自暴自棄而撲上來,這次我真的會慘敗。我怕死嗎?怕是怕,但偶爾也會想,如果能從糾纏著我的眾多雜事之中解脫,就這樣死去似乎也不錯。
  我想,這大概離幸福非常遙遠吧。
  「藤澤同學?」
  將包包背帶斜背著的七里放開自己的臉頰,等待我發言。
  我……
  「雖然妳還活著,但大概只能再活個六、七年……左右,然後又會喪命。」
  我告訴比自己還不幸的人這項殘酷的事實。
  七里先是歪了歪頭,然後眼睛上下轉動,好不忙碌。
  「……咦,真假?」
  七里用雙手抓住包包背帶。
  「真的。」
  我用同樣的話回她。七里半張著口,垂眼看向自己緊緊握住背帶的雙手,然後像是要從扶手上鬆開手那樣緩緩放開自己的手,凝視著手掌。
  「七年……就是二十三、四歲的時候?」
  她扳著手指計算起來,確認自己大概可以活到幾歲。
  我也會一起長高、汰換身上的衣服、增長歲數。
  精神狀況和現在沒有什麼差別,只會長成一個不像樣的大人罷了。
  「沒有記憶,也沒有多長的壽命可以活。」
  豎起來的手指彎下了兩根,但因為原本豎起了三根手指,所以還留下一根手指豎著。七里凝視著那根豎起的無名指,僵住了。
  「感覺沒有湊到三個就不太對勁。」
  這應該無所謂吧?七里先是強行彎下第三根手指,接著才抱頭煩惱起來。
  「天啊,我這不是超級不幸的嗎?」
  說得正是,毫無反駁餘地,而且造成妳不幸的根源就是我。
  我原本以為七里會當場大叫或怒吼,但在開口之前她先踏出了腳步。
  「七年喔……」
  她雙手抱胸,在更衣室裡繞圈子。這反應到底是在煩惱,還是糾結呢?我無法理解她是何種反應,因此很難插嘴。
  不過我要是不說話,感覺她會這樣一直繞圈子,沒完沒了。
  「聽說運氣好似乎可以活上十年。」
  「什麼啊,很隨便耶。」
  七里邊回答邊抬起臉。她只憂愁了一下子,方正的眼睛便找回原有的樣子。她鬆開抱胸的雙手,但又馬上抱了回去不再繞圈,開始上下活動身體。
  她雖然不再繞圈子了,但身為旁觀者的我實在搞不清楚這之間有什麼差別。
  「應該不是絕對只剩下七年吧?」
  七里稍稍放柔了聲音詢問。
  「大概。」
  不過,腰越同學和江之島同學都在同一時期服下樹果,並且幾乎在同一個時間死去。
  我不知道魔女的說詞到底有幾分可信。
  七里仰起頭,維持抱胸的姿勢,挺起胸膛。我心想她真是不小。
  是說個子,沒有別的意思。
  居然在這種時候注意到那種部位,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喔……大概。大概、大概,不知道,或許……嗯,那就沒關係吧。」
  她喃喃嘀咕了一些話,誇大地動了動下巴,垂下的臉突然睜大眼睛。
  「好!」
  「……好什麼?」
  七里依然雙手抱胸,笑著說道:
  「反正也不知道還可以再活幾年對吧?那麼,我還是不要太介意,只管過活會好一點。」
  「……是這樣嗎?」
  「人生又不是只需要活得久就夠了。嗯,大概吧。」
  七里說得好像在說服自己一樣。
  如果長生的魔女聽到這番話,會作何感想呢?
  「是說藤澤同學是怎麼殺掉我的?因為我覺得妳挺弱的耶。」
  七里應該是想起練習的狀況,饒富興致地問我。
  「只是之前的妳比我還弱罷了。」
  「嗯……會不會只是個性溫柔,無法對朋友痛下殺手而已?」
  我不是妳朋友,妳都說討厭我了。
  「妳是不是從背後偷襲我?」
  「我確實從正面刺進妳的心臟。」
  七里「噁」了一聲按住胸口。
  「而且還仔細地捅了五下。」
  「妳、妳這個殺人魔。」
  七里「呀」地尖叫假裝逃跑。至於我,則是比起要糾正這段謊言,更因為她的輕佻及和善態度而困惑。到底要怎麼做,這個七里才會討厭我呢?
  七里在道場的櫃檯繞了一圈,馬上就回來了。
  「我們走吧。」
  她牽起我的手,快活地拉著我走,翹起來的頭髮亂七八糟地甩來甩去。
  「我還沒說我會去耶。」
  「就算妳不說,我從碰到妳的地方也可以感受到啊。」
  才沒有。
  不過,這個七里跟以前那個非常不同,該說她很隨便,還是說變得很悠哉……雖然這說不上是好是壞,但這個隨興的部分讓我感到好奇。
  七里沒有停下腳步,甚至愈走愈快,我也趕緊跟上。
  我不禁佩服她真的很有力。
  我們先到教師辦公室歸還道場的鑰匙才一起離開學校,畢竟名義上是我要為她導覽城鎮。當我們有如鑽過建築物之間的縫隙、來到一條橫向道路上時,蟬鳴與人聲突然如浪潮般填滿耳中。
  以紅色鳥居為大門,左右兩側被諸多商家填滿的這條路上,觀光客比當地人還多。在飄著高積雲、比大海更湛藍的天空底下,曬著太陽的人們熙來攘往。我在人群中尋找有可能混雜其中、特別醒目的魔女帽子,並且決定一旦發現就要立刻折返,但似乎沒有看到。
  「嗯哼嗯哼,好多人呢。」
  「畢竟是觀光勝地。不僅是海邊,也有很多人會來神社參拜。」
  「我曾跟藤澤同學一起來過附近嗎?來買東西吃之類的。」
  七里接連看向路旁的各式各樣店家問道。真是五花八門呢。喂喂。
  「妳是不是忘記我說過的話?我說妳超級討厭我耶。」
  「啊,對耶,所以這是妳第一次跟我一起出門?」
  「……也不是第一次。」
  我在奇怪的地方變得老實,七里勾起嘴角笑了。
  「我們果然意外地感情不錯?」
  「沒這回事。」
  「可是,一定有什麼令我這麼討厭妳的事情吧?而且反過來說,就代表我真的非常在意妳。」
  「……應該是吧。」
  不愧是自己的事,看來她很清楚。
  我就是也這樣覺得,才利用這一點,讓七里更加在意我。
  然後,造成今天這個局面。
  七里有如被耀眼的夏日陽光刺得睜不開眼,轉身面向前方。
  「好,那就麻煩妳導覽了。」
  「……那麼……」
  我像個導遊一樣張開雙手。
  「這附近因為發生幽靈便當事件而變得有名。」
  「便當?幽靈?」
  「原本應該是銷售商品的便當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而且因為沒有任何人目擊失竊現場,於是就出現了有幽靈的傳聞。」
  我看看旁邊、看看前面、窺探建築物之間的縫隙,沒看到任何人,甚至聽不見一丁點聲音。
  「專偷便當嗎?」
  「目前似乎是如此。」
  我表現得像是只知道八卦的態度。
  「為什麼啊?」
  「這個嘛……當然是因為肚子餓囉。」
  幽靈的真面目其實是透明人。
  對現在的七里提起和田塚這個名字,她也只會不解地歪頭吧。
  和田塚同學跟我們是同年的高中生,同樣從魔女手中收下紅色樹果。然後他不知怎的死亡,並且經由紅色樹果復生,結果卻成了透明人。而且不是普通的透明人,是連和田塚同學也無法看見正常世界中的人們。
  他在日記裡面寫過,夢想是要一個人過活,所以是他的願望以最糟糕的形式實現了。他只能一個人這樣活下去,直到再次死亡的那一天。
  和田塚同學常常從附近的便當店偷東西吃。我看著人潮的空檔,心想他該不會也在這附近閒晃。他應該期待著腰越家的桌上擺出千圓鈔,看來我得在近期內再去放一次。
  和田塚同學曾在腰越同學的請託下去他家做飯,這種出差下廚的費用是一次一千圓,他透過這樣的聯繫得以豐富自己的內心。
  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朋友腰越同學已經消失了。讓他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結束這一生,是我必須負起的責任之一。就算是我,面對他人臨死之際提出的請託,也實在無法忽視不管。我甚至想誤解自己或許是個好人也說不定。
  只看到自己是個討人厭的人這種現實,久了也會覺得氣餒。
  不過,和田塚準備的餐點有誰會吃啊……我嗎?
  「我肚子餓了,也口渴了。」
  話題從幽靈跳到切身的需求上。畢竟剛練完社團,我其實也渴了。
  我想像七里體內的植物為了尋求水分而蠢動的模樣。
  「那裡有一家咖啡廳,要去嗎?」
  七里的手指向一棟著名的米色建築物,窗戶雖然擦得晶亮,但正面的櫥窗有些髒汙。擺設在櫥窗裡的料理模型已經有些斑駁,顯露年代感。外頭的觀葉植物曾幾何時開出了紅色花朵。
  那是我幾天前才跟七里造訪過的咖啡廳。
  「去別家吧。」
  「好,我們進去。」
  「為什麼啊?」
  「感覺做妳討厭的事情比較好玩。」
  在我不悅地心想「這渾球」的時候,被她一把抓住手腕扯了過去。總覺得之前好像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我抱著被將了一軍的心情,踏入涼爽的店內。
  比起咖啡和鬆餅的香氣,店內首先傳來的是一股花香。
  「……哇啊。」
  我心想說不定會遇到,結果嗅覺率先理解了真相。
  那道背影就在入口旁的遊戲框體位置上。
  對方也立刻察覺到我。
  「啊,妳看妳看,我正在捍衛我的最高分。」
  喜孜孜地讓我看遊戲畫面的魔女,牙齒雪白得耀眼。
  而且我突然想到,那不是一款單打遊戲嗎?
  「認識的人嗎?」
  七里用眼神詢問我,魔女搶在我回答之前報上名號。
  「我是她姊姊。」
  「才不是。」
  我才不想要這種戴著奇怪帽子的姊姊。
  啊啊不過,雖然我立刻否認,但直接當她是我姊姊可能比較輕鬆。魔女抖著肩膀,帽子往前滑落,害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妳該不會是魔女小姐吧?」
  七里應該是看到她頭上的帽子聯想到答案。魔女以「正是」肯定地回覆。
  「那麼,就是妳讓我重生的囉?」
  「啊?」
  魔女重新整理好帽子的位置,一副「妳在說什麼?」的態度。
  「嗯,用了魔女的魔法喔。」
  我看著遠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謊。魔女聽到我這麼說,似乎理解了狀況,嘴角一勾笑了。
  「嗯,多虧復活的咒文。」
  「哇啊,魔女竟然很平常地出現在鎮上耶。」
  七里看著我。
  「有幽靈,還有魔女,這裡真是奇幻呢。」
  「妳不明確的程度也不輸給他們。」
  還有,妳到底要抓著我的手腕到什麼時候。
  魔女把盤子裡剩下的水果三明治放進嘴裡,說了一句「放心吧」之後起身,拍拍我的肩膀。
  「我可沒有這麼不識相,還特地妨礙妳們約會。」
  「不是約會。」
  魔女用銅板付帳之後離開咖啡廳,我猶豫了一下,追了出去。
  「喔唷唷。」
  抓著我手腕的七里也跟了上來。
  「過馬路的時候要小心喔。」
  我如此忠告離去的魔女,只見她舉起右手朝這邊揮了揮。
  就算她被車撞了也……不對,果然不是什麼令人舒服的事。
  還是承認這樣的自己吧。
  還有,看著她的背影,我心想那頂帽子真的很大。
  「她像是鄰居大姊姊那樣?」
  「差不多是那種感覺。」
  說是鄰居,其實我們只隔了一道紙門。
  「她看起來很溫柔。」
  「哈哈哈。」
  七里變得很會說笑,要不然就是變得沒有看人的眼光。
  我有如要躲避日照和魔女般折回咖啡廳內。
  店員幫我們帶的位子,恰巧跟上一次一樣。不過光是有位子可以坐,運氣就算很好了。
  「這裡大致上會塞滿觀光客,不排隊是進不來的。」
  「喔~看來是一家不錯的店呢。」
  七里在覺得稀奇的情緒驅使下,東張西望地環顧店內。明明身上穿著當地學校的制服,卻能夠看起來這麼像是剛從鄉下來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吧。
  「那我要水果三明治。剛剛魔女吃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
  「我覺得妳不要太相信她比較好。」
  我出聲呼喚幫隔壁桌送上鬆餅的店員。店員先回過頭來,接著露出大吃一驚的表情看著我們,但又馬上恢復鎮定;來幫七里和我點完餐後,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離去。這應該不是店員該有的態度,所以我想了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才想到這店員應該是看過之前我跟七里之間的互動,才會有這樣的反應。七里似乎也察覺了店員的目光,先看了看離去的店員背影,然後又看看我。
  「剛才那個店員的眼神好像意有所指耶。」
  「是妳想太多了吧。」
  「不是不是。」
  年輕人講話隨隨便便的問題真嚴重。七里像枝雨刷一樣揮了揮手。
  「我之前是不是曾跟藤澤同學一起來過這裡呢?」
  「是啊。」
  這點我承認。
  「我們做了什麼嗎?」
  「這個嘛……我不記得了。」
  「原來如此。」
  我想說她也太老實地接受,背地裡一定有什麼鬼──
  「藤澤同學是個彆扭的人啊。」
  要用簡潔扼要的方式描述一個人是沒什麼問題,但怎麼會沒頭沒腦地突然這樣說?
  「知道的事情不必故意說不知道吧?」
  「……我這是顧慮妳。」
  「不,妳老實告訴我,我會比較開心。」
  「妳知道之後說不定會打壞心情。」
  「該不會是我喝了咖啡之後酩酊大醉到處胡鬧?」
  「那是去年暑假重播過的節目。」
  七里也看了那個節目,然後竟然記得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情嗎?
  扯遠了。
  「妳可以保證知道以後絕對不抱怨嗎?」
  我再次確認,讓七里擔憂了起來。
  「那我就當成妳不肯說好了。」
  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畏縮?不過無論如何,如果我不告訴她,她是不會徹底放棄的吧。
  「好,我跟妳說。」
  我站起來,故意不看周遭的客人,接近七里。
  「咦,什麼什麼?」
  七里的手放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戒備著,我無視她的舉動彎下身子,將手放在她的肩榜上。
  我拉了她一把,同時被她牽引過去。
  輕輕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我在近距離看到七里的眼眸因突如其來的狀況而茫然。確認到這點之後,我才閉上雙眼,吻得更深入,然後放開她回到位子上。
  她的嘴唇比之前粗糙不少。
  當我再次與她面對面落座之後,七里保持著睜圓的雙眼,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唇。
  「真假?」
  「真的。」
  我拄著臉頰回答,七里好似要甩亂頭髮環顧左右。
  我則因為感覺到四周投射過來的目光,所以並不想看。
  「在這麼多人面前?」
  「這就是所謂的兩人世界囉。」
  我隨口扯謊,但這回七里沒有看穿我謊言的餘力,真誠地接受了我的說法。
  「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
  這就不是我要含糊其詞,而是真的不知道。
  想起以前的七里,就會有種沉沉地壓在胸口,卻彷彿在明亮的地方茫然佇立的感覺浮現。不過,這樣的感覺在名為過去的光芒包圍下,漸漸失去輪廓,轉化為所謂的回憶。
  所以到了現在,問起我對那時候有什麼想法,已經變成無法汲取的狀況。
  「明明會做這種事,卻又互相殘殺啊。」
  「是的。」
  甚至該說就是因為我這樣做了,七里才氣得想跟我廝殺吧。
  七里沉默一會兒,偶爾會把裝了水的杯子搖一搖,讓冰塊發出碰撞聲。
  然後,她猛然驚覺了什麼,像開眼那樣明顯地張大嘴巴與眼睛,瞇著眼從下往上瞪過來。
  「藤澤同學,妳該不會是劈腿吧?」
  我心想,妳好歹先懷疑一下自己吧。
  
  
  「我根本不知道吃下去的東西是什麼味道。」
  「那真是可惜了。」
  走出咖啡廳之後,七里仍然很介意自己的嘴唇。我不經意地看了看附近,確認是否有魔女或她那頂帽子。那個魔女常會突然做些奇怪的事,絕對不能大意。
  「所以,再找機會來吧。」
  「請便。」
  「要一起來。」
  我當作沒聽到走了出去,七里馬上跟到我身邊來。
  我選擇了回家的方向,妳這樣跟上來好嗎?我們兩家的方向完全不同耶。
  「那個,藤澤同學!」
  七里突然在我身邊大喊,害我嚇一大跳。
  「什麼事?」
  「我不知道藤澤同學是抱持那樣的心思對我那樣。」
  她低著頭快步走著,快嘴不知道嘀咕了些什麼。
  「心思?」
  「但是要跟妳有那樣的關係,就是,很遺憾,我似乎沒辦法的樣子。」
  「……啥?」
  「我!應該沒有、那方面的、興趣吧……」
  聲音愈來愈微弱,最後甚至以一副「妳認為呢?」的態度看過來。
  我還想說她想說什麼,不禁傻眼。
  「那真是遺憾。」
  「啊,嗯……是、是啊。」
  七里曖昧地點點頭。我看著她這樣不乾脆的反應,心想到底是怎樣,並開始覺得麻煩了。
  雖然我們的互動很像是在開玩笑的誤會一場,但如果復活的七里有這樣的念頭,我想無論如何,稻村與七里之間應該沒有建立起能夠令稻村接受、滿意的關係吧。
  「我並不想要那樣的關係,妳大可放心。」
  我揮揮手示意不要。
  「等等,我是說現在喔!之前的話,就……」
  「之前也沒什麼特別關係,畢竟我們甚至不是朋友。」
  「啊?呃,等一下。」
  我被一個比蟬還吵鬧的女人纏上了。我看著遠方,心裡想著真想逃走。
  汗水從脖子冒出來。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但妳……親了我?」
  「對。」
  「……為何?」
  「沒特別理由。」
  我加快腳步,但七里跑到我前面阻擋去路。
  「是妳來親我的?」
  「……是這樣沒錯。」
  我嘗試從她的左右兩邊鑽過去,但都馬上被她阻擋。如果是以前的七里,我可以很輕易地穿過去,看來我倆之間的強弱整個逆轉過來了。
  「妳真是爛透了耶!」
  「妳會不會太晚發現了?」
  我才不想在夏天中午的大太陽底下跟她胡鬧。我想回家洗道服,然後睡覺。
  「嗯、啊,好吧。」
  再也不阻撓我鑽過的七里不知為何擺出有些鬧彆扭的帶刺態度。
  「不過我覺得做人不老實不太好。」
  「無所謂吧?」
  「不對,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太好。」
  真麻煩,或許七里本質上就是個正經八百的人。
  七里就這樣跟著我走。
  我有點擔心她該不會想跟到我家來吧。
  「這樣的陽光真是不錯。」
  她的情緒恢復了嗎?我跟做出捧著光芒動作的七里一起抬頭看了看太陽。
  「哪裡不錯?」
  「邊曬太陽邊走著,就有清醒過來的感覺。」
  她彷彿要以鼻子滿滿吸入熱氣般仰起下巴。
  「清醒?」
  「嗯。走在鎮上,看到很多東西,並一一確認我也會有那樣的心情。我覺得這些並不是透過知識獲得,而是腦海裡存在的某些事物清醒過來了。」
  七里交叉手指將手臂往前伸,讓全身沐浴在陽光之下。她的眼睛、鼻子以及嘴角產生了明顯的影子,並延伸而出。
  這很像喪失記憶的人會有的感想。
  「如果能重複找回這樣的感覺,是不是能夠變回原本的我呢?」
  這究竟是願望,還是抗拒呢?感覺是兩者皆非的中庸口氣。
  我隨意說道:
  「我想妳沒必要刻意走回頭路吧?」
  說完,我才覺得好像有什麼卡在喉嚨一樣。如果魔女在場,想必會反問我:「那妳又如何呢?」好好反省一下那個拘泥過去、拘泥身為姊姊的立場以及妹妹的自己吧。
  「嗯哼。」
  七里白皙的雙手抱胸,邊走邊一度閉上了眼睛。
  「跟妳不同的藤澤同學也說了一樣的話。說我不一樣。」
  「……喔?」
  稻村這麼說嗎?確實,眼前這個人跟稻村期望的七里徹底不同。
  「啊啊,對了對了……關於另一個我啊。」
  說起來,她為何會消失在大海呢?
  雖然我心裡並不打算有所牽扯,不過都到這一步了,還是問個清楚吧。
  「我聽說她消失在海裡了。」
  「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然後就這樣沉沒,沒有回來。」
  七里回頭,看著遠方可以稍稍瞥見的海面說道,語氣之中不帶恐懼與憐憫,讓我首度稍微有點同情稻村。
  「嗯哼。」
  嗯,大概死了吧。說正確一點,應該是開出花朵消失了。
  所以肯定找不到屍體。
  「妳們聊了些什麼?」
  我想應該是在談話中,無意間踩到稻村已經崩毀的痛處吧。雖然我心裡並不打算再干涉這件事,不過實際上我與自身的想望相反,不斷深入。
  七里停下腳步。
  「講之前可不可以先換個地方?」
  斜斜射來的夏季陽光,甚至讓我感覺到一股如同燒焦的臭味。
  「去哪裡?」
  「海邊。」
  七里轉過頭,指向大海的方向,我也隨之看過去。風勢不強,潮水的氣味略顯遙遠。
  「海邊啊……我知道了。」
  我老實接受,因為我也厭倦了被人直說是彆扭人。
  再加上……
  最終還是要到那個地方的心情也推了我一把。
  
  
  七里看著在遠處衝浪的人,直讚嘆「好棒、好強」。夏天海邊雖然沒有多少觀光客,但當地的大叔們正在近海與波浪嬉戲。我心想,明明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暑假可以放,但這樣的小小疑惑也被濡濕白沙灘的海浪帶走。
  我們坐在沙灘上,看著浪去浪來。
  因為沒有海灘陽傘,所以陽光毫不留情地照著頭頂。
  「原來什麼都沒準備來到海邊,就沒事情可以做呢。」
  見七里說得感慨,我不禁心想那她為何要來。
  之前來的時候──說是這樣說,其實只是沒多久前來的時候──我們確實有明確目的。那時候七里在這裡死亡,然後全新的她誕生了。理應流在沙灘上的血,已經被海水洗淨帶走,完全看不出痕跡。
  這次我們沒有帶武器來海邊,彼此也沒有抱持殺意。
  只是很熱。彷彿處於灼燒般的天空與正灼燒的沙地之間。
  「還是有事可做……我想知道另一個我的事情。」
  在因為天氣太熱而昏頭之前,必須先把正事說清楚。
  連襪子也脫掉,光著腳的七里捏著拇趾,嘀咕了一聲「這個嘛」。
  「我想應該沒有講些什麼太大不了的事……應該算是無法講吧。那個人正確的姓氏是稻村……沒錯吧?她是我家隔壁鄰居的小孩,還曾引起一陣騷動。」
  我點點頭,表示她說得都正確。媒體那樣大肆報導的稻村就這麼失蹤,而這件事再度被電視節目報導出來。要是媒體知道稻村和七里之間的關係,想必會鬧得更大。
  「我跟她很要好嗎?」
  「非常要好。」
  「這樣啊。」
  七里微低著頭笑了,落在她身上的影子帶著幾分寂寥。
  「我在海邊醒來,最先看到的就是她,心想她是誰啊?她一副跟我熟識的樣子向我搭話,但我完全不懂她在說些什麼。雖然這是我的錯,不對,應該是藤澤同學妳的錯吧。總之當我老實跟她說我沒有記憶之後,她就帶著我去了很多地方。」
  她在話中順口摻入對我的抱怨,繼續說道:
  「比方說,以前一起來過這裡、總是在這家店吃壽司,諸如此類。她甚至不分晝夜地帶我到處走,但什麼都搞不清楚的我,只是因此徒增不安。我雖然也想要回家,可惜連家在哪裡都不知道。」
  「……」
  我默默感到吃驚,原來在那之後她們一直待在鎮上。真虧她們沒有引起另一波騷動。但又想到稻村的外觀是我,或許該說幸好那段時間我幾乎沒有出門。
  「好像現在的我跟之前的我相去甚遠,當藤澤……稻村每次問我對口味的感想時,臉色都不太好看,甚至看起來很憔悴。一直被她說不對、不對讓我覺得很尷尬,或者該說覺得很抱歉,但又有一種干我什麼事的感覺。雖然我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後我們回到一開始相遇的海灘。然後,她突然感到很痛苦,口吐白沫地按著耳朵,光看都知道不太正常。我問她要不要緊,並打算去找人來,但當我稍微離開時,她就往海中奔去。」
  七里的聲音往水平面的那一端延伸、消失。
  如果是樹果的壽命,那未免太短了。有可能是因為願望沒有實現,所以紅色樹果的效果消失,或者產生矛盾……雖然沒有證據,但我還是這樣推測。
  超出人可以負荷的事情,是無法找出正確答案的。
  「老實說,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什麼都搞不懂,但現在我知道,她在死之前真的很想要我。那孩子一直一副快哭的樣子對我訴說,雖然我覺得困擾,卻無法為她做些什麼。就算想要模仿,我也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所以──」
  七里抬起頭。
  她的淚水不斷滑落,是不是有什麼想要訴說?直到本人覺得有點礙事抹了抹眼角,似乎才真的察覺到眼淚的存在。
  「咦?嗯?」
  怎樣擦也擦不完的眼淚令七里發出困惑的聲音。她將手捧成碗狀,接下不斷滑落的淚水。這些淚水累積的速度甚至快到可能會從指尖溢出。七里似乎不願拋棄這些淚水,只見她以求救的眼神看著我。
  「這該怎麼辦?」
  就算她這樣問,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別開目光,表現困擾之情。
  然後想著七里。
  又想了稻村。
  兩者都非常鮮明。
  我理解到逝去的人們儘管已離開,仍會存在於我們腦海中。
  我想,在這個七里的體內,一定也一樣。
  我對這些眼淚產生的原因,抱持了些許罪惡感與敬意。
  「在哭泣的人哭夠了之前,先放著不要管。」
  我說完,伸手環住七里的肩膀。制服上有一點沙粒的觸感。
  七里並未抵抗地靠向我,將頭放在我的肩膀上。
  「嗯。」
  她沒有放聲大哭,只是靜靜地流著淚水。
  落淚彷彿讓我想起「她們」的歲月,那絕對不是短暫的歲月。
  當放在肩膀上的手變得無比灼熱時,眼淚止住了。我抓準眼淚止住的時機放開手,七里緩緩地抬起身體。
  她重新坐好,再次抹了抹眼角,確認已經不再流淚。
  然後吸了吸鼻子。
  「藤澤同學好像我媽喔。」
  朝我露出爽朗的笑容。
  被風吹送過來的沙粒輕輕打在腳上。
  ……呃?她剛說什麼?
  「抱歉,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明明同年紀卻被當成媽媽看待,令我無法冷靜面對。
  「因為是藤澤同學殺了我,才會形成現在這個我的人格吧?」
  「是、這、樣、沒、錯。」
  沙粒彷彿跑進腦袋裡摩擦攪動,讓我的反應遲鈍不少。
  「這樣不就是媽媽嗎?」
  「抱歉,我還是不懂。」
  「媽媽,我要奶奶!」
  她開朗地笑著要求。
  「我覺得妳可以再死一次。」
  「開玩笑的。」
  「我也是。」
  我露出微笑,當然,我並不是開玩笑。
  七里用手遮住臉,一副覺得很丟臉的樣子。那妳還說。
  「雖然在說了那樣的話題之後……」
  「接下來要講正經事?」
  「對,非常正經。」
  這種玩笑該在講正經事之前開嗎?我只能在無法調整到徹底認真態度的情況下,準備聽她說出接下來的內容。七里接收到我這樣的視線,於是重新端正姿態說道:
  「妳願不願意跟我當朋友?」
  「……抱歉,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起碼聽得懂吧?」
  是啦,是比媽媽的玩笑好理解一些。
  「應該說,妳若不能當我的朋友,我會很困擾,所以我會努力成為妳的朋友。」
  她沒等我回答,就堅決地再強調一次。她應該是完全沒有留下被叮嚀「朋友需慎選」的記憶吧,誰不好選居然偏偏選我?
  「我說妳啊,竟然要跟殺害自己的對象交朋友,腦袋裡裝糨糊嗎?」
  「對,就是這個。」
  七里指著我的鼻子。我看著她的指尖,困惑地心想哪個?
  「我對妳一見鍾情,但妳說妳殺了我。我自己是覺得,這件事不能原諒。」
  七里抬起腰,上半身往前彎湊了過來。我反手撐在沙灘上,身體往後仰,簡直像是被野獸逼近。我倆之間的強弱逆轉,因此我再也不處於有利地位,如果就這樣被她順勢逼到底,甚至被按住喉嚨都不奇怪,而我也無從招架。
  眼前的肉食動物──七里的眼眸如海水般閃閃發光。
  「所以,我決定要跟藤澤同學當朋友,跟妳親近……等我死的時候,讓妳體會生不如死的痛苦。」
  七里的影子侵蝕著我。我倆的手腕,被彷彿配合她打上岸的溫暖波浪淺淺地吞噬。
  「……這該不會是一種報復?」
  「對,我要用我的方式報復妳。」
  這時開朗笑著的七里,表現得與過往完全不同。
  浪潮退去,帶走掌心中的沙粒。
  報復,原來這是她的報復啊。
  若她想,應該能夠輕易地殺了我,卻選擇這麼漫長的報復行為。
  等到對我來說變得寶貴了,再一舉奪走。
  只為了這點,賭上僅存的人生。
  「……有意思。」
  我心想:好啊,儘管來。
  對於她是基於明確動機才想成為我朋友這點,有些感動。
  七里伸出手,看她指尖勾勒出的形狀,可以知道她想跟我握手。
  「請多指教。」
  她勾起嘴角,那是一個有點惡劣且積極的笑容。
  最重要的關鍵,是我喜歡她那樣的笑。
  她積極的態度有如夏日般眩目,被那樣的光線照耀,我感到有些刺眼。與前後無關,我想自己或許能夠只是站立在當場。
  我搭上七里的手。
  沒有任何勉強的成分,而是彼此想牽起對方的手,才連結在一起。
  「七年之後,我一定會讓小澤妳痛不欲生。」
  她爽朗且明確地說道,是非常符合夏日大海氛圍的怨言。
  緊緊交握的雙手那一頭,有七里在。
  有新朋友在。
  是坐在熱沙上的爽朗復仇者。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
  我期待能看到七里復仇成功的那天到來。
  我第一次笑得這樣樂不可支。
  不過,小澤是誰啦?
  
  
  「歡迎回來。」
  魔女躺在我的被窩裡,滿臉堆笑地迎接我回家。這已經是司空見慣的光景,我也懶得指正她別再睡我的床。尤其當她露出牙齒送給我開朗的笑容時,我就更不想嘮叨了。
  「別用手肘撐著枕頭,枕頭會被壓扁。」
  「喔,抱歉。」
  魔女維持原本的姿勢將身體平移挪開,接著鬆垮垮的襯衫傳來「劈里」的布匹破裂聲。魔女維持著笑臉整個人僵住,摸了摸左手各處檢查。
  「喔喔,腋下開口笑了啊。」
  襯衫的右手腋下裂開一條大縫,那是一條縱向的裂口,甚至可以窺見魔女白皙的側腹。
  「反正現在是夏天,這樣比較涼快,也好啦。」
  魔女並沒有特別悲觀地重新躺好,抬起右腳抓了抓腳底。原本只有兩處的蟲咬痕跡變成三個,希望他們能持續在壁櫥裡好好相處。
  「我沒看妳有其他衣服,是只有那一件嗎?」
  「妳還不是一直都只穿制服。」
  「這是嗜好。」
  我拎著制服下襬回答。
  「這嗜好挺有品味的。」
  「就是說吧。」
  「我想效法妳,可以讓我穿穿看嗎?」
  「會沾滿花香,不要。」
  我猶豫著要坐椅子還是座墊,最後選了座墊,或許是因為魔女的帽子霸占書桌。沒有人戴的帽子就像融化的冰那樣崩塌,頭頂的尖角也顯得有氣無力。
  「我也有看起來很魔女風格的服裝啊,但要是夏天穿那個會熱死。啊,還有,我之前不是穿過黑色的連身洋裝嗎?喏喏~」
  她豎起兩根食指左右晃動,我不懂她在得意些什麼。
  雖然嘴上說不介意,但魔女還是拎起襯衫扯破的地方察看,接著把破裂的兩端湊在一起按住一會兒,放開後發現破裂的大洞依舊,只能無力地垂下肩膀。哪可能那樣就接回去啊。
  魔女放棄之後,以愉快的聲音向我搭話:
  「看妳約會挺開心的嘛。」
  我差點反射性地回答「還好」,但抵在下巴的手剛好讓正準備打開的嘴闔上。我閉上眼,感覺到某種東西從背部直直竄上來,為此顫抖了一下。
  我意識到自己的呼吸,穩定下來,感覺自己似乎跨越了些什麼。
  「嗯,還算不錯。」
  「喔?」
  魔女一副彷彿在說「果然啊」而勾起的左邊嘴角讓我很不爽。
  「太亂七八糟了,只能笑啊。」
  我殺了人,然後被我殺害的對象死而復生,而且活過來的那個人忘記了過去的一切,想要跟我交朋友,甚至還把我當母親看待。然後,我們要為了她七年後將執行的報復行為,在這段時間好好相處。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妳正在充分享受雲霄飛車般的人生。雖然我沒有實際坐過。」
  我無視幻想著坐雲霄飛車是不是很好玩的魔女,低聲嘀咕:
  「我原本是為了妹妹,以及為了當一個姊姊而活。」
  不過如果跟別人在一起,感覺就會忘記這個目的。相處時間愈久,就會愈確實、愈明顯地忘卻妹妹。
  所以,我才不想跟任何人親近。
  「既然妳拘泥的事物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直接將之捨棄就好了吧。」
  「事情會這麼順利嗎……」
  我沒辦法像七里那樣切割得如此乾脆。我的心情就像在保護一個已經破碎、無法孵化的蛋,但不代表我對它沒有任何感情,能夠輕鬆將之拋棄。
  雖然我無法喜歡自己,但我也只有這樣的自己。
  「妳應該也要重生一次,並且改用輕鬆的態度接納現有的一切。」
  魔女展示破掉的衣服腋下給我看,示意我也該要接受。
  不過,我毀掉的並不是襯衫這麼簡單的東西,而是伴隨許多人悲嘆的結果。腰越同學、稻村、和田塚同學和江之島同學,不僅是他們本人,甚至還給他們的父母帶來莫大不幸。更進一步說,這一部分算是某種程度上身為共犯的魔女所造成的。
  而那個魔女本人,似乎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責任。
  她發出「呵呵」的笑聲自嘲。
  「殺了人,然後獲得重生嗎?」
  確實,我從平凡的女生變成殺人犯。
  「哈哈哈,這真是任性妄為的極致。」
  見魔女拍著手彷彿為自己喝采的樣子,雖然不關她的事情,但這個人真的很輕佻。
  不過那種輕佻的態度,偶爾會讓我覺得很舒服。腦袋一片空白,好似發出「喀啦哐隆」的聲音。
  「如果被殺害的當事人都不在乎,我覺得到這一步了,妳就放開心胸面對比較好。畢竟,有可能找妳抱怨的人全都死光了啊。」
  魔女發出「哇哈哈哈」的聲音大笑。
  「從這樣客觀的角度一說,我就會知道自己真的很過分。」
  這樣的我還沒有死過,難道沒有人能懲罰壞蛋嗎?
  不,有個人說過,在不久後的將來,會好好傷害我一番。
  而我或許就在期待這樣的狀況到來。
  「七里說,她死的時候要讓我痛哭到無法自已。」
  沒有任何事情,比失去更能夠令人類悲傷。
  機會、機緣、夢想。所謂活著,就是在這過程之中得到,或者失去。
  七里說,她要變成對我最重要的事物,然後消失。如果真的變成這樣,我的心大概會就此碎裂,永遠不會天明的夜晚將造訪,並在眼淚之中混入鮮血吧。
  這麼誇大的宣言,怎麼可能不有趣呢。
  「為此,我認為自己可以幫她一把。」
  所以我決定成為七里的朋友。
  我說得很片段,跳過許多細節,應該沒能確實傳達給魔女。但我也沒想要正確傳達給她,這就像是我的自言自語。不過,聽我說完的魔女,顯得非常開心般放鬆了臉部肌肉。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喜歡看妳表現得很開心的樣子。」
  魔女開心地露出純真笑容,如果不是掛在她臉上,這樣的笑容真的會讓人乖乖上當。她有時候會露出像是這樣,不像年長者會有的表情。
  「為什麼?」
  「喜歡沒有理由,硬要說的話,喜歡本身就是理由了。」
  魔女說出非常重要、極為聰慧的話。雖然從她身上感受不到活了一千歲該有的氣魄,但似乎還是累積了與外表相符的智慧。不過,這話好像在哪裡聽過,說不定又是她現學現賣的。
  不管怎樣,我都覺得她只是把聲音和感情持續延伸出來的做法,很有魔女的風格。
  「對我來說,妳不在家的時候我更開心喔。」
  「喔~妳會伸手劃圈嗎?」
  「會喔會喔。」
  魔女邊說「真好」邊伸手劃圈,害我差點笑出來。
  「妳明天也要整天打電動嗎?」
  魔女眼光亂飄,「嗯~」一聲咯咯笑了。
  「我應該暫時不會去那間店了吧。」
  「妳做了什麼嗎?」
  「資金不夠。」
  兩枚百圓硬幣掉在地上。魔女瞇細了眼,看著硬幣在地上抖動的樣子。
  「只有兩百真的不夠啊。」
  「真虧妳能這樣毫無計畫地一直打電動。」
  「有家可歸真好呢。」
  魔女不再拄著臉頰,而是悠哉地躺下,接著大大伸展身子。
  看她待得這麼舒適,害我忍不住想叨念她一句。
  「妳這個借住的人怎麼這麼……」
  我大吃一驚。
  急忙閉上嘴,差點要咬到舌頭。
  只見魔女悠哉地伸展的手臂上,纏繞著植物的藤蔓。
  
  

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04

  魔女①
  
  
  那伸出來想要拿取樹果的手臂之纖細,至今仍烙印在眼底。
  上頭貼著一層皮的骨頭彼此擠壓摩擦,慢慢接近色澤鮮豔的樹果。身體沒有餘力,背上的皮膚緊繃,很難動作。骨頭「啪吱、啪吱」碎裂的聲音接連不斷,儘管之前那樣飢渴,也徹底乾枯,甚至連唾液都無法產出。
  粗魯地一把抓下在枝葉上點綴出色彩的樹果。
  鋪了滿地的樹果,有如寄宿手中的火焰。
  我狼吞虎嚥地吞下樹果,吃得極為急促,甚至到了即使這樣噎死都不奇怪的程度。伴隨著花香的紅色樹果後勁甘甜,每當接受到這股甜味刺激,肩膀和背部便隨之顫抖。吞嚥途中嗆咳好幾次,儘管果實碎渣從嘴邊掉落,仍覺得太浪費而撿回來吃了下去。一開始連吞嚥都很辛苦,但喉嚨漸漸被果實中的水分滋潤。
  骨頭嘎吱作響,皮膚繃緊,發出裂開的聲音。
  得到許久沒能獲取的糧食,全身無比歡喜。
  
  就這樣。
  我究竟吃下了幾十個樹果呢?
  在森林深處,發現唯一一棵結滿大量紅色樹果的樹木,整個人像是纏繞在樹木上的蛇般緊抓著樹幹不放。到現在,才總算覺得被從口中滿盈而出的樹果填滿到極限,從樹幹上滾落在地。
  毫無防備地滾倒在地,每深呼吸一口氣,整張臉就被樹果的香氣包圍。
  正好這裡有一塊樹蔭,於是當場休息一下。目光追著在林蔭間穿梭來回的小鳥左右移動,小鳥看起來很好吃,待體力恢復之後看看有沒有辦法抓來裹腹吧。方才明明毫無感情地看著牠們飛走,一旦熬過空腹的煎熬,思緒也漸漸運轉起來。
  看著看著忽然察覺到,似乎也正餓肚子的小鳥不僅沒有接近這些紅色樹果,甚至不在這棵樹的枝枒上休憩,逕自飛走。難道是因為我躺在這裡嗎?還是因為那棵樹的果實其實不該吃呢?
  難以言喻的不安在背部與地面之間竄過,我爬起身來。
  在那之後,我在山裡待了一段時間,結果又餓了。每次肚子一餓,我就會摘取樹果食用。雖然發現其他動物、昆蟲完全不會靠近這棵樹,讓我有些擔憂,但我無法抗拒飢餓。每次過來,都會發現樹果又增加一些,不管吃多少都沒有吃完的一天。這狀況雖然詭異,但我因為想貪心地活下去而抱持肯定態度。
  時光就這樣流逝,季節更迭。我不知道究竟過了幾天、幾個月,但突然想念起人類。或許在我快變成深山裡的野獸之前,忽然留戀起像是人的行為舉止吧。儘管猶豫了一會兒,我仍下定決心下山去。
  當時要是留在村裡,就會為了要度過饑荒而險些遭到殺害。姊姊發現狀況不對,推開我要我快逃,而我拚死命逃到的地方就是這座山上。不管怎樣,我都是差一步就會死的人。事後想想,只是遭到殺害的方式沒有那麼直接罷了。如今我也無法得知姊姊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下山之後,發現原本生活的村莊已然滅村,有如蝗蟲過境般,僅僅留下了些許痕跡。我與父親、母親和姊姊生活過的家也不例外。
  我在山中苟延殘喘的這段時間,似乎有比饑荒更嚴重的問題襲擊了村落。
  我失去了歸處,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山上。難道我就要這樣隱居山林,一輩子不為人知地終老一生嗎?
  這樣真的算是活著嗎?
  怎樣才算是活著?我思考著,沒有折返,繼續往前。
  腦中無法浮現答案,只有身體逕自動著。
  我沒地方可去,也沒什麼能力,比鳥兒還沒有生產性,在大地上徘徊。
  或許因為我有一股就算想折回去尋找那棵樹木,也不會再找到的預感。自己拋棄的場所已經失去了,有如我過去生活過的村莊那樣。
  我只能往前方,往目光所能看到的方向隨波逐流而去。
  彷彿想逃離飢餓與孤獨般不斷向前走,但走到盡頭即將因飢餓孤獨而死的我卻沒有枯竭,立刻找回了意識。在末期並沒有消失的腦海茫然感覺,與手腳的麻痺也已退去,不禁令我心想這是怎麼一回事。當我低頭看見別人的手腳時,嚇得跌坐在地。不知道誰的手正從我的身體長出來。看著那充滿血色的手,我驚愕地心想這到底是誰的手?我摸了摸、打了打手臂,並確認毫無疑問地從我的肩膀延伸出來的玩意兒就是眼前這隻手。整條手臂上的皮膚與骨頭之間,也確實長了肉。
  眼前是在我臨死之際所期望的,與飢餓無緣的健康身體。
  我不禁往後退了幾步,並困惑於自身的變化。我為什麼這麼健康?
  我心想,這裡說不定是地獄,於是四處走走繞繞,但當然沒見到家人,肚子也餓了,讓我確定我還活在現實世界之中。我雖然死了,但是活著,我死而復生了。我凝視著軟嫩的手掌,思考為什麼會這樣,接著赫然驚覺,順著心中的想法回頭,看向遠處的山峰。
  我把從山裡摘下來的樹果強行塞進抓到的鳥兒嘴裡,使之吞嚥下去。過了一會兒我折斷鳥兒的脖子,並仔細觀察,這時鳥兒突然在我的手掌上強而有力地振翅,並用翅膀甩了我的臉兩下後,維持著折斷脖子的狀態往山的方向飛去。
  這段過程雖然讓我看傻眼,但仍接受了事實。
  我理解了紅色樹果的功效,以及自己究竟幹了什麼好事。
  即使想要細數自己吃了幾個又幾個樹果,也已經太遲了。
  體內充滿數不清性命的我,每次死亡後都會產生變化。每當我感受到肉體的充實時,都能充分體會樹果不單純只是讓我死而復生罷了。當我面臨第五還是第六次死亡時,無論身心層面,我這個人最原本的樣貌都已漸漸消逝。
  持續重疊的記憶混雜,變得難以管理。知識、情意、愛戀無法整理,不僅產生了層級之分,也漸漸變得無法判斷應該參考哪個領域的經驗。後來,隨著死亡次數不斷累加,它們便像一片大海般完全混合在一起。同時拍打過來的大浪,將額外的東西一口氣全部捲走。
  就這樣,身為一個人的基礎消逝,變成單純的過往紀錄。
  我變成只是活著,毫無過程可言地活著,這麼一來,我也就活得隨便許多,會將生命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毫無作為地將之消耗。畢竟不管我怎樣浪費、採取怎樣隨意拋棄的做法,我都還是能活著,這也是無可奈何。生命的品質逐步下降,我變得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活,還是想死。
  死而復生後,有時會變成小孩,有時會成為大人。因為反覆著與正常時間經過無關的縮放,為了避免招來奇異的眼光,我變得必須離開當時所在的地方。相遇與別離漸漸、漸漸讓我痛苦,因此我忘了懷抱感情的感覺。每次只要隨意微笑,總有辦法過得去。
  從我生而為人的時代起愈走愈遠,不論地形、人的外觀、生活方式都在改變,當無法區分是三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前的記憶疊加到最後,我回到了山裡。在這之前我連自己人在哪裡,以及許了想要怎樣重生的願望都變得模糊不清。
  進入山中,一股冷氣纏上肩膀的感覺讓我平靜下來。那或許是一種遙遠到已經想不起細節的過去所帶有的些許鄉愁。如同脫皮般捨棄的過往,偶爾會像這樣重重地拉扯內心。當我還活在有限人生裡的時候,我有什麼目前沒有的東西嗎?已經不可能從徹底混濁淤積的生命中將之掬起了。
  情報的傳遞變得更厲害,我這個隱居山林的人也變得不能隨意在市井中生活。
  在飢餓中消磨時間的某個冬天。
  我突然伏倒在地。
  儘管身體的力量有如液體不斷向外流的感覺令我困惑,但大致上仍能理解。當時,持續吃下的樹果似乎終於用盡,我的身體開始不聽使喚了。我回想起差點餓死、躺在山裡的自己。
  當時我轉動眼睛,最先發現的就是樹果。
  然後,現在也是。
  從落下的帽子中掉出來的樹果,鮮豔的紅色在我的眼角餘光中揮之不去。
  我猶豫著該不該伸手。
  吞下它,我就不得不繼續活下去。
  死一死也好的選項好不容易再度造訪。
  我模糊地感受著冬天山裡的嚴寒氣溫,深深煩惱著。我該活下去呢?還是做個了斷好呢?
  我嘗試回想父親、母親和姊姊的面孔,卻完全想不起來。
  這狀況讓我覺得,還是死了好吧。
  「……」
  但過了五分鐘之後,我害怕了起來。
  快餓死的那時候也是這樣。我心裡想要解脫,倒了下來,對於自己終於要死了這件事感到安心,然而實際上是天大的謊言。我馬上就因為不想死而顫抖,樹果則是呼應我的悲嘆出現在我眼前。
  活下去的理由什麼的,或許只要認為我就是這樣的人,便足夠充分了吧。
  我摸索著伸出手,拿起一個樹果,雖然將之放入口中,但舌頭無法轉動。儘管想將之推進喉嚨裡,但手指也漸漸動彈不得。我覺悟到自己已經來不及了。無法吞嚥的樹果在我口中轉動,卻很神奇地讓我有一種滿足的感受。
  許久沒有感受過的滿足。
  我似乎對於自己拚盡全力想要活下去而驅策身體的態度感到滿意。
  比人類陪伴了我更長時間的花香包圍著我,感覺舒暢。
  意識快要消失了。
  黑色的線接連落下。
  我心想,原來死亡是慢慢造訪的啊。
  
  
  我想剝掉的東西原來是皮膚,這麼一來就沒辦法了,只能放開藤蔓。
  外露的部分該說是血管,還是該說某種細長的疤呢?植物藤蔓纏繞在手臂上﹑回歸自然的時尚打扮﹑保護眼睛,這些理由好像都很牽強。
  「只能穿長袖遮住了吧。」
  天氣變熱,我於是又打開電扇,用手把黏在額頭上的瀏海往上撥,但途中就覺得麻煩,索性直接把頭髮綁在頭頂上。圍著扇葉以避免發生意外的銀色框架上,扭曲倒映著自己的臉。我不知為何在用橡皮筋紮起瀏海、露出額頭的自己身上,發現一種彷彿會刺激鼻子的懷念感覺,但這樣的懷念感覺無法成形。
  我把臉拉離電扇,扭動身體,變成皮膚一部分的藤蔓隨之發出「喀沙喀沙」的聲音。這些藤蔓好像不太有韌性,有點傷腦筋。
  目前只是在右手臂上長了一條纏繞著。在藤澤點出這件事之後,我在浴室的鏡子前仔細檢查過全身。雖然沒有辦法確認藤蔓是不是已經長滿體內,但既然我還活著,暫時應該沒有問題。
  甚至該說,在看不見的部位悄悄生長才好。
  季節是盛夏,今天是個大晴天,陽光燦爛,有如燒焦的大氣看不到一絲陰影。
  需要水分的植物為了生存,根部也會不斷延伸生長。
  甚至會長在人的身上。
  伸出右手,感覺到些許抵抗。那是一種推擠的感覺,並且充滿著如果持續強行伸展,很可能將之扯斷的危險。
  如果扯斷了,八成無法復原。這也是當然。
  我活了這麼久,第一次碰到這種現象。應該吧。
  當我想要回想腦中記憶時,就有種紀錄片和電視劇的內容全部混在一起的感覺,想要撈出正確的歷史非常困難。如果有留下正確紀錄,我的人生真是支離破碎到腦袋應該要爆炸的程度,然後就這樣活到現在。
  好了。
  身為房間主人的她拄著臉頰看著我,眼神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有什麼事嗎?」
  「只是覺得植物怪人很稀奇。」
  我東張西望。
  「啊,是說我嗎?」
  「這種裝傻就免了。」
  她嘆了口氣,連同椅子整個轉向我,如黑夜的秀髮擺盪。
  我很喜歡從略低的位置看著她的頭髮擺盪。
  「所以,妳什麼時候會死?」
  這句話毫無修飾,帶刺程度跟她那張有點漂亮的臉孔完全不搭。
  「不知道。我想能正確回答這個問題的人,一定非常不幸吧。」
  只要不是自己了斷生命,這個問題就沒有正確答案。
  「妳不是想死的時候就會死嗎?」
  「當然是,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是這樣嗎?什麼時候死我才會滿意呢?
  過去重複的死亡記憶,每一段都如此鮮明。我幾乎沒有病死或大限已至的經驗,每次都是被他人傷害。或許有一部分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死了還會復生,所以對待自己生命的態度比較輕忽,但被殺害這麼多次,某種程度上來說可能也是一種詛咒吧。世界為了排除異物而運作著──有可能是這樣。
  「妳沒有吃果實吧。」
  我心想,哎唷,她誤會了。
  「確實吃了喔。」
  她皺起眉頭,看起來像是在問我:「這是怎麼回事?」
  「應該說,我就是吃了太多,所以才會長出藤蔓。」
  我也無法掌握正確情況到底是怎樣。有可能這樣就結束,但也可能繼續下去。或許植物會持續生長、落地生根、開出美麗的花朵,最終我將動彈不得。
  「這樣啊……妳吃了啊。」
  她的表情基本上沒什麼變化,所以很難判斷這種自言自語到底有什麼含意,聽起來只像是在確認一件事實。就算我問她,她也不可能明確地回覆我。
  「哎,吃是吃了,但現在這個我肯定會死。」
  然後重生之後又會變成另一個人。我只是很有可能難得地用盡性命。這跟社會不再如此動盪、漸漸變得成熟也有很大關係。
  鎮上已經沒有帶刀的人,山裡也沒有強盜結黨。
  相對地,有很多又硬又快的東西在鎮上穿梭。
  「好,睡覺吧。」
  因為沒什麼事要做,我決定抑制消耗。比起全身植物化(暫稱),這個問題還比較直接,畢竟我身上只剩下兩百圓。我甚至心想,既然身上長出植物了,能不能靠著光合作用產生身體活動所需的能量啊。
  「會睡的孩子會長大。」
  「妳不可以再長了吧……」
  我邊撫摸著植物邊打開壁櫥門,裡面的灰塵不管吸入多少,還是持續飛揚。
  按照她的說法,這個壁櫥裡似乎充滿花香,但我並沒有特別感覺到這一點。
  「如果我睡著途中長滿了植物,記得幫我修剪灌溉喔。」
  我邊鑽進壁櫥邊拜託她,她發出了無奈的嘆息。
  「在暗處種什麼植物啊,又不是豆芽菜。」
  「唔,等等喔,種完之後食用……好像不適合吧,草味應該滿強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燒掉就是了。」
  她態度悠哉地開玩笑……如果真的是玩笑就好了。
  「啊哈哈,我不想再被燒死了。」
  這是真的。我蓋好毛巾被,沉浸在壓迫的黑暗中。
  接著閉上眼,聆聽著夜晚最深邃的部分。
  從外到內,試著沿著血流分辨聲音。
  但身上沒有任何地方聽得見植物生長的聲音。
  
  
  「妳要睡到什麼時候?」
  紙門難得地從外打開。黑暗被陽光扯下,打在適應了光線的眼底。
  「嗯……早安。」
  雖然出聲道早,但眼睛睜不開。我用毛巾被蓋住臉,蠕動著嘴巴。這時,一隻手隔著毛巾被抓住我的手臂,可以感覺到對方正在撫摸植物部分。感覺似乎連藤蔓上的葉片都有知覺,我不禁心想這不太妙啊,要是樹葉被摘掉,可不是一句很痛就可以打發。
  「真的是植物的質感耶。」
  「纖維很豐富吧。」
  「妳得意什麼啊。」
  手臂被她一拉,我整個人連著毛巾被滾落在地。我親到地板之後,才總算抬起臉來,她白皙的雙腳立刻映入眼簾。她今天也是穿著制服,不知道是要去參加社團練習,還是單純的個人嗜好。我看著她的裙襬輕盈飄揚,忍不住伸手抓住。就這樣捏著裙襬的我,被她的膝蓋頂了下巴。
  「哎呀。」
  「妳是腦袋裡也長滿樹枝喔?」
  彷彿在眉心與眉毛之間框出四方形,散發怒氣的她看起來紅冬冬的。
  但不是臉紅。
  挨了猛力一擊的我總算清醒過來,先脫了衣服,然後撩起頭髮,露出背部。
  「如何?」
  「什麼如何?」
  她的聲音透露出些許警戒。
  「幫我看看背上有沒長出藤蔓。」
  「喔……」
  她嘴裡嘀咕著「原來是這樣」並屈膝跪下。冰涼的手突然碰觸我的背,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很光滑呢。」
  「因為我吃了很多蔬菜啊。」
  「樹果算是蔬菜嗎……總之,目前沒有異狀。」
  「是喔。」
  我放下頭髮,重新穿好襯衫。有點擔心右半身。
  「不過這個要是直接露出來,走在路上確實有點詭異吧。」
  說完,我就收到她拋來「才不是有點詭異而已」的冷漠眼神。
  「能當成時尚打扮的一環蒙混過去嗎?」
  「請在我不會去的地方這樣主張。」
  我沙沙地甩了甩葉子,被她忽視了。
  「沒辦法,只能穿長袖了。」
  縱然穿長袖看起來也像個怪人。不過怪人跟詭異的人雖然相似,但並不相同。我打開入住這裡之後一段時間沒有用上的包包,攤開折好放在包包裡、可謂唯一一件衣服的長外套後,穿上連身的那套衣服,將手穿過袖子。
  感覺上衣沉甸甸地壓在身上,肩膀附近也有些緊繃。
  就算是冬天,我也盡可能不穿這件衣服,所以真的很久沒穿了。難道說拿出來穿之前應該先洗過一次嗎?我整理好翻起的袖子,問了問她的感想。
  「適合嗎?」
  「非常適合,看起來像可疑分子。」
  「很好~」
  她一副無力的樣子閉上眼,呼出一口氣。
  「妳這樣不就徹底是個魔女了。」
  看來她非常滿意穿上黑色長袍的我。
  我面向窗戶,外頭仍是一片大晴天。晴朗天氣延續的時間之長,甚至讓人想不起之前是什麼時候下過雨,記得好像在鎮上聽說,很多地方的河川都要乾了。我接近窗邊,沐浴陽光。
  「嗯~」
  我撩起瀏海,以全身接受陽光。雖然因為天色很亮難以看清楚,但還是映出了額頭外露的我,後面則有一塊黑色影子,是她的背影。
  「不行啊。」
  「什麼不行?」
  「我本來想說能不能靠光合作用填飽肚子,看來是沒辦法。」
  很遺憾我身上似乎沒有產生葉綠素,只是個時尚植物妖怪。
  「話說,妳為何叫我起床?」
  我離開窗邊詢問她,畢竟她之前完全不管我,從來沒叫過我。
  「沒什麼,只是因為我要出門了,所以叫妳起來。」
  她面對房門說得滿不在乎,然後撿起跟我一起掉落在地的毛巾被折好,並將鼻子貼近毛巾被,似乎在聞上面的氣味。
  「妳要去約會?」
  「練社團。」
  「嗯哼。」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尖帽,試著戴在她頭上。像這樣近距離接觸就會發現,她的身高果然比我矮一點……我原本就想說她可能比我矮。
  她先將折好的毛巾被放進壁櫥裡,才抬眼看了看帽子寬大的帽簷。
  「妳也很適合這個打扮。」
  黑髮與影子重疊,而且和藍白色的制服意外相襯。她頂著落在眼頭的影子,扭起嘴角說「一點也不值得高興」。從不一樣的觀點來看,那模樣像是在笑。應該說總會有人覺得她在笑吧,前提是視力不能太好。
  「妳一定可以成為出色的魔女。」
  「誰要當啊。」
  她摘下帽子,彷彿丟過來般戴在我頭上。這頂帽子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頭上的呢?記憶就像消失在記憶之海的海藻,怎樣也想不起來。
  但是,它就這樣跟著我一起跨越了漫長的時光。
  「還有,我打算去腰越同學家放錢。」
  「嗯?啊,是那個約定對吧。」
  付一千日圓做一頓晚飯之類的。如果那一千圓可以給我,我也能做飯啊。
  「要不要由我去?應該說我也有點好奇是什麼狀況。」
  成為透明人之類的願望,我應該一次也沒有實現過。我重生過這麼多次,卻碰上別人實現了我從沒想過的願望,當然會在意。
  她邊用手指捲著髮尾把玩邊說:
  「嗯,是可以啦。可是妳有一千圓嗎?」
  「請給我。」
  她抿起嘴,表情轉成四方形的撲克臉,遞出一張千圓鈔。
  「妳難道不覺得自己是個沒出息的大人?」
  「我只是覺得妳很可靠。」
  積極正向、積極正向。我把收下的千圓鈔塞進長袍裡。
  「既然這樣,妳順便把這本筆記帶過去吧。畢竟沒有這本筆記就傷腦筋了。」
  她把一本跟桌上教科書放在一起的筆記遞給我。
  「這是妳之前在看的,便當小偷寫的筆記吧。」
  「對。」
  竟然要別人幫忙把自己擅自偷來的東西還回去,這人到底有多誇張。
  「話說要怎麼進去他家?說明原因後光明正大地進去?」
  「可以用鑰匙開門。」
  她從抽屜拿出鑰匙交給我。
  「鑰匙是屍體消失之後留下的。」
  她解釋的意思似乎是,就用這把鑰匙吧。
  「因為講好是做晚餐,記得在接近晚餐時過去。腰越同學家好像是雙薪家庭,父母應該都不在家,但現在狀況怎樣我不清楚,畢竟他家小孩失蹤了。」
  「嗯,父母應該很擔心吧。」
  嗯嗯,那個姓腰越的據說是變成花消失了。這就是在紅色樹果效力下存活的人享盡天年後的結果。但我自己還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
  或許,我自己其實真的一次都沒有死過。
  「我會先看看情況再上門,畢竟穿幫了不太好對吧?」
  「是沒錯。」
  「對那個透明人也是一樣。」
  他幾乎沒有方法可以干涉這邊,彼此的聯繫很容易因為這邊的一時興起而斷絕。我想他的心情,應該跟漂流在見不著陸地的大海上一樣吧。
  在那樣的地方看到的遠處光明,究竟能產生多麼強大的救贖效用呢。
  我想著這些,察覺她的目光。
  「是說妳很有精神耶。」
  她瞥了我一眼後說道。我有點難以判斷她是抱持肯定態度,還是有點想咋舌的感覺。這種時候,我都會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回話。
  「我很好啊。」
  我像做體操那樣彎起手腳,她立刻別開目光,打算離開房間。我跟著她身後走,她轉過身來提醒我:
  「我剛才叫妳傍晚再去。」
  「我只是要送妳一程。」
  我推著她的背,她表現出非常厭惡的態度,讓我更想多推幾把。
  「妳不要隨便離開房間,妳要知道妳是未經主人同意的食客。」
  「這個時間,令尊和令堂都已經出門了啊。」
  她嘆了口氣。
  「妳挺清楚別人家的狀況嘛。」
  「哇哈哈。」
  我笑了,但看我這樣不順眼的她當然沒有笑。
  我就這樣跟著她一起走下長長的樓梯,光是這樣上下樓梯就已經算是不錯的運動了。走下樓梯,聲響似乎會像滲透進來一樣增加;爬上樓梯,又像是把這些聲響遺忘在原地。所以儘管不方便,但我可以理解想要住在高處的理由。
  「妳是孝順的女兒,不會讓父母傷心。」
  離開住宅區,我想到對她的評語,脫口而出。
  她一開始先睜圓了眼睛,然後一副厭惡的樣子繃起臉,最後自嘲地說:
  「我想我父母不會離譜到,知道自家小孩是殺人凶手還不難過。」
  「有一對好父母的妳也是個幸福的小孩,雙贏。」
  我比出雙V手勢,卻換來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小心車子啊。」
  她面向前方,緩緩甩動右手。
  「太陽很大耶,妳需不需要帽子?」
  我問她需不需要戴尖帽,卻被她忽視。她的頭髮那麼黑,不會有事嗎?
  不過既然她不要,我就自己戴吧。寬廣的帽簷遮去斜斜射下來的陽光,不過我感覺得到黑色的衣服正在吸收陽光,我早晚會被蒸熟吧。
  「傍晚再去啊……在那之前先睡覺嗎?」
  我心裡想著該做什麼才好,並在住宅區東繞西晃,然後好像幻聽到「不要穿成這樣亂晃啦」的斥責聲音,於是找了處陰影躲進去。抬頭看看住宅區,總覺得回去也沒事可做,而且爬上六樓不是一句麻煩就能了事。天氣這麼熱,我很可能會連同衣服一起融化。
  反正我都已經下樓了,於是決定到鎮上隨便晃晃消磨時間。兩百圓好歹買得起自動販賣機的飲料,公園也有水喝,這世界真是天堂。
  我稍稍離開住宅區,走下斜坡。我很喜歡在這座鎮上的遠處可以看見一整片大海的景象。大海直直反射晴朗的陽光,閃閃發亮。我看著有如大魚鱗片浮在海上的景象,就能理解成群撲向光明的鳥類作何心情。
  一開始雖然想過可以加快腳步,追上先行離去的她,但我才小跑步一段路,就覺得好像拖著一條繩索跑一樣氣喘如牛,只能放棄。我喘到甚至覺得自己平常是不是有用皮膚輔助呼吸的程度。為什麼我手邊只有這種衣服啊。
  「……啊。」
  在晴朗的天氣下,穿著有如沉重雨雲的我,走到半路才想到。
  「不好了。」
  我不知道那個姓腰越的家在哪裡啊。
  
  
  『據說妳不會老。即使是用了邪教法術也沒關係,告訴我。』
  『看我取下妳的首級,剝下妳這怪物的外皮。』
  『欸,妳不管怎麼受傷都不會死嗎?好可怕喔。』
  『如果必須捨棄一方……還是年紀大的小孩影響比較大……』
  『真的很令人好奇耶,先讓我砸爛妳的頭看看。』
  『這是最後的道別了。』
  「……好熱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熱氣弄昏了頭,我看到不少奇怪的景象。
  在中央有一座高台的公園裡,我坐在樹蔭下休息。除了蟬鳴從四面八方傳來以外,這裡待起來還算舒適,看著深綠色植物吸收光線使顏色變得更青翠的樣子,令人舒暢。在夏天的上班日白天來到公園的人不多,我也可以不用在意周遭的眼光。不,我本人是無所謂啦,但要是太引人注目,可能會招來她的抱怨。
  我捲起長袍袖子,讓植物暴露在外。植物跟皮膚一起呈現翠綠色。
  「我真的開始變成不是人了耶。」
  是因為我在山裡住久了,所以待在自然環境中能夠平靜下來,還是因為我要變成植物了呢。
  我放下袖子,取出筆記本。反正這裡剛好是一塊樹蔭,待起來挺舒服的,就想說拿出來讀一下。雖然擅自閱讀他人日記的行為非常失禮,但我想也沒人期待我要表現得知書達禮,畢竟我是個魔女啊。
  我順暢地翻頁,上面雖然寫了很多我看不懂的漢字,但只要看過前後文,就能大概理解。內容寫了獨自生活時每天的感想,以及對價值觀的考察。這本筆記並沒有像日記那樣明確的定位,感覺只是寫來殺時間的。上面沒有標註日期,有些地方的字跡也會突然凌亂起來,大概是寫到這邊就因為厭倦而停筆了吧。
  可以拿來思考的時間多到用不完這點,或許跟我一樣。
  筆記上也有一些關於我的敘述。
  『魔女可以認知到我嗎?』
  「無法唷。」
  看他似乎心懷期待讓我有點過意不去。今後你仍然只能孤單地活下去。
  當時相遇的六個人裡面,他是個子最高大、看起來最成熟的一個。因為我沒看過他長大的樣子,他就獨自踏入了孤獨的世界,所以我腦海裡只有他當時的外觀印象。
  獨自生活在這個鎮上,會覺得這裡有多麼空曠呢?
  從日記中可以得知,他生活在這樣的城鎮裡,把與這個世界之間的些許聯繫當成生活重心。可是他唯一的朋友,卻在開出美麗的花朵後凋零逝去。
  這結果與進入焚化爐燒掉大體,在許多人的惋惜之下暴露骨頭相比,究竟哪一方比較幸福?
  我闔上筆記本,讓時而吹送過來的風擺動衣服與頭髮。
  有點睏了,看了太多字,好累。
  「哇~是黑魔法師!」
  三個剛好經過,皮膚曬得黝黑的小學生找上門。
  「嗚叭啦啦啦叭!」
  小學生邊發出怪聲邊跑過來,我「嘎~~!」地回敬之後他們就逃走了,連魔法都不必用。我大笑三聲,回到樹蔭底下,意識到自己口渴了,回過神來。
  「現在可不是打倒小學生賺經驗值的時候。」
  不好不好,我甩甩頭。那個姓腰越的人家並不是隨便亂晃就可以找到的地方,如果我就這樣一事無成地回去,很可能會被她唾棄。
  我可以瞎子摸象地埋頭亂找,也可以去找她問路。我想了想,決定選擇去找她這個繞遠路的方式。雖然我也不知道她就讀的高中在哪裡,不過應該比一戶人家好找許多。
  我收起筆記本,用手撐地起身。
  現在就生根還太早,我想站起來就能輕易站起來。
  我離開公園,出來之後馬上看到公用電話,不禁停下腳步。我不知道任何人的電話號碼,也沒跟任何人聯繫。我不會對人造成或留下任何影響……沒有這些,只是活著。
  我實在不得不認為,這樣的自己脫離了動植物的生存規則。
  我用熱昏的腦袋想著難題,突然看了一下馬路對面。
  「啊,有了。」
  發現了與她穿著同樣制服的高中女生。只要追在騎腳踏車的兩人後面,自然可以抵達學校吧……當然,希望她們不是剛練完社團準備回家,而且她們還有腳踏車。
  我發出「咿」的哀號邁步奔出,伸手按住頭上的帽子避免它飛走,「啪噠啪噠」地跑著。我超越看起來像是觀光客的外國人、超越低著頭走路的上班族,在夏季的晴空下不斷前進。熱風吹在臉頰上的感覺與孩提時代的記憶重疊,但我無法區別這感覺究竟是幾時的孩提時代。
  最後我雖然被遠遠甩開,完全看不到她們,但當我順著路走了一會兒,便看到一所學校。學校前面的醫院非常豪華,讓學校校舍看起來小巧玲瓏。我氣喘吁吁,身體被粗重的呼吸牽引,視野看起來正垂直晃動。
  總之,還好我找到了。
  「太、太好、噁。」
  眼前一昏,我一個踉蹌。摘下帽子,發現汗水不斷從額頭滴落地面,落下的汗水在柏油路面形成黑色圓點,並馬上蒸發。長袍裡面熱得跟蒸汽浴沒兩樣,熱氣根本無從消散。然後植物也很熱,熱得奇妙,真的跟皮膚沒什麼差別的程度。
  「哎,反正就像是胎毛一樣吧。」
  我等平靜了一點之後才重新戴上帽子。戴上充分接受日曬的帽子,彷彿頂著一團火在頭上。我確認附近沒什麼人之後,才往正門走去。
  雖然有從外面看學校的經驗,但這是我第一次踏入校區。
  「記得……我出生的年代還沒有學校呢。」
  我動作靈巧地「唰唰唰」從正門跑進右邊的建築物後方,但其實發出了相當嘈雜的腳步聲,很吵。沿著略顯泛黃的牆壁移動,就聽到建築物裡傳來清脆的聲音。
  「劍道場、劍道場……到底是哪一棟啦……」
  人世間充滿未知,儘管多少學習了一些,但它們總會在我隱居山林時迅速改變。我難以跟上湍急的流速,只能彷彿快要溺死般隨波逐流。
  泛黃的建築物另一邊還有另一棟建築,這棟建築的外觀雖然有些破舊,不過牆面雪白,屋頂也是以瓦片堆砌成硬山式屋頂。從那和風的外觀來看,我想劍道場應該就是這裡了。我再次靠近牆壁,「唰唰唰」地貼著牆移動。
  這棟建築裡也傳出清脆的聲音,但聽起來不是東西而是有人東奔西跑那樣劇烈的聲響。除此之外,還有堅硬的物體彼此碰撞的聲音。
  我繞著建築物走,外牆開了一扇大大的門,這扇門為了保持空氣流通而敞開,我於是從這邊窺探裡面的狀況。如我所料,劍道社正在練習。我還留有被真劍砍中背部的記憶,所以對劍沒有什麼好印象。
  「天氣這麼熱,真虧她們能穿得那麼厚重活動呢。」
  每個人的穿著都一樣,害我無法分辨。啊,不過腰部的護具上有寫名字。我東張西望,追著活動的人移動視線,找出藤澤。
  「有了有了。」
  她還沒發現我,我抓準她正好要轉過來的時候,稍稍露出帽簷一角。啊,她停下動作了。
  「再一次。」
  我又稍稍動一下。她理解我的意圖嗎?我摘下帽子偷看了一下門內,只見她從練習中的人群裡走出來,摘下應該是頭盔和護手的護具。頭上纏著手巾的她,看起來好像正在冒熱氣。她提著竹劍跑到道場入口,跟旁邊的人說了句:「我離開一下。」
  「上洗手間?」
  「就當作是這樣吧。」
  她彎腰成「ㄑ」字形鞠躬,離開道場。我心想是不是跟上去比較好的時候,威武的腳步聲馬上接近過來,原來是她繞了外面一圈跑過來,而且還提著竹劍,很帥,只有踩扁了腳後跟的鞋子發出「波、波」的聲音聽起來很好笑。
  「嗨~」
  「妳來幹嘛?」
  竹劍尖端指著我的喉嚨。
  「嗯~有劍與魔法,就是奇幻。」
  「妳根本無法使用魔法吧。」
  「我剛用核融術打倒小學生囉。」
  「閉嘴。」
  竹劍的前端團團轉著,似乎在催促我有話快說。
  「我想問妳,腰越同學家在哪?」
  聽到我提出這個問題,她似乎大致理解了狀況,左手扠著腰,瞇細眼睛看我。
  「妳不知道他家在哪,卻說要去?」
  「啊,西低。」
  我笑著帶過。她的手扶在額頭上,誇張地大嘆一口氣。
  「從這邊……不太好用說的,我畫張地圖給妳。」
  「不好意思喔。」
  她於是先回去,並且命令我:「在這邊等。」
  我當然不會反抗。
  可是她面對著前方,直直地轉過頭來。
  「咦?」
  她瞇細眼睛,以彷彿我是什麼怪異東西般的態度凝視著我。
  「我剛剛察覺到一點不太對勁的地方。」
  「嗯?」
  「該怎麼說……之前也是這種感覺。」
  那個令她介意的點似乎不太具體,可以看出她的遲疑。
  「嗯哼……嗯哼。」
  其實我大致上可以推測出,她到底抱持著怎樣的疑問。
  但若她本人沒有察覺,我也不需要主動表明。
  「好吧,算了,下次再說。」
  「這樣喔。」
  她先歪了一下頭,接著有如甩開迷惘般跑出去,只留下練習的喊聲與遠方傳來的蟬聲大合唱。
  我背靠著牆,哼著歌等她回來,她馬上就回來了。
  她拿著不知道從哪裡撕來的便條紙和筆,把紙放在牆上,俐落地畫起地圖。她一面說著「那邊、這邊」指著方位確認,一面加快繪製的速度,完成之後看了過來,丟給我一句「真是可疑」。
  「喏。」
  她把手繪地圖塞給我,我確實收下之後,她雙手扠腰說:
  「妳真會找麻煩。」
  「謝謝。啊,鉛筆可以借我一下嗎?」
  「……可以啊。」
  她從筆盒拿出鉛筆,我收下之後,攤開透明人的筆記本。在強烈的陽光下,筆記紙面非常難看清楚。我在寫著最新日記的頁面角落,用鉛筆寫下:
  『我是魔女,好懷念呢。你要好好加油喔。』
  我停筆,想想還有沒有什麼可以寫的。
  「這什麼?」
  「如妳所見,鼓勵他。」
  她看了過來,很難得地佩服我。
  「妳寫字真好看……不,應該說寫得太好了,反而很難看懂。」
  「因為我活了很久啊。」
  我「唰唰」地又寫了一句話,好,就這樣。
  『我打從心底尊敬你。』
  「……為何?」
  「因為孤獨。」
  我把鉛筆還給她,她將筆收進筆盒後,擦掉脖子上的汗水。
  「妳別再來學校了喔。」
  特地叮嚀我後,她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
  「這身打扮看起來好熱。」
  說完之後就跑走了。
  既然入口在這邊,直接進去不就得了?不過她毫不猶豫,迅速、筆直地跑走。
  我拉了拉長袍的袖子,心想這果然很熱啊。
  「但應該是彼此彼此吧?」
  她回到道場,馬上戴上圓圓的頭盔、穿好護手,上場繼續練習。我看到她抓準練習的空檔看過來,頭盔下的腦袋是不是想著我怎麼還在這裡。我大大張嘴,沒出生地用嘴形示意「加油」,她看起來好像點了個頭回應我。
  我開心地對她揮手。
  但她示意我快走,我只好乖乖閃人。
  
  
  我溜進腰越同學家,輕鬆完成放置千圓鈔與歸還筆記本兩項任務。我先按了門鈴確認家中無人,手中還握有鑰匙,當然能夠輕鬆完成任務。
  而且,我也很習慣未經同意進入他人家中,甚至到了即使沒有鑰匙仍有辦法進來的程度。
  為什麼會習慣這種事情啊?我對自己真是一無所知。
  如果被鄰居撞見就麻煩了,所以我速速做完該做的事情後離開。雖然離傍晚還有一段時間,但應該沒關係吧。我徹底察看了屋內一圈,不管什麼地方都不像有人在。透明人真的在這裡嗎?
  「喂~」
  我試著呼喚,不過沒有反應。如果能好好觀察放在桌上的千圓鈔,或許總有機會捕捉到對方。不過就算我待在這裡,從這邊似乎也無法接觸到他。就她口中所說的「植物妖怪」伙伴的立場而言,除了祈禱他平安,也沒什麼可以做的。
  我離開腰越同學家,按照地圖來看,這裡離住宅區比較近。也就是說,我真的繞了大遠路。不過多虧我繞了大遠路,才能看到她練社團的樣子,也能在公園裡享受大自然,並非都是壞事。
  回家途中,我從小山丘上眺望遠方大海。海面如此平靜,沙灘則被喧囂填滿。我用帽簷遮擋刺眼的強光,任憑溫暖的風撫過肩膀。
  我突然想到,自己會游泳嗎?
  我對照著很有用的地圖回到住宅區。雖然途中跟一位很像是家庭主婦的住宅區婦女擦肩而過,但我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態度跟她點頭致意,主婦則是一臉覺得很訝異的態度回應了我。
  爬樓梯的時候,我拎起長袍下襬,要是這時候踩到衣服跌倒弄破了,我就真的沒有衣服可穿。
  就這樣慎重地爬上樓梯時,右腳踝不知何時纏上了藤蔓。
  「好時尚喔~」
  我毫不在意地回到她的房間。
  花了點功夫才把滿是汗水的長袍脫掉,摘下帽子。如果這樣全身是汗地躺進被窩裡,肯定會被她罵,所以我倒在地板上。原本清涼的地板瞬間升溫。
  「好蘇湖喔……」
  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只有喝水。不過那股掐住胃部般的飢餓感引起了我的思鄉情懷,讓我想起以往過的是一天只要能吃上一餐就算好運的嚴酷生活。雖然懷念,但那絕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腦袋發出「啪吱啪吱」這種逐漸變得乾燥的聲音。
  不過偏偏就是在這種時候,會一直想起過去。
  「說不定……」
  基於最近的傾向評估,我發現了那件事。是關於我自身的少數謎團。
  「罷了吧……那應該是對的。」
  我起身,穿上右側裂開的襯衫,又躺在地上。
  一個人待在六樓,一點聲音也沒有,令人平靜。
  這裡甚至安靜到,我偶爾會忘記自己仍在呼吸的程度。
  我拎起暴露在外的右手臂上的藤蔓,藤蔓顯得濕潤,該不會是吸收了我流出的汗水吧?伸展的右腳上的藤蔓按在地板上,葉片都被壓爛了。我上下擺腿,讓腳打在地板上,好痛,但我無法分辨這是葉片的痛,還是我的腳在痛。
  我又更接近能夠保養眼睛的生物一步了。
  無論如何,我應該再活不了多久。即使能靠樹果延命,也只是生出下一個我。縱然許下希望什麼都不會改變、能繼承一切活下去的願望,實際上也真的實現了,但我想那個我跟現在的我還是不一樣。
  我心想,能夠無所事事地躺在這裡,浪費著所剩不多的生命,真的很奢侈。
  然後,我稍微睡了一下。
  她在傍晚前,陽光還算是白天的時刻回到家。
  我聽到腳步聲,立刻就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時我靈光一閃,翻個身改變了躺的方向,記得當時在森林裡應該是躺成這樣吧,然後用帽子蓋住眼頭,假裝自己已經失去意識,期待著她會有何反應。
  我想應該是屁股被她踹一腳結束吧。
  開門聲傳來,腳趾縫縮緊起來。
  她就算回家也不會跟我打招呼,我還在猜她會有什麼反應的時候,腳步聲突然加快。我正在想該不會被她猛踹一腳而嚇得一身冷汗時,她一把揪住我的肩膀,整個人被她扶了起來。帽子脫落,掉在後面,她的臉近在咫尺。
  我倆在極近距離下對上眼。
  我忘了在帽子底下要閉上眼睛。
  她的目光變得嚴峻銳利,一副現在就想咬死我的樣子。
  「妳、妳好啊~」
  畢竟我沒時間顧左右而言他,於是開朗地打招呼後,就看到她變得一本正經。當我發現她的眼睛和鼻子腫脹起來的時候,肚子被踹了一腳。
  我還來不及感覺到痛,就整個人滾倒在地,「噁、啊、咳」地不斷挨踢,她毫不客氣地踢我。這個在必要情況下能夠殺人的高中女生,當然不會在揍人、踹人這方面手下留情。
  「對不起嘛。」
  我出聲道歉,但她完全不聽,就這樣持續踹我,我只能轉過身用背部和臀部對著她,縮起身體,擺出防衛姿勢,熬過這波攻擊。我會不斷被踢,直到她用完體力為止吧。
  後來,暴力之雨終於停息。我緩緩抬起頭,發現她背對著我坐在地上,肩膀大幅顫抖著。我心想:喂喂喂,妳這樣狠狠踹人一頓,還有資格在那邊累得喘氣?但還是手腳併用地爬著靠過去。雖然我也覺得,要我這個被痛扁一頓的一方去體貼施暴的一方,好像哪裡怪怪的,但因為是我先惡作劇才讓事情變成這樣,也沒什麼立場抱怨就是了。而且呢,哎呀,而且呢……
  「哎呀,真的對不起嘛,我只是想要重現一下感動的相遇──」
  輕佻的話語說到一半就斷了。
  她在哭。
  我悄悄窺見的她,正咬緊牙根流淚。
  而且還不是稍微,是哭得淚如雨下,可以用滂沱大雨來形容的程度。
  她可能想要快點止住淚水,擦眼淚的動作很是粗暴,彷彿要往上削掉一層臉頰般用力地擦,但眼淚還是接連冒出、滑落。她因此覺得焦躁,揮手要趕我走,手肘不客氣地撞開我。
  啊啊,原來她是不想被我看到自己在哭,所以才踹得那麼狠。
  這個人真任性。
  「搞屁啊。」
  她說道,彷彿要把滿腔怒氣發洩在某人身上。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哭。啊啊,真氣人。」
  情緒不安定的她吸了吸鼻子,然後臉孔一顫,眼淚又滑下來。
  她的臉可能會被鹽分弄得黏答答的。
  當然,她本人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更不可能知道。
  只是,我很肯定是我惹她哭的。
  她隨手扔開的書包掉在房門口,光看這個狀況就可以知道她剛才真的很驚慌……啊,我懂了,早上她是因為擔心才叫我起床的吧──我將之理解成對自己有利的狀況。
  「我好開心。」
  「開心屁啦,去死。」
  她用手掌接住落下的豆大淚珠,往我身上甩,嘩啦嘩啦地潑在我身上。她第二次這麼做時,我用手臂上的藤蔓擋住,藤蔓變得濕答答的。
  但藤蔓並沒有特別快速生長。
  「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啦。」
  「沒什麼特別意思。」
  被揍了。
  我挨揍著,但還是留在她的身邊。
  ……然後,等到她住手了才開口:
  「妳冷靜下來了嗎?」
  「我從一開始就跟之前一樣,只是流出了不知所謂的眼淚。」
  聲色已經恢復成跟以前一樣,冷漠的目光也跟平常一樣,很有她的風格。
  沒有開燈的房內,角落漸漸暗了下來。
  「我先聲明,我不是因為妳可能會怎樣才哭,這點我很確定。」
  她平淡地斷定,聲音沒有讓人意識到表裡不一的厚度,只是單純陳述事實。
  「驅策我的也不是怒氣……很難用言語說明,但與怒氣有某種決定性的差異存在。也不是悲傷這種美好的情緒……總之,我的情緒不是針對妳,這點非常明確。」
  所以,我反而搞不懂。
  她這樣說完,煩躁地抓亂頭髮。不像方才那樣傾瀉而出的淚水,因為此舉灑落地面。她彷彿在體內意識到盤據身上的事物,甚至覺得有些噁心。這麼說來,她確實鮮少表現出恐懼。
  至少,現在的她沒有餘力避免自己表現出那樣的態度。
  我想,現在這個沒有餘力的她所說出的話中沒有虛假。我跟她之間的關係,並不值得她流下這樣慌張失措的淚水吧。
  不過我覺得,這樣也沒關係。
  只要我自己覺得有,就夠了。
  「妳回來得有點晚,跟朋友出去玩了?」
  「對啊,有意見喔?」
  聲音還顯得不悅。先不管她為什麼哭泣,但她似乎覺得,被人看到哭泣的臉龐很丟臉。
  「我覺得很好啊。」
  「去死啦妳。」
  低語出來的咒罵也彷彿只是想掩飾自身的害臊,感覺很可愛。
  「我已經很久沒有覺得活著是這麼開心的一件事了……大概吧。」
  「所以是在開心什麼啦。」
  「我說,明天有空的話,我們一起玩吧。」
  哭了很久的她總算停了,臉上一本正經。
  「絕對不要。」
  「過分耶。」
  「因為妳身上只有兩百圓啊,我肯定會被妳坑錢。」
  原來如此,這個擔憂確實非常合理。
  「那我們就去兩百圓也夠用的地方玩吧。」
  「妳就不會想想辦法解決手邊沒錢的問題嗎……」
  「我哪有什麼辦法。我沒駕照又沒錢,根本什麼也沒有啊。」
  我甩甩手,讓她看看我兩手空空的樣子。
  「還有,妳的打扮真的俗斃了,走在我旁邊我會很丟臉。」
  「咦?妳居然覺得我這樣很俗氣?妳在學校有沒有被霸凌?」
  我貼心地擔心她,卻又挨揍了一下。
  「妳看,這個衣服裂開的感覺這麼自然,很帥氣啊。」
  我讓她看看腋下說明道,就看她別過臉去,看樣子理解了這部分。原本還想跟她介紹一下腳踝上的裝飾,不過我有種可能又會挨打的感覺。
  「妳明天要練社團嗎?」
  「是不用。」
  「那果然就是明天了。」
  「我並沒有說果然就是明天。」
  我就知道她會這樣說。
  「那麼,等妳有意願再說吧。」
  我先對著出口抱怨說「我一輩子都不會想去」的她笑了笑,才出口拜託。
  「只不過,如果可以希望能盡快,因為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
  說不定,其實到明天就已經太遲了。
  我只是隨口說出理所當然的話,她卻轉過來面對我,嘴角像是吃了黃蓮般僵住,眼角也像看到什麼刺眼的東西般閉上、扭曲。
  「怎麼了?」
  我原本以為我這樣問,她會回我「沒什麼」,但並非如此。
  「我只是覺得妳很卑劣。」
  「咦?」
  我突然被莫須有的罪名嚴厲譴責,而且她還狠狠瞪過來,我完全成了壞蛋。
  「妳生什麼氣?」
  「因為妳很卑鄙。」
  「這部分妳如果不稍微說明一下,我也沒辦法反省耶。」
  被無視了。她站起來,過去撿起書包。
  我隔著她的背,聽到吸鼻子的聲音。
  她握住書包的背帶嘀咕:
  「那就明天。」
  「嗯嗯。」
  我笑了,然後一腳精準無比、彷彿背後長了眼睛般的踢腿,就在她仍別過臉的情況下招呼過來。
  總之,發生了這麼樣的事。
  
  
  『這頂帽子送給妳吧。妳看,很適合妳。』
  『花香太強烈了,所以妳才無法躲藏。』
  『是這傢伙自己衝出來的!』
  『聽好,不管發生什麼事,妳都要活下去。』
  『開門、開門、快開門。』
  『快點起來啦。』
  我心想,對喔,確實發生過這些事情。這是個一如往常的平凡清醒過程,我甚至覺得身體就這樣溶解消失更好。清醒對我來說,就是這麼讓人憂鬱。
  我在黑暗中扯掉毛巾被,拉開紙門。現在是太陽還沒完全升起的時間,天空剛開始泛白,感受不到群青的氣息。我茫然望著天空,過一會兒才發現自己仍活著,這是好事。確認了一下右手的狀況,藤蔓的生長狀況與昨日無異,看來也沒有想要使壞的意思。
  藤蔓沒有剝奪我右手臂的功能,腦袋也必須靠著自己運轉思考。
  我悠哉地想,這植物真的很有可能只是寄生在我身上。但另一方面,如果世上萬物都有其意義,這或許也是某種徵兆。
  時間可能差不多了。
  「……嗯。」
  她還在被窩裡沒有起來,我為了不要吵醒她而待在壁櫥裡,等待早晨到來。
  等待的途中,想起她所流下的淚水,忍不住笑了。
  到她起床之前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這段記憶非常夠我消磨掉這些時間了。
  她有如感覺到房間的光線變化而睜開眼,微微睜著眼茫然看著天花板。呼吸聽起來還像是仍睡著,腦袋應該幾乎還在睡吧。她的表情很有趣,我於是維持現狀默默欣賞。
  然後,我看準她的眼睛徹底睜開的時機,從壁櫥裡面出來,跟她道早。
  「早啊。」
  她先把嘴巴抿成「ㄟ」字形,接著一個翻身背對我。
  「早安。」
  我越過她,在正面落地,她則是一副覺得非常不愉快的樣子,緊緊閉上雙眼。
  「我可以在妳的眼皮上面畫烤豬嗎?」
  「妳白痴啊。」
  她不情不願地起身,一副覺得很妨礙般撩起一頭長髮。
  「妳怎麼這麼早起?」
  「年紀大的人都很早起咩。」
  我思考了一下為何會這樣,得到要睡很久必須有相應體力的結論。
  我經歷過幾次變成老婆婆的經驗,能夠切身體會這中間的差異。
  她摺好棉被收起來,看了看窗戶的方向後,輕輕笑了。
  天空布滿灰色雲層,據說下午將會久違地降雨。
  「天氣真是不湊巧呢,是不是因為某人的心意不夠虔誠啊?」
  「不湊巧是指?」
  我一副不明所以的態度歪頭,她訝異地只瞇細了左眼,成了一張左右不對稱的表情。
  「妳不是要出去玩嗎?」
  「咦,我沒有要出去喔。」
  我雖然說要一起玩,但沒有說要出去玩。
  「我不能因為要妳跟我出門,而讓妳覺得不愉快啊。」
  畢竟她不喜歡跟我走在一起,而我又只有兩百圓。
  她不悅地噘起嘴。我的話有什麼地方讓她這麼不高興?
  「是喔。」
  總覺得她的態度有點帶刺。她總是表現得對什麼不滿。不過她之所以會這樣,或許是因為她需要改變,也有很多事情想要改變吧。
  這些都是每天過著彷彿回沖茶般日子的我,早已失去的事物。
  「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在這裡玩吧。」
  「是能玩什麼啦,這裡什麼都沒有耶。」
  「說得也是。」
  我曾在閒暇時探索房內,但完全沒發現任何娛樂器材,連撲克牌也沒有。
  讀書不是娛樂,至少對我來說不是。
  「所以,我們不必特地做什麼。」
  「啥?」
  「我想更多了解妳,這對我來說是最快樂的事。」
  她似乎困惑地停頓一拍,然後馬上冷淡下來。
  「妳之前不是說過,人生根本沒有愉快的事情嗎?」
  「咦~我說過嗎?」
  我撒謊說「我不清楚~」,她狠狠地吐嘈一句:「也不看看妳幾歲了。」
  「昨天妳不是跟那個,呃……叫什麼來著的去玩了?」
  「七里。」
  「對,七里。」
  我催促她說,我想知道她們玩耍的過程。她先以「沒什麼大不了」開場,接著淡淡述說練完社團之後發生的事。她講話的語調沉鬱,彷彿預料即將降雨一般。不對,這種狀況應該說是豐潤或者充滿潤澤比較好吧。
  她說自己帶七里去了鎮上的哪些地方、逛了哪些地方。七里混在觀光客裡喧鬧,讓她覺得很丟臉之類的。她愉快的程度能讓她這樣毫不隱瞞地說出曾經發生的事情,直接了當、條理分明,展望著未來。沒有絲毫混亂迷惘,接受著現狀。
  我感受到完全不彆扭的這一面,忽然體悟了。
  這樣啊……我很確定,她身上這段從紅色樹果開始的故事,即將面臨結局。
  踩在粗粗的白線上,讓我有種跨越了什麼的感受。
  「妳也說點什麼吧。」
  她說完之後,雖然沒有相關規定,但一副我們要輪流的態度交棒過來。我游移目光,心想有什麼值得說的嗎?畢竟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
  我這個人毫無生產性可言。
  「啊,對了,我知道現在的我誕生時許下的願望是什麼了。」
  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畢竟是自己的事。既然是自己決定的,那一定是正確答案。
  「我許下的願望,一定是要回想起來。」
  這就是我的結論。
  「回想起來?」
  「對,最近我變得能夠想起過往的許多事情。」
  而且不會毀掉腦袋。雖然有時候會因為一口氣想起太多,導致頭暈目眩。
  該不會是面臨死亡之際,對於自己為何存在感到不安吧。
  我說不定是想尋找自己為什麼活了這麼久的理由,並想讓自己接受。這個願望的副作用,讓死而復活的我像整理舊照片那般重拾記憶。
  「喔,那有什麼美好回憶嗎?」
  「幾乎沒有呢。」
  或許這就是活出超越人類壽命所換來的懲罰吧,我幾乎不曾受到溫柔的對待。
  如果能有什麼美好的回憶,我想一定是這之後才會發生。
  「現在這樣跟妳聊天,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光。所以,今天將會成為今後的美好回憶。」
  我勾嘴而笑,簡單扼要地統整想要傳達的事情。她害臊地用乾啞的聲音說「聽妳亂說」。
  「我才沒有害臊。」
  「謝謝妳陪我玩,我很開心。」
  我只是想跟她一起度過一段時光。不必特地做些什麼,只是想跟她共享生命中的一天。對方的人生,將會成為自己的回憶。
  反過來也一樣……我想,人就是因此與他人有所連結。
  她面對我大大的感謝,像在挑選措辭般開口詢問:
  「妳為什麼在這裡?」
  來這裡之後,被問過不下一次的麻煩問題。
  我每次都會像說謊那樣誠實托出。
  「為什麼?因為我最喜歡妳了啊。」
  出其不意的正中直球,有如讓她喪失聲音般保持沉默,我於是乘勝追擊。
  「妳喜歡我嗎?」
  「討……」
  她立刻回答,但說到一半就停住,彷彿喝了苦茶般皺起眉頭。她閉上眼睛、垂下肩膀,呼了一口氣,仔細地處理好情緒之後,才不當一回事地別過臉去,重新表態:「還好。」
  這答案跟過去的某樣東西重疊、重複。
  我忍不住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好,還好啊,還好很好。」
  她似乎對於我的態度很不是滋味,臉色變得更加緊繃、更加不當一回事。
  這樣的態度,是比任何事物更能滋潤我內心的娛樂。
  我挑選過去發生的事情跟她說,她成了似乎有些興致的聽眾。
  她若說起在學校發生的小事,就換我熱衷地聽她說。
  在這個平凡無奇的夏季一日,氣溫稍顯和緩的時候。
  於漫長無比的時光大海漂流的我,抱著小小的、堅硬的物體。
  
  
  隔天,我也是一早醒來。睡眠很淺,但意識非常清醒。
  我凝視著黑暗,睜開雙眼,覺得眼球很乾,有如裂開般疼痛。我先抹了抹眼頭,接著無聲無息地推開紙門出來,拿起昨晚整理好的包包,將掛在椅背上的帽子戴在頭上。
  我遠遠地看了她的睡臉一眼。我想說靠過去很可能弄醒她,只能憋著氣看她,直到承受不住為止。我仔細地看,希望到死之前都不會忘記。
  「……姊。」
  我恢復呼吸,感覺聲音差點要脫口而出,急忙收回。我邊摀著嘴,邊躡手躡腳地往房間入口移動,慎重地開門之後,才輕輕揮了揮手,離開房間。她沒有翻身,健康地睡著。
  光是這樣,就不知為何讓我無比開心。
  我像個幽靈在走廊移動,來到另一個房間門前。
  「多謝照顧。」
  我用絕對不會被聽見的微小聲音,向門後方的兩人道謝。
  並加諸了許多心情在內,深深一鞠躬。
  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後,我悄悄來到玄關。我已經很習慣偷偷摸摸,也很習慣悄悄離去。不這樣做,沒有社會背景的我實在無法在夾縫中求生存。
  穿好鞋子,打開門,離開她身邊。
  外面才剛要開始天明,聲音很遠,城鎮還沒開始活動。
  「如何?植物同學,你喜歡天明嗎?」
  我掀起長袍,露出右手臂。天空色澤淡淡地在嵌入皮膚延伸生長的藤蔓上渲染開來。我看著透光的葉片微微擺盪,不禁有些感傷。
  我決定離開這個家。
  要是繼續留在這裡,我又會死。
  不能重蹈覆轍。我想我應該是不想這樣。
  走下樓梯,途中追過出來倒垃圾的主婦歐巴桑,我精神飽滿地用一聲「妳好~」打招呼。歐巴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見她這反應,我滿足地準備離去時,身後傳來「唷~」的爽朗聲音。
  我回頭一看,提著垃圾袋的歐巴桑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了目光。
  「妳的打扮真有趣。」
  「偶爾會有人這樣跟我說。」
  歐巴桑帶著微笑,稍稍歪頭。
  「哎呀?我覺得之前好像在哪裡見過妳。」
  「我們幾天前碰過面喔。」
  「不是,感覺是更之前……」
  喔。
  歐巴桑很認真觀察我帽子下方的臉孔,先是一度驚訝地睜大眼,接著才「不不不」地緩緩搖頭否定。
  「……不對,應該是我認錯人了。」
  我差點忍不住笑了。
  「這樣嗎?那我先失陪了。」
  「嗯,慢走。」
  我轉向正面。
  最近發生很多快樂的事。
  「很好很好。」
  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有辦法讓我願意向前。
  我走下階梯,打開包包。
  「吃早餐囉。」
  一把抓起最下面剩下的紅色樹果,一舉放進嘴裡,不留空隙地塞滿嘴巴,儘管有點想吐,還是一點一滴用喉嚨與舌頭將之壓碎。我掌握了些許空隙,誇張地動了動下顎將之咬碎,吞嚥下去。
  這樣是延長了十年、二十年嗎?或者百年、兩百年,甚至一千年呢?
  即使身體變成植物,但我還是會活下去喔。
  因為,我很幸福、很快樂,非常地幸福、快樂。
  朝陽照耀下的城鎮比傍晚略顯紅潤,遠處的高聳大樓彷彿被紫色的霧靄吞沒般染上一層色彩,雲海有如孵化出火鳥般火紅、炙熱。
  我聽見叫聲抬頭一望,只見黑鳶停駐在建築物的屋頂上。
  一天的開始與些微熱氣一起靜靜地升溫,蟬在遠處放聲鳴叫。感覺某種東西從體內湧出,我大跨步向前,踏出一步、兩步。
  魔女帽活力十足地抖了抖。
  我活得很夠了。
  然後「下一個」我,或許也能活得很滿足吧。
  至少,我想把活下去的權利託付給她。
  我也能夠留下些什麼。
  所以我想,再活久一點。
  我向在這短暫的一生中,度過極長時間的房間,以及她道別。
  那很貼近一般所謂的感謝之情。
  
  
  「姊姊,我很開心喔。」
  
  
  

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07

  魔女②
  
  
  姊姊總是在看書。但我問她是不是喜歡看書,她又說不是。
  『因為沒別的事情好做……』
  理由竟然是這樣,我很驚訝。
  我之前一直以為不可以打擾姊姊看書,因為我自己也不喜歡被別人打擾。甚至可說,有人喜歡被打擾嗎?
  我想,既然這樣,那應該沒關係,於是問她:『要不要一起玩?』
  姊姊先是有些驚訝,然後說:『好啊。』並隨意闔上書。
  『要玩什麼?』
  『這個嘛……這個嘛……去浴室玩吧。』
  『為何?』
  『我喜歡浴室。』
  我們兩個偷偷去浴室,弄一缸泡泡浴。水開得很大注入浴缸裡攪拌之後,讓肥皂發泡,然後兩個人興奮地嘩啦嘩啦打水玩,玩到全身是汗之後直接洗澡。泡泡貼在皮膚上會癢癢的,姊姊也比平常玩得更瘋。多了一件事可以做,似乎讓她很開心。
  我們擅自在浴缸裡大鬧特鬧,後來被媽媽狠狠罵了一頓。我們的泡泡浴是用肥皂硬搓出泡泡來的,似乎很難善後,所以我倆被媽媽罰打掃浴室。在打掃浴室的時候,我也不時跟姊姊打打打鬧鬧。浴缸滑溜溜的,儘管跌倒很危險,但很快樂。
  『下次換我做。』
  打掃完之後我這這麼說。姊姊溫柔地確認:『真的嗎?』
  『妳可以稱讚我。』
  『如果妳有確實做好的話。』
  姊姊邊拎起濕答答的袖子,邊開心地笑了。
  我喜歡看姊姊這樣的笑容,我自己也會變得開心許多。覺得姊姊這種存在真好,有姊姊真好。
  感覺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過同樣的感想。
  從今以後,我也想跟姊姊多多玩耍。
  但是,這件事情發生的兩天後,我死了。
  我死了幾次呢?
  首先被車撞死一次,然後因為太晚醒來造成一連串痛苦的開始。當我回神過來,已經身處一片火海中。我在火葬場死而復生。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確實準備埋葬我的狀況,所以大意了。血肉很快被燒焦,火燒到骨頭。骨頭好燙,我因這未知的感覺大哭大喊。即使從內部敲打棺材也不可能有人理我,然後我就死了,但立刻復生了。我因為腦袋也被燒光,無法正常思考,所以只能不斷敲打眼前的黑暗。拚命喊著:打開,快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打開天亮打開打開打開打開天亮打開打開打開──
  
  
  這時,上半身顫抖了一下。
  「呼嚕嚕嚕喔喔喔喔喔……」
  我發出奇怪的聲音。
  首先要擦掉差點流出來的口水,然後環顧了一下室內,嘆一口氣。
  當然,眼前的不像是夢中出現過的正規設施。
  我已經習慣的發霉般臭味,也彷彿方才還在別處般新鮮,令人難過。
  最後胃部抽搐著抗議空腹。
  在淺眠中看見的夢境,應該是我的過去。
  我似乎毫無疑問有個姊姊,而那個姊姊對於我是妹妹一事也不覺得奇怪。是因為我吃了果實,跟她真正的妹妹交換了嗎?先不論我本人,但果實的力量有強大到可以干涉他人嗎?
  我無法明確回想起當時的境遇與心情,但我想一定很寶貴吧。美好的記憶必須好好保密,不可以讓他人得知。只有在睡覺時,在那有點大意的時間,這些記憶才會混入夢中得以窺見,而且會立刻變得模糊不清。
  只有遭到殺害的記憶,會釋放在外共享。
  歷代的我,每一個都是任性到極點的人。
  難得泡好的茶也放涼了,茶一涼澀味就會變得更強,我只能做好覺悟將之喝下。苦味畫線竄過舌頭,彷彿在舌頭上描繪出北斗七星,這杯茶很適合用來醒腦。我一口氣喝光它站起身,腰部與膝蓋都發出了擠壓聲。
  我將杯子放在徒具形式的流理台裡。這裡目前沒有自來水,我打算之後再洗杯子,拿起小型斧頭走出小屋。
  「哇嗚。」
  我可能還沒有很清醒,完全忘了長草的事。從屋頂垂下的藤蔓迎接我出門,我整張臉撞在藤蔓上。我怒氣沖沖地揮動斧頭,但藤蔓沒有被斧頭砍掉,而是纏在我的手上逕自斷裂。我拍掉纏住的藤蔓,發現藤蔓被我扯掉開,大概留下半截。那條混雜枯萎部位的藤蔓蹭過我的手臂,有股粗糙的感覺。我放開手,藤蔓脫落,看樣子不至於纏上來之後增加。
  我準備去砍柴以及覓食,還有今天預定要修理椅子,若時間夠用還想稍微在小屋周圍除草一下。夏天雜草真的生長得很快,很麻煩。而冬天變成我得面對酷寒的挑戰,不管哪個季節都很辛苦。
  這裡沒有安寧可言。
  為了活下去,必須在當下好好活著。
  「啊~~麻煩死了……」
  我有時候甚至會想,乾脆死一死早點結束,切換成下一個我。
  儘管我很明白自己做不到這種事,仍會毫無意義地這樣想。
  我住在一個沒人會接近的廢棄山中小屋。日式房間裡的榻榻米發霉的氣味非常嚴重,沒有水也沒有電。周遭的草叢長到比小屋屋頂還高,到處是飛蟻。雖然這裡可以避雨,但強風能毫不留情地吹進來,我只能把櫥櫃推到破掉的窗戶玻璃前勉強擋一擋,還把因為扭曲而關不太起來的門修好。解決一個問題之後,下一個問題馬上浮現,光是處理這些問題就花掉不少時間。
  不過,光是有事情可以做,感覺就比過往的我好很多。
  我輕輕敲敲上面寫著「注意森林火災」的立牌,跟它打招呼。這是一項類似儀式的舉動。如果敲太用力,這個快要腐爛、樁子已經不太可靠的立牌可能會倒下,所以控制力道很重要。
  外頭依然悶熱,蟲鳴和耳鳴都比之前嚴重,茂密的草木無法讓我心情舒暢,待在一個身邊的東西都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地方,真的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不過這個狀況,就算去了鎮上也是一樣。
  鳥囀從被遮掩的天空那一頭傳來,我馬上聽出是隼的叫聲。隼的聲音比其他鳥類更尖銳,彷彿在啄著空氣。來到開闊的地點,偶爾可以看到隼成雙成對地飛翔。
  我一如往常走上根本不算道路的林木間空隙,正打算前往後方的河流時,在已經習以為常的傾斜地面上發現一樣異物。
  「嗯?」
  我緊緊抓著斜向生長的樹木,屏氣凝神觀察底下的狀況。在這土壤與樹幹融合在一起、統合成低調色彩的山林中,一個色彩鮮豔的玩意兒吸引了我的目光,藍色的。順著顏色的形狀看過去,便能發現一個人形物體,而且不是直立,是橫倒在地。
  一個女孩子倒在林木之間。
  「……」
  這狀況好像在哪裡看過。
  彷彿某種粗糙的東西蹭上來,一股奇妙又令人介意的感覺湧上來。
  不過當我想用雙眼、意識追蹤的時候,那種感覺瞬間消失無蹤。是前一個、更前一個,還是更更前一個?總之,我從前的記憶正在搗亂,很礙事。
  女孩子目前呈現腳被樹幹鉤住的狀態,看來是腳滑跌倒了。一旦沒有東西支撐,基本上會往下滾,最糟糕的狀況就是無法救援。想要假裝沒有看到的念頭,跟想要救人而往前傾的身體,兩者都體現了我現在的心情。
  「看到糟糕的東西了。」
  我嘀咕完,把小斧頭放回小屋,然後慎重地從斜坡滑下去,來到女孩身邊。接近之後才知道,那團藍色的真面目是運動外套,應該是學校的制服外套。我將手放在她的臉前確認她還有呼吸,於是先站穩腳步之後,才緩緩將她抱起來,並把手貼在她的胸前。
  我當然沒有奇怪的意圖。
  「……」
  心跳明確地傳來。
  因為我沒辦法把她扛起來,所以必須繞了一大圈走遠路,從比較平緩的道路回小屋。我步步為營,小心不要在斜坡上打滑,慎選著行走路線向前。不斷冒出且流下的汗水流進眼睛裡,很是煩躁。
  如果我跟她一起滾下去,我也不再有拉她上來的力氣,就會放著她不管。
  這時我發現女孩的眼睛半睜,嘴也半是張開。
  「妳醒了?」
  要是她亂動就糟糕了,我比較希望她繼續暈著。
  「呃呃,喔。」
  「好,看樣子不算太正常。」
  我因她莫名其妙的回應而放下心,祈禱她在抵達比較安定的場所前都能夠保持安分。
  「媽媽。」
  「誰是妳媽啦。」
  我忍不住反駁半夢半醒的女孩脫口而出的夢話。
  儘管渾身是土,我還是爬上了坡道,踏入平緩的山路。來到這裡,就不再那麼危險,只是拖著一個人還是很累。我嘀咕著「麻煩死了」,努力爬上山中小屋,喉嚨乾渴不已。
  途中再也沒有被我特意照顧,隨著腳步搖來晃去的女孩,以空虛的眼神看著小屋。
  「這裡是……」
  「我家。」
  不用繳交房租,沒有電、沒有人氣的一棟小屋。這裡偏離了登山道路,我原本還想說暫時不會被人發現。不對,這情況應該不能說是被人發現,只是我自己多管閒事。
  好人會吃虧是理所當然的定律,這也沒辦法。
  我把女孩送進小屋裡的寢室,幫她脫鞋,取下背上的背包,將手伸進她的背部與屁股下面,一把抱起來。好重,最近的小孩子發育得太好了吧。
  「妳覺悟吧,裡面很臭。」
  我把她放在雙層床舖的下舖,女孩子趴著滾在床上,像是說夢話般出口抱怨:
  「妳不能小心一點嗎?」
  「有意見就自己躺好。」
  我摺好受潮的墊被,塞在她的頭下面當作枕頭。
  「我還有事情要做,妳要離開請便,不必跟我說。」
  我說完離開寢室,雖然表現得很平常,但其實身體已四處痠痛,來到小屋入口附近,才整個人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
  彷彿熱浪沉降下來般,不快的感覺覆蓋全身。不論身心都累積了大量疲勞。
  「遇到人了。」
  光是這樣就讓我心情沉重,感覺精神正大大地被削刮而去。
  明明在小屋裡,但有種看著烏雲密布的感覺,儘管很想休息片刻,卻無法這麼做。所謂的獨自生活,就是當你在休息的時候,所有事情都會停擺。既不會惡化,也不會好轉,不論什麼事,都只能自力全部完成。
  我想今天頂多只能去打水回來,沒辦法巡山了,於是決定拿剩餘的時間來修理椅子。雖然是原本就放置在山中小屋裡的木雕椅子,但前幾天椅背折斷。雖然說沒有椅背也不是不能坐,不過這把椅子的椅腳也開始晃動,我才打算要修理它。
  「啊啊,可是……有人來了……」
  我探頭往小屋裡看去,這麼一來就算修理了,會不會也變得沒什麼意義啊。
  「算了,不管了。」
  放著原本打算做的事情不做確實會掛心。在這段沒有任何束縛與保證的人生中,能夠做到的頂多就是盡可能減少悔恨罷了。我從椅子起身,蹲下。
  「是說這真是個古董呢。」
  椅背上面有葡萄的雕刻裝飾,是跟藤蔓、樹葉一起結果的葡萄。這把椅子精緻得令人覺得丟棄在這棟偏僻的小屋裡實在太可惜,所以我才有想要修好它的念頭。我一面動工,一面想起自己什麼也沒吃。小屋裡可以吃的東西並不多。
  夏天因為食材難以保存所以很困擾。即使能夠確保明天需要的食物,也很難保存一星期後所需的食材。不知道還有沒有那個好運可以抓到鹿呢,之前是偶然發現腳受傷的鹿才得以獵捕成功。雖然我也希望這樣的好運能夠持續,不過季節從春天轉為夏天,我的好運完全沒有持續下來的感覺。設置在河流裡的陷阱不知道怎樣了。
  我想了很多,不算太認真地修理著椅背,花費了比原本預料更久的時間。等到我去河川汲水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傍晚。
  那個女孩,就是在這傍晚時分起來的。
  我結束折斷的椅背的補強工作,正在調整椅腳的長度時,女孩露臉了。她彎低著腰,擺出有些戒備的態度,手上很寶貝似地抱著行李。
  「那個……」
  「妳好啊。」
  我坐上椅子,確認椅腳是否穩固。我左右移動重心,看起來似乎沒問題。
  「是妳救了我對吧?」
  「我沒辦法當作自己沒看到。」
  雖然我很想這樣做。
  我從椅子起身,拍拍椅背對她說「請坐」。女孩先說了聲「謝謝」,坐上椅子後,縮起身子,但體格還是比我大。我重新觀察她的狀況,發現從額頭與瀏海間的空隙隱約可見大大的紅色痕跡,該不會是撞到樹幹了吧。
  「有哪裡會痛嗎?」
  「身上到處都痛。」
  如果承受了墜落的衝擊,想必運動外套底下一定到處都是傷。
  「手腳可以正常活動嗎?」
  「大概可以。」
  她轉了轉兩條手臂,接著上下抬腳,沒有特別吃疼的樣子。呼吸看起來沒事,骨頭也沒有斷的話,應該沒問題吧。我畢竟不是醫生,關於健康層面頂多只能做出這點程度的判斷。
  我到小屋裡拿出另一把椅子。這把椅子比較少用,上頭布滿灰塵,我於是用手拍掉灰塵,但要坐下之前想起該做的事。我將乾燥的樹葉放在平底鍋上,並且在茶壺裡加水。
  「我去泡個茶。」
  「啊,不用招呼我……」
  「妳別擔心,我不是在招呼妳。」
  只是因為我想糊弄過肚子餓的感覺,所以想喝茶罷了。設置在河裡捕魚的陷阱全都落空,夏季大多不太會有成果,不知道是否跟河川裡生息的魚種有關。
  我在外頭比較開闊的地方生火,疊起乾燥過的樹枝,以樹葉為媒介點燃火柴生火。聽說這年頭,鎮上的人已經不用火柴了。我知道只要扭開電器開關就可以生火,感覺自己過去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生活過。
  我邊注意火勢,邊望著漸漸造訪的暮色。樹葉搶先季節來臨前泛紅,風也變得平穩許多。日落彷彿渲染天空般淡淡地拓展開來,就算望著也不會不舒服。
  記憶懷舊地告訴我,只有物轉星移與過往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那是短短數百年、千年也不足以將之改變的不得了存在。
  若從天空往下看,連我也不過就是一粒略顯堅硬的沙粒吧。
  見火勢穩定下來,我將茶葉放在平底鍋上烘。這種泡茶方式真的對嗎?學習正確做法已經是太過遙遠的過往,我完全不記得。烘好之後,我先放下平底鍋,將水壺內的水煮開,加入茶葉攪拌之後放置一會兒。雖然不知道怎樣才是正確做法,不過這樣做可以泡出很像茶的飲品。
  熄火之後,我拿著水壺和平底鍋回到小屋。
  女孩正在摸放在架子上的帽子,看到我回來,連忙將之擺好。我不覺得她有做什麼虧心事啊。總之,我放下平底鍋。
  「要不要來杯茶?雖然有點苦就是了。」
  在營火上煮沸的水壺滿是煤灰,烏漆墨黑的。我準備了兩個茶杯,原則上她算是客人,所以我把沒有裂痕的茶杯遞給她。
  我遞給她之後,才想起上次用完不知道有沒有洗過。
  女孩看了看茶杯,沒有馬上喝。
  「這是什麼茶?」
  「草。」
  杯子裡面應該有細細的草浮在上面吧。
  女孩的鼻子挪開茶杯。
  「是草喔。」
  「就算妳說兩次也於事無補啊。」
  於是我先喝了一口,證明這杯飲品沒有問題,只是如我所宣告的,有些苦。
  「不過可以暖暖身子,夏天喝熱茶也是不錯的唷。」
  我想,基本上身體這種東西,當然是暖著比著涼好吧。
  女孩戰戰兢兢地將嘴唇抵在茶杯上,然後不知道是被燙了嘴還是因為苦味而睜大眼。她先把茶杯放在桌上,出聲向我抗議:
  「真的很苦。」
  「這是竹葉泡的茶。」
  山裡到處都是竹葉。女孩繃起了臉。
  「一開始就這樣跟我說嘛。」
  「說了妳就會放心嗎?不可以這麼輕易相信他人喔。」
  我認為,她覺得住在這裡的會是正常人的想法太天真了。
  「不過,畢竟妳救了我。」
  「妳記得啊?」
  我還以為她茫茫然到意識混亂耶。
  不知女孩是不是不太有自信,只見她雙手抱胸沉思了起來。居然會被我這種隨口說出的話迷惑,看來是個老實乖巧的孩子。
  我想說今天是星期幾啊?難道是一個外表看起來大概國中的孩子,在山裡亂晃也沒問題的日子嗎?我連過了幾天都沒辦法正確細數,遑論要知道今天星期幾。我煩惱了一下,才想到說不定現在是放暑假的季節。
  「我知道是妳扛著我來到這裡的。雖然我是途中才醒來,但我記得。」
  女孩似乎總算確定了,所以我刻意反駁她。
  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捉弄她呢?
  「我有可能是為了要扒光妳,搶走妳的東西,然後把一絲不掛的妳踢下山啊。」
  女孩更是緊緊抱住手中的背包,不過似乎馬上就察覺不對之處。
  「這樣的話,妳沒必要讓我躺在床上休息吧。」
  「這……呃,要當作基於什麼意圖呢……」
  我邊啜著茶邊思考。女孩看到我這樣,輕輕笑了。
  看她似乎安心下來,我忍不住又想刺激她。
  「我是想等妳平靜下來之後再吃掉妳。」
  「好可怕。」
  她似乎完全不信,很刻意地佯裝害怕。
  不過因為我手邊的食物不太夠,所以吃了她反而是最有可能發生的事。
  與其丟掉,還不如吃掉。
  女孩喝了一口茶,因茶的苦澀讓舌頭跟下嘴唇都顫抖一下,才開口詢問:
  「呃,請問貴姓大名?」
  「我嗎?這個嘛……我沒有名字。」
  好幾個名字浮現於腦海,接著消逝。各式各樣的文字、筆跡白紙黑字地浮現。這些全都是我的名字嗎?還是跟我有關的人的名字呢?
  如果要將之仔細列出,似乎得獻出相應的人生才行。
  「妳是個怪人呢。」
  「如果我不是怪人,妳就會看到我在鎮上生活啦。」
  不光是城鎮,社會與人的精神漸漸成熟。該說大家的戒心變強了?或者說變得會選定能夠信賴的對象?我認為現代人變得更聰明了,而像我這樣的人,就變得更難融入在這樣的背景下形成的社會。
  現在這個時代,情報能夠輕易地傳遞。都市傳說被起底,幽靈遭受科學驗證,甚至能夠發現雪男的足跡。雖然我覺得最後一項好像有點不對。
  「反正,就是這樣。」
  「什麼就是這樣?」
  女孩雖然沒有跟上我的話題,但馬上對另一件事情產生興趣。她嗅著小屋內的氣味,可能會抱怨這裡有一股霉味很難聞吧。
  「有花的香氣。」
  女孩邊東張西望邊說……哎唷?
  「是一股令人懷念的美好香氣。」
  「是嗎?我以為這棟小屋的霉味難聞到不行耶。」
  我主動這麼說。女孩說「確實是有」認同了這點。
  「但花的香氣更加強烈。好神奇,明明沒有看到花。」
  「是啊……」
  這棟小屋裡有會散發如此明確氣味的東西嗎?應該不是茶啊。
  「這附近沒有花圃,所以我不清楚花香到底哪來的。」
  或許是她跟某種別的氣味搞混了。
  只不過,我在鼻腔深處也有種受到刺激的感覺。比起氣味更強,感覺上更加具體,似乎是些許記憶的重疊。
  感覺以前好像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
  「別說這些了,喝點茶吧,茶要趁熱喝才好喝。」
  我推了推茶杯,結果她回我「應該不會這麼快就冷掉吧」這句非常中肯的話。但或許她覺得我有恩於她,於是緩緩啜起了茶。
  「雖然苦……不過可以自己烘茶,感覺很厲害。」
  女孩以閃爍柔和光芒的眼眸看著我。羨慕嗎?不,這是誤會。
  「不,完全不厲害,其實不管是誰都可以輕易做到喔。」
  「平常妳都在做些什麼?」
  「修理小屋、確保食物,大致來說光是做這兩件事,一天就過去了。」
  今天則是因救人一命而結束一天的罕見日子。
  「野外求生?」
  「才不是那麼帥的行為。」
  「住在這種地方是妳的興趣?」
  「怎麼可能?」
  如果是興趣,我當然會選擇付費住在更像樣的山中小屋別墅。現在的我根本沒有餘力管興趣什麼的。我一口喝光杯子裡的茶,接著又倒了一大杯。
  如果不想辦法掩飾肚子餓的狀況,今天恐怕連覺都無法好好睡。
  女孩用手掌包覆著茶杯,往斜後方看了過去。她的目光前方是那頂總是隨便亂丟的紅色帽子,就是她剛才拿下來把玩的東西。
  「妳是魔女嗎?」
  似乎是從帽子的外型聯想的。怎麼這麼隨便。
  「不知道……我雖然有那頂帽子,但即使戴上它,我也無法使用魔法……住在山裡,那頂帽子只會礙事呢。」
  就算想拿來遮陽,但它的帽簷應該很容易勾到樹枝。自從住進小屋以來,我就再也沒有拿出來戴過,但也沒有想把它當成拋棄式的帽子戴,自然只能將之收著。說不定它對過去的我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所以我會下意識地珍惜它。
  「所以,小姑娘妳來這種地方是想做什麼?」
  一直被問問題也很沒意思,於是我試著提問。
  女孩重新面向前方,凝視著茶回話。也可以說,她低著頭回話。
  「只是來徒步旅行。」
  聲音比方才緊繃。
  「一個人來?」
  女孩點點頭說「是」。一個人來。一個人來這種不是登山路線的地方啊。
  「嗯哼。」
  「我發現破爛的山中小屋之後想看看,結果就腳滑了。」
  她說明之所以倒在斜坡上的原因。也就是說,橫豎這棟小屋已經被發現,我也無法避免與人有所接觸了。如果是這樣,那還好我有出手幫助她。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能否讓我住在這裡?」
  我有預感她會這樣說,所以不太意外。
  雖然也覺得她很傻。
  「山腳下有更像樣的山中小屋喔。」
  「我喜歡這裡。」
  女孩搖頭。過肩的頭髮唰唰地像雞毛撢子甩動。
  來到這種地方,竟然還這麼堅持,很明顯她不是單純來遊山玩水。
  「嗯哼。」
  我直直盯著她看,女孩有如做壞事被責怪般別開了眼。
  如果心裡會過意不去,就不要跟一個毫無關連的外人說謊吧。
  「隨妳高興。這裡畢竟不是我家,我沒有權力答應或拒絕妳要不要留下來過夜。」
  但她難道不怕我嗎?不過現在才開始當壞人,大概也太遲了吧。
  至今為止,我明明有大把機會可以作惡,我是這麼安全無害的人嗎?
  「不過,今晚沒東西可以給妳吃喔。」
  「啊,我有帶一些食物,不用擔心。」
  她打開背包,取出甜麵包。麵包,甜的。
  唾液立刻從舌頭上冒出來。我已經多久沒有吃到非有機的食物了?女孩毫不在意地打開包裝,我看著她一口咬下麵包的樣子,喉嚨深處發出慘叫。聲音有如在洞穴裡大喊般,迴盪於腦海。
  女孩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輕巧地把咬了一口的麵包轉向我。
  從麵包裡的顏色來看,應該是果醬麵包。
  「妳要吃一點嗎?」
  「……不必了。」
  我差點就脫口說「好」,只好用力捏一把桌子下面的腳。
  「不喜歡甜食?」
  「我很難認為自己無法否認有這一面。」
  「什麼意思?」
  我在心中吶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好好分析一下嘛,會變聰明喔。
  女孩無情地咀嚼、侵略甜麵包。
  「不過妳說要住下來,不用去學校嗎?」
  「現在放暑假。」
  「啊啊,果然是這樣……」
  我明明沒去上學過,不知為何卻有點懷念。
  「即使如此,我認為妳還是該跟家人報備一下。」
  如果可以的話。我有個既定觀念,認為讓家人擔心不太好。
  女孩吃完甜麵包之後,起身說「我會照做」。
  「竟然意外地會講大人才會說的話呢……」
  女孩嘴上嘀咕著些什麼,拿起電話出去,同時「哇呼」一聲,一臉撞在藤蔓上。
  我目送她的背影離去,這才知道──
  「原來這邊有訊號喔……」
  我以為我被世界孤立,孤單一人,但看不見的訊號似乎正在四處流竄。只不過,我無法接收這些訊號。
  不知不覺間,個人攜帶電話外出,已經變成理所當然的事。
  兩個還三個前的我活著的時代所不熟悉的事物,一回神就已經滲透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我實在跟不上這樣的潮流。
  現在鎮上生活的人們比我更像魔女、更精通魔法。
  女孩很快回來,慢慢地關上門。
  「我報備說出來露營。」
  「露營啊……」
  嗯,算是類似吧。
  「那,喝完茶之後差不多該睡了,準備一下吧。」
  女孩睜大眼睛,以表情向我確認:「咦,這麼早嗎?」我點頭回應「是的」。
  「開著燈度過晚上的時間,只是浪費資源啊。」
  就算是生營火,也需要道具,所以一旦日落,一天的活動就宣告結束。
  「而且即使是夏天,這一帶晚上還是很冷,不要勉強。」
  我把喝光的茶杯放去廚房,往裡面的房間走去。我當然沒有睡衣,即使每天曬棉被,角落也還是有點濕潤的感覺。還有就是,偶爾會有蟲子出沒。
  「睡得著嗎……」
  跟著過來的女孩擔憂地搔了搔頭。我想她直到剛剛都還在睡,現在大概沒什麼睡意吧。
  「過一段時間,妳就會發現在這一片漆黑的環境中,除了睡覺以外什麼也做不了,所以別擔心,妳會放棄的。」
  「這裡真不得了……我睡下舖就好嗎?」
  「看妳喜歡睡哪裡都可以,不過借住的人果然還是該睡壁櫥……啊……呵、呵呵。」
  我到底在說什麼。前後邏輯實在太奇怪,我忍不住發笑。
  女孩說起碼想刷個牙,於是我把汲取來的水分給她一點,然後就拿著棉被爬到上下舖的上舖,裹著棉被躺下。
  深深吸滿一口滿是霉味的空氣後呼出。即使滿是霉味,仍能平靜下來。
  不論是怎樣的形式,一天還是會結束。
  即使喝下的茶空虛地在肚子裡翻滾,還是能活下去。
  女孩很快就回來了。聽到除了自己以外的腳步聲在黑暗中活動,令我有些緊張。半夜被襲擊而遭殺害的經驗,我可不只體驗過一、兩次而已。不過現在的感受跟那時候不同,只是單純不習慣別人罷了。
  「那個,晚安。」
  女孩敲了敲床板對我說。
  「……晚安。」
  我雖然曾在睡前說給自己聽過,但這是我第一次正確地使用了「晚安」這句話。
  今天體驗了很多第一次。
  下方傳來摸索東西的聲音。當這聲音安靜下來後,女孩馬上哭訴:
  「我好像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耶。」
  「忘了它。」
  「無法。」
  「閉上雙眼,認為它是夜晚的一部分,就沒有問題了。」
  「真的沒辦法,我無法這麼豁達。」
  「年輕人喔……」
  自我比我強烈許多,甚至有種可靠感。
  我的自我非常淡薄啊。
  一道聲音混著蟲聲從下方傳來。
  「謝謝。」
  接著床架傳來擠壓聲,她應該是翻身了吧。
  「謝什麼?」
  「全部。」
  「……好廉價。」
  救了她一命跟請她喝茶竟然被放在一起道謝。
  不過,被人致謝的感覺還是挺好的。
  仔細想想,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幫助他人。
  我的意識在兩道呼吸聲殘留的夜裡,漸漸朦朧。
  
  
  「嗚哇。」
  隔天早晨,撥開小屋門口垂掛的藤蔓後,門打開了。
  「早安。」
  撞見手拿斧頭的我,女孩大吃一驚。
  「不要砍我。」
  「妳放心,額頭很堅固的。」
  女孩的額頭上已經有一塊瘀青,而且面積大到就算再增加一塊大概也看不出來的程度。我想,她本人大概沒有發現,因為這棟山中小屋裡沒有鏡子。
  「啊,昨天撞到臉的就是這個啊。」
  她拎起整條被扯斷的藤蔓,我邊俯視藤蔓的斷面,邊搖晃她的背。
  「啊,來吃早餐吧。」
  女孩回到山中小屋,把整個背包拿出來。為什麼要在外面吃早餐啊?
  今天的早餐似乎是法國吐司,我凝視著略顯細長的麵包,顏色很像狐狸。
  是跟山裡的食物毫無緣分的顏色。
  跟我對上眼的女孩,先縮了縮脖子才向我確認。
  「妳說妳不喜歡甜食,所以不分妳也沒關係吧?」
  「沒關係。」
  我為什麼要這樣逞強?明明才想說要過一段無悔的人生,結果馬上就這樣。
  要我一臉平靜地看著女孩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著實相當辛苦。雖然心情一片黯淡,山上卻是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大晴天,天氣爽朗,濕度也不高。
  雖然晝夜溫差很大,但看來今天應該是個比較舒適的日子。
  「所以,妳打算麼辦?要下山嗎?」
  雖然她還在吃,但我問起了她的預定行程。目前也不確定她打算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女孩邊吃著吐司,邊彷彿要闔上般瞇細了眼睛。
  「妳打算要做什麼嗎?」
  「我嗎?這個嘛……今天打算去釣魚。」
  「釣魚啊,天氣這麼熱,好像挺不錯的。」
  「還有洗澡。」
  「聽起來更美妙了。」
  女孩摺好甜麵包的包裝袋將之收拾乾淨。她該不會想跟我來吧。
  我用目光詢問,女孩含蓄地笑了笑。
  「就算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會盡量不要打擾到妳。」
  「無所謂,隨妳想怎樣都可以,畢竟這座山也不屬於我啊。」
  要去哪裡、發現什麼、受到哪種災難影響都是由當事人決定。
  之後要是再滾下斜坡我也不打算出手幫助……但我做得到嗎?
  我有個壞習慣,就是會想裝好人。
  「啊啊,對了……如果發現樹上生長著紅色樹果,建議妳不要吃比較好。」
  以防萬一,我先出言忠告。女孩歪頭狐疑地問:
  「紅色樹果?難道有毒嗎?」
  「類似。」
  非常強勁的毒素,會導致人生變得亂七八糟、無可收拾的程度。
  我先處理好藤蔓之後折回小屋,拿出釣魚工具,魚餌打算現場再準備。除此之外我想說衣服很久沒洗了,於是將之裝進包包,接著拿起水桶,應該差不多要帶這些吧。
  「欸,我可以戴這個嗎?」
  女孩拎起的是那頂尖帽子,或許剛好可以拿來讓她當作遮陽帽。要是她昏倒了我也傷腦筋,不管怎麼說,我有一種不能丟下她的感覺。
  「好啊。」
  「謝謝。」
  女孩戴上帽子,寬敞的帽簷形成的陰影,正好可以遮住她額頭上的瘀青。
  「非常適合現在的妳。」
  「是嗎?嗯,現在的?」
  我無視女孩的疑問走出小屋,腳步聲馬上追了上來。
  我們離開沒有上鎖的小屋,迂迴地繞路準備往後方走去。兩道腳步聲讓我有種奇妙的感覺,不禁呼了一口氣。這跟嘆氣不太一樣,感覺有點疲倦。
  因為不習慣與人相處,肩膀會僵硬。
  途中,女孩按著帽子,踮起了腳,把臉湊過來。
  「原來是從妳身上飄出來的。」
  「什麼?」
  「花香啊。」
  原來是指昨天她說小屋裡面有的花香嗎?從我身上?我歪頭狐疑。
  我低頭看看手腳,花應該還沒綻放。
  「體味嗎?」
  「真花俏的體味。」
  我自己不知道。
  走了二十分鐘左右,來到河邊,滿身大汗的女孩光是聽到流水聲,眼睛就亮了起來。我們看到河川上游的水流相當湍急,岸邊左右為草木包圍,水面閃爍著綠色光芒。這裡並不適合玩水就是了。
  沿著河流往下,走近水流平緩的下游之後,就能發現石頭數量增加,水面也失去了綠色。與其他河流匯流之後,水量非常充足。我想來到這附近應該差不多了,於是開始尋找適合的地點。我們來到一大塊岩石形成的一小片陰暗處附近,我把包包交給女孩。
  「我要先洗一下澡,妳幫我把風。」
  「要把風是因為有誰會來這裡嗎?」
  「我直到昨天為止都認為沒有人會來。」
  「啊。」
  女孩一副「原來是我」的表情。對,就是妳。
  我轉向河流。
  既然來了一個,會有第二、第三個出現也不奇怪。所以……
  「啊,好煩喔。」
  想到幾天後的事情我不禁嘆氣,來到河邊脫下衣服。下水之前,平穩的水流倒映出我的手臂,藤蔓侵蝕的狀況比之前更加嚴重,除了從手肘附近延伸到肩膀之外,腿這邊也纏到大腿上面來了。
  臉孔與意志會不斷替換,只有這個現象會在每次死亡時持續傳承下來。
  我讓背部倒映在水面上,轉頭很彆扭地確認,背上也纏繞了不少藤蔓。睡在床上翻身時會有一種拉扯的感覺,有點礙事。還有,明明身上長了這麼多藤蔓,卻無法行光合作用供給能量,讓我覺得很過分。
  我就這樣一一確認自己的狀況,這時遠方傳來「呀!」一聲慘叫。
  我狠狠地瞪向遠處,那裡有一塊大岩石和我的包包……是我過來的方位。
  我理解了那是誰的聲音。
  那個女孩應該看到了我的身體吧。
  「妳~偷~看~喔~」
  「咿……」
  竟然跑來偷看女人的裸體,到底是有什麼詭異的嗜好。我突然想到昨晚跟她共處一室,不禁嚇得渾身打顫。
  「如果這是童話故事,妳應該正好要被封口了。」
  「不、不要殺我……」
  「色狼。」
  「不、不素啦!」
  女孩急忙否定的態度顯得更加詭異。
  女孩從岩石後方只露了一對眼睛出來,我也懶得遮了,於是維持蹲下的姿勢。反而是女孩顯得有些害羞地一下露出臉,一下又躲回去。
  「妳背上那個是什麼?」
  結果,她還是躲著詢問。
  「妳認為是什麼?」
  「發、發霉?還是青苔?」
  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不過這樣的聯想卻足以擺脫奇幻感。
  雪女非常夢幻,霉女有種都市傳說的味道。
  「妳靠近一點過來看吧。」
  女孩顫抖了一下,露出來的雙眼明顯地閃爍。
  「別擔心,它無害,也不會傳染。」
  應該吧。
  女孩現在應該正處於好奇與害怕天人交戰的狀態,遲遲不肯從岩石的陰影處現身。如果妳沒興趣看,那我想要洗個澡,快點決定啦──才這麼想的時候,看來女孩的好奇心戰勝一切,只見她躡手躡腳地鑽出來。沒必要躡手躡腳吧?由此可見她現在的內心有多麼混亂。
  接近過來的女孩連耳朵都紅透了,不知是因為偷看一事曝光覺得丟臉,還是看到他人的裸體而害羞。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她看到背部,我不禁稍稍擔心起這樣沒問題嗎。不過話都說出去了,也只能讓她看。
  我轉過身去背對她,女孩彎下身子,彷彿輕觸傷口般撫摸我的背。
  「這是藤蔓?」
  女孩將手放在我的背上嘀咕。
  「沒錯,其實我是植物妖怪。」
  我乾脆地揭露目前想到的設定,不過這部分也沒錯就是了。
  「這個……」
  「嗚哇。」
  她粗魯地捏著我背上的藤蔓拉扯了一下,藤蔓劈里啪啦地被扯開,痛到我眼睛都快掉出來,於是回頭對她發脾氣:「妳啊!」
  「對不起,我以為這個只是纏在皮膚上,但它其實就是皮膚呢。」
  「是啊,要是妳隨意扯開它,我可是會哭的。」
  實際上,我之前自己扯過一次,結果痛到我哭爹喊娘,在小屋的地上不斷打滾。那種疼痛的感覺就跟刮削骨頭一樣。
  我想說她應該摸夠了吧,一把拍開女孩的手。女孩一臉奇妙地凝視著我的胸口,藤蔓還沒長到這邊,也就是胸部整個坦露出來。
  「喂喂。」
  「不是,不是啦。」
  女孩急忙搖頭否定,並嘀咕著補了一句「只是」。
  「只是什麼?」
  大概是難以啟齒吧,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接下去說:
  「在想妳算不算是人類……」
  「我自認為是,雖然心臟停止跳動了。」
  「呃。」
  「我想洗個澡,這次真的要麻煩妳把風一下。」
  我說完,逕自走進河裡,然後泡了進去。
  我彎身讓清水淹過頭部,感覺沾在身上的髒汙和塵埃都被洗去了。伴隨著一種有如隨著歲月累積,層層疊疊包裹著我的身體整個剝落的爽快感。我邊汙染河川,邊愉快地覺得這感覺真是不錯,然後漸漸冷靜下來。
  雖然我沒想太多就告訴了她,但這樣真的好嗎?
  這女孩是值得信任的人嗎?口風緊嗎?她可是會來偷看別人的裸體喔?
  身體冷下來後,不安也隨之湧現,但我又做不出雪女可以做到的事。
  我邊「波波」地吐著水泡邊煩惱。
  當我快要憋不住氣的時候,就覺得無所謂了。
  我一鼓作氣起身,深深吸入一口新鮮空氣。
  冷水順著皮膚與藤蔓滑過,我陣陣發抖。
  「這樣心情也舒暢了很多。」
  雖然是散落的水珠讓我決定這樣做,不過乾脆被騙一下吧。
  回過頭去,女孩仍滿臉通紅地凝視著我。
  主要看著屁股。
  喂。
  不過比起注意背上神祕的藤蔓,居然優先在意我的屁股,我想這孩子應該沒問題吧。
  
  
  當天夜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開口問了下舖的人:
  「妳打算什麼時候回家?」
  過了一段時間才收到回答。
  「明天就會回去。」
  「……這樣啊。」
  我說,如果有打算回家就沒關係,然後閉上眼。
  我不發一語,整個人沉浸在蟲鳴聲中。暴露在外的肩膀因寒冷而發抖,我只好重新蓋好棉被,但被子蓋得太嚴實又會有滿滿的霉味,很是難聞。我該不會是因為一半化為植物了,才這麼難以抵抗寒氣吧。
  「其實……」
  女孩的聲音突然傳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迫切,先停了一拍。
  「其實,我是來找媽媽的。」
  女孩吐露自己的目的。我想起我救她的時候,她在半夢半醒間嘀咕的話語。
  媽媽啊……
  「因為妳把祕密告訴了我,我也決定對妳坦承。」
  不是我告訴妳,是妳自己偷看的吧。不過這樣說太不識相,我便假裝不知道。
  「妳媽媽是怎樣的阿婆啊?」
  「我不認識的阿婆。」
  「這樣很難找耶。」
  「她在我兩歲時失蹤,後來聽說是死了,我也這麼認為。」
  「……妳不可能跟死人見到面的。」
  女孩說,我知道。
  「不過,我總有種好像感受到媽媽氣息的感覺……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
  「……氣息……」
  她是在這座山裡感覺到的嗎?我靈光一閃,打算說出口,卻又想到這之間會有什麼關連嗎?同時猶豫著,告訴她那個的存在真的好嗎?
  「還有一個感覺,雖說不是氣息。」
  「嗯?」
  「就是這股像花香的氣味……讓我有種懷念的感覺。」
  「……」
  如果把她省略的部分拼湊起來,簡單來說就是母親的氣味吧。不管怎樣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好像都只聞得到土味,但從他人的角度卻覺得我身上有花香。
  這應該與那可憎的東西所散發出來的氣味相同吧。
  而她竟然覺得這樣的氣味令人懷念。這對母女到底是處在怎樣的生長環境?
  「所以我才想,說不定在這種地方……能夠好好睡。」
  不好意思喔,這地方不怎麼像樣。
  女孩說完,便不再聽到她的聲音,應該是如她所說的睡了吧。
  我翻個身,面對牆壁,嘀咕了一聲「阿婆」。
  從我來到山上起,還沒有遇見過阿婆。嚴格來說,我在年齡方面早已超越阿婆的境界,但我不記得自己當過母親。過去的我應該也沒有留下子嗣,甚至有「留得了嗎?」的疑問存在。
  不管什麼事,都無法明確地說絕對不可能。
  人活著就會留下些什麼,不過我卻忘了自己留下些什麼。
  說不定這個女孩也是在以前的我留下的某些事物引導下,才會這樣與我相遇。只是我無法感受、無法察覺彼此的聯繫。
  ……扯遠了。
  「明天啊……」
  迷惘的時間意外地短。我邊撫摸著手臂上的藤蔓,邊思考該怎麼辦才好。
  我原本是悠哉地覺得,在生命走到盡頭之前決定就好,於是抱著膝蓋想說這下傷腦筋了。我像個胎兒蜷縮在被窩裡,在溫暖的懷抱中持續思考。
  這女孩為何來到這裡?
  曾與我相遇嗎?
  我思考的不是個人的理由或動機,而是更高層面的漫長過程。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一定有其意義。
  順著這些意義去搜尋,答案應該就會出來了。
  
  
  「我們去找看看妳媽媽吧。」
  我拄著下巴提議,正在吃甜甜圈的女孩睜圓了眼。
  她似乎真的很喜歡甜食。還有,她已經省略掉詢問我要不要吃一口的步驟了。
  這是在隔天早上,我啃著與糖分無緣的肉乾時發生的事。
  「一定找不到的。」
  女孩直接否定,說不可能。
  「做都還沒做就直接放棄有點傷腦筋耶。」
  「因為不可能見到死人啊。」
  「這可難說喔。」
  現在妳眼前就有一個死人啊。
  女孩繼續吃,轉過頭去。
  「也許吧,畢竟有身上長了植物的人存在。」
  「對對,就是這樣。」
  我拍拍手,想要強行帶過。
  「不過不管怎樣都不可能吧,因為我不知道媽媽長什麼樣子。就算見到面,我應該也不知道那是我媽媽。」
  女孩似乎沒什麼意願,我心想強行帶過大概行不通,於是退了一步。
  「那就別找了。」
  「這個人居然做都沒做就要放棄啊。」
  「不然這樣,在妳回去之前,我們不要管找人什麼的,就在山裡散步吧。」
  這項提議除了形容方式之外,要做的事情完全沒有任何差別,而女孩也立刻察覺到個中差異。
  「妳在盤算什麼?」
  大概是懷疑我為什麼要這麼熱心地邀她。如果她不要這麼麻煩,只會單純地躍躍欲試就好了。
  「沒有啊。」
  我站起來,順便先聲明。
  「啊,對了對了,我不是妳媽媽喔。」
  「嗯,總算聽到妳本人聲明,這樣我就安心了。」
  女孩剛好吃完甜甜圈,爽朗地回應我。我的手仍撐在桌子上,停下了動作。女孩覺得這樣的我很奇妙,歪了歪頭。
  「我開玩笑的。」
  「我知道。嗯,好吧,算了。」
  那種充滿挖苦感覺的說話方式,讓我覺得好像碰觸到了某種熟悉的事物。但也只是這樣而已。
  我們整理好行裝,揹起變得沉重的包包,離開小屋。外頭天色朦朧,不論雨水或日照都顯得遙遠,是很適合在外散步的天氣。如果能保持到最後就好了。
  我瞇細眼睛看向阻擋視線的枝葉另一端,看見隼鳥正好飛走。
  「說要散步,有可以讓人走的路嗎?」
  女孩走出小屋,跟我確認。
  「如果能選擇那樣的路就好了。」
  所謂世界就是身心狀態的體現,無論在哪裡都有平穩、有充足感。
  「我不是要跟妳探討精神層面的論調。」
  我明明說了很棒的話,卻被女孩一掌拍掉了。
  女孩今天也戴著尖帽,她似乎很喜歡這頂帽子。
  我帶著也只是增加行李罷了,送給她可能比較好。
  我有點抗拒讓這頂帽子跟著我一起消逝。
  「要去哪裡由妳決定。」
  「為什麼?」
  「隨心所欲地走吧,如果妳真的走向有危險的路,我會警告妳。」
  女孩原本一副想說「這什麼意思啊」,但還是慢慢將之消化。
  「……妳想要我這麼做,對吧?」
  儘管省略了理由,她還是察覺到我的心意。我微笑回應後,她說了句「是沒關係啦」,儘管不太情願,還是邁出了腳步。我則默默跟在她身旁。
  女孩每往前一步,尖帽頹軟的尖端就搖晃一下。
  「我回家之後,妳又要落單了,不覺得寂寞嗎?」
  路上,女孩略帶玩笑意味地問道。我滿不在乎地回答「還好」。
  這樣好像在模仿誰,似乎不太對。
  「我不在意。」
  「就算今後會一直孤單下去也一樣?」
  我仍舊看向前方,肯定地回答。行進目標上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一個人其實也不錯,不會因他人而受傷。但同時會理解悲傷一旦減少,喜悅也隨之減少。如果不想要情緒層面的起伏,最適合一個人生活。」
  「……所以妳才這樣孤單一人嗎?」
  「就是這樣囉。」
  這部分我不會讓步。
  「畢竟我是孤獨的魔女。」
  過去的我大概並不孤獨。
  不過記憶可能是孤獨的。
  被某人怨恨、被某人懼怕、被某人殺害。
  我認同自己死之後誕生的某人,其實是另外一個我。
  同時就是因為這樣,我絕對不會把自身並不孤獨的記憶讓給別人。
  我就是這樣一個害怕寂寞的人。
  我倆走在山中,把前進方針交給女孩的雙腳判斷。
  「這麼做有意義嗎?」
  「我就是想確認有沒有意義,才跟妳一起走。」
  女孩聽到我這麼拐彎抹角的說法,搖了搖頭。
  「我聽不懂。」
  「嗯,其實我也不懂。」
  即使活了這麼久,知道的事情其實少之又少。
  雖然女孩選擇安全的路走,但仍然漸漸往森林深處走去。每往前一步,殘影就在我眼前閃爍。
  在褪色的景象中,從更低的位置眺望的山峰景象重疊、搖擺。
  開始覺得不舒服了。
  女孩似乎察覺了周遭的變化,加大頭部動作。
  「鳥鳴聲好像變少了。」
  「……妳很敏銳呢。」
  不光是鳥,連蟲也變少,這些生物憑藉本能知道不能接近,不過我刻意跨越了,飢餓甚至能夠吞噬野獸的恐懼之心。
  女孩雙眼的動作與冒出的汗水顯示她的顧慮,然而她還是沒有停下腳步。明明不是處於飢餓狀態,但她彷彿受到什麼吸引,動作毫無猶豫。
  我在一旁觀察她,確定了一件事。
  就算現在閉上雙眼,似乎也知道該往哪裡去。
  然後……
  在混雜於其他樹木中,卻比任何一棵樹都色彩鮮豔的那個前方駐足。
  聲音與視野縮小,有種影子呈圓形逼壓過來的壓迫感。
  「這是什麼樹?」
  女孩因樹木的異樣而提問。
  「說不定就是妳的……媽媽呢。」
  那棵樹潛藏在蒼翠、封閉了夏日熱氣的森林中。
  上頭結滿與暗沉景色毫不搭調的火紅色果實。
  沒錯,造就「我」的一切開端,那紅色樹果的樹木就在這裡。
  我仰望著它,差點停止呼吸。
  雖然有預感,但沒想到真的可以來到這裡。
  「它跟妳有一樣的氣味。」
  女孩彷彿伸展般把頭往後仰,不斷嗅著味道。
  「難道妳其實是樹精?」
  我倒是沒這麼想過。真要說的話,我算是散播種子的存在……類似花粉?
  「原則上我還自認是個人類。」
  所以我還是相信過去、未來、記憶、命運之類的玩意兒。
  「我在這裡,而妳找到了我。我把它當成命運的安排。」
  順從命運奉獻自己的沉重感壓在肩頭上。
  「妳回去之前,我有件事想要妳幫忙。」
  我仰望著大樹,拜託女孩。
  女孩也直盯著大樹,拋出玩笑。
  「要修剪這棵樹嗎?」
  「喔,猜得挺準的嘛。」
  女孩聽到我肯定的回覆嚇到了。
  「這弄下去可能會超過中午。」
  我從背上的行李取出那個,拿下包套。因為很常用到這個工具,所以我一向有好好保養它,但不知是否能夠鋸斷這棵樹。
  「鋸子?」
  「嗯。雖然其實想用鏈鋸就是了。」
  我只是舉著銀色鋸刃靠過去,莫名其妙的回憶就接連噴發,讓我頭暈眼花、一陣噁心,有如醉倒在回憶大海之中。
  「呵呵呵……好想吐啊。」
  不知這是偶然、歸巢本能還是鄉愁使然,我又再度回到這棵樹下。
  從我發現它以來,我一直猶豫著要怎麼處理它。
  手邊已經沒有紅色樹果了。
  是要繼續下去?還是做個了結呢?
  我回過頭。
  「我希望妳幫忙我鋸斷它。」
  然後,我決定這麼做。
  由一個人動手,累了就換另一個人。
  就算樹幹沒有這棵樹那麼粗,也是可以讓人鋸到雙手發抖。
  當樹幹漸漸被削去,留在記憶中的景象也彷彿剝落而去,化為粉末。雖然會在瞬間呈現明確的外型,但下一秒就粉碎、四散、崩塌。
  在景象中所見的人們,是父親嗎?是母親嗎?還是我最愛的人們?
  打入楔子,反覆推入,最後是兩個人一起施力,將之踹倒。
  大樹誇張地倒下造成的衝擊,讓遠方的鳥兒一舉飛散。
  我整個人差點沒力,不過我知道還沒結束,所以繼續向前。
  看著從橫躺的大樹上滾落的紅色樹果。
  「這就是有毒的樹果?」
  「妳別碰。」
  我制止想伸手拿取的女孩,然後踩碎落在地上的樹果。
  「我一直猶豫著該怎麼處理,但我想我其實是想這麼做。」
  我劈里啪啦地接連踩碎樹果,女孩看我持續這麼做,也跟著幫忙踩。
  我們面面相覷地笑了,流著汗水,逐一破壞紅色樹果。
  地上散落了許多果實,簡直讓我覺得這一切會永遠繼續下去,不會結束。
  不過,當我反覆這樣的經歷,就知道結局終有一天會到來。
  踩爛所有紅色樹果後,兩人一起累倒在地。
  無法平靜下來,甚至有種已經不存在的心臟正猛力跳動的錯覺。
  「謝謝。」
  我向女孩道謝,她正氣喘吁吁,因此回應得很慢。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就會覺得很麻煩,不想去做。但在這個時候,妳來了,我認為這是上天安排我去做這件事的意思。我想認為自己幸好遇到了妳,所以才試著採取行動。」
  我把下定決心的動機講給女孩以及自己聽,為了讓雙方都能夠接受。
  這麼一來,我就無法再延續生命。我的生命將變成有限。
  我曾經煩惱過,真的可以因為這樣的一己之念決定嗎?
  不過,我想過去的我一定也是基於自己的決定才活了下來。
  活著,並託付給下一個自己。
  在這些生命獲得的時間中,不特地去干涉要做些什麼,說白一點什麼都不知道就是「我」的風格。
  「有媽媽味道的樹……媽媽也跟妳一樣嗎?」
  女孩覺得煩躁地擦著汗水嘀咕。
  「或許吧。」
  「那我也是這樣?」
  「妳應該不是。」
  如果女孩是藉由樹果的力量活著,那應該在活到這個年紀之前就死了。
  當然不排除女孩口中的母親死了之後變成眼前這個女孩……不過我想應該不是。因為女孩身上完全沒有任何花香氣味,也有明確的心跳與脈搏。
  女孩沒有問我為何能夠否定,相對地,她這麼說:
  「妳剛剛說了妳自已的狀況,那對我來說,與妳相遇是否也有其意義呢?」
  女孩凝視著我,彷彿在尋求答案。
  「啊,這妳要自己去找,我嫌麻煩。」
  「妳好過分。」
  我「哈哈哈」地笑了。已經習慣被人這麼說的我,將這評語有如從心靈表面滑過般帶過去。
  「結束了呢……」
  我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有種寂寥感,心中一片空洞……我閉上雙眼,微風從傾倒的樹木那頭吹過來,帶來一股略顯刺鼻的花香,可能是那些被我們踩碎的樹果散發的氣味吧。
  這就是我身上的氣味嗎?
  在這陣風吹拂之下,感覺身心好像要化為一片白,並且消逝。
  我想,現在的我該做的事情,應該都做完了。
  或者說,這才是現在這個我的願望。
  我的人生有如處在一種傍晚一直延續的狀態。
  這樣的植物魔女,終於看見了夜幕低垂。
  預感總有一天將伴隨著死亡這種具體的恐懼降臨吧。
  
  
  我按照約定在中午前回到小屋,並在送女孩離去時順便把那個給了她。
  「這個,妳帶走吧。」
  我把她在路上還給我的尖帽戴回她頭上。果然,她戴起來比我適合。
  女孩邊摸著帽簷,兩眼邊往上看著確認。
  「這樣好嗎?」
  「現在的我不需要這個了。」
  這頂帽子很引人注目,對今後的我只會造成困擾吧。
  看到女孩開心地表示「那我就收下了」,我想這頂帽子就是該跟著她走吧。
  「這段時間謝謝妳做了這麼多,我相當開心。」
  我被她的笑容牽引,把差點就說出口的「我才是」給吞了回去。
  「妳要小心,不要弄掉了。」
  「嗯。」
  女孩按著帽子低頭致意,接著意氣風發地下山了。如果她能順利走上登山道路,應該不用花太多力氣就可以順利下山吧。
  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處,結束之後立刻回頭。
  「好了,又得換個地方待了……」
  我為了搬家回到小屋內。我並不是不信任女孩,而是在這種情況下,就是很神奇地還會有人來,有如水一度流經的地方就會再度有水流過那樣,所以我只能另尋地方。
  紅色樹果已收拾完畢,我再也沒有任何留戀,所以離開這裡也無妨了。
  我撫摸著剛修好的椅子椅背。拼接出來的藤蔓與葡萄外觀雖然有些剝落,但看起來仍栩栩如生。我對於這樣的修理成果很是滿意。
  即使我死了,這張椅子一定還會留下。
  而這樣或許會生出些什麼。
  所以,不知在何處、不知在何時的我啊。
  儘管因為沒印象的聯繫而好好困惑一番吧。
  「決定要帶什麼走、打包行李、下山、尋找下一個逗留的地方……」
  我屈指細數,不禁想要慘叫。
  好像久違地真心嘀咕「麻煩死了」這句話。
  接著一回頭,動了動鼻子。
  沒有花香,只聞到一股發霉的臭味,以及淡淡的少女氣味。
  
  
  我回想起了這些事情。那應該是回憶吧,大概。
  喧囂彷彿重生般,從右往左雜亂地流逝。
  我一個不小心茫然走在鎮上,因注意力散漫混在人群中,儘管理智知道這樣不好,但仍難以抹去彷彿身處夢境中的感覺。眼睛無法對焦,人和建築物這類長條形的物體正左右搖晃。
  記憶中的我,究竟是什麼時候的我呢?到了現在,也無法明確地判斷,區分夢境與回憶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在這隨處可見的鎮上充滿魔法。四處氾濫的聲音、聲音、聲音。每個人都彷彿理所當然地在外講著電話,與某處的某人聯繫。
  走在這不被引力囚禁、不會牽引任何人的鎮上,簡直像只有我一個人。心裡的認知漸漸改變了,把人潮變為熱氣、把不認識的人變為寶貝的對象、把城鎮的喧囂變為比蟬鳴還惱人的嘈雜聲。
  城鎮會改變,人也會變。不會變的,頂多只剩下夏季的熱氣。
  即使如此,我為什麼這麼恍神啊?但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得出答案,因為我在夏天的白天穿著長袖走在路上。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鎮上,或者該說有他人目光的地方。那我又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對身邊的景色沒有印象,但總覺得空氣的氣味之類的,稍稍撩撥到我的內心。
  耳邊傳來一陣「嗶~嘰嚕嚕」的鳴叫聲,抬頭一望,一隻黑鳶正橫空飛過。
  現在的我,究竟是基於什麼願望重生的呢?
  關於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大概不明白。或許是活了太久,整個人枯竭了吧,但相對地生長在手腳上的植物卻是這樣栩栩如生。
  或許植物要漸漸取代我成為本體了。
  原本樂觀地以為放著不管,過一段時間就會恢復的昏沉感完全沒有消失。無論是甩甩頭還是拍打頭部都沒有用,無法排除腦袋的朦朧感覺。我很想清醒一點,但要做到這一點,恐怕需要過上一般人所過的生活,而我幾乎不可能辦到這點。難道說我該許下類似這樣的願望嗎?記得以前也曾這樣追求過,但我有種感覺,自己正本能地避諱著當時發生的事情。
  所以我才會下意識地,不去許下會介入他人生活的願望吧。
  突然,有種兩側的人好像消失的感覺。
  變得涼快了一些。
  正當我覺得奇怪,準備往前進的時候,突然被來自後方的力量拉了一把。我頓時失去平衡、單腳跪地,差點就要整個人倒下。我一時之間慌亂地搞不清楚狀況,一輛大型車輛就從我眼前呼嘯而過,留下討厭的氣味與捲起的風。
  我沒有可以跳個不停的心臟,但知道自己一口氣喘不過來。
  好險。待危機過去,我才遲來地感受到自己嚇壞了。
  如果我就那樣繼續往前,一定會被撞個稀巴爛吧。
  「妳這樣很危險耶。」
  拉我一把的人大概也很驚訝又驚恐,說話聲音顯得相當粗暴。要是被牽連,這個人理所當然也會遭遇不測,但還是像這樣幫助了我,想必是個很有勇氣的人。
  「謝謝。」
  拉了我一把的是一位有點年紀的女士,眼神和手都相當有力。一頭黑色長髮雖然束在身體側邊,仍像是瀑布那樣嘩啦嘩啦流動著。
  女士的打扮也很符合年齡。這時我發現急忙拉了我一把的她弄掉一樣東西,於是將之撿起。那是一個不太符合現代城鎮風格的裝飾品。
  「好奇怪的帽子呢。」
  我如此評論可能會被周遭行注目禮的那頂帽子,她邊放開我邊回答「這是我的喜好」。鬆垮垮又扁塌塌,頂端還整個凹折下來的帽子,已經不太適合以尖帽稱呼。這頂帽子連顏色都和我記憶中的帽子相似。
  帽子的外型和顏色,讓我聯想到「魔女」。
  不過眼前這位女士,並沒有給我像是一位魔女那樣的老成感覺。
  她深深呼了一口氣,用手拍了拍帽子,並將之抱著,並沒有立刻戴上。
  「妳的喜好真不錯。」
  「騙人。」
  她先是微微一笑,接著取出一只薄薄的電話。看她動作迅速靈活地操作電話確認,搭配著手上的帽子,真有種現代魔女的感覺。
  大型車輛捲起的氣味被人流與溫熱的風帶走,隨著沉悶的空氣流動,讓我意識到人流。如果擋在行人穿越道前面,應該會妨礙到別人吧。
  「下次過馬路我會小心點。」
  「麻煩妳這麼做了。」
  女士操作完電話,留下平淡的應答後離去。她前進的方向跟我正好相反,不過說起來,我原本就沒有打算去的地方。
  這次我真的看清楚紅綠燈後,才橫越行人穿越道。遲來的冷汗從背部冒出。
  走到一半,一陣強風從正面吹來,一種溫熱的團塊彷彿由下往上吹起,有種這陣風帶走了很多東西的感覺。
  包圍脖子和耳朵的溫度,不禁讓我身體打了個顫。
  體內的植物傳來「沙沙」的摩擦聲。
  我順利走過行人穿越道,抬頭仰望在大樓後遠方的山,想著「不如去那裡好了」的時候,一道鏗鏘聲傳來。鏗鏘鏗鏘,好似後腦勺被踹上一腳的聲音。
  這陣傳進我耳中的腳步聲令我回過頭。
  「哇。」
  方才那位女士板著一張臉折返回來,她甚至忘了自己才剛剛提醒過別人的話,以全力奔過行人穿越道。仔細一看,她正朝著我這邊跑來,我不禁困惑地心想是怎麼一回事。
  女士跑過這短短的距離,邊喘氣邊在我面前停下。
  「呃,請問有什麼事?」
  她無視我的問題,把臉湊過來,動作大到我以為要被她咬了,不禁戒備起來。不過她並不在意我的態度,明確地動了動鼻子。我不禁傻眼地心想她到底在做什麼啊?她好像是在嗅聞氣味的樣子。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應該渾身都是土味。
  女士的雙眼有如忘了眨眼般一直睜著。
  然後她抓起我的右手腕,指尖的熱度勾勒出一個圓形,就這樣順勢把我的袖子往上推,我根本連驚訝出聲、阻止她的空檔都沒有。
  「果然。」
  重疊在手臂上的藤蔓暴露在外,這其實是不能讓一般人看到的玩意兒。不過,看到這個的她所說出的第一句話,讓我忘了周圍的狀況,以及這裡是鎮上。
  對她的認知從模糊不清,漸漸變成有了形象。
  她再度開口,想說些什麼。
  「妳是……呃……」
  如果叫不出她的名字,就無法看見記憶。
  是剛剛那段回憶中的女高中生嗎?不對,從年齡增長來看,應該是別人吧。
  既然我想不起來,或許對某個我來說,那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是那種絕對不想讓給其他自己的美好回憶。
  不過這位女性肯定認識過去的我。
  我們領悟到了些什麼,彼此都保持沉默。
  然後她把尖帽戴在我頭上。
  也不管現在是大白天,大大的影子就這樣吞噬了我。
  「我一直覺得很丟臉。」
  她爽朗地對我抱怨。
  「真虧妳能戴著這種東西,走在鎮上呢。」
  她的眼頭顫抖,像是想笑又想哭,肩膀僵著。這麼一來,她看起來又更加嬌小。原本束著的頭髮散開,我差點要被那豐富的光澤吸引過去。
  老實說,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但是她究竟從何時起,就一直戴著這頂帽子,成為了「魔女」呢?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答案,或許現在就戴在我的頭上。
  救了我一命的好心「魔女」,再次深深地吸入我身上的氣味。
  我在近距離下看著貼近過來的她,雖然覺得弄髒會有點抱歉,但還是牽起了她的手。
  
  
  當時的我,仍為世上許多高聳的事物包圍。
  體會了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
  雖然看似自由奔放,實際回過神時,卻有種自己哪裡也去不得的感覺,因此焦慮、煩躁,但無法排解,只能仰天長嘆。
  我就是在那時候與「魔女」相遇。
  
  
  

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07

  她所許下的願望
  
  
  「啊啊,長相雖然不同,但氣味一樣呢。」
  不客氣地嗅著他人頸項氣味的年輕女性,「嗯、嗯」地點著頭。
  為什麼每個人都在聞過我身上的氣味之後就理解了呢?
  「我身上的花香真的這麼明顯嗎?」
  就算聞自己的手背也搞不懂,甚至該說只會聞到滿滿的土味,很嗆。
  魔女帶我來到一棟整潔的電梯大樓內的某一戶。這裡與其說整理得乾淨整潔,不如說東西並不多。奶油色的沙發看起來很好睡。
  強光從敞開的窗簾另一頭射入。雖然這裡的高度不及山上,仍有一種身處高處的感覺。從這裡能夠一眼望去的鎮上有如小小的模型,遠方的大海無比眩目。不過儘管日曬這麼強烈,但房內似乎開了空調,非常涼爽。
  如果天堂真的存在,我很希望是這裡。
  而這個天堂似乎就是她家。
  女士向我介紹眼前這位女性。
  「這傢伙是七里的女兒。」
  這名字我沒什麼印象。
  「『這傢伙』是什麼意思啦。」
  「好啦,可以了喔。」
  她對七里的女兒揮揮手,表示辛苦妳了。
  「突然把我叫過來是怎樣。哎,我回去工作了……」
  女性用好像要把手往前伸出來的奇怪姿勢,踩著小步伐準備離開,卻在途中又回過頭,目光放在我身上。
  「謝謝妳很久之前請我喝了很苦的茶。」
  「啊?喔……」
  因為沒有印象的事情獲得致謝,我也是莫名其妙。就這樣,在場剩下我和「魔女」兩人。
  她從剛才起,就一直站在我身邊。
  接著以「她啊……」起頭。
  「是在變成花散落而去沒多久前生下來的。我原以為小孩的壽命也短,但她很正常地長大了。哎,生下那孩子的當事人消失了啦……感覺有點不負責任呢。」
  她稍稍露出笑容說道,我則當起了聽眾。
  因為我無法回話。
  「大概是過了五年還六年吧……差不多那樣的時間,七里變得動不動就提到想留下些什麼。我沒有體驗過差點要死去的經歷,也還不想死,所以無法理解面臨死亡的人是怎樣的心情。不過,我想應該就是那麼回事吧。」
  她帶著苦笑,看了看當死人的經驗豐富的我。
  我歪了歪頭,做為表示「大概吧」的回應。
  「她似乎有明確地跟丈夫說明過,但我並不清楚有沒有順利讓對方理解。至於我呢,則受她所託,成了小孩的監護人……按照她的說法,這對我來說算是一種詛咒。」
  「……喔。」
  雖然混雜了一些聽起來不太和平的內容,但述說著回憶的她看起來如此平穩,其中看不出究竟帶有多少悲傷和喜悅。這反而讓我覺得,是不是有什麼隱藏在這之中。仔細看看她,眼神是否閃爍呢?不過即使我想觀察,她的眼神四處飄移,角度並不安定。結果我還是錯過那些彷彿隨波擺盪、浮在水面的線索。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那孩子回來時,頭上戴著那頂帽子,我大吃一驚,連忙問了她地點並趕過去,但已經空無一人。不過,小屋裡殘留著花香,所以我想,妳真的還在耶。」
  她抬頭看了看我的帽子,這頂紅色帽子非常恰到好處地戴在對它沒有任何懷念的我頭上。我抬眼看看它,就有某種感覺彷彿塵埃飄落那般,緩緩降下。
  我用手勢詢問是否該把帽子還給她,她搖搖頭拒絕了我。
  「是嗎……這樣啊。」
  我將手指抵在唇上,然後用手指按了按帽簷,點頭應允。
  「果然還是戴在我頭上,比較有魔女的感覺吧。」
  我這麼一說,她彷彿驚覺什麼般退後一步,神情認真地觀察我。
  「想不到是多虧這頂帽子才會跟妳再次相遇,真的很像作夢。」
  我只是做做樣子,但她說話的聲音很神奇地帶著熱度。
  我對她微笑,她則開了口。我在她的牽引下彎起背,她卻在這時倒抽一口氣,有如改變心意般停了一拍,接著笑出聲。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太習慣笑,感覺有些彆扭。
  「妳很會模仿過去嘛。」
  我重新將背靠在牆上,她則大大呼了口氣。
  嘴角放鬆。
  「過去啊……好奇怪喔。」
  我也不再演戲,壓低了帽簷。
  明明是自己的事,卻有好幾處斷崖。我有如透過將腦袋丟過來的方式,跨越巨大鴻溝,延續到這裡。
  「有印象嗎?」
  這問題蘊含著期待嗎?
  我搖了搖增加了帽子重量的頭,表示否定。
  「幾乎沒有。所以,對當時的我而言,一定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她看了過來,似乎想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美好的記憶絕不讓給任何人,但討厭的事情就會往外丟,共享出去。」
  想到每個我都這麼任性,真的很困擾而不禁嘆息。
  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會對過去的自己有興趣。
  當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覺得往事不需回首。
  「……喔。」
  她簡短回應後閉上眼睛,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嘴唇稍稍動了。
  彷彿在描繪美好記憶這樣的表現手法。
  在她心中,那段「美好記憶」仍然存在嗎?
  即使如此,我倆仍只是動著嘴唇。
  背仍靠著牆壁,涼風不時吹來。
  我們沒有坐下,也沒有面對彼此,沒有交錯。
  只是持續並排著。
  我看準時機聳了聳肩。
  「要是讓妳一直自言自語也滿可憐的,所以我稍微聽妳說說。」
  她的表情沒有變化,只說了「喔,這樣啊」。
  「妳可以不用這樣介意我,我只是想說,並沒有尋求妳的理解。」
  即使做出擅自對他人自言自語這樣獨善其身的舉止,她仍顯得處之泰然。
  「畢竟我有一半不是很在乎妳怎麼樣。」
  她將視線轉往窗戶後這麼說道。
  「剩下的一半呢?」
  她聳了聳肩說「天曉得」,或許是無法用言語說明吧。
  說不定她只是隨口說說,其實什麼也沒想。
  無論是哪一種狀況,我都知道她雖然看著我,但並沒有在看我。
  所以,我覺得我必須說清楚。
  「不管妳怎麼期待,妳所期望的『我』都不在這裡。」
  過去的我分別度過了各自的時光,然後死去。
  死去的人絕對不會復生。
  不可能讓某人所期望的對象完全重現。
  「我知道,我的妹妹也是這樣。」
  她先是閉上眼,接著馬上仰望著我說:
  「應該說,我本來就沒有喜歡過去的妳啊。」
  甚至是討厭──她扭著嘴角補充。這表情讓她的年紀看起來小了不少。
  然後,總有種好像在說謊的感覺。
  「那為什麼要──」
  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為什麼那麼拚命地奔過來?
  她察覺到我正以略顯客套的態度詢問包含這些意思的問題,便說明:
  「因為妳擅自消失,所以我也擅自把妳帶回來。這樣我們彼此都擅自做了一次,就互不相欠了。之後,隨便妳想怎麼樣都可以。」
  如同猛揍了人一拳的強烈話語毫不留情地砸過來。她的聲色中包含的過往時光、鬱悶情感等這類情緒,直截了當地傳達過來。
  說完,她像是放下肩頭重擔般,安心地呼了一口氣。
  這樣的她,側臉看起來甚至非常平和。
  把這一切丟給了應該是陌生人的我。
  應該說,她雖然嘴上說著理解,但感覺上完全不是啊。
  我不禁因為她這樣的傲慢而笑了。
  「妳好任性。」
  「偶爾會有人這樣說我。」
  我不禁歪頭,偶爾而已嗎?
  涼風徐徐吹來,甚至讓人想睡。要是一個鬆懈,感覺會整個人跌坐在地。
  這裡很像一個與夏日隔絕的平穩空間,是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沒有印象的緣分,引導我享受到小小的安詳。
  「……」
  今後該怎麼辦呢?關於未來的展望完全看不清。
  說起來,我也不是個活著會有未來展望的人。
  感覺過去好像跟某人聊過這樣的話題。但這段過去也如運河流逝般流過,往我無法觸及的場所而去。
  哎,如果不能保持新鮮的感受,怎麼能忍受這麼漫長的人生呢。
  人為了活下去,會在不知不覺間進行最佳化。
  ……總之,我反覆呼吸,找出一件想做的事。
  邊環顧著這裡,邊覺得這房子真不錯。
  「如果妳歡迎我來,可以拜託妳一件事情嗎?」
  「雖然我沒有歡迎妳,但妳說說看。」
  「可以借用浴室嗎?」
  雖然我也覺得被人請進家裡,一開口就說要借用浴室很那個,但這很重要。
  我現在的願望,就是想把腦海裡模糊不清的霧靄等一切,全部弄清楚。
  所以只要能泡個熱水澡,應該就可以實現吧。
  我是這樣想的,所以試著問問看,但等了好一段時間仍收不到她的回應。
  「呵……呵。」
  「怎麼了嗎?」
  不知為何她居然笑了。而且不是大笑,而是覺得好像哪裡弄錯了般反覆笑著。
  等她熬過這一段之後,這回總算露出自然且平和的笑容。
  「可以啊,請用。」
  她答應我後,移動到另一個房間,立刻拿著衣服出來。
  「妳需要換一套衣服吧?反正妳的衣服應該沒怎麼好好洗過。」
  「啊,謝謝妳。」
  她接連把衣服放到我手上。
  最後放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給我。
  「……刷子?」
  我摸著刺刺的刷毛部分,用眼神詢問她這是要做什麼用的。
  她雙手扠腰,有些高傲地說:
  「借妳用過的浴室應該會是一片慘狀吧,妳起碼打掃一下啊。」
  「啊啊,嗯,妳說得沒錯。」
  我邊回覆,邊有種奇妙的感覺,眼底好似看見了不同光景。
  狹小的房間、悶熱的地方,只有萬里晴空仍是相同。
  感覺好像看到這樣的景象。
  她現在也看著同樣的景象嗎?
  死人確實無法復生,但曾經活著的事實也不可能當作沒發生。
  無論好事、壞事,全都一樣。
  如同虛構般淡薄,與些微記憶的邂逅甚至產生了眩目的錯覺。
  明亮的事物從正面而來。
  腐朽殆盡、即將崩落的行程在這一瞬間,如光之絲線般浮現。
  我跨越了幾百年、幾千年活了下來。
  累積無數、各式各樣的事物。
  如果欠缺了其中任何一個,我就不會在這裡。
  我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就是這樣一路活過來的。
  她愉快地露齒,勾出一個笑容。
  有如解開糾纏成球的絲線般,清爽率直地笑。
  「如果妳有打掃乾淨,我會好好稱讚妳。」
  
  
  

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07

  後記
  
  
  總之就是這樣的故事。大家好,我是入間人間。
  這次在動機上加入了不少《地球防衛少年》的點子。
  不過如果要問我到底是加在哪裡,我也很難說明,畢竟沒有巨大機器人啊。
  還有,我要謝謝插畫家。包含前一集,真的非常感謝您。我很高興您甚至寫了讀後感想給我。雖然我不是沒有收過感想,但其實很少收到。
  事情就是這樣,今年也請各位多多指教。雖然現在才四月(註1:此處是指日版小說的出版時間。)。
  還有,我搬家了。
  
  入間人間
  

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11

备用

cgfjhf 发表于 2019-12-31 00:11

再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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